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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9 03:3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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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天壮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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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

破绽试读:

楔子

“如果他们嘲笑你、羞辱你,用最尖刻的语言拷打你的尊严,那么我要恭喜你,‘更夫’,你已经引起了他们浓厚的兴趣了。当然,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如果你的表演有一丝一毫的欠缺或者过火就会带来灭顶之灾。据我所知,那间审讯室里有一面镜子。你不会看到,镜子后面会有一双眼睛在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你。从那时起,你就要不断地面临各种各样的考验和测试了。”

虽说那个男人坐在房间中央,但偌大的审讯室里唯一的光源仅仅是桌子上的一盏光线微弱的台灯,且光亮在灯罩的围拢下向下散射,因此坐在审讯室隔壁的一面大镜子后面的特务机关长寺尾谦一完全看不到这个叛逃者的面目表情,只有他的两条腿处在光亮之中。它们总是处在互相交叠的状态,时而左腿压右腿,时而右腿压左腿。表面上看,这是一种轻松、从容的姿态,但是寺尾发现它们交换的频率太过频繁了。所以他判断叛逃者尽量向后躺靠的舒适坐姿,以及平淡自若的语调都是一种假象,都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和紧张。

有些审讯者喜欢在室内布置一盏雪亮耀眼的射灯,直射受审者的面孔,以为这盏灯同样也可以照到对方隐秘的内心。但是寺尾明白,对于从事这个行当的老手而言,这实在是一种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所以他果断地拒绝了审讯官石井幸雄的那个提议,而是把审讯室的氛围尽量营造得静谧、和缓。包括石井的问话语调,都被他要求一开始要保持柔和甚至谦恭。但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同样的问题被翻来覆去地询问了很多遍,得到的回答虽然都是相同的,但对方的语气中已经带出了某种不耐烦的味道。寺尾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了,石井很快就会在对方疲倦懈怠的状态下突然给予打击。他期待着那个时刻,期待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变化。“……看看那些印第安人,再看看那些非洲的黑种人所遭受的种种待遇就会明白,在西方白人的眼睛里,我们这些有色人种简直就是牲畜而已。所以我们亚洲人就是要团结在一起,才能抵抗白种人的欺凌。而大日本帝国无疑就是亚洲国家中最出色的代表者,中国作为亚洲最大的国家理应和日本亲善。”“您在到达樊阳之后,选择了城西的一家客栈对吗?”“是的。”“客栈的名称。”“叫……‘鸿运客栈’吧。”“可是您为什么很快就离开了客栈呢?为什么不在客栈里等到天黑之后出城呢?”“我当时的确有一些紧张,心想人多的地方反而更安全些。”“请问,您的这些思想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什么思想?”“中日亲善的思想呀。”“我说过了,当年在上海的时候,每当我看到那些英国人、美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趾高气扬的时候,我就认识到中国最大的敌人在欧美。”“可是日本人当时在上海也有租界,也和西方人一样享有驻军的特权啊。”“不一样的。中日两国同种同宗,一切冲突都是兄弟之间的内争。正如汪精卫先生所言,日军对中国所做的一些过激行为何尝又不是出于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激愤。”“离开客栈之后,您去了哪里?”“我听说城隍庙一带比较热闹,所以就跑到那里闲逛,还看了一出戏。”“什么戏?”“京戏,《定军山》。”“戏院的名称是什么?”“名字叫什么?我还真是忘记了。”“那些演员和观众不知道皇军每天都要对城内进行轰炸吗?”“一开始我也很诧异,后来打听了行人才知道,空袭前,总会有警报拉响。戏园子周围就有政府搭建的防空设施,足够人们用。另外,那个戏班子是从上海来的,打的就是‘为抵抗募捐’的旗号,冒一些风险也更加能够表现出这方面的意思吧。”“空袭的时候您在哪里?”“我躲进了最近的一处防空壕。”“那个防空壕有编号吗?”“十七号。”“空袭后您回到客栈了吗?”“没有,我看天色已经黑透了,就混出了城。”“您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找到两支防御部队的接合处?”“我说过,我在军政部做参谋工作,在出逃的前几天我无意中见过樊阳的防守地图。而且,我以前曾经在这个城市驻扎过,所以能够找到这条出逃路线。”“对了,您的军衔是什么?”“中校。”“为何选在这样一个时间弃暗投明?”“还不是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名声,怕被人咒骂为‘汉奸’,所以才犹豫不决。直到汪先生倡导的‘和平运动’搞起来,我才看到了一线曙光。我觉得,应该为中日早一天握手言和尽一些绵薄之力了。”“先生说得真好啊,”审讯官石井幸雄抬腕看了看手表,“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开始拾掇桌子上的文稿记录。与此同时,一直站在门口的卫兵摁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霎时间,审讯室内立刻被照得通明。寺尾看到受审者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突如其来的强光。“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石井幸雄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忽然又坐了回去,“请问,您想念您的夫人吗?”

寺尾看见被审者那疲惫的身躯突然直挺了起来,他警觉地看了看石井幸雄,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的婚姻并不幸福。”“具体的原因是什么呢?”“哦……我们的家庭背景相差太悬殊了。她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花钱大手大脚……总之在这方面我不想多谈。”“可是据我们所知,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不久前,在重庆的一套住宅的二层,一位女士和一位上校军官死在了同一张床上。两个人赤身裸体,每人身中两枪。那位女士与您的太太同名同姓,死亡的时间恰恰是您离开重庆的头天夜里。”石井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受审者那突然散乱的目光再次凝聚起来。“您能否认那位女士不是您的太太吗?您能否认您的出逃和这两个人的死亡没有任何关联吗?”

寺尾的鼻尖触在玻璃上,紧盯着那个男人的脸。他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瞳孔中的光泽在一点一点地凝聚着。他在思考什么?他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寺尾期待着。

很遗憾,尽管石井停了几分钟的时间,对方仍旧一言不发。“老实说,我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您的诚意。”石井把手中的记录稿晃动了一下,然后“啪”的一下扔到了桌子上,“您白白浪费了我们几天的时间,说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话。为什么您不肯一上来就开诚布公、坦诚相待呢?”“为什么?”得不到回答之后,石井转过脸打趣似的询问坐在他身边的记录员。

记录员的汉语显然远逊于石井。他慢条斯理、结结巴巴地说道:“任何一个被放荡的老婆玷污了名誉的男人都会觉得抬不起头来吧。”“不,你错了小野君。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获得我们的尊重。他觉得在杀人犯和一个理想主义者之间我们会重用后者。当然,我们也的确会这样做的。可是他太低估我们的能力了,他弄巧成拙了。事实证明,他前面所说的一切废话恰恰证明他比一个杀人犯更加令人鄙视。一个人居然为了女人就可以背叛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领袖、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国家,这在我们日本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那倒是,日本男人当然会杀死不贞的妻子,但不会为了躲避惩罚而投向敌国的怀抱。”小野慢吞吞地回应道。

石井的语调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尖酸。他转过头继续对着受审者说道:“用‘走投无路’这个古老的成语形容您目前的处境毫不为过吧?如果您得不到我们的收留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吧?您为什么不谈谈您在我们这里期望得到何种待遇呢?毕竟您为我们干掉了一个敌方的军官。”

连站在门口的那个卫兵都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好像一阵彻骨的寒风慢慢侵入了这个密闭的房间,受审者的身体在不断地紧缩着。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牙齿上下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他能看到石井的嘴巴依然在一张一合,只是他已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了。他知道,这场戏已经进入了高潮的部分,一切都没有出乎“老板”的意料。为了这一幕,他刻苦地训练了一个月。其目的就是让他的行为符合他的身份——一个临时起意杀死不忠妻子的逃犯,一个敏感而又孱弱的文职军官,一个张皇失措、几近崩溃却又幻想仍然可以保留一丝尊严的书生。“老板”曾经说过,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想想你的苦难吧。于是此时此刻,他眼前浮现出爹娘在滚滚的波浪中哀号挣扎的身影,浮现出小妹离开人世前留给他的那一丝凄婉的微笑。当然,这苦难中也包含着耻辱,包含着那个女人以及她的家族给予他的轻蔑、嘲笑和肆意的欺凌。然后,愤怒一点一点升腾起来,血液慢慢回流并充盈了他面部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于是,他做了他该做的事。

受审者跳了起来,他抄起身后的椅子,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前方几米之外的审讯官。尽管变故发生得很突然,但那个卫兵的动作也是异常迅捷。在离桌子一米远的位置,他截住了进攻者。卫兵的身体太强健了,他左手轻松地夺下了对方手中的椅子,右臂牢牢地夹住对方的身躯。

寺尾平心静气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虽然无济于事,但受审者仍然在拼命摆脱卫兵的控制。他的面部和眼睛因为高度充血而变得赤红,腮部的咀嚼肌因为咬牙切齿而强烈隆起,甚至额头处一段快速跳动的青筋也隐约可见。一股野兽般的嗥叫从他的喉咙深处低沉地滚动着。

卫兵把他拖回到刚才所处的位置,将他牢牢地按在椅子里。他强烈地挣扎着,呈现出的爆发力和耐力都超出了他瘦弱躯体的极限。在此期间,审讯官和书记员一言不发,他们平静而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受审者的一举一动。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受审者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他像被抽取了骨骼的一堆肉,软软地瘫在椅子上。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随着啜泣微微地颤动。

寺尾按下了手边的一个按钮,审讯室桌子内侧的一个小小的灯泡闪烁了起来。

石井站起身来,他绕开桌子,慢慢走了过去。他摆了摆手,卫兵松开了抓在受审者胳膊上的双手退到了一边。石井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方手帕递了过去,但对方无动于衷。“请原谅,我郑重地收回刚才的话。希望您能够理解,为了今后的合作,我们必须了解您。您的行为证明您是一个勇敢而又痛苦的人。大日本皇军热忱地欢迎任何投诚者。只要他是真诚的,无论其最初的动因来自何处。我相信,未来您获得的尊重以及优厚的待遇一定会使您庆幸当初的选择并忘掉这个不愉快的夜晚。”“送先生去休息吧。”石井扭头对卫兵下令道。

那天晚上,受审者被安排在一个比先前舒适得多的房间里。他躺在柔软的床垫上,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他默默凝视着黑暗,耳边再次响起了当他受训结束时“老板”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如果他们嘲笑你、羞辱你,用最尖刻的语言拷打你的尊严,那么我要恭喜你,‘更夫’,你已经引起了他们浓厚的兴趣了。当然,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如果你的表演有一丝一毫的欠缺或者过火就会带来灭顶之灾。据我所知,那间审讯室里有一面镜子。你不会看到,镜子后面会有一双眼睛在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你。从那时起,你就要不断地面临各种各样的考验和测试了。”“老板”是国民政府军事统计调查局的局长,“更夫”这个称呼就是这位大人物亲自为他拟定的代号。目前,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代号的只有四个人。

第一章

“把你叫到这里来,在宣布真相之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再次告诫你:作为一个情报系统的军官,要时时刻刻保持高度的警觉。要善于从一大堆貌似合理的细节中找出那些毫不起眼的巧合来。过多的巧合堆在一起,就是对方最大的破绽。永远记住,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巧合’!”

闪闪发亮、纤尘不染的奔驰牌轿车缓缓停在一条由明代的古老的青石铺就的小路上。轿车已经不可能再往前了,因为通往珍珠泉垂钓台的是一条狭窄得只能步行的小径。

寺尾谦一从后车门钻了出来。

今天,他脱去了那身黑色的西装,换了一身样式简朴的青灰色和服。同每次垂钓时一样,这一次他也没有忘记把一顶硕大的斗笠扣在头上。如果说除了工作,寺尾机关长还有一点私人爱好的话,那么就只有钓鱼这件乐事了。每隔一段时间,手下就会在征得他的许可之后为他安排半天的休闲。为了安全起见,地点是时常变换的:有时是玄武湖畔的礁石,有时是莫愁湖心的小舟……连寺尾本人在出发前也不会主动过问。这一次,他们把地点选择在离城三十里外的珍珠泉。

寺尾谦一以前也来过几次。嘴上不说,但他心里的确是爱极了这一片拥有美妙景致的山水。其实,不仅南京,整个中国,哪一寸土地不是可爱至极呢?他真希望日本国能够永生万世地占有这个国家。

他接过手下人递上来的鱼竿和鱼篓,像一个北海道的老渔夫那样弓着身子,缓慢地穿过树木浓密的小径。小径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几座翠绿山丘之间,一池泉水看起来蓝幽幽的;可走到近前就会发现其实是清澈到一眼可以看见湖底。一条条青色的肥鱼就在墨绿色的水草间徘徊流连。寺尾记得他第一次登上那座用木板搭建的几十平方米大的钓鱼台的时候,曾经大笑着说,“水至清则无鱼”这句中国的古话,在这里恐怕是要无效的了。然而却无人应和。这可能是出于对他的敬畏,更可能是他的手下中没有人能理解这个最基本的中国典故。

一想到这里就令人黯然神伤。在这群征服者之中,胸怀大志、趾高气扬者不乏其人。但是真正静下心来了解中国文化、熟悉中国语言的有识之士却少之又少。战争已经打了六年多了,当初军部那些叫嚣着“三个月彻底征服支那”的狂人们难道就不应该为他们的草率和鲁莽负责吗?盲目的乐观、自大的风气在满洲事变胜利后开始弥漫到岛国的各个角落,连老人和孩子都认为支那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一块肥肉。所以战前寺尾那几封要求在中国内陆的大中城市大力发展谍报网的建议书一一如泥牛入海,连一圈小小的涟漪都没有激起。“对付这样一个国家,谍报工作不必做得太细。有那些闲钱,还不如给陆军多装备几辆坦克。”除了情报部门本身,几乎所有的部门长官都是用这种轻蔑的口吻化解在一些非正式场合寺尾发出的抱怨。

随着战争的深入、时间的延长以及战线的拓展,情报战线的虚弱和苍白渐渐呈现出来。由于先天不足,寺尾尽管费尽了心机,但他的触角始终无法有效地延伸到国民政府的战时中心——重庆。其存在的方式仅仅是几个孤立的情报点,远远没有形成情报网的规模。对于敌方高层的渗透,简直就是一片空白。基层的一些虾兵蟹将作用不大不说,反而使负责策反的情报人员处在极大的暴露风险之中。而这些情报人员可以说得上是寺尾手中最宝贵的财富。

那些反过头来对情报工作颇有微词的高官们完全想象不到,要想完全地融入到一个中国式的社交圈子不知有多难。别的不说,首先一点就是中国的方言太多太复杂了。而且在交往的第一面往往(即便是出于礼貌)把对方的家乡、籍贯作为进入话题的入门。战时的重庆汇集了这个国家各个城市、各个地区的军人、学生、商人、知识分子。无论如何刻苦努力,那些日本特工在这短短的几年中也不会达到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的程度。稍有破绽,就会被敌方卓有成效的反间谍组织——军事统计局牢牢盯住。寺尾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起用投降了的支那人,但是那些背叛自己国家的人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为他服务。他们很可能为了性命或者金钱迅速转变成双面间谍。像这种人即便真的把情报从敌方传递过来,他也不敢把宝贵的、成千上万的皇军的性命押在上面。“高桥松”这个名字不可避免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那可真是一棵好苗子啊!”寺尾谦一暗自叹道。

不用说别的,单就那一口地地道道的四川自贡话就可以让整个华东战区情报系统中所有的情报官都黯然失色。

1931年满洲事变之后,面对政府的移民满洲政策宣传,一些普通的农民还是抱着观望的态度。高桥松的父亲,一位令人尊敬的贵族毅然举家迁往满洲。由于当地的政府实际上已经处在关东军的控制之下,所以无论高桥家在乡下购置的土地还是在城里开设的店铺都因受到极力的扶持而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这位高桥老爷不但在经济上眼光独到,在政治上也极有远见。一方面,他支持政府在当地学校满洲学生中强行普及日语教育。另一方面,他又呼吁让日本孩子尽快学会汉语。他指出,在帝国未来漫长的征服之路上,怎能少得了大批精通当地语言的人才?而当时年仅十余岁的高桥松,就是在他父亲的支持下,从家中的厨子,一个擅长川菜的师傅那里学到的那一口流利的自贡土话。

在满洲生活了五年之后,高桥松回到日本,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东京帝国大学的文学系。还在大学期间,他奇特的语言能力就引起了情报部门的注意。稍作接触,他们发现高桥松还是一个狂热的圣战支持者。在有关部门的协调下,高桥松很快就得以提前毕业,并立即进入陆军开办的情报军官特训班。三年前,面对那批毕业生的名单,寺尾谦一一眼就挑中了这个能讲四川话的小伙子。三年来,寺尾为了培养高桥松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而结果也是令他满意的。高桥松曾经数次潜入敌方控制下的城市,成功地将情报带了出来。这是一个干劲十足的家伙,几次嚷嚷着希望能够长期潜伏到敌人后方去,但都被他毫无余地地回绝了。

他舍不得。

后来,当石井幸雄禀报说,高桥那小子在酒醉后以机关长的门生自吹的时候,寺尾竟不自觉地微笑了。

可是在今天,当这个名字从寺尾谦一的脑海闪过之际,却让他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他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固然是宝贵的财富,但在这个行当里却是一个很难克服的弱点。还好,案件侦破得很及时,应该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希望他在这次教训中能够成熟得再快一些。要是手下多几个真正成熟干练的情报官该有多好呀。”寺尾默默想道。

鱼漂沉下去的时候寺尾并没有发现,等到他蓦然惊觉提起鱼竿,那条鱼早已吞噬了鱼饵摆摆尾巴游开了。寺尾厌恶地扔下鱼竿,站起身来。木台之上,早有手下支好了遮阳伞。伞下面是两把舒适的藤椅和一张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各色西洋名酒和几碟制作精美的点心。寺尾走过去,给自己斟了一杯法国产的杜松子酒。刚刚喝了一半,就看见一辆轿车疾急地刹在小径的另一头,自己那辆奔驰车的后面。他放下酒杯,吩咐手下再准备一副鱼竿后就回到钓鱼的位置坐定。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他的身后才停住脚步,也听到了那粗重的呼吸声被尽力地压抑进了胸腔里。“坐下吧,高桥君。我想你不介意陪我这个老头子钓一会儿鱼吧?”

高桥松是日本人中少有的高个子,俊朗的容貌、优雅的谈吐,以及他那与生俱来的贵族血统,使他在任何一次军官聚会上都会成为一颗卓尔不群的耀眼之星。更由于寺尾谦一的格外器重,他也是整个南京特务机关唯一一个敢于在他面前开玩笑的下属。

但是今天,高桥却仅仅生硬地鞠了一个躬,就有些拘谨地坐在上司身边,默默地拾起那根早就准备好了的鱼竿。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后,高桥松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机关长,我的工作被停止了。”“唔。”寺尾含糊地支吾了一句猛然提起鱼竿。一尾肥鱼不甘心地扭动着躯体,快速地被拉上了岸。高桥松只好收住话题起身帮寺尾收线、取鱼。

寺尾谦一再次甩出鱼竿。高桥松却没有再次坐下去,他直勾勾地望着寺尾。“他们说……说这是来自您的授权。”“坐下说。”寺尾的语气很平淡,但机关本部里没有任何一个军官敢于挑战这平淡中的威严,高桥松也不例外。“还记得上一次我们谈话的内容吗?”“记得。难道还真是为了苏小姐的事情?”“高桥,请再重复一遍你们初次相识的情景。”“大约半年前的一天,在锦江路的一家咖啡店里,我认识了她。是我主动坐到她面前的,也是我主动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我们第一次谈论的是文学,后来我们再见面也是谈论文学、风光、饮食一类的事情,就是这些了。”“高桥,我记得曾经跟你说过,愤怒能够使人智力下降。但是我没有想到,你的记忆也下降了许多。现在,由我来复述半个月前你说过的那些话吧。”“那是一家名叫‘芬芳’的咖啡馆。你以前去过几次。这次,你一踏进去,就看到靠窗子的位置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小姐。她孤身一人,对面恰好还有一个空座。她边喝咖啡,边看着手里捧着的一本《威廉·莫里斯诗集》。于是你走过去,坐下来。话头是你先挑起的,话题就是她手中的书。那姑娘姓苏,曾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威廉·莫里斯这个不太出名的英国诗人是她的西方文学史老师提到过的。你们从威廉·莫里斯谈到了芥川龙之介,继而谈到日本文学。最后,是你主动要求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她羞涩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我说得对吗?”“难道这有什么问题吗?”“当然有。我记得,你在大学读书期间一直着迷于芥川龙之介,几乎拜读过他的所有作品。那天,你说得很含糊,我不明白从莫里斯怎么会引到芥川身上去呢?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喜欢从任何一件事物上引到你擅长的方面去的那种浅薄的人。想到这里,我查了一些资料,发现当年芥川的毕业论文就是《威廉·莫里斯研究》。爱屋及乌,虽然没有听你提到过,但我敢肯定你一定会因为芥川的原因研究过这位作家。经历这几年的战争岁月,远离文学的你,忽然看到一个这样的读者,不要说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就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也会引起你与之交谈的愿望吧。”

高桥不禁一愣,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我也会选择莫里斯而不是芥川。芥川太过直接,稍有经验的特工会立刻警觉起来。”“但是苏小姐不是敌人。您怎么能够仅仅凭借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断定她是敌人呢?她是先于我进入‘芬芳’咖啡馆的。我那天走进那家咖啡馆完全是临时决定的,谁也没有告诉。苏小姐怎能未卜先知?”“我曾经多次警示过你们,作为一名情报官,绝对不能养成某种所谓的生活习惯。比如固定的散步或者晨跑的路线,或者每星期必去一次的酒馆、咖啡馆,等等。我承认,这一点你做得很好。现在,你还能回忆起你在那个下午出现在锦江路‘芬芳’咖啡馆门口的原因吗?”“我是在参加完占领军司令部召开的情报交流周会后回来的路上,偶然想去喝杯咖啡的。”“不错,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周的例会我都是派你参加的。通往司令部的路线中就包括了锦江路。那段时间,正处在江南的梅雨期间。我记得你非常讨厌这种淫雨霏霏的天气。”“是的,我从小在满洲长大,讨厌潮湿的气候。”“你的司机说,如果碰上好天气,你会在回程中下车步行。”“是的,那样可以享受室外的阳光。”“而在锦江路的‘芬芳’咖啡馆恰好就在你回来的中途并且供应你喜欢的黑咖啡。瞧,这就是你的习惯,你的规律。”“我承认吸引我走进去的是门口的供应黑咖啡的广告。”“我后来专门去过‘芬芳’咖啡馆一次。那里的店员经过苦苦的回忆,证实在那些日子里,苏小姐的确常常在晴朗的下午出现在那张咖啡桌边。”“您是说她一直在耐心地等我上钩?但是店员的回忆有可能存在偏差,而且即便如此也只能证明她不过是那里的一名常客而已。”“我知道,这些完全不能构成证据,但这只能加重我的怀疑!我给上海方面打了一个电话。虽然圣约翰大学因为战争停办了,但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当年在那里执教的老师。事实证明,那所学校根本就没有开设过‘西方文学史’这门课!”“不不不……”高桥好像明白了后果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他剧烈地摆着手,“也许是我记错了,她可能说的不是什么西方文学史;也可能完全是出于某种……某种虚荣,她才会这么说,以便使她的学识配得上那场谈话……”“够了!”寺尾扔掉鱼竿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你就像这条呆头呆脑的鱼,陷入情网而仍不自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是我派人跟踪了苏小姐,发现这个女人和几个支那青年鬼鬼祟祟地搅在一起。他们被一网打尽了,搜出了电台、密码本和武器。他们招了,他们是国民党形形色色的情报组织中的一个,隶属于第三战区情报处,叫‘铁血救国会’。并且他们的行动也得到了军统南京站的帮助。目前,我们的人正在努力顺藤摸瓜,扩大战果。我以我职务的名义保证上面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的。这够了吗?傻瓜!”

钓鱼的情致被彻底搅乱了。寺尾摘下斗笠扔在了一边。他叉着腰,望着平滑如镜的水面,尽管胸口依然起伏难平,但语调却平缓了许多。“把你叫到这里来,在宣布真相之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再次告诫你:作为一个情报系统的军官,要时时刻刻保持高度的警觉。要善于从一大堆貌似合理的细节中找出那些毫不起眼的巧合来。过多的巧合堆在一起,就是对方最大的破绽。永远记住,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巧合’!”

第二章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此时正值午后,阳光从窗棂透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但王汉亭仍然感到周身上下那挥之不去的寒意。他知道,即使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仍然得不到丝毫的缓解,因为那凉气儿是从他的心底冒上来的。

沐春堂的按摩师傅曲国才看上去是一个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人。他四十多岁,身材不高。尽管穿着肥大的白色绸衫,发了福的肚子依然很明显地凸显出来。由于长年工作在空气湿润的澡堂,他的脸蛋像婴儿般又白又嫩,头发永远都是湿漉漉的。虽然每天他都把每一根头发尽量向后梳、往高拢,但仍盖不住头顶中央日益扩大的白花花的头皮。

然而此刻,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客人从神态到内心却丝毫不敢对他有半点轻视。追本溯源,就是他笼在袖子里的那双手。那是一双迥劲有力的大手,每一个指关节都比正常人粗了一圈。当他握紧拳头,随意凸出一个指关节顶住客人后背或者后腰的某一个穴位用力转动时,那位客人就会疼得大呼小叫,甚至冷汗直冒。可是在经过半个钟头的“折磨”之后,客人就会浑身舒畅、痛快淋漓,随之大呼过瘾。

几年前,这个操一口山东口音的人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只身来到金陵城。别的地方不去,直接进了城中最大的澡堂子——“沐春堂”的大门。掌柜的一开始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可脱了衣服一试才知道了这位爷的手法。几个月之后,“沐春堂”的客流已经不分什么辰时、巳时。从早到晚,都会有人排着队等着让曲师傅给折腾半个钟头。

掌柜的何等精明!立刻花钱扩充了店面,专门辟出一片场子交给曲国才使用。又为他招兵买马,收了十几个徒弟。四年过去了,现在一般的商贾、富翁都是由徒弟们伺候,根本就没有资格享受曲师傅的“折腾”。南京城里能够让曲国才施展手艺的,都是一些平常人惹不起的人。用文明一点儿的话来说,那就是“军政要人”。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别看曲师傅地位不高,可要是在某位要人正舒服的时候替谁说上几句话,那福祸之间的差别就会比一张纸还薄。

谭世宁一边系着浴袍上的带子,一边走出单人浴室的小门。他往堂子口瞄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说:“叫曲师傅赶紧的,一会儿还有事呢。”说罢,他一转身拐进了一间单人雅间。跟在他身边的伙计不敢怠慢,飞一样地跑了过去,在曲国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曲国才连忙拱拱手向几位客人道声“少陪”,转身疾步奔向了那个单间。

和往常一样,曲国才一进门,先是忙不迭地找出各种招待不周的方面作为赔罪道歉的理由,又仔细询问了最近哪疼哪酸的状况,这才开始下手。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没有经过的人,曲国才把声音降低到只有榻上的客人能够听清的程度。“这么急,是不是出事了?”“是出了事了,非常紧急。”接着,谭世宁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妈的,三战区那帮家伙全是白痴。”曲国才恨恨地骂了一句。“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赶快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小。”“好吧,我立刻启用紧急程序。”“小心些吧,我觉得寺尾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信任我了。”“严重吗?”“倒也算不上。”“放心吧,绝不会让他怀疑到你头上来。”

又过了几分钟。“行了,就这样吧。”谭世宁说道。

曲国才停了手,从床边的衣架上摘下浴袍披在他的身上。

一直把客人送到楼梯,曲国才才停住了脚步。他刚转过身子,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他弯着腰、涨红了脸一直咳了好一阵才慢慢直起腰来。他摆手阻止了一个跑过来的徒弟要给他捶背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去,到‘济世堂’药铺给我买点梨膏糖来。”

只用了十几分钟,小徒弟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跑了回来。

曲国才才吃了一小口就吐了出来。“混账东西!你不知道我吃不了这种胡桃口味的吗?”

小徒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晓得是应该答“知道”还是“不知道”。“算了,算了,我还是自己去一趟吧,养了一群没用的东西。”

说罢,曲国才不顾一帮闻声聚过来的徒弟的劝阻,骂骂咧咧地下了楼。

曲国才相信,济世堂的小伙计已经把紧急约见的消息传递给了王汉亭。这种把戏是提前就约定好了的,好在这种紧急约见并不常见。

从时间顺序上,曲国才是这个世界上了解“更夫”身份的第三个人。由他这样一个高级特工亲自配合“更夫”,可见军统对这条情报线路的高度重视。早在“老板”决定发展“更夫”的时候,他就被派遣进入南京扎地生根。除了担任“更夫”一个人的联络员,曲国才另一个职务是军统南京站的特派员。他比站长王汉亭高出一个级别。王汉亭是他最得力的老部下,管理起来得心应手。两年多以来,经他手转过来的情报被王汉亭分成几个部分,由潜伏在城中的数个发报机分别发往重庆。由于地点分散、发报时间短,日军在南京的侦听机构根本没有任何破获的机会。眼下,他们这套系统已经进入了谍报工作中最佳的状态:情报真实可靠,通信畅通无阻,人员安全稳定。

但是,一个小时前,“更夫”阴郁的脸色让曲国才的心情沉重了许多。虽说他在语气上把寺尾的怀疑程度说得轻描淡写,但曲国才不相信。如果不能够从一个人的语气和表情上判断事态的严重程度,那他就白在军统的第一线工作这十几年了。

难道他们的好日子真的要到头了?今天的局面来之不易啊。他不知道“更夫”经过了多少次的考验才最终获得了寺尾谦一的信任。即使是“更夫”被委以重任,可以自由活动之后,对他的监视在一段时间内也都一刻没有放松。按照事先的约定,“更夫”显露出来的性格特征是循规蹈矩。在南京城里,他很快就固定了自己的餐馆、理发馆、裁缝铺子、澡堂子等。王汉亭的人把这些店铺掌柜何时被便衣特务“请”走、何时被放回来的情况搞得很清楚。从那时起,他就每时每刻都做好了准备。

当一天半夜,房门被敲响,他知道,他们来了。于是他把一颗药片从容吞进肚子里才打开了房门。那个药片没有什么毒性,但可以使人在两个小时后腹泻不止。所以当他被带领着参观宪兵队各种各样血迹斑斑的刑具,聆听着各种刑具的使用方法时,他拉了,拉了整整一裤子。

审讯者极为扫兴。他们扒去他的外衣,把他拖到院子里一个洗车的地方,用强力水枪给他冲洗一番才又带回审讯室。“你到底是不是从重庆来的?!”“我是……我是从重庆来的。”他哭着说。“你在军统是干什么工作的。”“军桶……我是刷漆的。”“刷漆的?刷什么漆?”“绿……绿漆。”“为什么刷绿漆?”“我看军人用的啥都是绿色的,他们用的桶也应该是绿的。”

他们折腾了他一宿。他尽管大部时间都在哭泣,但有问必答。他是军统的,又是中统的。他一会儿是上尉,一会儿又是上校。刚才他还是从重庆来的,现在他又是从延安来的。他总是顺着他们说,他们说他是干啥的,那他就承认是干啥的。

天亮之前,他们给了他一身干燥的衣服,悄悄开车把他送回了住处。下车之前他赌咒发誓,绝不会把这个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更夫”才告诉他,警报应该可以解除了。因为寺尾要求他不要在生活中形成固定的习惯,不安全。这应该算得上发自真心的关爱了。

但是“更夫”有自己的底线,他可以不去最喜欢的菜馆、裁缝铺、理发店,但他不能不去“沐春堂”按摩。因为他的腰受过伤,只有那里的曲国才师傅才能给他减轻痛苦。“更夫”的腰在淞沪会战时的确受过伤,这也是一开始“老板”把擅长按摩的曲国才调到南京的原因。

再后来,“更夫”甚至有一次把寺尾机关长本人也带到了“沐春堂”。寺尾体验了曲师傅的手艺后也是赞不绝口,并且表达了对中国这门古老神秘的养生技术的敬慕。总之,从那以后,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更夫”定期与他接触会有什么其他的动机。

曲国才从另一家药铺买到了不含胡桃的梨膏糖。回去的路上,他拐进了一家成衣店。老板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了后面的房间里量尺寸。他一挑门帘,发现王汉亭早就等在那里了。“苏小姐他们是怎么回事?”没等王汉亭开口,曲国才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那是几个从三战区来的学生,出事啦?”“让人家一锅端了。他们也不想想,寺尾谦一是那么好糊弄的吗?”“关于他们的来历我也打听过。据说是三战区情报处训练出来的精英。军政部硬让咱们配合一下的。这些人的经费、薪水可不是由咱们负责的。”“军政部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这下好了,这几个孩子到了里面全招了。咱们的人里面有和他们接触过的吗?”“糟了!他们刚到南京的时候,是霍胜安排他们落的脚。”“他们知道霍胜的公开身份吗?”“有一个知道。我这就让人通知霍胜撤出去。”“绝对不行!”曲国才厉声说道,“霍胜如果跑了,那‘更夫’就有暴露的危险。在这一点上,我们一点风险都不能冒。我知道霍胜跟了你很长时间,精明能干,算是你的一员爱将,可是没有办法。和‘更夫’比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命都可以不要!”

曲国才注意到王汉亭的脸色很不好。看得出,他还没有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适时地停顿了一小会儿,才接着讲下去。“找人盯着点,从霍胜被抓那时起,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立刻搬家。要让他们感到是霍胜的被抓才使我们警觉的。他知道你那间‘济世堂’吗?”“知道。”“那你也搬家。必要的话,以我的名义电请重庆把你撤回去。”“霍胜是不可能出卖我的。”“这像一个情报站长说出来的话吗?意气用事!”“好吧,一切按您的指示办。”

曲国才寒着脸向外走去,可到了门口又站住了。“我警告你,别在霍胜的事情上耍花招。否则,军法从事!”

等曲国才走了好一会儿,王汉亭才从成衣店的后门溜了出去。回到“济世堂”,他也没有去柜上看看,而是径直进了后院他自己的卧房里。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此时正值午后,阳光从窗棂透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但王汉亭仍然感到周身上下那挥之不去的寒意。他知道,即使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仍然得不到丝毫的缓解,因为那凉气儿是从他的心底冒上来的。

老实说,王汉亭的人生能够走到今天的地步,完全得益于曲国才的提携。他们是在国立山东大学里一个叫“三民主义研究会”的组织里认识的。曲国才比他高两个年级,算是他的学长了。

那时,他的名字叫王栋。

从少年时代起,他就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能够考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由于家境贫寒,毫无社会关系,他不得不为自己毕业后的前途着想。为了能够结交有势力的同学,他选择了一个非常聪明的办法,加入了学校林林总总的理论研究会中的一个。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那些家境富裕的学生才会置学业于不顾,终日聚在一起畅谈政治理想。他的话很少,总是踏踏实实地为研究会的同学服务。有些人是高傲惯了的,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话,但会长曲国才从那时起就对他尤为欣赏。

毕业数年之后,当初选择的正确性才显露出来。那时王栋在县城里做了一个中学教员。正赶上中原大战,学校被毁,他也失了业。在沮丧、落魄到极点的时候,是曲国才拉了他一把。曲国才当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刚刚成立的“中华民族复兴社”中的一员了。一夜之间,王栋从一个教员变成了一个坐探。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使用“汉亭”这个化名。他跟随这位昔日的学长,游走于各个军阀的领地刺探情报、分化将领。腰里藏着大笔的经费,同时也别着他那颗项上人头。在这个行当里,他的天赋和潜能被极大地发掘出来。

他从来不居功自傲,每次在接受嘉奖的时候,他都会当着同人的面说,这辈子都要跟在曲长官的后面。而曲长官对另外一个人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是位高权重了。人们不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把他称作“老板”。他们都是老板的旧臣,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中的嫡系。这也是他俩能够被安排在日寇中国占领军核心所在地执行任务的原因所在。

这些天来,他很兴奋。随着太平洋战场的发展和苏联人的反攻,战局的走向越来越明朗了。等到光复的那一天,他们这些人都会是党国的有功之臣。不要说“老板”,就是领袖都有可能记住他们的名字。而兴奋过后,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更加怀念起自己苦命的姐姐来。

他生在苏北的一个乡村。没等他记事,爹妈就不在了。是长他十岁的姐姐把他抚养成人的。至今他还记得姐夫扶着身怀六甲的姐姐送他去县城读中学的情景。至今他都想不通为什么老天爷那样狠心,要夺走姐姐、姐夫这样的好人的命,让那次分离成了永别。

他一直没回过家,总是书信来往。他收到的最后一封信说家乡遭了大灾,姐姐一家跟随一个远房亲戚到关外讨条活路,从此后音信皆无。等到他干上特工这一行,手头宽裕了些,他抽空回去了一趟。本想给爹妈上上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遇到了那位闯关东的远房亲戚。亲戚说他在关外没混下去。但他姐夫、姐姐还不错,他们都是勤谨人,能吃苦。他们在一个叫双井子的镇子上开了一家豆腐坊。那镇子离奉天城不远,好打听。“九一八事变”之后,复兴社决定在奉天、长春、哈尔滨建立谍报系统。王汉亭那时已经是一个行动组长了。他主动要求到奉天去的报告打了一个又一个。终于,连“老板”都被他对国家的一片赤诚感动了。

他在奉天的公开身份和现在一样,也是药铺掌柜。他把“生意”安排好,抽出空来就去了一趟双井子镇。远房亲戚说得没错,那镇子挺好找的。

镇上的人对他挺和气,都说他姐姐、姐夫那两口子是好人。事儿过了大半年了,要怪,就怪命吧。

其实这满洲国并不像当地政府说得那样太平。东北人有血性,明着不行就来暗的。日本人刚来的那阵子,隔三岔五就让人摸岗哨、打黑棍。后来他们急眼了,说今后,只要死一个日本人就让十个中国老百姓抵命。大半年前,姐夫、姐姐两口子挑着担子出去卖豆腐,在一个哨卡子被拦住了。一个日本军官从他姐夫开始,数了十个人带到一片空地上。那歪把子机枪早就架好了。就这样姐姐、姐夫连句话也没留下来。

镇上人说他们没有亏待孩子,今儿个西家给口干的,明儿个东家给口稀的,要不,他也活不到今天。这年月,家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王汉亭当时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给众乡邻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问明了方向,就找到了那座小土地庙。他看到一个孩子缩在一堆干草里怯怯地瞅着他。“你叫啥?”他问了好几遍都得不到回答。于是他打开随身带来的点心匣子。在孩子吃得最香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我叫霍胜。”

他带着霍胜离开的时候故意避开了镇上的人。所以霍胜不知道王汉亭是谁。后来有一次他专门问起来,霍胜倒是听他娘说过,还有一个舅舅叫王栋。理性使王汉亭克制住了,他怕这么小的孩子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旦组织知道了这件事,那么当初他要求来奉天工作的动机就成问题了。

王汉亭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过把自己的亲外甥带到这个行当中。他想找个机会把霍胜带回关里,找个寄宿学校安顿下来。但曲国才的到来改变了霍胜的命运。

那是第二年冬天,曲国才打扮得像一个富商出现在他的铺子里。除了在内室只有他们俩的时候,他都不会把高高的水獭皮帽子、镶着玳瑁的圆形墨镜摘下来,又宽又厚的羊毛围巾也始终围在下巴上。所以曲国才认识霍胜,但直到现在,霍胜也没有见过曲国才的真面目。

送他出门的时候,他突然低声问道:“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就是一个打杂的。我看奉天城的铺子都雇个半大孩子当学徒,所以也就入乡随俗。”“过段时间换了他。不相干的人,不要用的时间太长。太长了不好!”

王汉亭点头称是,他招呼了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把客人送到火车站。这时霍胜说话了,他说掌柜的还是多花俩钱让车夫绕道走吧,因为前面的道路被戒严了,要堵很长时间。

曲国才问霍胜:“你不是一直站在门口吗?你是怎么知道的?”霍胜说刚才跑过去俩日本警察,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到有日本的大人物要从前面的大街通过。“你懂日本话?”

王汉亭甚至能够隔着墨镜看到曲国才问这句话的同时眼中绽放出来的光彩。与此同时,他的心沉了下去。“我爹娘活着的时候,我在县里念过几年书。校长和几个老师是日本人。他们教日本话,不叫说中国话,谁说打谁。”“留下他,汉亭!”曲国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从那时起,霍胜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这下他更不敢吐露真相了,直到现在。因为组织决不允许有亲戚关系的人在一起工作。而他也不放心把霍胜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毕竟,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三章

霍胜又等了十分钟后,最后下了决心。他站起身来,披上大衣。心中默念:“爹,娘,儿子还没杀够日本人呢。你们要是保佑我,就让北街老孙家后院的草垛没有被牲口吃完就行了。”

1

伙计几次叫王汉亭起来吃饭。最后他被惹烦了,隔着窗子臭骂了伙计一顿。从午后到黄昏,他一动不动。脑子里面时而乱糟糟的,时而又一片空白。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冷静、缜密等这些职业性的思考能力才回到了他的身上。

八点钟,他坐起来,仿佛下了决心。打开灯,他从暖壶里往脸盆倒了些热水,对着镜子把脸上的胡子刮干净,又往头上涂抹了一些发胶。他换了一件质地优良的长衫,擦了擦蒙了一层尘土的皮鞋。最后,他从衣橱里的一个小匣子里面取出一叠钞票塞进钱夹子里。

收拾停当后,他悄悄地出了屋,从后院的小门来到了大街上。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车夫穿过几条大街,气喘吁吁地停在了“百思乐”夜总会的大门口。他走进去后,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找到了他的目标。今天晚上,她的舞伴儿是一个穿西装的矮胖子。

王汉亭找了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坐下来,要了一杯威士忌酒慢慢地喝着。他不着急,时间拖得晚一些更好。

2

很多年了,霍胜感到自己睡着的时候几乎和醒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即使睡得再沉,他也能听到窗外马路上的一声轻微的刹车声,也能听到楼道里的脚步,甚至楼顶一只猫的跑动。有时他觉得动静有些反常,就会平静地睁开眼睛,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支威力巨大的、上了膛的美国产柯尔特1911式手枪,打开保险后平静地瞄准门口。警报解除之后,他会打个哈欠继续钻回到被窝里,而且很快就能呼呼大睡。即便类似的状况一晚上出现几次,第二天他仍旧能够保持精力充沛、生龙活虎。

除了站长王汉亭,军统南京站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说他这个人没心没肺到了极点。话虽然是以戏谑的口吻说出来的,但从眼神里,他能够读出他们对自己那发自内心的佩服。他的英勇无畏和出类拔萃是情报站里公认的。

反而是他自己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他从十五岁起就跟着站长进入了复兴社,也就是现在的军统;第二年他就亲手杀过一个日本特务。这么多年来他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厌倦是因为他想象不出别人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只要枕头底下有一把枪就得了呗。其他的,爱咋咋地。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醒了,肚子里就开始叽里咕噜地叫。他年轻,容易饿。想了想今天没有什么事,他就忍着饿,赖在床上继续闭着眼躺着。站长说过,没事的时候不要出门。一是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另外,遇到紧急的事情找不到人也是个麻烦事。自从站长收留他以后,这么多年他没有一件事违背过站长的意愿。

和往常一样,随着天色放亮,外面的声音一点点多了起来。清道夫的扫帚枝儿划过石板路、黄包车车夫奔跑的脚步、家庭主妇们的讨价还价……出于习惯,霍胜默默地倾听着,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头的地方。

七点多钟,多多的叫卖声准时从窗外响起。多多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两条街外的一家包子铺里学手艺。那家铺子里蒸出来的包子堪称一绝,隔着雪白的外皮,就能看到里面红通通的肉馅。咬上一口,鲜香四溢,味道好得不得了。高级面粉、上等精肉,做出来的包子自然要比普通的包子贵上许多。因此买他家包子的大多是一些不愿起早的有钱人。每天早上,多多都会从这条小街的西头一路叫卖过来。那些固定的食客只要守在窗边,连门都不用出就能吃到包子。

霍胜翻身坐起。他跳下床,从墙上摘下来一个拴着长绳的竹篮子。他把一张钞票放在篮子里,打开窗户,将篮子放了下去。“多多!”“哎,我等着您呢,霍先生。”

多多放下挑子,取过竹篮。他先收了钞票,又取出笼屉,小心地把笼屉放进篮子里。每个常客饭量多少他早已烂熟于心,彼此都心照不宣了。最后把要找的零钱压在笼屉的边缘,才摇摇系在上面的长绳。

霍胜向上提篮子的时候心里不太痛快。他所居住的这栋小楼正好位于三条弄堂的交会处。他发现三个弄堂口似乎在无意中都被人占据了。一个是卖青菜的,一个是修鞋的。正对着的那个,摆了一个烟摊。首先,他没有见过这三个人。当然,这算不上什么。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背井离乡、走街串巷、靠小生意讨生活的外乡人在南京城里太多了。可是,他刚才喊“多多”的时候,那一嗓子不低。除了这三个人,其他做生意的,包括路人都不由自主地向上望了一眼。

莫非是心虚?

如果不是这个细节,霍胜本来是不会多想什么的。

他把笼屉里的包子倒到一个盘子里,然后把笼屉放进竹篮再次从窗口放了下去。他关上了窗户,但没有拉上窗帘。他端起桌子上的那盘包子,一边吃着,一边把身体贴在窗户旁边的墙壁上。他的右手不拿包子的时候,会腾出一根小指将窗帘聚拢在窗台边缘的部分挑起一个小缝。他观察着的不仅仅是这三个人,但半个钟头过去了,外面风平浪静,一点异常都没有。

霍胜把盘子放回桌子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今天早上他是这座楼里唯一买包子的人。如果有问题,那多多就不会回来了。他看了看墙上的座钟,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

假如他暴露了,那么这三条弄堂的外面都设有埋伏,不用考虑,每一条都是死地,冲出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他搬过来的时候,站长曾经把这一带的地形给他详细地介绍过。而且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再次观察熟悉一遍,防止出现变化时措手不及。霍胜上次熟悉地形时,发现北街开客栈的孙家把后院的仓房拆了,改成了马厩,以便运货的大车拴骡马。最主要的是院子靠里墙还有一大垛干草料。那时他就觉得,这个草垛哪天能救他的命也说不准。

想到这里,霍胜不再犹豫。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来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把腰带从西裤上抽下来掀开睡衣系在腰间;他从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找出另外几个弹夹,全部压满子弹后分散着塞到腰间的皮带上;他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零钱不要,大面额纸币被他用胶布固定在大腿上。个人证件被固定在另一条腿上。这样做的原因是睡衣的口袋很浅,奔跑时容易掉落。而大衣是要被抛掉的。他穿好睡裤后对着镜子照了照。还好,睡裤很肥,完全看不出破绽。

做地下工作的为了便于携带,武器从来不配枪套。但霍胜此时需要一个。他又从床底下找出一个鞋盒子来,用剪刀裁出大致形状后,用胶布粘好,形成了一个简易枪套。他用胶布把这个枪套固定在左侧腋下,然后把手枪放进去试着抽取了几次,感到非常顺利。

做完这些,他的目光在室内巡视了一遍。好在他是一个行动人员,房间里没有任何文字性的秘密需要销毁。于是他搬了把椅子贴墙坐着,继续透过窗帘缝隙向外观察。“当……当……”墙上的座钟敲打了九下。通常,多多这时就会出现在楼下了。

可今天没有!

霍胜又等了十分钟后,最后下了决心。他站起身来,披上大衣。心中默念:“爹,娘,儿子还没杀够日本人呢。你们要是保佑我,就让北街老孙家后院的草垛没有被牲口吃完就行了。”

这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初的一个上午。南京城的上空阴云密布,云层压得很低。从北方突然袭来的冷风横扫着这座古都的大街小巷。几乎每一个行人都抄着手、缩着脖子疾步而行。

霍胜出现在那座二层小楼的楼门口。他身穿一套丝绸睡衣,肩上披着一件薄呢子大衣。赤着脚趿着一双皮拖鞋。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惺忪的眼角还残留着眼屎。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小跑着穿过马路,把捏在手上的一张钞票递到烟摊上方。“给我拿一包‘老刀’。”

卖烟的先把烟递过来,然后开始找零。“快点儿、快点儿。”霍胜哆哆嗦嗦地催促着。

第一次递烟的动作太快了,第二次找钱时霍胜才看清,烟贩右手食指的指弯处有一片环状的老茧。只有常年摸枪的人才会形成这样的茧子。

他把烟交到左手,右手接过零钱塞到了大衣胸部的内兜。同时他的身体已经半转,他看到右边修鞋匠的目光迅速垂了下去。霍胜的右手从大衣内侧拔出来的时候,这三个人都低着头,他们没有看到他手上多出来的那支柯尔特手枪,因此毫无防备。

霍胜对着烟贩的脑袋从容地开了一枪。与此同时,他借着身体半转所积蓄的力量腾空而起,跳过烟贩后直冲向他身后的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他记得这座楼一层原来被租出去开了一个杂货铺,因为经营不善早就关了张。可他刚才买烟抬头时,明明看见门缝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没错,如果是他负责抓捕也会在这里布下几个人的。因此他的手枪不停歇地对着门板连发了数弹。

霍胜没法顾及身后了,生死在此一举。他用尽全力撞向了门板,门板向两侧猛地弹开,一个幸存的特务被撞得向后飞了出去。霍胜就势打了一个滚,起身时又给那个撞晕了的家伙补了一枪。他扫了一眼,地上一共是三具尸体。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的枪声响了起来。可现在他已经处在他们的射击死角,暂时还奈何他不得。大衣和拖鞋已经甩掉了,矫健的身躯像豹子一样敏捷。他仍然不理身后,三两步就上了楼梯。尽管弹夹里还有子弹,他还是在上楼的时候换了一个新的,因为不知道前面会遇到几个人的阻击。

还好,尽管身后一片大乱,前面的情况却比霍胜料想的要好得多。他只看到二楼房东一家缩在一个房间里浑身发抖。“老实待在那儿别动窝!”

霍胜喊了一声继续向上跑。一口气钻上阁楼,他将顶层的盖板放下后将阁楼上的几口沉重的箱子一股脑全堆在了上面。他推开阁楼的窗子,跳到了屋顶的瓦片上。“他在房顶!在房顶!”

霍胜听到大街上有人在喊,于是赶紧跳过屋脊伏低了身子。“啪——啪——”下面开枪了,子弹尖啸着从他头顶掠过。

他没法瞄准,胡乱向下面开了几枪就向东跑去。这条街上房屋相邻都不太远,但他只跳过了一栋对方就发觉了。他们大呼小叫着从下面大街向东追。霍胜脚下是斜坡,是稀松的瓦片,因此速度大受限制,所以他没有时间还击了,只能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唯一有利的就是他一直处在屋脊的北侧,因而使敌人的射击角度大受影响。

比这凶险的场面他也经历过,他从没有畏惧过。处境越严酷他就越亢奋,体力会越来越充沛,记忆力越来越清晰,判断力越来越准确。连他本人也承认自己的确是一块天生的干外勤特工的材料。房屋之间的距离、起跳的时机;哪一条屋脊较低,需要放低身体和速度;哪一条屋脊较高,可以撒开了跑,他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心无杂念,脑子像水一样清澈透明。只有一句话反复响起:“我会活着的,一定会活下来的!”

3

负责这次抓捕任务的是行动队队长蔡江。他本来坐在几条弄堂口外的一辆轿车里坐镇指挥。第一声枪响后,他心说不好,人别给打死了,扔了雪茄就往这边跑。可是等赶到了现场,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自己的人三死一伤,而猎物却不见了踪影!

那个扮作修鞋匠的特务名叫赵猛,是监视组的小组长。他跟在蔡江的身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然后赌咒发誓说他们在潜伏的时候绝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蔡江一言未发,默默地爬到房顶。这座三层小楼几乎是这条街最高的建筑。向东望去,视线良好,每一座建筑的屋顶尽收眼底。而地下的弟兄都说看见人是向东跑的,不知怎么的就没了影。

过了几分钟,手下报告说查清楚了,人是从北街孙家客栈跑的。有人看见他穿着一身睡衣、光着脚,手里还拎着枪。而客栈的后院靠墙的位置,堆了一垛干草。

又过了不久,派出去的人找到了那家裁缝店。证实那个人在那里买了黑色的上衣、裤子和布鞋。还有一件藏青色棉袍和同样颜色的毡帽。他们都知道,偌大的南京城,这个季节里穿这样衣服的男人满大街都是。“队长,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鬼,蹿房跳脊的。我……”

蔡江回过头,在这个上午他第一次直视着赵猛。他也有很多话要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十几个人竟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碰到。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用了足足五分钟才把阁楼那该死的盖板撞开。但他忍住了,因为赵猛是他提拔起来的人。他认为准备工作如此充分,里三层外三层的十拿九稳,才有意让赵猛露露脸。

蔡江忧伤地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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