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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7 10: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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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珍妮弗·伊根,何颖怡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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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里的痴人

时间里的痴人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时间里的痴人作者:【美】珍妮弗·伊根,何颖怡[译]排版:辛萌哒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3-01ISBN:9787540489069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Peter M

诗人宣称,如果我们踏入年轻时曾住过的房子或者花园,我们会重新抓住那个时候的自我。但这是最为危险的朝圣之旅,因为结局失败与成功的可能一样多。寻找特定的地点,倒不如伴随岁月的更迭,向内进行自我探索。——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三部《盖尔艺特家那边》)

他人生命里的未知要素就跟自然一样,科学家的每一样新发现都只是减少了它的未知要素,而非全然抹除。——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五部《女囚》)第一章失物

事情发生在拉西摩饭店的洗手间,一开始,跟以前没两样,萨莎正对着镜子补她的黄色眼影,突然瞥见洗手台旁的地板上有个皮包——显然属于那个隔着紧闭的厕所门、排尿声依然模糊可闻的女士。皮包开口的边缘隐约可见一个淡绿色钱包。现在回想起来,萨莎马上就明白是那位如厕女士对旁人的愚蠢轻信激怒了她: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啊,你只要给人半点机会,他们会连你的皮都剥了。你把东西丢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以为你出来时,它还在啊?这让萨莎产生了教训那女人的欲望,却掩饰了一直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另一种感觉:那个质地柔软、胀鼓鼓的钱包,简直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任由它原封不动,岂不乏味、平淡;还不如抓住机会、接受挑战、冒险一试、而后兔脱、抛却谨慎、与危险共舞,拿走那个鬼东西。(她的诊疗师科兹说:“我了解。”)“你是说偷。”

他一直想让萨莎说出“偷”这个字,比起她去年搞来的一大堆东西,钱包这玩意儿,比较难以回避“偷”的事实。根据科兹的说法,去年,她的“状况”急速恶化,总共顺手牵羊了四副钥匙、十四副太阳眼镜、一条条纹状儿童围巾、望远镜、奶酪刨丝器、小折叠刀、二十八块香皂,以及八十五支笔——有签现金卡账单的便宜圆珠笔,也有网络上要价两百六十美元的茄红色维斯康帝钢笔,那是她趁前老板的律师签约时顺手摸走的。萨莎不再偷商店里的物品,冰冷、无生命力的商品不再吸引她。她只偷有主之物。“好吧,”她说,“我偷了它。”

萨莎与科兹将她的行为取名为“挑战自我”——譬如,萨莎拿走钱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硬与个性。他们该努力的方向是反转萨莎的想法,让不拿走钱包成为她的挑战。这是可行有效的疗法,虽然科兹从来不用“治疗”一词。他毛衣有霉臭味,随便萨莎对他直呼其名。他的高深莫测完全是老派作风。萨莎无法判别他是不是同性恋、是否出版过著作,是不是越狱犯冒充外科医师(她有时真这样怀疑),然后把开刀器具留在病人的脑壳里。当然,这些问题她只要上网搜索,不到一分钟就能得到答案。不过它们是之后用得上的问题(根据科兹的说法),所以,萨莎至今还在抗拒这个念头。

她现在躺在办公室里的一张非常柔软的蓝色沙发椅上,科兹曾说他非常喜欢这张沙发椅,因为它免除了眼神交流的压力。“你不喜欢眼神交流?”萨莎问。心理咨询师说这种话,有点奇怪。“我觉得眼神交流很累人,”他说,“现在这样,我们爱看哪里就看哪里。”“你看哪里?”

他笑了:“你看得出我的选择有限。”“病人躺在沙发上时,你通常看哪里?”“看房间,”科兹说,“看天花板,看空气。”“你曾在诊疗时睡着吗?”“没有。”

萨莎通常会看那扇面街的窗子。今晚下着小雨,窗子上留下了水纹。她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瞄了眼钱包,皮料细腻,饱满似桃子。她抽出钱包塞进自己的小皮包,在尿尿声结束前,紧紧地拉上皮包拉链。推开厕所门,她飘飘地穿过大厅,走向酒吧。她跟钱包主人始终没打过照面儿。

钱包事件前,萨莎的这个夜晚正濒临惨淡收场:又是一个差劲的约会对象,躲在黑色刘海后发呆,眼神不时飘向液晶电视,显然,看纽约喷射机队比赛要比倾听萨莎自己都觉得过度夸张的前老板本尼·萨拉查的故事更有吸引力。除了他是废材唱片公司创办人、名人外,萨莎还恰好知道他会在咖啡里撒金箔(她怀疑是壮阳用),甚至朝腋下喷杀虫剂。

钱包事件后,场面突然有了欢乐刺激的可能性。当萨莎拎着增添了秘密重量的皮包,侧身滑回座位时,她能感觉到侍者在瞄她。她坐下,啜了一口“疯狂甜瓜马丁尼”,歪着头看亚历克斯,露出她似是而非的笑容,说:“嘿!”

似是而非的笑容惊人地有效。“你看起来很开心。”亚历克斯说。“我一向开心,”萨莎说,“只是有时会忘了这件事。”

萨莎上厕所时,亚历克斯已经把账结好了——显然是在暗示他打算提前结束约会。现在,他仔细端详着萨莎,说:“你想去别的地方吗?”

他们起身。亚历克斯穿黑色灯芯绒裤子配白色全扣式衬衫。他是律师助理。在电子邮件里,他充满想象力,近乎“耍宝”,但面对面时,他焦虑又乏味。萨莎看得出他身材保持得不错,不是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而是还年轻,依然保有高中、大学时代运动训练的印记。萨莎,三十五岁,已经过了那种阶段。但是就连科兹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别人猜测她的年纪,最接近的答案是三十一岁,多数人认为她二十来岁。她每天都会健身,避免阳光下暴晒。她放在网上的个人资料全是二十八岁。

跟着亚历克斯走出酒吧区时,她忍不住拉开皮包拉链,摸了一下绿色宽钱包,只为体验心脏收缩的滋味。“你知道偷窃给你的感觉,”科兹说,“好到让你一再回味,借此改善情绪。但是你想过对方的感受吗?”

她转头看向科兹。她偶尔得这样做,提醒科兹她不是白痴,她知道这个问题有标准答案。她跟科兹是伙伴关系,共同撰写一则结局早已注定的故事:她会好起来的。她不会再窃取有主之物,她将重新关注以往引导她生活的那些事物:音乐,她刚到纽约时建立的社交圈子,以及她写在一大张新闻纸、贴在旧公寓墙壁上的人生目标:

发掘一支乐队,担任他们的经纪人

搞懂新闻是怎么回事

学日语

练竖琴

萨莎回答:“我不在乎别人。”“这不代表你缺乏同理心,”科兹说,“你知道的,水电工那件事。”

萨莎叹了口气。一个月前,她跟科兹说了水电工的事,此后,每次心理咨询,他都想办法提一遍。那个老水电工是房东叫来检查萨莎楼下邻居的漏水问题的。他现身于萨莎的门口,头上有数撮白发,然后——砰——不到一分钟,他就躺到地上,爬进浴缸下方,像一只动物钻进自己熟悉的洞穴。他摸索浴缸后面水阀的手指脏得像雪茄屁股。伸长手臂后,他的衬衫也被向上拉起,露出了柔软白晳的背部。老人的卑微让萨莎吃惊,她转过身,急着回去做她手头上的事,但是水电工在跟她说话,问她洗澡有多频繁,一次洗多久。她倨傲地回答:“我从来不用这个浴缸,都在健身房淋浴。”他点点头,没注意她的轻慢,显然习惯了。萨莎的鼻子开始发酸,她闭上眼,紧压两边太阳穴。

睁开眼,她看见水电工的工具腰带就放在她脚边的地板上。里面有一把漂亮的螺丝起子,皮腰带虽陈旧,亮橘色的螺丝起子把手却闪亮如棒棒糖,银色钻头精雕细琢,熠熠生辉。萨莎感觉她被一股单纯的欲望拉向那把螺丝起子:非握住它不可,哪怕一分钟也好。她弯下腰,无声地拔出皮腰带里的起子,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瘦削的双手干什么都像抽筋,却擅长此道——每次顺手牵羊,一拿起东西,她就忍不住想,这双手天生就该干这个。螺丝起子一握入手中,她马上如释重负,背脊柔软的老人趴在浴缸下摸索的景象不再让她痛苦,这感觉比如释重负还好:几乎是受上帝赐福的冷漠——她刚刚居然会为这种事心痛,简直费解。

萨莎跟科兹提到这件事时,他问:“他走了之后呢?你觉得那把螺丝起子怎么样?”

短暂的静默。她回答:“普普通通。”“真的?不再特别?”“不过就是螺丝起子。”

萨莎听见科兹在她背后挪动身体,房间的气氛变了:那把她放在赃物桌(最近她才补充了第二张桌子)上、后来几乎没再瞧上一眼的螺丝起子,似乎悬在科兹办公室的空气里,在他们之间浮游着:一个象征。“你可怜那个老水电工,”科兹说,“拿了他的东西,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她感觉如何?这问题当然有“正确”答案。有时萨莎忍不住想说谎,只为剥夺科兹的乐子。“烂,”她说,“可以吗?我感觉烂透了。妈的,为了来你这儿看病,我都快破产了——我当然知道这种人生不怎么样。”

科兹不止一次想把水电工与萨莎的爸爸重合在一起,萨莎六岁时,老爸消失于人海。她小心避免沉溺于水电工与她老爸的联系。“我不记得我爸爸,”萨莎告诉科兹,“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科兹,他们正在共同创作一则关于赎罪、重新开始、第二次机会的故事。朝她老爸那个方向走,只有哀伤,没别的。

萨莎与亚历克斯穿过拉西摩饭店大厅,往街上走去。萨莎夹紧挂在肩头的皮包,温热的钱包像颗球蜷伏在她的腋下。他们行经大玻璃门旁嫩芽初绽的树枝,正要踏上街头,一个女人斜切进画面。“等一下,”她说,“你有没有瞧见——我快愁死了。”

恐惧砰的一声袭击了萨莎。她马上知道这就是钱包主人——虽然不像萨莎想象中的满头黑发、漫不经心的模样。这女人有一双怯生生的棕色眼睛,棕色鬈发夹杂着许多银丝,平底尖头鞋咔咔地大声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

萨莎抓住亚历克斯的臂膀,拉他朝门外走。她发现肢体接触让亚历克斯心跳加快,但是他却一动不动,说:“瞧见什么?”“有人偷了我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明天一早,我就得搭飞机。我完蛋了!”她用哀求的眼神盯着两人。纽约人早就学会如何遮掩这种赤裸裸的需求。萨莎畏缩了,她压根没想过这女人来自外地。“你报警了吗?”亚历克斯问。“柜台说他会报警。不过我也在想是不是从皮包里掉出来,掉到别处了?”她无助地望着三人脚下的大理石地板。萨莎稍稍松了一口气。显然这女人是那种会在无意间叨扰别人的人。此刻她跟着亚历克斯前往服务台,一举一动都笼罩在歉意里。萨莎跟在后面。

她听见亚历克斯问:“有人协助这位女士吗?”

柜台人员很年轻,冲天的发型。他摆出防卫姿态:“我们已经报警了。”

亚历克斯转头问那女人:“在哪儿掉的?”“应该是在女厕所。”“有其他人在吗?”“没有。”“厕所是空的?”“可能有人,但是我没瞧见她。”

亚历克斯转身问萨莎:“你刚刚去厕所,瞧见什么人了吗?”

萨莎勉强回答:“没有。”她的皮包里有阿普唑仑,可是这会儿不能打开皮包。就算已经拉上拉链,她还是担心里面的钱包随时会以她无法控制的方式暴露在众人眼前。恐惧连串而至:被捕、羞耻、潦倒、死亡。

亚历克斯转头跟柜台说:“为什么是由我来问这些问题,而不是你?这人在你们饭店刚刚被抢劫,你们难道没有保安之类的吗?”“抢劫”“保安”此类字眼终于戳破拉西摩饭店的安逸脉动,事实上,纽约这类饭店均是如此。大厅里泛起了小小涟漪。“我已经叫保安了,”柜台转转脖子,“我再打一次。”

萨莎瞄瞄亚历克斯。他很愤怒,露出先前一小时闲聊中(实情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说话)并未显现的鲜明个性——他是纽约新客,出生在小城市。他想告诉大家“人与人该如何相处”。

两名保安现身,跟电视里的没两样:身材壮硕,不知怎的,却让人觉得他们的谨慎礼貌与他们想要敲破别人脑袋的欲望成正比。他们分散开来搜索酒吧。萨莎真巴不得她没拿那个钱包,仿佛她勉强抗拒了偷窃的冲动。

她跟亚历克斯说:“我去查查女厕所。”经过电梯时,她还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厕所没人。萨莎打开皮包,拿出钱包,找出阿普唑仑药瓶,打开,扔一颗到嘴里。用嚼的,药效比较快。一股腐蚀味在她的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环视厕所,纠结着该把钱包丢在哪里:厕所间里?水槽下?选择让她瘫软。她只有不出错,才能全身而退,如果可以,如果她能——她突然很想答应科兹做件事。

厕所门打开,那女人走了进来。狂乱的眼神与萨莎那双同样抓狂的绿色狭长眼睛在镜子里相逢。短暂的凝结,那瞬间,萨莎知道自己被抓个正着。那女人知道,一开始就知道。萨莎把钱包递给她。从那女人错愕的表情上,萨莎发现她猜错了。“对不起,”萨莎连忙说,“这是我的一种病。”

女人打开钱包。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像股暖流,急速穿过萨莎的身体,两人仿佛合为一体。“一样都没少,我发誓,”萨莎说,“我根本没打开。这是我的毛病,我在看医生。我只是——拜托别说出去。我现在命悬一线。”

女人抬头,温柔的棕色双眼端详着萨莎的脸庞。她看到了什么?萨莎真希望能够转身,再次瞧瞧镜中的自己,或许,某个她已经失去的东西终将显露。但是她没转身,她静止不动,让那女人看。萨莎惊讶地发现那女人跟她年纪差不多,搞不好已经有小孩了。“好吧,”那女人垂下眼睛,“这事就你我知道。”“谢谢你,”萨莎说,“谢谢你,谢谢你。”如释重负加上阿普唑仑带来的第一波暖流让她为之晕眩,她靠着墙壁,感觉那女人急着离开。她只想瘫软到地上。

敲门声传来,一个男人说:“找到了吗?”

萨莎与亚历克斯离开饭店,踏入荒凉又大风肆虐的翠贝卡三角区。她提议在拉西摩饭店碰面,纯粹出于习惯;它靠近废材唱片公司,萨莎在那里工作了十二年,担任本尼的助理。她讨厌少了世贸中心的翠贝卡的夜晚,以往它总是灯火闪亮如高速公路,让她充满希望。她厌倦亚历克斯了。仅仅二十分钟,他们便由共同经历某事建立起的渴欲状态,坠入彼此知之甚深而导致魅力尽失的状态。亚历克斯戴着一顶盖住额头的针织帽子,睫毛长而黑。他终于开口:“真是怪事。”“对啊,”萨莎停顿了一下,说,“你是说找到钱包的事?”“整件事。但是呢,”他转身问萨莎,“钱包是掉在看不见的地方吗?”“躺在角落的地板上,有点被盆栽遮住了。”这番谎话让萨莎原本已被阿普唑仑安抚的额头冒出了小汗珠。她有点想说,其实,厕所里没盆栽,不过忍住了。“简直就像是故意的,”亚历克斯说,“想要引人注目之类的。”“她看起来不像。”“很难说。我在纽约市学会一件事:他妈的,你永远看不清一个人。人不只是两面人,还有多重人格。”

虽然萨莎努力制止自己,但还是被他的健忘激怒,脱口而出:“她不是纽约人。你记得吗?她要去搭飞机。”“说的也是。”亚历克斯说。他停下脚步,在昏暗的人行道上歪着头瞧萨莎。他说:“但是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关于人?”“我知道,”萨莎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我真希望到别处去。”

好一会儿,萨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说:“没有什么别处。”

亚历克斯转头看向她,表情惊愕。然后他微笑。萨莎回以笑脸,不是那种似是而非的微笑,而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种微笑。

亚历克斯说:“胡扯。”

他们搭出租车,然后爬四层楼进入萨莎位于下东城区的无电梯公寓。她在这儿住了六年了。屋里有芳香蜡烛的味道,沙发床套着丝绒罩单,一大堆枕头,彩色电视机虽老旧,画质却不错,窗台上摆着她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一个白色贝壳、一对红色骰子、一小罐中国的虎标万金油(早就干得像橡胶了),还有一盆她定时浇水的小盆景。“瞧瞧这个,”亚历克斯说,“厨房里有浴缸!我听说过——我的意思是我读过,但是不确定现在还有这种东西。淋浴设备是最近才装的吧?这就是厨房有浴缸的那种公寓,对不对?”“没错,”萨莎说,“但是我几乎没用过。我都在健身房淋浴。”

浴缸上面覆盖着大小刚好的木板,是萨莎用来放碗盘的。亚历克斯摸着浴缸边缘,检查爪子模样的浴缸脚。萨莎点起蜡烛,从橱柜里拿出一瓶格拉巴酒,倒满两个小酒杯。“我喜欢这个地方,”亚历克斯说,“感觉像老纽约。大家都听说过这样的公寓,但你是怎么找到的?”

萨莎靠着浴缸,与他并肩,小啜一口格拉巴酒。它的味道像阿普唑仑。她回想亚历克斯的网页个人资料,他到底多大?应该是二十八,不过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八,搞不好还年轻许多。她用亚历克斯必定会有的眼光环顾自己的公寓——淡淡的本土风情,但是这个印象马上就会褪色,跟初抵纽约的其他冒险混成一团。一年或两年后,当亚历克斯努力整理模糊的回忆,她只会倏地闪现其中:那栋有浴缸的房子是在哪里啊?那女人又是谁啊?想到这里,萨莎不免心头一紧。

他丢下浴缸去探索公寓的其他地方。厨房的一边通往萨莎的卧室。另一边是面街的客厅兼书房与办公空间,有两张套了布垫的椅子跟一张书桌,这是她做兼职业务的地方,譬如替她欣赏的乐队做宣传,或者替《VIBE》《SPIN》杂志写短乐评,不过,近年这类工作已经大减。其实,六年前,这间公寓看起来是她往上爬的歇脚处,现在则像她的扎根处,累积着东西与重量,让她深陷其中,庆幸自己能住在这里——好像不是她没能力搬离这儿,而是不愿意。

亚历克斯倾身观察她窗台上的小收藏。他注视着罗布(萨莎的朋友,大学时溺水死了)的照片,没说什么。他没注意到萨莎堆满赃物的桌子:钢笔、望远镜、钥匙、小孩的围巾——在星巴克,一个妈妈牵着女儿的手,小女孩脖子上的围巾掉到地上,萨莎捡起来,没归还。那时,萨莎已经在看科兹,所以她知道脑海里的各式理由都是借口:冬天快过去了,小孩一下子就大了,小孩讨厌围巾,她们已经走出店门来不及还了,我不好意思还,我大可以说我并没瞧见它是从谁身上掉下来的——真的,我刚刚才瞧见:你看,围巾!鲜黄色配粉红条纹的小朋友围巾——真是的,谁的啊?让我捡起来,暂时保管一下下……回家后,她手洗了这条围巾,整齐地折好。这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之一。“这些是什么?”亚历克斯问。

现在他看见那张桌子了,正盯着那堆东西。它简直像小河狸的杰作:看似无可辨认,却绝非胡乱堆砌。对萨莎而言,这堆东西因为承载了太多的羞耻、侥幸、小胜利,以及纯粹亢奋狂喜的片刻,几乎颤巍巍的了。这是她压缩过的数年生命。螺丝起子放在最外边。看到亚历克斯仔细端详每样东西,萨莎忍不住靠了过去。“你跟亚历克斯并肩站在偷来的东西前,有什么感觉?”科兹问。

萨莎转头面向蓝色沙发椅,两颊发红,她讨厌这样。她不想跟科兹解释她与亚历克斯并肩站在那里的复杂感受:注视这些东西时,她极为骄傲,不告而取的羞愧衬托了这股感觉中的柔情。她冒了极大风险,这些是成果:这就是她粗鄙又扭曲的生活核心。看着亚历克斯的眼神上下端详,萨莎的内心一阵激动。她从后面抱住他,亚历克斯转身,吃惊却很配合。她深吻他,拉开他的裤子拉链,踢掉自己的靴子。亚历克斯想带她到另一个房间,可以躺在沙发床上,但是萨莎跪倒在桌旁,拉他趴下,波斯地毯搔刺着她的背部,街灯的光芒透进窗户,照亮他充满饥渴与希望的脸庞,还有赤裸雪白的大腿。

之后,他们在地毯上躺了许久。蜡烛开始溅油。萨莎看到枝梗伸张着的盆景剪影投射在她头顶上方的窗户上。她的兴奋已经退去,只留下可厌的哀伤,以及近乎粗暴的空洞感,仿佛被掏空了。她蹒跚地起身,希望亚历克斯早早闪人。他还穿着衬衫。“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他站起身说,“在你的浴缸里洗个澡。”

萨莎闷闷地回答:“可以。那浴缸可以用。水电工刚弄过。”

她拉起牛仔裤,颓倒在椅子上。亚历克斯走向浴缸,小心翼翼地拿起木板上的碗盘,掀起木板。水龙头隆隆注水,萨莎用过几次这个浴缸,总是吃惊它水量之猛。

亚历克斯的黑色长裤皱皱地堆在萨莎脚边的地板上。四方形的钱包磨破了灯芯绒裤子的后口袋。大概是因为常穿这条裤子,而钱包总放在那个位置。萨莎回头看,他正弯腰试水温,水汽蒸腾。然后他转身回到桌前,靠近端详那堆东西,好像在寻找某个特定之物。萨莎看着他,盼望再度感受先前的那种兴奋与颤抖,但是它一去不回了。“我能拿这个放水里吗?”他拿起一排浴盐,那是萨莎从最要好的朋友莉齐那儿摸来的,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们还没绝交。浴盐仍裹在圆点包装纸里,深埋在赃物最中间,抽拿出来后,整堆东西微微塌陷。亚历克斯是怎么瞧见它的?

萨莎有点迟疑。她跟科兹曾长篇大论她如何彻底分离赃物与自己的生活:使用它们,代表贪婪或者纯粹私利;放着不碰,代表有一天她还有可能物归原主;堆成一堆,是防止它们的魅力流失。“我想,”萨莎说,“这样应该可以。”她自觉在她与科兹共同撰写的故事里,踏出了一步,还是象征性的一步。只是,是走向快乐结局,还是正好相反?

她感觉亚历克斯的手在她的后脑勺抚摸着她的头发。他问:“你喜欢洗澡水热一点,还是温一点。”“烫,”她说,“我喜欢很烫,很烫。”“我也是。”他回到浴缸旁,扭转水龙头,撒点浴盐,屋里马上水汽蒸腾,萨莎非常熟悉的木头气味弥漫开来:那是莉齐浴室的味道。当年,她跟莉齐去中央公园跑步后,常在她的浴室冲澡。“毛巾放在哪儿?”亚历克斯问。

萨莎的毛巾放在浴室的篮子里。亚历克斯拿了毛巾,关上浴室门。萨莎听见他开始尿尿。她跪在地板上,抽出他裤袋里的钱包,打开,突如其来的紧张、压力让她的胸口有如火灼。那只是一般的黑钱包,老旧到边缘都磨成灰色。她迅速翻看里面的东西:一张现金卡、工作识别证、健身房会员证。侧袋里有一张褪色照片,两个男孩跟一个戴牙齿矫正器的女孩在海滩上眯着眼看镜头。一张球队照片,鲜黄色的球衣,每颗脑袋都很小,无法分辨亚历克斯是否在其中。从这些有褶子的照片里,掉出一小张活页纸,落在萨莎的膝盖上。它看起来非常老旧,边缘破裂,淡蓝行线也褪色了。萨莎打开它,上面用粗铅笔写着我相信你。萨莎僵住了,呆呆地看着这四个字。它们似乎通过这张破烂小纸片直冲她而来,她为亚历克斯感到难堪,因为他将这么一张写着破烂赞词的字条放在这么破烂的钱包里,接着,她为自己羞愧,因为她窥探了字条的内容。她微微听见水龙头转开的声响,动作得快点。她以急促的机械化动作把钱包内的东西归位,留下了那张小纸片。她把钱包塞回亚历克斯的裤袋时,仿佛还听见自己说,我只是保留一下,我会还的,搞不好,他自己都不记得钱包里有这张字条。其实,我是为他好,省得别人瞧见。我会说,嘿,这东西掉在地毯上了,你的吗?他会说,那个?从没见过,应该是你的,萨莎。或许没错。或许好多年前人家给我的,我全忘了。“你呢?放回去了吗?”科兹问。“没机会了,他已经从浴室出来了。”“之后呢?他洗完澡,你还给他了吗?或者第二次见面时?”“他洗完澡,穿上裤子就走人了。到现在,我们都没说上话。”

一阵沉寂,萨莎清楚地感觉到科兹在她的背后,等待着。她很想让他开心,讲些诸如这真是转折点,之后凡事都不一样了,或者,我打电话给莉齐,我们终于和好了,或者,我又开始练竖琴了,或者,我正在改变,我正在改变,我正在改变,我已经改变了!忏悔,蜕变——天哪,她真的想改变。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想。人人皆如此,不是吗?“拜托你,”她对科兹说,“不要问我是怎么想的。”

他平静地回答:“好的。”

他们沉默而坐,这是他们最长的一次无言。萨莎看着窗玻璃,雨滴继续刷洗着它,模糊了外面的暮色和灯光。她全身紧绷地躺在沙发上,占领属于她的位置、她的窗景与墙壁,以及她每次专注时都能听见的细微鸣响,还有属于科兹的看病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又一分钟。第二章黄金疗法

令本尼感到丢脸的回忆那天一早便涌现了。一切始于晨间会议,他的资深执行制作提议砍掉“断续”乐队,这是本尼好几年前签的一对姐妹档,三张片约。当时,“断续”看起来很值得一搏。她们年轻可爱,音乐朴素生猛,朗朗上口(当时本尼形容她们是辛迪·劳帕加上克里希·海德),令人喘不过气的贝斯声,搭配有趣的打击乐器(印象中好像是牛铃)。此外,她们还自己写歌,作品不俗;在本尼还没看过她们表演之前,她们就已经可以在演唱会上卖掉一万两千张自制CD了。只要花点时间打造出几首有潜力的单曲,几个聪明的市场策略,再搭配一支像样的音乐录像带,就可以把她们推向高峰。

但是执行制作科莱特现在告诉他,这对姐妹已经年近三十,称不上刚刚踏出高中校门的女学生,尤其是其中一人连女儿都九岁了,而且当初乐队的人都上法学院去了。她们开除了两任制作人,第三位也递了辞呈。专辑还是连影子都没有。“经纪人是谁?”本尼问。“她们的老爸。我拿到她们最新的初步混音了,”科莱特说,“歌声被堆砌了七层的吉他声盖住了。”

就在这时,那个记忆淹没了本尼(是“姐妹”这两个字召唤出来的?)。当时,通宵派对后的晨曦中,他蹲在韦斯特切斯特的一个修道院后面。这事有二十年了吧?还是不止?他听到一阵阵纯净、银铃般异样甜蜜的歌声飘向苍白的天空:那是守着沉默戒律,除了彼此,不跟任何人交流的修女们正在唱弥撒。本尼跪在湿草地上,草叶上的七彩光在他疲惫的眼球上跳动。直到今日,本尼仍可听到那群修女的超凡甜蜜的歌声在他耳内深处回荡。

他安排了跟修道院院长的会面——整个修道院,你只准跟她说话——带了几个办公室女职员做掩护,在类似一个候见室的房间等候。院长在墙上一个方形的洞后现身(它看起来就像一扇没有玻璃的窗子),一身雪白,一块布圈住她的脸。本尼记得她很爱笑,红色的两颊一上扬,便牵起两坨下垂的肉,或许是想到能将上帝唱进数百万人家,很开心,也可能是唱片公司的艺人版权部的头儿穿着一身紫色灯芯绒,在那里用力推销,很新奇。几分钟内,他们便敲定了合作。

他都已经走到墙上的那个方洞处,准备告别(回想至此,本尼忍不住往会议室的椅子上一倒,知道一步接一步,结局必将到来)。院长微倾身体,歪着头,那模样铁定激发了本尼心里的什么东西,因为他居然倾身越过窗台,朝院长的嘴亲了下去。那半秒钟内,他感觉到院长柔软的皮肤与汗毛,贴身才可闻到的婴儿爽身粉味,接着,院长惊叫出声,立即闪开。本尼连忙向后仰,因恐惧而龇牙咧嘴,看到了院长惊骇又受伤的脸庞。“本尼?”科莱特站在录音控制台前,拿着“断续”乐队的CD。似乎大家都在等待。“你要听吗?”

但是本尼正陷在二十年前的无限循环里:倾身越过窗台,像那种时钟门一打开就冒出来的疯狂人偶,不断、不断、不断朝院长啄过去。“不要。”他呻吟道。汗湿的脸转向朝着河面的那扇不时有微风吹入的窗户。六年前,“废材唱片”公司搬进这栋翠贝卡三角区的老旧咖啡工厂,现在占据了两层。他没录成那些修女的歌声。他刚从修道院返回公司,就收到了留言。“我不想,”他对科莱特说,“我不想听这个混音版。”他感觉自己在冷战,被这个词玷污了。本尼一天到晚跟歌手解约,有时一星期就炒掉三个,现在,他个人的耻辱与“断续”乐队的失败渲染在一起,仿佛这个也该由他负责。紧跟着是完全相反的躁动欲求,必须重访当初这对姐妹令他兴奋的地方——再次感受。他突然说:“要不,我去拜访她们一趟吧?”

科莱特先是吃惊,而后怀疑,接着担忧,要不是本尼过于慌乱,应该会觉得她这一连串的表情很有趣。她说:“真的?”“当然,就今天,等我跟孩子碰完面后。”

本尼的助理萨莎帮他端来咖啡:配奶精跟两粒方糖。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红釉小盒子,弹开巧妙的扣环,颤抖的手指捏出几片金箔,丢入咖啡内。他读了一本有关阿兹特克印第安人医学的书,两个月前开始这种养生法,据说咖啡加金箔可以确保你在房事方面生龙活虎。本尼的目标比较基本:性冲动,因为它似乎消失了。他不确定这是何时或如何发生的:跟斯蒂芬妮的离婚?争夺克里斯托弗的抚养权?刚刚迈入四十四岁?还是左前臂一碰就痛的圆形烧伤疤痕——这一切要拜不久前的那场灾难派对所赐,派对主办人恰好就是斯蒂芬妮的前任老板,正在蹲牢房。

金箔落在奶色咖啡的表面上,疯狂打着旋儿。本尼看得入迷,认定这是咖啡加金箔后所具有的爆炸性化合作用的铁证。金箔的激烈动作常让本尼晕头转向:这难道不是性欲的精确描述?有时,本尼根本不在乎没有性欲,不会一天到晚“想干”,其实是解脱。少了他十三岁以来就经常碰到的“举而不坚”,这个世界无疑会更平和,但是本尼想活在这样的世界吗?他啜饮着金箔已经弯曲沉没的咖啡,一面瞄萨莎的胸部,那儿已经成为他的试金石,检测自己的进步程度。从萨莎做实习生开始,到成为接待,再到担任他的助理(奇怪的是,她有资格胜任主管,却不愿意,一直待在助理职位),这些年来,他一直垂涎她,她却总有办法不拒绝、不伤害,也不惹他生气地巧妙闪躲。现在,萨莎的乳房躲在薄薄的黄色运动衫下,本尼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连一丁点无害的兴奋都没有。就算他想,他还举得起来吗?

开车去接儿子时,本尼轮流听“沉睡者”乐队与“死去的肯尼迪”乐队,这是伴随他成长的旧金山乐队。他要听浑浊的音色,真正的乐手在真正的房间里弹奏真正的乐器的感觉。现在,这种音色(如果还有人在玩的话)多半是通过模拟器做出来的效果,而不是真正录音带的感觉。本尼与他的同行炮制的都是这种无血无肉的效果。他孜孜不倦、狂热工作,搞出“对”的玩意儿,不让自己从顶峰跌落,炮制人们会喜欢、会购买、会下载成手机铃声(自然还有盗版)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要能取悦五年前买下他厂牌的跨国原油勘探公司。但是本尼心知肚明,他丢到市场上的东西根本就是狗屁。音色太犀利、太干净。问题就出在精确与完美上,出在数字化上。细之又细的筛选,吸干了所有浑浊音色应有的生命力。电影、摄影、音乐:全挂了。根本就是美学大浩劫!但是本尼知道这些话不能说。

对本尼来说,这些老歌的深层刺激能引发一种迷醉狂潮,让他回到十六岁,斯科蒂、艾丽斯、乔斯林、雷亚这些高中死党,虽然几十年没见过面(除了几年前,斯科蒂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那一次,让他颇感困扰),不过心里,他多少相信如果哪个星期六他出现在马布海花园(现已废弃),还是会看到他们顶着一头绿发,身上别着安全别针,站在排队的人群里。

现在杰罗·比阿弗拉的歌《醉到无法打炮》狂暴推进,本尼神游到几年前的一次颁奖典礼,他想用“无与伦比”介绍某个爵士钢琴手,却当着两千五百名来宾的面把她讲成“无法胜任”。他不该用“无与伦比”——这不是他的用语,太华丽了。他跟斯蒂芬妮每次练习讲到这个词的时候都会卡住。不过“无与伦比”完全适用这位爵士钢琴手,她不但有一头超长的金色头发,还是哈佛毕业生(故意说漏嘴)。本尼非常珍视对她的那种急切的幻想,想把她弄上床,让她的长发覆盖他的肩膀与胸口。

他停在克里斯托弗的校门口,没关引擎,静等回忆狂潮退去。开进学校,他看到儿子正跟几个朋友穿过操场。克里斯边走边跳(真的跳),把篮球抛上半空,一进到本尼的黄色保时捷里,轻松的表情就一丝不剩了。为什么?难道克里斯知道了那次搞砸了的颁奖典礼?本尼骂自己神经病,却很想跟还在读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坦白那次都是“无”字开头的口误。比特医生称这个为“倾吐的意图”,劝本尼把他想告白的事全部写下来,而不是变成儿子的负担。本尼现在就照办,在他前一天收到的违规停车罚单背面涂写“无法胜任”。然后,他想起稍早的耻辱,又补上“亲吻修道院院长”。“呃,老大,”他说,“想干点什么?”“不知道。”“有特别想干什么吗?”“并没有。”

本尼无助地看向窗外。几个月以前,克里斯问他们能不能不要每星期见一次比特医生,把那个下午改为跟老爸“随便干点什么”。此后,他们就没再见过比特医生,这个决定现在让本尼后悔万分,“随便干点什么”往往变成一下午的“散漫鬼混”,然后克里斯会宣布他要做作业,提早结束。“去喝咖啡吧?”本尼建议。

克里斯露出一丝笑意:“我可以点星冰乐吗?”“别告诉你妈。”

斯蒂芬妮不赞成克里斯喝咖啡——完全合理,这孩子才九岁——但是本尼无法抗拒父子联手对抗前妻的微妙联系感。对此,比特医生有个名词叫“背叛的联结”,跟“倾吐的意图”一样,都在“千万不可”的名单上。

他们买了咖啡,回到保时捷上喝。克里斯贪婪地喝着星冰乐。本尼拿出红釉盒子,捏起几片金箔,从塑料杯盖下丢进去。“那是什么?”克里斯问。

本尼吓了一跳。咖啡加金箔已经变成习惯,他都忘了要偷偷摸摸。他愣了一下后说:“药。”“治什么的?”“我的一些毛病。”心里却在自言自语:还是该有却没有的什么病?“什么样的毛病?”

星冰乐让他兴奋了吗?克里斯原本瘫在椅上,现在坐直身体,一双坦诚的、漂亮的黑色大眼睛凝视着他。本尼说:“头痛。”“我可以看看吗?”克里斯说,“那个药?红色东西里的?”

本尼递出小盒子。不到几秒钟,这孩子就破解了难缠的扣环,啪一声掀开。“哇,老爸,”他说,“这玩意儿是什么?”“跟你说过了。”“看起来像金子,金箔片。”“它的确是一片一片的。”“我可以吃一片吗?”“孩子,你不——”“一片就好?”

本尼叹气:“就一片。”

这孩子小心翼翼拿出一片,放到舌头上。本尼忍不住问:“吃起来什么味道?”他只搭配咖啡吃,感觉不出特殊的味道。“像金属,”克里斯说,“棒极了!可以再来一片吗?”

本尼发动车子,“药”这个说辞有点蠢吗?克里斯显然不买单。“再一片,”他说,“到此为止。”

他的儿子捏起一大撮金箔片,放到舌头上。本尼尽量不去想他的损失有多惨重。事实是,两个月来,他已经花了八千美元买金箔。可卡因成瘾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克里斯吸舔着金箔,闭上双眼。“爸,”他说,“我好像被从身体深处唤醒了。”“有意思,”本尼说,“它的作用应该就是这样。”“有用吗?”“听起来是。”“对你有没有用呢?”克里斯说。

本尼跟斯蒂芬妮离婚一年半来,克里斯前前后后的发问加起来都没刚刚那十分钟多。会是金箔的副作用吗?让人产生好奇心?“我还是会头痛。”本尼说。

他在克兰黛儿豪宅区转来转去(“随便干些什么”有一大部分是开车乱逛),每户豪宅前几乎都有四五个穿着拉尔夫·劳伦牌服装的金发孩子在玩耍。看到这些孩子,本尼就比以前更加明白他在这区根本撑不下去。他就算刚刚洗完澡,刮了胡子,还是个肤色淡黑的邋遢鬼。但是斯蒂芬妮就有本事往上爬,已经成为此地俱乐部的首席双打成员。“克里斯,”本尼说,“我得去看一支乐队,一对年轻姐妹花。哦,还算年轻的姐妹花。本来打算晚点再去,不过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好啊。”“真的?”“是呀。”“好啊”与“是呀”这种语气是否代表克里斯在试图取悦他,就比特医生的观察,他经常如此。还是金箔引出的好奇心让他对老爸的工作有了全新的兴趣?克里斯当然是在摇滚圈中长大的,不过,他是所谓的后盗版时代,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版权”与“知识产权”这回事。当然,本尼不能怪罪儿子,那些拆解并谋杀了音乐工业的人比他的儿子足足大了一个年代,已经成人。不过,他还是记得比特医生的劝告,不要恫吓(这是比特的用语)克里斯。音乐产业要崩颓了,应该专注于他与克里斯共同喜欢的音乐——譬如珍珠酱乐队,这是他们去弗农山一路上大声放着的音乐。“断续”姐妹花还是跟父母住在被浓密树木遮掩的破旧、不规则延伸的郊区房子里。两三年前,本尼刚发掘她们时来过一次,之后,他将这对姐妹花交给第一个执行制作人,后来又换了几个制作人,都没能开花结果。当他跟克里斯下车,上次来访的回忆让本尼怒气狂涌,热血直冲脑门——都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弄出个屁玩意儿?

萨莎已经等在门口。她接到本尼的电话就从中央车站乘火车过来了,居然比本尼还早到。“你好,克里斯可。”萨莎说,摸摸他的头发。克里斯出生时,萨莎就认识他了,还曾经去杜恩雷德药妆店帮他买奶嘴跟尿片。本尼偷瞄她的乳房,什么感觉也没有。或者该说与性无关——相较于他气得想杀掉其他同事,这位助理实在值得欣赏与感激。

短暂的静默。金色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本尼的视线从萨莎的胸部移向脸蛋。她的颧骨很高,绿色双眼相当狭长,鬈发有时红有时紫,视月份而定。今天是红色。她对克里斯展开笑颜,本尼却觉得那笑容里隐藏着一丝忧虑。本尼很少把萨莎想成独立个体,只隐约知道她的男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初时,是尊重她的隐私,后来,是漠不关心),她的生活,本尼只知一二。但是看到萨莎站在寻常人家门口,本尼突然好奇心大作:他是在金字塔俱乐部看“导电乐队”表演时认识她的,那时她还在纽约大学念书。因此,她现在快三十了吧。她干吗不结婚?她想要小孩吗?萨莎突然看起来老了些,还是本尼以前都很少直视她的脸?“怎么了?”萨莎察觉到他的注视。“没事。”“你还好吧?”“比还好还好。”本尼回答,然后用力敲门。

姐妹花模样很好——说高中刚毕业太勉强,刚踏出大学校门绝对说得过去,尤其是中间还转过几次校,或者休学了一两年。她们的黑发朝后梳,双眼晶亮,还写了很多新歌,妈的,整整一大本——你瞧瞧!本尼对同事的怒气更盛了,不过是让人充满动力的那种愉悦的怒气。姐妹花的紧张兴奋搅动了整个房子,她们深知本尼的这次探访是她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钱德拉是姐姐,路易莎是妹妹,上次本尼来访时,路易莎的女儿奥利维娅还在车道上骑三轮脚踏车,现在呢,穿了紧身牛仔裤,戴着珠光宝气的头饰——应该是赶流行,不是表演道具。本尼感觉奥利维娅一走进房间,就把克里斯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宛如体内的响尾蛇被催眠,从篮子里探出头来。

他们纵列鱼贯爬下狭窄的楼梯,到姐妹花的地下录音室。这是好几年前她们的老爸盖的。地方很小,墙壁、地板、天花板全铺着橘色粗毛绒。本尼一屁股坐到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深表赞许地望着键盘乐器上的牛铃。

萨莎问他:“咖啡?”钱德拉领她上楼倒咖啡。路易莎坐到键盘前玩音乐,弹出旋律。奥利维娅拿起一组邦加鼓,开始随意配合母亲。她递了手铃鼓给克里斯,出乎本尼意料,他儿子居然有板有眼合起拍来。很好,他想,非常好。今天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意外地变得美好起来。本尼想,即将迈入青春期的女儿不成问题,她可以是最年幼的妹妹,或者表亲,加入乐队,强化“小萝莉”的元素。或许克里斯也能成为其中一员,虽然他跟奥利维娅应该交换乐器。男生摇手铃鼓总是……

萨莎端来他的咖啡,本尼拿出红釉小盒子,丢进一小撮金箔。啜饮后,一股愉悦的感觉弥漫整个身体,就像雪花飘满空中。天,他感觉棒极了。他太常把音乐制作的事交给属下了。亲耳听见“做”音乐,这才应该是重点啊:人、乐器、破烂的配备,加乘起来,突然变成一个有结构的声音,既有弹性又富有生气。姐妹花站在乐器前编排音乐,本尼突然涌上期待之情:某个好东西即将在此诞生。他确知,那感觉正在撩拨他的手臂与胸膛。“那是Pro Tools,是吧?”他指着摆在乐器中的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笔记本电脑。他问:“麦克风都接了吧?能弄几首来听听吗?”

姐妹花点点头,检查电脑,确认可以录音了。钱德拉问:“要搭和声吗?”“当然,”本尼说,“统统都来,轰掉他妈的你们家的屋顶。”

萨莎站在本尼的右边。这么多人的体热让小房间的空气蒸腾,她使用多年的香水(还是乳液?)从皮肤散发到空气里,闻起来像牛油果,不只是甜味,还混合了腋窝的淡淡酸味。本尼嗅着萨莎的乳液味道,突然间,他的下体就像被踢了一脚的老猎犬,翘了起来。他差点没惊喜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但是他力持冷静。别操之过急,让它自然发生。别吓跑了它。

姐妹花开始唱歌。哇,歌声粗糙生猛,几乎只剩主干,加上乐器的互相碰撞——它超越了所谓的评价或者愉悦感,和他体内更深层的一种感受相撞,直接与他的身体对话,震颤与爆冲的身体反应让他为之昏眩。这是他好几个月来第一次勃起——因萨莎而起。这些年来,这女人一直靠得太近,以至他无法真正瞧见她,就像那些19世纪的小说,他只能偷偷读,因为理论上,它们是女孩才喜欢的读物。他抓起牛铃与槌杆,开始狂热敲击。音乐灌注进他的嘴、耳朵与肋骨——还是他自己的脉搏?他觉得整个人燃烧了起来!

在强烈到几乎要吞噬他的快乐顶点上,他忆起有次两个同事不小心把邮件误抄送给他,他打开那封邮件,发现他们在背后叫他“毛球”。天哪,阅读那封邮件时,羞耻感像大水淹没了他。他不确定毛球代表什么?他毛发旺盛?(对。)他不干净?(错!)或者就是字面的意思,他就像卡在同事喉咙里的毛球,他们会因为他而作呕,跟斯蒂芬妮的家猫精灵一样,偶尔会把毛球吐在地毯上?当天,本尼就跑去理发,甚至想给背部与上手臂除毛,还是斯蒂芬妮劝阻他的,那晚在床上,她冰凉的手指抚摸过本尼的肩头,说她就喜欢他毛茸茸的样子——这个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个除过毛的男子。

音乐。本尼正在听音乐。姐妹花全力呐喊,她们的声音让这个小房间险些爆炸,本尼试图找回一分钟前的深刻满足,“毛球”两字却让他坐立难安。房间局促到令人难过。本尼放下牛铃,摸出口袋里的罚单,在背面写上“毛球”,希望洗净这个回忆。他深呼吸,眼神飘向克里斯,他正在猛摇手铃鼓,企图跟上姐妹花的狂乱拍子,马上,回忆又来了:好几年前,他带克里斯去理头发,为他剪头发多年的理发师斯图放下剪刀,把他拉到一边说:“你儿子的头发有问题。”“问题!”

斯图跟本尼走到克里斯的椅子旁,分开他的头发,瞧见小小如罂粟籽的棕色东西在他的头皮上爬来爬去。本尼快昏过去了。理发师小声说:“头虱,在学校染上的。”“他上的可是私立小学啊,”本尼说道,“纽约市克兰黛儿区啊!”

克里斯因恐惧而双眼睁得老大。“老爸,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都在瞪着他,本尼认为这是自己的错,都因为他自己就有一头狂乱的头发,直到今天,他每天早晨都还朝腋下喷“驱虫剂”,办公室也摆了一罐——太疯狂了!他知道!父子俩在众人注视之下,拿着外套朝外走,满脸通红。天哪,直到今天,他还是一想到此事就痛苦万分,那是一种扎实的切肤之痛,回忆耙过他的身体,让他皮开肉绽。他把头埋进手里,想要遮住耳朵,挡开“断续”姐妹花的不和谐的节奏,集中注意力在右边的萨莎身上,那股酸甜的味道却又勾起他另一段回忆。那时他刚到纽约,在下东城区卖唱片,几百年前的事了,在派对上勾搭了一个漂亮的金发妞阿比,应该是叫阿比吧?勾搭过程中,他吸了好几条可卡因,突然间非得清出体内的大便不可。他在上厕所时(一回想脑袋就阵阵发疼),那股冲天臭气只能用“致命”形容。当无法上锁的门被突然打开,阿比站在门口,目光向下,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简直恐怖至极,似乎没有尽头。然后阿比关上了门。

那晚,本尼是跟另一个女孩离开派对的。天涯总是何处无芳草。他们过了很棒的一夜,让本尼得以轻松假想与阿比尴尬面对面时的记忆已经被抹去。可是它回来了——哦,再度回来了,耻辱如大浪席卷,吞噬了本尼的全部生活,卷得远远的,包括他的功成名就与光耀时刻,全被夷为无物——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如厕男子,抬头瞧见了他想打动的女子,而她却一脸恶心想吐的表情。

本尼从椅子上起身,一脚踩到牛铃。汗水刺痛他的眼睛。他的头发踫到了粗毛绒呢的天花板。

萨莎吃惊地问:“你还好吧?”“抱歉,”本尼喘着气,擦掉额头上的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回到楼上,他站在前门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断续”姐妹花跟女儿包围着他,为录音室通风不良频频道歉,她们的老爸一直没能搞定这件事。她们故作活泼地说,好多次在录音室工作,差点就昏倒了。“我们可以哼给你听。”然后她们齐声哼唱,包括奥利维娅。她们站得离本尼不远,脸上挂着颤巍巍的绝望笑容。一只灰猫呈八字盘住本尼的小腿,瘦巴巴的脑袋痴迷地磨蹭着。回到车上,本尼还真是如释重负。

他开车载萨莎回城,当然得先送克里斯回家。他的儿子在后座弓着身体,面对着敞开的车窗。看来,本尼设想的欢乐下午全盘毁掉了。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瞧萨莎的胸部,让自己冷静,恢复平静,才能面对这个考验。终于,等红灯时,他以不经意的态度朝萨莎的方向打量,一开始,并没聚焦在乳房上,或刻意凝视。什么也没发生。失落感痛击他,严重到他必须全力压制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哀号出声。他得而复失,得而复失!去哪里了?“老爸,绿灯了。”克里斯说。

本尼继续开车,勉强自己问儿子:“老大,你觉得如何?”

克里斯没回答。可能是假装没听见,也可能是扑到他脸上的风声太大。本尼转头问萨莎:“你的看法呢?”“哦,”萨莎说,“烂透了。”

本尼吃惊地眨了眨眼。突然怒火冲天,但几秒钟后就消失了,只剩下诡异的轻松感。一点没错,她们烂透了。这正是问题所在。

萨莎继续说:“听不下去。难怪你心脏病要发作了。”

本尼说:“我不明白。”“哪一点?”“两年前,她们听起来……不一样。”

萨莎狐疑地看他。“不是两年,”她说,“五年了。”“你这么有把握?”“因为上一次我来她们家,还是在‘世界之窗’开完会后。”

本尼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哦,”他终于说,“差几天?”“四天。”“哦。我不知道。”他停顿一会儿,以示尊重,然后说,“尽管如此,两年,五年——”

萨莎转过头瞪他,生气了。“我这是在跟谁说话?”她问,“你是本尼·萨拉查!这是唱片界。你自己说过——这一行,五年等于五百年。”

本尼没回答。快到他以前的住处了。他不会说这是他的“旧宅”,连“住处”两字都说不出口,虽然是他付钱买的没错。他以前的住处远离街巷,位于草坡上,亮眼的白色殖民时代风格建筑,漂亮到每次他掏出钥匙打开前门都觉得敬畏。本尼把车子停在路边,关掉引擎。他没勇气开上车道。

克里斯从后座探头,插在本尼与萨莎之间。本尼不确定克里斯的脑袋在那里多久了。克里斯说:“老爸,我想你需要吃点那个药。”“好主意。”本尼说。他开始摸索口袋,但是红釉小盒子不见了。“喏,我帮你拿了,”萨莎说,“你从录音室出来时掉了。”

萨莎帮忙的范围越来越大,寻找他四处乱放的东西——有时,本尼都还没发现它们不见了。他对萨莎的依赖本来就近乎“入魔”,现在更厉害了。他说:“谢谢你,萨莎。”

他打开盒子。天哪,金箔多么闪亮。简单一句话,金子不会失去光泽。五年后,这些金箔依然会像现在这样熠熠生辉。

他问儿子:“该学你一样摆几片在舌头上吗?”“对啊。我也要几片。”“萨莎,你要试试这个药吗?”本尼问。“哦,好啊,”她说,“效用是什么?”“解决你的问题,”本尼说,“我是说头痛。这不代表你会头痛。”“从来不会。”萨莎说,依然挂着那个谨慎的笑容。

他们各拿一小撮金箔,放在舌头上。本尼尽量不去想他们嘴巴里的玩意儿共值多少钱。他专注于滋味:是金属味,还只是他认为应该如此?是咖啡味,还是方才残余的味道?他紧紧卷起舌头,慢慢吸吮其中的汁液。应该是酸味?苦?甜?这些味道都对,但都只维持一两秒,最后,本尼判定它的味道像某种矿物、石头,甚至泥土。接着,金箔融化了。“老爸,我该走了。”克里斯说。本尼让他下车,紧紧地拥抱了他。跟往常一样,克里斯在他的怀抱里是僵直的,这是享受还是忍受,本尼始终搞不清楚。

他往后退,凝视儿子。他跟斯蒂芬妮一度喜爱磨蹭亲吻的小宝贝,现在变成如此神秘、痛苦的存在。本尼差点要说,别跟你老妈提那个药,他渴望在克里斯进屋前,还能迅速再建立一次亲密的联结。他迟疑了,在脑海里盘算比特医生教他的事情:他真的认为克里斯会跟斯蒂芬妮说金箔的事?不会。警报响起:那么,这是背叛的联结。本尼闭上嘴。

他回到车上,并未发动车子。他看着克里斯爬上起伏的草坪,朝他以前的房子前进。草地是亮绿色的。巨大的背包几乎压垮了克里斯。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啊?专业摄影师的背包都没他的大。克里斯越靠近房子,身影就越模糊,还是本尼的眼睛有了泪水?看着儿子进入家门,对本尼来说,是折磨人的漫长旅程。他很担心萨莎会开口说些他是个好孩子,今天玩得很愉快之类的话,迫使他必须回头看她。但是萨莎太懂事了,她知道一切。她跟本尼一起默默地坐在车上,注视克里斯爬上鲜亮茂盛的草坪,打开前门,没回头,直接进去了。

一直到穿过亨利·赫德逊公路,进入西城高速公路,直驶下曼哈顿区前,他们都没讲话。本尼播放了一些谁人乐队、傀儡乐队的早年作品,都是他还不够参加演唱会岁数前常听的东西。他又放了鳍乐队、变种乐队、护眼乐队,全是20世纪70年代湾区的乐队,当年,如果他们自己的烂团“燃烧的假阳具”没有排练,他们就会跑去马布海花园,随着上述乐队的歌声大跳碰撞舞。他感觉萨莎在注意他,他思索要不要跟她坦白自己的迷惑——他痛恨自己奉献了一辈子的音乐行业。他开始就歌论歌,辩证自己的音乐选择——从帕蒂·史密斯不合规则的诗词写作(她为什么放弃了?)到黑旗乐队、马戏团小丑这类金刚硬核朋克,再到对另类音乐竖白旗,做出巨大的折中让步,而后便一直沉沦、沉沦、沉沦,沦落到制作那些他还得去拜托电台加入轮播单的烂单曲,都是一些徒有空壳、没有生命的东西,冰冷如切入微蓝暮色的办公大楼方形霓虹灯。“不可思议,”萨莎说,“就是这么空空如也。”

本尼大惊,回头看她。她有可能听见他那番针对音乐的怒吼与惨淡结论吗?但是萨莎在眺望闹区,本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了原先世贸双子星大楼所在的空地。“你知道,那里应该放点东西,”萨莎没看本尼,继续说,“让它成为一种回响,或者勾勒当年的轮廓。”

本尼叹气。“他们会的,”他说,“等他们吵完后。”“我知道。”萨莎继续朝南望,仿佛心中有件事无法解决。本尼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萨莎并不明白他刚刚的思绪。他还记得20世纪90年代时,他的入门导师洛乌·克兰曾说,摇滚在蒙特利国际流行音乐节已达巅峰。洛乌说这句话时,人在自家的洛杉矶豪宅,庭园里有喷泉瀑布,还有一向环绕他的美女,以及停在豪宅前庭的汽车收藏。本尼注视着偶像那张知名的脸,心想,你没搞头了。人人皆知缅怀就是死路。洛乌在三个月前病逝了,之前,他已经中风瘫痪。

等红灯时,本尼想起那张字条。他拿出罚单,继续完成。

萨莎问:“你干吗一直涂写那张罚单啊?”本尼递给她。半秒钟后,他才惊觉自己非常、非常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张东西。令他大惊的是萨莎开始大声朗诵:“亲吻修道院院长,无法胜任,毛球,罂粟籽,马桶上。”

本尼痛苦地聆听着,好像这些字眼可能启动灾难。但是一听到萨莎沙哑的声音,痛苦的感觉马上被中和了。“不赖,”她说,“这些是歌名吧?”“当然,”本尼说,“你能再念一次吗?”萨莎照办,现在,听起来果然像歌名。他感觉自己被涤清了,平静了下来。“我最喜欢‘亲吻修道院院长’,”萨莎说,“一定得想办法用上。”

他们停在萨莎位于佛赛夫街的公寓外。街头昏暗又荒凉。本尼真希望她能住到较好的地方。萨莎拿起她随身必带的黑皮包,它就像个形状无以名之的许愿池,过去十二年来,她总能从中抓出本尼所需要的档案夹、电话号码、小纸条。本尼抓住她纤细苍白的手。“我说啊,”本尼说,“萨莎,你听我说啊。”

萨莎抬起头。本尼其实一点色欲都没有——根本没勃起。他对萨莎的感情是爱,是安全感,是亲近。就像当年他对斯蒂芬妮的感情一样,直到他令她一次又一次失望,她再也控制不住愤怒。“我为你痴狂,萨莎,”他说,“痴狂。”

萨莎温和地斥责道:“别这样,本尼,别来这个。”

他紧握住萨莎的一只手。她的手指微颤又冰凉。她的另一只手已经在开车门。“等一下,”本尼说,“拜托。”

萨莎转身,脸色转为阴沉。“不可能的,”她说,“我们彼此需要。”

暗淡的光线下,他们四目凝视。萨莎骨架纤细的脸庞有着淡淡的雀斑——那还是一张女孩的脸,虽然不知何时,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萨莎早就不是女孩了。

萨莎倾过身,亲吻本尼的脸颊:这是贞洁的吻,兄妹的吻,母子的吻,但是本尼能感觉她的柔软肌肤,呼吸的温暖起伏。然后她跨出车子,隔着车窗朝他挥手,喃喃了几句,本尼没听见。他侧身越过邻座,脸紧贴车窗,紧盯着她,她又说了一遍,本尼还是没听见。当他忙着开车门,萨莎又说了一次,这次用特别慢的速度默声说道:“明,天,见。”第三章你以为我在乎啊

深夜,没地方可混时,我们就去艾丽斯家。斯科蒂开敞篷小货车,我们两个跟他挤前座,大声播放盗版的行刑者、修女乐队与逆潮乐队的歌曲,另外两个坐在一年到头都冷得要命的敞篷货车厢里,攀到山丘顶时,整个人都会被抛入空中。尽管如此,如果是本尼跟我,我就希望能坐到后面,在冷风中紧靠他的肩膀,颠簸时,还能抱住他一两秒。

第一次去艾丽斯位于海崖的家,她指着隐藏在大雾里的桉树丛后面的山丘,说她以前就在那里念书——一所女校,她的妹妹们也在那里上学。从幼儿园到小学六年级,制服是绿色格子无袖罩裙,棕色鞋子,之后换蓝色裙子搭白色水手服,鞋子颜色随意。斯科蒂说,我们能瞧瞧吗?艾丽斯说,我的制服?斯科蒂就说,不,是你提到的妹妹们。

她带我们上楼,斯科蒂、本尼跟在她后面。他们都对艾丽斯着迷,本尼是爱到入骨。艾丽斯呢,爱的当然是斯科蒂。

本尼脱掉鞋子,我瞧见他的棕色脚后跟陷入白棉花糖色的地毯,超厚的地毯遮盖了每一次脚步声。我跟乔斯林走在最后面。她紧靠着我,在她的低语里,我闻到樱桃口香糖的味道,用来掩盖我们抽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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