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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12:4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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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许越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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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

迟暮试读:

迟暮简介

上个礼拜,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而这件怪事的开端与所有过程都源于一面至今仍挂在我卧室里的镜子。这面镜子,与其说奇特,不如说是诡异。那面镜子好似一个梦,我看见我的身躯正在逐渐消逝,一点一滴融化在镜面的宽阔透亮中,为之牵动,为之痴迷,如同无数根扎实的线,操纵着我傀儡般的身体,一步一步迈向深渊巨口。它是我生命中的一场灾难。

作者简介

葛许越,1996年生,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签约作家,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学生,曾获新概念等作文大将,已在各类报刊发表长篇、中篇小说、散文十余篇。

迟暮

(1)

在下雨。

藏青色的天空下,几片灰头土脸的乌云像是对自己的身材十分不满的少女,竭力扭转着自己肥胖的赘肉,像是要将积年累月的脂肪油腻一网打尽。于是这被排除身外的油脂穿过气流,在空气的洗礼中渐渐摩擦成水,一滴一滴地砸在街道两旁稀松站立的梧桐叶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此时,我正和池城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秋日边城的空气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与怀念,八月的雨像是脾气不定的柴犬时而暴躁时而温顺,而现在却明显向着前者倾斜。徒然一阵寒风吹来,我浑然一凛,抖了抖仅被一件T恤包裹的身子。池城右手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于是便将空闲的左手伸进我的裤袋,想要像以前的每一个秋冬一样牵着我瑟瑟发抖的手为我取暖。而此时,我却急速将插着的右手抽离裤袋,给予他一个比秋天更凛冽的回击。池城暗下了那头油亮黑发下的深邃眼眸,慢慢收回僵在半空中尴尬的左手,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两个人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挪步。

是的,我和池城吵架了。不,应该是我又和池城吵架了,不过这次与以往的小打小闹都不相同,不是简单地一句对不起或是一个拥抱可以解决的纠纷。

这事还得从上个礼拜说起。(2)

上个礼拜,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而这件怪事的开端与所有过程都源于一面至今仍挂在我卧室里的镜子。

父亲不知从哪捡到的它。

这面镜子,与其说奇特,不如说是诡异。它的镜面呈竖椭圆形,光滑明亮,镶嵌在由黄铜制的雕花框架中。那框架大气辉煌,是一种黑色与金色混合的颜色,像是一块被顽皮的小孩泼上墨汁的金丝手绢。其上的花纹也是大相径庭浑然天成,椭圆的最上与最下分别雕刻有一只游走的金龙与一条腾飞的烈凤,且都是侧面。其不可一世的雄辉与直冲云霄的英姿栩栩如生,感觉下一秒就要冲上眉间。

龙与凤的两边分别刻着繁杂的花卉图案,远看如玫瑰近看如蔷薇,每一片花瓣的纤维与叶片的纹理皆有可观,细腻精巧,令人心旷神怡而又赞不绝口,缓解了起初被一龙一凤震慑的心脏。

然而相比龙凤的飞煌腾达与花卉的唯美清新,镜框左右两边的纹饰则简单了许多,只有两把普通的宝剑。没错,就是那种古装电视剧中常见的宝剑,一左一右直插在两侧,像是谨守职责的哨兵,但倘若细看,剑刃与手柄的连接处都雕有镂空的不知名的纹饰,细若蚊足,勾画了了,以致我五百度近视的双眼早已一片混沌,但那种不具名的威严却是无法逃避的震撼。那面明镜就这么镶嵌在这样一款繁华程度超越镜面本身的框架中,更显得自惭形秽,好似披着皇袍的落魄乞丐,又像是固定在白金戒指上的廉价宝石。

说到宝石,那条龙与凤的爪子上也都镶嵌有约莫只有镜面十分之一大的红色与蓝色的宝石,但奇怪的是它们都只是一个切面,平滑光整,并没有广告中那种棱角分明的奢华。我不知道这是否只是两块为了彰显尊贵而故意贴上去的塑料,还是制造者偷工减料的结果,但事实就是这样的画龙点睛使得整面镜子变得器宇轩昂与众不同,平添一种回到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西欧公主卧室里的错觉。

对了,我还回想起父亲的话。据他所说,那夜他喝醉了酒,在回家的路上跌跌撞撞,突然在小区水池中央的巨石下发现一束光亮。起先也未引起他的注意,但随着他的靠近,这束光亮却愈加皎洁平滑。父亲喝醉了酒,以为是月亮落在了水里,于是跳下水池企图探个究竟,结果就是那颗坠入池中的“月亮”就定格在了我的卧室里。

匪夷所思。

不知是真是假,是虚是实。父亲喝醉了酒就记不清事,难怪母亲要和他分居,或许是他自己购置的也不无可能,不过揣测这面宝镜的价格,想必也是价值连城,不是他可以承受的价格,但从水塘中打捞出的镜子,无论如何也足够荒谬。不过这些事都如今都无所谓了,反正都已得来,就不必在乎它的过去,我只想要它的未来。

而自那以后,无数的谜题就像是黄昏前回归洞穴的蝙蝠,再一次扑朔迷离地向我袭来,好吧我承认,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面镜子好似一个梦,我看见我的身躯正在逐渐消逝,一点一滴融化在镜面的宽阔透亮中,为之牵动,为之痴迷,如同无数根扎实的线,操纵着我傀儡般的身体,一步一步迈向深渊巨口。

它是我生命中的一场灾难。(3)

翌日,由于开学要晋升高三,学校制定了利用假期提前上课的规定。不得不说,这是个残酷的决断,每一次的早起都是对身心的折磨,那时的池城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讨厌,仍然是一颗明亮温暖的恒星,好在下午放学后一起逛街的约定使我减轻了不少厌学的负担,于是便欣欣然地洗漱准备新的一天。

然而在我临走前面向镜子梳理头发的一刻,我没有看见那张熟悉的,剪着斜刘海与梨花卷的,睡眼惺忪的熟悉的脸。

那是多么苍白的一张脸啊,或者说,是惨白的一无血气。

像是一张白纸,两道剑眉霸道地横在两侧,其下被遮掩压迫着的是一对杏仁大小的眼眸,澄澈空灵。不同的是,左眼的瞳仁是红色的烈焰一般的颜色,而右眼则是紫色的,显得十分优雅而深沉,在狭长睫毛的扑闪下更加楚楚动人。鼻梁挺拔,而嘴唇却红得可怕,或许是脸色过于苍白,才会使得本不足注目的唇令人胆战心惊。

是个男孩。

那男孩也看见了我,双眉一拧向后一卧,头顶佩戴的冕旒皇冠像是乱了阵脚的将士,十二根金银剔透的玉旒全部翻搅在一起,适才穿上的黑底金边绣有暗金龙纹的锦袍也耷拉了下来,露出里面洁白的棉衣。

我翻然悔悟,这套装饰在以往的古装电视剧中见过。

那是帝王的装束。

但我已来不及回想这些,只听到那个苍白皮肤的男孩放声怒斥,圆睁的大眼像是无所不能吞噬一切的黑洞。“放肆!何许人也!岂敢暗藏于宫中!来人呐!”“在!”“给朕把镜子后面的人拎出来!”“诺!”

那个同样朝服衣冠的人好像是镜中男孩的护卫,同样是黑底金丝的服侍,不同的是那种服饰不像男孩的龙袍这般松散,而是用腰带扎成的紧身服饰,头上顶着一团小小的发髻,一根发簪穿插其中,腰间的佩剑在镜子对面暗黄色的辉映下发出神秘莫测的绒光,明晃晃的投下一大片影子。

我就这样和镜中的“小皇帝”对视了一阵,然后刹那间的清醒使我急中生智躲到了一旁柜子后面。“放肆!不许跑!”“陛下,末将搜查过了,一个人影……都没有啊。”“什么!”我能想象他满脸惊讶的神情,我还听见他起身亲自搜查的脚步声,想到这里我就忍俊不禁地窃笑。

男孩搜索了一圈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便安静地坐下,急促的喘息在我耳边像是不知疲倦的蚊子错落有致地盘旋。“信杳,你照照镜子,看见了什么,告诉朕。”此时他的声音也已恢复成了应有的心平气和。“陛下,末将看见的是末将自己的脸。”“好,下去吧。”他的粗气并没有因为平静而变得缓和,而是愈加急促而浓烈地喷洒,阵阵热气好像要冲破镜面融化我的鼻尖。

好在这时池城的来电打断了寂静的局面,忘了说了,他每天都按时出现在我家楼下等我一起上学。男孩也吓了一跳,我起身时回眸瞥见他盯着桌面上的手机满面狐疑,我来不及和他解释,也不敢和他搭话,于是便抓起手机悻悻然地火速逃离这座被尴尬与死寂充斥的牢笼。

这就是这件怪事的开端,我觉得以往电视里所有的穿越、奇幻、古装剧情在我脑海中全盘上映。男主人公优雅神圣桀骜不驯,使我对之措手不及,当这种怪事真正出现的时候,你不得不相信。

于是那天我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冲向挂放镜子的那面墙壁,我已经想好了如何鼓起勇气向他问清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再有所畏惧也要克服。

可那个男孩出乎意料的令我失望了,他并没有如期而至。

我对着空荡荡的唯独倒映着我自己的镜子,愣愣地发呆,彼时我觉得也许早上的一切都是梦的延续。(4)

多少还是有些失落,不过这样低沉的心绪直到夜晚才终于得以缓解提升。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彼时我穿着一身掉了色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披洒在肩上,刺得脖颈有些瘙痒,我刚准备最后瞟一眼镜子安然入睡,就看见了硬生生闯入瞳仁凝固视线的他。

气氛十分尴尬,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他准备转身的一刻,我觉得我再也不能放弃良机。“那个……”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顿了顿,回了回身,我刚想回避他就向我缓缓踱步而来。“你叫什么名字?”是那种十分平和单薄的音色。“苜蓿。”我自己都是一愣,竟未经大脑便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不曾相识的陌生人。“恩,真好听,我也喜欢苜蓿。”

我敢保证如果如果有一只生鸡蛋打碎在我的脸上,那它一定会被焦灼的温度烘烤成美味的荷包蛋。那时的我竟然冒出了一个而今看来十分愚蠢且幼稚到爆的念头,那就是我不能在心里背叛池城。

于是我立马关掉台灯头也不回地一脚跨入温暖的被窝。早秋的风透过纱窗吹起落地窗帘,同时带起几张散落在桌上的白纸。我一点也不冷,却不知为何胸口在不断地起伏震颤。

我想我是全世界最作最爱犯贱的人了。

隔日一放学,我再次准时地伫立在镜子前,只是这次没有一如往故的伤心与失落,周围的空气里氤氲满了静谧与好奇,似乎都能听到呲啦呲啦的摩挲声。

我的好奇心又犯了,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像那晚一样那么狼狈。无论如何,都得鼓起勇气。“我叫仇钦修,很高兴认识你,苜蓿。”没有想到作为帝王的他竟如此直言不讳地向他人介绍自己的全名,这样一来,我又有些语塞。“你昨天很没礼貌呢,竟然在未获得朕的应允下私自退下。”虽然有些责备的气息,但却没有冰冷的生硬,更多的则是满怀关切的柔情。“喂,你说句话啊。”

我突然惊醒,抬了抬头,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完全看见他站立的样子,没有黑夜的掩饰,他并不高挑,只比我高出半个头不到,那件黑底绣着烫金龙纹的锦袍像是一张大了码的兽皮包裹在他单薄瘦弱的躯体上,将他的手足完好地遮盖在了漆黑的毛发中,我唯一能看见的便是他冕旒皇冠下惨白无血气的脸以及那席深紫色的长发。

那种与他右眼瞳孔如出一辙的,如同被浇灌了毒液的血一般的深紫色,不是那种科幻小说中常见的银白色,长长如天堑般横卧在佩戴宝剑的腰部。“你的头发,很特别呢。”

他笑了,我从没看过他笑起来的样子,没想到居然比池城还要动人。

我晃了晃脑袋,“精神出轨”这个词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你现在的表情,很好笑呢。”(5)

我没想到我们就这样聊开了。

起初我还担心与帝王聊天会是一件及其压抑逼仄的事。或许是受封建历史毒害颇深,在我的印象中,与皇上对话,稍有差池,便会面临株连九族之灾,然而久而久之我却发现,其实并非那么一回事。

譬如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另一个时空的小皇帝仇钦修(对不起皇上请允许我直呼汝名吧)。如果说陌生的他是一块冰,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把能烫痛人的火焰。他的滔滔不绝、他的热情俏皮,他的开明与自由与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任皇帝都大相径庭,甚至连李世民都怕是有过之无不及,我相信在他的统治下,他的国度会比贞观之治更加繁荣昌盛,兵吏富强。

对了说到他的国度。

他的确是一位帝王,只不过十分年轻,比我大一岁,刚成年,却不乏统治能力与政治权威。在他的管理下,他的国度,轰国,这样一片位于中原的地域的据他所说有两百年历史的古国,变得井井有条,富裕安定,社会平稳,百姓们其乐融融。没有贪官污吏,更没有妄图夺权的大臣谋士,大家都十分爱戴他,尊敬他,拥护他。即使是在远疆稍有暴乱,他也会亲自出马与之谈判妥协,尽量和平解决,防止战争给子民带来的灾害。“其实,相比‘轰国’这个名字,我更喜欢以我父王的名号称呼,叫它‘塞城’。”

其实他的国土并不辽阔,约莫和我所在的边城差不多大,他说他觉得如果说“国”,那会显得冷清而没有色泽,相反,若是称之为“城”,则平添了一份温馨与安宁……

我想我的头脑已来不及处理如此繁杂庞大的信息量,这几天一直像在听人说书般倾听仇钦修的叙述与介绍。譬如他说他的父王叫仇塞,他有一个哥哥与妹妹,哥哥叫仇钦逊,妹妹叫仇钦音。譬如他说他的祖父是当时少有的骁勇善战的猛将,仅领千人就能对抗敌国的百万雄师。譬如他说其实他并不喜欢他的房间,总有种说不清的凄凉与沧桑等等。我虽有些摸不着头绪,也不知道可以安慰或者回应些什么,我只知道,彼时我应当学会聆听,聆听他人的故事。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一个浮躁的世界发现如此安逸缓慢的时光,它就是这样在另一个时空缓缓流淌,不知不觉自己的行为也会跟着变得沉静,喧嚣与烦躁像是悬浮的灰尘,被名为“平静”的扫帚统统扫地出门,在这个世界,我可以听见溪流的婉转,飞鸟的空鸣,梧桐的成长与蔷薇的衰败,而不是永无止境的汽车喇叭与行人们不耐烦的咆哮。

我突然有种向往,我想到了逃离,我想前去那样的世界,哪怕粉身碎骨客死他乡。(6)

第二天上学我便把那面镜子的秘密一滴不落地叙述给池城听。他边听边含笑点头,最后终于掩藏不住将八颗牙齿暴露在外。

其实我是知道的,为他人设身处地地想想,这种事无论出自谁之口都难以置信,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被他人嘲笑、讥讽,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是个疯子傻子,或者是个幻想嫁入豪门的拜金女……这些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和我一起相信,相信那种他人眼中虚虚假假的东西正是真实的一部分,无论信不信,它都在。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个我以为会相信我的人也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份子罢了,一切原来都是“我以为”。“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想当公主王妃想要无数的金银财宝到时候我赚了钱全给你就是啦。”池城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头也不回的继续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徒留我一人孤单地站在场外。

也没有很难过。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如果世界是一个人,那他一定是个心胸狭隘的伪君子。对于那些他看不惯或者无法理解的人,他都会毫无理由地将其置之度外,像是任性执拗的孩子,将碗中不爱吃的青椒胡萝卜大蒜洋葱统统丢进垃圾箱,很多时候我都怀抱希望,希望能有一个爱吃的人捡起它们,或者纯属是因为节约粮食而将之拾起的人,我都对之怀抱感激,然而久而久之当自己渐渐习惯那种放逐排斥的感觉,也就不会有多难过,习惯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缠绵的事物,让每一个人对他们习惯的一切熟视无睹。就譬如现在,像我这种习惯被排斥在外或者说一点也不懂得如何入群的人来说,我将之定义为“孤独”。(7)“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人相信我。”在他面前,我不知怎的有些失落。“不哦,在我看来这可是件好事,我可不希望太多的你们这个时空的人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一个就够了。”

我缓缓抬起头,正巧对上了他那清澈见底的眼神,那枚红色的火焰已没有初见时的那番暴躁狂热,更多的则是和煦与温情。“苜蓿苜蓿,你给我讲讲你的生活吧。”

我很庆幸终于有了可以分散我注意力的话题,于是我向他介绍我所居住的玉九区与边城,那日令他满腹狐疑的智能手机,无需烛油便会发光的台灯,可以驱除蚊虫的花露水,以及不必依靠日晷就能精准计算每分每秒的手表……他像是初生的婴孩,对每样东西都充满好奇,每当我拿出什么现代化的物品他便趴在镜面上仔细地倾听,生怕疏漏精彩动人的情节。此外,我还给他看我收集的写在纸上而非竹简的图书,不用画笔就能记录人像的照片,还有代替绳结计算日期的台历,仇钦修一言不发,只是啧啧称奇。“长见识了,长见识了,这就是你们未来人的生活啊,没有皇宫没有国王,没有马车没有蜡烛,没有需要穿一个时辰袍服也没有跪拜参见的礼仪……”“那要不你就从这镜子里穿过来?”我打趣地笑侃道。

他的笑容瞬间像是冰点下的水滴般凝固在了脸上,如同一团灰色的积茧,打碎了原有的鲜活与生气。“我……”

就在这时,客厅中的父亲大声喊着催我上床睡觉。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我不想让他发现我和钦修的秘密,于是我转身朝钦修耸了耸肩表示无奈,他也听到了,便也想我点了点头,不一会,房间就被漆黑的吞并,唯有一轮明月高挂树梢,凛冽的寒光撕裂些许的黑暗,像是焦土上的一道疮疤。

那夜,我躺在偌大的床上,辗转反侧。彼时彼刻,我突然有点想念池城,我觉得我的精神正在没有防备之中逐渐脱离轨道,全速驶往另一个没有他的终点。就在刚才在我向钦修介绍手机的时候,我不经意地瞥见三个未接来电,全是他的。的确,最近在学校里也对他置之不理,他投放热情似乎都被我的冷言冷语加以回绝。我觉得我有些对不起他了。所以我打算好好陪陪他,并且竭力让他相信另一时空,那个鲜有喧嚣的世界的存在。(8)

翌日,当破晓的鲜红散满周六的清晨,我已经做好了爱心早餐等着约定时间的到来。一日无课,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逛街,然后去嘉年华缓解一下今日提早进入高三的悲怆。事实证明我的考虑非常必要,果不其然,池城没有了先前的活力与激情,一直是一种心事重重发育不良的模样,我想我真是该死极了,居然会喜新厌旧,连最心爱的人都放任不管,于是我当机立断了一个沉痛的决定,打算先与钦修断隔几日,全力让池城相信我没有做那种被金钱垄断的白日梦。

当然,计划似乎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就在那晚,我一进卧室便瞥见那两串躺在地上的,用黑色金纹结绳串着的手链。两条链上都个串着一枚白瓷铃铛,其上有与结绳一样的烫金复古花纹,声音清脆,有种仿佛坠入花丛聆听蜂鸟呢喃的奇妙感觉。

这时镜子亮了起来,钦修来了,我知道是他。“有了它就不怕了,想我的时候,一摇铃我就会出现。”

我刚想嘲讽他的肉麻,他接下来的话语就像是能看透我的内心似的席卷而来。“此外,有了这枚铃铛手串,你就可以进入我的世界啦!”他有些兴奋,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因为激动而上涌的殷红。

此时我唯一所想就是我终于能够让池城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我有些庆幸,不过又有些觉得对不起钦修,他一定不知道我有一个深爱的人,待到日后向他道个歉吧。(9)

第二天一早我就拿着那串盛满“幸福”的铃铛出了门,我知道周日池城会在哪里补课,我买了他最爱吃的鸡排与海苔卷,一路小跑着来到了他上课地点楼下的咖啡吧,想给他一个惊喜。由于一时疏忽我忘带手机,于是便只能干坐在这里眺望远处的风景。

说实话,这里的风景除了摩天大楼依然是摩天大楼,作为市中心,它就像是一位彰显身份与地位的贵妇,为了表示权贵,故意浓妆艳抹将自己化装得出神入化,以为自己就可以足够高贵,超凡脱俗。其实呢?

我看着远处一栋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正在慢慢拆除。我还看见更远处的哥特式教堂,我不知道边城这座信仰金钱的城池为何会筑有象征天主的它。它孤独么伤心么忧虑么,在金钱的统治下,神圣的耶稣能否使创世者的初衷得以实现。我也是突然才发现其实很多事都是无法扭转或者说是自作多情的,你以为你付出了很多就一定会有回报。你以为你故意装裱自己讨好他人得到的一定是肯定笑容。你以为你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一定正在想你。没有历史沉积的城市不值得驻足,就好比不付出真心的爱情不值得留恋。

我想通了这些,在我看见池城牵着隔壁班的祁初美出现在吧台前的那一刻。

就像我曾说的,昙花一现的幸福终于枯萎了。

我握紧了那枚“我以为”盛满幸福的铃铛,起身,走了过去。“苜……蓿,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迅速撒开了祁初美的手,明亮的眼睛飘忽不定,白皙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焦虑,低着头,一旁的祁初美索性背过身去,是为了显示高贵还是不敢面对。

我没有流泪,我为什么要流泪,不付出真心的爱情不值得留恋。我只是将铃铛砸向他的脸,他没有回避,我就看着那枚铃铛摔碎在地上,化成四瓣不均匀的碎片,像是夏日绽放的白莲,而此刻开出的是殷红的花。(10)

事情就是这样的,这就是我和池城狗血三流的恋情,这场争执标志着我俩的缘分走到了尽头,算是一种结局也是一种解脱。就在今天下午我决绝的甩开他想要牵我的手,我就做好了决定,再也不想见到他。“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啊!”我最后还是决定把池城的事告诉钦修,欺骗他实为令我于心不忍。钦修之于我好像是一种具有魔力的东西,每当与他聊天我都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不像与池城,我总会有那么一点隐忍,害怕自己在他面前黯然失态。

我还是哭了,我恨这该死的眼泪。“别难过啦别难过啦……”钦修也没有了开始的俏皮与欢笑,被随之取代的是失落的神情与无言的安慰,他取下方才来不及摘下的冕旒皇冠,散了散深紫色的长发,那颜色似乎比我初次见到他时更加幽邃。“苜蓿苜蓿,要不你来我的时空吧,正好你明天要过生日。”

过生日?话说我连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生日,记得上一次过生日还是父母未分开的时候,哦对了,还有去年池城那混蛋带我去了趟他定的酒楼,我真不该记起来,而此刻我的全部疑问在于钦修是怎么知道这么私密的事。“你那天给我看的日历上面,在明天那一栏有一个标注。”

我朝着日历的方向瞅了一眼,的确,那一栏,标注着“与池城在一起的第二个生日”的字样。天哪我现在看了那两个字就恶心,不过想到原来钦修早就知道了,池城倒又有些替他难过。“其实我早就知道啦,没关系的,我们是好朋友嘛,那你接受我的邀请吗,什么时候来呢。”

我一时语塞,热泪盈眶。

我想我多年来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我终于可以逃离这样的世界了,这个令我伤心、蹉跎、害我依然孑然一身的世界。再也不想看到没有感情的冰冷高楼,再也不想目睹一座遗迹的损毁消亡,再也不想听见一切的虚假告白,再也不想经历自导自演的孤独爱情。

此时此刻,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客死他乡。“嗯,就现在!”(11)

我躺在一间宽敞的不知比我的卧室大多少倍的房间里。

周围是暗黄色的灯光,我缓缓张开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十架光景的烛火正在房间的四角安静地燃烧,照得整个房间散发着一种毛茸茸的光圈,暖洋洋的让我犯困。我木讷地扭了扭头,木制的地板上铺着一层一尘不染的黑色波斯地毯,印染着极具西域风格的烫金抽象花纹,我的一只手触到了柔软的羊毛,一阵钻心的光滑与流畅让我享受。

突然间我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急忙坐起身来,捂着有些发痛的头部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苍白的脸庞,深紫色快要发黑的头发……“我叫仇钦修,你好,苜蓿。”“你已经成功穿越到了我的国度,恭喜你。”“忘了提醒你了,穿越可能会导致你暂时丧失部分记忆,需要他人帮你一一拾回。不过也挺好不是么,毕竟都是一些不好的回忆。”

我开始努力回想我晕倒前看见经历的一切,好像除了眼前的镜子变成涟漪阵阵的水面,然后自己伸了伸手就没有了下文。

不过好在我想起了仇修,我有那种感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伤心的事情与很讨厌的人,具体是什么也不记得,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是好事。

我开始环顾四周,时逢夜晚,偌大的房间没有窗帘,只有透明的纱帘与三面贴墙而立刻满龙飞凤舞繁花似锦的屏风,透过十米宽连着房间的阳台眺望窗外,没有闪烁的霓虹灯光与绚烂的烟花焰火,我看到无数的只在书上看到过的星座挂满了天际,银河系的巨大银盘像是雅典娜的水晶项链,直勾勾地盘在黧黑夜空下最中心的位置。回过头来,这间房间完全是由红木制结构与雪白的墙壁结合而成的。木制的书架上堆满了竹简,木制的角桌上放有一架架插放蜡烛的灯台,其上的烛光散发着微弱的温暖。木制的展柜上有一把耀武扬威的宝剑与其他一些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宝贝,有琉璃、花瓶、完整的半径足有十五厘米的镂空雕花玉盘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宝物。离我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张木制的大床,这床足足可以睡下七人或更多,上面第一层铺着一块毛毯,纹饰与地上的那块如出一辙,第二层则铺着相比毛毯小了许多的装饰用的兽皮,是孟加拉白虎的纹路,床边放着一张同样是红木制的案几,对了,就在我的对面也有一张,只不过这张小了些,可以放在床上,供人放置茶壶或者卷轴。“喂喂苜蓿苜蓿,你好无礼哦,竟然在把我的腿压了那么久的情况下都不道声歉耶……”

我从如此豪华奢侈的宫殿中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我一直躺在钦修的腿上,我不知道压了多久,只知道钦修的腿因为太麻而连最简单的站立都无法做到。

我深感抱歉,轻轻将他扶起。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他,他的眼睛有些浮肿,脸上有说不出的疲惫。黑色烫金龙袍在那羸弱的身躯下显得松松垮垮,像一张被洪流冲垮的老树皮。“陛下,该吃药了。”声音从门口的屏风后突兀地传了过来。“知道了知道了!放在门口就好。还有,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得进入!”“诺!”“你生病了?”我有些不安,从小到大,我最害怕的便是生病。因为生病意味着服用苦得难以下咽的中药与通过尖针与肉体相连的盐水挂瓶。当然,最令我感到恐惧的还是死亡。它就像干草垛中的一颗火苗,眼睛里的一粒沙尘,士兵脚下的一片地雷,家畜身上的一把屠刀。每一种生命的退出都会使我对它脆弱的理解更加根深蒂固,害怕任何美丽的生灵在自己面前逐渐消失、死亡,化成看不见的灵魂飘荡在周围凄凉的气氛中。

尤其是现在,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对于钦修到底怀有何种感情,但事实就是我开始担心了。

我担心会不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钦修因为一场大病死去,徒留我一人在这个世界的尽头观望着苍茫的天空与被战火填埋的大地,贪官恶吏四处横行,人民百姓无处存生,而我这能看着他们一个个的饿死、冻死,相互残杀,血流成河。“没有没有,这些只是保健的药品,养生用的。”他匆匆转过身去回避。

钦修不善于撒谎,从他的眼神中我丝毫看不出一点坚定的神色。相反,我看到的尽是无限的游移与捉摸不定,他一定在隐瞒我什么,此时我更加确信。“对了,今晚你就睡我的床吧,时空旅行这东西很耗体力的。”

蜡烛熄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瞬间席卷而来。这里根本无需窗帘,没有妨碍睡眠的光污染也没有阻断梦境的吵闹噪音。我没有回绝,只是平静安详地躺在钦修那张同我房间差不多大的床上。我翻了个身,看见一旁的钦修正抱着枕头睡在沿床的地上,呼出的白气在月色的附着下显得更加朦胧迷幻,随着呼吸均匀起伏的身体像是一座平坦的小土丘,那张黑夜下看不出颜色的棉被像是牢牢扎根于山坡上的雪松。

此时此刻,我无心揣度钦修的身体状况,时空旅行使我有些疲惫,我所能做的便是为之祈祷,希望不管什么病,我亲爱的钦修都能快些康复。(12)

清晨我破天荒地睁开了双眼,正担心着是否会错过上学的早班车便醒悟自己早已不在原来的世界了。我已经成功地逃离了那个繁琐的世界,来到了另一个拒绝喧嚣与浮躁的时空。

钦修正在对着镜子梳理冕旒准备早朝,他不喜欢侍女触碰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为自己打点行装,我这才发现那面镜子与我房间的那面竟然一模一样,但我无暇思考这些,因为我饿极了,自昨天中午便再也没有进食。而钦修像是知道我的内心所思,我刚从那张床上翻身而起就看到了地上那张案几上的丰盛早餐。“你醒啦,我吩咐御膳宫多做了点早餐,尝尝吧,看看合不合胃口。”

我来不及听完他的话就一个猛虎扑鹿左手一串肉丸右手一口煎蛋狼吞虎咽起来,还从没尝过这样的美味。“慢慢吃,没人跟你抢,等我回来带你去我的国度看看。”

说着他戴着毫无消退的倦意消失在了屏风的背后,留我一人守着偌大的房间对这一桌的山珍海味胡吃海喝。

我们现在走在塞城的街道上,钦修给我换了身古色古香的侍女服,只不过这身服装比我在古装剧中看见的任何一套倒要光彩夺目。我也算是在钦修的宫殿里看见了除黑色与金色以外的颜色,它是银色锦制的服装,其上用手工刺绣的牡丹作为装饰,领口由三片翠绿的树叶点缀脖颈,腰部需要佩戴相同色系的丝绸坠玉环带。他也换了套便装,却依然凸显着与常人不同的尊贵,路上的行人见了纷纷行跪拜利益为我们让路,而钦修则再三请他们起来,不希望他们有太大的压力。

此时此刻,我脑海中回想的却是刚出宫殿回眸看见的壮景,那座器宇轩昂不可一世的宫殿正如钦修的为人,虽然低调却没有一点卑微的影子,依然是他最喜欢的黑金配色,不过这次的黑色占了绝大多数且其中多了一些赤红色系,缓缓随着金色的装点流动在黑色的海洋中,殿堂门口的七根石柱足有十多米高,其上盘踞着代表皇权的腾飞巨龙与爪边被火焰包裹的明珠。屋顶上的瓦片全部均匀地被涂上了一层暗金粉末,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低蔼深沉的光,像是倦怠的眼皮,遮掩着金碧辉煌的殿堂。

我回过神来跟上钦修的步伐,这里的天空不是像大海那样广袤无垠的宝石蓝,而是如同血液般的殷红色,似乎就连云朵都被它映衬得像是被什么负伤猛兽吐了口唾沫,漂着与天空如出一辙但比它稍淡一些的粉红。我本以为温暖的阳光能够给这抹单调的色彩带来些许的滋润,却不料阳光也像是没有立场的墙头草,在穿透云端的那一刻也被侵染得仿佛刚出锅的油条被涂上了番茄酱,泛着暗暗的嫣红,难怪钦修宫殿上的瓦片没有闪闪发光的壮丽,原来尽是这压抑的色彩使其中每一份子都如同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像是丢失家园的败兵。“这个原因可是很难解释呢,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我看见他又在回避,我不想为难他,于是便紧跟着他穿梭于各种古老的屋檐巷口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比那些盘踞其中的百姓年岁更大的古老建筑,兜售日常用品的商铺,街角贩卖冰糖葫芦的被小孩团团围住的老人,总能闻到一股腥气的鱼摊与开在屠宰厂门口的猪肉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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