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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4:5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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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淑梅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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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时候,穷时候

乱时候,穷时候试读:

乱时候

,穷时候作者:姜淑梅排版:清茉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10-01ISBN:9787213057311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6)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讲故事的人出现了--王小妮

一本新奇的书

先睹为快的害处,是只能读到《乱时候,穷时候》的电子版,真的很影响阅读感受,读者有福,能看到实体书。《乱时候,穷时候》的著作者姜淑梅七十六岁了,而她学会写字已经是六十的时候。如果只计算识字和写字的时间,十六年,正好是一个刚刚准备进入社会的涉世不深的大学毕业生吧。姜淑梅靠这十六年的学习,却获得了写一本书的动力,希望更多的读者能阅读到这本真正处女作中的诸多闪光处,这光泽都来自日久弥长、悲苦绚丽的生活本身。

民间记录的意义

民间的记录在中国始终缺乏。从历史学者到普通百姓,多习惯信任“正史”而轻视“野史”,似乎正史必字字确凿,野史定荒诞无据。因为有那一贯逾越千年的正统思维的掌管规范,它当然也就先天地掌控了一切旧时旧事的独一的、权威的发布权。而它记录的都是皇族更迭的荣耀、你夺城我拔寨的大事件,平凡的芸芸众人如细沙入水,被恢宏巨制的大历史过滤得干干净净,书本上的历史和真实的民众完全无关,前者一副铁面,少有温度,后者蝼蚁般各自鲜活生动的记忆,似乎都可以忽略。

萨特在他的长篇随笔《占领下的巴黎》中说到“肉眼的视野更广阔”,他举一张照片的例子:

一个膀圆腰粗的德国军官在塞纳河畔旧书摊上搜寻,摊主是个留胡子的法国小老头,正用冷漠而忧伤的眼光看那德国人,而德国人显得得意扬扬,他的身体都快把法国小老头挤到取景框外面去了,照片的文字说明是:“德国人亵渎了从前属于诗人和梦想家的塞纳河岸。”

萨特说他没认为这照片是假的,可这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转而他强调“肉眼的视野更广阔”。如果调整取景框,可能传达出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任何取景框都不能替代和规定人的真切的感受。作为产生了《史记》这样著作的族群,过去了两千年,人们才意识到这种长久的被扭曲的缺失。近些年多了有意识的民间记录者,这个觉醒才开始把真实生活的各个细微部分注入大历史,使它丰富充盈生动起来。

现在我们终于获得了姜淑梅老人的肉眼和耳朵,得以分享她亲历的年代里人世间的最末梢了。

认字写书就是生活本身

六十岁才开始学写字,七十多岁才开始出书,这足够传奇的。而我更看重的是这种纯粹的民间书写传达出来的文字、知识、文化原本的意义。

中国人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些足够“励志”的诗词楹联,横跨多少时代通行无阻,表面看我们真是崇尚文化,而这个崇尚的真正前提,看重的恰恰是悬梁刺股苦读诗书之后的目的,它直统统全无掩饰地通向最实际的用途,求升官、图生存的必然阶梯。读了书而不去求功名的,古人封他隐士,暗自期待这无用的人有一天会醒悟出山,而不是“浪费”掉一肚子的诗词歌赋道德文章。

在二○一三年,我们正像遇到一个偶然现身的隐士一样,碰到了也许会被写它的人彻底深藏、永不为人所知的一本书。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

过去常听很多人回忆家中的老人,说某某很会讲故事,某某肚子里装的奇人怪事可多了。现在人们开始意识到“口述历史”的重要,才给这个真正存留在民间的口头的源流一个称呼。类似的视频已经有了,而《乱时候,穷时候》是我见到的第一本纯正的“听老人讲故事”的出版物。可以想象,类似的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许成了最后的讲故事的人。

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翻开书页,听听姜淑梅老人的故事。二○一三年六月六日,深圳我的学生姜淑梅--艾苓

我的学生里,姜淑梅同学年纪最大,学龄最长,她芳龄七十六,学龄十六年。

我的学生里,姜淑梅同学对我最好,今天拿来剥好的松子,明天递来削好的苹果,总笑吟吟的:“俺给老师送礼来了。”

她是我娘。

娘以前认得几个字,不会写。二舅办小学的时候,娘五六岁,姥姥跟二舅说:“让她到学校玩吧,别掉坑里就行。”学校就她一个女孩子,她只能自己玩。虽说不会写,国语课本的前几课,她现在还能背下来。因为战乱,上学的路刚刚开始就断了。

娘羡慕读书人。作为她的女儿,我一直生活在她的羡慕里,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工作。因为娘的羡慕,我偷了很多懒。只要我在看书写字,娘就认为我在做正经事,顶顶重要,她不声不响把家务活儿全包了。因为娘的羡慕,我成了懒丫头,好些年都不知道疼惜她。

上小学的时候,她做饭我烧火,她说:“人家都说你作文写

得好,俺听听中不?”

我乐意给她念作文,等着夸奖。

听完作文,她停下来看我:“老师夸你写得好了?”“嗯。”“俺看不咋的,没劲。你自己看呢?”

我不大高兴,说:“我看挺好的,老师都表扬我了。你不懂。”

娘说:“俺是不懂,可写文章总得有点儿劲吧?你这个没劲。”

等我上了中学,再给娘念作文,她点头的时候多了,说:“这个有点儿劲了。”或者说:“这个有劲。”

那时起,对娘我不再小视,她的判断是对的。

一九九六年九月下旬,我到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读书。爹娘随后从家里出发,坐汽车回山东老家。路经秦皇岛时发生车祸,爹当场身亡,娘就在现场。我能想出娘的悲伤和绝望,但她把悲伤和绝望都留给自己,坚决不让人通知我,仅仅通知了我丈夫。

朋友泄露消息给我时,已是事后十多天。难过之余,我最担心的还是娘。电话打到秦皇岛,丈夫说娘还好,很刚强,已经回家了。娘逼着大家吃饭,买了好几种常用药,给大家去火。他还强调,娘不告诉我,怕的就是耽误我学习,叫我千万不要回去。

我屈从了,但放心不下,想到娘就泪湿眼睛。

有一天我正在寝室看书,同学打开门说:“爱玲,看看谁来了。”

门口站着我的白发亲娘!

我奔过去抱住娘,娘也用力抱住了我,我们都没让自己流泪。

平静下来,娘说:“俺想通了,你爹去世了,俺得好好活,

俺还有六个孩子呢。俺整天难过,俺的孩子不是更难过吗?”

娘告诉我:“你爹去世后,俺的孩子都长大了,懂事了。你二哥平常最粗心,想拴他一会儿都拴不住。现在赶都赶不走,半夜出车回来,也要到俺的屋里坐一坐。”

娘一再叮嘱:“像看书一样,把这一页翻过去吧。翻过去就不要再翻过来,没用。安心学习,记住了吗?”

娘瘦多了,但我看得出,被不幸击倒的娘已经站起来。她需要支撑和倾诉,我们便在宿舍、在校园、在公园里唠。她的一个想法就是学认字和写字,记些有趣的旧事新事供我处理。

偶尔,有同学或朋友来房中海阔天空地侃,娘坐在一边静静地听。我有些于心不忍,人家走后,娘却很高兴:“俺就是喜欢听有文化的人说话,人家说的话就是有道理。”

我建议:“那就听一次课吧,大作家讲课更有意思。”

娘连忙摆手:“不行,人家讲课哪能随便听?”

征得学校同意,在我们的簇拥下,虚岁六十的娘走进作家班的课堂,坐到我前面,只留给我一头白发。

起初,她一定很紧张,把粗糙的左手张开罩在头发上。那头白发雪白雪白,很多人惊叹它的美丽和纯粹。坐在一群黑发人中间,她一定觉得自己的头发太惹人注意,与周围的黑发太不相称了,也许还有些自卑。

那次课是苏叔阳先生讲的《电影·文学·人生》。几分钟后,娘的手便落下来,一动不动,她的神情一定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下课以后,我们都问她:“听懂了吗?”“听懂一半儿吧,”娘说,“俺一个文盲,都跟作家一起上课了,这辈子总算没白活。”

回想起来,娘能够大器晚成,十七年前的北京之行已经显露端倪。她一下笔就没废话,直接讲那些有意思的故事,讲故事里的细节。

我问她为啥这样写,她说:“那年去北京,你那些朋友和同学说的话俺都记住了。他们说,人家都知道的事,你废话少说,要讲就讲人家不知道的事。”

毕竟在一起生活四十二年,爹撒手而去,是娘很难迈过去的一个坎儿。爹去世以后,娘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安眠药剂量不断加码。大夫吓坏了,跟她说:“睡不着觉也不要吃了,再吃要出人命了。”

寒假回家,娘让我多买点儿毛线,说睡不着觉的时候学着织毛裤。没过多长时间,她就给我和丈夫各织了一条毛裤,还给我织了一件坎肩,织得我好心疼。我再次劝她:“学认字吧,你不是一直想认字吗?我们都可以给你当老师。”

娘有很多问号:“俺中吗?岁数太大了吧?要不,俺试试?”

我那时算不上老师,至多是娘的老师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身边的孩子、街上的行人都是她的老师,牌匾、广告、说明书、电视字幕都是她认字的教材。几个月以后,她就能读幼儿故事了,她说:“有些字不认识,一顺就顺下来了。”

娘的学习生活总被各种事情打断。没有了爹,娘就把自己变成一块大补丁,哪家的生活出现漏洞,她就把自己及时补到哪里:表弟开小吃店人手少,她听说了就去打下手;小妹生孩子,她就帮着带孩子;二嫂病倒了,她又过去照顾二嫂照顾那个家;大家都忙的时候,她同时带着外孙女和重孙子……

儿子上大学后,娘成了我唯一的心事。

我要接她跟我同住,她不肯,说:“你跟你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得挺好的,俺去了容易出现矛盾。俺是你亲妈,你肯定对俺亲。你对俺亲,你婆婆心里能好受吗?咱得替人家想想。”

在我多次劝说后,二○一○年她犹犹豫豫地过来住了几个月,二○一一年算是比较安心地住下来。

我跟娘说:“你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为别人考虑。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活,为自己考虑了。”

娘问:“咋样才叫为自己活?”

我说:“喜欢做什么做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

娘开始看书,戴着老花镜看《一千零一夜》。

娘开始唱歌,跟邻居学了不少新歌。

娘开始学电子琴,《苏武牧羊》弹得慢慢有了些意思。

我不忙的时候,她常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都有些年头了,有的以前讲过,有的没讲过。每次讲完,她都问:“这个故事好不好?”

我说:“好。”

她嘱咐我:“有时间你把它写出来。”

我说:“好好好。”可是一直有这样那样的事,一直没写。

娘有些失望:“这么好的故事,你咋不写呢?”“你自己写呗。”“俺要是会写就好了。”

我说:“你咋给我讲的,你咋写出来就行。不会写的字,我可以教你。你这一肚子故事,不写出来太可惜了。”

她一个劲儿摇头:“俺能对付着看书,就谢天谢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会写作,俺哪能学会?”

真正动笔,已经是二○一二年六月未了。好不容易混成专职老师,我赶紧给学生提供笔和纸。第一天写了几行字,她连连摇头:“手不好使了,连一道儿都画不直,像锯齿。”

我说:“谁开始写字都这样。”

十天以后,她开始惊喜:“做梦也想不到,俺会写字了,会写的字越来越多。”

娘最初写的两个故事都是听来的,写了好些天,有点儿意思,但意思不大。我不能打击她,她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励。我建议她写自己的故事,闯东北那段我很了解,我让她从那儿开始。

姜淑梅同学悟性好,这回写得很顺利。她写一篇,我帮她敲一篇,贴到我博客上,注明作者,作家朋友都说好。也有不合格的,几件事塞到一篇文章里,瞎了好素材,我让她重写,她呵呵笑:“这老师还挺严格呢。”我也笑:“对学生必须这样。”

她不会写的字,我工工整整写在一个软皮本里。那个本子慢慢成了她的生字本,她经常翻开反复辨认,页角早就打卷了。

她不会用标点符号。我教过她,她说记不住。看了莫言的几部小说,她写的东西有了标点,只使用三种标点符号:问号、句号和实心点。

她用不惯书桌,说书桌那儿不亮堂。最初写作的时候,她抱着空果箱,把果箱放到腿上就开写。现在抱着沙发枕垫,上面铺上枕巾。

写已故亲人那段时间,娘说:“你姥娘、姥爷和大舅、二舅,他们好像还在,没觉着他们不在了。”

我说:“那就对了,他们在你的文字里复活了。”

娘的最佳状态是每天凌晨,她说,那时候脑子最清亮,不会写的字也能想起来。外孙不在家,她在卧室起来就写。寒假外孙回来,她悄悄起来去客厅。每天早晨起来,我都看到客厅的小桌上放着台灯,旁边放着小凳。家里来了客人,我公公住到客厅。早起做饭,在厨房的灶台上,我又看见了台灯,知道吉时已过,娘回房躺着去了。我不知道,如果我的学生都有这种劲头,他们得出息成什么样;如果我有这种劲头,我能出息成什么样。

种种苦难和不幸,像娘无意间丢在地里的种子,如今,它们长成大豆、高梁、谷子、玉米。娘有了自己的秋天,她今天割一捆儿大豆,明天掰几穗玉米,不慌不忙,权当娱乐。来日方长,让她慢慢玩吧。

姜淑梅同学年轻时的容颜我没有印象,我看到的是她越老越美的晚年。她目光清澈,一头白发,喜欢穿白裤红衫或绿衫。她跟人讲:“跟着作家学写作,这才叫‘跟啥人学啥人,跟着神婆子会下神’。”她不知道,她一直都是我的人生导师,跟她学了四十多年,我才走到今天。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姜淑梅

有人跟俺说,人生有“五大重要”,第二重要的就是上学摊上好老师。七十多岁的时候,俺遇到一个好老师,老师比俺小三十岁。

老师家有很多书,她说:“想看哪本看哪本,你随便看。”俺找出来《一千零一夜》,挺厚的两本书,先看上册,又看下册。书里有很多字俺不认得,那俺也看,有的字能蒙出来,有的字蒙不出来。蒙不出来的字,俺就问老师。两本书看完,俺多认了不少字。

后来,老师买回来“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的书,她看了觉着好,也让俺看。书里有些字俺不认识,可还能看懂,看了也觉着好。

老师问:“你说说哪里好?”

俺说:“细节真细,跟真事似的,是那么回事。”

那些作家里,俺最喜欢乔叶,她写的故事在河南,跟山东老家的风俗差不多,老家的事俺一下就想起来了。

跟老师看了两年书,认了两年字,老师跟俺说:“你也学写作呗,你有一肚子故事,不写出来太可惜了。”

俺叹口气,说:“俺早就是坐吃等死的人了,能对付着看书,就谢天谢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会写作,俺哪能学会?”

老师说:“试试呗,不试你咋知道?试了你就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是二○一二年四月末,俺周岁七十五。老师跟俺说了几次,说得俺有点儿活心了。

俺是安达的五七工,也叫家属工,五月份和十一月份都得回去认证,让人家看看你是不是活着,不认证工资就给你停了。

五月份回安达,俺对二女儿说:“这次回绥化,俺想跟你大姐学写作。”

二女儿说:“写吧,东边茅楼没纸了。”

俺去大儿家,说:“儿子,俺再去绥化,跟你大妹妹学写作。”

大儿说:“妈呀,你要能发表文章,胡锦涛就来接见你。”

俺去大庆看三哥,俺说:“哥,这次回绥化,俺跟爱玲学写作去。”

三哥是个文明人,啥也没说,哈哈大笑,三哥很少这样笑。笑了一会儿,三哥说:“写吧,写吧。”

他们要不这么说,俺劲头可能还不大。他们这么说,俺的劲头倒大了。

六月份回到绥化,俺跟老师说:“你让俺干啥俺干啥,你让俺咋写俺咋写。写不好,你就当素材。”

老师笑了,给俺找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还给俺一沓废纸,纸上已经有字了,她让俺在背面写。拿起笔来,俺手哆嗦,横也写不平,竖也写不直,一天写不出两句话来。

俺问老师:“俺这样还能写作?”

老师说:“别着急,谁开始写字都这样,慢慢来。你现在就是一年级小学生,从头开始学。”

写了十多天,手不哆嗦了,横竖也比原来平直了,一天能写三行五行字。老师天天夸俺,说俺有进步。到了六月末,老师说:“你可以写作了,想写啥写啥。”

俺想,写就写老故事,越稀奇越有意思。先写的是胡子打百时屯的事,娘讲给俺的。又写家里请来跳大神的,正好赶上地震,吓得大神尿了裤子,爹讲给俺的。

这两个故事吭哧瘪肚(吭哧瘪肚:很费劲、很吃力的样子)写了很多天,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空着,哪页纸上都有很多空。老师下班回来,把俺不会写的字一笔一画写到本上,俺再照着样子填上。好不容易写完了,觉得写得还行,给老师交作业。

老师看了俺的故事,跟俺说:“这两个故事挺好的,就当是练习了,你先放好。从现在开始,你写自己的故事,就写你经历过的事。”“俺经历的事多了,写啥?”“先写你来东北那段,一个故事写一篇文章。写的时候你要想着,你对面坐着一个人,他从来没听过你讲的故事,你要从头到尾讲给他听。”

俺说:“行,记住了。”

老师对俺可严了。刚开始,俺把出疹子住的宿舍、后来住的大宿舍和三家合买的房子写到一篇文章里,老师说:“不行,拿回去重写。这是三篇文章,必须单独写出来。尤其是大宿舍,必须好好写。”

俺说:“就是一个大宿舍,没啥写的。”

老师说:“几十家住在一个大宿舍,怎么可能没故事呢?你好好反省反省,如实交代。”

俺说:“半夜起夜,有找不到家的,也有找错地方的。”

老师问:“还有什么?”

俺说:“有几个打呼噜的,可响了,聒得俺睡不着觉。后来干活儿累,就能睡着了。”

老师说:“这样的细节越多越好,你还能想起什么来?”

俺说:“晚上先都平躺着睡。要是半夜翻身侧躺一会儿,想再平躺就难了,那点儿地方早让人占了。”

老师笑了,说:“好,太好了,去写吧。”

没过多长时间,俺把熬碱和卖碱写到一篇文章里,老师说:“熬碱必须单独写。”

俺不同意,说:“一个熬碱没啥意思。”

老师说:“不行,必须写。你知道熬碱是咋回事,现在的人不知道,你得讲给他们听。”

俺说:“明白了,老师你真能挖。”很多文章都这样,让她一点儿一点儿挖出来。后来俺摸着规律,不用她挖,俺自己挖。一门心思想着写作,过去的事一件连着一件都想起来了。

来东北那段故事写完了,老师帮俺整理好,放到她博客上。她跟俺说:“你写的都是好东西,写得太好了,一定能发表。”

俺说:“老师你别哄俺了,你不哄俺,不夸俺,俺也写。一个字不发表,俺都高兴,当了一辈子文盲,老了老了会写字了,有学问了。”

老师说:“不哄你,你写得确实好。”

老师没哄俺,很多人喜欢看俺的白话故事,他们看完了,在老师的博客上留言。俺不会拼音,不会查字典,也不会用电脑,老师就给俺念那些留言,他们都说得那么好。有个叫马国兴的先生,还把俺写的文章推荐给《读库》。今年四月份,《读库》还真发表了,给了三千块钱稿费,这是俺做梦也没想到的奇事。

俺打电话给大儿,说:“俺发表文章了,你让胡锦涛来接见俺吧。”

大儿嘿嘿笑,说:“妈,你文章发表得不是时候,胡锦涛跟我一样,已经退休了。”

老师跟俺说:“等着吧,肯定有人给你出书。”

俺没事用扑克算卦,算了好几回都不顺,出不了书。

这回老师又说对了,没过几天,磨铁图书公司创新空间找到老师,商量出书的事。

俺这个老师不简单吧?她是俺大女儿张爱玲,在黑龙江省绥化学院教书,作家,教的就是写作。没有这个老师,俺还啥也不是。

回头想想以前实在寒心,俺差点儿就做掉这个女儿。怀她的时候,闹小病晚,跟原来不大一样,俺跟丈夫说:“这个准是闺女。”俺有三个儿子了,再添个闺女,以为他得和俺一样高兴。没想到他生气了,作(作:无理取闹),逼着叫俺去做流产。

俺不去,说:“不管是闺女是儿子,最少俺要四个孩子。”

他说:“这个是闺女,咱就得做了去。”

俺说:“孩子在俺身上,俺就不去做。”

本来闹小病不能吃饭,总想吐,天天看见他丧拉着脸,俺实在受不了。有天下午,俺去医院了。

妇产科大夫说:“现在四个月了,不能做,做了有危险。”

俺说:“没事,俺身体好。”

大夫说:“我劝你还是别做了。今天上午来了个十八岁的大闺女,怀孕四个月,没结婚。闺女的妈叫闺女把孩子做掉,另嫁别人。手术是张大夫做的,张大夫对她妈说,孩子大了,有危险。她妈说,有啥事也不怪你,非做不可。结果,把闺女做死了。闺女的男朋友在门外,本来心疼不敢进屋,怕进屋挨打。听见屋里有哭声,几步走进产房,抱住爱人哭。闺女的娘上去要打,男孩一脚蹬过去,哭着说:‘老东西,你毁了俺的大人孩子,毁了俺的一家!’尸体推到太平间,他还在后边哭着追呢。”

俺说:“俺不怕死,俺死了也没人哭,你还是给俺做了吧。”

大夫说:“你不怕死,医院怕。你非要做,明天大夫都在的时候再商量吧。”

第二天早上,俺跟丈夫说:“今天你别上班了。”

丈夫问:“啥事?”

俺说:“你跟俺做流产去。”

丈夫说:“做个流产,去这么多人有啥用?”

俺说:“孩子四个月了,大夫说做不了,有生命危险。俺非要做,她叫俺今天去。你做好收尸的准备吧。”

丈夫说:“咱不去了。”

俺说:“你不去了?你不去俺自己去。”俺抬腿就走。

他拉住俺,没叫俺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作了。

生了闺女,爷爷奶奶都不高兴,总拉着脸。刚出满月,婆婆就想叫俺去砖厂推车子。俺说:“身上没劲儿,晚几天再去上班。”

婆婆说:“推那小车跟玩似的,俺看有点儿劲儿就能推着跑。”

公公听见了,骂婆婆:“你他娘的去推!那叫一千多斤的车子,你他娘的去玩!”

俺上班以后,回到家也有的是活儿,俺老师躺了八个月,爷爷奶奶谁也不抱。三弟结婚后,弟妹才给抱起来了。弟妹说:“你们这是啥人家?孩子八个月还不抱,啥时候能会走啊?”到了一岁半,老师才会走。

一九九一年,老师得了一个海内外散文比赛的一等奖,去南京领的奖。那段时间俺走路飘轻,心里可舒服了。

一九九九年,老师出版了第一本书,书名叫《领着自己回家》。她专门拿出一本书,请给过她帮助的人签字留念。在上面签字的,有她的领导,也有她的朋友。她一个一个念给俺听,人家写的话都那么好。老师说:“你对我的帮助最大,你也给我签字吧。”

俺说:“自己的名都不会写,俺给你写啥呀?”

老师说:“写上名就行了,你先练练。”

俺说:“今天天黑了,明天再写吧。”

夜里睡醒了,俺也想了几句话:“根是苦菜花,发出甘蔗芽。本是乌鸦娘,抱出金凤凰。”天亮以后,让老师一笔一画写到纸上。俺从早上八点练到下午三点,手不哆嗦,天也要黑了,才写到书上。

哪承想,俺这乌鸦娘老了老了,要变成俊鸟了。

来绥化以后,老师一共让俺学了三样东西:唱歌、弹琴、写作。

俺以前就喜欢唱歌,有些歌知道调,不知道歌词。老师先在网上找,再让女婿给打印出来。俺没事就唱,有时候去找爱唱歌的邻居,俺们一起唱。开始气短不够用,现在越唱气越足。

俺不知道电子琴上哪儿是哪儿,也不懂简谱。老师抄了几个歌的简谱,数字写得挺大,她还在电子琴上用黑笔标出数字来。有个邻居过来教过一回,教过一回就不来了,他说:“要是一点儿乐理知识都不会,学起来肯定吃力。”俺老师也不会弹,但她比俺学得快,先弹出调来。俺也照着简谱,到电子琴上找能对上号的数字,慢慢也弹出调来。

这三样东西都是让俺开心的玩具,俺最喜欢玩的还是写作。玩着玩着,天短了;玩着玩着,有奔头了;玩着玩着,心里亮堂了。现在又玩出稿费,玩出书,玩上瘾了,还得接着玩。乱时候

胡子攻打百时屯

一九一九年,百时屯前街有家姓庞的,开铁匠炉。有个胡子叫刘二恶鬼,常去铁匠炉修枪,他说:“把枪修好,办你们百时屯的事。”

他去一次说一次。老百姓听得难受,都说:“早晚得吃刘二恶鬼的亏,不如早点儿杀了他。”

这天,刘二恶鬼又去修枪,他说:“修好了家伙,就收拾百时屯。”

庞三说:“刘大当家的,铁匠炉是俺庞三一家人开的,是咱两家打交道。俺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俺来,不用连累百时屯。你要是在百时屯做出那种事来,百时屯的人都得说俺把你们引来的。”

庞三买来好酒好菜好烟,请刘二恶鬼吃饭,又找来六个能说会道的陪他,好话给他说了很多。刘二恶鬼说:“你百时屯有钱的户太多了,俺一定要花你百时屯的钱。”

边说边吃边喝酒,他们几个都喝多了。看见床上躺着刘二恶鬼,庞三越想越生气,他举起打铁的大铁锤,对准刘二恶鬼的脑袋砸下去,这一锤把刘二恶鬼砸得死死的。

这天,百时屯是集,赶集的人很多。用高粱秆织成的席,山东人叫“箔”。他们用箔把刘二恶鬼卷上,四个人抬出去,大白天埋了。

百时屯的人都很高兴,有钱的户说:“庞三做了大好事,刘二恶鬼一死,百时屯就太平了。”

一个月后,胡子联胡子来了四五百人,要打百时屯。

胡子在外面叫号:“打开百时屯,小小子把小鸡巴割了,小闺女绑上手脚、套上石头磙子轧死,大闺女小媳妇玩够了再杀,大男人把头割下来拉一车,拉到刘大当家的坟上,给刘大当家的报仇!要杀光烧光抢光,一人不留!”

百时屯有围墙,俺小时候都叫海子墙,海子墙底座三米多宽,两米半高,上接半米宽、一米半高的围墙,从外面看,海子墙四米高。墙下有两米多宽的道,道下边就是海子壕,墙里边有四个炮楼。

胡子有很多土枪、土炮,老百姓也拿着土枪,抬着土炮上了海子墙。胡子从下往上打,老百姓从上往下打,他们看得见胡子,胡子看不清他们。

仗打了七天七夜,大雨下了七天七夜,那些天,海子墙上有很多白老鼠,树上有很多猫头鹰,它们不怕人,也不怕枪响。

传说,有个老头倒骑着驴路过此地,胡子问:“你打哪儿来?”

老头说:“从贾楼来。”

胡子问:“到哪里去?”

老头说:“给百时屯送枪药去。”

胡子开枪就打,枪走火,把他自己打死了。

海子墙倒了很多,眼看着胡子就要打进百时屯,俺二爷爷冒着生死危险出了百时屯,跑到龙固集请正牌军。当时驻在龙固集的正牌军,大家叫“马一营”,他们有真枪真炮,把胡子打得死的死逃的逃。

马一营的兵进屯子了,老百姓以为胡子进来了,大闺女、小媳妇有上吊的,也有跳井的。

俺娘听见外面有人喊:“不好了!胡子进来了!”俺娘正跟二大娘在一起,俺娘说:“二嫂,胡子进来了,咱到场院去死吧。”

二大娘吓得不会动了,说:“他婶子,你拉俺起来。”

俺娘把二大娘拉起来,一步没走,她又坐下了,再拉起来,又堆在那里了。二大娘说:“俺起不来了,你走吧。”

那时候,俺娘生完第一个孩子才十六天,走到场院就坐到石磙子上等死去了。有个人从对面来,娘想:是来杀俺的吧?

这个人说:“大嫂,你给烧锅开水。”

俺娘一看,这胡子不杀人呀。二大娘在家里哆嗦着,娘说:“二嫂不用怕,这胡子不杀人。”

把水烧开了,俺家长工来提水,说:“这不是胡子,是马一营的正牌军,把胡子打跑了。”

雨不下了,白老鼠、猫头鹰一个也不见了,太平了,俺娘说:“这个月子过得心提溜着,今天可得好好吃点儿饭。”

做好了饭才想吃,二大爷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回来了,二大爷说:“这个胡子活着,俺给他一刀,用脚一踹,心就出来了。这才是活人心,俺吃了它!”

这顿饭,俺娘一口都没吃。

点天灯

一九二七年,巨野出了两个人命案,杀人的都被点天灯了。俺娘正好住在巨野县里,那两次她都去看热闹了。

一家儿子在山西挣回很多钱,爹娘都高兴。

爹说:“儿子都二十四了,俺找媒婆去,得给儿子说个好媳妇。”

娘说:“儿子的事不用你管。”

家里有个女儿没嫁人,十八岁,老婆子想把女儿嫁给儿子。

从前的女孩不念书,多数女孩都听娘的。到了天黑,老婆子就叫女儿钻到她哥的被窝里,哥俩成了夫妻,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

老头看出来了,劝两个孩子:“你找你的媳妇,你找你的婆家,咱中国没这样的,你们这样太丢人了。”

两个孩子不听爹的,就听娘的,爹就骂他们牲口,骂老婆子不是人。老头总骂,把他们骂烦了,赶上连阴天,他们把老头灌醉,整死了。

老头有个干闺女,听说干爹死了,哭着来了。

干闺女问:“俺爹啥病死的?”

老婆子哭着说:“急病。外边下着大雨,你弟弟去请先生。先生不在家,你弟弟回到家,他就死了。”

干闺女跪在干爹的棺材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的。她去门后擤鼻涕,看见门后有把剪子,用手去摸黏糊糊的,拔出来看,上面全是血。趁那三口人都不在,干闺女查找干爹的伤口,扒开脖子看见一个血窟窿。她啥也没说,脱了孝服就去告状,那三口人都给抓到县里了。

先是骑木驴游街。木驴是木头做的,驴蹄子上有四个轱辘,驴后背上有个三寸长的铁钉,尖儿朝上。这家的闺女坐到木驴上,铁钉子插到屁股眼里。她娘推着木驴,她哥拉着木驴缰绳,边走边吆喝:“俺不是人,拿自己的亲妹妹当媳妇,搂着亲妹妹睡觉。”

他要是停下来不吆喝,当兵的就过来踢他。

那是夏天,娘看见他们的时候,骑木驴的闺女脸色煞白,她梳着一条大辫子,小脚上穿着绣花鞋。县城不大,全是土道,木头轱辘一蹦一蹿的,鲜血顺着木驴肚皮滴答滴答往下淌。她的喊声不大:“哎哟,俺的娘,可疼死俺了。”

她哥耷拉着脑袋,她娘哭丧着脸,这三个人长得都好看,都是大个。在县城走半圈儿,那闺女就死了。

第二天,她娘和她哥都被点天灯了。

平常县城小,人也少,听说要点天灯,很多人特意进城看热闹,有住亲戚朋友家的,也有住店的,县城里的人一下就多了。县城东北有个戏楼,点天灯就在那个地方,那娘儿俩就绑在戏楼上,东边是娘,西边是儿,台上有六个挎刀的兵,还有几个当官的,台前还有很多兵,戏楼下人山人海。

台上有个人喊:“肃静!肃静!”他拿出一张纸念,可下面总有孩子哭老婆叫,他念的啥俺娘一句也没听清。

点天灯就是在犯人的两个肩上挖洞,放上粗灯捻子,倒上豆油点着,把人慢慢烧死。

点着天灯,戏楼上那个娘龇牙咧嘴,大声叫唤。不大会儿,台下的人走了一半儿。俺娘看不下眼,也走了。

还有个人去东北挣了两年钱回到巨野,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闺女的庄,闺女是独生女儿,天快黑了,他就走到闺女家,想住一宿再走。

闺女炒了两个菜,他和女婿喝酒。他说:“去东北这两年时运好,干啥都顺当,钱也没少挣。快过年了,俺给你们留点儿钱,你们三口人到会上买几块布,一个人做身新衣裳。”

吃完晚饭,老头睡下,闺女对丈夫说:“今天夜里把爹杀了。”

丈夫说:“你说啥胡话?”

闺女说:“俺说的是真话。”

丈夫说:“要杀你自己杀吧,俺不敢。”

闺女娘长娘短地骂丈夫:“自己挣不来钱,送到嘴的肥肉你还不帮俺?爹来的时候天黑了,一个人都没看见,咱杀了他埋了他,谁也不知道,咱白捡的钱。”

丈夫被逼无奈,就答应了。

闺女叫丈夫把切菜刀磨快,两个人提着灯拎着刀去看爹。爹脸朝上睡得正香,当闺女的一刀就把爹的脖子砍断一半儿,血滋得闺女身上脸上全是。当爹的睁开眼,两眼瞪得滴溜圆。她叫丈夫抬爹的头,她抬脚。丈夫抬了几步,尿了一裤子,把爹撂在地上。闺女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孙,你真熊!”

孩子惊醒了,跑过去看热闹。丈夫从地上爬起来,一人拉着一条腿,把爹拉到牛圈,用牛粪埋了,准备第二天白天把坑挖好,黑天再整出去埋了。

天刚亮,娘就来到闺女家,闺女问娘:“你咋来得这么早?”

娘说:“俺一夜没咋睡,这一夜说不上来地难受,还做了两个一样的梦,梦里看见你爹,他说,俺回来了,俺在闺女家,叫咱闺女杀了,埋到牛圈里了。”

娘这么一说,闺女有点儿害怕。娘又问了一句:“你爹没回来呀?”

闺女说:“俺爹要是回来,他得先回家。俺能杀爹?笑话。”

老婆子来到闺女家,闺女家还没放鸡窝哩,闺女从鸡窝里抓出一只小鸡交给娘:“你把这只小鸡杀了吧,一会儿炖了吃。”

老婆子一刀宰了小鸡,拎着往房山头(房山头:房子两边的空地)走,小外孙也跟过去了。老婆子自言自语:“这只小鸡咋出这么多血呀?”

小外孙说:“姥娘,没俺姥爷的血多。”

老婆子问:“你姥爷在哪儿?”

小外孙说:“姥爷叫俺娘杀了,埋在牛圈里。”

老婆子把菜刀和小鸡一扔,拿个铁锨到牛圈,一挖就把老头子挖出来了,她哭着跑去告状。县里来了人,见到尸首,就把小两口抓走了。天数不多,这闺女就被点天灯了,她丈夫在一旁陪绑。

头十天贴出布告,四外八乡都去县城看。农历十二月十八,还是在戏楼上,这闺女疼得嗷嗷叫:“求求你们,行行好,把俺杀了吧。”

台下很多人,说啥的都有。

有的说:“这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太狠了。”

有的说:“活该!”

这几个点了天灯的人,都没人收尸,点完天灯都送到乱丧岗子,叫狗吃了。

刘克七的人

巨野从前有个刘克七,他的人走到哪儿杀到哪儿,到底杀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有一次,刘克七的人抓了一个人带路。他们要去甘庄和赵海,甘庄和赵海两个庄在巨野西北。这个带路人不知咋想的,把刘克七的人带到如庄和马海。这两个庄在巨野西南,两个地方相距三十多里地。

马海是二嫂的娘家。当时马海有一帮年轻人跟刘克七的人打,不想叫他们进庄,二嫂的爹也是其中的一个。可刘克七的人有机枪,这些年轻人没挡住他们。刘克七的人进了马海,见人就杀,二嫂的爹一共哥仨,这次死了俩,二嫂才七岁就没爹了。

二嫂的二奶奶领着闺女媳妇往外逃,她的小闺女五岁,跑出去玩,找不着了,没领着。小闺女回到家一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大声哭。后来看一群拿枪的人进了院子,吓得不敢哭了,她在场院里走过来走过去。

那时候高粱都收回家了,从根上割下来的高粱秆立在场院里晾晒,高粱秆上稀稀落落地还有一点儿高粱叶。刘克七的人把高粱秆放倒,叫马吃高粱叶子。放着放着,从立着的高粱秆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奶奶的儿子,小闺女的亲哥。

小闺女看见哥哥,大声喊:“哥哥!哥哥!”

哥哥看了一眼妹妹,他把自己的枪往地下一放,把两只手举起来。那些拿枪的给他一枪,把他打死在场院里。小闺女亲眼看见哥哥倒下,她又哭又喊:“哥哥!哥哥!”

这个五岁的孩子一天没吃没喝,她就想把哥哥喊醒,怎么也没喊醒哥哥。夜里,她就躺在哥哥身边守着。

第二天中午,二奶奶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哥哥身边坐着呢。

另一家,丈夫和刘克七的人打仗死了。刘克七的人进屋先开枪,把三个孩子全打死了,孩子的娘一点儿没伤着,吓疯了。

二嫂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抱着死了的小三儿,小三儿的肠子在后面拖着,她边走边喊:“砖头呀,石头呀,石头他爹呀,你们都回来吧,俺害怕。你们在哪儿?俺去找你们!”

邻居给娘家送信儿,娘和俩哥都来了,她抱着死孩子不松手,谁也抢不过来。后来她娘想了个办法,找个小被卷好,把那个死孩子抢过来藏好,把小被给她抱,这才把她哄上车。一家五口人,就剩她一个人了。

刘克七的人到了如庄,先把带路的那个人打死了,又从如庄抓了俩人带路,去甘庄和赵海,其中就有俺大娘家的姐夫。他把刘克七的人带到地方,刘克七问:“你认识俺不?”

姐夫说:“俺咋不认识你?你不是刘克七吗?”

刘克七又问另一个人:“你认识俺不?”

那个人说:“不认识。”

刘克七说:“好,你俩回家吧。”

两个人没走几步,一声枪响,姐夫死了。另一个人没咋的,吓得赶紧跑。

这个刘克七到底是啥人,俺问三哥,问叔伯嫂子,他们都说不清。俺托在巨野工作的外甥女打听,她跟俺说:“县志上找不到刘克七,倒是有个刘黑七,是巨野的土匪,有一伙人。日本人打进来以后,他打过日本人。”

可能当年俺听错了,刘克七就是这个刘黑七。

扫荡

日本鬼子第一次到百时屯,俺十个月。娘说,年轻的时候不管来啥兵,她都到街上站着,死也不会死得窝囊。她正抱俺站着,来个小鬼子,看俺手里拿着一只小花鞋,过来就抢。俺哭了,他嘻嘻笑。笑完,他把鞋放到俺身上,从干粮袋里拿出东西给俺。娘后来才知道,那叫饼干。

小鬼子在龙固集有驻兵,龙固集离百时屯十五里地。每隔一个多月,他们扫荡一次百时屯,来的时候头戴铁帽子,脚上穿皮靴。每次扫荡都在早晨,有时天没亮就来了,来了就抢东西,抢女人。

只要听见狗咬,家家都打听:“是不是小鬼子又来了?”得着准信儿快藏东西,藏完东西就快跑。

一九四三年正月十五,按风俗该吃花糕。花糕是用白面做的,用枣做出各种花样。刚想吃早饭,小鬼子来了。俺那年六岁,娘让俺包上花糕背着,跟两个嫂子一起跑。两个嫂子都是小脚,啥都不拿,还走不动道呢。

往外跑不敢走好道,大嫂说:“小鬼子有马,走好道就追上了。”

走在刚犁起来的地里,她俩磕磕绊绊,让俺落得老远。离百时屯远了,俺们才敢坐在地里歇着。下午,来了个庄稼人,说小鬼子走了。两个嫂子脚疼,走一气,歇一气,回到家天都黑了。

有一次,小鬼子进屯早,两个嫂子没逃出去,吓得她俩不知咋办。

娘说:“你俩都上磨房去。”俺家磨房没院,老头老太太常到那儿拉呱(拉呱:闲聊)。

小鬼子来的时候,磨房门口站着几个老头老太太,他们没往里边看就走了。

每次扫荡,小鬼子都来三十人左右。他们专捡好房子进,俺家的留声机、自行车和衣服,都让他们翻出来拿走了。二嫂给侄女绣花帽,帽上有一对凤凰,她绣了一个夏天没绣完,埋

到柴火里,也让他们翻出来拿走了。

有一回,娘把好点儿的被子、褥子和毯子交给长工田志英,让他搭到马背上快跑。半路上,田志英老远就看见一个骑马的小鬼子,小鬼子见他就追,他不会骑马,只好牵马快跑。等他跑远了,马背上搭的东西一件没剩。

田志英觉得对不住娘,娘说:“人活着回来就好,何况咱的马也回来了。这个小鬼子没开枪,像个善良人。今儿有个老嬷嬷,抱着鸡不撒手,叫小鬼子一枪打死了。”

俺七岁那年,鬼子又来扫荡,年轻男女照例往外跑,来秀和二蹦哥没跑。来秀天生残疾,走路不稳,外号“十三晃”。这次来的鬼子,有一个会说中国话,他只会说三个字“找窑子”。

他反复跟来秀说:“找窑子,找窑子。”

来秀不懂啥叫窑子,就把他们领到大粪窑子那儿,那个人气得哇哇叫,抽了来秀三鞭子。

有个鬼子上茅房,把马拴到柱子上。他刚进茅房,二蹦哥就过来,解开缰绳骑上就跑,俺就在跟前。俺怕鬼子出来问俺,快跑回家,跟娘说:“二蹦哥胆真大,把小鬼子的大洋马偷走了。”没想到,小鬼子没追究这事,可能以为马没拴好,自己跑了。

第三天,二蹦哥把马牵回来杀了,卖马肉。娘给俺日本人发的联合票子,叫俺买三斤马肉。钱是正好的,二蹦哥给俺称了四斤半,他说:“拿走吧。”

俺拿回马肉,娘又让俺把一斤半马肉钱送去。小鬼子的马腿长,个大,身上胖,炖出来的肉可香了。

日本倒台子的时候,俺家住在巨野城里。眼看着联合票子不能花,三哥领着俺出去买吃的。好多买卖人家不收联合票子,只有一家照样收,就是钱不值钱了,俺俩买了很多花生,还买了不少芝麻大糖。爹买回来一袋大米、两袋白面,是从日本人那儿直接买的。

巨野县北关里城墙根,原来有个小庙,小鬼子在的时候盖的。据说,有个日本军官太太死了,军官舍不得埋,尸体用了防腐药,就放在小庙里。每隔一段时间,这个军官就到小庙看看。

日本倒台子后,军官太太的尸体被扔出去埋了,庙里挂了张画像,变成奶奶庙。俺看见庙里摆着一双双小花鞋,好看得很,不知啥意思,俺也想做一双送去。做了几回,做得都不好看,就没送。

拉锯

百时屯在巨野县城西南,离县城四十五里,是个大屯。百时屯四周有海子墙,听娘说,闹胡子的时候海子墙一丈多高。俺记事的时候,海子墙已经倒了,剩下两米半高的底座。墙下的壕沟叫海子壕,雨水多的年份,里面有鱼。出入百时屯有三个门,南门、北门、西门,是屯里三大姓庞、时、姜三家修的。

一九四六年夏天开始,八路军和中央军在百时屯拉锯。

那年春天,先来的是八路军。他们在屯里驻了很长时间,吃的是自己带的,也守规矩。俺家的堂屋亮堂,变成八路军的小医院,住着四个八路军,三男一女。老百姓都到这儿看病,花钱少,好得快,他们会打针。以前,百时屯的人没打过针。

有一天枪响了,狗咬人乱,说是中央军在打百时屯。中央军的飞机往下丢炸弹,墙里墙外的机枪一起响。

打起仗,百时屯就剩下老头老太太了,年轻人都躲到别的庄。俺家剩下娘,里院剩下有病的叔伯大娘。炸弹和机枪响了两天两夜,谁都不敢出门。大娘啥时死的,没人知道,还是一个八路军跟娘说:“里院有个老太太死了。”娘才知道。

中央军打进来,八路军跑了。枪声一停,娘找了四个有点儿劲的老太太,用箔帘子把大娘卷上,抬到东边俺家果园里。果园里有个战壕,她们把大娘放进去。大娘长得瘦小,加上有病,不足六十斤,可还是累坏了老太太,她们没力气埋人了。

听说大娘去世,俺二大爷来了,他哭了几声:“嫂呀嫂呀,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中央军来,事就多了,他们进院就喊:“倒房子!把房子都倒出来!你们都住到一间屋里去!”

男女老少不管几口人,都住到一间屋里去,剩下的房子都得给他们。他们把老百姓的门卸走做碉堡用,还把屯里的树活生生砍了,树头在海子墙外面插了一圈儿。大伙儿说,这叫“插木寨”。砍树之前,他们挨家找菜刀、铡刀和锯。心眼多的人家得了信儿,把东西先藏起来。

有个当兵的到俺家找菜刀,娘说:“早就让你们的人拿走了。”

娘偷偷给俺使个眼色,俺知道是让俺到厨房藏菜刀。俺到厨房拿起菜刀,东看看西看看,不知道该往哪儿藏。当兵的进屋了,俺把菜刀往身后一背。

当兵的问:“你家菜刀呢?”

俺说:“不知道。”

他说:“把手伸出来,你手里是啥?”

俺只好把手伸出去,十分不情愿地说:“菜……刀。”

当兵的把菜刀夺过去,往俺头上比画:“我劈了你!”

俺吓得嗷一声跑了。

娘说:“别吓唬俺孩子!”

那个中央军拿着菜刀走了。

中央军住进俺家第一天,有个当兵的从厨房拿来和面盆,舀上水,坐在一条长凳上洗脚。赶巧,那天二哥从外面回家。二哥一看,气得火冒三丈,他把当兵的脚一抬,当兵的仰面朝天摔下去,当的一声。二哥把和面盆往地上一摔,瓦盆咣的一声碎了。

六把刺刀明晃晃地冲着二哥过来,俺吓得抱住二哥的腿叫:“二哥!二哥!”

二哥一米八五,一点儿也没害怕,他指着这六个人,一个一个问:“你家用和面盆洗脚吗?你家用和面盆洗脚吗?”

六把刺刀都放下了,二哥不算完,拽起那个当兵的说:“走!我去找你们当官的问问。”

到了当官的那里,当官的说:“都怨我管教不严,我一定收拾他!你消消气,先回去吧。”

娘怕二哥惹事,第二天早晨就把他撵走,让他到舅家住去了。

那时候大屯总驻兵,小屯不常驻兵,百时屯的年轻女人都投奔小屯,到亲戚家住。

对门邻居四嫂说,亏得她家没住进兵。她有三个闺女,大妮儿嫁人了,二妮儿二十一岁,三妮儿十九岁,都订婚了。她还有两个儿媳妇,一个三十八岁,一个三十岁。刚结婚的孙媳妇十九岁,小孙女十五岁。这六个人串着亲戚住,东家几天西家几天,在外面住了一个多月。

这天夜里一更天,她们偷偷回家,没敢在床上睡。有的睡到床底下,有的睡到粮食囤里,还有藏到囤旮旯的,都在四嫂屋里。

半夜,四嫂听见有人跳墙,把大门打开了,四个中央军踢门进来。床底下的二妮儿让他们找到拉到西屋床上,粮食囤里的三妮儿给拉到东屋床上,孙媳妇给拉到南屋床上,二儿媳给拽到厨房里。

四嫂跪在地上磕头告饶,不知说啥好:“老总,俺有媳妇,别动俺闺女!老总,俺有媳妇,别动俺闺女!”

当兵的根本不管她,那四个人都被强奸了。大儿媳妇岁数稍大,孙女瘦小长得像孩子,躲过这一劫。

事后,四嫂给二妮儿、三妮儿的婆家捎信儿,让他们赶紧接人。婆家接到信儿,就瞅空来辆牛车,车上坐个老太太,把人拉走就算结婚了。二妮儿没新衣服,她把衣服洗了,想穿件干净衣服嫁人。衣服没干,牛车来了,她就穿着湿衣服跟人走了。

福哥那年十六岁,她娘独一个,姥娘又死得早,没个地方躲。大白天,就让中央军强奸了。她娘看当兵的往厨房拽闺女,知道没好事,扑过去挡着。那人回手一枪,把她娘的绑腿带子打穿了,绑腿带子上好几个眼,腿没咋的。她娘也给男方家捎信儿,要嫁闺女。男方家来辆牛车,把福哥拉走了。

总在外面躲,也不是个事。有的闺女媳妇偷着回来,穿上老太太的褂子,抹上一脸灰,披头散发,往家一坐装疯卖傻。开始一两个人,很管用,后来都跟着学。中央军奇怪,这屯咋出来这么多傻子?中央军连打带骂,强令这些傻子洗脸。她们想躲的,到底也没躲过去。

中央军来了好几回,可把老百姓害惨了。到后来,家里的米面油盐谁见了谁拿,鸡鸭猪羊谁见了谁杀,锅碗瓢盆全给拿走,再也没啥拿的了。

那时候,啥票子都不好使,也没有卖东西的,买不到盐,也买不到火柴。人没盐吃不行,有的人家晒盐,有的人家熬盐,这样的盐叫小盐,他们拿出来换粮食。屯里有户人家有火链子和火石,还能取火做饭,他家成了百时屯的救星。他家门里一冒烟,邻居都把布条子卷好,到他家取火。

俺家就藏下一个洗脸用的铜盆,一袋子白面。娘用铜盆做疙瘩汤,做好疙瘩汤没碗筷,她就用蒜缸子当碗,高粱秆当筷子。娘爱吸烟,想吸烟了没烟抽,她就把豆叶搓碎,装到烟袋窝里,地瓜叶、芝麻叶也抽过。

有一次拉锯两天两夜。打完仗了,屯里的几个男孩子上地割草,看见高梁地趴个人,就说:“咱去看看,是个活的还是死的。”

孩子们走到跟前,那个人抬起头问:“还打仗吗?”

孩子们说:“不打了。”

那人问:“刘庄在哪儿?”

孩子们说:“往南走,过了百时屯就是。”

那人问:“哪儿是南?”

孩子们哈哈大笑。

那人跟孩子们说,拉锯的时候,他们四个庄稼人抬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伤兵是个八路军。飞机上往下射机枪,伤兵死了,那三个庄稼人也死了,就剩他,他在高粱地趴两天两夜了。

拉锯那年俺九岁,娘让俺跟着大嫂,去了大嫂的娘家黄庄,黄庄小,不打仗。俺在那儿长了一头疮,还生虱子,没处买药,嫂子天天给俺洗头抓虱子,到了秋天才好。

俺想娘了,回到家,赶上八路军打进来,俺听见他们唱:“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一扫光。想八路,盼八路,八路来了有活路。”

拉锯的时候,死人都埋在北门外。不打仗了,俺哪次走到北门,都得捏着鼻子跑,不敢喘气,死人的臭味儿可难闻了。第二年,埋死人的地方种了棉花,棉花长得好,长到一人多高,就是不结棉桃。

女共党

俺七八岁的时候,在巨野城里住,和小兰是邻居。小兰比俺大两岁,俺俩常在一起玩。

小兰说,她现在的爹娘都不是亲的,她是要来的。爹娘死得早,她跟着奶奶过。奶奶不到六十岁,有病。奶奶常说:“找个好人家,把大妮儿送出去,俺死也能闭上眼了。”她现在的爹去接她,她哭,奶奶也哭。爹买了花生、糖疙瘩哄她,她就是哭,哭了三四天。

小兰说:“俺那年四岁,啥都记得了。俺在家叫大妮儿,来到这儿叫陈兰兰。俺想奶奶,也不知道奶奶咋样了。”小兰说完使劲忍着,眼泪才没掉下来。

俺小声问:“现在的爹娘谁对你好?”

小兰说:“娘对俺好,爹对俺更好。”

小兰还说,现在的娘不生孩子,是爹从窑子里买来的。她这个爹哥们多,家里穷,没娶上媳妇。买这个娘,没花多少钱。

小兰的爹四十多岁,在警察局当警察。小兰的娘三十多岁,本来是个大长脸,脸色又黄,好像挺厉害的样子,冷丁一看可吓人了。

有一回,小兰趴在俺耳朵上说:“爹他们抓到三个八路。爹跟娘说,俺听见了。爹说,这几个八路嘴真硬,咋打都不说。”

俺问:“后来呢?”

小兰说:“活埋了。爹说,天黑以后活埋八路,他心里也不好受,那三个八路在坑里边,憋得像牛叫,哞哞的。”

过了些天,小兰说:“日本人给警察局送过来一个女共党。”

俺问:“啥叫女共党?”

小兰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是个女的。爹说十八九岁,挺受看。”

俺问:“好看还挨打吗?”

小兰说:“挨打。她啥也不说,爹说也得活埋。”

俺那时候不懂啥,就想:一个女的,十八九岁,长得还好看,不该挨打,更不该活埋。

隔了一天,小兰说:“那个女共党让爹那帮人活埋了,爹也说可惜,太可惜了。到了坑边,副队长说:‘小妹妹长得这么好,活埋太可惜了。队长说了,只要你同意给他当二太太,现在也不晚,你还能活着回去。’女共党骂他龟孙王八蛋,她自己跳进坑里。她还把褂子一脱,蒙到脸上等死,露出两个没发育好的小乳房。”

俺跟小兰在一起玩了两年。算起来,这些事大概在一九四三年,也可能在一九四四年,反正小日本还在巨野呢。

捡弹皮

俺小时候,常听男孩子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粑粑。”飞机上要是丢个炸弹,就在地上炸出好大一个坑,炸弹皮崩出很远。要是从飞机上往下打机关枪,黄铜子弹壳从飞机上掉下来很多。子弹壳三寸多长,大拇指粗细。

每次打完仗,百时屯的孩子都出去捡弹皮,捡回家攒着,等着换钱、换东西。俺也捡过,捡了四五斤哩。娘不叫俺捡,怕俺有个三长两短。娘说:“咱啥都不要,咱要命,能平平安安活着就行了。”

不打仗了,做买卖的来到百时屯,弹皮能换盆换碗。

道北有个姓姜的六哥,他家小五那年十三岁。小五捡了一块大炸弹皮,想卸开,铜和铜一起卖,铁和铁一起卖,能多卖点儿钱。小五坐在院子里,把炸弹皮放到凳子上,他拿着钳子卸螺丝,谁也没当回事。

忽听咣的一声响,很多人往他家跑。到那儿一看,小五的右手没了,血放线似的往外喷。有个人胆大,先掐住小五的手脖子,又有个人找来布条使劲缠,六哥打听好治红伤的大夫,赶紧送去止血,小五的命算是保住了。

过了两天,六哥在房顶上看见小五的那只手,全都黑了。

没了右手,小五好像一下长大了。他知道自己干不了重活,上学很用功,用左手学写字,后来在百时屯做了小学老师。百时屯人送他外号“五单悠”,叫惯了,他也不在乎。

北门里有个姜家媳妇,俺叫她五嫂。五嫂七十多岁了,她得过一场大病,病好了,她落下痴呆症,头总摇来摇去。不知在哪儿捡了个手榴弹,她坐在地上,一边摇着头,一边用手榴弹砸地,嘴里还念叨:“这个东西好,当蒜锤子正好。”

有人路过,正好看见五嫂手里的手榴弹冒烟了,抢过来就扔到没人的地方,咣一声,响了。

庆云大爷给俺家当过长工,岁数大了,娘帮他买了几亩地,盖了两间房。打完仗,他去地里搂豆叶,搂着搂着,就看见那堆豆叶冒烟,庆云大爷快跑几步趴下了。这边,手榴弹爆炸了。庆云大爷说:“幸亏搂到手榴弹,要是搂着地雷,早就没命了。”

前面的杨庄有个杨孩,他姥娘家在百时屯。杨孩爹娘有三个闺女,就这么一个儿子,那年杨孩十八岁,已经订婚了。杨孩抱着一块大弹皮想换碗,卖碗的说:“不中,你这弹皮上有引火帽,还能炸响。俺不敢收,你卖给别人吧。”

杨孩不信,抱起弹皮往地上一摔,把他自己炸碎,胳膊腿都没影儿了。卖碗的用的是一个木轱辘小红车,两边的席篓子装满碗。这一响,把小红车子和碗都炸飞了,卖碗的人一点儿伤也没有。

杨家亲戚来,把杨孩的尸体捡到一块,整走了。卖碗的是外庄的,啥都没说,也走了。杨孩爹娘想见儿子最后一面,不管咋哭闹,众人也没叫爹娘看,买个棺材就埋了。

杨孩爹娘天天放声大哭,哭得嗓子都喊不出声了。

老百姓说:“打仗死人,不打仗了,咋还死人?”

逃难

土地改革后,俺家的地和粮食都让人分了。一九四七年八月,爹雇了一辆马车,带着娘、大嫂、俺和妹妹去潍坊找大哥。

大哥姜士芳初中在巨野上学,十五岁结婚,那时他常回家。后来他到兖州上高中,到重庆上大学,当兵当军官,十年没回家。可能因为交通不便,兵荒马乱吧。

路上,俺和嫂子都病了。俺那年十岁,发高烧,走路像踩在棉花上,看见河水就想喝,他们不给喝。先生说,俺这是伤寒病,嫂子那是发疟子。硬挺着到了济南,住进难民所后,爹雇了两辆人力车,带俺和嫂子去看病。嫂子还能走路,自己坐一辆车。俺走不了路,爹把俺抱在怀里,上车下车都得他背着。

看病回来,娘到朋友家找来小锅,给俺俩熬药。爹看俺俩的病十天八天好不了,锅碗盆勺全都买回来。俺那阵都病傻了,娘给俺个石榴,俺接过来就吃,都不知道扒皮。俺家当时住的是砖瓦房,两间西屋,五口人都住在一个屋里,外边有个支锅的地方。

嫂子吃了两服汤药就好了,俺干吃药不见好,过了四十多天才好些。娘说:“病害人,病养人。”四十多天里,俺就吃点儿水果,要是没病早饿死了。嫂子十年没见大哥,心里着急说不出,爹娘看出来了。俺刚能走路,就搭了一辆敞篷汽车去潍坊。

大哥早就安排好住处,一家人在潍坊团圆了。大哥在交警部队,听说是保护铁路的,俺不知道他到底是多大官,手下有三十多个兵。三哥先来的,跟着他当小兵。他的勤务兵叫徐杰三,帮俺家忙前忙后。到了潍坊,爹也到军队,帮着人家写写算算,混口饭吃。

过了三个月,说有情况,解放军要打潍坊,国民党军官可以去台湾,就是不叫带家属。有些太太是大脚板,女扮男装到济南,坐上飞机走了。大嫂是小脚,咋打扮也不像男子。大哥和大嫂分开十年,刚团圆了,他舍不得扔下大嫂,就没去台湾。

听说,女扮男装的事,上面知道了,后来上飞机前先过秤,一般女人分量轻,分量轻的都要好好检查。

要打仗,潍坊这些兵忙开了,挖战壕,挖陷阱,挖了很多,都没用上。上面叫大哥他们去博山,全家就跟着军队走。到博山住了一个多月,听说解放军要打博山,大哥他们又逃到淄川。到淄川不到一个月,大概是一九四八年三月,淄川打仗了。

打了两天两夜后,大哥说城里太危险,叫徐杰三领着家里的女人出城,到农村找个房子住几天,不打仗了再回来。当时,淄川城只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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