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里的唐朝往事:杜诗女读者新选评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7 13: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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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慧娟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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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里的唐朝往事:杜诗女读者新选评集

杜诗里的唐朝往事:杜诗女读者新选评集试读:

杜诗女读者新选评集自序

很幸运,今生能与杜诗全集相照面,能和唐朝人杜子美相遇见。

想感谢两位引路人,便起意写书了。

两年时间,几乎一心一意扑在杜诗全集上了。经过初读,深读,再到精读。反复地比较斟酌,细心地慎重下笔,无数次耐心修改,终于完成了这个由1300年之后的我做出的杜诗选评本,为杜诗版本领域增添了一抹只有女子才拥有的温润色彩;同时,也为子美的成都草堂今天的文化软实力,贡献了一本小书的正能量。这也是写书的动力之一。

更为重要的一个动力是:我想为生活在当代却十分关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女读者们,编写一本引她们喜欢杜子美诗歌的选评小集,引她们去领略子美先生的精神世界与绝妙文字,引她们通过子美先生的诗歌作品回去唐朝看一看,看看杜诗里的唐朝与自己印象或想象中的唐朝,是否风情别样?

自古留传下来的杜诗大约有一千四百多首。唐诗人樊晃曾集杜诗为《杜甫小集》,收杜诗二百九十首,并作《杜工部小集序》,此为杜诗集本之祖。他在《杜工部小集序》中述说子美身世经历,十分简洁,也十分精美:“工部员外郎杜甫,字子美,膳部员外郎审言之孙。至德初,拜左拾遗。直谏忤旨,左转,薄游陇蜀,殆十年矣。黄门侍郎严武总戎全蜀,君为幕宾,白首为郎,待之客礼。属契阔湮阨,东归江陵,缘湘沅而不返,痛矣夫!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常蓄东游之志,竟不就。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

而我想编写的女读者新选评小集,便是尝试通过选出来的大约100首杜诗,和我的评论文章,来还原子美生平往事,来还原子美所处时代唐朝人的爱恨情仇。

我自知才疏学浅,做这个事情必须尽量扬长避短。比如略过格律等诗歌的形式不谈,既避开了我的短处,也迎合了女读者大多对此无基础无兴趣的现状;在对子美诗歌的选择方面,把侧重点放在女读者的关注热点与阅读趣味上;评论方面,将原诗文本与子美先生的人生经历结合起来,多从女性立场进行解析,善于发现不同于古人以及男评论家的思路和观点,在学习研究中努力捕捉点滴新意。

本书评论文章中的引文,大多出自以下参考书,特此鸣谢!

参考书目:

1.冯至.杜甫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2.陈贻焮.杜甫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3.张志烈.杜诗全集今注本[M].成都:天地出版社,1999.

4.(明)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清)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望岳·夜宴左氏庄

【原诗】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夜宴左氏庄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在民间,“杜子美”也许不如“杜甫”有名,我却还是喜欢“子美”二字,觉得把子美这个名字亮出来,跟东坡、太白和雪芹并列一排,看上去听上去都十分相宜,不输美感。

子美先生712年出生,770年去世,活了58岁。

从他诗歌作品中我们知道,他生命中后十来年漂泊辗转,在好几处地方留下过他一家人的临时居所——茅草小屋,他喜欢称之为草堂。这些草堂,几乎只有成都草堂相传至今得到保存,成为子美先生的最有名最美好的纪念地。

在子美先生的成都草堂有一尊青铜像,塑造的是他晚年的形象:有几分夸张的瘦长身子,瘦削的脸,忧思无穷的眼神,悲天悯人到既无奈又坚定的表情,再配上身前一双出奇修长又被游人抚摩得出奇漂亮的手,可以称得上中国最美的古代人物雕塑作品之一。不过,这样的形象以及历来对他的传统评价,总是让人误以为子美生来就是一位多苦多愁忧国忧民的老人了。

子美先生青年时代所作的诗篇,流传下来的极少,有学者认为在他诗力成熟之后,主动淘汰了年轻时写的大部分作品。

我选的《望岳》和《夜宴左氏庄》,就有着他年少轻狂的痕迹。

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子美24岁。

他父亲杜闲任兖州司马,家境虽算不上富贵,却也足够供养他去过那种一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书生生活。《望岳》就是子美从这年开始游历齐赵大地(今山东和河北南部一带)得到的重大诗歌收获,也是古代诗人写泰山的最佳作品。

清朝杜诗评论家仇兆鳌说:“少陵以前题咏泰山者,有谢灵运、李白之诗。谢诗八句,上半古秀,而下半却平浅。李诗六章,中有佳句,而意多重复。此诗遒劲峭刻,可以俯视两家矣。”

来看看子美怎样“望”泰山的:

先是远远地望,泰山山脉连绵着齐鲁苍翠的大地,根基广阔山姿雄浑。

再从太空俯望,连大自然的造化之功都偏爱这秀丽神奇的山势,太阳的光芒截然分断山峰南北,使之明暗变化,景色多彩绚丽。

三是登立山巅望四周风光,子美先生用了两个倒装句,“荡胸生曾云”意为宽广翻腾的云海使人胸怀浩荡开阔。“决眦入归鸟”意为飞翔的鸟影投入眼帘令人眼界大开!

末尾的感慨十分直白,是子美在心中望岳之后油然而生的青春豪情。

请多注意一下第二联,子美先生有一种超越了他时代的宇宙视野与想象力,这类奇思妙语,在他的全集中数不胜数、千变万化。

学界有一种推论说,此诗的写作时间是在子美24岁到29岁之间,这表明尽管他在23岁时遭遇了参加进士考试而落选的打击,但从小立下的壮志,对前途的乐观高估,以及与青春相伴的自信心,都还完整地保留在他的内心和诗歌创作之中。

子美上了些年纪以后,回忆这次长达三四年的漫游生活,他用两句诗形容自己的青春历程:“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壮游》),是一副标准的唐朝青年才俊的模样!

我喜欢《夜宴左氏庄》,喜欢把“林风纤月落”“春星带草堂”当对联送友人欣赏。我得承认,把这两句杜诗并列一起是不规范的,因为词语的对仗错了位。但是,我相信女读者会比较喜欢,这两句的意境就是夜晚抬头仰望四周风景,身心融入其中,颇有古今情调来相会的感觉。

前面说过子美24岁至29岁游历齐赵,实际上,在那之前他还游历过吴越(今江南一带),是他19岁到23岁之间的事情。

古代学子游历天下,不单纯是开眼界长见识,也是一种重要的社交活动:以文会友,结交显贵贤人,从而遇求赏识自己的达官贵人,向各级衙门乃至朝廷引荐提拔自己,方便进入仕途。

子美的江南漫游,似乎没有留下什么诗篇,但写于第二次漫游的《夜宴左氏庄》,表现的是他在一次夜晚聚会中,忽然听到某位从江南来的才子用吴音吟咏诗句,勾起了他对自己少年游江南的回忆,算是一次间接的漫游纪录吧。

这首诗精巧优美,仿佛一幅古代文人夜宴图。

左氏已无从知晓其名其人,仅以其拥有庄园,能开夜宴汇集文人招待骚客,足见其富贵且志趣不俗。

这是一次标准的唐朝文人雅集。第一,环境古雅:疏林微风、夜月春星、水流花径;第二,道具及活动均为文人赏心乐事:检书观剑、作诗吟诵、美酒雅琴。我在意的是观剑活动,这是古代文人喜欢的,我们女读者却容易忽略的一种极其重要的另类标签:剑之意有两层,一为男子气概,二为建功立业。此诗的细节告诉我们,青年杜子美是有佩剑跨马闯天涯的一面的,与古代诗人相伴的不仅仅是笔墨纸砚琴棋书画。

初次阅读杜诗全集的时候,到了这首,被“林风纤月落”“春星带草堂”惊艳得叫出声来。以前也读过不少宋词,对“纤月”却没有留下丝毫印象,这次遇到子美用“纤”字形容月牙儿,方觉妙不可言,深记心海。而“春星带草堂”更是我的觉悟第一次跟子美先生的宇宙大视野相照面,令我出奇兴奋!古人昼夜皆要望天,天上的日月星辰风雨云雾等等,皆为自然造化,瞬息万变。为壮丽的神秘的宇宙,子美先生一生创造了无数令人叫绝的诗句。说到此处的“带”字,我以为若没有宇宙空间想象的话,若不是从太空往大地观照的话,如何能生动起来?正是有了跃升空中的视角,“带”字才会令整个景物空间产生旋动飘忽感,如此,春星和草堂以及眼前一切统统纳入了宇宙运动之中,以一种玄妙之美打开了读者的想象之门。

谁能想到,这首纤巧小诗,还有一番这样的宏大境界呢。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原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颂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譻譻。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这是一首倾诉佳作,不仅直抒胸臆,历陈窘状,还有几分堂堂正正兼几分撒娇俏皮的意味,表面看来是堂皇大方不卑不亢地表达了自己的急切要求,但因其急切而显出一种顾不得对方究竟怎样对待自己,坚决地单方面地强把对方当好朋友的倾诉姿态,加深了这首诗文字内外的悲剧美感。

倾诉是一种人际交流活动,更是人际关系的表征。生而为人,对人说话,当然也免不了对牛弹琴的遭遇。没有回应的倾诉也常常是优秀诗人的命运,只是子美命运太过坎坷了,往往令我们女读者不忍心去细细了解。犹豫再三才决定选它入此小集,且看子美先生怎样用220个字凝结概括他十年长安的求官生活。

封建时代的儒生,想要进官场加入统治权力系统,非常不容易。子美年轻时自我高估,只参加过一次进士考试,落榜后再也不去考试了,而是相当自信地选择拿自己的诗歌才华当敲门砖。他在长安结交的朋友里王公大臣也不少,他还当过汝阳王的门客。他写了大量“奉赠”“投赠”诗献给权贵人物,不堪之词时能看到几句,就这样一晃十年。

唐天宝七载(748),子美先生36岁了,并已结婚生子,这期间他父亲的去世使他一家失去了主要的生活资助人,子美物质及精神压力巨大。他把家人留在故乡,自己独自流浪京城求官,混迹于贵族门庭,充作人家宴乐场面的应酬宾客,真心或违心地反复给各种身份的官员送诗求他们引荐,最后到了急不择人的地步。

在这首诗之前,子美已经给这位在朝廷任尚书左丞的韦济多次赠诗赞美和求助了,而韦济只是一个比较看重子美诗歌才华的人,喜欢当人面朗诵和谈论杜诗而已,没有帮上实质性的忙,于是子美情急意切顾不得许多了。

一上来四句,子美就亮出了他耿耿于怀的抱怨,恳请韦济听听自己的心声。“丈人”是古人对老者的尊称,“儒冠误身”即“学而优则仕”耽误了无数的文人,他们学得好却当不了官,又不会别的营生养活自己。“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毫不掩饰地自我表扬了一番,说自我感觉出类拔萃,可以在重要的工作岗位——特别是皇上身边干得很好,辅佐皇上变成尧舜那样的君主,好好地治理国家,使风俗变回古代那种理想的淳朴状态。子美举出史上名人比喻自己:扬雄是西汉著名辞赋家,曹子建是建安时代顶级诗人,李邕和王翰是唐代著名人物,后者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之《凉州曲》。可是,以我们今天的观点来看,子美所举这几位作例子实在不当,这几位似乎都为官不大,有的命运还相当苦涩,怎么能拿来表达子美认准的封建文人规则:以文才对应政治机遇与能力呢?那个时候乃至任何时候,文学才华和做官机遇与才能之间都没画过等号,文学名士做大官的只是个案存在。“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一段,切入“儒冠误身”主题,历陈自己贫窘倒霉的现状:说自己的理想被冷落,但并无隐沦之意,可是在这繁华京城讨食谋事真的太难了,自己每日含愤忍辱四处陪侍献诗,不过混个一人腹饱而已。“朝扣”“暮随”是千古哀音,是真诚面对自己的真实人生的揭露语,实际上也包含了对这位倾诉对象在内的所有权贵的控诉之意。这种激愤之情伴随子美一生,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由深刻内省过后拿出来啸叫怒吼一阵,以平稳自己藏满悲哀怨气的心灵,比如六年之后,他在一首更加详细婉转的自白诗中旧事重提:“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拜谒是古代书生文人求官的一条路径,也就是奔走于权贵之门,巴结讨好权贵,求他们引荐自己从政为官。这件事让子美含耻饮恨不得解脱。

但是,和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政治抱负相比,和自己一家人的生存问题相比,这奇耻大恨自然就滚到一边去了,拜谒之路还得走下去,奉承的诗还得写下去,对这位在朝廷做大臣的重要友人,还得用心表达己意,要让他既同情又欣赏,然后善心大发择机向大唐君主介绍自己……此乃子美一生天真的愿景,一生的痴迷不悟。“主上……无纵鳞”句,是子美在向韦大人简要提醒:并不是我无才无运,我也曾经遇到皇上招贤纳士的好事,偏偏结果因“野无遗贤”落榜,害我与好运擦肩而过!子美遮掩简述的事发生在两年前,唐玄宗忽然心血来潮,要招天下所有无官位却有才艺之人,统统入京考试,可是当权宰相李林甫,却把这次皇上特别开恩举行的广招人才之事,办成了一件“无一人及第”的历史丑闻。这奸臣连这样的情况都能够用来溜须拍马,他上表皇上说:“吾皇的天下已然人尽其才,‘野无遗贤’了!”而已经年迈昏庸的唐玄宗居然也听之任之。子美有怨不敢说,因为当时李林甫还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以他求官的处境,怎敢在文字上得罪当朝宰相呢?

子美先生一路倾诉到这里,终于迂回到他最想要诉说的衷肠上来了,“窃效”“难甘”句,用典故优雅地表达了对倾诉对象难以割舍的期待。可以说,全篇精心构思巧妙布局,围绕的都是这个中心:要引起这位大人的同情与理解,要堂而皇之地再一次请求他帮帮忙。“贡公喜”的典故出自《汉书·王吉传》,说王吉当了官,其友贡禹十分高兴,不仅替友喜,也替自己仕途有望而喜,因为友人会推荐提拔自己。“原宪贫”是《仲尼弟子传》上的故事,有个名叫原宪的人,去见子贡,子贡嫌他面有菜色衣着破旧,讥问他:“你有病吗?”原宪对他简要地反讽了过去:“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愧而逃。

子美用典自比,完全把韦济大人当作知心好友,“甚为丈人厚”以下,尤其是最后八句之意,虽然大气而优雅,而我这个女读者,却从中感受到子美五分天真兼五分狡黠的撒娇意味,有点最后通牒的意思:全世界只有您老人家对我情真意厚,我想离开又舍不得终南山、渭水河,舍不得您!我还不甘心呢,我还没有报答您就这样走了岂不辜负了您对我的好?您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跟有关部门去说说吧,否则,我真的“白鸥没浩荡”,自由自在去了,那可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哟。

悲极见喜,是子美文字带来的意外的审美体验。我蛮好奇的,一千多年前的子美先生,会不会在写到某个句子的时候,因设“计”其中而孩子气地暗暗发笑呢?

春日忆李白

【原诗】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喜欢前人对子美和太白的两则评论:“徐仲车曰:太白之诗,饥鹰瞥汉。少陵之诗,骏马绝尘。”“杨慎曰:太白诗,仙翁剑客之语。少陵诗,雅士骚人之词。”

须知这是就二人成熟期的作品精华比较而言的,若论二人早期诗作,是不可能有如此评语的。

子美自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但是他40岁之前,对自己以及自己最为倾心的太白君的认识和评价,都还是自信不足比较简单的,其诗力也远未达到“骏马绝尘”集雅骚之大成的地步。

子美喜欢交朋友,他年轻时在洛阳和长安就认识了苏源明、高适、李白、郑虔、岑参这些朋友,并与他们一生牵绊。其中,子美与苏郑二位情感深厚默契,而与太白君的关系,则是子美的情谊特别深厚缠绵,单方面经年不忘。

大约在天宝三载(744),杜子美和李太白相逢于东都洛阳,他们第一次相携游历射猎痛饮狂歌,是和高适一起的三人行。后来,他二人又单独一起游梁(开封)宋(商丘),一起醉酒论诗,一起度过了一段快意时光。22年后,年过半百的子美流寓夔州时,对昔日与友人一起纵情山水的赏心乐事依然记忆犹新:“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遣怀》)“得我色敷腴”,意为李高二位见到我这个年轻的朋友,和颜悦色。“吹台”,相传为春秋时师旷吹乐之台,《新唐书·杜甫传》上说:“尝从白与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芒砀”,地名,唐时在宋州。“雁鹜空相呼”,则是用天上飞鸟空相呼无应答,来形容友人之间离散飘零失去联系的悲情。

第二年(745)的秋天,太白带子美上东蒙山访问道士和隐士,二人情谊加深,尤其在子美一方来说,情感的激荡如惊涛拍岸,久久不能平息,可见太白这人极具魅力。子美全集中保留了十几首专门怀念太白君的诗,从刚刚分别就开始回味他们“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的兄弟情谊起,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想起他,特别是在生活艰难精神痛苦的时候,子美都会写诗怀念太白。他一直关注他,在后十多年的流浪辗转生涯中,还时时牵挂着多灾多难的太白的生死安危,这些无不表明,李太白在杜子美的情感和精神世界,虽然从时间上来看犹如一道彩虹划过天空,但实际上在他一生中却是具有支撑意义的重要存在。可恨时光无情,没有给机会让子美对天马行空的太白多些了解多些理解,以至于让他对太白的感情与认识,永远停留在仰望彩虹无法触摸的忧伤状态。他无比想念太白,却无法用写《八哀诗》那样的对一个人全记录深理解式的笔触去表述感情,无法把太白放进深沉厚重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般的《八哀诗》里,只能用《遣怀》这样的零星碎片式的诗句,浅吟失爱之痛,聊以弥补历史给予自己一生的人生缺憾。应该说,子美是知道时间的悲剧的,“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吾哀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病益甚,独在天一隅。”国破害友朋离散,岁月催我们衰朽,这可恨的国破离乱与岁月流逝双双联手作恶,把我的朋友一个一个都带走了(太白卒于762年,高适卒于765年),我的哀痛还有谁可以相诉,我为我的活和他们的死,再一次痛哭不已!

所以,我认为他们的友情无法对称,后来几乎演变为子美的单相思,原因在于二人相遇的时机不太巧,二人别后再也没能重逢。

他们相会时,子美三十三四岁,纵有满腹经纶兼一副老成之相,终究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青年学子,同饱经沧桑的四十四五岁的太白君在思想见识上差距不小,这一点从子美早期写的几首短诗就足以看出来。大约在天宝九载(750),子美写《冬日有怀李白》,开头就说“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是不是有点儿青年人的单相思味道?过几个月,他又写《春日忆李白》,才思比前首稍好些。

全诗前四句,是三十多岁的子美所能想到的对李白最高赞美之词了。

当时的子美最景仰六朝时期的两位诗人。庾信,字子山,家学深厚,曾做梁朝昭明太子的文学侍从,早期作绮艳的宫体诗文,后来随着梁朝动荡灭亡,为西魏人收用器重,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子美喜欢他的后期作品,其风格悲壮苍凉,子美评价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鲍照,出身寒族,只做过王子的幕僚参军。子美喜欢他的乐府歌行,其乐府诗吸收汉魏以来乐府民歌的营养,运用长短句抒发怀才不遇的悲愤,情辞慷慨,风格俊逸。以上二位对唐朝诗人的创作影响很大,因此,将他们跟太白君相提并论,在当时的子美看来已是够大胆豪气的文学评论级别了。他怎么能晓得后世读者不以为然,而且太白君也未必领情呢。

再说后四句,以天各一方(李太白又去了江南一带)、景色各异寓友人相互怀念之意,表达对重逢的期待心情,内容形式都相当单纯平淡,表明当时的子美对太白诗歌成就及内心思想的认识严重不足。除了酒与诗文,根本没有摸到太白大人的心灵脉动,没有触及他所思所想所痛所哀。子美当时见到的太白君是一个脸谱化的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向年轻的追随者透露,或者无从说起,或者不想影响年轻人的朝气和希望。

今天的读者都知道,子美那个时候遇到的太白君,是一个刚刚经历了从如日中天到被抛下悬崖深渊的大事件的人。天宝元年(741),唐玄宗得知了太白大名,将他召进皇宫常侍左右,一时朝野轰动。然而这次君臣际会不过两年,太白君就看透了:唐玄宗生活荒淫腐朽,把自己也就当一个高级弄臣而已,自己的盖世才干以及正面能量无从施展,不如走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那厢皇上也厌倦了,太白太骄傲太野性(“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不适合过宫廷生活,即“赐金放还”民间。

所以说,在这位“身经大变故,心藏大矛盾,情绪正处在大震荡之中的年长好友”(陈贻焮语)看来,子美的诗作以及文论政论未免稚气,因而对子美也就是待热心追随的后辈一般,相聚之时当然还是情投意合的,分离过后终难免相忘于江湖。

太白君还是为子美写过两首诗的,一首作于分别之时,意思是说酒友情分,另一首是分别不久写的《沙丘城下寄杜甫》:“我来意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太白对子美,情还是有的,只可惜这份情没有得到重逢时光的延续,最后如盐入水般湮灭于时光的里面了。

古今爱子美、太白者,无不为这段情缘过于倾斜且不圆满而叹息,仇兆鳌说:“两公交情李疏旷而杜剀切矣。至于天宝之后,间关秦蜀,杜年愈多而诗学愈精,惜太白未见耳。若使再有赠答,其推服少陵,不知当如何倾倒耶!”

早期的几首怀念太白君的诗,虽都不太精彩,却是子美也有好时光的见证,使我们了解子美的纸上欢乐是有人间情谊作底子的。应该说,子美先生对友人经久不忘痴心不改的性情,织就了他诗歌王国的鲜艳旗帜,也成就了人间情义的光辉典范。

然而,古代至今,总有子美的拥护者喜欢拉太白君出来为子美站台,他们这样介绍说:“李白的好朋友杜子美如何如何……”为什么那么不自信呢?而且这样也误传了二人之间友情的实际状况,在我看来完全多此一举。子美诗和太白诗并肩中国古典文学顶峰,完全不受二人友情短暂不那么圆满的影响。太白君的伟大多彩的个人魅力,也完全不受自己在波澜起伏的岁月中忘记了子美这个朋友的影响。

山转水转人也在转,有呼无应的不圆满的友情,不是更让人感慨吗?

兵车行

【原诗】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子美生活的时代,处于盛唐衰变的历史节点上。在乱世前夕,其社会衰相直扑子美眼底,子美也直接将他们写进了诗歌里。《兵车行》是子美带有创新性质的乐府诗,其叙事陈情真切如见,犹如现代传媒的新闻纪实特写,深刻反映了社会转型的根源就是皇家以武力、以牺牲人民的性命、以剥夺人民日常生活底线为代价,侵略周边少数民族,夺取资源为一己私欲享乐,从而导致民不聊生,导致几乎所有男儿都被强制送往战场的悲惨境地。

王嗣奭引用《资治通鉴》解读《兵车行》说:“天宝六载(747),帝(唐明皇)欲使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忠嗣上言:石堡险固,非杀数万人不能克。帝不快。董延光自请取石堡,帝命忠嗣分兵助之,不克。八载(749),帝使哥舒翰攻拔之,士卒死者数万,故有‘边城流血’等语。”《杜诗全集今注本》引《资治通鉴》上记载说:“天宝十载(751)四月,鲜于仲通讨南诏,将兵八万,至西洱河,大败,死者六万人。致大募两京及河南河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使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跟子美诗完全可以对照而看。

子美的《兵车行》作为一份民情报告,不知它有没有送达唐玄宗手上,而作为一份唐朝乱世前兆的“新闻特写”,铁定永存于中国历史的档案之中。

首段六句,惨烈壮观的送行场景铺天盖地,并且迎面向读者扑来,其中“车辚辚,马萧萧”被作为音响背景,衬托“行人”和送行人的哭声,令人身临其境。送行的地点在长安北面的咸阳桥,这意味着这些“行人”是从长安城及周边地区聚集而来的,这个细节反映了一个重要的历史现实:当时打仗征兵,连京城及周边人家都征尽了,可见已经死了多少人,而这些被赶往战场的人,也几乎就等于是去送死的。

子美先生忍不住了,他怀着深切的悲悯之情,变身为唐朝的一位战地记者,加入其中进行现场报道。从“道旁过者问行人”到末尾,既可以看作是战士(役夫)申诉之言,也可以看作是战士的两段申诉和诗人的两段时事评述相融合,从而共同构成的一篇客观现实的时代报告。“长者虽有问”之前的一大段,所述所议的是兵役法典完全崩溃,造成的恶果之一是男子满15岁以上都得当兵,幸运未战死的话,到40岁也不能回归家乡过老百姓的日子,还得到边疆当屯田军人,战时打仗不战时种田养活自己,直到战死或老死才罢休。“点行频”意为官家拿着男子户籍名册频繁征兵,壮丁早被抓光了,现在连15岁少年和40岁半老男子也不放过。“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即服兵役已没有期限,逃脱不了也永无结束!战争之地在边疆,祸根却是皇上没完没了的“开边意”,皇家得到好处,人民付出的不仅是“流血成海”,还有田园荒芜无法生存的代价。特别是关中人民比别处人民付出的代价更为惨重:因为关中男子性格坚韧“耐苦战”,就老是将他们赶鸡犬一样逼上战场送死!这一切苦难,皇上听说过吗?“长者虽有问”至末尾,所述所议的是天宝末年的唐朝,完全成了乱了套的世界,有从军者的家庭完全失去了免税的优惠,男子都远征去了,官老爷还“急索租”,请问那租税要从哪里变出来啊?

接受子美“采访”的“新”兵总结说:现在相信生女儿好的说法了,至少女儿不必背井离乡可以活下去,男儿生来却必死在他乡,成为孤魂野鬼不得安息!皇上在深宫里住着,他怎么可能看见从古至今,游荡在遥远边疆累累白骨间的冤魂的哀怨呢!“君不闻”和“君不见”当然是双关语,作为一份“民情报告”,子美最想要的读者当然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唐明皇。然而,偏偏子美又是个天真厚道的儒生,他期待皇上改邪归正,却不忍心明说。仇兆鳌引单复的评论说:“此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故托汉武以讽,其辞可哀也。先言人哭,后言鬼哭,中言内郡凋敝,民不聊生,此安史之乱所由起也。”

这首诗的现场感极强,设置了人物和对话,简洁生动却有很大的信息容量,情感深刻,是布衣子美独一无二诗风的首次亮相,对中国后来的现实主义文学、绘画、戏剧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

作为女读者,特别关注“生男生女”在当时民间的舆论反转状况,比子美晚生三十多年的诗人陈陶有一首《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细细思之,古代女子的另一番苦楚,无以言表。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节选)·重过何氏五首(节选)

【原诗】“陪游”十首(节选)一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谷口旧相得,濠梁同见招。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三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异花来绝域,滋蔓匝清池。汉使徒空到,神农竟不知。露翻兼雨打,开拆渐离披。八(前半)忆过杨柳渚,走马定昆池。醉把青荷叶,狂遗白接蓠。九床上书连屋,阶前树拂云。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醒酒微风入,听诗静夜分。絺衣挂萝薜,凉月白纷纷。十(后半)自笑灯前舞,谁怜醉后歌?只应与朋好,风雨亦来过。重过何氏五首(节选)二山雨樽仍在,沙沉榻未移。犬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云薄翠微寺,天清皇子陂。向来幽兴极,步屣过东篱。四颇怪朝参懒,应耽野趣长。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手自移蒲柳,家才足稻粱。看君用幽意,白日到羲皇。五到此应常宿,相留可判年。蹉跎暮容色,怅望好林泉。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斯游恐不遂,把酒意茫然。

节选、甚至只选佳句,其实是很苦恼的。王嗣奭就感叹说:“作诗易,选诗难,而选杜诗尤难。”

女读者选读杜诗,不想把“沉郁顿挫”列为学习杜诗的中心和重点,相信子美若能穿越来到这世纪,也会谅解这时代女读者的阅读自由、任性、偏爱之类诸多毛病的。

子美第一次游何将军山林,是托“忘形故人”郑虔的福。那何将军和郑博士(唐玄宗在天宝九载专门授予的头衔)是旧友,何邀郑,郑请子美同游,因此陪游诗结尾处,有幽叹与将军不熟未得知音的情绪。

各种注书均不知何将军为何人,但认为何将军山林在长安算是一个地名,杨伦引《通志》介绍说:“少陵原乃樊川之北原,自司马村起至何将军山林而尽。其高三百尺,在杜城之东,韦曲之西,上有浮图亦废,俗呼为塔陂。”子美诗中赞美何将军不好武而喜幽雅,古代评家大多正解,而我认为此一时彼一时,那何将军山林焉知不是何将军靠武力为唐玄宗开边立功“挣”来的?既然史上找不到此人资料,说明他并非大将军,而地名以“何将军”命名,说明他也不是世袭贵族子弟,所以我判断,何将军是打仗打腻了,在立功取得了丰厚家产与富裕生活以后,便开始厌战了。在唐玄宗好武力开边好大喜功的大格局中,何将军此番“金盆洗手”的情志转变,子美当然要大力表扬一番。

何将军家的山林之广阔,超出了一般庄园和园林的概念,他们主宾一行人骑马游走,一日也游不完。在子美和郑博士同游时,大概还住了几个晚上,所以必须以组诗的形式来表现全景和全程感受。陪游诗其一为总纲,前四句叙远望之景,后四句讲招游之事,谷口代指郑,濠梁代指将军。后者语出《庄子》:庄子与惠子,同游濠梁之上。濠本指护城河,有评家认为何“园以水胜,故称濠梁”。作为总纲之诗,子美写得简净利落,随后的二至十分论所遇所兴,结构井然,又不时出现变化调整以突出子美的情趣所在。

王嗣奭就说:“其三,止赋一花,便是变调。花名‘戎王子’,必初从外国来,人竟珍之,故有是名。老杜初见,故特赋之。……是汉使、神农所不见者,而今忽有之,非幽兴中所亟赏者乎?”仇兆鳌引《本草·日华子》云:“独活,一名戎王使者。戎王子,当是其类。”又引胡夏客说其来历:“外国王子入居内地,携有其土异花,何将军得其种也。”我上网寻到独活图片,伞形野生草药花卉,联系末两句诗意,戎王子大约也是伞形花草,茎秆花托都很细弱,连露水重一点都会翻转,夏季雨打就更经不起了。但究竟没有找到属名戎王子的草花图片,无法确定。可惜。

何将军山林以水景取胜,《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八,子美就拿以前游览过的杨柳渚和定昆池与其比美。其实,我对景致如何不太在意,我在意的是子美游兴颇浓,情绪起起落落。诗中有两句描绘兴致高时的状态:“醉把青荷叶,狂遗白接蓠”,后者是指忘形到解开头巾抛掉、散开头发向天高歌的“狂态”,前者指得趣到摘下荷叶当伞把玩的“醉态”,皆活泼动人。古代文人雅士喝酒,也常有调皮创新玩法,清朝杜诗评家浦起龙引《酉阳杂俎》说:“魏悫取大荷叶盛酒,刺叶令与柄通,名碧筒杯。”说不定子美郑博士何将军正是这样拿荷叶当酒杯用呢。

我还在意子美如何美言何将军。在《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中,子美用“银甲弹筝用,金鱼换酒来”形容将军雅兴豪情。“银甲”句有双关意味,兼喻将军变战甲为弹琴之甲;“金鱼”句直接从李白《赠贺知章》诗“金龟换酒处”借来,“金龟”“金鱼”泛指官员随身佩戴的官员证件,传说贺知章见到李白兴起而入酒肆,因忘了带钱便解下“金龟”换酒喝。李杜二人诗句都有轻视权贵的意思,张扬一种文人雅士的纯粹酒德。

陪游时,子美其实对何将军了解不多,从专为将军所作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九就足以看出来,可能是临别晚宴过后,将军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搞诗歌朗诵会,还让儿子也来旁听,因而子美连其子一并赞美了,却是干巴巴的客套之词。于是子美在收尾的“其十”里面,明白表露出失意。“自笑灯前舞,谁怜醉后歌”的句子,我尤其喜欢,是“醉把”“狂遗”的补充。醉态歌舞是子美跟一生至交郑博士共同拥有的开怀时光与记忆。

第二年春天,郑博士可能不在长安,子美一个人重游何将军山林。从《重过何氏五首》其一头两句:“问讯东桥竹,将军有报书”,可推测是子美先致信将军,将军回信邀请了他,这令已在长安等待朝廷安排工作已等了三个年头的子美欢呼雀跃,“倒衣还命驾,高枕乃吾庐”,前句表达内心的急切,后句表达跟何将军不分彼此亲如一家。

重游诗其二的前四句很有情致,“犬迎”“鸦护”如在眼前。后四句之开阔,与前游不同,“云薄翠微寺,天清皇子陂”,步行游览,幽趣清雅,写来也不似陪游时那么刻意费力,颇自然亲切。

重游诗中赞美将军的“其四”,表明子美与将军二人之间互相增进了了解,下笔比上次有了感情,用“君”称呼将军,头二句赞美用的也是亲切的推心置腹语:原来还弄不明白将军为何懒得上朝呢,原来将军您是有归隐意趣的人啊。“雨抛”“苔卧”,诗意地形容了一遍将军不好战的状况,后四句形容将军超然物外,仇兆鳌引《杜臆》说:“自移蒲柳,见不耽骄贵。才(古通财)足,见甘于淡泊。白日羲皇,言可神游千古,不须高卧也,乃翻用陶语。”陶渊明怎么说的呢?《陶潜传》载陶所言:“夏日虚间,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可见子美这回对将军有了知音之感,以“君”呼之,称赞其仙人做派。

重游其五头两句应该是将军的临别相留之词,说在此住个一年半载没问题。对此子美除了感激将军好意,还对将军诉说起衷肠来:蹉跎岁月容颜已衰,只能怅然遥望这宜人的林泉了,本打算谋些微禄作归隐之资,都在集贤院“参列选序”等了三年了,还没有好消息传来,我这心愿恐怕落空,心情真是迷茫啊。(子美在集贤院待官的经历,后有文详述。)《杜诗全集今注本》转引杨伦注时引用张上若评论说:“末首无限徘徊,既欲终年留赏,又以迟暮怅别。忽思沾禄买田,复恐蹇乖不遂。种种心事,每二句一折,一往情深。”

正解。

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

【原诗】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其一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静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其二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妆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子美极少让女子入诗,在京都长安生活期间,只专门写过杨氏姐妹,例如《丽人行》,精细描绘了杨贵妃姊妹春游的豪华场面,借这几位皇家裙带贵人每年三月三豪游城南朱雀桥东曲江池的故事,用诗意凝固了当时的民间传言。“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此丞相即贵妃娘娘家族的哥哥杨国忠,他与皇帝的女人见面可以不讲封建规矩礼仪,跟虢国夫人玩乱伦竟猖狂到不避世人的地步。《丽人行》是子美直接表现自己忧患唐朝将要大祸临头的预感之作,所写杨家姊妹的故事家喻户晓,无需在我的小集里重复,故省略之。

我选的这首有关唐朝女子的诗,是子美陪贵公子游玩的应酬之作,诗中的女子跟子美一样,都是做陪客的,子美笔下的她们也是一副应酬的神情。不过,虽为应酬却也有乐在其中的意味。

前面我们读过《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后,大概会以为子美先生“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生活,只有“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一面。应该说子美私下里忍耐“悲辛”之感是真,“残杯与冷炙”就不是事实了,而很可能是一种文学夸张,是写作时调动自己悲情的手段,其感染读者调动读者同情心的意图十分强烈,也就顾不得是不是夸张过度了。

当然,我选子美的《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这首小诗入集,并不在于证明“残杯”句过于夸张,而在于女读者想了解子美求官生活忙于应酬的另一面:无论如何,多少也有乐在其中的时刻。实话说,女读者对子美性情的多样表现是相当感兴趣的,我们想知道,子美在有美人在场的时候,会写出怎样的作品来?

丈八沟是都城长安一处人工水域,景色宜人,诸位拥有高贵血统和权势地位的男人,带领一干教坊美人乘船纳凉,请子美先生在内的几位有才华的穷文人作陪。

其一描写出发及途中乐事。太阳下山时起航,轻风缓行,红粉佳人们或歌或舞或打情骂俏,子美先生他们的任务则是陪吃陪调笑陪作诗取乐。三、四句描绘舟行至幽凉境界,五、六句描绘舟中人物吃喝的动作神情。“雪”在这里作动词用,是指擦干净断藕上面的藕丝,但从字面上看去,“雪”字同前面的“冰”字一起形成两抹清冷色调,将这次原本可能是众声喧哗的水上游玩宴乐,美化得清新小雅起来,给人一种深静的凉意,优美爽快。

末两句出现的转折意味,打破了上述深静凉爽的假象,既点明了子美先生的处境身份,又非常俏皮地消化了由此而生的不合时宜的委屈之感。“应是雨催诗”轻松俏皮,有一点轻佻的情调,是一句高级的调笑之词,多年以后被东坡先生化用成一句“飒飒催诗白雨来”,显然其诗意被大打了折扣。

其二中,有两句细细描写美女遭遇风雨而飘摇的神情:江南来的小姐还好,只是为妆容被淋湿而略显不适,北方来的女子则可能不习惯船的颠簸摇晃,由身体不舒服导致黛眉紧蹙愁容满面。王嗣奭评论说:“妓兼南北,见诸公子各尚豪华。”此处必须说明一下,子美诗中所写妓女应该是指从教坊出来的歌舞艺伎,与出场唱堂会的艺人一样,算是陪客人玩乐的公关类职业。作为一种职业,艺伎同样是需要天赋和长期学习训练才能成才的,同样也有才华层次的高低分野。京都汇聚各类顶级人才,当然也包括教坊里的艺伎人才,出类拔萃的也都汇聚于京城,由此细节可见,子美当时在长安交往的诸贵公子有多高贵了。

这次游玩在盛夏(本书有关时节月历均为农历),遭遇的暴风骤雨使返回的航程颇显狼狈,子美的感受是“归路翻萧飒”,有乘兴而往,败兴而归的意思。但是,因为败兴的原因在于天气转变,所以各位公子与陪客的心情并未受到大的影响,只是小有遗憾而已。并且,子美表达的也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之意,与游玩关系不大。

综上所述,我认为,从这首小诗可以看出子美先生是融入了这次游乐的气氛当中的。可以想象那些富贵闲人和卖笑女子们待他的态度,至少表面上是恭敬的、捧他场的,而他在这种场合人缘不错,表现得也相当凑趣,分寸感也掌握到位,这些都透过诗句向我们今天的女读者呈现出来,让我们了解了,我们的子美君在轻松之时,也是有天真幽默的一面的。

官定后戏赠

【原诗】官定后戏赠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飚。

子美在京城的求官路,还有一条,运气好的话可以直达天庭,这就是往延恩匦里投文章献给皇上。《资治通鉴》上说延恩匦是武则天的发明,大约是为了中和血腥的告密酷吏制度吧,“(垂拱二年三月)太后命铸铜为匦,其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技者投之。命正谏、补阙、拾遗一人掌之,先责识官,乃听投表疏。”

这种方形铜器,武则天之后的唐朝皇帝也经常使用,名义上是通往皇帝的言路之一嘛。当然,并不是什么人什么文章都可以自由乱投的,那儿有官员专门守护,要有人引导,引导者本身必须是官员才行。

从子美全集里保存的献赋来看,子美往延恩匦里至少投了四次文章。第一次只写了序,第二次便开始给皇上写信了,即在献赋的前面加一“表”,用以介绍自己,说明为何献赋,顺带表达希望皇帝召用自己的心声。也就是说子美用这种方式给唐玄宗写过三封介绍自己表达渴望被任用的信,其中有一封唐玄宗是看到了的,这就是《进三大礼赋表》。

这事儿发生在天宝十载(751),据《新唐书》记载,皇家搞祭祀,开启铜匦,子美写《进三大礼赋》,颂赞皇家及其礼制之时,顺便在“表”中直接向皇上申诉自己“学而优则仕”的愿望,被唐明皇看中了,“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

隆重的当堂考试吸引了朝廷好多官员来观看,子美一直难以忘怀当时的心花怒放和超级自信感,也一直难以释怀这次轰动的考试合格了,最终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好结果。那皇上依旧招之又不问之,说明并不真心爱才,他把人事决定权完全交给了宰相,而这个宰相还是上次那位把全国特殊招考制造成“野无遗贤”的李林甫。这次,李宰相把走“延恩”特别通道、已经吸引皇上看过一眼名字和文章的子美先生,巧妙地改放进一般的人事程序里去,“送隶有司,参列选序”,即既肯定了子美考试合格决定录用,但是又说现在没有官位,要排队等候,一箭双雕地既忽悠了子美也忽悠了皇上。

倒霉透顶的子美,在长安“候补”,一等就是四年光阴东逝水!这也罢了,关键是他千等万盼来的是完全彻底无比悲催的结局:天宝十四载(755)十月,朝廷分派给他一个九品小官“河西县尉”,这离他的要求太远他无法接受,不仅嫌官儿太小,也实在是不适合他的才学兴趣。

子美先生一贯自视颇高,就在头一年他献给皇上的另一篇《进雕赋表》里,就大胆向皇上暗示他这人,才学各方面适合担任他爷爷杜审言曾经当过的、从六品上的著作佐郎之类的官职。于是他坚决不去上班,朝廷便改任他为“右卫率府兵曹”,具体负责看管武器仓库。这个小官从八品下,比九品高了半个级别,且就在长安上班,子美不甘心地接受了,并“戏赠”自己诗一首。

此诗中的“不作”、“折腰”句,便是那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意,顺势一路下来到诗的最后两句,表达了44岁的子美将心中暗火暂时熄灭的无奈之情。

中国文人出仕不得意,就会转而归隐田园求得心理平衡,子美内心也有这火种,只是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从小立志做大官辅佐君王改善社会,他对皇帝和自己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弃;另一方面,他家不是地主,没有生活来源,写诗又不能直接挣钱,他和他的妻儿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还是在他为官从政上。因此,他的“故山归兴”只是说说而已,他几十年都是这样混过来的。

所以,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这首戏赠自己的短诗的弦外之意:“学而优则仕”是子美先生的命运,而青春远去之后,他被这命运消磨得差不多了,他只好自嘲,只能反讽“圣朝”安排得好。

令人叹息的是,这收入微薄却也还算清闲逍遥的小官没做几天,震动大唐天下的“安史之乱”就爆发了。从此,子美的人生也随之发生变化,而他的诗歌道路却因祸得福般走得更加宽广,其胸怀诗意也以波澜壮阔之势,全方位、多视角、极深度地反映大唐帝国由盛而衰、人民陷于大苦大难的历史悲剧,最终雄踞于中国古典诗歌的顶峰,引后来者仰望、学习和传承。

哀王孙

【原诗】哀王孙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金鞭折断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花门蛈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子美请假离开长安回家探亲。

几乎与此同时,唐明皇的宠臣、大名鼎鼎的安禄山在范阳(今北京附近)兵变造反,一路南下,横扫唐军官兵,消息传到朝廷,唐明皇起初还不相信。两个月后,叛军攻下洛阳,逼近潼关,安禄山暂停进攻长安,忙着在洛阳登上自封的大燕皇帝宝座。

在杜子美返回长安上班后,时局越来越糟糕了,潼关被叛军攻破,长安城里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纷纷逃离这个战争前沿之地。子美先生也离岗回家,领妻携子开始了逃难生涯。

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十三日凌晨,唐玄宗带上杨贵妃和她家的亲戚,悄悄从延秋门出发逃往成都。《旧唐书》上说:“亲王妃主王孙以下,多从之不及。”《资治通鉴》上说:“是日,百官有入朝者,至宫门犹闻漏声,三卫立仗俨然。门既启,则宫人乱出,中外扰攘,不知上所之,王公士民,四出逃窜。”

子美所作最真切动人的逃亡之诗《彭衙行》,是在一年之后,现在,他关注的是国家大局:皇室倾覆与新主的变化。在逃亡途中,他听到七月份太子李亨在甘肃灵武登基的消息,立即告别暂住鄜州城北羌村的妻儿,往新皇帝的方向投奔而去,半路上不幸被叛军抓住押回长安。幸而此时子美官小,人也不太出名,加上他头发花白未老先衰的容颜,以及他在大难临头时的随机应变能力,使胡人小觑了他,因而逃过了唐官被俘者一律被逼迫投降出任伪职的遭遇,并且行动也没有受到严格的管制。

在沦陷的长安城里,子美耳闻目睹了战乱导致的种种惨状,写下了第一批反映战乱初始真相的佳作,其中描述朝廷及唐军溃败的有四首,即“二哀”和“二悲”。《哀江头》描绘的是家喻户晓的杨贵妃,通过对其生前受尽恩宠死后却孤魂难归进行强烈的对比,表现了战乱的残酷无情。子美先生早就从老年唐玄宗的所作所为里直觉到社会动荡的危险了,在他不久之前回乡探亲时写下的重要诗章《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他对皇上荒淫无度的享乐以及朝廷风气的腐朽败坏,跟底层百姓包括他这个旁人的苦难生活之间的天壤之别,作了贴切概括与形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强烈表达了他的忧惧意识。现在,战乱动荡的日子已经过了几个月了,身临其境方知比以前估计的严重得多,子美先生又悲痛又担忧,以至于昏昏沉沉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哀江头》)。

选《哀王孙》入此小集,是因为它更为感人。

仿佛一段低沉寒冷的黑白电影,情感却是温热暖人,焦点对准的是一位躲过杀戮混迹于民间市井中的王孙。前两句开场白,由不吉祥的报丧鸟引出皇帝与达官贵人不顾百姓死活不战而逃。第二联所写达官之逃,完全是子美狡猾心细的一种文学修饰方式,本来王孙的故事跟达官之逃并不相干,但是这么穿插一下间隔一句,立马减弱了对皇帝遗弃王孙的谴责之意。因为忠君传统和迷恋朝廷,子美从不直刺皇上,凡涉及对皇上的怨言和批评,他在字句上总是会特别用心地加以修饰软化。

第三联进入正题,用“鞭断马死”概括皇帝出逃之仓皇急促,众妃子王孙跟不上他,沦为叛军的追杀对象。从“腰下宝玦青珊瑚”到“身上无有完肌肤”几句,线条清晰地勾画出逃过一劫的这位王孙三个多月来遭遇的一切。他不知将身上所佩的皇家宝石玉器收藏起来,只知道哭泣,不说自己姓名,只求做人家奴隶存活下去。子美先生也不敢在大街上与王孙“长语”,只能尽量多陪他一会儿,悄悄告诉他:这长安城虽然陷入敌手,我军也吃了好多败仗,但听说太子已经接任皇位,并同单于和亲,单于的队伍快要打过来了。子美叮嘱王孙别走漏了这消息,并鼓励他打起精神保存好自己的千金之躯,因为皇家祖坟上的旺盛之气从未消散过,王孙一定会苦尽甘来的。大约因为是对年轻又沮丧的王孙说话,且子美也正对新皇帝充满幻想,整首诗的基调显得乐观积极,表明他相信新朝廷会扭转局势恢复太平。

这首诗的纪实内容除了皇家逃亡、王孙遭追杀的事实以外,“不敢长语”反映了铁蹄下的长安野蛮恐怖的氛围,“东来橐驼满旧都”记录了安禄山掠夺唐王朝及贵族财宝回老巢范阳的运输方式,“朔方”、“今何愚”句,委婉地对唐朝将军哥舒翰的溃败进行了问责,末段还记录了唐肃宗用财物与和亲换得回纥人的加盟之事,这都是那个乱世真实的史料。

不过,女读者更在意的,却是两位主角王孙和子美的情感交流。

可怜的王孙三个多月以来,逃过追杀,惊魂未定伤痕累累,却十分聪明地返回长安,混迹于杂乱人群中,并想到以卖身为奴的法子求生存,可又不能完全掩饰皇家身份,让子美又喜又怕。在子美笔下,这孩子是那段历史记忆的线头,是回忆的引子,更是承载子美希望的实体,尽管他无法出手相救(因为自身难保),但说几句温暖鼓励的话,这种小小的风险,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值得去冒一冒的。

子美关怀备至软语温存,那孩子必然得到了久旱逢甘露般的安慰,于是,这两个人一起站在乱世长安十字街头的画面,深深地触动了女读者心灵的柔软处,为这两个人悲欣交集并愁肠百结。

所以说,这首诗最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它的史料价值,更在于它表达的悲悯情怀具有永恒魅力。

悲陈陶

【原诗】悲陈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夷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陈陶是个地名,在咸阳东面。

新皇帝唐肃宗在登基大约两个月时,集结了一批军队,并接到了唐玄宗遣派韦见素和房琯从成都送来的宝册。这位房琯大人是玄宗的老臣,来到新帝身边,位至宰相,急于建功立业,迎合新帝急切想收复京都回到正统皇权秩序的心意,主动请缨去打叛军。《旧唐书·房琯传》记载:“至德元年(756)十月,房琯自请讨贼,分军为三:杨希文将南军,自宜寿入;刘胐将中军,自武功入;李光进将北军,自奉先入;琯自将中军,为前锋。辛丑(二十一日),中军北军遇贼于陈陶斜,接战,败绩。癸卯(二十三日),琯自以南军战,又败。”

子美先生在长安听闻了这两次惨烈的官军大败,接连写了《悲陈陶》《悲青坂》,前一首正面描绘战败惨状,后一首还分析了接连惨败的原因,认为唐军此时势力较弱,应休息练兵,不宜仓促上阵与敌军正面较量。仇兆鳌评说:“公深识军机,而欲坚待明年。”《悲陈陶》《悲青坂》这两首诗写实纪事的焦点便是打了败仗的主帅房琯,据史书记载,此人本为文官,对军事并不在行,而且高谈阔论有余,实际胆识与能力却严重不足,《唐书》记录他首次失败情况说:“时琯效古法用车战,贼顺风纵火焚之,人畜大乱,官军死伤者四万余人。”

正是此人以及此次大败,让子美后来命运改变。仇兆鳌引朱鹤龄的话说:“考史:琯欲持重有所伺,中人邢延恩等促战,仓皇遂及于败。……噫!陈陶之败,与潼关之败,其失皆以中人促战,不当专为琯罪也,故子美深悲之。”

中人是什么人?是唐肃宗派往军中监军督战的太监。也就是说,子美深刻地揭示了唐军战斗不利的隐性因素,即皇上并不信任拥有兵权在外打仗的朝廷官员,而更信任自己身边的白痴宦官,并把白痴宦官派去监督军事行动,造成其权威甚至超过了军事统帅,加速导致战场失利。这一见解是十分正确的,但却完全不讨新皇帝喜欢,半年之后,此见解给子美先生带来灭顶之灾。

写《悲陈陶》的时候,子美当然料不到如此后果,只是单纯地代表敌占区群众表达悲痛之情。

前两句写从十个郡县来的良家男儿战死之悲,子美心中的悲,将轰轰烈烈的摧枯拉朽的一泻千里的溃败场面,用寂静的“野旷天清无战声”来呈现,绝妙传神触目惊心;第三联描述胡军高歌痛饮于长安城内大街小巷的得意情状,与“四万义军同日死”形成黑与红的鲜明对比,令城中百姓心碎,无一刻不盼着唐军早些打回来。

身陷敌占区的子美先生,时刻关心军国大事,思考起来颇有远见卓识,证明他的确拥有辅佐君王的才干。只可惜他所遇到的第二位皇帝跟前面的那位一样,不识才。

月夜

【原诗】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是杜诗全集中难得一见的爱情诗,是子美为妻子所作。

学界一般认为子美先生30岁前后结的婚,也有学者根据子美写给儿子的诗,由其子年龄推论他快40岁才解决个人问题。这些情况在女读者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于古代女子地位低下几乎统统史上无名,我们只知道子美的妻子姓杨,是司农少卿(相当于农业部的副部级官员)杨怡的女儿,大概比子美小十几岁。鉴于她大家闺秀的身份,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她是识文断字知书达礼的女子,在她前半生和子美先生彼此分居两地之时,子美先生收到的家书,必是这位杨氏亲手所书。因此,子美写这首诗,必定不会只给周围同好欣赏,必定会另抄一份寄给妻子或留待二人重逢团圆时共看。

仿佛有一位身着素雅洁净唐装的美丽少妇,随着子美诗文缓缓浮出历史长河的水面,她抬头仰望月亮思念夫君的清澈容颜,她孤单伫立窗边被月色染上淡淡寒意的倩影,穿越千年岁月而来,令我们惊艳无言。与之照面,唯有赞叹和羡慕。

这首诗写于子美离家投奔新主,半路上被俘后困于长安的那一年,孤独的子美不光是担忧国家大事,也同样担心自家亲人的安危。对月思亲凭月传情古已有之,子美此诗令人惊叹之处是不写自己如何,反而想象所想念之人正在月夜里想念自己,成就了不写之写的新境界:别出心裁将主客体位置反转,却既表现出一对夫妻以月光为媒双向相思的大全景,又细致鲜明地为异地妻子的美丽与哀愁画出近景和特写,令人疑心这不过是诗人读到妻子书信的自然联想,或者是诗人亦真亦幻的梦境,醒来后笔墨生风浑然天成这清丽的咏叹。

子美有一个情圣的头衔,他所拥有的情感异常丰富异常细腻,不仅对皇家朝廷和黎民百姓有深情厚意,他对亲人朋友,对妻子儿女更是掏心掏肺,紧系于心,决不放松其牵引之力。这首诗是子美的爱情诗代表作,诗眼在“独看”,表达了子美这个唐朝好男人对妻子的体贴心疼与美好形容。

王嗣奭的解读,非常深刻到位,值得女读者关注,他跟雪芹一样仿佛是中国古代女子的蓝颜知己,他说:孟子言穷民无告,盖人处苦难,若有亲人讲话,犹可过日;若寡妇无夫,苦向谁说?今闺中看月者,儿女尚小,虽与言父在长安,全然不解,有夫而与无夫同,其苦可胜道耶?儿女尚小,此其只独看者也。鬟湿臂寒,此看月之久,忆望之至也。月,本伤神,而偏说到“香雾”、“清辉”,“香雾”与“云鬟”相宜,而无奈其“湿”;“清辉”与“玉臂”相映,而不胜其“寒”也。……然不厌于久看也。意亦两层,描写情事曲尽。

对于一贯从自身经历中选择并剪裁生活素材入诗的子美来说,这首优美的爱情诗,应该算是他和妻子共同谱写的。他妻子对他的深情,给他写来的温暖家书,告知他她的思念与牵挂,还有孩子们尚不懂得大人心事的忧伤心情,都是这首《月夜》的直接素材,对子美的创作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影响。

这也许是杜诗研究的一个新课题,值得继续探索下去,毕竟,子美年近五十岁时弃官、携家逃难,家人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国已顾不了或无法直接相顾之时,只有暂且先顾好自己的小家,方显子美资深儒家和情圣本色。

春望

【原诗】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子美有些诗是用不着评论的,比如这首。

子美被困长安大半年,这时春回大地春色依旧,但郁郁疯长的草木看上去却是荒凉阴森,好比山川看上去还好好地在那里,实际上国家已经遭受重创。动乱时局不仅令人类揪心,连花草都为之哭泣;人间生离死别的惨相,不仅令人沉痛,连鸟儿见了都为之心惊哀鸣。诗人将眼中景致与满腹心事融为一体,自然牵引出战争困境中的人们万金难求家人消息的焦虑情状,表达人类的生命与情感被烽火所毁的悲愤与无奈——诗人为此白发零落,松松的发髻连小小的发簪也插不安稳。全诗以惊天地泣鬼神开篇,又落实于平实自然的人间情状,子美的巧思与文字功力实在了得。

最精彩的句子当属“国破山河在”。国与山河忽然分开而言,大有深意。也许,子美是看出了国这种人造的东西总是飘摇不定吗?看出了山河这大自然无情却永远生机盎然恒久存在吗?

独酌成诗

【原诗】独酌成诗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苦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

子美写了《春望》之后的某一天,趁着草木疯长的季节逃出了长安城,追到新主所在地凤翔。新主唐肃宗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官——左拾遗,级别虽只从八品上,但地位却特别重要,天天伴君左右,为皇上处理国家大事时提供自己的见解甚至批评意见,俗称谏官。谏字的意思就是规劝君主,直率地指出君主的错误,并劝其改正。这本是朝廷设置的一道阻止皇帝犯大错误的防线,在政治上十分必要,但皇权本身对此又有极大抵触和防范,谏官官位低下就充分表明了这一点。

尽管如此,子美先生还是感激涕零,很可能在授官当夜便写了《述怀》记叙此事和心情:“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自己稍稍安稳便又开始急切担忧生死未卜的家人了,又不忍心开口告假探家,只得在众人欢庆的聚会上,独自消化忧家的悲情。虽说担心家人遭遇不测担心自己变成孤老头子,但全诗总的情绪是明朗的,因为诗人此时终于得到了近距离接触唐肃宗的机会,内心深信“汉运初中兴”,对唐肃宗充满期待。

三个月后,子美喜得家书,专门作《得家书》记叙一番,结尾两句却耐人寻味起来:“农事空山里,眷言终荷锄。”此荷锄便是陶渊明先生的“带月荷锄归”的荷锄,也就是说,子美在左拾遗的工作岗位上干得可能不爽,隐居田园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原来,仅仅上任十几天,子美就被卷入官场斗争的漩涡。前面介绍房琯大败于陈陶、青坂,当时本应论罪的,但肃宗听从大臣李泌的谏言,没有动房琯宰相的位置。可是这位房琯大人虽是宰相世家出身,性格上却颇多当时文人的缺点,没有政治谋略与耐性,一腔收复京都建功立业的热情以大败告终之后,他不反省自己的过错,反倒闹起情绪来,经常称病不上朝,在家里招待宾客高谈佛道。房琯再次触怒肃宗并罢免他相位的理由是:房琯酷爱音乐,他门下养了当时最有名的一位宫廷琴师董庭兰,这琴师常常收人钱财,而收受贿赂与演奏的地点就在房琯府上,因此罪及房琯。至德二载(757)五月,房琯被贬为太子少师。

五月十六日,子美刚刚成为皇上的谏臣,一遇这事,便和皇上杠上了。他认为房琯出身贵气,有才有热情,之前的败仗责任不全在他,这次又完全是受了门下琴师的连累,于是上疏为房琯申辩,并告诫唐肃宗:“罪细,不宜免大臣。”肃宗大怒,令三司官员韦陟、崔光远、颜真卿审讯杜子美,韦陟报告说:“甫言虽狂,不失谏臣体。”意即子美做了他该做的事,无罪。肃宗愤怒难平,反而因此厌嫌了韦陟,还让子美替房琯顶罪,幸亏另一位宰相张缟斗胆谏言说:“甫若抵罪,绝言者路。”(以上引文出自《新唐书》)肃宗这才暂时因政权未稳收复失地需要官员效力,而放过了子美。

六月一日,子美给皇上写了感谢信,全文之意显然还是不服气的,甚至还在说皇帝不喜欢听的“罪细,不宜免大臣”的话,说明他性格太直,更说明他对官场认识比较浅显,不明白朝廷政治是派系天下,肃宗作为新主,对房琯这类帮不上大忙反而捅娄子的父系老臣,肯定会随着自己亲信逐渐聚拢上位,而逐一清除。

子美自恃才高理正,对皇上的要求也绝对是很高的,肃宗的态度对他的政治理想震撼不小,但工作热情尚未受到影响,言路堵绝,他就推荐人才,当时,那位写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岑参从酒泉来到凤翔,子美和同僚一起推荐岑参入朝为皇上效力。那段时间他写了不少赠别诗,对那些离开京城赴外地任职的官员,总是用复兴天下的责任与之共勉。

不久,唐肃宗以照顾子美为由命他回家省亲。《独酌成诗》便是他在回家半路上写的,是一幅夜晚小客栈灯下独自饮酒解客居之愁的小景。仇兆鳌引《杜臆》说:“遇酒而灯花为兆,酒之难得可知。任从为客,酒解客愁。诗觉有神,喜动诗兴也。二句暗承。陶叹折腰,杜愧低头,皆不肯屈节仕途者。”

子美的大苦闷,还是回到自己读了圣贤书却无用武之地的悲哀上,末尾两句表明他已对现状忍耐到极限了,归隐的念头死灰复燃。

羌村三首(节选)

【原诗】羌村三首(节选)其一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因为打仗,所有马匹都被军队征用,子美先生步行回家,走到邠州,去找名叫李特进的将军借马:“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骠。”(《徒步归行》)以后在《北征》中有一句“屡得饮马窟”,表明他借马成功,然后日夜兼程,回到家中,随即用白描手法记叙亲人团圆悲欢交加的场景。

浦起龙说:“公凡写喜,必带泪写,其情弥挚。”这也可以说是杜诗的核心价值之一,是他的文学表现力感人至深的重要原因。

这首诗语言简洁意味却十分丰满,完全表达了乱世人间长久离别忽然重逢的情感常态,层次分明,一层深似一层,文字与意境的节奏感十分完美。

子美是在夕阳西下时分到家的,他用“日脚”形容斜阳光线透过云层撒向大地的景致,真是别致有趣。这个“日脚”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雨脚如麻未断绝”的“雨脚”一样,都是诗人将自然界事物日光和雨丝作拟人想象的奇妙发挥。如前所述子美宏大的宇宙意识是他诗歌中自然景观表现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他内心世界的无疆界无拘束,汉字在他笔下的排列组合便有了无涯深邃之宇宙代言人的意味。

孥,是儿女的意思,“怪我在”里的“怪”字在子美与亲人重逢的这个场景中既是心理反应,又是动作表情反应。在民间,夫妻语言动作粗俗浓烈而动人,那妻子大约会惊喜地笑说:“死老头子,你还活着啊!”说完大哭;或者她愣过神后会直接上前捶打着哭诉:“老头子,你死哪去啦?害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呢!”子美与妻子乃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身,可是一直过的却是穷苦平民的日子,也许久而久之杨氏的口语及动作语言已与民间女子相近了,因此子美诗中用“怪我在”涵盖妻子儿女一系列惊喜的反应,喜极反而埋怨的情态表达得充分到位,读者眼前分明“看”见了那悲喜交织的重逢场景。子美感叹自己一家人万幸团圆,看见邻居众人也替他们感慨唏嘘,直到忙乱过后夜深人静,与杨氏秉烛相互细看,却仍然心悬意浮如在梦中。

过几天,子美先生从“梦”中“醒”来,稍稍镇定心神,便创作了他的代表作之一《北征》,这首长篇叙事抒怀诗,与“安史之乱”爆发前夕也是探家前后创作的那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样,是子美写给新旧君主的两封“情书”,其中时政分析、下情上达、警醒君王的忠君爱民忧国忧民内容,按浦起龙的说法是:“读《咏怀》,见杜子一生学识。读《北征》,见杜子一腔血性。”可见这两首长诗是子美诗中的两座大山,女读者一般都会望而生畏,我这本书里前面只选了《咏怀》中一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下面节选《北征》中有关妻儿的一段,以便更深入地了解子美儿女私情,更详细地品味他非凡的纪实才华:……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粉黛亦解包,衾禂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相比两年前探家的凄惨(家里因穷困饿死了一个幼子),这次子美是庆幸全家平安,因而在这封写给新帝唐肃宗的“情书”《北征》中,用细腻的笔触集中描绘了自己眼中的妻儿形象,用面色雪白表现少食,特别详写妻女衣裳补丁摞补丁的细节,一方面表明家中缺衣,将老家底——绣服官衣都拆剪做了补丁,另一方面也表明妻子杨氏的爱美天性不可磨灭,她和女儿衣虽百结但却一定是干净整洁的!这样自然就过渡到“粉黛亦解包”的女为亲人而容的感人情境。

古时已婚女子遇丈夫出门在外,便会收好化妆品并且不再穿红戴绿,丈夫回家方才又描眉抹粉,此亦妇德之一。子美先生抓住了这个细节写儿女私情,让我们对杨氏之美加深了印象,对他们伉俪情深也感觉欣喜与羡慕。丈夫回来了,杨氏才有了兴致收拾屋子打扮自己,两个小女儿也跟着学习,洗干净头发,往脸上涂脂抹粉,因为幼稚把眉毛画得乱七八糟。“狼藉画眉阔”是子美嬉笑两个女儿行径的可爱可乐,浦起龙解曰:“俗情妙语,时以诙谐破涕。”

子美的心得到了家人的安慰。而得到了家人安慰的这个人的心,又立马忘了归隐之怨,飞回到新帝身边,他可怜“至尊尚蒙尘”(此时肃宗尚未拿下两京,玄宗也还躲在成都),他又在考虑怎样帮助皇帝的事了。

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普遍困境:忠孝、公私往往不能两全,你必须不断地选择,并由你的选择铸成你一生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彭衙行

【原诗】彭衙行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参差谷鸟吟,不见游子还。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小留同家洼,欲出芦子关。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子美在回鄜州探亲途中,经过彭衙西边,回忆起一年前孙宰对自己一家人情同手足般的热情接待,因为无法绕道重访友人当面道谢,便写了一首诗来表达感激和纪念之情。

诗的前半部分诉说一年前逃难路上的艰险辛苦,因为是全家出动,走得又急,大约除了子美的细软——书籍字画,其他的东西几乎都落在老家了,路上雨一身泥一身不说,饥饿与虎狼如影随形更为可怕。子美怀抱小女儿,女儿饿极了就咬他,怕她的哭声引来虎狼,子美只好捂住她的口。两个儿子强装懂事的样子,用路旁树上的苦李充饥。那些天的经历之苦,直到见到“高义薄曾云”的朋友孙宰,才得到缓解与安慰,王嗣奭说:“追思其苦,故愈追思其恩。”

薄是迫近的意思,有着高天般情义的故友,半夜三更为子美一家“张灯启重门”,烧好滚热的水给他们烫脚,剪纸作幡为他们招回旅途上被惊吓的魂魄,两家人相见落泪,他们软语温存令子美一家人得到安慰。子美的四个孩子等不及饭好就天真烂漫地睡着了,将他们唤醒上桌,美美地吃了一顿热汤热饭!老朋友忙前忙后张罗,对子美说他们是兄弟,做弟弟的已经空出房间,让兄长一家安安心心住下来。在这乱世,雪中送炭之恩德难能可贵,已经一年了,叛贼仍在肆虐,子美只求自己有双翅膀,能够飞到朋友面前表达谢意与想念。

子美感恩的心真挚浓烈,将人间雪中送炭的代表——一位生活在大山小村里的名为孙宰的人,真切地生动地铭记史册,让他的盛情永远散发不朽的暖意,引导人们助人为乐,知恩图报。

说到子美逃难,十几年以后他还在一首诗中向另一位好人表达了深切的感激之情:“往者胡作逆,乾坤沸嗷嗷。吾客左冯翊,尔家同遁逃。争夺至徒步,块独委蓬蒿。逗留热尔肠,十里却呼号。自下所骑马,右持腰间刀。左牵紫游缰,飞走使我高。苟活到今日,寸心铭佩牢。乱离又聚散,宿昔恨滔滔。”(《送重表侄王紏评事使南海》)

这位王紏是子美的远房侄子,安史乱起时,两家人一起结伴逃难避祸。因为路上难民太多,子美与他们走散了,遇到恶人抢走他的马,他孤苦无依落单之时,幸亏王紏好心地往回找了十来里地,一路呼唤着他的名字才把他找到。王紏下马让子美骑行,自己牵马持刀将子美护救出人群,追上自家人的队伍。这救命之恩,子美永生难忘。

可以想象子美当时遇到的险境:马被恶人抢走,要强的子美岂会甘心罢休?一定要与那恶人争斗,事态最终发展成一群人围攻他一个人,有了性命之忧。这从侧面反映出流民生活有多么恶劣,乱世里的好人更有多么珍贵。而和好人结缘的子美,对彼此分离不能长相依守,又是多么的伤感,别的字都显得太平淡了,唯有“恨”字方能表达他内心的波澜。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原诗】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郑公樗散鬓如丝,酒后常称老画师。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至德二载(757)十月,两京收复。

十一月,子美领着妻子儿女返回长安。

十二月,朝廷将曾经被迫做伪职的官员,分六等治罪。

子美的知心友人郑虔被贬为台州司户,立即执行,子美得到消息时郑虔已离开京城,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子美情绪激愤,写下这首诗为友人“纸上”送行,同时强烈地非议了唐肃宗这次治罪行为的不分青红皂白和过分严厉。

郑虔比子美年长,也曾一度被唐玄宗喜欢,玄宗亲笔在他的诗书画作品上题写“三绝”以示称赞。《新唐书·郑虔传》说:天宝九载(750)“玄宗爱其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为置广文馆,以虔为博士”。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空头名称而已,并不是实际官职,因此郑虔在长安的日子,过得跟子美一模一样,两人常常在一起借酒发泄怀才不遇之愤。天宝十三载(754)春天,这二人一起喝酒吟诗,子美写了《醉时歌》,除了牢骚爆棚以外,描写二人情趣相投的诗句非常精彩:“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沈沈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生前相遇且衔杯。”

郑虔性情开朗幽默,是子美可以纵情开玩笑的朋友,他们二人和苏源明(子美青年时代遇到的好朋友)也走得很近,因只有苏源明有工作(当时任国子司业),便常常该他出钱买酒,如此子美也专门写了《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源明》:“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赖有苏司业,时时与酒钱。”可见郑虔当时有多落魄。

本集所选的这首诗,首联描写郑虔的形象和酒后狂言。一上来子美就反用庄子的典故,称郑虔就是樗散之材。庄子在《逍遥游》中讲的樗(俗称臭椿)树的故事说:樗树虽高大多枝,但木匠们都看不上它,因它质地臃肿枝节不成形,并且有臭气,不适合用来盖房子做家具等等,如此它反而长很高,活很久。庄子的意思是劝人们别去争做优良树木,那样反而会早早被砍,而做樗这样的杂而无用的树,却可以长久保存自己的生命。子美却理直气壮地将樗树当作大材,用来形容郑虔的多才多艺,指责世人和朝廷看不到其好处。

我们今天的读者都不明白自称“老画师”为何是酒后狂言,原来是古代的风气重视读书做官,轻视书画音乐等才能,称之为“末技”。也就是说,在唐朝,有绘画音乐舞蹈等艺术才华,任你如何高超,都在名声上等同于民间工匠手艺人,所以画师之名也让人瞧不起,又反过来让画师本人感觉羞愤,郑虔醉后也常常这样自嘲。《旧唐书·阎立本传》上说:“立本……尤善图画,工于写真。……太宗尝与侍臣学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异鸟,召立本令写焉。时阁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座宾,不胜愧赧。退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戒,勿习此末技。’”可见在唐朝,画画出名大多也只是弄臣的待遇。“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是诗眼,因为激愤,用词表意相当大胆。应该说,这是子美内心淤积已久的对肃宗失望情绪的火山喷发。他坚信老友陷于敌营时没有背叛朝廷,因为他在长安时,曾意外遇见过从洛阳来长安的郑虔,二人在玄宗女婿郑潜曜家中喝酒倾诉,子美写有《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可说是二人形象和心事的精彩描绘。当时子美了解到郑虔虽被安史伪政权授水部郎中,但他一直说自己病重,并没去“上班”,而且注意收集情报暗中向唐王朝传送消息。

令子美意外的是肃宗回长安以后,虽然在即位诏书中“痛自刻责”,但实际上急急忙忙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大搞各种权力落实的仪式,二是毫不留情地借处分伪职之机,针对父亲玄宗的老臣痛下毒手。当时郑虔与大名鼎鼎的王维同被关在宣阳里,郑虔是以三等罪免死,贬台州司户参军(县里的小官)的。台州(今浙江临海市)在唐朝时很不发达,算是边远荒蛮之地,贬去那里几乎等同于发配充军,永无重返中原的机会,因此子美替老友鸣不平,为自己永失老友而悲愤,末句悲怆地与老友相约黄泉之路,真是千古绝唱!

仇兆鳌引顾宸评论说:“供奉之从永王瞞(指李白后事),司户之污禄山伪命,皆文人败名事,使硁硁自好者处此,割席绝交,不知作几许雨云反覆矣。少陵当二公贬谪时,深悲极痛,至欲与同生死,古人不以成败论人,不以急难负友,其交谊真可泣鬼神。李陵降虏,子长(司马迁)上前申辩,甘受蚕室之辱而不悔,《与任少卿书》犹刺刺为分疏,亦与少陵同一肝胆。人知龙门之史、拾遗之诗,千秋独步,不知皆从至性绝人处,激昂慷慨、悲愤淋漓而出也。”

春宿左省·端午日赐衣

【原诗】春宿左省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端午日赐衣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子美先生做了一年京官儿,而且是在皇上身边,虽然工作不如皇上意也不如自己意,但这份工作在形式上的虚荣,子美还是十分享受的。他所作有关宫廷生活的诗大多华而不实,比如和贾至、王维、岑参等人的唱和诗,漂亮而无甚新意。这两首,虽短小却精确地代表了他这一年“沐浴”、“享受”皇恩的一面。

春天某夜,子美值夜班睡在“单位”,因为性格认真生怕明日上早朝迟到,几乎不敢睡着。《春宿左省》诗的上半部分写皇宫景色,从黄昏到夜晚,“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形容皇室高高在上君临天下之势;下半部分叙述诗人不睡以及为何睡不着,一个怀揣“封事”(给皇帝的秘密谏书)的老臣形象,让人想起学子大考前夜的情景,真是替子美先生哭笑不得。

子美一肚子怨气,离意满满,但他却不是那先说拜拜的人。他总是无法当机立断,在这个春天,他还写了《曲江对酒》,末句明明白白为自己对皇上的“柔情”难断伤感不已:“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徒伤未拂衣。”如此说来,我忽然有点明白子美那时的苦闷了,离意已决,只是在寻找拂袖而去的时机吧?《端午日赐衣》,是一封给皇上的感谢信,是一首难得的单纯的感谢小诗。端午时节,皇上赐给宫廷大小官员每人一件“宫衣”,这恩泽降临己身,令子美十分感动十分愉悦,孩子气地优雅地描述这件事和自己的心情。

古代学者注意到首句“亦有名”三个字含有意外之喜,认为这喜出望外有鸣不平之意。我对这种复杂化理解颇为反感,子美是个情感体验十分细腻又有层次的人,尽管皇帝完全不采纳他的意见,后来也几乎不再理睬他,并且他早已理智地分析出皇上贬罚异己党派官员,担心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身上,事实上得赏衣之前,他就知道下个月将被“下放”华州了,由此更加珍惜这最后的皇恩。

政见是政见,感情是感情,子美对皇帝赐衣礼制的由衷感谢,是人之常情,是单纯地发现自己作为已被“踢”出朝廷的官员,却依然出现在恩赐的名单上,由衷惊讶继而喜悦,觉得肃宗在待人细节上如此讲理,证明他并不十分绝情,如此子美当然亦是对他恋恋不舍。

在子美后十年的漂泊生涯中,回忆与皇帝的接触总能令他想入非非,他多次在诗中想象皇帝会在深宫里记得他,也多次在诗中提醒他见到的所有可能进京“汇报工作”的官员,要在天子面前说说他,“朝廷问府主,耕稼学山村”(《晚》)。大历三年(768)是子美去世前两年,他在江陵遇到负责押运端午御衣进奉朝廷的官员向卿,写下《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末句道:“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他都忘了肃宗已死,代宗与他并未见过面,严武提名他做工部员外郎,代宗也不一定真的了解他。

子美对三位皇帝的感情,总是这么悲喜交加地一头热,而这其实是封建时代几乎所有文人的心结,所以对子美的言行不必指责。

曲江二首(节选)

【原诗】曲江二首(节选)其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花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有委屈吐槽的意味,选这一首入集,是因为头两句非常精彩,直接被雪芹先生化用到林黛玉的葬花咏叹调里去了。

王嗣奭说:“花飞则春残,谁不知之?不知飞一片而春便减,语之奇也。”

第五六句向后人展现了大乱过后都城曲江两岸常景。《杜诗全集今注本》上注释说:“安史之乱”,公卿被杀者多,建筑被毁者众。杨伦云:“堂无主故鸟巢,冢无主故兽卧,二句写曲江乱后荒凉之景。”这是以“丽句写荒凉”的典型句子。

以“丽句写荒凉”是文学的奇妙手段之一,它丰富和提升了人类的审美经验。这五、六句之美,深沉莫名,须玩味再三。

写诗高手子美先生又在借酒浇愁了,在他的愁中,穷困是另一座大山,他诉说道:下了朝不敢回家,买醉靠典当衣裳。“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曲江二首之二》),那他家里的妻儿靠什么生活?生活又是怎样的贫困难挨?虽不明言,可想而知矣。也许,家人生活的困顿正是子美醉酒的另一个理由罢。

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

【原诗】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

乾元元年(758)六月,皇帝发诏以结党营私罪名贬房琯、严武等出京外任。子美也被勒令出京,到华州任司功参军,即去小衙门打杂。

投奔皇上和被皇上贬出京城,两次都走的是金光门,情感丰富的大才子对这一年多的风起云涌,用了一个超长的标题来表达。

古代诗评人都称赞子美对皇上心存厚道,北京大学教授陈贻焮引用了李白的一句诗,“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指出“古人遭贬见放,不敢抱怨君主……非老杜一人如此。既不必据此而盛赞其不归怨于君,也不可深责其愚忠迂腐。”

在我看来,这首诗表明子美真正面对现实时,情绪会一下子变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不怨肃宗,也不提小人谗言,还感激皇上念他为“近侍”而安排在京城边上的地区衙门工作,更自我反省“无才日衰老”没能为君主服务好,这些可都是子美的真实感情。他知怨亦无用,大势已去只得离开,留给他的只有在京城门口恋恋不舍一下而已。

这首诗带有惊醒之意,一点也不含蓄,一如既往地直抒他的内心情怀,只是这情怀正往沉静的方向变化,子美之眼子美之心,即将投向原野投向民间。

对子美和后世读者来说,这是好事。

得舍弟消息

【原诗】得舍弟消息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

子美在华州府里做小吏小半年,冬天时叛军离开洛阳,他便出发回故乡寻亲访友。子美老家在洛阳东面、偃师县西北二十五里的陆浑庄,战乱初起时,一家人四散逃难,三年过去,谁也没能回去,因为东都一直被叛军占领,所以子美说他乡胜故乡。

虽然已得知弟弟的消息,但未见到面,还是担心他的生死。

诗的后半部分写眼中景身边事,所选素材细腻感人:你写的书法对联还在家中的墙壁上挂着,你的女人却已经离开这里另觅活路去了,只有往日没能带走的看家狗儿,仿佛知晓人间事一般,低头依偎在我的床边。

浦起龙有独到解析,他说:“通首若不劝其归者,其悲更甚。公不久亦西客秦(州)成(都)。旧庄残废可知。”

以子美儒士兼布衣这种双重身份,他的现实处境一直跟普通民众是一致的,他诗中记事抒情悲天悯人,有一大部分是以自家及亲人的经历和感受为反映对象的,对于他苦苦追求的终极读者皇上来说,这也一样是下情上达的途径之一。可惜这世上,又有几个皇帝喜欢读他的这些诗呢?

赠卫八处士

【原诗】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唐朝的小吏还真自由散漫呢,子美先生回陆浑庄,居然可以住上两三个月。

在第二年春天返回华州途中,子美与青年时代的好友卫八处士不期而遇,欢聚一堂。这首五言古诗“古趣盎然,少陵别调……情真,景真……只起四句是总提,结两句是去路。”(浦起龙语)情绪真是难得的一路轻快。

处士是指没做官的读书人或隐士。参与商是天上的两颗星星,二者彼出此没,永无相会的可能,而子美与老友却在这乱世不期而遇,喜得子美开起了自己和老友的玩笑: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我“重上君子堂”,我们两个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半个鬼呀?化伤感为戏谑语,将欢快的气氛一气灌注,直到最后一句都给人雄浑壮丽、任凭天地纵横的沧桑之感,以及明亮振奋之感。

整首诗明白易懂,前写相见难而见之惊喜,中写老友及家人的礼貌亲近,末写故人深情却后会无期,语言朴素古雅,节奏简洁明快,完全体现了子美用文字描绘赏心乐事的精湛才能。

欣赏这首诗,有一要点必须明确,即文字的魅力是以情真意切做底子的。在子美一千四百多首诗当中,与各色人等聚会宴乐写诗应酬,少说也有两三成,但像这首一样引人共鸣的作品却顶多十之一二。文学创作法则放在伟大诗人身上也是一样,历史的大浪淘沙留金,只有精品才能永得读者青睐。

新安吏

【原诗】新安吏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在中国文学史上,“三吏”、“三别”属于不朽杰作,不仅内容广思想深,叙事与抒情自然交融,文字上更是达到了字斟句酌百炼成钢的顶级段位。我们后世读者往往会当这是中国历史和中国诗人的一个宿命:子美先生被贬出政治权力中心,来往于战火动荡的民间大地,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都是为了用他手中的那支饱含黎民百姓血泪之笔,为中国和中国人立下“三吏”、“三别”这样的字据。《新安吏》是首篇,如同《兵车行》的续集,但又显然大不相同。

写《兵车行》时,“安史之乱”尚未发生,皇上的开边战争多为不必要战争,因而子美先生作客观报道严正评论,婉转期待皇上改邪归正体恤人民让人民休养生息。而这一次的战争是皇上必须打的,尽管一败再败,子美也不愿客观报道严正评论了。这一次,子美的立场显得矛盾,子美的文字便是在这矛盾中寻求共同点,并让共同点生长发展成一方对另一方的劝慰。

写《兵车行》时,子美与士兵直接对话,类似战地记者,报道战斗实情并呼吁皇帝重视这实情,目的是改变皇帝想法。《新安吏》中,子美与所写的人事中间,出现了一个媒介式的人物:将征兵送往战场的衙门小吏。“三吏”中只有石壕吏的形象是纯粹反派,新安吏和潼关吏都是正面形象,比如这新安吏回答“观察家”子美的问题说,“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语气也是相当无奈的,令人恍惚觉得以下诗句也是他的所观所思与所为,即他与子美合二为一,他们要共同面对的,是说服与安慰从军少年以及送行的亲人们。

显然,仇兆鳌将“我军取相州”至末尾的诗句解读为“送行者作宽慰之语”,完全无视了子美化身为新安吏,一展唐朝情圣悲天悯人的参与者姿态。在我看来,自“白水暮东流”到末尾,把子美先生儒士布衣的双重身份坦白于天下:他深切地心痛着应征入伍的少年们,深切地心痛着肥男瘦男和他们亲人的悲怆;同时他也深切地替皇上和王土着急,以至于从旁观者变身当事人,变身为一位同样焦急深重的新安吏,劝慰着鼓励着正生离死别的大人小孩。

那场景本是很难冷静描述的,子美先生字斟句酌,避苦显乐,好话说尽,目的不言自明矣。

要理解这首诗,理解子美的矛盾心情,先得大致了解当时的战况。

虽然唐肃宗回到长安坐上龙椅,但其时叛军势力与斗志有增无减,显得比唐军强势,一股首领是安庆绪,他杀了父亲安禄山取而代之,盘踞邺城(即相州);另一股首领是史思明,占据着魏州。

有将军提出很专业的分兵攻打同时灭敌的军事主张,可是唐肃宗对各路领兵打仗的将军,还是采取不设最高统帅而派中人监督法。乾元二年正月到三月,集结了郭子仪等九节度使的兵力攻打邺城,肃宗派亲信鱼朝恩督军,鱼公公不同意同时打击叛军的方案,错过了战机。

这边唐九节度使围攻邺城,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城久攻不下,粮草殆尽,军心涣散。而叛军两首领却心有灵犀彼此照应:城中粮绝,安庆绪让大家吃鼠肉,让战马吃墙泥(古代墙泥中有草和麦稃),苦熬苦守等待史思明救援。那史思明引兵来到城外,筑营与唐军对垒,每天选多股精骑兵撩拨唐军,且设计切断唐军粮草车马后援。如此一个月后,史思明再亲自率五万精兵正面迎战六十万唐朝大军。

据《资治通鉴》记载:三月初三这天,双方大战于安阳河北,各有死伤。正当郭子仪的大部队摆兵布阵准备同史军决一死战之时,忽然刮起了沙尘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两军不战而溃。唐军往南,叛军往北。郭子仪以朔方军断掉河阳桥,保东都洛阳,筑南北两城而守之。

唐军折损严重,战马万匹只剩下三千,甲仗十万几乎全部在溃败中丢失,更为紧急的是人员损失,必须连夜补充兵源,修工事,守王城。子美先生此时休完假,正从洛阳返回华州途中,遭遇此次征兵之事,亲眼看到尚未成丁(22岁)的18岁少年(中男)被迫入伍,心里先是泛起疑问,旋即无奈释然,局势如此,“天地无情”如此,人间唯有用泪水与之周旋了。

子美劝慰众人不要哭,要坚强面对无情天地的考验。他还为朝廷解释相州(邺城)大败的原因,并将原因归结为唐军疏忽了叛军的实力、狡猾和团结,并诗意地形容溃散的唐军为“归军星散营”。最后八句更是耐心劝慰道:别伤心别害怕,你们去的部队挨在旧都边上,不愁吃的,让你们挖壕沟护城不必挖很深;只是练练兵放放马,不会有临战的生死之忧;你们去的是王牌部队,长官会如父兄一样好好照顾你们的,所以别哭了别担心了,打起精神建功立业是正经事。

站在今天的角度解读子美的这番话,为朝廷做忽悠之事的性质是洗不干净的。但是,他所说又是当时身临其境的人们必须面对现实的大实话。

子美不指责皇上政治无能,笼统说成“天地终无情”,不仅是为尊者讳,更是因为在当事人面前说这个无益;他不明说军队败相,给的都是正面信息,是期望自己的这点小狡猾,能够安抚生在这残酷时代的人们,鼓励他们坚强面对命运中的苦难,而这,大概正是大仁大德在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表现吧。

新婚别

【原诗】新婚别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新婚别,是唐朝乱世强行征兵故事中最悲催的一种,绝对是子美先生亲眼所见,不得不写的极端伤痛之一。

因为要站在皇家朝廷立场安慰被伤害的小女子,子美先生模拟的悲泣之语,颇有几分儒士的节制感觉,从中分明能体会到子美的文学设计:小女子是悲愤的,她为自己的不幸遭遇鸣不平,表达得十分透彻尽兴,而在这种尽情宣泄的过程中,却知礼义守礼节,不过分,如此使得这位乱世新娘的形象哀怨不逾矩,有情有担当,也就格外令人心疼和敬佩。可以说,子美先生在忠实纪录的基础上,提升了诗中女主角的人格品质,实现了作品与文学形象的双重不朽。

我对这首诗有两方面的感受,一是觉得作品中的小新娘的形象,散发着朴素的古典美的气质,她在世事考验面前采取大度体贴的态度和发出的坚贞誓言,因与年龄处境形成强烈反差,显得深沉有力。

另一方面,我以女读者喜欢使用的将心比心体贴入微方法,轻易发觉了以往无论多么高明的男读者都没有觉察的爱情细节,发觉了子美的不写之写,成就了一段乱世小夫妻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故事。

喜欢仇兆鳌的一段评语,“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君往,别之速也。随君,情之切也。对君,意之伤也。与君永望,志之贞且坚也。频频呼君,几于一声一泪。”

因必须一气呵成,子美只描摹了小新娘的心声。

开篇至“君今死生地,沉痛迫中肠”,是清晨时分,小娘子一边为小夫君收拾行装,一边哭诉身世之苦离别之伤。其哀其痛最打动何人?当然是她那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小夫君。按古代结婚年龄的制度与习俗,我猜想小娘子十七岁左右,她的小夫君可能也不到二十岁,结婚和被征入伍皆如此仓促急迫,一夜缠绵的温存尚未消散,转眼就要分离,留下可怜的小娘子独自生活,那小夫君内心充满愧疚、珍惜、怜悯等诸多情感,加上暗藏于心的对自己即将上战场的恐惧心情,他会走到絮絮叨叨的小娘子身边,与她相拥而泣,两人互诉衷肠,互相安慰……

随着这不写之写的互动场景的转换,“誓欲随君去”至“与君永相望”,是小新娘抑制自己的悲伤,反过来安慰小夫君的涓涓细语山盟海誓:俺也恨不能随你到天涯啊,可你是个军人,俺怕拖你后腿有损军中威武之气。咱都别再伤心哭泣了,你要好好在军队干,俺现在就换下新娘装,当着你的面洗掉脸上的脂粉,安分守己等你归来……

两个唐朝的孩子,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彼此拥有彼此相望的情感,是这对小夫妻勇敢面对艰难命运、拼死一搏的生存动力。

子美诗之巧,正在于他能发掘到任何处境下都会蕴藏着的人间感情的爆发力,以及它的永恒安慰。

石壕吏

【原诗】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三吏”、“三别”中有两首都描绘了乱世中老人的形象。《垂老别》通篇模拟一位老人的思路口吻叙事抒情,一波三折尽情展现,情绪慷慨激昂。和《新婚别》一样,子美深入到老人家内心深处,于绝望的边界开出人性本能的希望之花:子孙皆阵亡了,自己独活还有何意思,不如愤然投杖从军去!老人与妻子离别,“夫伤妻寒,妻劝夫餐,皆永诀之词”(仇兆鳌语)。他用“纵死时犹宽”的话语安慰妻子,其实也是在自我安慰自我鼓励。战争与死亡令这位乱世老人回忆自己大半生的蹉跎岁月,面对国破无处可逃的惨绝处境,主动选择替国家和君王去死有大义存焉的主流姿态,体会自己临危受命的悲壮豪情,给读者留下的也是大义凛然的震撼感。

从阅读欣赏的角度而言,《垂老别》是一幕悲壮的离别场景,是子美代言一位乱世老人愤然从军的内心独白,其诗歌叙述的形式多少有了一些套路之感。而另一篇描绘乱世老人形象的《石壕吏》,则完全别开生面,不是子美代言,而是子美身临其境的一幕抓丁应役的深夜剧,在短短的篇幅中充满各路人物与情节的互动张力,焦点集中在老祖母的一言一行当中,令千年之后的读者体会到文学创作的巨大喜悦、文字表现的绝妙魅力,这是子美先生为这世界贡献的一颗文化宝石,一颗蕴藏了中华民族最瑰丽精华的文化宝石。

子美只用一句“吏呼一何怒”,便将一个穷凶极恶的小吏形象概括了,省去了他二怒呼、三怒呼的丑态,留下更多笔墨描绘老祖母与之周旋的大智大勇形象。

小吏夜晚捉民代兵,声震村庄,老祖母安排老伴儿翻墙逃走,自己去看住家门。“看”在这里是平声,是守住之意,老祖母先是用话语“拖”住小吏不让其进屋查看,最后不得不用自己去为士兵做早饭的应役行动,彻底“堵”住小吏穷追猛打非要在她家找到男人的企图。在那乱世,老翁的存在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老祖母是铁了心要让老伴儿躲过这一劫的,最后她成功了,但她被带到军队中去的命运却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

古代杜诗评家都会夸赞诗中老妇为女中大丈夫,都浪漫地猜测她的言行已经使怒吏心软了,且她随怒吏去到长官面前,怒吏甚至会帮她说话,长官会让她脱身回家。应该说这正是乱世老祖母的设计与愿望,这个计谋可能是急中生智,更可能是早就酝酿于心的。在邺城溃败之后,补充军队的抓丁行动已如风暴席卷大地,老的小的都得当兵的消息,传遍长安和洛阳的周边地区。石壕村还算幸运,抓丁小吏夜晚才来,老祖母周密地想好了对策,她连最终的对策都想好了,因此才可能说服老伴儿逃离,自己挺身而出。而事实的进展也如同她所设想,走到了最后一步。“妇啼一何苦”之后,子美用十五句话表达了老太太与小吏周旋的三个阶段,先是陈述三个儿子的情况,小吏不为所动;再告知家中无男人,孙子年幼其母因衣衫破烂不便出来见人,小吏仍找她要人;老太太便把自己安排进了这场保卫洛阳战事的合适位置:炊事员。终极的机智设计果然皆大欢喜息事宁人。一则成全了小吏的差事;二则保全了自家老头子的性命,保全了自己小家的相对完整;三则能用自己所长又不至于拿刀枪去送命,此乃舍己保家的最小代价。

从结尾四句来看,老太太当真被带往了军营,可见当时军中缺人手到了何等地步。而老太太不能算是被抓去的,她和《垂老别》中的老者一样,是因为最能体会当时的紧急事态而无奈主动从军的,但是与老者的凄惨抛家不同,老太太是为了保护家庭而参军的。

我深深觉得,《石壕吏》中的祖母形象,反映的是中国古代女性的强烈生存意志与高超生存谋略,展现的是女性支撑着民族繁衍的大树屹立不倒的坚韧力量。简单说来有三层解读空间:

第一,女性生存态度是顾全大局的,她会考虑所有人的处境,包括反派人物小吏的处境,老太太也是给予了充分理解与同情的,所以她无比耐心一桩桩一件件告之自家详情,最终还跟随小吏而去。

第二,女性生存智慧使代价最小化,这是女性自我牺牲精神的理性基础。女人持家,总是想尽可能照顾好所有的人,这样便有权衡、安排与取舍,她不会傻乎乎地牺牲自我,她做出自我牺牲的决定,一定是权衡所有利弊之后的理性选择。

第三,女性生存终极目标是内心的平衡安慰,这是息事宁人、自我牺牲等外化的性情风格与道德品质的深层心理基础。

所以《石壕吏》中的老太太才会在随机应变中,始终坚持一手遮天的姿势,揽下所有的苦,为了保家也为了安心。否则,让老头子去从军,她会比自己去军营更不好过。后世读者理解她的美德、胆识和大方处事的沉稳风度,关键就在这里。

子美的功力已然登峰造极,王嗣奭评说“三吏”、“三别”:“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

立秋后题

【原诗】立秋后题日月不相饶,节序昨夜隔。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这首作于乾元二年(759)立秋时节的诗,其中的时间指向颇含暗示,也许不仅与子美的弃官时间接近,还与他的生日接近。这一年他48岁,到了年近半百这个人生年龄的重要节点,于多年蹉跎而过的麻木中,忽然又一次感受到岁月的紧迫性和一去不复返的悲哀。所以,虽然一狠心一跺脚做出了那个早就想做的拂袖而去的动作,实现了不拘形役罢官由己的自由意志,却似乎并无多少高兴的意思。

子美不愿做小官的想法由来已久,“平生独往愿”只是其中之一。在我读过几遍杜诗全集和几种经典注本传记之后,我认为除了传统儒生都有的自由意愿以外,子美辞官另两个理由也值得一提,首先是唐朝的小官不仅拘束人,还养不了家,于是子美借着这年因天灾关中爆发饥荒的“时机”,携妻带子出外另觅生机。其次,与这年春天子美经历唐军溃败人民遭殃的残酷史实密切相关,与他进一步的深刻思考相关,这些思考将在子美晚年变为可与“三吏”、“三别”相提并论的、替唐朝帝王反省的巨作,如《诸将五首》《八哀诗》《昔游》《遣怀》等虁州诗篇。此为后话,现在我要说的是写“三吏”、“三别”时期,子美弃官的思想根源。

从思想发展的脉络和情感表露的程度两项指标来考量,《无家别》应该是“三吏”、“三别”的压轴之作,子美写到这篇忽然放开情绪也不节制文字了,他描写史上最惨人生的所有细节,并最终流露出了控诉之意:一位死里逃生的败兵,回到早已变成荒村的家乡,与仅存的“一二老寡妻”以及狐狸野兽为邻,凭着生命意志安顿下来,准备“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重整破败人生。可是县吏来了,向他下达了官府的命令,必须重回军营。他自我解嘲般地解释自己的苦难命运:还好,这次就在本地服役;还好,没结婚无牵挂……唉,既然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从军还在乎什么远近呢。唯一痛心的是五年战乱,自己当兵去了顾不上母亲,令母亲病逝无人安葬魂散荒野,令我再次从军无家可以告别!“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这是子美为无家者做代言,也是子美自己的心声,虽然婉转,但毕竟已触及国难民苦的根源:皇上朝廷的失职无能。由此可以看出子美思想和立场发生了微妙变化,有偏向民众一边的意味,而不再是单纯的统治者的民情观察员与报告员以及安慰者,表明子美此时对朝廷和战争前景悲观到了极点,要把自己的热心肠冷一下子了。

我想子美的弃官决定,既是冲动的,又是深思熟虑的。

我们女读者一般会从生活的角度担心子美一家人的生存问题,但据杜诗全集和注本、传记来看,子美官位低受憋屈收入微薄,为官时的生活至少没有后来四处“仗友生”来得自在。大约唐朝或者说古代的大才子大贤人,有选择这种生存方式的传统,他们朋友多,社会也宽容这样的生存方式。也许子美对“途穷仗友生”充满了期待,他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人来供养,他要反抗一直穷困的现实生活,改变自己拥有惊世才华创作了不朽作品却衣食无着的巨大反差。

实际上,避世隐居只是子美的理想与堂皇说法,携妻带子逃难的现实只能说明他是位顾家的男人而已。他与杨氏生命力强盛,至少生育了五个孩子,《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说一幼子饿死,此时活着的就有被他多次写进诗中的两男两女。他一定天真地幻想过,只要他们远离尘世苦难,避开这一段兵荒马乱的岁月,在众多亲友中遇上一位供养人,给他一个世外桃源,他们一边男耕女织,一边教育两个儿子,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子美一生贫穷,却向往隐士们视“荣贵如粪土”(《贻阮隐居》)的高傲,未免有作秀之嫌。但是,时代变迁令我们今天的人无法十分贴近子美所处的窘境,而由于他的身后大名,我们还很容易对他产生“高大全”的要求,比如总是反感他哭穷喊贫的句子,多少有些嫌恶他依人而生的无奈选择,而这其实是我们的不足,是我们没有体谅和善解人意。

子美深知此情,所以在千年之前自我解放的时刻,没有喜形于色,只有惆怅悲伤。

佳人

【原诗】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首诗的叙述描写如行云流水般让人赏心悦目,其中的警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将这首诗的人生况味与艺术境界,丰富到了其所能达到的极致。

仇兆鳌说:“按天宝乱后,当实有是人,故形容曲尽其情。旧谓托弃妇以比逐臣,伤新进猖狂、老成凋谢而作,恐悬空撰意,不能淋漓恺至如此。”

我也认为《佳人》有原型。“安史之乱”发生后,子美先生先是经历过携家逃亡的生活,然后经历过追逐新主被困又逃,终于为官又被贬的遭遇,最后他弃官携家漂泊,可以说他那几年往来于乱世中的多个地方。就在他奔波的途中,就在他携家人夹杂在流民的人群里,总会有孤零零的女子出没其间。她引人注目,因为她明显不是来自底层贫困阶层,她孤零零的身影,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子美的眼前,令子美印象深刻若有所思,只是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意象加以描述。可以说,“三吏”、“三别”是子美先生在来往乱世奔波途中遇到了十分集中又十分惨烈的人事刺激而创作出来的,其创作的现实基础完整又坚实,令子美能够一气呵成这千古绝唱。而佳人的真实触动则比较零散,虽萦绕于心却要花些时间和工夫慢慢酝酿。《佳人》表达战乱动荡不仅摧毁了社会底层民众的平安与基本生存,动摇了皇家权力中心,更涉及和破坏了中间的权贵阶层,为官的被叛军所杀,其妻女流落民间,生活凄苦;还有因战乱被权贵夫家遗弃的女子,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可是遭遇战乱后,父母兄弟之家也都不复存在了,只得只身一人,或随身带个小丫头避祸求生。

子美以五言古诗的形式为她们代言,不仅塑造出一位千古佳人经历生活动荡人情折磨,依然不改其古典女子贞静端庄的形象,而且还表达了子美内心深深的敬佩之意:敬佩她对身世的叙述娓娓道来古雅含蓄的风度,敬佩她对零落依草木的独自生存现实淡然接受的坚贞品格。

历来文人对“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解释,都局限在男性赞赏女子从一而终坚守贞洁的角度,从未将这句诗同古代女子的内心思想联系在一起。

只有王嗣奭曾经对《佳人》提出过一个分段意见:“‘自云’二字,直管到‘出山泉水浊’,皆代佳人语。”这倒是有点将“在山”两句同佳人的主观意识相互关联的意思,可惜他未展开论述,历来也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与研究。

女性读者会关注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不仅了解时代不同会造成解读歧义,而且还知道性别差异对文学创作及其欣赏评论活动也有重要影响。“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本是一种自然界的景象,被子美用来代言佳人的生存依据或者说精神支柱,子美的原意,很有可能也是停留在从一而终那个层面上的,他用男文人喜欢的翠柏与修竹意象来形容佳人的高洁,用“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来描绘佳人之美丽之寂寞,用诗语画出了一幅背景文雅的美人图式的贞节牌坊。

但是这对于佳人来说,只是虚荣,因为她的独立生存不是一时的行为艺术,而是将来至死之前都要面对的日复一日孤苦无依的岁月。

我们女读者可以设身处地为佳人想一想,命运安排她没有一男半女的牵挂,又失去血缘亲属的依靠,她的出路只有两条:再嫁和独活。再嫁对于佳人来说是比独活更为难受的处境,不光有违妇德之类的精神负担,关键是以她上了些年纪被弃又没有好娘家的自身及外在条件,她已经很难嫁得合适,更不用说嫁得满心欢喜了。因此,我们不难发现,面对人间战火以及夫婿无情带来的创伤,佳人由被迫渐渐转变为主动,她为自己选择了遗世独立的生存姿态,她的内心世界由认命开始,慢慢萌生出一点小小的自我意识,把从妇德中提炼出来的“清白”二字,当作自己活下去的精神动力,支撑自己孤苦伶仃却心安理得堂堂正正的每一个清净日子。

相对于生活在“三从四德”困境中的女子们来说,佳人的后半生也是值得一试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好多现代人对曾经的贞节牌坊没来由地深恶痛绝,对古代贞洁烈妇任意地妄加评论甚至恶言糟践,这种对历史往事对古人生存方式都采取简单化的浅薄态度,真是辜负了我们先辈们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思想探索了。

要知道,历史不会来无依据,去无原由的,前人的日子更不会是白过的。

所以,子美诗的留白处,不禁引人遐想:在唐朝的动荡年代,选择不再依附男子而独自生活的佳人,在短暂的适应期过后,会选择什么样的劳动方式来养活自己,来守得“清白”二字的含义呢?

可以说子美先生在无意之中,为中国女子文学形象创造了一个里程碑。

从那时起,“清白”二字不再是冷冰冰的社会规范,而是一代又一代女子用体温焐热的终极生存法宝与心灵归宿。

遣兴五首(节选)

【原诗】遣兴五首(节选)其三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子美在秦州时,常常流连于自己为自己设置的人生十字路口,徘徊犹豫,内心里波澜起伏,写了不少反映自家心事的遣怀遣兴诗。

在我选的这首诗之前,子美在另一组遣兴诗中总结当时国家的局势,并从农事现象引发“大器晚成”之叹:“丰年孰云迟,甘泽不在早。……春苗九月交,颜色同日老。劝汝衡门士,勿悲尚枯槁。时来展才力,先后无丑好。但讶鹿皮翁,忘机对芝草。”(《遣兴三首》)我认为子美这也是在自我鼓励自我暗示:前途仍有机会,要耐心等待,不必学那成仙的鹿皮翁。“但”与“讶”的组合有“只是惊讶”、“弄不明白”之意,这样才与整首诗的中心思想相合,因此我不同意古代评家的解释,他们认为子美只是鼓励别人,而自己则安于“忘机对芝草”。

当然,子美的思绪总是表现出此一时彼一时的变化特征,在寻求出仕机会与回归田园隐身世外之间摇摆,这是他一生痛苦的现实。选评这首诗,是想早些明示各位读者朋友,想减轻各位一直到最后都可能会因此而纠结的各种伤感沉痛。

子美的生存与创作经历,与陶渊明相当接近。

陶渊明是晋代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自幼家境贫困,做过短期的江州祭酒、镇军参军等属官。41岁时(义熙元年,公元405年)曾做彭泽令八十多天,遂弃官归隐。《晋书》《宋书》都把他的事迹载入《隐逸传》。

从陶渊明生活的时代状况来说,是晋宋之交的乱世,豪门之间互相战争,政治面貌狰狞丑恶,陶渊明的态度表面看起来是退避三舍远离尘世,只有正宗中国文人方能看出其中韵味,鲁迅就曾评说道: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也就是说,陶渊明是以清新自然的山水田园诗歌来表明他对时代混乱的态度,来对抗当时文坛盛行的虚假做作的骈俪华艳之风的,他是以此开创中国古代文学新风气的先锋人物。

子美也看出来陶渊明的未必甘心。据《晋书·隐逸传》记载,陶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脱颖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他做县令之时,郡里派了个督官下来检查工作,有小吏告诉陶渊明:你得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儿耶。”义熙二年乃解印去职,赋《归去来》。杨伦解释子美诗时说:“此首独借陶自忏。”即子美与陶渊明此时心心相印,皆为无奈归隐,实际上均不满足于“达生”。陶渊明有《饮酒》诗曰:“颜渊故为仁,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子美认为这说明陶渊明心有不甘,“达生岂是足?”一个问号将两个人的相同心事翻现给世人看,并以此反转作肯定之意,找到二人的命运相同之感,以支撑自己在出仕与归隐的岔路口上,继续理直气壮地徘徊周旋,不作断然决定,永远见机行事。

可以说,“达生岂是足”句是我选这首诗的关键,这个句子是打开子美人生与创作中,至死都深陷矛盾泥潭情绪死结的一把钥匙。换句话说,子美后十来年抛却自尊之心,追逐周旋于外省官员之间,坚决不选择“僻地”以“达生”,即超然世外活得轻松潇洒兼可平淡一生养家糊口的生存方式,道理与心结正在于此。

古代评家认为子美对陶有微言嘲意,或借讥陶而自嘲。

我却并不这么看,我认为子美是在全方位地与陶渊明“合并同类项”,寻求二者一致找到同类感,以使自己不太孤单和掉价——陶渊明已是著名的先贤,自己比他也不输什么。为此他连两个人的儿孙事也找出来对照相似性了,陶渊明有《责子诗》云:“白发垂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笔纸。”又有《命子诗》说:“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仇兆鳌引黄庭坚解释说:“子美困于山川,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以解嘲耳。诗名曰《遣兴》,可解也。”

秦州或各个阶段的“遣兴”、“遣怀”诗,实际上都是子美于困顿中自己心与口的“商量”,在尘世讨生活的子美,仕与隐两头都不沾,实在无法忽视尘世对自己的评论与影响;儿子的贤与愚,也是一个男人的重要生活与立世指标,儿孙不争气,做父亲的怎不挂心与失落?于嘲人与自嘲中获得同病相怜的情绪牵绊,也是子美此番心口商量的收获之一吧?

秦州杂诗二十首(节选)

【原诗】秦州杂诗二十首(节选)其一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其七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独长望,衰飒正摧颜。其十三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其二十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新唐书·杜甫传》上说乾元二年(759)七月,“关辅饥,(子美)辄弃官去,客秦州”。秦州即今甘肃天水地区,是子美出发寻求隐居生活到达的第一站,寻求了三个月,并不顺利。我选的这几首诗,可以大致反映子美客居天水的情况。

其一中的“因人作远游”句,大多评家认为那“人”可能是指子美的堂侄儿杜佐,杜佐在战乱刚开始就躲过来了,已买了田和屋。也许子美在流浪路线的选择上的确受此影响,但快到此地时子美发现,这里是边塞,自己的方向原来是“西征问烽火”,不禁“心折骨惊”骑虎难下,出发时的“怯”与“愁”被这里的鱼龙川和鸟鼠山加重了。

其七专论关愁,前四句大气壮丽,第五六句用两个典故来表现末尾两句的直白忧国之意。“属国”句是用苏武外交官名,以及出使匈奴十九年才得归的故事,表达对吐蕃长期不归属中国的忧患。“楼兰”(今鄯善)句用《汉书·傅介子传》讲的“傅介子持节至楼兰,斩其王,持首还”的故事,表达强烈期待乱唐也能出现这样的人物,快刀斩乱麻般解决周边民族的归属问题。

秦州杂诗第十三首,是子美对一方桃源的描绘与向往。自古以来的评家有认为此乃杜佐所居之地的,认为子美去往一游或者就住过东柯谷。但是,诗的头一句就表明这只是一件听说的事情,子美很动心,托船工再去察看,希望自己能与这个“桃花源”有缘。

子美与堂侄的来往是有诗证的,一首是因杜佐来看他而写的“感谢信”,其中有恭维语说:“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示侄佐》);另一首是他家里快断粮了写的“索物诗”,盼杜佐寄些黄粱和白蕌头来,明说“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佐还山后寄三首》)。

从子美在秦州找住处这件事情上,我感觉子美与杜佐之间的亲戚情分,还没有子美与僧人赞公之间的朋友情分深厚。遇见赞公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子美并没有到访杜佐家,而是到赞公修行处住了几天,二人相携寻找桃源。

这位赞公曾经是长安大云寺的高僧,子美被叛军抓回长安困顿苦闷之时,常去大云寺静心,赞公对子美非常体贴照顾,子美作《大云寺赞公房四首》,记叙二人“晤语契深心”的情谊。子美没想到在秦州能遇到赞公,一见面便住到赞公家去了。《宿赞公房》写道:“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诗有原注云:“京中大云寺主,谪此安置。”

子美是自我放逐,赞公是被放逐,但是以二人的身份与心性来说,放逐改变不了什么,赞公到哪里都可以参禅,子美极想跟他做邻居,“茅屋买兼土……柴荆具茶茗,径路通林丘。与子(赞公)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寄赞上人》)可惜两人一起在四周找来找去,却并未找到合适的地方。

写秦州杂诗时,子美还没有想到这些困难,心中还余有对唐肃宗的愤怒,便故意在第二十首里面借着向昔日朝中同僚报平安的机会,讽刺肃宗,也自嘲不懂为官规则。中间四句带着情绪“晒”自己的自由生活,然后告诉同僚自己现在过得还可以,有一枝可栖。而这明明就是假话,没有找到适宜居住养家的地方,更没有遇到供养自己一家老小的贵人,又到了严冬时节,子美不得不向南而行。“天长关塞寒,岁暮饥冻逼。……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别赞上人》)

子美准备离开,与赞公告别,末句是鼓励离开的自己和仍留在秦地的赞公,各自保重,努力生存。

出师不利,子美只是秦州的匆匆过客而已。

天末怀李白

【原诗】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子美在秦州写了三首怀念太白君的诗,那时太白君还活着,只可惜通信闭塞,最应该读到的人没能够读到。

客居秦州的三个月,人生地不熟,子美除了喜遇赞公,从侄杜佐、隐士阮君之外,情感生活多靠怀念故人来支撑。《梦李白二首》写的是他有三个晚上梦到太白君的经历,当时太白因入玄宗十六子永王李瞞幕府,受肃宗给李瞞安的叛逆罪名连累,被判长流夜郎(今贵州桐梓县)。子美不知太白君走到半路上遇赦,加上民间大概对太白的故事有些添油加醋的传说,他便忧思成梦,似乎担心老友真如传说中的淹死水中来托梦与他告别,所以诗有佳句说:“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这两首诗中最特别的佳句是感叹太白君生前死后境况落差的千古名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句可同“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对看。

浦起龙说:“五六(句),直隐括《天问》《招魂》两篇。”“天问”好懂,“招魂”要转好几个弯子:首先,子美怀念太白君,请出了中国文人士大夫不得意的老祖宗屈原大人,使情感和诗意深厚起来;第二,屈原在《招魂》中记录了远古文化中山泽鬼怪以人为美味的传说,子美借用来暗指太白流放地夜郎的艰险恐怖,对太白的遭遇表达担忧与愤恨之情;第三,自然过渡到末两句的巧思巧语上来:投诗赠予汨罗水,与怀沙自沉的冤魂结伴问天,共诉冤情。

和《梦李白》相比,这首诗莫名其妙地显得轻巧有趣,“魑魅喜人过”句因“喜”字而并不觉恐怖,末两句是纯粹的巧安排巧意境,很容易让女读者为其惊艳,大大降低了对冤这个字的敏感度。

后来,子美大约得到了太白君的确切消息,便寄去二十韵,以示声援。深深觉得子美这单向的深厚感情由于仰视太久无回应,只存在于天上,不如他对另一类朋友的“低到尘埃里”(张爱玲语)的平等双向友情那么真实感人。

就在秦州,他也为另一位老友写下过怀念之诗:“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平生一杯酒,见我故人遇。相望无所成,乾坤莽回互。”(《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读这样的诗句,我可以感觉子美与郑虔的情感有温度有色彩,一句“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便能亲切地击中读者内心最柔软处。

山寺

【原诗】山寺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纤毫。

我一直向往天水的麦积山,草稿完成后又回顾子美这首不知名山寺的游记诗,不愿舍弃,重新拥入小集。

子美每到一地,虽要辛苦为一家人衣食操劳,但从不减少游览名胜古迹的雅兴。子美于759年在秦州(今天水)看到的野寺和麦积山,破败荒凉,连名字都消失了,所以他诗中描绘的只是建筑物外观结构,自然景观及道路“细高”状态,还有当时当地的动植物特色。《方舆胜览》上说:“麦积山在秦州东南百里,为秦地林泉之冠。姚秦时建瑞应寺在山之后。姚兴凿山而修,千崖万象,转崖为关。又有隋时塔,杜甫有诗。”浦起龙评子美诗云:“山野荒墟中,废寺如画。”还有一位叫何义门的清朝人评说子美诗:“以奇丽写幽寂。”

野寺高高在上,路窄如线难行,僧人没见着几个,倒是看见香獐自在卧眠,鹦鹉旁若无人。石竹和金桃皆山园中的植物,而金桃的来历十分有地域特色:是从西域外国进贡而来,已成此地物种之一,如此表明秦州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一站,曾经繁华云集风情万种,却缘何忽然破落寂寞下来人烟荒凉?是因为丝绸之路找到更为便捷的路线而改道了么?总之子美去时,这寺庙已残,僧人仅存一二。

山寺下面有好几股泉水,子美涉水找到山门入口,沿细路登崖而上,感觉依崖壁悬空而建的寺庙建筑十分牢固稳定。上到顶层重重叠叠的阁楼,凭栏远眺,远方景色因秋高气爽而明丽鲜艳,仿佛纤毫毕现。

我感觉仇兆鳌也喜欢这首诗,细细注释和引用了一大堆:首二总提。石竹、金桃,此山园之物。麝香自眠,鹦鹉皆啄,可见残僧之少矣。牢屋、重阁,乃野寺之房。涉水登崖,上方远见,又知细路之高矣。……赵禤云:“鹦鹉二句,本状寺之荒芜,以秦陇所产禽兽花木言之,语反精丽。”《图经》:阁道萦旋,上下千余丈。……又《玉堂闲话》云:麦积山,梯空架险而上,其间千房万室,悬空蹑虚。……又云:高栏可以眺望,虚窗可以来风。……邵注:“上方谓僧之方丈,在山顶也。”

上网查图片时,我看到这样的资料:东晋初,今石窟西崖下部三股流水被群众称为“三泉圣水”,并在流水附近修建佛寺,塑文殊、普贤、观音像。晋元帝司马睿(317-322)赐名无忧寺,并给田养寺。十六国时后秦太祖姚苌(384-393)改为石岩寺。西魏大统元年(535)重修寺宇,大统四年(539)文帝皇后乙弗氏到麦积山出家为尼,遂改名为麦子庵。隋仁寿元年(601),文帝杨坚腦葬舍利于麦积山,赐改净念寺。唐初再敕改应乾寺。北宋元符元年(1098)遭火灾,部分寺宇被毁,大观元年(1107)陶节夫向朝中进贡灵芝后,赵佶以为祥瑞,赐名瑞应寺。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寺僧圆觉重修瑞应寺。至1920年甘肃大地震,寺内大雄殿、菩萨殿等屋脊多被震毁。1946年修补殿宇10间。1953年,整修大殿,“文化大革命”期间,寺内塑像被毁。1979年,麦积山文管所整修寺内建筑,遂成文物保管、研究和展览的地方。

也就是说,子美那时参观游览的山寺,名为应乾寺,《方舆胜览》记载有误,而子美看过以后的一千多年岁月中,这山寺依然历经磨难屡毁屡建。

寺庙,是与人类共存亡的文化之乡,人不同,它的名字也不同。寺庙的兴衰变迁,不过是人类顽强地建造精神大厦的梦想屡败屡战的历史。女读者向往麦积山,喜欢子美一千多年前去过的山寺,也是因为爱做梦吧。

即事

【原诗】即事闻道花门破,和亲事却非。人怜汉公主,生得渡河归。秋思抛云髻,腰肢剩宝衣。群凶犹索战,回首意多违。

对乱世公主和亲的故事,子美没有细写,可惜可惜。

子美意在议政,不过是借公主故事再一次批评唐肃宗而已。肃宗异地即位之初,急于收回两京和增加自己的实力,不惜尊严与代价收买回纥人的兵力,在757年时竟如此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不仅如此,肃宗在第二年七月,把自己的小女儿宁国公主嫁给回纥可汗。还不仅如此,肃宗竟然允许打完仗的回纥部队不全部撤走的无赖行径,子美当时就写了《留花门》表示忧愤。

花门是北部边境的一个区域,回纥三千精骑兵驻扎不走,子美认为他们不仅掠扰当地百姓,关键是一旦反目,他们将和安史叛军一样,可凭借铁骑勇猛冲过太行山天险,直逼长安。在子美诗中,花门成了回纥兵的代称。王嗣奭评说:“不得已而用之,如何可留?”又引钟云:“说尽客兵之言,千古永戒……”《留花门》中有两句诗描述了公主和亲之事:“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是借用汉代刘细君和亲作悲歌:“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的典故,来代指唐朝宁国公主的心情,意思是公主悲哀,而君王却假装看不见,和回纥人指天发誓结盟约。如此一来,《旧唐书》说:“乾元元年七月,上以幼女宁国公主妻回纥可汗,送至咸阳磁门驿。公主辞诀曰:‘国家事重,死且无恨。’上流涕而还。”的记录,便颇有些令人生疑了。

事实上,子美先生的担忧,在和亲后不到一年就应验了,《旧唐书》记载:“乾元二年三月,回纥从郭子仪战于相州城下,不利,奔西京。四月,可汗死,其牙官都督等,欲以宁国公主殉葬。公主以中国礼拒之,然犹依本国法,蛈面大哭,竟以无子得归。八月,诏百官于鸣凤门外迎之。”

回纥军队被叛军打败,散兵逃到西京(凤翔)。他们的首领死了,想叫宁国公主陪葬,公主拒绝后,还是依他们的习俗,以刀划破脸颊哭丧。最后回纥人以公主没生孩子为由将她遣返。子美《即事》诗全面而深刻地再次述评这段历史,指出回纥战败,和亲的事也黄了,当时叛军史思明部仍在挑战唐军,回头去看肃宗朝廷事与愿违,出路只在反省和改变。

乾元二年(759)八月的某天,朝廷百官接到肃宗的命令,全体来到鸣凤门外迎接宁国公主回国。这时大家看到的,不再是一年前那个青春活泼珠光宝气养尊处优的唐朝公主,而是一位破了相的回纥弃妇。因身逢乱世经历了不可理喻的磨难,她忍辱偷生、无心打扮;她瘦得仿佛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宝衣了。

细细品味,“人怜汉公主,生得渡河归”句,不光特指宁国公主的故事,而且借她牵引出子美对几百年来和亲故事结局进行评价:对于和亲的女子们而言,无论是真假公主,贵族女子或者宫里皇帝的女人,把她们的结局拿出来比较的话,这位乱世公主的运气还算是好的。第一,活着回归祖国;第二,只受了不到一年的罪;第三,肃宗对她的下嫁与回归,既做足了国礼的面子功夫,又表达了父亲对女儿的深深疼惜之情。

从这个角度去想象一下肃宗的形象,也就是一乱世皇帝,也蛮可怜的,我们也就多少可以理解子美对他的所作所为,为何总是宽容地点到为止了。

初月

【原诗】初月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

陈贻焮先生曾说解读古诗的方法可顺解可断制,“所谓‘顺解’就是顺着原诗的意思加以串讲。所谓‘断制’就是通过征引、考校、分析断定诗意应作何理解为当。字句明显的诗,顺解即可。曲多义晦的诗,如不先作断制,往往不易顺解……”。《初月》可顺解。仇兆鳌顺解道:“光细影斜,初月之状。乍升旋隐,初月之时。下四,皆承月隐说。河汉关山,言远景。庭露菊花,言近景。总是夜色朦胧之象。洪仲注:光影,就明处言。弦轮,就暗处言。河汉色明,见月影忽沉。关山自寒,见月光全没。末点暗字,总见无月可窥矣。”

我的感慨依然是在子美的那个宇宙大视野上,觉得中间四句将边塞月景进行了时空交错,隐然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之况味,细细品来,内心一会儿波澜壮阔,一会儿宁静苍凉,有风吹过而不觉。末句的“暗”字含义复杂,有景之暗,更有心之暗,可知子美的孤独寂寞如深渊。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节选)

【原诗】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节选)其一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其二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其五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其七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子美离开秦州时,对下一个旅居地也是充满了天真想象的,《发秦州》写道:“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汉源十月交,天气凉如秋。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从诗中可知子美下一站选定为汉源栗亭,唐时这地方属同谷县境内,离秦州二百里,子美对那里物产丰美气候宜人的描绘,不仅仅只是道听途说得来,他喜滋滋地说了那么多,他喜滋滋地半夜出发上路,诗的末尾还超越前面平实的自我安慰“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来了一句为后世评家大声叫好的“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这拔高的意气风发,这浪漫乐观的心情,不可能只凭一个地方的传说而出现。对此,我们要读到他“自秦州赴同谷县纪行”组诗的第十首《积草岭》,方能明白:“……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卜居尚百里,休驾投诸彦。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食蕨不愿余,茅茨眼中见。”

子美在秦州三个月,天气愈来愈冷,缺衣少食的他忽然收到一封“南方来信”,多数学者认为是同谷县的县官给走投无路的子美写来了邀请信。信中大约描述了一番同谷的风物,“落实”了子美听说的传闻;信中大约邀请子美到同谷居住,并表示愿意在“南州乐土”帮他找一个合适的“卜居”地——大概就是前面诗中的栗亭。信大约写得诚恳充满敬仰又“语绝妙”,令子美深深感动信服,便带着美好憧憬愉快地出发了。子美以为自己把要求放到最低限度,有茅屋栖身有野菜充饥即可,此行定当不会落空。

而子美到了同谷县以后所作诗歌,却完全没有了“佳主人”和“栗亭”踪影,可想而知发生了什么事,可想而知子美之窘之愁到了何等地步,遂有了写下同谷悲歌七首的契机。

悲歌中的第三、第四首是怀念弟妹的,第六首是感叹自己在国难时携家飘荡之无奈缘由的,与所选的四首一起,构成一幅笔力粗粝深刻情感雄浑奔放的乱世子美自画像,将杜诗全集这部大书中的主人公杜子美,浓墨重彩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其诗歌形式“亦是乐府遗音,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诸调,而变化出之,遂成杜氏创体”(浦起龙语)。前两句立意,中间四句叙事,结尾两句长歌当哭感慨抒情,非常贴切子美身逢绝境心怀悲愤的情状,感染力十分强烈。

第一首诗,让我们看到一个白发蓬乱的子美;看到天寒日暮山谷里随养猴人寻找充饥野果的子美;看到手脚冻红冻破如冰麻木的子美;看到将那内心一涌而发的悲歌,当成上天向自己吹来的悲风的子美。

第二首诗具体描述子美的一天,他将家人性命寄托在手中的长镵(古时一种尖形挖土铁具)身上,与伊一起进山寻食,无奈大雪掩盖了一切,寻不到黄独(野生芋头)的苗叶,空手而归。他和家人饥寒交迫痛苦呻吟,四壁静静相陪,邻里悲悯相望。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子美“短衣数挽不掩胫”,联想起“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时的子美,竟不忍心在脑海里去想象子美的样子;诗中把长镵拟人化,语重心长拜托伊的情景,令人恨不能时光穿越,用今天多到大半拿去酿酒的粮食,去解救子美一家脱离困境。“邻里为我色惆怅”透露了子美在同谷县落脚地的信息,大约是在城边上的小村庄里,邻里也穷,除了同情别的也帮不了他们。可知《积草岭》里的那位“佳主人”,并没有给子美一丁点儿具体的帮助,弄得子美生计落空措手不及。子美回顾来时路,思绪万千心情复杂难释,在第五首诗中,前四句描绘同谷冬景,城里荒至狐狸乱窜的地步,子美夜不能寐,直问自己“我生何为在穷谷”,悽惶无助,犹如飞散的魂魄招不回来。

最后一首直接唱出了子美内心对身世的大悲哀大愤恨,为天下寒士一吐恶怨。他悲叹自己年龄半老一事无成,居然用了三年时间忍饥挨饿于荒山野岭之中!想起京城达官朱门酒肉志得意满,只能悲叹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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