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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9 22:4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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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云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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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歌的城邦

无歌的城邦试读:

人物关系构造

1、江城(叶岚的恋人。武大国贸系学生,南方国际贸易公司业务经理,后与人合伙开公司破产入狱一年半。)

2、吴文(网络作家、自由撰稿人。先为《松乡报》记者,后为职业网络写手,因女友婉雪病逝曾一度出家。)

3、祝涛(江城的学长,武大中文系毕业,先在海都七围村支书王国平家里做家庭教师,后为荣泰公司人事总监,最后寻吟草原,成为一名作家和记者。)

4、叶岚(吴文的老乡,江城的女友。先在天时厂做员工,后来为救男朋友江城做了香港老板林赫的二奶,后来却发现林赫正是陷害江城的人,于是在2005年中秋用毒酒将林赫毒死,尔后跳楼自杀。)

5、丽娟(吴文、叶岚的老乡。在江城入狱、吴文出家、丽娟堕落后唯一独善其身的人,同时也成为这帮人的“联络中转站”,使得书中人物最后得以重逢。)

6、婉雪(吴文女友,《松乡报》社记者,后患白血病去世,导致吴文一度出家。)

7、祝春秀(艺名香香。祝涛姐姐,父亲去世后她靠卖淫供弟弟读书,后被弟弟祝涛发现从事卖淫,羞愤服安眠药自杀。)

8、强子(绰号“老鼠”,江城老乡,打工仔,曾做过天时电子厂的拉长,后因暴打陷害江城的林赫逃跑,后感到打工无望,与雷军一起走入黑道。)

9、雷军(绰号“冬瓜”江城老乡,强子死党,遭遇与强子相同。)

10、王国平(海都市七围村支书,在祝涛落难时给予了极大的帮助,让祝涛从一个家庭教师直接成为一家大型公司的人事总监。)

11、王蒿(《松乡报》总编,吴文和婉雪的上司)

12、赵子龙(荣泰公司总裁,祝涛老板。一个有别于黑心资本家的“资本家”:热心、仗义,附好风雅,是所谓“儒商”。)

13、马丽芳(祝涛女友,内蒙古人。)

14、李肃(南方贸易公司总经理江城的老板。)

15、林赫(海都市松乡镇前副镇长,弃政经商并移民香港,成为一个港商,后为得到江城的女朋友叶岚设计将江城的公司骗破产,最后被叶岚发现,并将其毒杀。)

16、林生(海都本地人,天时电子厂厂长,林赫——陷害江城公司破产的人——的弟弟)

17、阿明(香港人,天时电子厂总经理,对江城开公司有过帮助。)

18、阿娟(广西妹,天时电子厂喷油丝印部主管,绰号“大屁股”,阿明的情人。后被天时公司炒鱿鱼。)

19、张绍夫(天步集团董事长,祝春秀的老板。他以为3000元换来祝春秀的处子之身,将祝涛的弟弟祝涛“送”上大学,却也将祝春秀逼入风尘。)

20、马才(马丽芳父亲。一个封建、顽固而善良的老人。)

21、周明(江城大学同学。)

22、李杰(江城大学同学。)

23、吴霞(江城的露水情人。)

六年,或者八年的战争(自序)

——献给《无歌的城邦》和我的打工生涯一

2011年11月24日,应是我人生重要的日子之一。这一天,鏖战了六年的《无歌的城邦》初稿终于尘埃落定。在写最后几个章节时,我近乎崩溃,当在键盘上敲完最后一个标点的一刹那间,身心也好像随之掏空了。六年来,我与《无歌的城邦》中的人物一起歌哭,他们俨然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现在突然要舍弃而去,心中充满了留恋、不舍与伤痛。就像一场戏,当一切都已谢幕,只剩下导演自己还在空荡荡的戏园里张望,那种水一样漶漫的惆怅无可言说。

2006年,我还在深圳宝安打工。大概是六月份的某一个上午(具体时间我记不确凿了),我的眼光穿过办公桌上成堆的文件的缝隙,窗外阳光明媚,高大的梧桐树在习习微风中轻轻私语。我心里突然起了一浓浓的、不可排遣的忧伤。几年的打工际遇在一刹那间洪水一样溃堤汹涌而出,过去的人和事纷至沓来,堵在胸里发慌,我觉得要写点什么了。为自己,也为这几年的打工生涯。在满怀激动与焦灼中,我在电脑上敲下了《无歌的城邦》几个字。

于是,漫漫的征程开始了……

而我的战争,则早已在两年前——亦即2004年就已打响……二

2004年的春节似乎格外寒峭。出了年十五,村子里的青壮年便纷纷外出谋生了,刚热闹了几天的村庄又清冷空寥下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在凄白的阳光下孤独地游荡。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鞭炮声,在泠薄的空气中有气无力地拖曳着,仿佛在追忆和回味刚刚逝去的年味。这情景令我异常悲凉。

正月十八,我怀揣500元稿费,在父母怨懑的目光下只身南下广东。

我并不是没有打过工。

早在1994年,我便在广东东莞市清溪镇的一家电子厂干过保安。那时我复员刚两年,凭着一个退伍军人证,找份保安工作还是很容易——记得那时的工资一个月是350元。

1994年,2004年,不知是命运之神的故意安排,还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巧合,相隔十年后,我再次悄然南下,混迹于庞大的打工洪流中。

于是,我像一头穿山甲,在广州、深圳、顺德、惠州……间穿行,在烈日灼灼和风天雨幕中穿行,在一张张招工榜和10元旅馆间穿行,在嘈杂的天桥底下和拥挤的公交中穿行,在喧闹的人才市场和安静的写字楼里穿行……。在某一个时段,穿行成为我人生最主要的姿态:厂报编辑、策划文案、自由撰稿人、小报记者……,饭碗跟人生一起颠簸、流浪。

写作在那时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窘迫如囚的生活和灵魂无所归依的孤独像两把生锈而锋利的剪刀,将我的文学梦剪得支离破碎。有时夜半梦醒,对着隐在黑夜身后的天花板长久地发呆。不堪回首的往昔,望不透的未来,一切正如自己的人生旅程,茫然不可知。

我像一头困兽走在沼泽中。为生活,为无法实现的理想——文学。

在打工前期很长一段的时间里,我刻意去忘记文学,就像一个石匠,用铲子铲掉墓碑上的深痕,让这块生绿的石碑归于空白。我像绝大多数打工者一样上下班,在工厂的人心交错中消耗青春。当躯体没有了灵魂,生活没有了追求,一切便变得碌碌无为。在南国陌生的异乡,我就是一个游荡在尘世的孤魂。然而打工世界的种种艰辛,却在我心上刻满了沟壑。

我一直固执而偏激的认为,当代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进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数以亿计的农民工(打工者)前赴后继推动的。换言之,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是建立在农民工宽阔或羸弱的肩膀上。

但可悲的是,庞大的农民工群体并没分享到现代化的果实。

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这成了绝大多数中国农民工的宿命。

这是中国农民工莫大的悲哀。

也是一个民族莫大的悲哀。

这些深深灼痛了我。

如果说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标志着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那么对待农民(农民工)的态度则可考验一个民族的良知。

我要用《无歌的城邦》为中国的农民工为他们的国家所做出的牺牲立一块碑!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狂妄,无知,甚至有一点“反动”,但这却是我要努力和所奋斗的目标。我觉得,自己作为打工群体的一份子,有义务、也要责任为这段由小人物演绎的历史立此存照。

后来我在英国人E•P•汤普森所著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他们的愿望符合他们自身的经历。如果说他们是历史的牺牲品,那么他们现在还是牺牲品。”

那一刻,我眼里噙满热泪……三

于是我颤颤兢兢、如履薄冰地开始了这段艰难而漫长的写作历程。

为了更好地写《无歌的城邦》,我阅读了大量的哲学著作和社会调查方面的书籍:《资本论》、《毛泽东选集》、《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理想国》、《乌托邦》、《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我认为,文学的本质就是生活的本质,而生活的本质需要哲学去厘清。

哲学可以提高文学创作的深度和广度。

对于文学,我始终虔诚地满怀敬畏,尤其是站在书店和图书馆的书架前,仰望着那些文化巨人时,就更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长长时空中的一粒尘芥,纵使存在也苍白得犹如虚无。同时那些海一样的书籍给了我一种巨大的压迫与警醒:在这些充满人类智慧的无声的语言面前,自己如果不拾一点点先贤的牙慧,岂不是枉对生命?

我为自己曾经的沉沦和放弃羞愧无地!

老实说,我很羡慕那些在文联和作协上班的专业作家们,他们拿着国家的工资,衣食无虞地进行自己的创作。有时觉得无甚可写了,还可下去锻炼挂挂职体验生活什么的——这是我所梦想的生活!但同时我也深深知道,所有的专业作家在成专业作家之前,都有着漫长而痛苦的业余作者的历程。自己未能成专业作家,只能说努力还不够,水平差得远,用不着怨天尤人。所要做的就是埋头苦学,苦练,再苦学,苦练……

我很钦佩那些走在我前面的同行——那些被文坛所认知的“打工作家”们!

所以我很少在文友们面前谈论文学。我觉得,以自己的浅薄来谈论庄严的文学,实是对文学莫大的侮辱和讽刺!(自然,我对那些沽名钓誉和自吹自擂之徒充满了厌恶和鄙视,恶心如粪便避而远之!)

在巍峨的文学圣殿面前,我愿、也只能永远做一个顶礼膜拜而不入流的教徒!

但打工的飘零使我无法安心创作《无歌的城邦》,正如一句流行语所云:“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从2006到2007年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只写了八万多字,尔后就不得不搁下了,直到09年夏才续写了三万多字。这一年,湖北举行首届网络文学大赛,我抱着好玩的心态将这半部《无歌的城邦》(参赛时的书名叫《撕裂》)寄了过去,不料竟获了一个三等奖。评委对这半部书的评价是:“现代化伴随着城市化,农村青年涌入城市打工,包括原籍农村的大学生。于是这群青年人上演了一部‘城市草根挣扎史’。城市像一台巨大的搅伴机,将这些年轻人的青春与梦想一一无歌的城邦、搅碎……‘失业,左边是贫困,右边是犯罪。但还有中间的,继续拼搏的路。’小说以写实的手法向我们昭示了这个道理,其冷静的叙事不仅使人悲叹更使人坚强!”

这令我鼓舞!

但为生存计,我在09年的9月底奉命写一部长篇人物传记《一代象棋宗师杨官璘》。

写了4年的《无歌的城邦》又不得不忍痛搁下了。

在生活中,不是理想支配现实,而是现实支配理想。《杨官璘》一书我从采访到完成写作只用了一年半时间,32万字——我对象棋完全是门外汉,却鬼使神差般写了一部比较专业的书。

坦白地说,《杨官璘》是我创作一个意外的收获。

完成《杨官璘》后,我马不停蹄地转入《无歌的城邦》的写作。在此期间,我几乎没有写过其他的文章,专心、专注而专情——直到来2001年11月底完成初稿。此后又改了一年——总共改了五稿。

所以,30多万字的《无歌的城邦》我前后写了六年。当完成五改的定稿后,我在微博里百感交集地写了一首打油诗以记之:“《无歌》六年苦,

五改艰且难。

字字滴血泪,

行行寸心伤。

痴狂谁独语?

镜里鬓白长。”《无歌的城邦》是我花费心血最巨大的一部书!

我极其珍惜她!因为她动用了我最宝贵、最深沉、最刻骨的生活体验——打工!

自2004年至今,我已打工八年。这八年里我忧世伤身,每一天都生活在与现实的战争中,而我还将战斗下去。因为我现在还没老,还能做一点什么,所以祖国的南方暂时还不会将我抛弃。等哪一天我老得不能动了,不能再为南方的城市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时候,我便会像一枚破败枯衰的树叶被咸湿的海风吹起,吹到被我背叛的故乡。在那时,我也许只能躺在荆楚之国的稻草堆上遥望南方,遥望这个我付出生命精华的地方。不管我将来老得怎样一塌糊涂遗忘多少世事,但“打工”,却会钻刻在我的灵魂上一直伴我到天国。“打工”这个名词,应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可记忘却的烙印。

记忆是可忘却的,但烙印不会。

但愿我的《无歌的城邦》能成为这块烙印上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

若此,我纵横死亦愿足矣!2012年11月30日夜

引子花谢中秋

江城是在凌晨三点得知叶岚死讯的。

这时江城正做梦。梦见和虎子在收割后的菜子田里打野兔。这时节的野兔又肥又大,个个富态得像海都有钱的阔太太,油光水滑的,但却没有一只能逃出虎子的猎口¬——就像海都再漂亮的女人也逃不出钱眼一样。虎子是江城在家时养的一条狗,壮猛像狮子,忠诚胜奴仆。江城来海都几年了,这期间梦见虎子竟比梦见爹娘的次数还要多,这令他十分惶恐不安,有时还真有一种禽兽不如大逆不道的感觉。“不错,这就是忤逆!”江城把这感觉说给游民作家猴子吴文听。吴文就不假思索义愤填膺地射出一串子弹:“要不,我代你爹把你这个逆子捏死算了,免得长大做汉奸卖国贼!”江城就笑,说你小子像根牙签儿,捏死一只小蚂蚁都要使出吃奶的劲,还捏大侠我啊,你是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啦!猴子喋喋一阵怪笑,说本少帅还没娶媳妇儿呢,死了阎王都不依。江城就掏出手机一阵怪叫:喂喂喂是阎王阎老五吗?我是你叔玉皇大帝他哥呀!俺跟你说个事儿,等会有个瘦猴到你这来报到,你叫黑白无常哥俩把他套牢了,别让这家伙跑啦!这家伙跟弼马温是一路货色,一点火就烧得燃的那种。什么?你在阴曹地府喝咖啡,没时间?那行,等你尿完了给我发短信,咱俩上QQ聊。对了,你QQ是多少?888666444?你丫的这个号挺吉利的呀,不像一个鬼头子用的嘛!好啦,就这样啦,老子的电话费去了一大截了,打阴阳两界的电话要穿越时空隧道,可比国际长途还贵的哈,俺挂啦!“打完了?”吴文问。“完了。”“忽悠,接着忽悠!”吴文一本正经地。

江城一拳擂过去,说大作家你就别装深沉了,谁不知道你一肚子男盗女娼?吴文就急得根根筋胀得像蚯蚓,说姓江的你别诬陷良民!我吴文可是当下中国硕果仅存的处男,属国宝级人物!

是国宝级动物!

那也比你这低级动物强!

两个人就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滚出来泪来。

这天是中秋节。工厂放三天假,重出江湖跑销售的江城到海都三十一区找当游民作家的吴文喝酒。想起走过的峥嵘岁月,还有一起出来打拚的叶岚、“冬瓜”雷军、“老鼠”强子……一帮哥们姐们,如今都少联系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窅入云际再无音讯。酒入愁肠,就醉了。吴文搂着江城的脖子醉眼朦胧地唱:“我把梦撕了一页

不懂明天该怎么写

冷冷的街冷冷的灯照着谁

一场雨湿了一夜

你的温柔该怎么给

冷冷的风冷冷的吹不停歇

那个人在天桥下

留下等待工作的电话号码

我想问他多少人打给他

随手放开电话上

那本指引迷途心灵的密码

我的未来依然没有解答

旧电话撕了一页

我的朋友还剩下谁

……”

当吴文唱到“我的朋友还剩下谁”时,他想起了死去的恋人婉雪,不知她在天堂过得可好?不禁哽咽失声。江城的心也像无歌的城邦的痛,忆及自己在海都这些年的摸爬滚打,用积累的血汗钱开了一家小公司,本想大干一场,不料竟被人陷害破产琅铛入狱,坐了一年多的大牢,女友叶岚为救自己迫不得已做了大款的二奶,之后销声匿迹,仿佛从这个世界蒸发了;自己最尊爱的学长祝涛,一去内蒙古便杳无音讯,不知他找到了那位可爱的草原姑娘马丽芳没有?而与自己一起打拚的的老乡“冬瓜”雷军、“老鼠”强子,却走上了黑道,在海都的道上混得风声水起,再也不是山沟沟子里爬出来的纯朴青年仔了……逝去的一切,真是如梦如幻如泡影如露,难怪吴文失去婉雪后,一度万念皆空遁入空门……佛说“观受是苦”,实是至真至理的大彻大悟之语。

江城的身心虚无空落得像飘在半空里的气球,无有一丝牵挂羁绊,他已顾不了吴文,跌跌撞撞下了楼,打的回到华南城的出租屋,四仰八叉地摔在床上,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身子如一缕青烟飘了出去……

海都街头的灯火像煮沸的繁星在半空中闪烁,又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在盯着他。江城依稀记得自己的家就在南城区的皇尊帝苑,那可是一平米上万元的豪宅区,里面全是些开奔驰宝马奥迪的主儿!夜半也常听到女人的长哭——那是一些有钱无情的单身贵族们,再多的金钱也填不满她们内心无艮的孤独与寂寞!当她们觉得拥有所谓的成功时,蓦然回首,却发现周围除了一堆金钱外,人世间的亲情、爱情、友情早已荡然无存,心就像用铁幕罩着的沙漠,冰冷、坚硬而寥落!那茫茫涯涯绵绵不绝的长夜压碎了她们的心,于是撕下白天的坚强、冷艳、矜持、高贵的面具,情不自禁地躲在豪华而空旷的豪宅里痛哭……

江城飘飘荡荡地浮荡着,那些怨妇们的哀泣流风一样在他耳边萦绕,他的嘴角不由挂起一丝嘲讽而幸灾乐祸的笑。是的,你们他妈的有钱了,但世上的好事也不能让你们给全占了,要不我们这些屁民还活个什么劲呀!

江城愤愤地这样想。但皇尊帝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无门的城堡,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路。江城惊奇不已,抬头看看,只见整座皇尊帝苑像一座小日本鬼子的碉堡,从一个窗口里斜挑出一面旗,极嚣张横野地写道:“农民工与乞丐不得入内!”“丢你妈的!”

江城恨恨地吐一口唾沫,掉头就走。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家,虽然自己在这里流下了太多的汗水甚至是鲜血。

一粒沙尘突然钻进他的鼻孔,弄得痒痒的,江城的嘴张了张,却没打出喷嚏来,然而他恐怖地发现:刚才还车水马龙繁华非凡的海都,一刹那间竟变成了一片沙漠!

更为诡异的,沙漠里还有人。但尽是一些铁人、木人、草人、砖头人、泥块人、机器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少鼻无眼,有的无心无肺,有的左半身是男右半身是女,还有的胸前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动什么不动感情”、“我很烦别惹我”、“出租爱情”、“我要咖啡不要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你吃饭喝茶了吗?”之类……有趣的是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个个都是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冷漠得比僵尸犹过之而无及,活像逃避世界末日一般。不断有人倒下,却无人停下脚步回望一眼。江城不禁毛骨悚然,直声大喊:

这世界是怎么啦???

这世界是怎么啦!!!

……

但无有声音回答他。

一股莫大的恐惧儤黑色的漩涡席卷过来,江城害怕了,忽然想回老家,摸摸衣兜,布挨布,就像小学时一篇课文中描写的方志敏烈士那样:一个铜板也没有。

得想法子挣钱。江城想。

于是他推出一辆三轮车,到街边煮玉米卖,准备换几个路费。他曾是小学五年级的文艺委员,唱歌的老底子还在,于是有板有眼地吆喝起来:“卖玉米嘞——!一块钱一个又香又甜的玉米嘞——”他的吆喝还真有几分广告效应,果然有几个面黄肌瘦的打工妹围上来,伸出手在锅里挑肥捡瘦,江城心中窃喜,暗道这开张生意还不错,回家的路费不愁了。正得意忘形间,突见一伙城管开着一辆车飚来,犹如当年围剿弼马温的天兵天将,个个龙腾虎跃威风凛凛,还未下车,就见街上的小商小贩一声轰:“城管来啦,快跑啊——!”皆抱头鼠窜,作鸟兽散。

江城还没回过神,那帮城管已涌将上来,三下五除二,早将三轮车砸得稀烂。还有一筐玉米,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四臂一忽悠,“呜”的一声扔到车上去了。江城是个不怕死的,犟着脖子与他们理论:

你们有什么权利掀我的车?

影响市容!

我要活命!

那不关老子们的事。

你充老子,老子就不会充老子?江城嘴角的白沫像生气的脾酒瓶,嘟嘟地直冒泡,半辈子的不幸际遇此时喷薄而出,赤眼张眉地狂吼道:你们不让老子活命,老子就去告你们!

告你妈个头呀!有暂住证吗?

你们又不是公安,凭什么查老子暂住证?

老子城管也维护治安!知道不?

几个人如狼似虎扑上前,不由分说把江城摁倒在地,剥得只剩下裤衩,也没搜出那个小本本。一个臂上刺青龙的人踢了江城一脚,骂道:妈的,一个小盲流,还这样嚣张,看老子们怎么收拾你!众人扯的扯手,抬的抬脚,又“呜”的一下,把江城忽悠到车上收容去了……江城想跳下车与这帮城管拚命,身子却像被万能胶粘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稀里湖涂的,他又好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可周围混沌沌一片,灰濛濛什么也看不清,江城感到好累,全身的血液像被蚂蟥吸干了,骨头软得像绵花一般。

家在哪里呢?南方的海都不是。而现在回来了,却又迷失了回家的路。

空气里浮游着油菜仔的芬香,她是从松软而肥沃的田野里冒出来的,随风而漫,氲裹着淡淡的泥土的气息。这是江城再熟悉不过的香味,是那么的亲切。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从他心田泛起,眼帘不由蒙上了一阵泪雾。

田野里的菜子差不多收割殆尽了,只留下密密麻麻的半青半黄的菜梗倔犟地戳在田里,如同一片片斜插的小树苗。然一些纤细的叫不出名的草儿却老了,恹恹地半垂着身,在和风丽日里回忆着刚刚逝去的青春岁月。

这时节是打兔子的好时节。野草葳蕤的春天将那些灰色的野兔们撑得滚溜儿圆,连毛尖上都滴出油来。在往昔这个时候,江城就会扛上猎枪,带上阿黄,去菜子田里扫荡。阿黄是捕猎的能手,它在菜子田里风一样地穿梭几圈,便有野兔惊窜出来,跃埂逾沟没命地狂奔。但再快的兔子也逃不出阿黄的虎口,没多大会便命丧黄泉,软耷耷地被阿黄叼回来,放在江城的脚跟前,然后趾高气扬地围着江城转几圈,骄傲得活像当下中国某些得意忘形的官员。在这时候,江城就会摸摸它的脑袋以示赞赏和鼓励。阿黄更像吃了催情药似的亢奋起来,又“嗷”地冲进田里搜捕猎物。

所以更多时候,江城肩上那管乌黑发亮的猎枪成了摆设同,如同扛着一根烧火棍。

但扛枪的江城却感到非常之神气,觉得自己像极了美国的西部牛仔:霸气、狂野、张横,还有大地一样的深沉。

贫寂的乡村生活有时也充满了天然的野趣。

这是江城打工后无限回味和向往的。

但现在,他像空气飘在故乡的土地上,如同一个无冢可归的亡魂。

有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江城不禁惶急起来,张开双手去摸,摸到的是一蓬坚硬的墙壁。

这时一阵尖锐的铃声倏忽破空而起,像是遭空袭的警报,江城大叫一声,蹦坐起来,满头冷汗,原来是南柯一梦!而那尖锐的铃声,却是床头的电话发出的。

江城看看表,此时是凌晨三点。自从去年接到母亲去世的电话后,江城对深夜来电就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他怔怔地盯着那部红色电话机,仿佛是一枚定时炸药。他不敢去接,但电话却不依不挠地响个不停,这更令江城浑身起了冷剌,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像座黑山压过来,使他难于呼吸。他重重地摇摇头,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终于鼓起一丝勇气哆哆嗦嗦地去拿话筒,怯怯地“喂”了一声,蓦听到吴文在电话里伤心欲绝地地哭道:“江……江城……,叶……叶岚……死……死……了……呜呜……”

江城的头一炸,“嗡”地一声响,如遭雷击,眼前迸跳出几颗金星,它们在空中像鬼怪的精灵跳跃几下后就迅疾地消失了,如同脆弱的生命幻化在空气里,了无痕迹。这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索起来,一股寒彻肌骨的冷气像冰凉的海水慢慢浸淹过他,浑身上下犹如结了一层冰,他感到头发根都冻得发痛了,手像一条死蛇无力地垂下了下去,那个红色的话筒像团死火落在冰凉的坚硬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清响,恰似击毙生命的枪声。在余音未了中,话筒像一个即将断气的孩子趟在地面上挣扎着,扑腾三五下后就停止了,然而吴文的嚎哭依然顽强地从里面传出来,它化成根根闪亮而漆黑的毒针扎进江城的耳朵里:江城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时光不知过去了多久,江城才稍稍醒过神,他有气无力地捡起话筒,脸上泪水奔流地问道:“文子,是真的吗?谁给你的消息?”“是……是……丽娟……”“丽娟?丽娟在哪?她怎么知道的?”江城的身体又剧烈地筛糠了。“丽娟正在玉皇宾馆。是叶岚给她打的电话。”“叶岚是怎……怎么死的?”“她是从玉皇宾馆顶上跳下去的……呜……呜……”

江城捶着地面咆哮道,“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又哭着问,“你……你现在在哪?”“我正在赶去的路上。”“我马上就过去。”江城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吼,吼完后一下将电话机摔得粉碎。

他想爬起来,可没一丝力气,只好挣扎着移到墙壁,这才将身体强撑起,然后一步一步地捱到窗前,目光空洞洞地望着海都的夜空。

海都中秋的月亮被高高的楼尖挤得可怜兮兮的,它在城市的狭巷的高空中游荡着,一直想挣脱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但是又舍不得海都的繁华,然而海都璀璨的华灯却毫无温情地淹没和抛弃了它清淡素雅的光辉,全带了轻睨的笑看着这盘身上还散发着稻香的月亮,尽情地嘲弄着它的土气。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江城的脸颊滑下。这时一颗流星在夜空划过,旋急湮灭在浩翰无际的太空里,那一丁点的光辉,就像一根火柴,刚擦燃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一阵风吹熄了……

这天是2005年的中秋……

一寻梦南国

2000年农历正月初八。

对中国上亿的打工族来说,这天是个出行的好日子。“要得发,不离八。”他们用了这虚幻的谐音,寄托着虚幻的发财梦。不少人相信,初八是个吉日,出门会给自己这一年带来好运程。

不到春节的火车站,你就不知道中国的人多。不到火车站排队,你就不懂中国人为什么是“龙的传人”。不看看那些民工,你就不知道中国农民有多穷——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初八这天,湖南岳阳火车站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如一个巨大的旋涡卷着无数的蝌蚪在那里浮游。广场上人声鼎沸,就像一片树林子里停歇着千万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喇叭声、叫喊声、汽笛声……汇成一锅粥在胡搅。人们有的蹲着、有的半躺着、有的斜歪着……有人抱着膀子在晃悠,那可能是偷儿;有神神秘秘的男女低声兜售着什么,那可能是“黄牛党”;有打牌的、假睡的、抽烟的、嗑瓜子的、看报的、胡侃的、发短信的……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起;过日子的中年夫妇紧盯着自己的孩子和行李包;年老和年幼的乞丐在人群里穿梭讨钱;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同的神色:麻木、困惑、茫然、紧张、无奈、兴奋、期待、焦急、伤感、留恋、诀绝……每张脸上都掩藏着故事,每个故事又都有着“发财”的主题。随着列车汽笛的长鸣,不时有一排排的人站起来进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对着小喇叭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队伍,但还是拥挤不堪。人群起了骚动,值勤的警察便抡起警棍乱抽,混乱的队伍这才稍稍有了队形。一待进入站台,这些人便像溃堤的洪水涌向车厢,满站只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如同无数面战鼓在擂击。年老的被绊倒,小孩被扯得哇哇叫,行李多的跑得两眼翻白,年轻体壮的小伙横冲直撞像飞毛腿,千娇百媚的俏姑娘变成母夜叉。有伙伴先上车的,便从窗户里接同伴的行李,有丢失同伴的破着嗓子骂娘……那种混乱与慌切,活像在赶世纪末日的最后一趟列车——唯恐赶不上,自己就随着这个地球毁灭了!

一声汽笛的长鸣,又一列火车南去了。还留在广场上的人们便骂骂咧咧起来:骂火车晚点、骂黄牛党、骂贪官污吏、骂黑心资本家、骂学校变成赚钱工厂、骂白衣天使变黑心魔鬼、骂土地被抢、骂农民不能多生名人和富人却多生……等车的烦燥变成了发不完的牢骚。但同时他们又知道,待真的上了火车又是一场人间炼狱的煎熬。

吴文和叶岚、丽娟这时就在去广州的列车上。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连汗毛与汗毛都是犬牙交错地插着,密不透风。胖子的肌肉要挤进瘦子的肋骨里去,瘦子的躯干压得像面饼。个子小的猫在大个子的胳肢窝下,连转眼珠儿都没缝隙。大个子也讨不了好到哪去,平时身大力不亏,这时却受力面积庞大,只挤得张口伸舌,连气儿也吐不出,活像晾晒在沙滩上的鱼。最苦的是那些啤酒肚,恨不得拿刀把气给放了。于是就有人怪腔怪调地喊:不要挤我屁股不要挤我屁股,挤得我屁都放不出来啦!有人就回:那你就从口里放嘛!于是一阵哄笑。有人想换换姿势,刚把脚抽上来就插不下去了,只好金鸡独立式的站着——但腿并不怎么累,因为人被挤得悬了空。过道上、坐椅下全是人。有人内急,喊借道借道我要解手。就有人说:你解腿都不行!要命有一条,要道没门儿!内急的人只好手脚并用地从大伙儿身上爬过去——倒也没人找他什么麻烦!每个乘客都带着旅行包,有的就坐在着鼓鼓的蛇皮袋上,像根木塞嵌在方框里,一挣扎骨头就咯吱咯吱响。这时一个女孩在拼命敲打厕所的门,后来她就声嘶力竭,骂门里不肯开门的人,最后她哭了,怕是尿在裤子里了。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乘警,像一头蛮牛将身体乱撞,竟撞出一条缝来,他在厕所前扯起大嗓门猛嚷:开门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用枪打了!一边用双肘前后左右乱捅,又扫荡出一点空间,厕所门终于了挤开一点缝,乘警一瞄,里面竟然挤着五六个青年仔!那气就冲破了天灵感,咬牙切齿地吼道:“你们躲在里面干屌呢?吃屎呀?!”

一个黄发矮个青年哭丧着脸解释道:“外面挤得死死的,门打不开,我们怎么出得去呀?!”乘警一把扯住他,喝道:“都给老子死出来!想到厕所里享福,想得美!”

都说茅厕的气味难闻,其实火车车厢里的气味比茅厕更难闻。汗臭屁臭鞋臭狐臭袜子臭脚丫子臭,烟味酒味烧鸡味面包味香水味还有从每个旅客身上发出的体味夹杂混和在一起,空气污浊得就像一条积年臭水沟,熏得人直想呕吐。窗外春意寒峭,不敢打开窗车透气,人们就像浸泡在臭水塘里,那滋味比死还难受。

夜早经黑透了,列车在茫茫黑夜里风驰电掣,远远近近的流动的车灯在铁轨下方流过,俨然一道光河。偶尔有璀璨的广告牌兀立在空中,那是城市夜晚不败的灯火。

这是一趟临客,遇站就停,遇车就让,有时一歇就是半个多小时,仿佛载不动车上人们太多的希望和劳碌奔波,急得人们直骂娘。吴文对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漠然,因为他知道,等火车一到广州,他的明天还不知在哪里。

从岳阳到广州,竟走了三十多个小时。城市像只巨大的怪兽,一下子就把成千上万的人吞噬了。吴文和叶岚、丽娟站在广州火车站的广场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都起了一种浓浓的无所归依的茫然。

此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广州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罩着铅雾。每隔四、五分钟头顶就有飞机“轰轰”地飞过,那机身大得像个小划子船,低得能用竹竿捅下来,这令从没出过远门的叶岚和丽娟十分惊奇,头仰得高高地看那飞机。吴文怕人笑话,就用手扯扯了她们,说:“把行李看好,小心被人抢了。”抬头看见火车站上“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八个大字,眼倏然湿了。怔了良久,便掏出手机给江城打电话,一听却是忙音,这才想起自己的是部二手水货,一出老家就打不通了。四处瞅瞅,发现火车站出口右边的小店里有电话,便叮嘱叶岚二人说:“你们别走动,我去那边打个电话就来”

在电话里江城告诉吴文,走到火车站对面的流花车站,坐到海都的客车,在南门检查站下,大约一点半钟左右到,江城在那里接他们。

放下电话吴文吁了口气,问店主多少钱。“沙杀焖。”“多少?”“沙杀焖!”“请说普通话。”“三十块!”“什么?三十块?!”吴文以为自己听错了,打电话才不到三分钟。“三十块!”男店主正眼也不瞅他,漫不经心而又不容置疑地说。“你这不是敲诈勒索吗?”吴文气愤地说。

男店主双眼一翻,气势汹汹地像头狼:“细仔,内讲么野?系晤系作死呀——?”

吴文早就听说广州火车站治安极差,这些地头蛇什么事都做得出。自己刚出门,还是不惹上麻烦为好。这样想着,就忍气吞声地付了三十块钱,回来跟叶岚她们说了,都挺不服气,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外来工嘛!吴文的书生意气就又犯了,找到在附近巡逻的一个警察投诉,没想到那位警察先生乜着眼对吴文笑道:“兄弟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分明是讥笑吴文没一点社会知识,倒把吴文弄了个大红脸,讪讪退了。

到对面的流花车站要通过隧道,吴文走在里面,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地道战。

在流花车站买了去海都的票,坐到车上,三个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叶岚和丽娟实在太困,不一会就睡着了,吴文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行李包——其实他的眼皮也像粘着膏药。

从广州到海都全程高速,可也需要两个多小时。在路上,吴文看到了鳞次栉比的楼群和工厂,也看到了低矮破旧的土房。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同一块土地上,却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中国的政治家们亟待解决的问题。”吴文想。接着又自嘲地笑了,暗说自己一介草民,怎么生就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

到海都的南门关检查站正好是中午十二点多钟,吴文走下车弯腰去取行李,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捂住他的眼睛,一个人压着嗓子说道:“小子,别动,拿钱来!”吴文的头一炸,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叶岚惊喜地叫道:“江城,你这个死鬼,还吓我们呢!看我不打死你!”接着是一阵“卟通”、“卟通”的擂背声。吴文直起身,一看果然是江城,不禁喜出望外,两个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流下激动的热泪。

江城和吴文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从小学到高中又一直都是同学,所以两个人好得像肩膀上多长了一个脑袋。1994年高考,江城考上了武汉大学,吴文却没有那么好运,高考前一场大病,差点把小命给送了,也把他的大学梦彻底葬送——家里本为他读书就已穷得揭不开锅,治病把能借钱的地方都借了,欠下一屁股债,没奈何,吴文只好含恨退了学。村支书见他是个人才,就把他安排到村小学教书,后来村支书的黑炭一样的女儿看上了吴文,便请人上门说亲。吴文一身穷硬骨,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这下可就得罪了村支书,随便找个茬儿,就把吴文从学校里给扒拉了下来。其实学校的情况早已每下愈况,吴文早想甩袖不干,但他咽不下这口气,跟村支书大吵了一通,就和江城联系好,寻梦到南国来了。

叶岚、丽娟跟江城、吴文也是同村子里的。她们初中毕业,这在当地也算是知识分子了。跟大多数读过几句书的农村女孩一样,她们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生。每次进县城,看见城里同龄的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而自己却像丑小鸭,心中就升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羡慕的同时又怨怨不平:同是人,凭什么城里的女孩比农村女孩过得好?!当得知吴文要出来打工,就软缠硬磨地跟着来了。她们要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从没有过的,它处处充满着活力与新奇,甚至刺激。而这种生活正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啊!

俗话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还是老乡加好友呢?正热闹着,忽听一个大嗓门说道:“小姐,我把你送到关内去。”“不要你送!不要你送!”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紧张里透着几分慌恐。“不要紧不要紧!我把你送过去好了,很快的。”这男子操着湖南口音,不依不挠地说。

吴文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出租车司机紧追着一个拉密码箱的女孩。那女孩边走边回头地拒绝着,一不小心撞在了吴文身上。吴文灵机一动,说:“燕子,你怎么才来呀,都等你好半天了。”

那女孩一看是个陌生人,一征之下旋急明白了,赶紧说:“不好意思,路上塞车就来迟了。”满脸通红。

那拉客仔看他们有四五个人,知道不能得手,便悻悻地射口唾沫,愤愤走了。“谢谢!”这个女孩抹了抹头上的汗粒,吐出一口长气,说。当她的眼光罩在吴文脸上的一霎那,双瞳蓦然一亮,好看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怯的神色,头像枚睡莲垂了下去。“不用客气。”吴文的心也像遭了电击,他飞快地瞟了女孩一眼,却已把她的形象深深烙在了心里。

这是一个二十三岁左右的姑娘,这时她淋浴在南国中午灿烂的阳光里,高挑的身材像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桦,芳香四溢,蓬勃着青春特有的魅力。一张如圆月的脸上,镶嵌着泉水般清澈的眼睛,无有一丝人间烟火。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呈波浪型地披着,像一匹瀑布垂散在腰际,它在阳光的照耀下不时颤出零星的反光,像是微风吹拂下风铃发出的碎音。“我叫婉雪。”女孩的脸依然浮着淡红,轻轻地对吴文说。“你好!我叫吴文。”吴文微笑着回道。“哦!”婉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心里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回忆不起来。

……

若干年后,当吴文和婉雪回忆起这段邂逅时,心中都回涌起幸福、甜蜜、伤痛……的滋味。这段记忆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尘封着,两个人都不轻易揭开厚厚的帷幕去打开时间的窗。然而它又像一只蛰伏的青蛙,不时蠢蠢欲动着,折磨着它的主人……

几个人回到江城的租屋,洗漱过后,便一起到外面去吃饭。

在饭桌上江城对好朋友吴文的命运连连叹息,说要是不生那场罪该万死的病,吴文考北大清华肯定不成问题,说不定早是一个名震文坛的青年作家了。比现在那些挂羊皮卖狗肉的作家……都高的去得多了。

吴文不禁黯然神伤,唯有苦笑,因病辍学是他人生最大的痛。

叶岚见吴文脸上一片凄楚,忙用脚在桌底下狠狠踢了踢江城,一边说道:“江城你还不知道啊,吴文早就是作家啦!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在老家可有名气了!”“是吗?”江城既高兴又惭愧,借机举起酒杯,说,“来,为吴文的作家梦,我们干一杯!”“干!”四个年轻

人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但吴文心中怎么也抹不去一种悲怆。他感到打工的前途一片茫然,就像巫山上弥漫着的浓雾。

明天在哪里呢?

谁也不知道。

包括在江湖上驰骋了几年的江城……

二初出江湖

大学毕业就意味着失业。

在1998年,大学生江城就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点。

当他拖着行李走出武汉大学的校门时,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该往哪里去,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地!这时他甚至想:读大学有用吗?!施行教育产业化后,大学生多得如过江之鲫,早已不是什么天之娇子了。听在江湖上混的学长们说,在广州和海都,到厕所里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的大学生。如果你是个大本什么的,能找个2000块钱的工作就不错了,套用电视上的一句话讲:就业形势依然严峻!这唬得好多同学都留校读研了,继续操弄那根哨棒学打虎的武艺。江城不是不想做打虎英雄,要命的是他穷得没有那根哨棒了:家里为供他读书,去年把那幢三间砖瓦房都卖了,包括房前屋后的那些歪脖子树,现在一家人就住在用黄泥堆砌起来的土坯子屋里。当江城从吴文信中知道这些事后,一个人跑到珞珈山上痛哭了一场,对家里有了更深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成了江城学习的最大动力。毕业考试,江城考了个全系第三——要不是他饿着肚子,那第一名谁也抢不去!学校见他品学兼优,要他留校。可江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喜欢武汉,甚至可以说还有点恨武汉!老师和同学没有人能理解江城这莫明其妙的偏激。但远在四川老家的吴文知道:是贫穷刺伤了江城充满自尊的心!“别人开着轿车来上课我却穷得买不起一辆二手的自行车,别人上咖啡厅下馆子我却躲在角落里吃泡菜,别人周末上网泡巴唱卡拉OK我却要家教挣下周的饭钱,别人手机换了一部又一部我却连公用电话都打不起……是的。别人成绩不好却有钱,我成绩好却什么都没有……不要叫我大学生,我只是一个学奴……”

这是快毕业前江城给吴文的信,这封信使两个相隔千里的朋友都落泪了。

所以一毕业江城就恨不得插翅飞离武汉,远远地离开这个曾经培养过他又给过他伤痛的城市。

江城摸摸兜里的180块钱,这是他做家教挣来的,也是他的全部身价。

吃了一碗一块五的热干面,江城的主意已拿定:去海都!

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在海都已找到了一份工作,没时间回家了,到海都上班后再联系。爹妈自然是千嘱咐万叮咛,弄得江城要哭,狠心挂断电话,对着“嘟嘟”的忙音发了一阵呆,然后转身到网吧去。

武大周围的不知什么时候冒出许多网吧,它们像蚂蟥一样贪婪地吸着学生的血。江城很少来这里。一是没钱,二是觉得网吧舞厅这样的场地都是藏污纳垢之所,有种天然的排斥心理。在毕业的前两个月,江城就把自己的简历挂在了几家求职网站上,像中华英才网、前程无忧、智联招聘之类的。

江城打开电脑,首先打开中华英才网,浏览了一遍,什么收获也没有。打开其他几家网站,也是杳无音信。江城就觉得自己的简历挂在网站上像案板上的猪肉,让人挑来挑去却没人要,不禁有些气馁。于是上QQ,只见有几个脑袋在上面闪来晃去。他点开一个昵称叫“独孤一剑”的网友,这是一位名叫祝涛的学长,只见他留言道:“兄弟,快解放了吧?我谨代表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国务院、全国政协、中央军委向你表示祝贺!(后面是一个胜利的QQ表情)

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都是贫下中农的儿女,咱兄弟俩又是校友,如果你想来海都发展,哥我给你个落脚点是没问题的。(后面是拥抱和握手的QQ表情)

哥还建议你看看一篇文章:《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这可是在BBS上非常流行的一个帖子。哥是看得直……(后面是一个流泪的QQ图像)。”

接着留下了手机号。

这令江城有些感动,也看到了些许希望。接着他在百度里搜索出那个帖子,一字不漏地看了下去:

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以此文送给即将毕业的学子们

我的白领朋友们,如果我是一个初中没毕业就来沪打工的民工,你会和我坐在“星巴克”一起喝咖啡吗?不会,肯定不会。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从我出生的一刻起,我的身份就与你有了天壤之别,因为我只能报农村户口,而你是城市户口。如果我长大以后一直保持农村户口,那么我就无法在城市中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无法享受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非要到城市来?农村不很好吗?空气新鲜,又不像城市这么拥挤。”可是农村没有好的医疗条件,物质供应也不丰富,因为农民挣的钱少,贵一点儿的东西就买不起,所以商贩也不会进太多货。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中买得起等离子彩电的农民毕竟是个别现象,绝大多数农民还在为基本的生存而奋斗,于是我要进城,要通过自己的奋斗获得你生下来就拥有的大城市户口。

考上大学是我跳出农门的惟一机会。我要刻苦学习,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学,我在独木桥上奋勇搏杀,眼看着周围的同学一批批落马,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窄,我这个佼佼者心里不知是喜是忧。激烈的竞争让我不敢疏忽,除了学习功课,我无暇顾及业余爱好,学校也没有这些发展个人特长的课程。进入高中的第一天,校长就告诉我们这三年只有一个目标——高考。于是我披星戴月,早上5∶30起床,晚上11∶00睡觉,就连中秋节的晚上,我还在路灯下背政治题。

而你的升学压力要小得多,竞争不是那么激烈,功课也不是很沉重,你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去发展个人爱好,去读课外读物,去球场挥汗如雨,去野外享受蓝天白云。如果你不想那么辛苦去参加高考,只要成绩不是太差,你可以在高三时有机会获得保送名额,哪怕成绩忒差,也会被“扫”进一所本地三流大学,而那所三流大学我可能也要考到很高的分数才能进去,因为按地区分配的名额中留给上海本地的名额太多了。

我们的考卷一样我们的分数线却不一样,但是当我们都获得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所交的学费是一样的。每人每年6000元,四年下来光学费就要2.4万元,再加上住宿费每人每年1500元,还有书本教材费每年1000元、生活费每年4000元(只吃学校食堂),四年总共5万元。5万元对于一个上海城市家庭来说也许算不上沉重的负担,可是对于一个农村的家庭,这简直是一辈子的积蓄。我的家乡在东部沿海开放省份,是一个农业大省,相比西部内陆省份应该说经济水平还算比较好,但一年辛苦劳作也剩不了几个钱。以供养两个孩子的四口之家为例,除去各种日常必需开支,一个家庭每年最多积蓄3000元,那么5万元上大学的费用意味着20多年的积蓄!前提是任何一个家庭成员都不能生大病,而且另一个孩子无论学习成绩多么优秀,都必须剥夺他上大学的权利,因为家里只能提供这么多钱。我属于比较幸运的,东拼西凑加上助学贷款终于交齐了第一年的学费,看着那些握着录取通知书愁苦不堪全家几近绝望的同学,我的心中真的不是滋味。教育产业化时代的大学招收的不仅是成绩优秀的同学,而且还要有富裕的家长。

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在大学校园里汲取知识的养分!努力学习获得奖学金,假期打工挣点生活费,我实在不忍心多拿父母一分钱,那每一分钱都是一滴汗珠掉在地上摔成八瓣挣来的血汗钱啊!

来到上海这个大都市,我发现与我的同学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会作画,不会演奏乐器,不认识港台明星,没看过武侠小说,不认得MP3,不知道什么是walkman,为了弄明白营销管理课上讲的“仓储式超市”的概念,我在“麦德隆”好奇地看了一天,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丰富的商品。

我没摸过计算机,为此我花了半年时间泡在学校机房里学习你在中学里就学会的基础知识和操作技能。我的英语是聋子英语、哑巴英语,我的发音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听不懂,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家乡没有外教,老师自己都读不准,怎么可能教会学生如何正确发音?基础没打好,我只能再花一年时间矫正我的发音。我真的很羡慕大城市的同学多才多艺,知识面那么广,而我只会读书,我的学生时代只有学习、考试、升学,因为只有考上大学,我才能来到你们中间,才能与你们一起学习,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服从这个目标。

我可以忍受城市同学的嘲笑,可以几个星期不吃一份荤菜,可以周六周日全天泡在图书馆和自习室,可以在周末自习回来的路上羡慕地看着校园舞厅里的成双成对,可以在寂寞无聊的深夜在操场上一圈圈地奔跑。我想有一天我毕业的时候,我能在这个大都市挣一份工资的时候,我会和你这个生长在都市里的同龄人一样——做一个上海公民,而我的父母也会为我骄傲,因为他们的孩子在大上海工作!

终于毕业了,在上海工作难找,回到家乡更没有什么就业机会。能幸运地在上海找到工作的应届本科生只有每月2000元左右的工资水平,也许你认为这点钱应该够你零花的了,可是对我来说,我还要租房,还要交水电费电话费还要还助学贷款,还想给家里寄点钱让弟妹继续读书,剩下的钱只够我每顿吃盖浇饭,我还是不能与你坐在“星巴克”一起喝咖啡!

如今的我在上海读完了硕士,现在有一份年薪七八万的工作。我奋斗了18年,现在终于可以与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我已经融入到这个国际化大都市中了,与周围的白领朋友没有什么差别。可是我无法忘记奋斗历程中那些艰苦的岁月,无法忘记那些曾经的同学和他们永远无法实现的夙愿。于是我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写下了上面的文字,这些是最典型的中小城市和农村平民子弟奋斗历程的写照。每每看到正在同命运抗争的学子,我的心里总是会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写这篇文章不是为了怨天尤人,这个世界上公平是相对的,这并不可怕,但是对不公平视而不见是非常可怕的。我在上海读硕士的时候,曾经讨论过一个维达纸业的营销案例,我的一位当时曾有三年工作经验,现任一家中外合资公司人事行政经理的同学,提出一个方案:应该让维达纸业开发高档面巾纸产品推向9亿农民市场。我惊讶于她提出这个方案的勇气,当时我问她是否知道农民兄弟吃过饭后如何处理面部油腻,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用手背在两侧嘴角抹了两下,对如此不雅的动作她投以鄙夷神色。

在一次宏观经济学课上,我的另一同学大肆批判下岗工人和辍学务工务农的少年:“80%是由于他们自己不努力,年轻的时候不学会一门专长,所以现在下岗活该!那些学生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嘛,据说有很多学生一个暑假就能赚几千元,学费还用愁吗?”我的这位同学太不了解贫困地区农村了。

我是7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我的同龄人正在逐渐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我们的行为将影响社会和经济的发展。把这篇文章送给那些在优越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和很久以前曾经吃过苦现在已经淡忘的人,关注社会下层,为了这个世界更公平些,我们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社会责任感驻留我们的头脑。

我花了18年时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这篇文章江城看一次就流一次泪,心想我们没钱的农村娃读大学就是一个苦字!这激起了他对金钱的仇恨。“他妈的,老子一定要挣大钱,然后学郁达夫把它踩在臭鞋底里!”付了款出来,江城在一家肯德鸡店前这样狠狠地想。但挣钱首先得工作,不然发财只是个清秋大梦!然而上哪里去找饭碗呢?满街都是乱窜的下岗工人,要想找个工资高的事来作还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突然想起了祝涛,虽然没跟这位学长见面,但在QQ上聊了几次也有些了解。就冲着他是农村里出来的,至少不会害自己这个同命人。江城好像在漆黑的大海里的航船看到了微光的灯塔,那希望一下像一个汽球膨胀起来,于是三步并着两部跑到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颤抖着手给祝涛打电话,传来的却是对方已关机,江城的心随之也沉到无底深渊。

但是不能这样白白等死,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海都闯世界了。

次日,江城背上行囊,在上火车前又给祝涛打了个电话,谢天谢地,终于通了:祝涛让他来海都!

生的希望来了,江城像当年的志愿军叔叔一样,雄纠纠气昂昂地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在火车长鸣的一刹那,江城的心充满悲壮,他回头看看武汉,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无比的留恋。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在心底还是在深爱着武汉呀!他脑里浮起这样的诗句:“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

江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多愁善感了,也许是对学生生活的眷恋?或者是对前途的茫然?他知道,一旦踏入社会,自己就要独自面对生活的惊涛骇浪了。

武汉有直达海都的列车,那是一趟空调特快,车票也贵得与国际接轨。江城心痛钱,就乘武汉到广州的普快,那样便宜许多。没想到的是,千省万省,最后竟省到骗子手上去了。

车停岳阳时,江城坐位上来了个30来岁的人。此兄台非常幽默,以至他说的段子令江城至今都没忘记。诸如:“一农户杀鸡,晚上喂鸡时说:快吃吧,这是你最后一顿!第二日见鸡已躺倒并留遗书:爷已吃老鼠药,你们也别想吃爷,爷他妈也不是好惹的!”

还有:“死党!等我有了钱,我要用人头马给你冲厕所,用美钞给你点烟,用999朵玫瑰给你洗泡泡浴,用波音飞机接你上下班,用还珠格格给你当丫鬟!行不?”

江城是被他最后一个笑话给击倒的。“凶残的人——没事找个人来杀杀。

风流的人——没事找个美女睡睡。

富有的人——没事买辆新车开开。

我——没事捡个烟头抽抽……”

这个人一边说一边还真弄了个烟头,惟妙惟肖地抽开了。江城直笑得肚子痛。这时那人就弹出一根烟:兄弟,来支?

江城毫无防备地接过就点燃了,那烟特柔,抽在口里凉丝丝的,如嚼薄荷。然抽到不到半支,江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醒来时,车已过衡阳,身边的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下了车。江城忽然明白了什么,忙摸摸口袋,哪还有什么钱包?早不翼而飞作了贡献!江城只急得脑门子上的汗珠如雨点争先恐后似地冒出来:手里分文无有,已沦落成一个彻底的无产阶级了!

但广州离海都还有几百里路,江城想丢下面子写一张字求别人给几个钱,然而他稍一扫描,就发现火车站里有好几个这样求助的人,旁人看也不看他们就走过了,连眼角都没扯一下。江城这才深刻地理解到“视若无睹“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于是一咬牙,迈开步子顺着铁路往海都方向走去。看着随自己移动的影子,他自嘲地想到了一个远古神话:夸父追日。

江城走了两天一夜,终于从广州走到了海都。这段长途跋涉成为江城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那夜他是用皮带把自己捆在树上度过的,广东的蚊子大得像蜻蜓,把他咬得体无完肤,等祝涛在海都火车站接到江城时,江城已完全是个乞丐模样了。这令祝涛感动不已,哽着声音说:兄弟,嚼得草根,百事可为!你会有出息的!

江城在旅馆里休息了一天,当夜就被警察当盲流抓了去,幸亏祝涛的面子大,把他保了出来。为安全见,祝涛第二天就给他找了份工作:在南方国际贸易公司做国际贸易——这是江城的专业。

1998年的7月14日,当江城登上南天大厦的顶楼时,他张开双臂,对着脚下的城市野心勃勃地大喊一声:

海都,我来了!!!

江城所在的南方国际贸易公司名头挺大,规模却很小,总共也才十几个人。它的办公地点租在南天大厦的58层,是“我发”的谐音。在海都,越是有钱的大老板越迷信。海都南天大厦楼高418米,71层,是海都的标志性建筑,江城在武汉读书时就知道这个名字了,想不到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竟在这里上班,还真兴奋得有点飘飘然。

老总叫李肃(江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三国董卓手下的那个李肃),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据说是一个从英国回来的“海龟”。李肃的名字没白叫,他对部属要求果然严格而雷人:上班时间所有工作人员必需说英语,不然就罚款,还美其名曰“献爱心”。那天祝涛把江城带来面试,江城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立马就征服了李肃,月薪是包吃不包住2800元,但没有业务提成。这个价令刚出茅庐的江城激动不已:天啦,2800元,这可相当于老爸老妈一年种田的收入啊!

也许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祝涛待江城亲如手足,关怀体贴备至。当江城感到在海都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没有手机是多么老土多么不方便时,祝涛就变魔法似的给了他一部手机,这令江城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祝涛就笑,说你小子将来搞发了别忘了我老哥就是!其实祝涛只大江城两岁,但总喜欢在江城面前装出一幅老气横秋的大哥样。不知为什么,平时倔傲得像犟驴的江城却很服他,从心底里把他当大哥看。

祝涛一看上去就是那种才气横溢的人。他身材修长,头发天然的微微卷曲着,像个混血儿。但江城觉得他的眼神太忧郁,那种忧郁像湖水一样湛蓝却又深不见底,这令人心痛又心颤。“涛哥肯定是位情场杀手。”江城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江城有着天生的商业异禀,一个月下来他的业务就直线上升,这令同事们刮目相看又妒嫉得牙痒痒。但江城渐渐发现,其他同事都可拿业务提成,唯独自己没有。这令江城愤愤不平,觉得李肃在苛刻他。他把这事说给祝涛听,祝涛淡淡一笑,说这事我早知道啦。你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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