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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7 14: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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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奈奈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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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时光

烙印时光试读:

第一章 最初

天使抖动翅膀,不断落下银色的羽毛。它们聚在你的眼底,泛着淡淡的光华,不必怀疑,在我眼中,你是这样独一无二。

[一]

洛子初打量着站在妈妈身旁的小男孩——他个子小小的,脸色不太好,明显缺乏营养,看起来比她还要矮,发育迟缓的单薄体格,好像蜻蜓的翅膀一般脆弱,光线似是能直接穿透他的身体。

那一年,洛子初13岁,和季栩成同岁。“子初,这是季栩成,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你们年纪差不多,要好好相处哦。”妈妈微笑着贴着小男孩的脸。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真不讨人喜欢,洛子初想。

这个叫季栩成的男孩是爸爸亲自从孤儿院里接回来的,据说是爸爸的司机赵叔叔走失已久的孩子,一个星期前才终于在孤儿院里找到了,而眼下爸爸妈妈决定收留他,是因为就在前天赵叔叔因为一场车祸离开人世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眼前的男孩很可怜,刚刚找到爸爸这么快又失去了,于是她欢快地勾起嘴角,表现出十分欢迎的样子:“季栩成,你好!”

说完她微笑着朝着季栩成伸出手。“你好。”变声期的男孩说话声音哑哑的,像是有人拿着瓦片重重地刮过水泥地面般尖锐刺耳。他轻轻地握了一下洛子初的手,很快又缩了回去——皮肤白嫩的女孩的手,和黑黑的粗糙的自己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好了好了,进去吧!小初,你去小成的房间帮他找一套新衣服来。”妈妈说完,扶着季栩成单薄的肩膀进了门。

早在几天前,洛妈妈就在为季栩成的到来做准备。

先是将家里二楼一直空置的那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又去家具市场挑选新的家具——季栩成新房间的东西,大到床、柜子,小到台灯,都是崭新的。爸爸甚至在百忙之中抽空,亲自去孤儿院接他,瞧瞧他多受欢迎。

那天,洛子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摆弄着她13岁的生日礼物,是爸爸送的一只60厘米高的SD娃娃——在爸爸们的眼里,女儿就应该喜欢这些东西,显然他已经忘了,他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子初,家里要来一个新哥哥,你高兴么?”妈妈坐到洛子初的旁边,亲昵地抚摸着洛子初柔软的头发。“呃……还好吧。”洛子初将娃娃头发上的发夹又取下来,换了一个位置,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妈妈,那他来了,你们会忽略我么?”“呵呵,当然不会了,你是我们的宝贝女儿,谁都取代不了的。”洛妈妈一脸好笑的神情。“哦,那就没事儿。”洛子初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身为阳川市市长的独生女,坦然无惧地接受父亲为了解救不幸的孤儿,将他们收为义子或者义女,她早已有这样的觉悟。

只是,如果说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真心。毕竟他并不仅仅是寄住在家里的一位客人,而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长久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会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分走的人。

晚餐的饭桌上,爸爸照例因为公事繁忙没有回家吃饭。

往常都是洛子初和妈妈两个人吃饭,今天虽然多出一个季栩成,冷清的气氛也并没有得到缓解——季栩成不爱说话,通常是埋头扒饭,只有在洛妈妈问些问题的时候,他才会稍稍抬首,思索片刻后才会回答。

那些问题无非是——“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么” “改天让子初带你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有什么需要的就跟阿姨说,不要客气”等诸如此类的寒暄。

于是,季栩成除了“嗯”、“谢谢”、“我知道了”以外,基本没有说过超过四个字的句子。

[二]

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洛子初努力搜寻着脑子里可以用来形容季栩成的词语。

易昕在一旁露出难解的表情,喃喃道:“除了性格冷漠,那长相呢?”

长相?洛子初蹙眉,凝神回想着季栩成的样子——除了瘦以外并没有特别碍眼的地方,五官清秀,皮肤偏黑,仿佛受过良好的教养一般,身上的校服虽然旧旧的,可是干净整洁;言行举止十分的客气礼貌,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所以最大的问题,也就是性格冷漠了。

洛子初经常会尝试着和他说话,他却只是淡淡地回应着,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多几次这样的尝试之后,洛子初渐渐觉得自己是在自讨没趣。

两天下来,她和他的世界并没有多少交集。

除去吃饭的时间,他们俩几乎每天见不到几次面。洛子初经常都和易昕待在一起,而季栩成大多时候则是待在自己的小房间中,说不出的孤僻寂寥。

在洛子初看来,季栩成的存在与否并没有什么差别。

比起她来,妈妈会对季栩成嘘寒问暖,但那顶多算得上是照顾。

但是爸爸却不一样了。

当晚,洛爸爸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进来,洛子初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见爸爸回来了,高兴地迎上去。

爸爸拍了拍洛子初的脑袋,边解着领带边看着妈妈问道:“小成呢?”“在房间里呢。”“怎么不出来玩,小初,你去把小成叫出来。”爸爸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从进门之后就一直眉开眼笑的。“哦,好的。”洛子初兴冲冲地跑上楼去。

果然,季栩成的房门和她料想的一样紧闭着,她想了想,抬手敲门,以前这个家里的任意一间房她都出入自由,可是,从那天开始她就要开始养成新习惯了。季栩成的到来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影响的。“季栩成,爸爸回来了,他让你下去。”她还是习惯直呼他的姓名。

屋子里传来季栩成闷闷的声音:“我在做功课,一会儿就下去。”“那好吧,你赶紧下来,一会儿就开饭了。”她说完又扑通扑通地下楼了。

爸爸见洛子初一个人下来,不禁好奇地问道:“小成呢?”“他在做功课,一会儿就下来。”“做功课啊,真是乖孩子。”洛爸爸点了点头赞叹道,却又像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问道:“小初,小成在做功课,你怎么没有?”“我做完了呀,在学校里就做完了。”她理所当然地说道。“做完了你就不能看看书?”“哎呀,好了,你怎么一回来就数落孩子,累不累啊你。”洛妈妈及时出来打圆场,洛爸爸看了洛子初一眼便转身上了楼,想来也是去看那个“乖孩子”了。

洛子初的心里开始因为季栩成而产生一点点儿的不舒服。自从季栩成从自己的房间下来,爸爸的眼里就只有他了,不停地问他住得舒不舒服,习不习惯。

以往难得回家,一定要拉着女儿聊天的洛爸爸不见了。

吃饭的时候,爸爸也不停地为季栩成夹菜,连女儿平时最喜欢吃的红烧鱼块也忘了应该在夹给季栩成之后也夹给洛子初;不断讨论着季栩成在孤儿院时的境况,说了好多安慰抱歉的话,就连季栩成的未来他也打算得很好。“小成,你成绩那么好,以后是一定要上阳川一中的。”几乎是笃定的语气,不容置疑。“是啊,子初,你和小成在初中的这段日子要加油!”妈妈补充道。“是,我会努力的。”季栩成乖巧地答道。

他看向爸爸的眼神变得温和谦恭,和平日里淡然冷漠的小孩儿判若两人,他变脸还真是快啊,洛子初这样想着,眼底里不知不觉蒙上一层怀疑。

兴许是她对季栩成的敌意表现得过于明显,爸爸不自然地咳了声,接着说道:“子初,小成哥哥过去的境况不好,你要懂得关心爱护他。”

洛子初也并不是没有同情心,季栩成的境遇她曾听爸爸说过不下十遍——从小生活在孤儿院,辗转在多个家庭之中,都因为少言寡语不讨人喜欢,又被送回孤儿院。这样一想,她也觉得自己不该带着偏见,于是收回目光,嘴角上扬,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知道了。”

爸爸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开始和季栩成说话。

[三]

离开学还有大半个月,虽然入学前要进行摸底测试,但是洛子初贪玩,大多数时候都会在傍晚时分,阳光没中午那么强烈也没那么热的时候,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去找易昕或者彭晏他们。

经过后院的时候,如果季栩成在家,他通常会坐在院子里的长藤摇椅上看书,今天也不例外——远远看去,他的身影被阳光抹上一层浅橘色,如同一座安安静静的镀金雕像。

洛子初好奇他手里端着什么,于是走过去,在季栩成旁边多余的位子坐下来。“你在看什么?”

男孩不说话,只是将书本翻过来,好让洛子初看清楚封面。

是课本——初中代数。

洛子初她们没学过,季栩成却在看。想来也知道是她神通广大的老爸弄来的:“你学过这个?”

季栩成抬头,目光对上洛子初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澄澈明亮得如同一汪湖水。他顿时像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去,闷哼哼地“嗯”了一声。

洛子初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耳根红红的,随口道:“怎么不进去看?我听说在阳光下看书对眼睛不好。”“谢谢,我喜欢这样。”他固执地说道。“那你看吧。”看他认真又专注的样子,洛子初反而觉得,坐在这里就像是打扰了他。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往院门处溜去,男孩的声音却意外地传来:“你要出去?”“嗯,我就出去一下,不要让我妈知道了哦。”她抬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睛俏皮地眨了一下。“哦。”他诺诺地答道,心想她长得可真漂亮,像瓷娃娃。

就在这时。“又想往哪儿跑!”

洛子初暗叫一声完了,认命般地转过身,撒娇地喊道:“妈——”“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天天往外边儿跑什么?你学学小成天天都那么乖在家里好好看看书不行?要不是我今儿回来得早你又出去了吧,你到底想不想上初中啊?”

妈妈站在后门的地方,肩膀上的包包还来不及卸下来,平日里温和的妈妈,在洛子初的学习问题上表现地格外严格。“我会过的。摸底考试有什么难的!”洛子初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是个态度问题。你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往外跑,这像话吗?”妈妈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

洛子初的余光瞟到坐在一旁的季栩成,感觉到自己被看了笑话,她不高兴了,不知好歹地反驳起来:“我只是出去玩一下,成天憋在家里会憋坏的,何况我成绩又不差,用得着这么担心吗?”“我说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给我回房去。”妈妈依旧色厉内荏,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哼!”洛子初一跺脚,气呼呼地进了屋。

见女儿进了屋,洛妈妈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转身走近坐在长藤椅上的男孩,问道:“小成在看什么?”“初中代数。”季栩成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少妇。

洛妈妈看着季栩成认真的模样,又是忍不住地感慨:“哎,子初这丫头,要是有小成你一半儿自觉就好了。”

季栩成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起来。

洛妈妈打量着季栩成,他穿着格子衬衫,袖口和领口的扣子扣得很严谨,端正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干干净净的模样,除了皮肤黑点儿,样子也还算俊秀,如果不考虑别的因素,这孩子还是挺讨人喜欢的,她忍不住弯腰抚了抚季栩成的脑袋:“你还真是乖,难怪你洛叔叔一直在我面前夸你。”

季栩成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安,低着头道:“谢谢阿姨。”“傻孩子,谢什么,以后就当这是自己的家,跟我们不要太客气。”

他低声应道:“是。”“好了,你看吧,我不打扰你了。”

洛妈妈走后,季栩成缓缓地抬头看向二楼的一扇窗户,窗扇猛地合上,女孩生气的样子一闪而过,他的心也跟着一沉,重又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本,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扣紧了书页。

[四]

洛爸爸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一直秉持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因为担心老师或者校长会顾及市长的面子,让洛子初得到与其他同学不一样的待遇,害怕她因此骄纵,所以尽量保持低调。

易昕的家在洛子初家的隔壁,两家的关系十分亲密。所以除了易昕以外,洛子初认识的朋友里,没人知道洛子初的爸爸就是阳川市的市长。

学校要求填写的家庭环境调查表中,洛子初的表格上与父亲相关的项通常都是空白的。因此还经常会被同学认为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更有善良的人甚至会投以同情的目光。

洛子初一开始还感到大为不悦,明明有一个很疼爱自己的爸爸,却一定要说自己没有。看到别人炫耀自己的爸爸很优秀很疼自己,洛子初却只能微笑。每每这样的时候,她都忍得牙痒痒——她的爸爸谁都比不了!

好在这一切洛子初都已经习惯了。

很快便到了开学的日子。

阳川市在教育方面抓得很紧。仅仅从爸爸妈妈们的言传口碑中,就可以将阳川市内的小学、初中、高中等将近两百所学校分为三六九等。

而洛子初将要就读的这所松景初中,比起以“阳川”直接命名的阳川初中来说,除了校名上的差异,以及和阳川初中特有的“高干子女的摇篮”这一说法之外,在师资与教育上是处在同一示范级别。洛爸爸很睿智地避过阳川初中而选择了松景,虽然路程要远了些,但是洛爸爸认为,没有了同学之间的攀比,氛围要好很多。

报名这天,校园内人头攒动,原本宽广的校道此刻被堵得水泄不通。

带他们报名的林叔叔,紧紧地拉着洛子初和季栩成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俩孩子就被挤不见了。

他一边用目光搜索着报名处,一边注意不要让俩孩子被挤到,喃喃着应该早一天来这里打听一下,是自己疏忽了。

季栩成抬头,三十多岁的林叔叔高大威武,他要尽力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见林叔叔满脸汗水的样子,一边抓着他和洛子初的手,肩上背着他和洛子初的书包,一边焦急地寻找着。季栩成咬了咬唇,小声道:“林叔叔,书包我自己背吧。”

他的声音很小,出口便被喧闹的人声淹没,见林叔叔没反应,于是又大声了些:“林叔叔,书包我自己背吧。”

这回林叔叔听到了,他俯首微笑:“小成真懂事啊,不要紧,也不重的。”说完又开始四处张望。

季栩成诺诺地低下头去,却看到走在林叔叔右边的洛子初,不怀好意地朝他吐了下舌头,季栩成顿时面红耳赤。

不一会儿,林叔叔终于找到了初一年级的报名处。

报名的人显然更多,缴费窗口处站了长长的三条队伍,林叔叔必须一个人过去排队。于是交代着洛子初和季栩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不要乱走。

洛子初笑呵呵地应着。一直坐在那儿,该有多无聊,也只有季栩成那样的乖孩子才会真的坐在那儿。正当洛子初起身时,季栩成警觉地问道:“你要去哪儿?”“上厕所。”洛子初头也不回地说道。

季栩成没说话。

校园操场边的花坛,洛子初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易昕。“嘿!”洛子初的肩被重重拍了一记。

洛子初回头白了来人一眼:“你一定要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你的猪蹄而不是你?”

男生笑得大无畏:“没关系,反正你每次白的都是我,显然我的猪蹄并没有引起你的注意。”

脸皮厚得天下无敌,洛子初无意再跟他争。“彭晏,怎么就你一个人,易昕呢?”

彭晏是洛子初小学四年级的同桌,也是易昕的表哥,三个人经常一起打打闹闹,无话不谈。

11岁那年易昕还带着洛子初去彭晏的老家。

彭晏的老家在乡下,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虽然少了城市的喧闹繁华,却是孩子们的天堂——去一里外的池塘摸鱼;翻墙摘隔壁院子的桑葚;趴在地上打弹珠;做弹弓把树上的果子射到地上来,看谁射得多。

在彭晏的带领下,那些男孩子喜欢玩的东西,洛子初和易昕一个没落下。小考前填的初中志愿表格里,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写下了松景初中。

易昕一直没来,想到林叔叔可能一直在等自己,洛子初便匆匆地离开了。

林叔叔站在缴费厅的门口,左手牵着默不做声的季栩成,左右肩上各挂着一个书包。

看到林叔叔和季栩成为了等她而面露焦急的神色,洛子初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林叔叔,让你久等了。”“小初你怎么上厕所上这么久?走吧走吧,天儿太热了。”林叔叔显然热得不行,说话的时候龇牙咧嘴的:“你们记住啊,明天早上九点的摸底考。”

[五]

第二天早上。

洛子初洗漱好下楼的时候,季栩成已经收拾妥当了,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接过洛妈妈端来的牛奶。“快来吃早餐,该上学了,都几点了?”妈妈看着睡眼蒙眬的洛子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一大早就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洛子初没好气地将拖鞋趿拉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季栩成坐在沙发上,手中的牛奶杯抖了一抖,心像是被人用芒刺扎了一下,看着洛子初生气的面孔,内心疯狂地涌溢出不安。

易昕早早地在自家门口等洛子初。

路上,两个女生在前,季栩成在后,气氛诡异地沉默着。

易昕戳了戳洛子初,表情神秘地问道:“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你爸爸不是让你照顾他吗?”“他哪里需要我照顾!”一想到他见风使舵的样子,洛子初就感到生气。“可是把他丢在后面不太好吧。”“你要是觉得不好,你去跟他聊天吧。”“那好。”易昕笑着说完,便放慢了步子溜到季栩成的身边,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你好啊。”

季栩成抬头看了陌生的女孩一眼,勉强微笑:“你好。”“啊,仔细看看,你和子初有些像呢。”

洛子初猛地回头:“哪里像了?”

季栩成沉默不语的时候不知道在耍什么小心思,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洛子初却觉得他没这么简单。

洛子初的反驳让季栩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

内心的慌乱不安,像是从石缝中溢出的沙尘,突然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用力绞着手指,直到指尖滚烫。

记忆中的画面如同疤痕般一道道地清晰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死气沉沉的,我买的礼物你不喜欢?”女人挥了挥手中最时兴的玩具,不耐烦的神色愈加浓郁,见对面的小孩儿不吭声,她恨恨地将玩具砸到小男孩的身上,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女人愤懑的情绪被巨大的关门声锁在狭小的房间内,画面中的男孩瑟缩着肩膀,害怕地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存在。

季栩成下意识地加快步子,越走越快。“小初,怎么了?你干吗那么凶啊?”原本只是单纯地想要活跃气氛的易昕,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感到疑惑。

洛子初没有回答易昕的问题。她为什么这么凶她自己也不明白,毕竟季栩成没招她也没惹她。但是一想到季栩成来的这段时间,爸爸妈妈都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她就会感到不舒服。“算了。”也许她太斤斤计较了吧。“怎么了,小初?”“没什么,他往哪边去了?要是弄丢了,爸妈肯定要怪我的。”

易昕忍俊不禁:“说得好像自己是个保姆似的。”“他不认识路,走远了更难找。”“好像是那边。”易昕指了个方向,看到焦头烂额的洛子初忍不住想笑。“好了,知道了,你先走吧。”洛子初伸着脖子望了望。“你一个人行么?要不我陪你找吧。”“不用了,你赶紧先去学校准备吧,我走了。”洛子初说完便朝易昕指的地方寻去。“好吧,那你也早点过来,不要错过了考试时间。”“知道了。”洛子初背对着易昕挥了挥手。

阳川市的夏天最热也只有二十多度,早晨的话就更为清冷一点儿。

即便是艳阳高照,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很燥热,甚至汗流浃背。可是,此刻洛子初的额上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找不到季栩成了。

洛子初穿插在道路中间,在附近找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背上重重的书包让她感到万分吃力,于是她索性将书包丢在一旁的灌木林里,继续找。

光线密密洒落,洛子初脸上的汗珠熠熠闪光。花园里,马路对面,季栩成可能走过的小区里,洛子初找了个遍,还是没有。

这个季栩成,究竟跑哪儿去了!

洛子初咬了咬唇,背上的T恤紧紧地贴着皮肤,汗透了。她皱起眉头,一脸委屈,她后悔了,真的真的,早知道那么麻烦,早知道他那么不让人省心,她就不跟他较劲了,害得自己现在这么辛苦。

回过神时,洛子初的目光定住了。

远远地,红绿灯下。

季栩成单薄的身体好像能被他背后宽大的书包压垮,他勾着脑袋站在路边,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看了一眼,确定对面是绿灯之后迈开了步子。

洛子初抬头,却见另外一边的黄色指示灯异常刺眼。“喂!”洛子初大喊一声,拼尽全力冲过去拉住了季栩成的胳膊,季栩成没能把握平衡,身上的书包重得很,两个人一起摔到了路边。“你不想活啦!”洛子初脱口而出,不知是气的还是晒的,白皙的面庞通红。“我……”欲言又止,“你没事吧。”季栩成一脸无措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洛子初,眼底的神色从最初的慌张渐渐转变得复杂。他站起身,伸出手想要拉起洛子初。“不要你管!”洛子初一甩手,从地上站起来拍净身上的尘土,一脸嫌恶的表情。衣服脏了,裙子也脏了。

季栩成的脸更红了,眉心紧紧地打了个结。想到方才洛子初满脸愤怒的样子,内心碎掉的一角在悄然愈合,他的表情逐渐没有那么僵硬。“谢谢!”他说。

然而,不远处的背影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

——是没有听到?还是不予理睬?

晚餐时,洛爸爸回来了。

因为出差的缘故,还特别带回来礼物。洛妈妈的裙子,洛子初的紫水晶手链,季栩成的MP4,很用心挑选的礼物。“谢谢叔叔。”季栩成接过礼物。“谢谢爸爸。”洛子初把手链圈在手上,很是喜欢的样子。

洛妈妈看了一眼,便放回去了,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的裙子已经很多了,你还给我买,会浪费的。”“你也只是13岁孩子的妈妈,怎么这么快就不喜欢打扮了?”洛爸爸微笑着拍了拍妻子的手,“我不想委屈了你,家里的事辛苦你了。”“小成,礼物还喜欢吗?”洛爸爸满脸和蔼的看向季栩成。“嗯,喜欢。”季栩成诺诺地回答道。

洛子初看向他,他的眼底仿佛蒙着雾气,看不清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不打开看看?不要不好意思。”洛爸爸依旧是满脸堆笑,很有耐心的样子。“哦,好。”季栩成打开盒子,黑丝绒内衬里躺着一个纯白色的MP4,钢琴烤漆外壳,优雅别致。

这个东西季栩成从同桌那里见过,不过要小很多,同桌炫耀的样子他还记得,不过据说是MP3。那他手上拿的这个,显然要大一些,甚至比同学的好看,包装精致的盒子,看起来价格不菲。“很好看,洛叔叔,谢谢!”他尽量勾起一个笑容,直到看到洛叔叔欣慰的样子才稍稍放下心来。

半夜,洛子初觉得口干舌燥的,于是起身打算去喝点水。

路过爸妈的房间时,见一线明亮的光从屋里透出来。洛子初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贴着墙壁尽量隐藏在黑暗里。“你说,小成这孩子怎么总是不爱说话?”是妈妈略带疑问的声音。“哎,像他这样的孩子,过去的境遇不好有很大的影响。我经常不在家,你要多关心他。”洛爸爸交代着。“嗯。这我知道,只是子初似乎和他不和。”“小孩子之间,总会闹别扭。你多和子初说说,这孩子给咱们娇宠惯了,要让她学会体谅别人。”洛爸爸语重心长。

躲在角落里的洛子初撇了撇嘴,她哪里不够体谅别人啦!洛子初不以为然,睡意突然袭来,她摇摇晃晃地往房间里走,不知不觉间忘了喝水的事。

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这次考试的目的主要是把学生对号入座地分排在普通、培优、重点这三类班级中。

分排依据考试成绩来定,结果出来后会张榜在学校的公告栏上。

张榜那天,公告栏前挤满了学生,洛子初和易昕、彭晏穿插其间。其实也可以去教务处咨询,只是教务处的队也排得很长,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公告栏前看看,视力好的话不是问题。“啊,我是A102。”易昕惊呼,“小初你也是,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班级号首位的字母是指对应的班级分类,顾名思义,A是重点班,B是培优班,C则是普通班。

那么季栩成呢?

洛子初在她所在的A102的学生目录上看了好久,没有搜索到季栩成的名字。没道理,他的成绩不是很好吗?

视线跳跃地落在A101的目录上,一眼便看到“季栩成”的名字。“什么啊,我居然是C107班的。”彭晏哀叫的声音传来。“哪里啊?”洛子初好奇地问道。“唉,我怎么在C班。”

洛子初一看,果然是彭晏的名字,然而下一秒,洛子初便看到紧跟其后的“女”字。“什么呀,你跟人家女生重名了!”

彭晏作势揉了揉眼睛:“真的呢。”“笨死——”易昕毫不客气地弹了一下彭晏的脑瓜,“你的在这。”

B101的学生目录,彭晏,男。

除了洛子初和易昕,另外两个都不在一个班。

松景是半封闭式的初中,除了在上课时间不许出校以外,吃饭也不可以。

因为这条规定,洛子初和季栩成也不得不在学校吃中饭,好在松景初中除了教育好以外,生活管理也不错,食堂里的东西虽然和家里没得比,但是总算不至于难以下咽。

洛子初自然是和季栩成一起吃饭,这是爸妈一再交代的。于是,除了吃饭和下晚自习的时间,季栩成都会在班级门口等洛子初,平时他们几乎见不到面。

那一次依旧和往常一样,八点钟下晚自习。

意外的是,洛子初整理好东西的时候,季栩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出现在洛子初的班级门口。

A101的教室灯还是亮的,从窗口处漫出暖暖的橘色光晕。

洛子初极不自然地够着脑袋往教室里看,季栩成还在。

他正弓着身子在拖地,另一个女生在讲台前擦黑板。情景看上去似乎是今天轮到他们两个值日。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开心的话题,洛子初发现季栩成的嘴角好像噙了一抹浅笑。“啊,我有点儿够不着。”女生回过头,看着季栩成一脸无辜地说道。“我来吧。”季栩成说完,走上前去,接过女孩手中的黑板擦,轻而易举便擦到了女孩够不着的地方。

洛子初惊讶地发现,从什么时候开始,季栩成在慢慢改变——从教室顶端直接打下来的明亮光线,丝丝缕缕地勾勒出季栩成干净利落的轮廓。他不再佝偻着背,直挺挺地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唯美少年。他开始学着用温柔的眼神看别人,而不是怯生生的,再也不是。

这样的季栩成,洛子初从未见过。

想到在自己面前一言不发的季栩成,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挫败,好像被刻意冷落,洛子初头一次油然而生不被喜欢的感觉。“季栩成,你走不走!”她尚显稚嫩的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教室里。

被惊扰的两人惊恐地回过头。

季栩成看着一脸怒意的洛子初,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嗯,我收拾东西就可以走了。”

一路无话。

曾有那样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别扭着。

——季栩成在面对洛子初的时候所表现的沉默,被洛子初自动理解为抗拒,不接受,不喜欢。于是,洛子初的回应是疏远,冷漠,不予理睬。两个人就像硬币的正反面,任何情绪都交汇不到一起,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永远有着一段无法跨过的距离。

这样的情绪持续了大半个夏天,就像纠缠于院墙上的爬山虎,密密麻麻地攀附在两颗年幼的心上。

然而,接下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是谁都不能预见的。

爸爸出差带回来的那条紫水晶手链,洛子初一直很喜欢。戴在手上的话,晶透的紫色衬得皮肤白皙不说,而且异常出彩,不管是穿T恤还是裙子,都很好搭配。

可是有一天,那条链子不见了。

洛子初翻遍了每个角落都找不着。年幼的时候对于喜欢的东西表现得非常固执,又因为是爸爸送的所以格外珍惜,弄丢的话就会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还有深深的遗憾。

胡乱翻找着每一个地方——枕头底下,抽屉里,柜子的角落,穿过的衣服口袋。

没有,没有,都没有。

洛子初“乒乒乓乓”地下楼。

这时,妈妈刚好下班。

洛子初问道:“妈,看到我的手链没?”“没看到。”妈妈似乎有心事,回答洛子初的时候心不在焉的。

然而,这样的话听在洛子初的耳朵里,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不理解,不体谅。眼眶酸酸的,洛子初一甩手,转身打算出门去找易昕。

往玄关走的时候,看到了抱着一摞书本的季栩成,他奇怪地看向她。

洛子初正心烦意乱,看到季栩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让开!”她猛地推了他一把,然后夺门而出。

如果洛子初转身后看到一脸受伤的季栩成,她一定会后悔。

可是正在气头上的洛子初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她当然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劲,以至把季栩成手中的书本撞得满地都是;她也不知道季栩成原本捧着的鱼缸在洛子初的推搡下摔得粉碎,缸里的水在玄关处洇开,把地上的书湿了个透。随之而来的玻璃碎裂声,水泼到地板上的声音,都被洛子初猛力关上的大门隔绝在一室之内。

季栩成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狼藉不知所措,眼看水渍已经蔓延到地毯的一角,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

洛妈妈听见动静从厨房里跑出来,大叫:“呀,怎么回事?”“对不起,阿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回房去吧,这些我来收拾。”洛妈妈忙着收拾地上的残局,没有看季栩成一眼。

季栩成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学习资料,默不做声地回到房间里,顺便锁上门锁。

六月的天气里,下起了来势汹汹的大雨。

季栩成打开窗户,把手伸出去,让冰凉凉的雨水淋到自己的胳膊上,湿漉漉的触感,竟莫名地让人感觉到安宁。不必面对外面的世界,不必小心翼翼地生活。季栩成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底的脆弱像断线的雨水密密匝匝地翻涌着。

天上真的有神明吗?如果可以,能否给他一片属于他一个人的天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第二章 长大

当我打开时间的盒子,你与我的故事从此上演。你是溪流,你是阳光,你是一切的美好和明朗。

[一]

洛子初冒着雨从易昕家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

原本只是想找易昕发发牢骚,却在不知不觉中话题千回百转,变成了谈论某明星的八卦,或者是某某新星又帅到没品这类少女常谈的话题。

而不久之后的瓢泼大雨,更加浇熄了她想要回家的念头。回过神时,窗外的黑色天幕中已看不见半星光亮,千丝万缕的雨水像是细细织就的网,将窗外的世界紧紧围裹。

洛子初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家里灯火通明,妈妈正端坐在沙发上。

吐了吐舌头,妈妈该不会等着数落她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吧?“妈——”洛子初小心翼翼地唤着,瞥见妈妈紧蹙着细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洛子初警觉气氛不对,“妈,怎么了?”“子初,你跟妈妈上来。”

妈妈紧抿着薄唇,没有看洛子初一眼,自顾自地上了二楼。

洛子初踢着地上的拖鞋,思来想去也记不起来自己又犯什么错儿了,一咬牙还是换好鞋子跟着上去。

房门半掩着,一进去便见一脸忧心忡忡的妈妈,静静地靠着身后花纹妖娆的床架。

气氛有些紧张,洛子初按捺不住地上前:“妈——什么事儿啊?”“小初,今天我去你们学校,小成的老师说他不喜欢和同学打交道,让我多注意一点儿。”妈妈愁眉苦脸地说道。“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欺负了?洛子初想,学校里总有些嚣张跋扈的同学喜欢欺负那些看起来很乖的人。

只见妈妈摇了摇头:“小成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患过自闭症,我担心他的病是不是复发了。我上班很忙,你要多关心他,他如果又病了,我要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啊?”“原来是这样……”洛子初喃喃地说道。“你这孩子平日里挺活泼的,都是自家人你怎么不和小成多说说话?你不喜欢小成吗,我看你不怎么待见他似的?”“我哪有?”洛子初心虚地反驳道。“好了好了,你去睡吧,我也很累了。”“知道了。”

妈妈心烦意乱的背后,除了对季栩成的关心,更多的是对出门在外的爸爸难以交代吧,洛子初想。爸爸对季栩成的喜爱,洛子初看得出来,而一心为丈夫设身处地着想的妈妈,对于没有好好照顾季栩成而让他的精神出现崩溃的迹象,她认为自己难辞其咎。“不要担心啦,只是轻微的,可以治好的啊。”

六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办《青少年心理健康演讲》上,那位老师举出了一些常见的青少年心理疾病,唯独“自闭症”洛子初记住了。

据说是因为自幼就缺乏关爱,受到外界的负面因素影响导致思想上出现病态,当时只觉得很值得同情,没想到季栩成居然也得过这种病。“医生说小成这种情况要多陪陪他,我经常不在家,所以,子初你要多和小成说说话,多关心关心他,知道吗?”妈妈一口气说完,目光沉沉地看着洛子初。“好吧,我知道了。”洛子初点了点头。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也不想让妈妈失望。

从妈妈的卧室出来,路过季栩成的房间时,房门紧闭着。

睡觉了吗?洛子初想。

她抬手轻轻地叩了叩门,半晌没有回应,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去,从屋内传来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声,像是树叶触碰墙壁一般轻盈。

门被人拉开。

洛子初迅速地将手背在身后。

借着走廊上暖黄的灯光,模糊可辨站在门后的季栩成,脸上隐约有泪水滑过的痕迹,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慌张,口齿不清地问道:“有事吗?”

洛子初张了张嘴,很想问问发生了什么。

这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很快被她否决,她想季栩成也并不想被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于是她努力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徐徐说道:“我下午出门的时候撞掉了你的鱼缸,对不起。”

想到那时莽撞的自己,洛子初羞愧地吐了吐舌头。“那个——没事的。”季栩成轻声地解释着,贴着裤缝的手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地握紧,他竟然不敢抬头看她。“那个……”洛子初绽开一个笑脸,“明天刚好是双休日,我们一起去逛一下花鸟鱼市场怎么样?顺便我再买条鱼送你。”“啊?不用的——”季栩成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灿烂的笑容美好得有点儿不真实,仿佛瞬间绽放的花朵,芬芳扑面。“下午的事是我不对,你来以后我还没有送过东西给你呢,所以给我个机会吧。”她捕捉到季栩成眼底的动容,像是被石子激起波澜的水面,“就这样啦,明天早上八点出发,你早点睡吧,晚安。”

季栩成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以至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下洛子初的背影。

[二]

大概是暴雨过后的缘故,第二天天气格外的晴朗。

稀疏的晨光穿透白色的纱帘,朦胧的光晕中看得见跳跃的灰尘。

洛子初睁开眼,又闭上,视野中一片刺目的岩浆红。

她蓦地坐起身,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和季栩成约好的八点钟要去花鸟鱼市场,一把抓过枕边的电子闹钟——8点32分。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32分钟。

洛子初忙穿衣洗漱,她的动作很快,以至走路的时候拖鞋会在地板上磨擦出一阵欢快的节奏。

季栩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脚步声的他回过头来,没有表情的脸被窗外的光线涂抹出几分柔和,他看了洛子初一眼,犹豫着说道:“起来啦。”“哦,那你再等我一会儿。”洛子初微笑,明明是自己约的别人,她却睡过了头,微微有些囧意。“嗯。”他回答。

目光在她的身上有片刻的停留,一身简单休闲的出行打扮,白色T恤搭配浅蓝色牛仔裤,一双串珠凉鞋。最惹眼的是T恤背后的图案,是黄色的海绵宝宝,咧着只剩下门牙的嘴巴,随着洛子初走路的动作挤眉弄眼的。

季栩成把目光重新落到电视节目上,画面中的主持人正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时事话题。

他开始无意地用手指拨弄遥控器上的键,嘴角冷硬的线条微微弯曲,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楼下就是公交站,到花鸟鱼市场要经过四个站。

车上的人不多,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你昨天买的鱼是什么颜色的?待会儿我一定找一条一模一样的送你。”洛子初弯着眉眼说道。

就在昨天晚上,她还在犹豫拉着季栩成出来逛是不是明智的,毕竟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表现得不太待见他,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不能容忍他在父母心中过分的重要,于是潜意识里把他视为一个侵略者。

当妈妈告诉她季栩成是个病人的时候,她忽然有些同情他,也同样理解了爸爸为什么给予他那么多的关心。

得知是自己乱发脾气撞碎了季栩成的鱼缸之后,她很内疚,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罪人,如果季栩成因为她态度恶劣而越来越消极,那她的罪过就大了。“黑色的大眼金鱼。”“黑色的?为什么喜欢黑色的啊?我觉得橘色的更好看些吧。”

季栩成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说短不短,一路上季栩成的话很少,倒是洛子初会不停地说着所见所闻和身边朋友的趣闻逸事。

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季栩成大多数时候都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心一笑。

很多时候季栩成都得不到共鸣,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难以体会,但是他愿意做一个忠实的听众,洛子初的故事带着阳光的味道,轻轻安抚着他的嗅觉。

和洛子初明亮美好的生活相比,季栩成的生活则显得过于灰暗——记事起便生活在孤儿院,在需要与不被需要之间辗转。因为长相清秀,讨人喜欢,所以很容易被人收养,几日后,又由于性格孤僻最终被送回孤儿院。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到最后竟已麻木了,就算有人愿意接他走,他也很难再像当初那样露出满脸希望的表情。别人眼中的季栩成——目光疏离、背脊僵硬、毫无孩子应有的可爱和生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

但这一切于他都是奢望。

他常想,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被喜欢、不被需要,也许就不会在被重新抛弃了之后感觉全身冰冷,就不会小心翼翼地将希望全部寄托,只换来一次次的失望,如此重复着直到绝望。

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没有温暖的事物,努力地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从掌心溜走的风。

这个世界像是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这个世界也看不见自己,只是感觉到脚下还踩着坚实的土地,由此证明自己还活着,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直到最近的一次。

那天,洛叔叔站在孤儿院的门口,挥着手朝他笑。

身后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小成,你要开心点哦,一定要让这家的人喜欢你。”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中年男人的身边。

中年男人拉起他的手和蔼地笑着,露出和以前每一个接他的人一样的笑脸,然后问长问短,十分友善的样子。

季栩成的心里除了害怕还是害怕,他担心又是一场虚空。

可是,就像动物逃不过猎杀的宿命,他的人生已经被钉在那里,无法挪移。

[三]

花鸟鱼市场很喧闹,路旁有两列摊子。

除了花、鸟、鱼,还兼卖狗、兔子、猫这一类的宠物,因此里面的味道不怎么好闻。季栩成似乎对这里很感兴趣,一路走走停停。

洛子初也会跟着他驻足观看,原本是她见惯的小动物,他却可以用很专注的眼神盯上个几十秒,于是她也忍不住好奇。

然而,洛子初的目光大多聚焦在季栩成的脸上,他的眼底有光,一闪一闪,像是随时会迸发出来。

他们逛到一处店子的时候,洛子初突然呀了一声,她捂着嘴巴满脸惊奇。

季栩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只巨大的兔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体形大得很梦幻,像掉入了爱丽丝梦游的仙境。它被关在一个大笼子里,转动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来人。“呀,好有意思啊。”洛子初忍不住探出手去,想要摸摸兔子毛茸茸的身体。“别!”季栩成很快地拦住了洛子初的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对于新奇事物的恐惧衍生出强烈的自我保护,他道,“这么大的兔子会咬人的。”“怎么会,兔子都是很温驯的动物嘛。”洛子初依旧不死心。

刚好店老板从里屋出来,笑呵呵地看着洛子初道:“还是男孩机灵,不过我家的这只可是很乖顺的哦,要是碰上别的那就不一定了,小姑娘下次要小心哟。”“真的吗?”洛子初半信半疑。

毛茸茸可爱的兔子,即便是体形巨大应该也不会改变本性吧。“嘿嘿。小姑娘你喜欢这兔子?你出个好价钱我就卖给你。”“呃,是很可爱啦,可是好大哦。”洛子初露出夸张的表情,用手比画着兔子的体形,在身前圈出一个怀抱大小的圆。

季栩成忍不住掩嘴笑了。“哈哈哈,你要我还舍不得卖你哟,这可是我养了好几年的。”店家说完,又往兔子嘴里喂了些吃的。“嘿嘿,那我就不夺人所爱啦,我们是来看金鱼的。”“你们算是来对地方了,我们家的金鱼物美价廉,你们随便看。”店家咧着嘴角指着一旁的鱼缸说道,一脸得意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人遇上他真是幸运极了。

洛子初扫了一眼鱼缸里的金鱼,然后指着其中一尾白色的金鱼问道:“这个怎么样?”

身披淡白色外衣的金鱼有一个橘红色的脑门,仿佛是为了回应洛子初的赏识,它游得更加欢快起来。

季栩成凑上前去,看了一眼白金鱼后,指着一旁呆呆地漂浮在角落的黑色金鱼说道:“我觉得这个不错。”“啊?”洛子初不解:“它看起来呆愣愣的,而且没有白金鱼好看。”“呵——”季栩成轻声笑着。

从洛子初的角度看过去,他眼角的线条微微弯起来,挺直的鼻梁距离鱼缸大约五厘米的距离,鱼儿游来游去仿佛随时能亲吻到他的鼻尖,斑斓的灯光穿过水和玻璃懒懒洒在季栩成清秀的面容上。

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季栩成,褪去一脸落寞后的季栩成,精致的侧脸隐隐有了王子的光辉。“它的眼睛大而有神,身子小得恰如其分,就算身边的伙伴再欢快,它也可以安然自得地待在那儿。这样的鱼儿或许看起来没有生气,但若换一个环境的话,一定能比白色的金鱼活得久。”“是吗?”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竟让洛子初联想到季栩成。

他就像是他口中的黑色金鱼——安静、落寞、不动声色,大多时候不说话,站在人群中一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可是,那也许只是别人的看法,对于洛子初来说——他的存在细微得就像一粒尘,却又明亮得仿佛一束光,有时脆弱孤单,有时又坚强自立。

最后,他们买了两条金鱼,取名小白与小黑。

小白是洛子初的白金鱼,小黑是季栩成的黑金鱼。用洛子初的话来说,小黑老是死气沉沉的,就让我的小白来拯救它吧!

季栩成于是付之一笑。

他们买了个较大的鱼缸,洛子初还细心地用鹅卵石和水藻将鱼缸布置了一番,认真的模样让人怀疑以后住在里面的或许会是她。

好景不长。

两个星期后,洛子初的小白死了。

那天早上洛子初下楼来,看到鱼缸里的小白翻着肚皮漂在那儿,忍不住就感到一阵难过。

就像当初季栩成说过的,小黑果然活得比较久,它安安静静地待在水中,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中仿佛含着晶莹的泪花。

可是鱼儿是没有泪水的。

事后,彭晏嘲笑洛子初感性,还一边没心没肺地说着揶揄的话。洛子初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两记白眼,她没有和彭晏说的是——如果小白死了,那小黑怎么办?

孤孤单单的小黑怎么办?

[四]

转眼暑假已经逼近,不过这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松景这样的重点初中,暑假如果不安排补课的话实在是不合常理,这样的硬性规定也仅限于洛子初和季栩成所在的A班,彭晏所在的B班只用补一个月,C班则不用补。

好在阳川市是出了名的避暑胜地,夏天最高气温不超过28℃,所以顶着大太阳去补课这也谈不上,因此抱怨则更是无从说起。可是莘莘学子们,无论怎样渴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年级前十的榜单上,如果要拿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永不休止的补课来换取,未免太过苛刻。

于是,一个月后洛子初逃学了。

编着各种理由请假偷得几日闲散,和补完课后一身轻松的彭晏流窜于大街小巷所有好玩的地方,打电玩、逛街、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吃雪糕,这样悠闲而又轻松的度日让洛子初感到身心轻快。

成片的绿荫下,洛子初靠着长凳,耳旁静静流淌着彭晏MP4中的音乐。Eason的声音好像呢喃,轻轻袭来——

明月光/为何又照地堂/宁愿在公园躲藏

不想喝汤/任由目光/留在漫画一角/为何望母亲一眼就如罚留堂

……

孩童只盼望欢乐/大人只知道寄望/为何都不大懂得努力体恤对方

大门外有蟋蟀/回响却如同幻觉

shall we talk /shall we talk/就当重新手拖手去上学堂

……

头顶是随风摆动的香樟树叶,鼻尖缭绕着清新醉人的香气。眼前大片明亮的光线,被树荫隔绝在四米开外的地方,挤也挤不进来。“喂,小初,你还不去上课?”彭晏难得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而且是为学习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因为关系到洛子初。

然而,洛子初却仿佛没听到一般,仍旧闭着眼睛,嘴里轻轻哼着听到的音乐。“我说——”彭晏拔下洛子初耳朵上的白色耳塞。

耳室陡然一空,有簌簌的风声突然闯进来。“嗯?”洛子初懒懒地转过头来,“干什么——”

彭晏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明儿你还是好好去上课吧,你一三好学生整天跟我混个什么劲儿啊。”“你别妄自菲薄呀,你可是玩这方面的高才生。”“得了,你别贫我了。”彭晏伸手在洛子初的额际轻轻弹指,“你给我好好上课去。”“知道啦——”洛子初夺过彭晏手中的耳机,闭上眼睛继续哼着曲子。

与此同时。

洛妈妈提前下班,碰巧接到了洛子初班主任的电话,询问洛子初在家休养得如何。“她不在家啊。”洛妈妈眉心突地一跳,“老师,怎么回事儿?”“咳咳,是这样的,洛同学前天跟我请假说生病了要在家休息几天。”老师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了然于心,加上那几声咳嗽,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这孩子——”

洛子初一向品学兼优,除了偶尔的倔脾气以外,从没让人操心过,她向来是知晓分寸的孩子,平日里玩得再野也绝对不会懈怠了学业,这次是怎么了?

难道?

洛妈妈闪过一丝不该有的担心,她强压下心头不切实际的猜想,安慰自己一定是她多心了。

在班主任的眼里,洛子初从来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优等生,所以才会毫不怀疑地签了洛子初的请假条。一想到洛妈妈或许会因此而责怪洛子初,出于爱护好学生的心理,他十分善意地提醒洛妈妈,孩子补课心理压力大,犯些小毛病还是可以理解的。

洛妈妈忧心忡忡地挂了电话。

傍晚时分,洛子初回到家。

洛妈妈强忍着怒意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容拒绝地下了道命令——今后放学回家,不许再出去玩,让小成给你好好补课。

面色不善的妈妈,洛子初一眼便看出了些端倪。让季栩成给自己补课,洛子初却不以为意。

事实上,洛子初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见着季栩成了。

即便在学校,碰面的可能性也小得可怜。洛子初和季栩成的班级虽然只是一个数字上的差异,可是地理位置却南辕北辙。明明都是重点班,学校却例外地把季栩成他们一班划分到教师办公的那栋楼。

季栩成也没有再和洛子初一起吃中饭,因为班级不同,课程和班级事物的安排也会不一样,何况季栩成还被老师委任为数学课代表,放学之后还要和几个同学去老师家温习功课。

如此一来,明明是同一屋檐下的两人,见面的机会却还不如同班同学。

因为这些原因,洛妈妈原来打算让季栩成给洛子初补课的计划也泡汤了,只能在惴惴不安中期望洛子初能自觉。

洛妈妈确实低估了自己的女儿。

洛子初是那种随时随地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她可以容许自己在这一秒偷懒,实在漏掉了课程,她也一定会挤出时间来补上,从不落后于别人。

所以,初一的期中考和期末考,洛子初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是她不服气,因为年级前十的榜单上始终都有一个名字雷打不动地在她的名字上面,那个人就是季栩成。

第一名 季栩成

第二名 洛子初

第三名 易昕

……

后来,洛子初也不止一次地想,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冥冥中注定的一些事情,已经开始缓慢地显露出端倪。

他是她的亲人,他是她的朋友,那样显而易见的关系,她深信不疑。

然而,时间有那样巨大的力量,摧枯拉朽,水滴石穿,他们的世界在日月轮转的推移中渐渐展现出全新的面貌。

[五]

初二如期而至。

季栩成的班上换了班主任,他可以不再在放学后去老师家里温习功课,却顺理成章地被洛妈妈要求给洛子初补课。

那天晚饭的时候,洛妈妈突然发现季栩成也在家,以往八点左右季栩成是不会回来的,于是问其原因:“小成今天怎么没在老师家温习了?”

季栩成一本正经地放下筷子,抬头回答洛妈妈的问题:“今天换了班主任,现在不会像从前一样了,我以后会在七点左右到家。”

洛子初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饭,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季栩成,又看了看妈妈。

洛妈妈灵光一闪:“这样也好,以后你也可以多些时间和子初交流下学习了,她就是没你用功。”“哦——好。”季栩成看了洛子初一眼,继而有些心虚地说道,“其实,子初的成绩也很好。”“要我说,考多少个第二都比不上一个第一。”洛妈妈原本只是谦虚的话语,听在洛子初的耳朵里却分外刺耳。“用不着这样吧,我的成绩很让您失望吗?”洛子初不服气地斜着眼睛。“不要说你一两句你就不爱听。”

洛子初轻轻地哼了一声。

季栩成沉默着,忽然觉得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因他而起的尴尬,他想了想,于是道:“子初,这次的数学竞赛,你报名了么?”“当然报了啊,怎么了?”说出话来她才觉得自己的口气或许有些盛气凌人,其实她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他这样一问,对爸爸妈妈的怨气就自然而然地发到了他身上。“呃——没什么。”“哼,你是在提醒我这次要和你好好比吗?”她就是看不惯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洛子初决定怄气到底。“没有的事,我本来打算告诉你我们老师给出的考试范围,但又觉得你会不会不需要,所以……”季栩成慌忙解释着。

洛子初看着他紧张的神色,心里不禁生出几许得意,她扬了扬下巴,徐徐道:“我干吗不要,我可不想每次都输给你。”“嗯,那好。”季栩成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我一会儿把我的资料书给你吧。”“给我,那你呢?”洛子初挑着好看的眉。“你先用着,不用担心我。”他微微笑起来,其实只要能为她做一点儿事都是好的。

夏天的傍晚,有微风徐徐从窗外送入。

窗台下的书桌旁,洛子初正托着下巴不时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似是遇上了难处,她懊恼地扔下笔,拧着眉看着眼前的那道数学题无从下手,手边的草稿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当当当……”颤巍巍的敲门声传来。“进来吧。”洛子初转过身,看见站在门口的季栩成,说了句,“是你啊。”“嗯。”季栩成走近她,将手中的资料书搁在她的书桌上,也不急着坐下,交代道,“里面的重点部分我都标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洛子初百无聊赖地接过,随便翻了几页,都是笔记,清秀的字体布满了整整一个版面。她不禁有些佩服他,边听讲还要边做这么详细的笔记,一定花了不少工夫。“笔记做得真好,谢谢了。”她由衷地夸赞道,抬起头朝着季栩成粲然一笑。

季栩成第一次这样细致地打量洛子初——浓密的睫毛下,那双乌黑的眸子盈满笑意,淡淡的月光自窗外倾泻,在洛子初美好的侧脸上细细涂抹,她莹白澄净的面颊似是发着光。就是唯独的这一次,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才发现她转动椅子后,竟与自己离得那么近。

他急忙退后,表情有些慌乱:“那,我下去了。”“呃——等等吧,我有道题卡住了。”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解,实在难住我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想了想,问道:“呃,哪一道?”

洛子初起身将凳子让给季栩成,然后又从一旁搬来另一把凳子挨着季栩成坐下,抬手把那道题指给季栩成看:“喏,这里。”她又拿过一旁的草稿纸,“我解到这里就不知道怎么解了。”

听她说完,他开始埋首认真地算题。

可是,她坐得那样近,低下头便可以闻到她发间的香气,混合着夏日夜晚的冰凉,沁人心脾。

讲题的时候,他习惯把疑点一一指出来,她的手总是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这让他坐立不安,只能不动声色地挪一下位置。为了确认她是否听懂,他总是会抬头,于是难以避免地四目相对,他又匆忙转过头去,下一次便不会再抬头。

所幸他讲的洛子初都能明白。

于是,如坐针毡的五分钟后,季栩成走出了洛子初的房间。

他背靠着走廊的墙壁,修长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胸口,心跳的频率如同仲夏夜晚的蝉鸣,急促连绵,久久难以平复。

他问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那窗外温柔的月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一般,静静地流淌。

洛子初坐在窗台前,心满意足地写好最后一个数字。

她的脑海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为什么季栩成这么容易就解出来了?

难道真像妈妈说的,季栩成比她聪明,就算考一百个第二也无法和第一比,所以她洛子初,就是不如季栩成?

收拾好书本后,她一脸懊恼地扑倒在床上。

不行不行!

这次数学竞赛,一定要好好表现,她怎么可以被季栩成一直踩在脚底下?

[六]

八月,市里举办初中数学竞赛。

洛子初在之前的一个月里,全部精力用于备考应战。为了能与季栩成奋力一搏,她整天抱着厚厚的复习题册子,奋笔疾书,拒绝了彭晏的无数次邀请,孤注一掷地将所有与玩有关的事物通通抛开。

那个下午,洛子初在考场里下笔如有神助,一路解下来,竟没有一处停顿。

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季栩成正在外面等她。

远远看过去,他微微低首,身后背着双肩背包,斜斜抵着身后的柱子,手中捧着一本书,暖黄的光线,将他的身形镂刻出完美的影子。

洛子初重新托了一下肩上的书包,朝季栩成跑去。“嘿!”她拍了一下他的肩。“来啦。”他合上书,“都好了?”“嗯,我们走吧。”洛子初说完,便迈开了步子。

突然,她的胳膊被季栩成拉住,他的眼睛亮亮的:“把书包给我吧。”“干吗?我背得动啊。”洛子初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很快地闪过一抹不自在,抬手不由分说地拉下她肩上的书包,然后快步离去。

洛子初忙追上去,他走得真快,她都快跟不上了。“季栩成,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啊?”她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样,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呃……你害羞啊,季栩成?”好不容易逮着他这样不经意的小动作,她怎么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果然,他的神色更加不自然了:“快点儿回家。”“我们正在回家嘛。”

洛子初咯咯笑着,背着手转了个身,面对着季栩成倒着走:“季栩成,我这次可以赢你哦。”“赢我?”他疑惑地看着她。“嗯,你这次踩不着我了。”

季栩成失笑,为她蹩脚的比喻。“季栩成,你从不担心我会超过你吗?”

季栩成一愣。

他不是从没担心过,事实上,他担心的远不止这些。

之所以这么拼命地学习,也只是为了证明他也可以好好地活着,甚至活得优秀。他希望有一天可以真正地独立,不必再寄人篱下,用自己的双手打拼出财富,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一定不会让他的孩子和自己一样,他会给他最好的,就像洛子初一样幸福。“不会,因为你一直都比我优秀。”他是真的这样觉得。

洛子初眯着眼睛哼了一声,那慵懒的模样像一只狡黠的小猫,乌黑的秀发被抹上一层霞光,闪烁着蜜一般的光泽。“你这样说我一点儿也不会高兴,除非我真正的赢了你。”她扬起尖细的下巴,摆出一副挑战者的姿态。

季栩成笑了,微微垂首,额前细碎的刘海便挡住了眉目。他想如果还不说些什么她一定会觉得自己在敷衍她,于是说道:“你这样说不算数,到时候成绩出来一切都见分晓。”“嗯!说吧,如果你输了怎么办?”她的眼睛亮亮的,“如果你输了就要带我去玩吧,陪我去蹦极,他们都害怕,一直都没人陪我去。”“蹦极?那是什么?”“是一项极限运动,从40米高的地方往下跳,体验飞速坠落的刺激。”

季栩成想象着那一幕,却无法勾勒出完整的景象,索性不去想,他反问:“好。那如果你输了呢?”“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的。”洛子初信誓旦旦。

季栩成歪着脑袋,一时间脑子空空的:“还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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