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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16:2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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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梦龙,凌蒙初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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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第八卷)

三言二拍(第八卷)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三言二拍(第八卷)作者:冯梦龙,凌蒙初排版:昷一出版社:辽海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12-01ISBN:9787545132434本书由大华文苑(北京)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二十二卷吕洞宾飞剑斩黄龙

暮宿苍梧,朝游蓬岛,郎吟飞过洞庭边。岳阳楼酒醉,借玉山作枕,容我高眠。出入无踪,往来不定,半是风狂半是颠。随身用,提篮背剑,货卖云烟。人间。飘荡多年。曾占东华第一筵。推倒玉楼,种吾奇树;黄河放浅,栽我金莲。摔碎珊瑚,翻身北海,稽首虚皇高座前。无难事,要功成八百,行满三千。

这只词儿名曰《沁园春》,乃是一位陆地大罗神仙所作。那位神仙是谁?姓吕名岩,表字洞宾,道号纯阳子。自从黄粱梦得悟,跟随师父锺离先生,每日在终南山学道。

或一日,洞宾曰:“弟子蒙我师度脱,超离生死,长生妙诀。俺道门中轮回还有尽处么?”师父曰:“如何无尽!自从混沌初分以来,一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世上混一,圣贤皆尽。一大数二十五万九千二百年,儒教已尽。阿修劫三十八万八千八百年,俺道门已尽。襄劫七十七万七千七百年,释教已尽。此是劫数。”洞宾又问:“我师,阎浮世上,高低阔远,南北东西,俱有尽处么?”师父曰:“如何无尽处!且说中原之地,东至日出,西至日没,南至南蛮,北至幽燕,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四百座军州,三千座县分,七百座巡检司,此是中原之地。”洞宾曰:“弟子欲游中原,从何而起?从何而止?”师曰:“九九之数属阳。先从山前九州,山后九州,两淮三九二十七军州,河北四九三十六军州,关西五九四十五军州,西川六九五十四军州,荆湖七九六十三军州,江南九九八十一军州,海外潮阳四州,共计四百座军州。”洞宾曰:“四百座军州,有多少人烟?”师曰:“世上三山,六水,一分人烟。”洞宾又问:“我师成道之日,到今该多寿数?”师父曰:“数着汉朝四百七年,晋朝一百五十七年,唐朝二百八十八年,宋朝三百一十七年,算来计该一千年一百岁有零。”洞宾曰:“师父计年一千一百岁有零,度得几人?”师父曰:“只度得你一人。”洞宾曰:“缘何只度得弟子一人?只是俺道门中不肯慈悲度脱众生?师父若教弟子三年严限,只在中原之地,度三千余人,兴俺道家。”师父听得说,呵呵大笑:“吾弟住口!世上众生,不忠者多,不孝者广。不仁不义众生,如何做得神仙?吾教汝去三年,但寻得一个来,也是汝之功。”洞宾曰:“只就今日拜辞吾师,弟子云游去了口”师父曰:“且住,且住!你去未得。吾有法宝,未曾传与汝。道童,与吾取过降魔太阿神光宝剑来。”道童取到。师父曰:“此剑是吾师父东华帝君传与吾。吾传与汝。”这洞宾双膝跪下:“领我师法旨。”师父曰:“此剑能飞取人头。言说住址姓名,念咒罢,此剑化为青龙,飞去斩首,口中衔头而来眉批:借此剑斩人间无义汉,大快!。有此灵显。有咒一道,飞去者如此如此。再有收回咒一道,如此如此。”言罢,洞宾纳头拜授。背了剑曰:“告吾师,弟子只今日拜辞下山去。”师曰:“且住,且住!你去未得。汝若要下山,依我三件事,方可去。”洞宾曰:“告我师,不知那三件事?”师曰:“第一件,到中原之地,休寻和尚闹,依得么?”洞宾曰:“依得。”师曰:“第二件,将吾宝剑去要将回来,休失落了,依得么?”洞宾曰:“依得。”师曰:“第三件,与你三年限满,休违了。如违了限,即当斩首灭形,依得么?眉批:蛇行虎走,便是大道为公。”洞宾曰:“依得。”师父大喜道:“好去,好去!”洞宾曰:“蒙我师传法与弟子,年代劫数、地理路途、宝剑法语,弟子都省悟了。今作诗一首,拜谢吾师。弟子下山度人去也!”诗曰:

二十四神清,三千功行成。

云烟笼地轴,星月遍空明。

玉子何须种,金丹岂用耕?

个中玄妙诀,谁道不长生!

吟诗已罢,师父呵呵大笑:“吾弟,汝去三年,度得人也回来,度不得人也回来,休违限次。宝剑休失落了。休惹和尚闹。速去速回!”洞宾拜辞师父下山,却不知度得人也度不得?正是:

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这洞宾一就下山,按落云头,来到阎浮世上,寻取有缘得道之士。整整行了一年,绝无踪迹。有诗为证:

自隐玄都不记春,几回沧海变成尘。

我今学得长生法,未肯轻传与世人。

洞宾行了一年,没寻人处,如之奈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在山中曾听得师父说来,直上太虚顶上观看。但是紫气现处,五霸诸侯;多黑气现处,山妖水怪;青气现处,得道神仙。”去那无人烟处,喝声:“起。”一道云头直到太虚顶上。东观西望,远远见一处青气充天而起,洞宾道:“好!此处必有神仙。”云行一万,风送八千,料来千里路云头。一片去心留不住。

看看行到青气现处,不知何所,洞宾唤:“土地安在?”一阵风过处,土地现形,怎生模样?

衣裁五短,帽裹三山,手中藜杖老龙形,腰间皂绦

黑虎尾。

土地唱喏:“告上仙,呼唤小圣,不知有何法旨?”洞宾曰:“下界何处青气现者,谁家男子妇人?”土地道:“下界西京河南府在城铜馳巷口,有个妇人殷氏,约年三十有余,不曾出嫁。累世奉道,积有阴果。此女唐朝殷开山的子孙,七世女身,因此青气现。”洞宾曰:“速退。”风过处,土地去了。

却说洞宾坠下云端,化作腌臢道人,直入城来。到铜馳巷口,见牌一面,上写“殷家浇造细心耐点清油蜡烛”。铺中立着个女娘,鱼魫冠儿,道装打扮,眉间青气现。洞宾见了,叫声好,不知高低。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洞宾叫声:“稽首。”看那娘子,正与浇蜡烛待诏说话,回头道:“先生过一遭。”洞宾上前一看,见怒气太重,叫声:“可惜!”去袖内拂下一张纸来,上有四句诗曰:

出山罚愿度三千,寻遍阎浮未结缘。

特地来时真有意,可怜殷氏骨难仙。

诗后写道:“口口仙作。”这个女娘见那道人袖中一幅纸拂将下来。交人拾起看时,二口为吕,知是吕祖师化身。便教人急忙赶去寻这个先生。先生化阵清风不见了。殷氏心中懊悔。正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只因这四句诗,风魔了这女娘一十二年,后来坐化而亡。

只说洞宾不觉又早一年光景,无寻人处。且去太虚顶上观看。只见一匹马飞来,到面前下马离鞍,背上宣筒里取出请书来:“告上仙,东京开封府马行街居住奉道信官王惟善,于今月十四日,请道一坛,就家庭开建奉真清醮三百六十分位斋。请往来道士二千员,恭为纯阳真人度诞之辰。特赍请状拜请,”洞宾听说:“吾忘其所以!来朝是吾生日。符官有劳心力远来!”符官曰:“小圣直到终南山,见老师父说上仙在中原之地。特寻到此,得见上仙。”洞宾于荆筐篮内取一个仙果,与符使吃了。拜谢上马而去。

洞宾一道云头直到东京,人不到处坠下云头,立住了脚。若还这般模样,被人识破。把头一摆,喝声:“变!”变作一个腌臢疥癞先生入城。行到马行街,只见扬旛挂榜做好事,上朝请圣邀真。洞宾却好到。人若有愿,天必从之。且看那斋主有缘度他?洞宾到坛上看,却是个中贵官太尉,好善奉真修道,眉闯微微有些青气。洞宾肚内思量:“此人时节未到。显些神通化他。初心不退,久后成其正果。”洞宾吃罢斋,支衬钱五百文、白米五斗。洞宾言曰:“贫道善能水墨画。用水一碗,也不用笔,取将绢一疋,画一幅山水,相谢斋衬。”众人禀了太尉,取绢一幅与先生。先生磨那碗墨水,去绢上一泼,坏了那幅绢。太尉见道:“这厮无礼,捉弄下官!与我拿来!”先生见太尉焦躁,转身便去。众人赶来,只见先生化阵清风而去,但见有幅白纸吊将下来。众人拿白纸来见太尉。太尉打开看时,有四句言语道:

斋道欲求仙骨,及至我来不识。

要知贫道姓名,但看绢画端的。

太尉教取恰才坏了的绢,再展开来看。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纳头便拜。见甚么来?正是:

神仙不肯分明说,误了阎浮世上人。

王太尉取污了绢来看时,完然一幅全身吕洞宾。才信来的先生是神仙,悔之不及。将这幅仙画送进入后宫,太后娘娘裱褙了,内府侍奉。王太尉奏过,将房屋宅子纳还朝廷,伴当家人都散了,直到武当山出家。山中采药,遭遇纯阳真人,得度为仙眉批:据此,则吕祖翠度二人矣。。这是后话。

且说洞宾吕先生三年将满限期,一人不曾度得,如之奈何?心中闷倦,只得再在太虚顶上观看青气现处。只见正南上有青气一股。急驾云头,望着青气现处约行两个时辰,见青气至近。喝声“住”,唤:“此间山神安在?”风过处,山神现形。金盔金甲锦袍,手执着开山斧,躬身唱喏:“告上仙,有何法旨?”洞宾曰:“下方青气现处,是个甚么人家?”山神曰:“下界江西地面黄州黄龙山下,有个公公,姓傅,法名永善,广行阴骘,累世积善。因此有青气现。”洞宾曰:“速退。”聚则成形,散则为气。先生坠下云来,直到黄龙山下傅家庭前。正见傅太公家斋僧。直至草堂上见傅太公。先生曰:“结缘增福,开发道心。”太公曰:“先生少怪!老汉家斋僧不斋道。”洞宾曰:“斋官,儒释道三教,从来总一家。”太公曰:“偏不敬你道门!你那道家说谎太多。”洞宾曰:“太公,那见俺道家说谎太多?”太公曰:“秦皇、汉武,尚且被你道家捉弄,何况我等!”先生曰:“从头至尾说,俺道家怎么捉弄秦皇汉武?”太公曰:“岂不闻白氏《讽谏》曰:

海漫漫,直下无底傍无边。云涛雪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山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神仙。秦皇汉武信此语,方士年年采药去。蓬莱今古但闻名,烟水茫茫无觅处。海漫漫,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不见蓬莱不肯归,童男童女舟中老眉批:何以知之?。徐福狂言多诳诞,上元太乙虚祈祷。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上青天。”

傅太公言毕,先生曰:“我道家说谎,你那佛门中有甚奇德处?”太公曰:“休言灵山活佛。且说俺黄龙山黄龙寺黄龙长老慧南禅师,讲经说法,广开方便之门;普度群生,接引菩提之路。说法如云,度人如雨。法座下听经闻法者,每日何止数千,尽皆欢喜。几曾见你道门中阐扬道法,普度群生?只是独吃自屙眉批:这到是。。因此不敬道门。”吕先生不听万事全休,听得时怒气填胸,问太公:“这和尚今日说法么?”太公道:“一年四季不歇,何在乎今日。”吕先生不别太公,提了宝剑,径上黄龙山来与慧南长老斗圣。谁胜谁赢?正是: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直恁甘忙!事皆前定,谁弱与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容他、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幸对清风明月,簟纹展,帘幕高张。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满庭芳》。

却才说不了,吕先生径望黄龙山上来,寻那慧南长老。话中且说黄龙禅师擂动法鼓,鸣钟击磬,集众上堂说法。正欲开口启齿,只见一阵风,有一道青气撞将入来,直冲到法座下。长老见了,用目一观,暗暗地叫声苦:“魔障到了!”便把手中界尺,去卓上按住大众,道:“老僧今日不说法,不讲经,有一转语问你大众。其中有答得的么?”言未了,去那人丛里走出那先生来,道:“和尚,你快道来。”长老曰:

老僧今年胆大,黄龙山下扎寨。

袖中飏起金锤,打破三千世界。

先生呵呵大笑道:“和尚前年不胆大,去年不胆大,明年亦不胆大,只今年胆大?你再道来。”和尚言:“老僧今年胆大。”先生道:“住!贫道从来胆大,专会偷营劫寨。夺了袖中金锤,留下三千世界。”众人听得,发声喊,好似一风撼折千竿竹,百万军中半夜潮。众人道:“好个先生,答得好!”长老拿界方按定,众人肃静。先生道:“和尚,这四句只当引子,不算输赢。我有一转语,和你赌赛输赢。不赌金珠富贵。”去背上拔出那口宝剑来,插在砖缝里,双手拍着:“众人听贫道说,和尚赢,斩了小道,小道赢,要斩黄龙。”先生说罢,唬得人人失色,个个吃惊。只见长老道,“你快道来!”先生言。

铁牛耕地种金钱,石刻儿童把线穿。

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

白头老子眉垂地,碧眼胡僧手指天。

休道此玄玄未尽,此玄玄内更无玄。

先生说罢,便问和尚:“答得么?”黄龙道:“你再道来。”先生道:“铁牛耕地种金钱。”黄龙道:“住!”和尚言:

自有红炉种玉钱,比先毫发不曾穿。

一粒能化三千界,大海须还纳百川。

六月炉头喷猛火,三冬水底纳凉天。

谁知此禅真妙用,此禅禅内又生禅。

先生道:“和尚输了,一粒化不得三千界。”黄龙道:“怎地说?近前来,老僧耳聋!”先生不知是计,趱上法座边,被黄龙一把捽住:“我问你:一粒化不得三千界,你一粒怎地藏世界?且论此一句。我且问你:半升铛内煮山川,半升外在那里?”先生无言可答眉批:好辩者必穷。。和尚道:“我的禅大合小,你的禅小合大。本欲斩你,佛门戒杀,饶你这一次!”手起一界尺,打得先生头上一个疙瘩眉批:佛祖亦未见好胜,多此一界尺。,通红了脸。众人一齐贺将起来。先生没出豁,看着黄龙长老,大笑三声,三摇头,三拍手,拿了宝剑,入了鞘子,望外便走。众人道:“输了呀!”黄龙禅师按下界方:“大众,老僧今日大难到了!不知明日如何?有一转语曰:

五五二十五,会打贺山鼓。黄龙山下看相扑,却来

这里吃一赌。大地甜瓜彻底甜,生擦瓜儿连蒂苦。

大众,你道甚么三鼓掌,三摇头,三声大笑,作甚么生?咦!

本是醍醐味,番成毒药雠。

今夜三更后,飞剑斩吾头。”

禅师道罢,众人皆散。

和尚下座入方丈,集众道:“老僧今日对你们说,夜至三更,先生飞剑来斩老僧。老僧有神通,躲得过;神通小些,没了头。你众僧各自小心。”众僧合掌下跪:“长老慈悲,救度则个!”黄龙长老点头,伸两个指头,言不数句,话不一席,救了一寺僧众。正是:

劝君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恩报冤,如汤去泼雪。

若将冤报冤,如狼重见蝎。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黄龙长老道:“众僧牢关门户,休点灯烛。各人裹顶头巾,戴个帽儿,躲此一难。来日早见。”众僧出方丈,自言自语:“今日也说法,明日也说法,说出这个祸来!一寺三百余僧,有分切西瓜一般,都被切了头去!”胆大的在寺里,胆小的连夜走了。且说长老唤门公来。门公到面前唱个喏。长老道:“近前来。”耳边低低道了言语。门公领了法旨自去。天色已晚,闹了黄龙寺中半夜不安迹。

话中却说吕先生坐在山岩里,自思:“限期已近,不曾度得一人。师父说道休寻和尚闹。被他打了一界尺,就这般干罢?和尚,不是你便是我!飞将剑去斩了黄龙,教人说俺有气度。若不斩他,回去见师父如何答应?”抬头观看,星移斗转,正是三更时分。取出剑来,分付道:“吾奉本师法旨,带将你做护身之宝,休误了我。你去黄龙山黄龙寺,见长老慧南禅师,不问他行住坐卧间,速取将头来。”念念有词,喝声道:“疾!”豁刺刺一声响亮,化作一条青龙,径奔黄龙寺去。吕先生喝声采。去了多时,约莫四更天气,却似石沉沧海,线断风筝,不见回来。急念收咒语,念到有三千余遍,不见些儿消息。昌先生慌了手脚:“倘或失了宝剑,斩首灭形!”连忙起身,驾起云头,直到黄龙寺前坠下云头。

见山门、佛殿大门一齐开——着却是长老分付门公,教他都不要关闭。吕先生见了道:“可惜早知这和尚不准备,直入到方丈,一剑挥为两段!”径到方丈里面。两枝大红烛点得明晃晃地,焚着一炉好香,香烟缭绕,禅床上端坐着黄龙长老。长老高声大叫:“多口子,你要剑,在这里。进来取去。”吕先生揭起帘子,走将入方丈去,道:“和尚,还我剑来!”长老用手一指,那口剑一半插在泥里。吕先生肚里思量:“我去拔剑,被他暗算,如之奈何?”道:“和尚,罢,罢,罢!你还了我剑,两解手。”长老道:“多口子,老僧不与你一般见识。本欲斩了你,看你师父面。”洞宾听得:“直恁利害,就拔剑在手,斩这厮!”大踏步向前,双手去拔剑,却便似万万斤生铁铸牢在地上,尽平生气力来拔,不动分毫。黄龙大笑:“多口子,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我要还了你剑,教你回去见师父去。你心中却要拔剑斩吾!吾不还你剑,有气力拔了去。”吕先生道:“他禁法禁住了,如何拔得去!”便念解法。越念越牢,永拔不起。吕先生道:“和尚,还了我剑罢休。”长老道:“我有四句颂,你若参得透,还了你剑。”先生道:“你道来。”和尚怀中取出一幅纸来。纸上画着一个圈,当中间有一点,下面有一首颂曰:

丹在剑尖头,剑在丹心里。

若人晓此因,必脱轮回死。

吕先生见了,不解其意。黄龙曰:“多口子,省得么?”洞宾顿口无言。黄龙禅师道声:“俺护法神安在?”风过处,护法神现形。怎生打扮?

头顶金盔,绀红撒发朱缨,浑身金甲,妆成惯带,手中拿着降魔宝杵,貌若颜童。

护法神向前问讯:“不知我师呼召,有何法旨?”黄龙曰:“护法神,与我将这多口子押入困魔岩。待他参透禅机,弓!来见吾。每日天厨与他一个馒头。”护法神曰:“领我师法旨。”护法神道:“先生快请行!”吕先生道:“那里去”护法神曰:“走,走!如不走,交你认得三洲感应护法韦驮尊天手中宝杵——只重得八万四千斤。你若不走,直压你入泥里去!”吕先生自思量:“师父教我不要惹和尚!”只得跟着护法神入困魔岩参禅。不在话下。

却说黄龙寺僧众,五更都到方丈参见长老。长老道:“夜来惊恐你们。”众僧曰:“得蒙长老佛法浩大,无些动静。”长老道:“你们自好睡,却好闹了一夜。”众僧道:“没有甚执照?”长老用手一指,众人见了这口宝剑,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众僧一齐礼拜,方见长老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山前山后,城里城外,男子女人,僧尼道俗都来方丈,看剑的人不知其数。闹了黄龙山,鼎沸了黄州府。

却说吕先生坐在困魔岩,耳畔听得闹嚷嚷地,便召山神。山神现形唱喏。问:“寺中为甚热闹?”山神曰:“告上仙:城里城外人都来看这口宝剑,人人拔不起,因此热闹。”洞宾道:“速退。”山神去了。先生自思:“闹了黄州,师父知道,怎地分说?自首免罪。”韦天不在,走出洞门,驾云而起。且说韦天到困魔岩,不见了吕先生,径来方丈报与黄龙禅师:“走了吕先生,不知吾师要赶他也不赶?”禅师道:“护法神,免劳生受。且回天宫。”化阵清风而去。

却说吕先生一道云头,直到终南山洞门口立着。见道童向前稽首,道童施礼。吕先生道:“道童,师父在么?”道童言:“老师父山中采药,不在洞中。”吕先生径上终南山寻见师父,双膝跪下,俯伏在地。鍾离师父呵呵大笑,自已知道了,道:“弟子引将徒弟来了?不知度得几人?先将剑来还我。”吕先生告罪说:“不是处,望乞老师父将就解救弟子!”师父曰:“吾再三分付,休惹和尚们。你头上的疙瘩尚且未消,有何面目见吾?你神通短浅,法力未精,如何与人斗胜?徒弟不曾度得一个,妆这辱门败户的事!俺且饶你初犯一次,速去取剑来!”吕先生拜:“告吾师,免弟子之罪。此剑被他禁住了,不能得回。”师父言:“吾修书一封,将去与吾师兄辟支佛看,自然还你。不可轻易,休损坏了封皮。”去荆筐篮里,取出这封书来。吕先生见了,纳头便拜:“吾师过去未来,俱已知道。”得了书,直到黄龙寺坠下云来。

伽蓝通报长老:“吕先生在方丈外听法旨。”黄龙道:“唤他进来。”伽蓝曰:“吾师有请。”洞宾直到方丈里,合掌顶礼:“来时奉本师法旨,有封书在此。”长老已知道,教取书来。吕先生双手献上。长老拆开,上面一个圆圈,圈外有一点在上,下有四句偈曰:

丹只是剑,剑只是丹。得剑知丹,得丹知剑。

黄龙曰:“觑汝师父面皮,取了剑去。”洞宾向前,将剑轻轻拔起:“拜谢吾师。吕岩请问:吾师法语‘圈子里一点’,本师法语‘圈子上一点’,不知是何意故?”黄龙曰:“你肯拜我为师,传道与你。”吕先生言:“情愿皈依我佛。”前三拜,后三拜,礼佛三拜,三三九拜,合掌跪膝谛听。黄龙曰:“汝在座前言,一粒粟中藏世界,小合大圈子上一点。吾答一粒能化三千界,大合小圈子内一点。这是道!吾传与你。”吕先生听罢,大彻大悟,如漆桶底脱:“拜谢吾师!弟子回终南山去拜谢师父。”黄龙曰:“吾传道与汝。久后休言自会,或诗或词留为表记。”就取文房四宝将来。吕先生磨墨蘸笔,作诗一首。诗曰:

摔碎葫芦踏折琴,生来只念道门深。

今朝得悟黄龙术,方信从前枉用心。

作诗已毕,拜辞了黄龙禅师,径回终南山。见了本师,纳还了宝剑。从此定性,修真养道,数百年不下山。功成行满,成陆地神仙。正是:

朝骑白鹿升三岛,暮跨青鸾上九霄。

后府人于凤翔府天庆观壁上,见诗一首,字如龙蛇之形,诗后大书“回道人”三字。详之,知为纯阳祖师也。诗曰,

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口

玉皇未有天符至,且货乌金混世流。第二十三卷金海陵纵欲亡身

昨日流莺今日蝉,起来又是夕阳天。

六龙飞辔长相窘,何忍乘危自着鞭。

这四句诗是唐朝司空图所作,他说流光迅速,人寿无多,何苦贪恋色欲,自促其命。看来这还是劝化平人的。平人所有者,不过一身一家,就是好色贪淫,还只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贵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从,何求不遂;假如商惑妲己,周爱褒姒,汉嬖飞燕,唐溺杨妃,他所宠者止于一人,尚且小则政乱民荒,大则丧身亡国。何况渔色不休,贪淫无度,不惜廉耻,不论纲常;若是安然无恙,皇天福善祸淫之理,也不可信了。

如今说这金海陵,乃是大金国一朝聪明天子,只为贪淫无道,蔑礼败伦,坐了十二年宝位,改了三个年号——初次天德三年,二次贞元也是三年,末次正隆六年——到正隆六年大举侵宋,被弒于瓜洲。大定帝即位,追废为海陵王。后人将史书所载废帝海陵之事,敷演出一段话文,以为将来之戒。正是:

后人请看前人样,莫使前人笑后人!

话说金废帝海陵王初名迪古,后改名亮,字元功,辽王宗干第二子也。为人善饰诈,慓急多猜忌,残忍任数。年十八,以宗室子为奉国将军,赴梁王宗弼军前任使。梁王以为行军万户,迁骠骑上将军。未几,加龙虎卫上将军,累迁尚书右丞,留守汴京,领行台尚书省事。后召入,为丞相。初,熙宗以太祖嫡孙嗣位。海陵念其父辽王本是长子,己亦是太祖嫡孙,合当有天下之分,遂怀觊觎,专务立威以压伏人心。后竟弑熙宗而篡其位。心忌太宗诸子,恐为后患,欲除去之,与秘书监萧裕密谋。裕倾险巧诈,因扌冓致太傅宗本、秉德等反状。海陵杀宗本,遣使杀秉德、宗懿及太宗子孙七十余人,秦王宗翰子孙三十余人眉批:惨毒。。宗本已死,裕乃取宗本门客萧玉,教以具款反状,令作主名上变,遍诏天下。天下冤之。萧裕以诛宗本功为尚书右丞,累迁至平章政事。专恣威福,遂以谋逆赐死。此是后话。

且说海陵初为丞相,假意俭约,妾媵不过兰数人。及践大位,侈心顿萌,淫志蛊惑。自徒单皇后而下,有大氏、萧氏、耶律氏,俱以美色被宠。凡平日曾与淫者,悉召入内宫,列之妃位。又广求美色,不论同姓、异姓、名分尊卑及有夫无夫,但心中所好,百计求淫,多有封为妃嫔者。诸妃名号,共有十二位,昭仪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举数。大营宫殿,以处妃嫔,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傅黄金,而后绚以五采,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成而复毁,务极华丽。这俱不必题起。

且说昭妃阿里虎,姓蒲察氏,驸马都尉没里野女也。生而妖娆娇媚,嗜酒跌宕。初未嫁时,见其父没里野修合美女颤声娇、金枪不倒丹、硫磺箍,如意带等春药眉批:此岂可使儿女见邪?,不知其何所用,乃窃以问侍婢阿喜留可道:“此名何物?何所用,而郎罢囝眉批:囝,音囤,郎罢囝,虏人呼父之称。急急治之?”阿喜留可道:“此春药也。男子与妇人交,不能久战者,则用之以取乐。”阿里虎问道:“何为交合?”阿喜留可道:“鸡踏雄、犬交恋即交合之状也。”阿里虎道:“交合有何妙处,而人为之?”阿喜留可道:“初试之时,亦觉难当。试再试三,便觉畅美。”阿里虎闻其言,哂笑不已,情若有不禁者,问道:“尔从何处得知如此?”阿喜留可笑道:“奴奴曾尝此味来。”

无何,阿里虎嫁于宗室子阿虎迭,生女重节。七岁,阿虎迭伏诛。阿里虎不待闭丧,携重节再醮宗室南家。南家故善淫,阿里虎又以父所验方,修合春药,与南家昼夜宜淫。重节熟睹其丑态,阿里虎恬不讳也眉批:阿里虎无□其父教,□重节无□其母教,□□调岂可不慎。。久之,南家髓竭而死。南家父突葛速为南京元帅都监。知阿里虎淫荡丑恶,莫能禁止,因南家死,遂携阿里虎往南京,幽闭一室中,不令与人接见。阿里虎向闻海陵善嬲戏,好美色,恨天各一方,不得与之接欢。至是沉郁烦懑,无以自解,且知海陵亦在南京,乃自图其貌,题诗于上。诗曰:

阿里虎,阿里虎,夷光、毛嫱非其伍。

一旦夫死来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眉批:□□诬人。。

有人救我出牢笼,脱却从前从后苦。

题毕,封缄固密,拔头上金簪一枝、银十两,贿嘱监守阍人,送于海陵。

海陵稔闻阿里虎之美,未之深信。一见此图,不觉手舞足蹈,羡慕不止。于是托人达突葛速,欲娶之。突葛速不从。海陵故意扬言突葛速有新台之行,欲突葛速避嫌而出之。突葛速知海陵之意,只不放出。及篡位三日,诏遣阿里虎归父母家,以礼纳之宫中。阿里虎益嗜酒喜淫,海陵恨相见之晚。数月后,特封贤妃,再封昭妃。

一日,阿虎迭女重节来朝。重节为海陵再从兄之女,阿里虎其生母也。留宿宫中。海陵猝至,见重节年将及笄,姿色顾眄迥异诸女,不觉情动,思有以中之眉批:得陇望蜀。,而虞阿里虎之沮己。乃高张灯烛,令室中辉煌如昼,自傅淫药,与阿里虎及诸侍嫔裸逐而淫,以动重节。重节闻其嬉笑声,潜起,以簪钻穴隙窥之。神痴心醉,几欲破户趋前,羞缩自止。海陵嬲谑至四鼓方止。诸嫔咸灭烛就寝,寂然无声。独重节咬指抚心,倏起倏卧,席不得暖。只得和衣拥被,长叹歪眠。忽闻阿里虎床复有声。欲再起窥之,头岑岑不止。倚枕听之,又闻有击户声,重节不应。击声甚急。重节问为谁,海陵捏作侍嫔取灯声,以促其开。重节强起,拔去门栓。海陵突入,搂抱接唇眉批:□淫丧心,岂人君所为哉!。重节欲脱身逃去。海陵力挽就榻中,以手探其股间,则单裙无裈,两股滑腻如脂。乃抚摩调弄。重节情亦动,乃以袖掩面,任其作为,不虞创之特甚。争奈海陵兴发如狂,阳鉅如杵,略加点破,腥红溅于裙幅。重节于是时皱眉啮齿,娇声颤作,几不欲生,再三求止。遂轻轻款款,若点水蜻蜓;止止行行,如贪花蜂蝶。盘桓一夜,谑浪千般。置阿里虎于不理者将及旬矣。

阿里虎欲火高烧,情烟陡发,终日焦思,竟忘重节之未出宫也眉批:未老健忘,乃淫心自迷耳。。命诸侍嫔侦察海陵之所在。一侍嫔曰:“帝得新人,撇却旧人矣。”阿里虎惊问道:“新人为谁,几时取入宫中?”侍嫔答道:“帝幸阿虎重节于昭华宫。娘娘因何不知?”阿里虎面皮紫漒,怒发如火,捶胸跌脚,诟詈重节。侍嫔道:“娘娘与之争锋,恐惹笑耻。且帝性躁急,祸且不测。”阿里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义久绝,我怕谁笑话?我誓不与此淫种眉批:不知是何人种?俱生!帝亦奈我何哉!”侍嫔道:“重节少艾,帝得之,胜百斛明珠。娘娘齿长矣,自当甘拜旁批:激。下风,何必发怒。”阿里虎闻诮,愈怒道:“帝初得我,誓不相舍旁批:痴。。讵意来此淫种,夺我旁批:恨。口食!”乃促步至昭华宫。见重节方理妆,一嫔捧凤钗于侧,遂向前批旁批:躁。其颊骂道:“老汉不仁,不顾情分,贪图淫乐,固为可恨!汝小小年纪,又是我亲生儿女,也不顾廉耻,便与老汉苟合!岂是有人心的?”重节亦怒骂道:“老贱不知礼义,不识羞耻,明烛张灯,与诸嫔裸裎夺汉,求快于心!我因来朝,踏此淫网,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正怨你这老贱眉批:骂得是。只图利己,不怕害人,造下无边恶孽,如何反来打我!”两下言语不让一句,扭做一团,结做一块。众多侍嫔,从中劝释。阿里虎忿忿归宫。

重节大哭一场,闷闷而坐。顷之,海陵来,见重节面带忧容,两颊泪痕犹湿,便促膝近前,偎其脸问道:“汝有恁事,如此烦恼?”重节沉吟不答。侍嫔道:“昭妃娘娘批贵人面颊,辱骂陛下,是以贵人失欢。”海陵闻之,大怒道:“汝勿烦恼,我当别有处分!”是日阿里虎回宫,益嗜酒无赖,诋訾海陵不已。海陵遣人责让之。阿里虎恬无忌惮,暗以衣服遗前夫南家之子。海陵侦知之,怒道:“身已归我,突葛速之情,犹未断也!”由是宠衰。

海陵制,凡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冠,号“假厮儿”眉批:异妆。。有胜哥者,身体雄壮若男子,给侍阿里虎本位。见阿里虎忧愁抱病,夜不成眠,知其欲心炽也,乃托宫竖市角先生一具以进。阿里虎使胜哥试之,情若不足,兴更有余盾批:自排遣。。嗣是与之同卧起,日夕不须臾离。厨婢三娘者不知其详,密以告海陵道:“胜哥实是男子扮作女耳,给侍昭妃非礼。”海陵曾幸胜哥,知其非男子,不以为嫌,惟使人诫阿里虎勿箠三娘。阿里虎怒三娘之泄其隐也,捞杀之。海陵闻昭妃阁有死者,想道:“必三娘也。若果尔,吾必杀阿里虎。”侦之,果然。是月为太子光英生月,海陵私忌不行戮。徒单后又率诸妃嫔为之哀求眉批:贤后。,乃得免。胜哥畏罪先仰药而亡。阿里虎闻海陵将杀已,又见胜哥先死,亦绝粒不食,日夕焚香吁天,以冀脱死眉批:阿里虎淫报。。逾月,阿里虎已委顿不知所为。海陵乃使人缢杀之,并杀侍婢箠三娘者。因此不复幸昭华宫。出重节为民间妻眉批:海陵好色寡恩,其使存殁,俱□快矣。。后屡召幸,出入昭妃位焉。

柔妃弥勒者,耶律氏之女。生有国色,族中人无不奇之。年十岁,色益丽,人益奇。弥勒亦自谓异于众人,每每沽娇夸诩。其母与邻母善,时时迭为宾主。邻母之子哈密都卢年十二岁,丰姿颇美。间尝与弥勒儿戏于房中,互相嘲谑,遂及于乱。说话的,那十二岁的孩儿,和那十岁的女儿,晓得甚么做作,只无过是顽耍而已,怎么就说个乱字?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达子干事不瞒着儿女,他们都看得惯熟了。故此小小年纪,便弄如事来。光阴荏苒,约摸有一年多光景。一日,也是合当败露。弥勒正在房中洗浴,忘记上了门闩。恰好哈密都卢闯进房来。弥勒忙忙叫他回去,说:“娘要釆看添汤。”那哈密都卢见弥勒雪白身子在那浴盆中,有如玉柱一般,欢喜得了不得,偏要共盆洗浴。弥勒苦不肯容。正在拘执喧闹,其母突至。哈密都卢乘间逸去。母大怒,将弥勒痛箠戒训,关防严密,再不得与哈密都卢绸缪欢狎。

倏经天德二年,弥勒年已逾笄。海陵闻其美也,使礼部侍郎迪辇阿不取之于汴京。迪辇阿不者,华言萧珙也,为弥勒女兄择特懒之夫。芳年美貌,颇识风情。一见弥勒,心神摇动,惧惮海陵,强自沮遏。不意弥勒久别哈密都卢,欲火甚爇,见迪辇阿不生得标致,心里便有几分爱他,只是船只各居,难以通情达意。弥勒遂心生一计,诈言鬼魅相侵,夜半辄喊叫不止眉批:好计。。相从诸婢无可奈何,只得请迪辇阿不同舟共济,果尔寂然。从婢实不察其隐衷也。于是眉目相调,情兴如火,彼此俱不能遏。遇晚,便同席饮食,谑浪无所不至。所以不遽上手者,迪辇阿不谓弥勒真处子,恐点破其躯,海陵见罪故耳。

一晚,维舟傍岸,大雨倾盆。两下正欲安眠,忽闻歌声聒耳。迪辇阿不虑有穿窬,坐而听之,乃岸上更夫唱和山歌。歌云:

雨落沉沉不见天,八哥儿飞到画堂前。

燕子无窠梁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眉批:歌合人心,□当媒妁。。

迪辇阿不听见此歌,叹道:“作此歌者,明是讥诮下官。岂知下官并没这样事情,谚云‘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叹息未毕,又闻得窣窣似有人行。定睛一看,只见弥勒踽踽凉凉,缓步至床前矣。迪辇阿不惊问:“贵人何所见而来?”弥勒道:“闻歌声而来。官人岂年高耳聋乎?”迪辇阿不道:“歌声聒耳,下官正无以自明。贵人何不安寝?”弥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个明白。”迪辇阿不遂将歌词四句,逐一分析讲解。弥勒不觉面赤耳热,偎着迪辇阿不道:“山歌原来如此!官人岂无意乎?”迪辇阿不跪于床前,告道:“下官心非木石,岂能无情?但惧主上闻知,取罪不小。”弥勒便搂抱他起来说道:“我和官人是至亲瓜葛,不比别人。到主上跟前,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惧怕。眉批:色采迷人,人亦自迷,一时身命俱倾,可不慎欤!”当下两个兴发如狂,就在舟中成其云雨。但见:

蜂忙蝶恋,弱态难支;水渗露滋,娇声细作。一个原是惯熟风情,一个也曾略尝滋味。惯熟风情的,到此夜尽呈伎俩;略尝滋味的,喜今番方称情怀。一个道大汉果胜似孩童,一个道小姨又强如阿妇。一个顾不得女身点破,一个顾不得王命紧严。鸳鸯云雨百年情,果然色胆天来大。

一路上朝欢暮乐,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辇阿不父萧仲恭为燕京留守,见弥勒面貌,知非处女,乃叹道:“上必以疑杀珙矣!”却不知珙之果有染也。

已而入宫,弥勒自揣事必败露,惶悔无地盾批:心虚。。见海陵来,涕交颐下,战栗不敢迎。海陵淫兴大作,遂列烛两行,命侍嫔脱其衣而淫之。弥勒掩饰不来,只得任其做作。海陵见非处女,大怒道:“迪辇阿不乃敢盗尔元红,可恼可恨!”呼宫竖捆绑弥勒,审鞫其详。弥勒泣告道:“妾十三岁时,为哈密都卢所淫,以至于是。与迪辇阿不实无干涉。”海陵叱问:“哈密都卢何在?”弥勒道:“死已久矣。”海陵道:“哈密都卢死时几岁?”弥勒道:“方十六岁。”海陵怒道:“十六岁小孩童,岂能巨创汝耶?”弥勒泣告道:“贱妾死罪,实与迪辇阿不无干。”海陵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卢取汝元红,迪辇阿不乘机入彀也。”弥勒顿首无言。即日遣出宫,致迪辇阿不于死。

弥勒出宫数月,海陵思之。复召入,封为充媛。封其母张氏华国夫人,伯母兰陵郡君萧氏为巩国夫人。越日,海陵诡以弥勒之命,召迪辇阿不妻择特懒入宫乱之,笑曰:“迪辇阿不善足丽混水,朕亦淫其妻以报之。眉批:杀夫淫妻,何以服人?”进封弥勒为柔妃,以择特懒给侍本位,时行幸焉。

宗义节度使乌带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横秋水,如月殿姮娥;眉插春山,似瑶池玉女。说不尽的风流万种,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时,偶于帘子下瞧见定哥美貌,不觉魄散魂飞,痴呆了半晌,自思道:“世上如何有这等一个美妇人?倒落在别人手里,岂不可惜!”便暗暗着人打听是谁家宅眷。探事人回覆:“是节度使乌带之妻。极是好风月有情趣的人,只是没人近得他。他家中侍婢极多,止有一个贵哥是他得意丫鬟,常川使用的。这贵哥也有几分姿色。”

海陵就思量一个计策。差人去寻着乌带家中时常走动的一个女待诏,叫他到家里来眉批:无针不引线,大家最宜慎防此辈。,与自己篦了头,赏他十两银子。这女待诏晓得海陵是个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势,千推万阻,不敢受这十两银子。海陵道:“我赏你这几两银子,自有用你处。你不要十分推辞。”女待诏道:“但凭老爷分付,若可做的,小妇人尽心竭力去做就是。怎敢望这许多赏赐?”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银子,就是不肯替我尽心竭力做了。你若肯为我做事,日后我还有抬举你处。”女待诏道:“不知要妇人做恁么事?”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门楼内,是乌带节度使衙内么?”女待诏答道:“是节度使衙。”海陵道:“闻你常常在他家中篦头,果然否?”女待诏道:“他夫人与侍婢俱用小妇人篦头。”海陵道:“他家中有一个丫鬟叫做贵哥,你认得否?”女待诏道:“这个是夫人得意的侍婢。与小妇人极是相好,背地里常常与小妇人东西,照顾着小妇人。”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诏道:“夫人端谨严厉,言笑不苟。只是不知为甚么欢喜这贵哥,凭着他十分恼怒,若是贵哥站在面前一劝,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内大小人,都畏惧他。”海陵道:“你既与贵哥相好,我有一句话央你传与贵哥。”女待诏道:“贵哥莫非与老爷沾亲带骨么?”海陵道:“不是。”女待诏道:“莫非与衙内女使们是亲眷往来,老爷认得他么?”海陵也说:“不是。”女待诏道:“莫非原是衙内打发出去的人?”海陵道:“也不是。”女待诏道:“既然一些没相干,要小妇人去对他说恁么话?”海陵道:“我有宝环一双、珠钏一对,央你转送与贵哥,说是我送与他的。你肯拿去么?”女待诏道:“拿便小妇人拿去。只是老爷与他既非远亲,又非近邻,平素不相识,平白地送这许多东西与他,倘她细细盘问时,叫小妇人如何答应?”海陵道:“你说得有理,难道教他猜哑谜不成?我说与你听,须要替我用心委曲,不可乱事。”女待诏道:“分付得明白,妇人自有处置。”海陵道:“我两日前在帘子下,看见他夫人立在那里,十分美貌可爱,只是无缘与他相会。打听得他家只有你在里面走动,夫人也只欢喜贵哥一人。故此赏你银子,央你转送这些东西与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个信儿,引我进去,博他夫人一宵恩爱。”女待诏道:“偷寒送暖,大是难事。况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妇人如何去做得?”海陵怒道:“你这老虔婆,敢说三个不去么?我目下就断送你这老猪狗!”只这一句,吓得女待诏毛发都竖了,抖做一团,道:“妇人不说不去,只说这件事必须从容缓款,性急不得。怎么老爷就发起恼来?”海陵道:“我如今也不恼你了。只限你在一个月内,要圆成这事,不可十分怠缓。”女待诏唯唯连声。

跑到家中,算计了一夜,没法入脚。只得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就把宝环、珠钏藏在身边,一径走到乌带家中。迎门撞见贵哥,贵哥问道:“今日有何事?来得恁早?”女待诏道:“有一个亲眷,为些小官事,有两件好首饰;托我来府中变卖些银两,是以早来。”贵哥道:“首饰在那里?我用得的么?”女待诏道:“正是你们用得的。你换了他的倒好。”贵哥道:“要几贯钱?拿与我看一看。”女待诏道:“到房中才把与你看。”贵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内,便向厨柜里搬些点心、果子请他吃,问他讨首饰看。那女待诏在身边摸出一双宝环放在卓子上。那环上是四颗祖母绿镶嵌的,果然耀日层光,世所罕见。贵哥一见,满心欢喜,便说:“他要多少银子?”女待诏道:“他要二千两一只,四千两一双。眉批:□□□舌□。”贵哥舔舕道:“我只说几贯钱的东西,我便兑得起。若说这许多银子,莫说我没有,就是我夫人一时间也拿不出来。只好看看罢。”又道:“待我拿去与夫人瞧一瞧,也识得世间有这般好首饰。”女待诏道:“且慢着!我有句话与你说个明白,拿去不迟。”贵哥道:“有话尽说,不必隐瞒。”女待诏道:“我承你日常看顾,感恩不尽。今日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说与你听,你不要恼我,不要怪我。”贵哥道:“你今日想是风了。你在府中走动多年,那一日不说几句话,怎的今日说话我就怪你恼你不成?你说,你说。”女待诏道:“这环儿是一个人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银子。还有一双珠钏在此。”连忙向腰问摸出珠钏,放在卓子上眉批:作事有次第。。贵哥见了,笑道:“你这婆子说话真个风了!我从幼儿来在府中,再不曾出门去,又不曾与恁人相熟,为何有人送这几千两银子的首饰与我?想是那个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边指着我老爷的名头,说骗他这些首饰,今日露出马脚,恐怕我老爷知道,你故此早来府中说逮话骗我。”女待诏道:“若是这般说,我就该死了。你将耳朵来,我悄悄说与你听。”贵哥道:“这里再没有人来听的。你轻轻说就是了。”女待诏道:“这宝环、珠钏,不是别人送你的,是那辽王宗干第二世子,现做当朝右丞,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迪古老爷央我送来与你的。”贵哥笑道:“那完颜老爷,不是那白白净净没髭须的俊官儿么?眉批:便说得着了。”女待诏道:“正是那俊俏后生官儿。”贵哥道:“这到稀奇了!他虽然与我老爷往来,不过是人情体面上走动,既非府中族分亲戚,又非通家兄弟,并不曾有杯酌往来。若说起我,一面也不曾相见,他如何肯送我这许多首饰?”女待诏道:“说来果忒稀奇,忒好笑!我若不说,便不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若轻轻说出来,连你也吃一个大惊。”贵哥笑道:“果是恁么事情?你须说个明白。”女待诏才定了喘息,低了声音,附着贵哥耳朵说道眉批:言出如山,老婆子原有胆气。:“数日前完颜右丞在街上过,恰好你家夫人立在帘子下面,被他瞧见了。他思量要与你夫人会一会儿,没个进身的路头。打听得只有你在夫人跟前说得一句话,故此央我拿这宝环、珠钏送与你,要你做个针儿将线引。你说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贵哥道:“癞虾蟆躲在阴沟洞里指望天鹅肉吃,忒差做梦了眉批:真妄想。!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们谁敢在他跟前道个不字?莫说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见他,就是我老爷与他做了这几年夫妻,他若不欢喜时,等闲不许他近身。怎么完颜右丞做这个大春梦来?”女待诏道:“依你这般说,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这环、钏送还了他,两下撒开,省得他来絮聒。”那贵哥口里虽是这般回复,恰看了这两双好环、钏,有些眼黄地黑,心下不割舍得还他,便对女待诏道:“你是老人家,积年做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妇不曾经识事的,又不是头生儿,为何这般性急?凡事须从长计较,三思而行。世上那里有一锹掘个井的道理?”女待诏道:“不是我性急。你说的话,没有一些儿口风,教我如何去回复右丞?不如送还了他这两件首饰,倒得安静。”贵哥道:“说便是这般说。且把这环、钏留在我这里,待我慢慢地看觑个方便时节,足丽探一个消息回话你。若有得一线的门路,我便将这物件送了夫人。你对右丞说,另拿两件送我何如?”女待诏道:“这个使得。只是你须要小心在意,紧差紧做,不可丢得冰洋了。我过两三日就来讨个消息,好去回复右丞。”说毕,叫声聒噪去了。贵哥便把这东西放在自己箱内,踌躇算计,不敢提起。

一夕晚,月明如昼,玉字无尘。定哥独自一个坐在那轩廊下,倚着栏杆看月。贵哥也上前去站在那里,细细地瞧他的面庞。果是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间,觉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说道眉批:清夜萧瑟,风月逗人,此夫人触景伤怀,小妮子乘机鼓舌也。:“夫人独自一个看月,也觉得凄凉。何不接老爷进来,杯酒交欢,同坐一看,更热闹有趣。”定哥皱眉答道:“从来说道人月双清。我独自坐在月下,虽是孤另,还不辜负了这好月。若接这腌臜浊物来,举杯邀月,可不被嫦娥连我也笑得俗了!”贵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举,却不晓得怎么样的人叫做趣人,怎么样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晓得,我说与你听。你日后拣一个知趣的才嫁他,若遇着那般俗物,宁可一世没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眉批:芳心尽露。”贵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标秀丽,倜傥脱洒,儒雅文墨,识重知轻,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丑陋鄙猥,粗浊蠢恶,取憎讨厌,龌龊不洁,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这个浊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到不如自家看看月,倒还有些趣。”贵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问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个俗丈夫,还好再寻个趣丈夫么?眉批:贵哥大是妙口,呆里藏乖,冷中看热,似慢而实紧。”定哥哈哈地笑了一声道:“这妮子倒说得有趣!世上妇人只有一个丈夫,那有两个的理?这就是偷情不正气的勾当了。”贵哥道:“小妮子常听人说有偷情之事,原来不是亲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贵哥带笑说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个趣丈夫,又去偷什么情?倘或像了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讨不快活吃,不如背地里另寻一个清雅文物,知轻识重的,与他悄地往来,也晓得人道之乐。终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这般闷昏昏过日子不成?那见得那正气不偷情的就举了节妇,名标青史?”

定哥半晌不语,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听得,不当稳便。”贵哥道;“一府之中,老爷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无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爷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个有些小做作,谁人敢说个不字!况且说话之间,何足为虑?”定哥对着月色,叹了一口气,欲言还止。贵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话,不要瞒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笼中之鸟,就有此心,眼前也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人,空费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里就看得一个人中意,也没个人与我去传消递息,他怎么到得这里来?”贵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个红娘,替夫人传书递柬。怎么夫人说没人敢去?”定哥又迷迷地笑一声,不答应他眉批:知音者芳心自懂。。

贵哥转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里去?莫不是你见我不答应,心下着了忙么?我不是不答应,只笑你这小妮子说话倒风得有趣。”贵哥道:“小妮子早间拾得一件宝贝,藏放在房里,要去拿来与夫人识一识宝。”定哥道:“恁么宝贝,那里拾得来的?我又不是识宝的三叔公。”贵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宝环、珠钏,递与定哥,道:“夫人,这两件首饰,好做得人家的聘礼么?”定哥拿在手里看了一回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果是好得紧。随你恁么人家下聘,也没这等好首饰落盘。除非是皇亲国戚、驸马公侯人家,才拿得这样东西出来。你这妮子如何有在身边?实实的说与我听。”贵哥道:“不敢瞒夫人说,这是一个人央着女待诏来我府里做媒,先行来的聘礼。”定哥笑道:“你这妮子真个害风了。我无男无女,又没姑娘小叔,女待诏来替那个做媒?”贵哥道:“他也不说男说女,也不说姑娘小叔,他说的媒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定哥道:“难道女待诏来替你做媒?”贵哥道:“小妮子那得福来消受这宝环、珠钏?”定哥道:“难道替侍女中那一个做媒不成?算来这些妮子,一发消受不起了。”贵哥道:“使女们如何有福消受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瑶台玉女,像得夫人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定哥笑道:“据你这般说,我如今另寻一个头路去做新媳妇,作兴女待诏做个媒人,你这妮子做个从嫁罢。”贵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诏,小妮子情愿从嫁夫人。”

定哥又嘻嘻地笑了声,把贵哥打一拳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风,说出许多风话来!倘若被人听见,岂不连我也没了体面?”贵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乱道,真真实实那女待诏拿这礼物来聘夫人。”定哥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户人家孤孀嫠妇。他怎敢小觑我,把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奚落我!明日对老爷说,着人去拿他来,拷打他一番,也出这一口气!”贵哥道:“夫人且莫恼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说出来,斗夫人一场好笑。俗语云:‘不说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说出来,夫人又笑又叫。眉批:刁夫人许多做作,狡丫头许多说法。”定哥一向是喜欢贵哥的,大凡有事发怒,见了贵哥就解散了,何况他今日自家的言语唐突,怎肯与他计较。故此顺口说道:“你说我听。”那一腔怒气直走到爪哇国去了。

贵哥道:“几日前头有一个尚书右丞,打从俺府门首经过。瞧见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娇娆美艳,如毛嫱、飞燕一般。他那一点魂灵几就掉在夫人身上,归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两日,再不得凑巧儿遇见夫人。因此上托这女待诏送这两件首饰与夫人,求夫人再见一面。夫人若肯看觑他,便再在帘子下与他一见,也好收他这两件环、钏。况这个右丞,就是那完颜迪古,好不生得聪俊洒落,极是有福分的官儿!算来夫人也曾瞧见他来?”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来探望老爷的那少年官儿么?生得到也清俊文雅。只是这个人心性是不常的。眉批:如何就知他心性不常?这相法□□。”贵哥哈哈的笑道:“从来相面的先生,与人对坐着半日,从头看到脚下,又相手摸腰,还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连心都瞧见了,岂不是两心相照?”

定哥道:“丫头莫要嚷!我且问你,那女待诏怎么样对你说?你怎么样回话那女待诏?”贵哥道:“那女待诏是个老作家,恐怕一句说出来,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进吐出,团团圈圈,远远地说将来眉批:周旋女待诏,甚好。。我说:‘老婆子,你不消多说了。以定是有那个人儿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个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这个大套子?’那女待诏便拍手拍脚的笑起来,说道:‘好个乖乖姐姐!像似被人开过聪明孔了,一猜就猜着。’被小妮子照脸一口啐,唾骂他道眉批:自己又推脱得好。:‘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没廉耻,被千人万人开了聪明孔,才学得这篦头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着尾羊巴头便动的,那个和你这虔婆取笑!’那女待诏道:‘好姐姐,你不须发恼。我不过是趁口取笑你。难道你这般决烈索性的姐姐,身边就肯添个影人儿?’小妮子道:‘你这般说。且饶你去。不许在此胡缠!那女待诏又道:‘我特特为着夫人来,被你抢白这一顿,怎么教我就去了眉批:急脉缓受。?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说说我听。我是劈面相、闻声相、揣骨相、麻衣相、达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问别样心事,我实实不曾晓得。若说我夫人正色治家,严肃待众,见我们一些笑容也是没有的,谁敢在他跟前把身子侧立立儿?’那女待诏道:‘若依这般说,就恭喜贺喜!我这马百六稳稳地做成了眉批:大奇。。’小妮子道:‘你这般胡嘲乱讲,莫不惹得打下截来!’他道:‘我是依着相书上相来的。’小妮子道:‘相书上那一本有如此说话?’他道:‘俗语说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脸儿狠狠,一问就肯。’眉批:此等浑话,何处得来?”定哥正呷着一口茶,听见贵哥这些话,不觉笑了一声,喷茶满面,骂道:“这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才饶他!”说罢话时,炉烟已尽,织女横斜,漏下二鼓矣。

贵哥伏侍定哥归房安置,就问道:“这两件宝贝放在那里好?眉批:又探他。”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饰箱内,好好锁着。”贵哥依言收拾不提。恰说贵哥得了定哥这个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稳的事,也安眠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妆阁梳裹,贵哥站在那里伏侍他。看见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欢喜的不了,便从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何不着人去叫那虔婆来,打他一顿?眉批:诡诈挑人。”定哥笑道:“且从容,那婆子自然来。”贵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实是气那老虔婆不过!眉批:□容中窍。”定哥道:“当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贵哥又悄悄道:“大凡做事,只该一促一成。倘或夜长梦多,这般一个标致人物,被人搂上了,那时便迟了。”定哥道:“他自标致,要他做恁么?”贵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爷常常不在家,夫人独自一个,颇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脚。待这标致人来替夫人搿一搿,也强如冬天用汤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道:“丫头多嘴!我不要你管!”贵哥道:“这妮子蒙夫人抬举,故替夫人耽忧。怎么说个管着夫人?”定哥也不答应他的说话,向身边钞袋内摸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递与贵哥道:“我把这银子赏赐你。拿去打一双镯儿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我一场恩念。你不可与众人知道。”贵哥叩头接了银子,对定哥道:“一丝为定,万金不移。夫人既酬谢了媒婆,媒婆即着人去寻女待诏,约那人晚上到府中来。”定哥掩口胡卢道:“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世间那有未出嫁的媒婆?”贵哥道:“虔婆也是女儿身,难道女儿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说话真个乖巧好笑。只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约他?”贵哥道:“别的事怕羞,这事儿只有小妮子、女待诏知道,怕恁么羞!俗语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羞两羞,抽两抽。只顾羞,只顾抽。若不羞,便不抽。’眉批:有此婢子,那得不坏事?”定哥道:“好女儿,你怎么学得这许多鬼话儿在肚里?”两个一递一句,说得梳妆事毕。

贵哥便走到厅上,分付当直的:“去叫女待诏来。夫人要篦头绞面。”当直的道:“夫人又不出去烧香赴筵席,为何要绞面?”贵哥道:“夫人面上的毛,可是养得长的?你休多管闲事!”当直的道:“少刻女待诏来,姐姐的毛一发央他绞一绞,省得养长了拖着地。眉批:调笑。”贵哥啐了一声,进里面去了。不移时,女待诏到了。见过定哥。定哥领他到妆阁上去篦头,只叫贵哥在傍伏侍,其余女使一个也不许到阁儿上来。女待诏到得妆阁上头,便打开家伙包儿,把篦箕一个个摆列在卓子上,恰是一个大梳、一个通梳、一个掠儿、四个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双簪子,共是十一件家伙。才把定哥头发放散了,用手去前前后后,左边右边蒲睃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两三篦箕。

贵哥在傍把嘴一努,那女待诏就知其意,口儿开科说道:“夫人头垢气色及时,主有喜事临身。”贵哥插嘴道:“应在几时得喜?”女待诏道:“只在早晚之间。主有非常喜庆。”定哥道:“朝廷没有覃恩,我又不讨封赠,有恁么非常的喜事?”女待诏道:“该有个得活宝的喜气。”贵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若说起人时,府中且是多得紧,夫人恰是用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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