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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00:3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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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爽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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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踏进光焰(日光下凡人一无所傍,暗流处生命依然壮阔。)

正午时踏进光焰(日光下凡人一无所傍,暗流处生命依然壮阔。)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正午时踏进光焰作者:郭爽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日期:2018-11ISBN:9787513329781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授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你曾在夜里行过群山,在闪烁星空下赤裸头颅,于正午时踏进光焰,知晓某种欢乐,如我一般。—迪伦·托马斯《青年呼唤长者》鲍时进

程家伯伯没有表情。一张他的黑白照片,被镶进相框挂起来,对着吊唁的人迎来送往。他面前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是两兄弟。高的壮的是鲍时进,矮的瘦的是程永年。两个背影印在挂着程家伯伯遗像的黑布帘子上,把“奠”字的笔画冲散了几笔。“走得还安详?”“嚎了一晚上。”“面容还安详?”“可怜得很。”“嗯。”

可怜得很。没有供桌,没有供果。白纸黑字一副挽联。亲戚朋友来行礼,就站在顺着煤棚门口搭出来的塑料棚里面,对着黑白相片鞠个躬。工人阶级不搞封建迷信,但程家伯伯幻想过的党旗,最后也是没能盖在身上。最后有什么呢,不过是睡在煤棚里一块卸下来的门板上面。连他的遗像,自己都做不了主,平时总在脸上挂着的一丝笑意,在这张照片里也见不着了。

老鲍老程两个背影,跟旁边蜜蜂一样乱转的人群格格不入。“鲍脑壳!”嗡嗡作响的蜜蜂堆中飞出一个胖子,拥上来招呼老鲍。“哟!老鲍!”更多的胖子发现了老鲍。

其中一个胖子嘴快:“你咋来了?”

我咋来了,老鲍张张嘴,两三秒,又闭上嘴,只是把两只眼睛瞪大了,像机关枪一样笃笃笃扫射着隐形的子弹。胖子们也哑了声,只把短短的手在身体两边摇摆,想要弄出些动静来。

这几年,厂子里的老人像被割草机齐整收割的谷子,一茬一茬地走。绝大多数葬礼,都是扯块黑布做帘子就收起礼钱来。老鲍基本都到。倒不是来蹭回丧饭吃。说起来寒碜,但回丧饭少则两顿多则连摆三五天,一家三口五口围着坐下,鸡鸭鱼肉一桌摆满,主人还得客客气气招待起来,很划得来。老鲍不缺这口,都是厂子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他来。老鲍,怎么少得了你。撑撑场面。毕竟,厂子到了今天,还能让一厂人在小城里直得起点腰板的,也就只有鲍时进了。

所以,这些敢问老鲍“你怎么来了”的人,多少捅破了这场葬礼的不寻常。

老鲍不言语,老程像根哭丧棒一样挺着,悄无声息。胖子们觉得也是无趣,就像遭撵的鸡,散了散了。

天倒是个寻常天。不晴不雨,烟灰色空气绷成一层纱。只有灵幡是白色,在风中招摇。幡下面又细又长一根竹竿,指向密密麻麻的人头。

再近点,看见的是从灵棚里退出来的老程和老鲍。烟一阵阵从两人背影处冒起来。老鲍三两口就把烟嘬得只剩个屁股,老程慢悠悠地,倒像是烟在抽他。

熟人话疏,又是当了半辈子兄弟的俩人,这时候就更没有话了。只有太阳慢吞吞地应和他们,从云堆里挤出一条缝缝,光漏出来。很薄的金色,先是碎点点,然后成片,最后成了鸡毛掸子一样的光束,扑打着灰蒙蒙的空气。老鲍吸一口气,夹带着回丧饭里水豆腐的香味,跟老程说:“这豆腐可以。”“吃饭?”老程问。“整两口。”老鲍答。

两人就往灵棚边的塑料棚走,抖张小桌子支起,喊胖子端饭来。程家老二还是老三的媳妇在边上打毛衣。不到五十的人吧,两颊无肉,头发枯黄,两只脚撇开踩在炭盆上烤火。毛衣针每捅几下,她就嚎两声,但就是挤不出眼泪,于是再捅几针。

这年头,还有谁打腈纶毛线呢。

胖子端两个灰色土碗上来,一碗水豆腐、一碗酸菜豆米。两个白瓷碗,各是一碗米饭。老鲍先刨口饭。饭是甑子蒸出来的,嚼在嘴里沙沙响。他其实从小都不喜欢吃甑子蒸的饭。那是苦日子的吃法。油脂都被米汤带走了,饭粒膨胀得再大,吃了也饿得慌。吃米得实实在在吃。老程倒酒,一瓶尖庄,直接倒在喝茶的玻璃杯里面。有了酒,杯子影影绰绰照出些人的形状来。

程永年,在程家排行第五。单身。无业。看看他那四个兄弟姐妹,跟“奠”字上面的程伯伯长得多像。鹅蛋脸、小眼睛,眉梢下垂。笑的时候五官皱成一团,像嘴里含了糖。

程永年呢,瘦小个子上长了一副不协调的浓密方正五官,跟其他四人一点也不像。

四张鹅蛋脸在棚子里外穿梭,当老程和老鲍这两个国字脸不存在一样。

国字脸的老鲍抿了口酒,低声说:“这家怕是要分。”“反正我也不想过了。”老程用手指蘸了蘸倒洒在桌上的白酒,放到嘴里抿。“讲些鬼话。房子被程家几个收了,你睡桥脚?”

老程把玻璃杯靠在嘴皮上,答不出话。

老鲍拿筷子去夹水豆腐。筷子斜着插下去,戳起一块豆腐来,再戳一小坨辣椒放在豆腐上。等豆腐滑进胃里,带着一点温热劲儿他说:“老子今天菩萨得道了,看你这个鸟样。来我工地做活路。一口热饭总是有的。”

老程放下酒杯,垂下头,又抬起头。“就这点出息。淌猫尿。”老鲍吼他。

老程擦擦眼泪,擤擤鼻子说:“欸,哥。”

打毛衣的程家媳妇唰啦啦扯着扒火的铁钩,把炭拉得翻灰。炭灰里还带着火星,直往老鲍的衣服上撞。老鲍放下碗,蹿到棚子外面,左右手交替开工,拍打着熨得齐齐整整的西裤和外衣。婆娘倒是不急,随手把火钩靠在炭盆边上,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不动。

骂也不是恼也不是,老鲍只好掏根烟出来抽。棚子里面,程永年还在抿那杯酒,歪歪斜斜倚在椅子上。

天是个寻常天。所以老鲍连仰起脖子怒吼“老天爷,人在往天上走你下雨湿他的脚?!”或者“你发疯了?人都死了还下大雪断路!”的理由都没有。他一腔的悲愤显得不合时宜。所有人都悄无声息的。当然,他们嘴皮子没停下,嗑瓜子,说闲话,但心里面像河滩上的沙子一样静。

程家那几张鹅蛋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但就只有程伯伯那黑白照片招呼他。照片不是会摄走灵魂吗?为什么他盯着这张纸片那么久,还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呢?哪怕一点气息或者血肉?至于帘子后面躺着的程伯伯,烧了,也不过就是一堆矿物肥。

老鲍把才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皮鞋上去踩踩踩。不晓得是要出气还是找气受。然后又点一根。烟燃起来,雾腾腾地绕着程家伯伯的黑白照片裹一圈。他的心思已经从厂子走到城里、从现在走到四十年前,来来回回好多趟了。他看着那张印着程伯伯样子的纸片,无端端地生气,图啥子嘛,老了,死了,睡这么个塑料棚。再用力吸一口,感觉烟戳进肚子里面了,才下了决心。走去程老大面前,伸手从裤兜里面掏出几张钱,在裤腿上抻开,“挂礼。”

程老大白麻布孝衣下面伸出黑黢黢的一只手,接过钱,冲棚子外面喊:“有客!挂—礼!”“挂”字和“礼”字之间拖得老长,像是要拖出一条财路来。

程老三戴个金丝眼镜,镜片油腻腻,装模作样咳两声,提起毛笔在白布上写—“鲍时进,礼洋伍佰圆”。

阳上小友鲍时进挂礼的那五百块钱,是早上李春凤硬塞给他的。

他站在衣柜面前对着镜子扣扣子,李春凤突然从床上弹起来,鸡窝一样的头发堆在镜子里他的肩膀上,“路过程家就把礼挂了。”

李春凤,圆脸盘,小个子。都说圆脸的人有福,放在她身上也确实没错。看女人要看手看脚。你近看李春凤的手。细嫩。看她那双拖鞋。缎子高跟还镶了些水钻。讲究。这是个小城,她都快五十了。懂了吧?

两口子吵吵嚷嚷起来,倒也不是扯皮。“老子才不去。”老鲍硬着脖子。“你管不管程永年嘛?”“老子不管。”“你不管哪个还管得起?”“死的那个。他生都生得出来还管不起啊?”“他把你也生出来了,你有本事不要喊他作爹。”“老子又没喊他把我拱出来,老子要退货。”

李春凤不听他啰嗦,掀开被窝,在红色的皮包里数了五张票子,直接塞进老鲍裤兜里。“你现在净是对我暴力执法。”老鲍装作要生气。

李春凤帮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抚平衬衫前胸的皱褶,“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这个家,四室二厅,双阳台,还有个放着自动麻将桌的娱乐室。客厅外的阳台上,月季、茉莉、文竹、山茶在寒风中抖动。虽然是寒冬腊月,不见花朵,但叶片却绿油油的,看得出主人家的悉心照料。娱乐室外的阳台上,花盆里种些辣椒、西红柿,青的青红的红,讨人欢喜。还有一串串李春凤做的香肠、腊肉,挂在阴凉处风干。确实是个齐齐整整的家。

老鲍也就没再犟。

李春凤爬回被窝,“快走快走,我要看都教授。”她坚持要买这张两米宽的床,床垫还特别厚。只有一米五三的她,每次上床都像登珠穆朗玛。老鲍从镜子里看着李春凤,蓬松的睡衣下面两条圆圆的小腿,一蹬一蹬,糯得很。抱着平板电脑笑嘻嘻。

他把黑色小皮包夹在胳肢窝下面,还算高兴地出门了。

这是个小城,如果进去走,半个小时,就能从城北走到城南,一条河破开南北城。厂子原先在南岸,东郊一大片。但城一点点扩张,厂也就搬远了。家属区搬不动,还留在原地。但不管是家属区,还是十公里外的新厂区,都是下风口。下风下水。

老鲍自然不住这片。他的四室二厅新房子,买在河南岸新修的小区。老城正中,黄金地段。洋气的是,还装了地暖。一个月烧电要烧千把两千块钱。所以他出门去老字号牛肉粉馆吃早餐,也就走了两三分钟。

今天的粉烫得可以,不软不硬,汤头适中。他埋头唏哩呼噜吃起来。头天晚上喝多了,所以他今天没有点红烧,要的是清炖。清亮的牛肉汤里面,粉、牛肉、牛肚、牛舌混在一起,芫荽绿油油,这是碗“全家福”。热乎乎进了胃,逼出残余的酒气来。“哟,鲍总,开钱没有我来开!”旁边一个男人声音。

老鲍顾不上抬头。“鲍总,吃早餐啊。”

他这下抬头看了,但碗还是没有放下。一个干巴瘦小的男人,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就稀里糊涂点个头。“讲出来你肯定不相信,猜我昨天遇到谁了?”干巴男人兴奋得眉毛都往上提了。

老鲍把一筷子粉窸窸窣窣吸到嘴巴里,脑袋晃一下当是回应。“钟五四!狗日的我喊他他装听不到!拎个密码箱,穿个毛领子的皮大衣,鬼眉鬼眼的。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老鲍捧紧碗。“大清早的,一个外地车牌车停在我家对面。翘起屁股钻出来一个男的,还拎个密码箱。你说怪不怪?我赶紧去路对面看。还没有回头我就认出来了!钟五四!“我说,小五四,你现在晓得回来了啊,你妈你爸往生都不见你。全靠我们这些老骨头去扛棺材板板。“你猜他咋回答?说出来简直气死你!他说,哥,披麻戴孝这种事,又强求不得。大家学雷锋做好事,就不留名嘛。“我说,小五四,你在外面躲这么十几年,现在敢回来,不止我一个人要找你算账。你现在敢跟我雄起,等着,有别人跟你雄起。“巧不巧?巧不巧!鲍总,今天我居然就遇到你!”干巴男人早就吃完了他的粉,就着店家免费的稀饭和泡菜又吃起来。

鲍时进喝干了碗里的汤,走去隔壁桌扯了点卫生纸来擦嘴。纸一沾嘴就被油胀满了,这碗“全家福”倒是真材实料。老鲍把纸坨坨甩到地上,再一脚把它踢滚到桌子下面去。

毛领子皮大衣,密码箱。

他也不晓得自己在嘟囔什么。

干巴男人眼珠子转动得滴溜快,晾出黄色眼白和红血丝,自顾自说着厂子里就盼着钟五四这个砍脑壳的回来,这下我们不可能放过他的。鲍哥,鲍总,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鲍时进却像失了魂。

半天,干巴男人怎么说也没激出鲍时进一句话,只好随口说,程家老爷子听说今天就出殡了,他眯起眼睛,“可缺不得你啊鲍总。”“关你㞗事。”老鲍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程家老爷子,也就是鲍时进喊的“程伯伯”,大名叫作程万来。工程的程,万岁的万,来往的来。程万来都是这样自我介绍。然后一边伸出右手跟同志握手,一边欠身点头。不认识他的人,都会暗暗笑话这个锅炉工—还别支钢笔在胸口,一个烧锅炉的装什么知识分子派头。有了点交往后,他们会笑话得更厉害了—这个烧锅炉的虽然爱写错别字,但还真是个臭老九。他闲来无事就研究地方志,还把十里八乡的村寨名字编成好些个谜语,动不动就拿来考你。他的谜语吧,还不是“一脚踢开茅厕门—打一地名”这种博得满堂大笑的款式,而是“磨麦赈灾”“井里淘金”这种特别拗口的。光是谜面都要解释半天。“磨麦,就是磨麦子。赈灾,就是用粮食来安抚受灾的群众。安抚?哎呀,安抚就是慰问、慰劳……”就算他自己解释清楚了,猜谜语的人也听懂了,最后揭盅的也是一个不好笑的谜底。

久而久之,大家说起程万来,都会先赞不绝口:“好人!”然后再补充几句不痛不痒的小评价。但就是这样,闲言碎语往往传得更远。没几个人记住程万来是个好人,但都记得他有点迂,好打发,容易骗。

要说起来,也是托钟五四的福,才让鲍时进对这一点有所了解。

那时候,鲍时进、钟五四他们刚开始长胡子。身体像甘蔗一样在抽节,胃口也就大得吓人。路边的野草都要扯下来嚼个稀巴烂。更不要提那些喊不出名字的浆果,统统塞进嘴里,把牙齿都染黑了。

但一点小果子抵得住什么呢,心头想的还是肉。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闹了七八年,国务院提出要整顿企业、压缩基建规模,一厂子人心惶惶。哪里可能吃饭带荤。各家各户也就有点过年前做的腊肉,初一十五打牙祭,好日子里割一点,总算能熬过大半年。就这么一点黑黢黢的香肠腊肉,怕老鼠惦记,怕猫儿惦记,更怕这些饿昏了的半大小子惦记。都收收捡捡,藏在哪个窗户看不见的角落里。保险起见,再罩层报纸。

程万来家住的是一楼。饿死鬼一样的钟五四,天天围着宿舍打转转,终于有一天,被他发现程万来拿个菜刀,遮遮掩掩在房间的一角割腊肉。

第二天下午,上工的铃声一敲,宿舍区就空了。钟五四三两步就从树荫底下蹿出来,爬上了程家的窗台。那时候家家烧煤,一个带烟囱的铁炉子,总是放在房间正中央。煤燃起来要出烟,烟囱就要伸到屋外面去,于是,玻璃上总会凿个圆孔走管道。可是程万来这个孔乙己特别不管事,窗户一格的玻璃整块取了,弄个纸板遮着了事,上面戳个窟窿过烟囱。没有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可能招来饿疯了的钟五四。

几手脚,钟五四就把纸板扒下来了,再拿个铁丝勾啊勾的,就把窗栓拔起来了。窗户一开,他整个人跃进屋里去。简直身轻如燕。

这些,鲍时进都看在眼里。他就站在对面楼道里放风。程伯伯家的东西他不能偷,但那是肉啊,你不想吃肉啊鲍脑壳?五四恶狠狠地盯着他,就像他是块红烧肉或者回锅肉或者炖牛肉。眼睛都盯出油光来。鲍时进咽了口水后就不言语了。

程家虽然娃娃多,但都跟程万来一样不会说话不会做事。该上课的时间就上课,关在教室里虽然目光呆滞但绝不逃课。不会有哪个人把守在家。所以,这块腊肉在声声召唤钟五四。出于义气,也考虑到站岗的重要性,五四跳进房间的那一下,决定腊肉可以分一半给鲍时进。之前他想,分个尖尖就够意思了。

好多年后,钟五四都记得那块腊肉的样子。不是说那腊肉长得多么俊美,或者放了什么特殊的香辛料让它异香扑鼻。而是,因为主人家在它外面牢牢包了好几层报纸,放的时间又太长,最里面那层报纸上的字就长到了腊肉上。一块喊着领袖语录的腊肉。腊肉中的魁首。

但对钟五四这个没文化的来说,虽然这画面让他震慑,他想的却是—吃下去,怕是要变文曲星噢!

站在阴影里的鲍时进,听见蝉突然大声地叫起来。而他的拍档被手中的腊肉定住了。如果讨厌的蝉声不是那么响亮又持久,他一定以为时间停止了。

让画面重新动起来的,是程伯伯。他掀开门帘,从里屋走到了正屋。跟钟五四面对面。

原来,他就属于“压缩基建规模”里那个被“压缩”的。当然,这些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的情景就是,他居然没上班,他居然就在这个屋子里头。天哪。

钟五四的胆大包天,大概就是那时候练就的。

他张嘴就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私藏腊肉!”顿了顿又说:“扭转国民经济下滑,响应号召,要努力生产,你为什么不生产?”这句话问出来,威风凛凛,把程万来和五四自己都吓着了。

汗顺着下巴滴下来。蝉叫破了空气。

五四抓紧腊肉从窗子上跳出来,狂奔突进,搅起一股旋涡状的热浪。鲍时进一边腿脚生风跟着往前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痴痴傻傻杵着的程万来。

只剩那些讨厌的蝉在拼命叫唤。

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

在牛肉粉馆听到钟五四回来了的消息后,鲍时进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他跟钟五四的第一次“革命行动”。为了吃上肉,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居然是程伯伯。

程伯伯窝囊。连一块腊肉都保不住。程伯伯。

不窝囊,像他和钟五四那样,过大侠一样打打杀杀、飞檐走壁的人生,又如何呢?当然,这个打打杀杀,只是个夸张的说法。

鲍时进从车窗望出去,一个老太婆拿着钉锤、铲子,正在路边的一堆煤上敲敲敲。把大煤块敲成小煤块,小煤块装进铁桶里。吭吭哐哐。老太婆吐瓜子壳一样念叨着又是哪家不要脸的偷了煤,昨天明明有多少多少,今天又少了多少多少。哪家生娃娃又要没屁眼了。

老太婆背后就是红砖的厂区宿舍楼。连绵一大片。陈年的潲水桶,猫狗人的便溺,腐烂的落叶残枝和太久没洗而发霉的棉毛裤,从每一块红砖缝缝里漏出来。这些味道根本是经年累月的尴尬。一个厂子里几百号人,挤着住在这建制一模一样的屋子里。你家的厨房正对我家的客厅,共用一个臭气熏天的厕所的时候,也就谈不上什么体面了。“走!”鲍时进对司机小刘发令。

小刘也是等久了,一脚油下去,把过眼的陈砖旧瓦、枯枝败叶冲开,撞出他们回城的路来。黑的红的一切从鲍时进的眼角擦过。他伸手掸落衣服上的一粒炭灰。

钟五四这个卖屁股的,怎么说走就走呢?

钟五四这个砍脑壳的,现在回来图什么呢?

这条路刚上过一层沥青,白色的虚线崭新得扎眼。车子像吃面条一样,把虚线一口口吸进来,吞下去。不知餍足。

就在这黑、白和灰蒙蒙的空气里,突然闪出一点红来。

穿红内裤的钟五四从马路上蹿出来,后面尖叫着追他的是李群芳的老公。那男人左手扬着锅铲右手提着菜刀—你个砍脑壳的钟五四!偷人偷到我屋头了!

鲍时进伸长了脖子要看个究竟,钟五四红内裤下面的大腿像田鸡一样肌肉纠结。三两步就跨上他车子的挡风玻璃来,像巨人一样要从车子上碾过去。

老鲍吓得身子直往座位上贴。

但只一眨眼工夫,钟五四就消失了。马路上只剩泥巴和汽车尾气。一个包头巾的布依族妇女,坐在马路边上卖烤苞谷。苞谷叶子燃起的烟黑黢黢地腾起。

撞鬼了。老鲍嘟囔。

钟五四此时就在小城的一间客厅里喝茶。毛领子,皮大衣。茶喝得客客气气。

鲍时进的手机这时候像心灵感应一样突然叫起来。“喂。”他嗓子含糊不清。“快来老丁这儿。”是陈毛。“大中午整什么农家乐哦。”“就等你哦。”“有事。”“你哪天没事,来来来,我给你整只甲鱼。”

主人的邀请和老鲍的拒绝,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花样,老鲍还是咬得紧说不去。陈毛没了辙,只好软绵绵地问,天塌了说,啥要紧事。老鲍不理他。陈毛在电话那头扭捏得像个女人,沉吟半天,才对着电话吐了一句—有人看见钟五四回来了。“关你屁事。”老鲍粗粗吐一口气。“有人看见他,从老房子里钻出来。”

陈毛又啰啰嗦嗦补充细节,就是钟家在厂子里的那套老宿舍,钟五四躬身提个密码箱,不晓得放了什么好东西。他请老鲍放心,自己已经到处在打听,到底这货是回来搞什么勾当,这些年又跑去了哪里。

老鲍听他半天都没说出什么东西,有点不耐烦,“没有消息你啰嗦个屁。”“哥,老子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你喝他的血嚼他的肉嘛。”老鲍讥诮。

陈毛一听笑了,“要咪西,我也咪西小姑娘。”“八格牙路哟。”老鲍也笑了。

该不去还是不去,电话该挂还是挂了。

鲍时进确实有点事,他突然想起了龙干妈。车直接开回了城。穿街走巷,一路往北去。

龙干妈不是鲍时进一个人的干妈。龙干妈的儿子龙顺,跟鲍时进、陈毛、钟五四一批进厂当学徒。守机器时打瞌睡,大半个身子卷进机器,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断了气。

死无全尸,简直是对龙家三代单传的一个诅咒。于是哥儿几个都认了龙顺妈做干妈,要给这个小个子女人壮点气,活下去。

龙干妈一个家庭妇女,倒是很有生意头脑,先是在厂子外面租了个小铺面卖糖烟酒,慢慢炒点饭、做点卤菜给下了班的年轻工人下酒吃,后来攒够钱,就在北边买下一个小门面,二楼自己住,一楼开小馆子。还是做这些酒客生意。没有儿子,倒也没有太为下半生的生计发愁。手脚带风,尤其炒饭的手势,一把锅铲在手里转得生风,看着就不是普通老年妇女。

车在巷口停稳,鲍时进抬脚往干妈家走。没走几步,又调转头来。

巷口对面的房檐下,一个乡下婆娘守着两个竹筐,一根扁担。竹筐里橘子堆得冒尖,黄中带红,个个饱满。鲍时进背着手,隔两三步看那些橘子。大红袍。他念叨橘子的名字。这方的名产,到寒冬腊月就上市,红彤彤的让人欢喜。

婆娘看他眼神不动,开口招呼:“老人家,买点橘子嘛。”

老人家。鲍时进本来汪着口水的嘴巴变得又干又苦。憨婆娘。话都说不周正。

老鲍把手背得更紧,简直像箍在自己身上了。操正步一样直挺挺转身要走。婆娘又说话:“自家老树子结的果子,尝尝嘛,不是大红袍不要钱。”

老鲍揪起一个橘子,几下把皮剥开,橘瓣滑进嘴里,又甜又凉。哟,简直太甜了。他嘴巴还不闲:“你这个哪里是大红袍,酸溜了。”婆娘也不接他的话:“十块。十块一斤。”“再喊贵点嘛,橘子里面有宝哦。”鲍时进吞下一整个橘子,橘子皮甩在地上,薄薄一层黄。嘴巴讨嫌是讨嫌,老鲍右手扯下一个挂在扁担上的塑料袋,把黄红黄红的橘子塞进红色的塑料袋里面。

鲍时进喜欢橘子,尤其是这时节这地方的橘子。冰糖一样冰,冰糖一样甜,吃了好过年。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攒的零花钱大都拿来买橘子。只是这橘子,越吃越少了。

小时候,大红袍还常见。后来就珍贵起来。果农怪他们厂把水搞坏了。全部往河道里面排污,水都黑了!厂子里的人却说,明明是农民懒,不拿榨油剩下的油枯来沤肥,用化肥。活该,大红袍哪能喂化肥!城里头的人却说,几棵树子了不得啊?还学人家分家产。挖来挖去,砍去砍来,树子怎么活得下去!不管怎么吵,说法又如何多,这种长得极美味道极甜的橘子,确实渐渐少了。都说,要绝种了。但小地方的人,也就嘴巴上说着“吃一个少一个”,叹叹气,就过去了。

婆娘从老鲍手上接过钱,撩起围裙,揣进裤兜。钱落袋了,才又抬头看主顾。只见老鲍拎着个红塑料袋过马路,两条细腿在裤子里晃荡,上半截身子圆鼓鼓,不协调得很。简直就是个会走路的橘子。婆娘龇牙咧嘴笑,风又急又冷,她舌头翻上去舔舔门牙。

风又冷又急。

龙干妈正准备睡午觉。一件棉衣披在背上来开门。“脑壳,干妈正想你呢!”

在这个小城里面,虽然鲍时进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但喊他“鲍脑壳”和敢喊他“鲍脑壳”的,都是些真正的老相识。就像龙干妈当年说的那样,“脑壳最转得快的,还是时进!”“来看看干妈!”鲍时进把一袋橘子先递到干妈手里,“正宗大红袍,吃一个少一个。”“吃饭没有?”“吃过了,吃过了。”鲍时进在皮沙发上坐下来。

干妈拎起暖水瓶,“别人送给我的铁观音,有点高档。泡了啊?”“得行。”鲍时进眼睛随着干妈的手走去那礼盒装的铁观音茶叶上,“哪个比我还孝敬?”“五四,五四来过了!”龙干妈把茶叶沙啦啦倒进杯底,像要变撒豆成兵的把戏。“哟,发财了啊,还是想不通要回来自首了啊。”老鲍点支烟。“五四还是多想你的。他早上一来就问我:‘鲍哥在不在城头?’还说有事情要找你。”干妈把茶端过来。“找我那还不容易。”一口抽掉大半支烟。

干妈手停不下来又给时进削苹果。苹果皮一圈圈随着小刀往下转,露出粉白粉白的果肉来。干妈手不停,嘴也不停,跟时进数算着五四的模样、谈吐,她对五四的叮咛。看他过得这么好,钟家两老泉下有知也瞑目了。削好苹果递到时进手里,干妈突然站起身来去翻抽屉。

鲍时进接过干妈递过来的那张名片,从胸前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起来,仔细看那张金灿灿的小纸片。“鸿业有限责任公司,钟五四总经理,平阳市富民路7号”。这么些年没有他消息,原来跑去邻省的小城市猫下来了。名片背面光溜溜,不像一般老板都会印上自己的主营业务。

干妈看时进盯着名片不动,苹果又是一口没吃,就又动手削一个橙子。话说这么多年了,龙干妈逢人就说“我们时进如何如何”,夸耀得很。但她根本不知道,鲍时进只爱吃一种水果,就是大红袍。

这些,鲍时进暂时都没去想。他摘下老花镜,看着名片上的字一下子模糊了,但再怎么模糊,钟五四这几个笔画简单的大字,也还是印在他眼前。

五四跑的那天,是个星期天。

鲍时进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时候每个星期还只有一天公休。宿舍楼中间的水泥空地上,娃娃跑的跑跳的跳,几个婆娘在剁辣椒。一个大澡盆,泡满了红艳艳的辣椒。准备入冬了,剁辣椒,这边的人习惯在冬天来临前储存一个年份的收成和辣意。

平白无故就一声女人的尖叫:“啊—”的一声,尾巴拖得老长,钻进耳朵还打转转。然后就是楼上楼下的脚步声,咚咚咚地有人下楼。哎呀,热闹不看白不看啊。鲍时进也冲去阳台上,他家住三楼,阳台正对空地,简直就是包厢位。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塌在地上。拖鞋一只套在脚尖,一只踢翻在地。乱蓬蓬的头发下面,好眉好眼一张俏脸。居然是李群芳。都是几十年的熟人、同事、朋友、亲戚,拉的拉劝的劝。嘿,她就是不起来。人群里面嗡嗡地挤出些字来。什么钟五四、什么跑了、什么良心狗吃了。大家议论、叹气了一阵,又继续拉和劝。李群芳却铁了心一样要跟屁股底下的水泥地共生死。不起来。

那时候又没有手机,鲍时进咋可能通知钟五四呢?他只是摸了烟出来,看这婆娘要闹多久。

其实也没有多久。因为比李群芳叫得更大声、更凶的是她男人。他弓着背冲进这个临时小广场,指着李群芳吼:“给老子回家!”李群芳怎么可能听他的,她的爱人钟五四刚刚留下一张小纸条说他“走了”。她男人等了等,没有反应,小广场上的眼睛嘴巴又那么多。他突然一把扯住李群芳的头发,死命把她往前拖。人群一下就炸开了,七手八脚把那瘦精精的男人按住。女人们赶紧掏出手绢来,擦着李群芳的眼泪、汗水和鼻涕。李群芳像个面团一样被那些平时近不得身的老妇女揉来揉去,一会儿就没了形状。裤腰下面白生生的肉露出一截,好像真的不知羞耻。

再好看的女人,住在这厂子里,都迟早没了个形状。

鲍时进被烟烧着了手指头,才发觉,自己原来比李群芳更后知后觉。耳朵里面嗡嗡响。五四真的走了?

直到现在,他也没再见过钟五四。腊肉偷来后,被五四洗得白生生的,煮得又软又香,咬进嘴里糯得要化了。五四够义气,一大半肥的扒拉到时进碗里,自己嚼着有点柴的瘦肉,笑眯了眼。

鲍时进从没想过,五四会一走了之。

龙干妈磕着南瓜子,脆生生的。看老鲍跟个木头一样,她就主动问起话来:“程家伯伯的事,办得还圆满?”“就停在楼脚煤棚里面。”“我们这种半截入土的人,最看不得这种事。”

龙干妈说,厂子怎么就垮成了这个样子。程万来虽然不算个什么大人物,但老了死了,怎么能在煤棚里面了事呢?说是煤棚,煤恐怕早就没有了,乌七八糟堆些杂物,跟垃圾场没个两样。程家伯伯啊,好人不得好报啊。“哎,只是苦了永年。”龙干妈抬一只眼睛看鲍时进的脸色。“几万块钱买断工龄,以为吃得起饭。”时进说。“那是当时。现在吃不起了。”

龙干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连连说清香得很。鲍时进也就端起来喝了两口。太淡。他喝惯的是绿茶。泡得很酽,茶叶老老实实沉在杯子底。不像这铁观音,吸了水都把大半个茶杯胀满了。外面的东西,终究是不行。

鲍时进抬头,“卖厂子的事你晓不晓得?”“我晓得。不不,我怎么可能晓得。”“五四牵的线。”“五四他偷人可以,偷钱不敢。”干妈又磕响了一颗瓜子。“那他跑什么跑?”“那是大人物喊他顶包。”“哪个大人物?”“上面的。”“上面的?”“省里面的。”“省里面的?”鲍时进回想,干巴男人说,钟五四开的车是外地车牌。这个外地到底是哪个外地?

龙干妈乱蓬蓬的一窝头发中,眼睛突然一闪一闪。“脑壳,干妈话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啊。”

鲍时进点点头。“人家都说,是你把厂子卖了的嘛!”

鲍时进“唰”一下站起来,把茶几都撞歪了。“我得了钱我不跑,留在这里等死啊!”“你生意做得可以啊,后来。”干妈说。“我日!有鸡巴关系!”“人家不都说,你不做亏心事,你养起陈毛他们做啥子?!”

敌军冲破了我军防线,小鬼子一脚踢门进来,对着老鲍的胸口一刺刀。刺刀白花花,插穿了老鲍的身体,小鬼子想拔,拔不出来。两个人拉扯,血和肉,肉和血。老鲍觉得好痛。痛得眼前一阵白一阵黑。不晓得是不是梦。梦咋会这么痛。

到现在,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从今天早上开始,这才到中午,鲍时进已经蹚了几次刀山火海了。虽然在外人眼里,哪怕在一直陪着他的司机小刘眼里,他不过是去挂了个礼,然后高高兴兴买了橘子去看干妈。

卖橘子的乡下婆娘喊他“老人家”。这称谓背后是什么呢?老鲍想不清楚。

他妈去得早,老爹倒是活得长,但前两年也走了。这世上跟他还淌着一样血的、热滚滚的血的,就剩程永年,还有老鲍和李春凤生的娃娃了。数来数去只能竖起三个手指,老鲍一惊。

其他亲戚?父母的兄弟姊妹?那辈人谁不是灌一耳朵南腔北调,老了死了,“荒冢一堆草没了”?没意思的,对吧。

娃娃是来讨债的,你巴心巴肝伺候她,她大了就飞走了。说来说去,只有永年跟自己是连在一起的。但鲍时进你怕人议论,怕人嚼舌根,你这些年来也没帮扶帮扶永年。永年都五十了。连个住处都没着落。

老鲍越想越难过,简直就要抽起自己耳光来。

更不要提养了永年半辈子的程伯伯。

他猛地把车窗按下来,风灌进来,刮着他的脸。“鲍总,空调开大了是不?”小刘问。“闷得很。”老鲍说。“这天色,恐怕是要下雪。”小刘说。

雪是没有下,只是天更阴了。

程永年蹲在KTV门口,麻布孝衣都没有脱。看鲍时进下车,赶快走上去,“哥,没得事嘛?”

鲍时进摆摆手,直接往包房里面走。KTV走廊上站满“少爷”“公主”,准备上班前的点名训话。一看鲍时进腿脚生风地进来了,“鲍总”“鲍总”的叫唤此起彼伏。程永年乖乖踩着这些叫唤进去。

VIP还不够,又加了一个V,这个包房变成VVIP。宽倒是宽敞,一箱啤酒三个人,飞只母鸡进来都撞不到人。经理推门进来寒暄,扫了一眼马上怒骂一个“少爷”:“鲍总喝不得啤酒!马上给我换支皇家礼炮上来!”转过身笑眯了眼对着鲍时进,“鲍哥,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鲍时进摆摆手,“今天都是家人,不搞那些。”

经理一口一个“是”,应着声,背对门口一点点退出去,笑留在房间里。他是个外地人,但本地话已经说得不带口音了。

包厢门突然开了,先是一只手,然后半个身子,整个脑袋,人模人样的钟五四。程永年目瞪口呆。

三人也没有打招呼,各自抽各自的烟。

程永年这才想起把身上的孝衣脱了。麻布孝衣团成一坨放在沙发边上,他坐到茶几面前的小凳子上去,把酒开了。说是小凳子,其实就是个墩子,“公主”穿迷你裙坐上去,不小心露出大腿根或者小内裤,老男人们就很开心。现在程永年坐上去,腿并拢也不是叉开也不是,最后只能像大师兄悟空要起飞时候的造型一样,跷个二郎腿,单脚点地。自己都觉得笑人。

永年就这么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空气也就松动了些。

老鲍指指钟五四手边的密码箱,“什么宝贝?”“哥,没得必要嘛。”“腊肉都舍得,一个箱子舍不得啊。”“我总有点隐私嘛。”“学洋气了啊?隐私。”“没得,没得。”“把你睡婆娘那点本事拿出来啊。”“说是这么说……”“我还是不是你哥?”“肯定是啊。”

鲍时进耍起横来,谁也挡不住。又是这么多年的情分。

钟五四只好弓着背,手指拨弄着红色的密码数字。三个数字选好了,右手在保险栓上一拉,箱子就弹开了。

程永年伸长脖子去看,大吃一惊。

两张黑白遗像,把箱子挤得满满当当。左边是钟五四他爸,右边是钟五四他妈。“耍老子?”鲍时进火冒三丈。“都说是我的隐私。”钟五四坐回沙发上,想把笑意从嘴角生生挤回去。

鲍时进一把揪住钟五四的衣领,拳头就要落下来。程永年从墩子上跃起,死死箍住鲍时进的身体,“哥!哥!要不得!”

钟五四踉踉跄跄往角落里躲,一边嘴上还在骂:“鲍哥,你昏了?!东西咋会在我手上!是刘志平喊他女儿调的包,你忘了?!”

鲍时进的拳头在钟五四双手护住的头顶停下了,程永年被这个急刹车带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个半百男人,泥巴一样塌在地上。

刘志平的女儿?鲍时进脑袋里面,石头裂开、松动,被山洪冲成一股泥石流。唰啦啦连泥带水往下冲。他看见钟五四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多字涌出来,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不想听见。

程永年也惊呆了,但他始终是局外人。局外人一是听得进,二是不会痛。所以,之后他的大脑选择储存而不是删除这段记忆。

钟五四说,当时,厂长刘志平喊鲍时进和他,一起把厂子的调研文件送到省城去。那时候进城还没有快速路,他们坐了半天的车,傍晚时候到的省城。为了办事方便,就住在省委边上的小招待所里面。

当天晚上,刘丽丽来了。刘丽丽,刘志平的女儿啊。那时候不是在跟鲍哥耍朋友吗?都说是刘志平找了关系把她调去省里面的嘛。对对,你想起来了。

好,刘丽丽来了。穿个湖蓝色的连衣裙,腰线掐得好,头发披着。你听我说,不是我好色,是她穿成这样,事后想是有预谋。我就先回避了啊。出去乱转,快十二点了才回来。我回来的时候,鲍哥已经睡了。刘丽丽?走了啊。

第二天大清早,鲍哥先起来,就发觉文件没有了。我们火急火燎把床都翻转了,没有!咋整?只好跑去找刘丽丽。

我们冲去刘丽丽宿舍门口,她一个单身职工,就住在单位后面的宿舍楼。还好,她在。鲍哥就和她吵起来。刘丽丽说她没有拿,鲍哥不信。两人吵来吵去,刘丽丽说,哼,说不定是钟五四拿了,吃点回扣,他又不是没有干过。我有点发火,但怎么说,她都是嫂子,好男不和女斗。我跟鲍哥说,你搜我身!上上下下,包包裤子,有没有!刘丽丽怪我怪不成,就说是鲍哥自己恍惚,说不定在路上就搞丢了。

鲍哥那个脾气,你晓得吧。他把包包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乱七八糟,但哪里有?刘丽丽就哭了,说鲍哥不相信她,要分手。我哪里经过这种事啊,整个人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我看见鲍哥扇了自己两耳光,求她不要分手。

我心头难过啊。刘丽丽单位的那些人全部出来看热闹,楼上楼下都站满了。鲍哥扇了自己,也不说话,等发配。

哪个晓得,刘丽丽就发疯了,说鲍哥疯了,要把她也逼疯了,喊我们滚。马上滚立刻滚。

到第二天我们坐大巴回城,她都没有来招待所。然后厂子就卖了啊!刘志平开大会宣布的啊,五百万安置费打发我们。

我本来等分钱,李群芳那个憨婆娘突然说怀了我的娃娃,她老公要杀我,我就跑了。咋就变成是我把厂子卖了?

程永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好不容易才理清楚钟五四说的事。“五四,你现在突然讲这些,我们咋去信你?“你说李群芳怀了你的娃娃,那婆娘后来疯疯癫癫,她男人骑车驮她出去给人家睡,一次十几块钱,不要逼脸,他还敢杀你?“你说刘丽丽调了包,证据在哪里?”

钟五四闷下一口酒,“程哥,卖厂子的时候大家没想到会没饭吃。后来进城吃个饭都吃不起,娃娃孙孙学费都发愁,才来翻这个老黄历。“我问你,有人造谣说你不是程万来的儿不?没得,是不是?“为啥子没得?就因为大家都晓得,你就不是程万来的儿,你就是鲍光明的儿!“现在造谣说我卖了厂子的,他妈心头都有鬼!”钟五四狠狠把杯子砸在茶几上。

鲍时进一直没说话,他不觉得是刘丽丽把文件偷走了。刘丽丽有次不小心在人前放了个屁,还是轻如空气的一个屁,都羞得半个月没有出门。她做不出来。

但钟五四睡婆娘睡出事来要跑,这个他基本相信。到底是谁第一个跟他说钟五四勾搭了上面的人就跑了路。“半点有假我手板心煎鸡蛋给你吃。”玩笑话记得,说话人的脸,他记不清了。

讲㞗不清楚。

龙干妈还说是他鲍时进把厂子卖了。他简直想把那些红彤彤的橘子全部捏烂算了。

程永年瓮声瓮气地问:“那个文件到底写了些啥?”

鲍时进和钟五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怎么回答。

钟五四说:“我只晓得厂子不止卖了那么点钱,五倍,不,十倍不止!”

程永年呆呆地说:“钱去哪了呢?“从卖厂子到现在都十几年了,大家天天骂那个卖厂子的人,越骂越凶,但有什么用?“他们说日工资制,就日工资制了。说买断工龄,就买断工龄了。说下岗,就下岗了。“本来好好吃饱饭,咋个突然就没饭吃了。“我搞不懂。我脑壳太笨了。”

跟钟五四从省里面回来的那天,鲍时进没有回家。他晓得程伯伯那时候已经不在厂里面了,在城头给一个机关宿舍看大门,就直接去了那里。

门卫室里面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照顾程伯伯年纪大,专门给他支了张木板床,而不是折叠的弹簧床。程伯伯招呼时进,让他坐床上。

程伯伯说,时进啊,人生要忍耐。要忍耐,才有奋进。又说,工作上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要紧的,记住我教你背的,君不见将军昔忍胯下辱。是不是。你今年三十岁了,三十而立,好男儿要有鸿鹄之志。

程伯伯站起来,从抽屉里面拿出两包方便面,说,时进,吃点东西,吃饱了就好了。

两个面饼,一上一下叠在程伯伯的搪瓷缸缸里,作料包撕开,红彤彤的堆在面饼中央。开水一冲下去,小房间里就被防腐剂和五香粉的味道占满了。程伯伯手忙脚乱地给搪瓷缸盖盖子,“香味不要跑了。”他后脑勺上,不知道是哪个剃头匠的失误,拉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白线来,像被做了个愚蠢的记号。

程伯伯说,这方便面真是高级玩意啊,你看,开水一泡,有油有味道。又说,时进你快吃,不够我还有两包。

鲍时进窸窸窣窣吃面,坐在硬邦邦的床上。这是间连电视都没有的小屋子。两三件衣服裤子。毛巾。牙刷。一块肥皂。一双拖鞋。做一个好人有什么用呢?那些翻来覆去的道理,除了会让人觉得最终是自己错了,而不是这个操蛋的世界之外,还有什么用呢?最后吃到腊肉的,难道不是他和五四吗?

他突然止不住地淌眼泪。面更咸了。

要怎么才能让程伯伯明白,自己不光是看透了这辈子都要被人耍弄,而且—自己那么信赖、那么喜欢的一个人,居然可以随便把他的心扯出来在地上踩。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不可能的呢?

程伯伯坐在边上抽烟,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告诉时进如何跟这个世界和平相处。不要太在乎自己。要相信点什么。他说,时进啊,吃面,吃饱了就好了。

那天之后,鲍时进割除了一个自己。不见血肉。

他再也没去找过程伯伯。

现在坐在面前的钟五四,就像假的一样。他的声音语气一点儿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吊儿郎当地眯起眼睛抽烟,“哥,你以为我箱子里头是什么?”“钱。”鲍时进说。“我也想是钱。”“把你老爹老妈相片放里面辟邪啊?”“我都回来了,骨灰也不能寄在庙里面了啊。请走,请走。”“你回来就办这个事?诓我。”“也办点其他事。”“找李群芳啊?”“嘁,哥!老宿舍要拆迁了。”“哪里的消息?”“上面。绝对准确。”“你又来拉皮条啊?”“又?我来做点动员。”“动员可以,先帮永年整一套新的。”“哎哟哥……”“办成了,我喊你哥。”鲍时进说完,抓起程永年放在沙发上的孝衣,“走。”

鲍时进不允许自己跟钟五四多谈。太旧的人了。

还在路上,陈毛就打了两个电话来催命。“幸福桥脚,老马家,干锅牛肉。”“桥脚左拐,直走一百米,看见没有?红色招牌。”

车开进停车场的时候,路边有个男人背着背篼,白菜帮子高高地堆得冒出来。司机小刘的喇叭声猛了点,男人吓得跳了半步,差点打翻一筐白菜。霓虹招牌照亮男人的面庞,老鲍觉得他很眼熟。

馆子二楼临街的窗户拉开了,陈毛和万二的身子探出来,对着老鲍的车招手,“这边,这边。”司机小刘方向盘一打,车停稳了。

干锅牛肉是当地人改良回民的吃法。牛肉切厚片,跟花椒、辣椒、芫荽、香芹一起炒。又麻又辣有嚼头。喜欢翘菜的,在里面加些洋芋、魔芋、腐皮,也是好吃得很。老鲍一坐下,陈毛就揭开锅盖。肉和油在锅里滋啦滋啦爆炸,老鲍就饿了。

老鲍这人有个毛病,吃东西的时候受不得别人打扰。哪怕他吃个橘子,你在旁边硬要跟他说话,他也觉得烦人。大家也清楚他这个习惯,就抓起筷子开始整。三斤牛肉,空口就消灭了大半。又喊服务员打饭上来,唏哩呼噜吃得底朝天。牛骨清汤倒进吃空了的锅底,浮起一层油。要是有婆娘在,这时候就会张罗着下各色蔬菜。带点苦味的山野菜跟浓油汤锅最是相配。有人要蘸蘸水,有人空口吃。两三盘蔬菜吃完,面上一层牛油被蔬菜吸走,剩下的汤又白又浓,三两勺喝下去,胃又服帖又安稳,额头也欢喜得挂出一层薄汗。一顿干锅牛肉吃到这程度,才算是过瘾、尽兴,才能让人贴膘,也才抵抗得住高海拔的漫长冬季。

所以要喊这方的男人吃饭不喝酒,那简直是开国际玩笑。要喊鲍时进、程永年几个数算从小到大喝醉的次数,那他们简直要笑破肚皮。

鲍时进吃得最专心,所以也最快结束战斗。扯两张纸擦擦嘴巴,再抖根牙签出来。肚子重重地搭在大腿上。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陈毛他们被裹了油烟的水蒸气熏得红光满面,跟喝了酒一样。

刚才说,这地方男人吃饭少不得酒。酒多的地方,醉事自然也多。但除了身体失控出洋相,这些醒着的人会觉得不够雅观的事情之外,剩下的醉事,好像跟其他不喝酒地方的不雅程度也差不多。

据说程万来之所以会有一个国字脸的儿子,也是因为好多年前,吃醉了的鲍光明,跟半醉了的程万来老婆倒在了一起。龙干妈之所以会年轻轻守了寡,也是因为龙顺爹吃醉了走路打偏偏,栽进了厂子外面的水沟里。平时水最多淹过他脖子,那天怎么就撞上大雨,龙顺爹被捞起来时肿得像个鱼鳔。

还有更多隐秘的醉事,比如鲍时进为啥一直没有包二奶,龙顺的骨灰为啥一直没入土,钟五四是不是个烂屁股。这些事,厂子里的人都会传,都会编,都会自己长成离奇的故事。

所以这个晚上,几个男人没喝酒,吃完饭后把脑袋密密埋在灯光下,太不寻常了。“今天午睡,居然梦到龙顺,有手有脚,好生生的。他问我,五四回来了啊?我说是。他就说,那你晓不晓得他回来做什么?我说不晓得。他就笑了,说,他来帮我换房子。我一想,龙顺的房子?龙顺哪里有房子,不就是一个骨灰盒,在庙里面供着的吗?活活把我惊醒了,一脑壳都是冷汗。”陈毛拍拍心口。“你这个梦倒也没做错。”鲍时进说,“钟五四回来就是要给他爹妈的骨灰入土。他算不出来供奉钱比坟地便宜?还不是因为,庙连着厂区宿舍那一大片,都要拆迁了。”“拆迁?”陈毛、万二、武健、老丁,眼睛都亮起来,比吃肉时更亮。

鲍时进不疾不徐,点燃一支烟。“下午,我喊他当着我的面把密码箱打开。一打开,里面就是拆迁的红头文件。不要看钟五四鬼眉鬼眼的,这些年在外面,他还是搞到事了的。”“文件上写的啥?”万二问。“厂区这一大片,统统要拆迁,打造示范新城区。”“钟五四当官了?”老丁问。“不晓得他咋就通了天,现在是特派动员专员。”鲍时进淡淡地说。

牛肉锅里,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鲍时进摆开架势,准备好好给兄弟几个动员动员。

程永年先是呆呆地望着他哥,等他终于会过意来,就接口说:“鲍哥问钟五四,他一看都瞒不住了,就求鲍哥,‘厂里头都没人相信我了,就算我说这次是来给大家送钱,都没得什么好结果’。”“那他承认当初是他跟刘志平串通搞鬼?”武健问。“我直接问他,是不是你玩小脑筋,跟人说是我和刘志平搞的鬼、吃的钱?”鲍时进朗声道,“他不承认。但除了他,还有哪个呢?”鲍时进把钟五四的名片掏出来随手一扔,“名片都是镶金边的。”

镶金边的道具太抢眼,鲍时进轻描淡写说出的一句“重大事实”,也就打了掩护,轻轻松松进到几个人的耳朵里去了。

几只手把那张名片搓来搓去,想看出点道道。才印上几个拇指印,鲍时进就把名片捡起来,放回口袋。“我说,钟五四,你拍屁股走了倒是爽快,留下兄弟些要死不活。守大门的守大门,睡工地的睡工地。老丁好不容易开个农家乐,现在小年轻又都时兴去会所,没生意。你说,咋办?”鲍时进再点燃一支烟。“喊他把钱还给老子!”老丁气鼓鼓。“还?证据在哪?没得证据啊!”程永年叹气。“不过,这次他回来,动员拆迁,算是戴罪立功。消息先不要外传。”鲍时进说。“那是肯定的!”一个个拍胸脯。“龙顺给我托的这个梦,也太准了。”陈毛说。“哼,龙顺走是走了,在下面肯定混得也还可以。看,龙干妈的生意是越做越好了。”万二接话。“龙顺咋不托梦给我呢?也保佑保佑我。”老丁皱眉头。“保佑你?你说人家吴桂花的儿子长得像龙顺。你脑壳是被门夹过是不是?”陈毛翻个白眼。“吴桂花确实是和龙顺谈过朋友啊。”老丁说。“你以为吴桂花是李群芳啊?我看你也是钻李群芳裤裆钻多了把脑筋搞散了。”陈毛冷笑。

老丁凶起来,“陈毛,我看你就是嘴巴得行,不然也不会把鲍哥哄得这么好,每个月给你几千块钱。”

陈毛瞪眼,“丁建国,你是疯狗啊?”

武健、程永年把两人拉开。两个男人气喘吁吁地生闷气。其他人也只是抽烟。烟越积越多,几个肺吸不过来,一屋子乌烟瘴气。

鲍时进训陈毛:“几十岁的人了,说些什么话?现在是要一致对外。”

陈毛蔫蔫的,跟锅里被煮塌了的芹菜一个样。“钱,房子,搞不到这些,你们也只配围着李群芳打转转。”鲍时进说。

沉默了几秒,万二的光头在灯光下闪了一下,“鲍哥,那你说我们现在咋办?”

等的就是这句话。

鲍时进两只手撑在大腿上,身子往前凑。“回厂子去吹吹风,就说要拆迁了。不要提钟五四的名字,不揭老疮疤。”鲍时进清了清嗓子,“喊大家来找我。”

因为所见是暂时的,所不见是永远的。

司机小刘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接到鲍时进电话的时候,他身下还躺着个姑娘。“哎哟,你老板不是都要十一二点才让你去接吗?”姑娘翻个身,嘟囔着。小刘一边提裤子一边想,不会出事了吧。

出事倒是没有出事。鲍时进眼睛滴溜溜转,一点醉意没有。陈毛、万二几个人更像是打了鸡血,眼睛亮得像要上阵打鬼子。

小刘一个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一进包房就觉得闷热得不行。才脱了外套,老丁就指着小刘叫起来:“会留口红印的,我看是野花哟。”

哄笑声中,小刘被那嶙峋的手指点住,两只手在脖子和脸周围胡乱一通抹。

老丁不依不饶:“哪家的姑娘,这口咬得欢!”“你嘴巴积点德,人家小刘女朋友在国税局上班。”陈毛瞪他一眼。“哟,可以啊,小刘。”老丁怯怯地把一嘴脏话吞回去。“婆娘跑去广东,你就成公狗了,闻到点尿味就要吼两声。”陈毛挖苦。“老子愿意,汪,汪。”

老丁学狗叫的汪汪声中,鲍时进一边喊小刘结账一边起身要走。一桌子人都站起来送,送出门还不行,直送到楼下,看鲍时进坐进小轿车的后座,程永年坐进副驾,小刘方向盘一打,车掉头上公路,才算是可以了。

车开得平稳,鲍时进眯起眼睛养神。几团黑影从眼前跳过,直把他往梦里拽。手指一点点松开,脚下就要飘起来。突然,他脑袋重重地撞在副驾的座椅靠背上。急刹车呲的一溜摩擦声。

一睁开眼,挡风玻璃上斑斑点点的血往下淌。鲍时进挺直了身子吼:“刘勇,撞到人了?”“不是……不是。”小刘的声音打着颤。

三个人推门下车。汽车尾灯照到的地方,一串血迹。“撞鬼了!咋会跑出来一只猫!”程永年蹲下看粘在血迹上的白毛。“猫呢?”鲍时进昏昏沉沉看着路。“不晓得。”小刘应声。“不晓得?”鲍时进突然暴躁起来,“是不是卷进轮子去了?!”

程永年和小刘转身去车下面看。小刘的手机变成个手电筒,白色冷光在车轮下面照来照去。

气温肯定在零度以下,两个人喷出的热气,在冷光光束里变成温柔摇摆的海草。老鲍背上有点发毛。“没有猫!”小刘扬起脑袋对鲍时进说。“再看看,再看看。”老鲍不由自主抱起双手。

小刘和程永年趴在地上继续找。老鲍掏烟出来抽,火机打了两下都打不燃,他也不晓得手抖个什么。“找到了!”程永年大喊一声,老鲍撵上去。“只有半截尾巴,估计逃脱了。”小刘说。

那半截白毛的尾巴贴在一个轮子上,被压成了轮胎的花纹。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几秒钟,程永年爬起来,打开车门,把今天一路带着的那件麻布孝衣拽了下来。

孝衣裹在手上,程永年把那坨血肉剥下来,卷起来,再拿干净的地方去擦了擦挡风玻璃。正要把孝衣甩去马路边,鲍时进喊住他:“烧了,烧了。”

程永年摸个火机出来,只一下就打燃了。黑咕隆咚的夜卷成一张幕布,从边缘烧起来。“那猫反扑到车前盖上,还看了我一眼。”程永年低声说。“呸,呸。”鲍时进啐道。

两兄弟一高一矮两个黑影,背着那团火,走进路对面更深的暗影里。小刘呆呆杵在原地,火光照亮他饱满的脸。“哥,你说会不会是我爸程万来……”程永年袖着手。“它喊你儿了啊?”鲍时进笑。“这倒是没有。”“那你乱想什么。”“早上你走了没多久,我们就押车去火葬场了。我爸睡在铁皮床上,要拿去烧。咋讲呢?我看着他,心里面清清楚楚,他已经不在这了。那个铁皮床上躺起的,只是个空壳壳。”“那跟猫也没啥关系。”“它不躲,站在路中间像在等我们一样。”“等我们?”“等我们。”

草木余烬的烟火味飘散过来,裹挟着冷冽的空气有点刺鼻。鲍时进突然想起他见到程永年的那一回。

也是冬天。雨水和着泥巴,黏住路面让人难以下脚。皱得像咸菜的红领巾,油光锃亮的书包,裤兜里沉甸甸的玻璃弹珠。鲍时进跟钟五四勾搭着肩膀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天色一如既往地阴沉,哪家烤馒头的香味飘了出来。鲍时进肚子“咕”了一声,于是迈开腿小跑几步,书包一颠一颠打在屁股上。钟五四的裤子总是提不正,裤裆歪歪斜斜挂着,腿也迈不开,勉强跟上鲍时进的步子。

从子弟小学到鲍时进家,要穿过两片宿舍区。这“片”的范围,是鲍时进自己划分的,因为单从外观上,这些五层高的宿舍楼长得一模一样。红砖外墙,黄木头框门窗,猫猫狗狗的屎尿味,还有阳台上窗台下晒着的棉毛裤。都差不多。但在鲍时进眼里,前面那片住着几个高年级生,控制了乒乓球桌和草地。第二片住着刘丽丽,很爱干净,还好看得很。在一片和二片之间,除了有这世上最好玩的一片野草地之外,还有一条小河沟。河沟两岸长着些狗尾巴草、车前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草,可以扯来斗草。

鲍时进甩着泥巴跑起来,就快到小河沟了。同班的武健和万二,跟几个高年级生站在沟边丢石子。怪的是,石子砸下去,没有噗通声弹回来。最高的那个男生整个身子往后扯成个弹弓一样地砸了一颗石子,也是没声音。好奇压过了害怕,鲍时进把身子探向沟边看了一眼。沟下面一双眼睛居然看回来。

很多年后,鲍时进才意识到,程永年看他的那一眼之所以难以忘记,是因为他跟永年都遗传了鲍光明的眼睛。眼角稍稍往上吊,眼珠子黑白分明。

小石子砸在那望着他的身体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钟五四在边上提了提裤子:“他哥咋不来救他?”

鲍时进转头问:“他哥?”“他是程家老五啊。”“哦。”“不过他哥有可能也不来救他。”“为什么?”“他是个野种。”“野种?”“我妈讲的,他爸受了工伤,他妈就到处和人睡了。”

高年级生发现了沟边的鲍时进和钟五四,带点挑衅地砸了颗小石子过来。小石子砸在鲍时进脚边,溅起一些泥浆。“走吧走吧!”钟五四用力拽鲍时进的袖子。

鲍时进本能地要走,但沟底那个人的额头突然流下一道血。“我们走了他就完蛋了。”鲍时进说。“我们可以去程家通风报信。”钟五四说。“你去,我在这守着。”

石子还在往下砸。钟五四提着裤子跑,鲍时进则沿着沟边的坡往下溜。

万二和武健停了手:“鲍时进,你干什么?”

鲍时进不回答。“我们班的鲍时进。”万二和武健向高个子汇报。“喊他滚上来。”高个子说。

万二和武健得了令,又叫又跳,想让鲍时进从沟底上来。已经站在程永年边上的鲍时进一动不动。

喊了好一会儿,高个子被激怒了,发狂一样地把石子砸向鲍时进的脑壳。鲍时进把书包举在脸面前,还是不动,骂身边的傻子:“你不会拿书包挡啊?”程永年才呆呆把书包也举起来。

程永年的爹程万来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沟底的野草堆上,举着书包。

厂子有厂子的规矩,大人一旦出面,就不再问娃娃对错。程万来只是瞪了高个子两眼,就冲去沟底,把两个男娃娃揪上来。

三个人,六只脚,在泥浆里踩出些深深浅浅的窝,一路往程家去。没有人说话。钟五四远远地看了几眼,以为要挨揍,就逃了。

程万来奖励鲍时进一碗猪油拌饭。鲍时进狼吞虎咽,程永年在边上罚站。

那天之后,鲍时进没少吃程家的饭。在吃饭、晒太阳、打弹珠、扇洋画、斗蟋蟀这些人生大事之间,大人的秘密,都算不得什么,也经不起太阳的光照,终究化作了流言和尘埃。

而老话说,三岁定终身。四十几个冬天过去,鲍时进的执拗和程永年的窝囊,都没有改变。但程万来的善心,现在则要入土化泥。

火光一点点弱下去,一件孝衣和半截猫尾巴,阎罗小鬼收到算咋回事呢?“程伯伯是个好人,要投胎转世,也是好人家。”鲍时进转头对程永年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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