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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22: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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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偲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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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比死更冷(上)

爱比死更冷(上)试读:

内容提要

再次走进罗亭城堡时,周围已经没有了昔日衰草丛生,黄昏落日的景致。

这里终究是被发现了,一双双手挥去蛛网推开那扇虚掩的破门,一双双脚溅起灰尘踏入我当年的小小领地,一双双眼搜索过各处时光刻出的触目残痕,一双双耳朵倾听着遥远但曾确切存在过的燃情私语。在屋顶破洞倾泻而下的湛蓝光柱中,入侵者的惊叹声和着那些飘过时光的灰尘,回响在我曾经悸动销魂的罗亭城堡。

楔子

再次走进罗亭城堡时,周围已经没有了昔日衰草丛生,黄昏落日的景致。

这里终究是被发现了,一双双手挥去蛛网推开那扇虚掩的破门,一双双脚溅起灰尘踏入我当年的小小领地,一双双眼搜索过各处时光刻出的触目残痕,一双双耳朵倾听着遥远但曾确切存在过的燃情私语。在屋顶破洞倾泻而下的湛蓝光柱中,入侵者的惊叹声和着那些飘过时光的灰尘,回响在我曾经悸动销魂的罗亭城堡。“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罗亭城堡?”同行而来的未婚妻失望但不失幽默问道,“难不成是被长鼻子女巫变了模样?”

我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她的长发被我弄乱了,丝丝缕缕地披下来遮住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她敞开厚厚的黄呢大衣,解开手工编织的羊毛流苏白围巾,随即投入到我的怀抱中,将厚厚外衣下的二十九岁温暖身躯紧贴在我的胸膛。我抱紧她,逝去的时光却如波纹荡漾的魔力水幕般,将曾经的青春重现在我的眼前。此情此景恍如隔世,我忽然感到往日的争吵、大笑、哭泣等情景大步杂沓而来,令我措手不及地错愕在此时此地。“究竟是些什么……让你这样怀念?”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轻声问。她呵出一口口白色的气息,金色阳光从她的发际流下,很快把那些气息也染得灿烂无比。

我终究没有回答,只静静抱着未婚妻看着窗外衰草丛生的那片旷地。那刻一切归于安宁,只有光线刺破空气的声音游荡在我们周围——我竟然就这样记起了多年前那些色彩斑斓的日子,本已浑噩无序的模糊记忆纷纷打着哈欠苏醒过来,瞬间便抖擞精神地清晰起来,精细入微到哪怕当时屋外野花上蜜蜂盘旋的嗡嗡声都清晰可闻。我听到心深处的某个箱子被“嘭”地撬开,那动静震得雪蓝色的时光灰尘到处弥漫,而我默默站在箱子前,发现箱子中那些各不相同的“片刻”依旧如粒粒钻石般熠熠生辉,光彩流转。

而此刻,三十岁的我放开怀抱转过身,用大衣挡住四面而来的寒风点了一根烟,在未婚妻明亮的凝视中静静吸着,烟灰积到很长才自己断落下来。

这里原是个位于吴淞码头附近的废弃装卸站,有两条落满黄锈的铁轨通向草木茂密的荒凉之处,当年因地处偏僻所以少有人来。罗亭城堡是这个废弃装卸站深处的一间十平方米的小破屋,原来估计是调度室之类。黄色的外墙,玻璃上涂着红油漆,屋里只有一张破旧的写字台。拉开抽屉,里面有大蜘蛛和褪色表格。如今这里物非人非,已经有开发商看重了这块位于上海近郊的地盘,巨大的打桩机竖立在不远处,入侵者般桀骜审视四周。它漆黑而冷静,沉默着,谋划着,忽而缓缓告诉我昨日不会重来。

第一章

我环顾四周,斑驳的墙上写有很多涂鸦留言。大多数是“某某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之类,间或一些黄色打油诗,可以想像有很多恋人或狗男女曾经在我的罗亭城堡度过他们的快乐时光。忽然有一句留言跃入眼帘:“where is Alice(你在哪艾丽思?)”

我默默将烟头弹碎在那句留言上,烟头的火花绚烂地铺满了“where is Alice”。

我想我理解某君写下这句话时的心情——

where is Alice……

我无意找个往事如烟之地玩一把所谓不堪回首,可当我再次回到多伦路时,依然忍不住对周遭景物的改变心存冷笑。是我太刻薄吗?还是曾让我有滋有味活过的栖身之处全被人改了模样(罗亭城堡也好,多伦路也好),以致我如此耿耿于怀?这种失落感非常之确切,历经多年冥顽不死,在我志得意满或忙碌充实时它默默隐藏在内心深处不动声色,只有在我忘记奋斗,忽略目标,停下脚步喘息时才翩然而至,轻轻拍拍我的肩,让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于是我静下心来,果然又听到了那声十六岁时听到的叹息,叹息仿佛来自冥冥深处——只有我知道,那是谁在为谁叹息。

据说多伦路一带住过很多中国近代的名人,尤其以文人居多。可我一直在这条没有抽水马桶的街上长到十六七岁都不曾知晓这些。我只知道多伦路就是一个闹闹哄哄且臭臭烘烘的小菜场,从街头到街尾的整条街都是一个小菜场。小时候街边住户的院子里还有过那么几棵青青桑树,蓝天白云曾映衬着绛紫色的桑果诱得我们一干小屁孩抬着头,看着探出墙的桑果,流下绵延不绝的口水。可后来整条街就被盖上了一个巨大的顶棚,黄色的顶棚遮住了蓝天和阳光,导致地上阴暗潮湿,各处角落里更是苔藓类植物滋生,常有鼻涕虫悠悠然滑过墨绿色阴沟盖,留下一条晶亮七彩的华丽黏液。但那时人们似乎对阳光啊蓝天啊空气质量啊什么的并不上心,反正无论是菜场中摆摊的人还是买菜的人都不再为烈日或风雨所苦,一时间人们对那暗红色钢架支撑起的明黄色顶棚发出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二零零六年,我慢慢踱步在整洁雅致而名人铜像随处可见的多伦路——如果有雨的话,那配合我此刻的闪回心绪倒还好,可惜没有,只有干燥而生硬的阳光明晃晃地刺下来,照耀着路边一家连着一家的画廊、书店和那些崭新铜像。我走到位于多伦路中段的“中华艺术大学”门前停下,它已经焕然一新,明亮阳光中的它浑身洋溢着新生命,如果它有记忆的话,我怀疑它的记忆已随着新近的粉刷被全部抹去……惟有我一时间再也无法移动脚步。能诠释此刻心境的,也惟有甲壳虫乐队的yesterday而已——Yesterday,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昨日,所谓烦恼离我是那么遥远Now it look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而此刻,它们仿佛都站在了我的跟前Oh,I believe in yesterday是的,我更愿缅怀那昨日的种种Suddenly,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恍然间,我已告别青春一切今非昔比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开始有阴影笼罩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oh,yesterday came suddenly 哦,此刻突然想起那些昨日情怀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she wouldn't say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不知道,她也不会I said something wrong,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而此刻的我只怀念那昨日种种Yesterday,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昨日,所谓爱是如此坦白的一场简单游戏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而此刻,我却需要一个地方隐藏我的心oh,I believe in yesterday是的,我更愿意相信那些昨日情怀……“中华艺术大学”位于多伦路中段,其规模不大,仅由一幢三层楼的红砖墙建筑加上一个两三百平方米的小花园所构成。这幢建筑施工精致,细节气派,有别墅的外形,类似教堂的屋顶,和由五个大拱窗构成的二楼游廊。当年这幢巨大的别墅外形学楼因为闹鬼而长期无人居住,破败不堪的学楼矗立在人声鼎沸的多伦路小菜场边许多年而庭院深锁,这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虹口老城区委实不可思议。可想而知那鬼必定十分厉害,以致多伦路上的孩子们都不太愿意翻墙入院玩耍,住在多伦路上的人都说只要走进这宅子就会招致霉运。

传闻我出生的那年(一九七七年)曾有一个十六岁男孩在里面自杀,更有传闻说附近住户曾听到那男孩自杀的房间内传出一个女人的悲戚哭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请原谅我这个生长在多伦路上的石窟门孩子对先辈文化遗迹的不敬之情,但“中华艺术大学”对我而言,除了闹鬼的惊悚、玩闹的快乐、歇斯底里的疯叫、抽烟、三八军刺、红星牌二锅头、对于性的无尽渴望和那辆花园里停放多年,轮胎瘪塌处处锈死的上海牌轿车,的确没有任何艺术的影子——如今花园里那个从来就没有过大钟的钟楼就有了看似年代久远的大铜钟,那幢地板比邻家女孩的心还脆弱的学楼如今就装上了看似年代久远的橡木地板,唉……我还能说什么呢?

如今我抱着未婚妻在多伦路附近订购的婚纱,重新站在它跟前。我透过大门边的铸铁栏杆空隙,看到花园里有人来回走动,谈笑间四周阳光明媚。明天我就要结婚了,家里还有一屁股事等着我去张罗。可我终于不由自主地回到这里,回到我曾经称之为鬼楼的跟前无言凝望。我忽然想起那年我坐在鬼楼最上层的老虎窗阁楼里,默默抹去十八岁的男人泪;忽然想起她对我说过时间是治愈一切伤口的药。

去年二十九岁的我带着未婚妻回到上海,可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回到这里——就像罗亭城堡一样,鬼楼是我的第二个青春祭坛。时光宛若河流,缓缓流过万物不留一丝痕迹。它倦怠流来,轻拂去少年心头那些鲜红热血,拔去了墙头重归枯黄的藤蔓,挥去一些紫色的轻风细雨,又迎来许多金色的晨钟暮鼓。然后时光又倦怠流去,在世界的光怪陆离中让少年忘尽了最初的忧伤,直到这闹鬼的破败学楼终于被验明了正身,翻修一新,成了当年“中华艺术大学”的旧址。

你要问为什么这个当年没人愿去的鬼楼会成了我的青春祭坛?写到这里我不得不略显啰唆地介绍一下当时多伦路上的两大帮派:野猫帮和金鱼帮,以及我、智障和哑巴在其统治下的悲惨生活。应该是在黄顶棚造好的那年,两大帮派相继隆重登场,多伦路至此进入七七年前后生的一干少年的战国时代。(又鸟)飞狗跳拉开序幕,玻璃碎裂不计其数。起因先是赵大饼领着大路里的一干小子在附近的虹口公园里照着早年宝文堂版(盗版)的金庸书里的情节,“撮土为香”成立了野猫帮。接着李金鱼就领着另外一帮永合里的小子,照着三国演义里的情节在海伦公园“桃园结义”成立了金鱼帮(可惜没有桃花,只有迎春花)。永合里是多伦路上惟一有抽水马桶的弄堂,其住户生活水准明显高于大路里,永合里的孩子穿的也明显要比大路里的孩子光鲜,这就使得野猫帮和金鱼帮之间的斗争蒙上了一层阶级仇恨的色彩。

哑巴不聋,但天生不会说话。智障有唐氏综合症,脑子经常卡住。两大帮派都不许他们加入。而我并非不想加入两大帮派的任何一方,甚至与他们一起欺负哑巴和智障也未尝不可,但终因口吃到匪夷所思之程度而两度落选。

我、哑巴和智障属于生理上有缺陷的落单分子,加上我们所住的那条弄堂没有名字,气氛中庸,所以既不能像大路里的孩子那样玩出剽悍贫民状,也不能像永和里的孩子那样装出阴森矜持状。我们三个不左不右地苟活于世间,不死不活地坐在街边晒太阳,不上不下地游荡在多伦路的黄色顶棚下,如此这般度过我们平淡的童年时光和寂寞的少年时光。两大帮派成立后火并过几次,李金鱼的猛虎爪和赵大饼的铁砂掌各有粉丝者众,据说难分上下。所以两大帮派的任何一方只要看到我们三个混在一起,他们一直难以实现的征服欲就会被无限制地激发出来。那段时间我们如落水狗般惶惶不可终日,对“痛打落水狗”更是有了无比透彻的了解。经常被两大帮派夹在中间蹂躏,其状惨不忍睹,连藏在鞋垫下的钱都经常被搜出。“把钱交出来!”对方面无表情地命令,口气之冷酷威严俨然不容置疑。“没……没有!”“那我搜了,搜出来一分钱就是一个耳光。”对方噼噼啪啪掰响指关节的同时还不忘谆谆善诱。

我想那一块钱就是一百个耳光,看来没有必要为了五块钱变成猪头吧?于是乖乖交出钱,同时屁股上还被踹上一脚。

虽然有点反讽意味,但现在多伦路上那些竖着名人铜像的地方原来确实砌有不少用来剁猪肉和卖水产品的水泥台子,由于其长宽高和乒乓台差不多,这里就成了多伦路两大少年帮派的兵家必争之地,为了能在上面畅快挥拍扣杀两毛五分钱的金(又鸟)牌乒乓球,野猫帮不知和金鱼帮干了多少场硬仗。为了能在邻家女孩放学路过水泥猪肉台的那一刻潇洒侧身挥拍扣球,他们不知在家里对着镜子苦练了多少个日夜。“这里是我们金鱼帮的地盘!”对方指指身后卖猪肉的水泥台,我羡慕望去,看到金鱼帮的人正在上面打乒乓球,恰巧一个乒乓球飞来,打在我的脑门上随即反弹入街边阴沟。“册那!侬脑袋干吗挡在这!”原先低眉顺眼如病猫的王大头愤愤走来,重重给了我一个毛栗子(用指关节奋力敲击对方头部)。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入了帮派病猫就成老虎了呢?

但是这样一边倒的蹂躏太没挑战,到后来大家都觉得有点意兴阑珊。可能他们觉得老是打我们三个没名分的未免有失风范,于是硬送了个江湖名号给我们:戆大帮(上海话笨头笨脑之意)。这之后我们的日子跌入谷底,因为既然我们成“帮”了,那我们当然应该站在公对公的层面,更积极地参与到江湖血战里。这样追杀戆大帮都提上了两大帮派百无聊赖的议事日程。我和哑巴还知道玩命逃跑,可跑得最快的智障往往会在关键时刻忽然停下脚步,傻站在那里,冲着一路烟尘杀来的追兵们大笑不止,然后又在无情围攻中赖在地上打滚大哭,丢尽了我和哑巴的面子。

日子就此飞驶而去,经常可以听到时间从耳边嗖嗖飞远的气流声。忘记了是哪一年,被打急了的智障忽然奋力冲出包围圈跑向鬼楼,我和哑巴未及多想紧随而去。也忘记了究竟是谁首先翻过了那堵围墙,反正那一刻世界为此寂静下来,鬼楼的花园里只剩我们三个的心跳声咚咚不止。

也许我们不该打破这里的幽怨安宁,不该在橘色夕阳中推开那扇年久失修的大门,不该在大门轰然倒地的那一刻鼓足勇气踏上那吱吱嘎嘎呻吟的地板,更不该拉着智障和哑巴哆嗦的手一齐踏上那条落满灰尘的楼梯——我们三个梦游般游荡在这所空荡多年的学楼中,我们胆战心惊地逛遍了二楼的每个房间,发现没多大意思,于是我们一齐上了三楼。在三楼的走廊尽头,我们发现一扇奇怪的小门,紧闭的小门上贴着两条公安局的一九七七年的封条,但封条已被撕断,由于年代久远,贴在门上的封条已成了黄色。断裂的封条宛如一张诡异的邀请帖默默地凝视着我们,小门紧闭,不知后面是什么,一阵寒意顿生。“鬼……”智障后退了一步。哑巴随即后退了更大的一步。而我则突然转过身发疯般往楼下逃去。

那天鬼楼中传出三个少年的惊恐尖叫,布满灰尘的地板则在咚咚咚的剧烈奔跑中嘎嘎呻吟。我玩命地跑,耳边风声飕飕,但那鬼却似乎已飘到背后,对着我的脖子吹了一口阴森冷气。“唉……”我分明听到了脑后传来一声叹息,已经跑到二楼楼梯转角处的我大叫一声,惊惧地纵身跃下。

没想到当年废弃鬼楼中那老朽到不堪轻负的地板竟然就在我仓皇跳下楼梯的那一刻轰然塌陷出一个两米见方的大洞,那一刻我趴在足有三层棉被那么厚的灰尘中狼狈不堪。紧随而来的智障和哑巴发现背后并没有鬼追来,再看我时发现我的裤裆都湿了,惊魂未定的他们竟然就吃吃笑起来,歇斯底里地在扬起的亿万灰尘中如土著人般边沿着大洞绕圈边手舞足蹈地尖叫起来,间或剧烈咳嗽、大笑……

从那天起,鬼楼成了我们三个的秘密乐园。哑巴不会说话,智障偶尔胡言乱语,而我则根本不愿说话——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在里面玩耍,坐在上海牌汽车里扮演驾驶飞船的超人,度过了很多个本该在猪肉台边挨打的日子。

惟独三楼从此成了梦魇,打死再也不去就是抱着婚纱从街头逛到街尾,发现街尾处竖起了一个类似牌坊的石类建筑,上书:多伦路文化名人街。我想起当年此处永远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果摊,其中阵阵果香飘出贯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如今水果摊和满地果皮以及秤杆等物全都不见,如当年讨价还价声般般袅袅轻去,轻到即便世界静止地球不转也难以听清之程度。

写到这里我想再次由衷地向那些为了多伦路改造而付出无数心血和努力的人们致歉。我对“文化名人街”的刻薄形容委实过分,但请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们珍藏的记忆被这样恣意改了模样,你们会好受吗?所以请原谅我这个怀念猪肉台和鬼楼的人,因为我明天就要结婚了,而我只是个顺路回来逛一小会儿的家伙而已,谁让我的未婚妻在不远处订购了她做梦都想穿的那套昂贵婚纱?

写到这里我想我有点跑题了,是的,我只想从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开始叙述这个静谧而奇特的故事,这个故事往来穿梭于吴淞码头附近的罗亭城堡和虹口多伦路的鬼楼之间,故事贯穿了我的寂寞青春,融合了我的荒唐血泪、痛楚、欢笑和初懂的哀愁等等,随着无数根金猴牌香烟变成冉冉青烟上升到那渺茫不可触摸之处。

如果她能看到我穿上结婚礼服的那一刻,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在明媚阳光中露出明媚笑脸,然后轻轻放下手中的威士忌酒杯向我走来?她放下杯子的那一刻杯中液面平静到绝无任何晃动,酒杯就放在白色的大理石窗台上,在阳光中闪烁着琥珀般的质感光芒。

如果看到这个故事的你正好是多伦路混大的,请不必在意当年对我犯下的种种暴行,请尽管通过出版社找到我,我们一起喝上一杯,好好聊聊野猫帮、金鱼帮和戆大帮的喧嚣往事。但现在我只想问你,你还记得那个说话结巴,住在无名里的青皮蛋吗?

我的外号是青皮蛋,因脸上经常被人打出青皮蛋而得名。我手无缚(又鸟)之力,但从小画得一手好画。我家里很穷,狭小的亭子间里惟有我和我的爷爷相依相伴。我父母是知青,他们把青春都献给了他们当年的选择。我父亲是个忠诚的共产党员,他一生信奉马列主义,曾在我十岁那年放弃了回城的机会而固执地留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那家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化工厂里继续为人民服务。我母亲很想回上海,但是她深爱着我的父亲,父亲在哪,她就跟到哪,当年天涯海角的誓言字字兑现,绝无啰嗦。我爷爷年轻时是裕兴号国际货轮上的大副,去过四十几个国家,精通英语和法语,曾在巴黎的海军军官俱乐部里调戏过金发美女,也曾在印度因为打落了肩膀上的乌鸦而惨遭当地人围攻。他在印度洋上亲眼见过那艘号称永不沉没的鬼子战舰,也曾在埃及的无名金字塔下叼着烟斗静静转悠。他在英国待了三年钻研无线电,可那据他说很厚很厚的一叠论文终于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他最伤心的往事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他被判定为政治犯锒铛入狱,而是我父母曾经毅然决然地和他划清过界线。爷爷告诉我我被扔回上海绝不是当年父母想让我回到大城市有个好未来,而是他们太忙了根本就顾不上带我。于是这间阴暗的亭子间里又多了一个男人,他默默长大,句句结巴,小心吸收饭菜中的营养,脸上则永远挂着青皮蛋。他偶尔练习俯卧撑和自创的野狗拳,在爷爷日益老去的时候迎来他的青涩青春。

每天早上都有一群老娘们在我这个朝北亭子间下面刷马桶——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有力的节奏如秦汉军歌般闯入我的舒心大梦,我舒服地擦去嘴角的口水,睁开眼就看到一片明媚阳光。

每天傍晚,当我放学回来时,楼下的人行道上已经一字摆开了几个煤球炉,那群老娘们用力扇风——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舒缓的节奏伴着蓝色烟雾,唐诗宋词般缠绕着我的疲惫,我饥饿地擦去嘴角的口水,推开窗户看到家家户户里的温暖灯光。

第二章

每天午夜,当我尿意横流却实在不想爬起床下楼去马路对面的公厕而再次陷入昏睡时,那群老娘们已经在我亭子间的楼下搓了几个小时的麻将——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缠绵的节奏透过几十年的老地板,明清小说般在我耳畔絮絮叨叨,我无奈地擦去嘴角的口水,闭上眼睛在梦中的世界里继续到处找厕所。

天知道那时我为何如此愤懑和委屈,我经常对没钱给我花的爷爷恶声恶气,对长篇大论教育人生的父母来信则随手撕毁。我在黄色军用书包的带子上,用钢笔写下粗体的“笑傲江湖”。穿米黄色大档太子裤,回力白板鞋,每天苦练李小龙的格斗技术或者干脆整天躺在小床上叼着烟凝视着斑驳不堪的天花板,心中则热血奔流任凭挥霍不尽的精力烧遍全身——烟灰落下时却忽而满心空荡起来。总之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稍有不满便目露凶光。

某天我忽然发育,在短短半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蹿了十公分。暑假临近时,我已然长成了身材匀称的小伙子。我苦练出来的肱二头肌硬如石头,那时哑巴和智障是我最好的,也是仅有的朋友。如果谁敢欺负他们,不管他是野猫帮的还是金鱼帮的,我都能让他满地找牙。因为严重口吃的缘故,我从来没有打架前的谈判或嘴仗,直接动手罢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凶狠。那时我的成绩已经差到连技校都考不上的地步,剩下的欲望只有两种:食欲和伴随着梦遗而来的强烈性欲,每天除了不知疲倦地画画和各种匪夷所思的性幻想之外,生活没有其他目标,委实简单快乐。中考前我独来独往,简简单单,每天脸上又添新伤的我竖起牛仔衣的硬领子,耳朵里塞着耳机,坐在学校门前的马路栏杆上消磨时光。我的脑子里回荡着电影《英雄本色》里充满悲伤和义气的枪声,如小马哥般叼着一根火柴棒,乜视着莘莘学子们战战兢兢地从我面前走过,间或招招手让其中某个过来,“把钱交交……交出来。”我面无表情地命令。偶尔遇到不识相的家伙,我会摆明我的原则:搜出来一分钱就请他吃一个耳光——然后我拿着钱去国际电影院大厅里的游戏房打游戏机。光怪陆离的画面中,我操纵着雷电战机,独战天下,痛快杀戮。爆炸和惨叫声中,我面露微笑气定神闲,在旁观者的惊叹声中巧妙避开密集激光束,并扔下无数个原子弹。

九二年夏天,十六岁的我对读书彻底丧失兴趣,并把曾经恨之入骨的数学课本一页页撕下折成纸飞机飞出窗口。我父母听闻我连个像样的中专都没考上的噩耗,立刻赶回上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我复读一年。我当时的想法简单到匪夷所思之程度,我想索性爽快答应的话就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再玩上一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装出痛心疾首的忏悔状,装模作样地拿起课本复习起来。两天后父母一走,我立刻就恢复了常态。我爷爷对此不置可否,我甚至快记不清我有多久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了。十六岁的我躺在闷热而昏暗的亭子间里一遍遍看着电影《英雄本色》的录像带,大汗淋漓地一根根地抽着金猴牌香烟,并认定了自己就是小马哥那般义气豪情的家伙而再也无法接受毫无起色的窝囊生活。暑假刚开始的某天,爷爷来到我床边,坐在我的床沿上。屋里烟雾弥漫,刚遛完鸟回来的爷爷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他眯起眼看着我,从不抽烟的他从桌上拿起我的金猴烟点了一支。那一刻意气风发的小马哥正在屏幕中拿起一张燃烧着的百元美钞点燃烟。“混蛋有两种,一种是自己养活自己的混蛋,一种是靠别人养活的混蛋。你天生是个混蛋这是铁的事实,所以我倒是希望你快点扔掉那些破书,想办法去做个自己养活自己的混蛋。”爷爷平静地说,就像是平日和楼下的老太太麻将小分队聊家常那般。然后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油漆都快掉光的老旧军用水壶递给我,“这个……拿去。”

那天他为什么会送我一个旧军用水壶我至今不得其解,只是觉得颇不可思议。那年暑假赵大饼考进了一所垃圾中专,李金鱼则顺利考取了市重点高中,意气风发的李金鱼宣布要举行金盆洗手的仪式,还特意让王大头通知了我们三个。

那天晚上的聚会使得多伦路上一干七七年生的少年忽然间都变成了大人,帮派隔阂瞬间垮塌。李金鱼和赵大饼坐在鬼楼对面的那个水泥台子上背靠着背抽着烟,王大头则拍着我的肩递来一瓶正广和牌汽水。就连哑巴和智障也毫发无伤地和这群十五六岁的狼崽子们混在一块。哑巴抽烟时呛了一口,智障就呵呵傻笑起来。“以前太有意思了。”李金鱼唏嘘感慨道,好像上个月他为输了元始天尊的香烟牌子而痛打王大头意图赖账的事已经过去了一百年那样。“就是,以前都是瞎玩,真幼稚!”赵大饼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表明了他也已经长大,不想再瞎玩帮派的意思。“我们都长大了……”不知是谁忧伤感慨了一句。

那一刻多伦路上的小朋友们安静下来,历经多年血战所积下的种种恩怨顿时烟消云散。黑暗中,红而亮的烟头星罗四布,一个夜班回来的妇女摇着头,疾步走过我们跟前。“那以后我们玩什么?”王大头靠着水泥柱,在苍白的路灯下喷出一口浓烟非常痛苦地问。“没什么可玩的,我们都大了,”李金鱼耸耸肩,“以后只剩下女人可以玩玩。”大伙就此无语,只听到大蛾子不断撞在路灯灯泡上噼啪作响,蛾子们前仆后继,痛苦坚持。夏夜虫鸣自对面鬼宅的花园中阵阵传出,声声嘲笑。“里面真的有鬼吗?”“扯淡!”“那你敢现在进去?”“你他妈先去老子随后就来!”“我们敢!”智障指指街对面的鬼楼,郑重宣布。浑然就忘了这个乐园是我们三个坚守多年的秘密。

我和哑巴紧张地一对眼色,哑巴走过去想拉开智障,但智障并不罢休。“我们经常进去和鬼玩玩的。”智障甩开哑巴的手。“别……听听听他……他,”结巴的我喘了一口气用力继续憋,“瞎说。”“我们才不去那个鬼地方玩,要触霉头的,懂吧?”赵大饼跳下水泥台,敲了智障一个毛栗子。“你们也别隐瞒了,其实我几次看到你们三个翻进翻出的……以前对不住了,反正我再也不要这个水泥台子了,你们以后就在这玩乒乓球吧,”李金鱼慈悲如耶稣般地想把他霸占多年的水泥台子施舍给我们三个,“别可怜巴巴地去那个触霉头的鬼地方玩了。”李金鱼拍拍我的肩,弹落一长段烟灰。我感到自尊心大大受伤,一阵热血冲头,把正广和汽水的玻璃瓶子啪地拍在猪肉台上便站起身跑到街对面,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麻利地翻入了围墙。

我第一次在深夜里跑进漆黑一片的鬼楼,犹豫了一下,随即蹬蹬蹬跑上二楼,来到那五个大拱窗构成的二楼游廊上,冲着花园的围墙外面喊:“谁敢……敢来?”

我看到黑暗中的闪亮烟头们纷纷离开水泥台,走过街,聚集在鬼楼花园的围墙外,但那些烟头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一个翻墙进来。

三楼似乎又传出一声叹息,我立刻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整个人顿时僵住。我开始祈祷至少哑巴和智障能讲点义气翻墙进来,然后蹬蹬蹬地跑到我身边,冲那群胆小鬼一齐伸出中指。可是没有,过了一会儿,烟头纷纷熄灭,大家伙竟然就这么散了!

寂静的夏夜,远处苍白的路灯,残破花园中的虫鸣和三楼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令我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声调凄厉无比。我冷汗涔涔地从裤腰里摸出那把随身携带的三八军刺,慢慢转过身去。

空荡荡的二楼洒满了静谧月光,那条通向三楼的楼梯仿佛对我发出邀请,“喂。”楼梯冷静地对我说。

我拔出军刺,雪亮的刀光被月色包裹着,颤抖的拳头后是剧烈跳动的心。我咽了一口口水,吞咽的咕噜声在空旷的二楼清晰可闻。然后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步步踏上了那条多年来不曾踏上的楼梯。

那扇小门就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我浑身筛糠似的来到小门面前,封条依旧,小门紧闭着,似乎后面的那个秘密永远不想被人打扰。

我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小门没有动,我懵懵僵在那里足足一个世纪,然后我暴喝一声,一脚踹出,小门吱呀呻吟,应声而开。剧烈晃动的门板后没有房间,只有一条黝黑向上的小楼梯。楼梯尽头是一个黑洞洞的没有门的空间,我猜想楼梯是通向整个屋顶内部的。

我更紧地握牢三八军刺,另一只手哆嗦着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转了几次火轮才打着了火。“唉……”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从门后发出,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搞不懂这是我因害怕而产生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声音,脚一软坐倒在地上。手上的一次性打火机再次熄灭,四周顿时被月光和寂静包围。

我想起若干年前多伦路上盛传的那个故事,说有人半夜潜入鬼楼试图一探究竟,他在二楼转悠半天,发现并无异样。于是他上了三楼,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难道就是我眼前的这个屋顶阁楼?),发现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单人床。他记得走进房间时是随手关上门的,可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发现门又开了。他吓了一跳,便再次关上房门,可就在门刚合上的那一刻,生锈的门把手竟然又嘎嘎转动起来。这下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未及多想便一下钻入床底。他在床底看到门无声打开,一双美丽的女人赤足走进房间。他看到赤足缓缓来到床前停下,又听到一声幽怨的叹息,然后头上的床发出轻微的嘎吱一声,那女人竟坐在了他头顶的小床上。此时他吓得肝胆俱裂,眼前是一双脚跟冲着他的女人玉足。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头顶上的小床又发出轻微的吱嘎一声,躲在床底的他忽然发现,几缕头发,缓缓垂下,出现在玉足边……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说者和听者都不再言语。因为往往最吓人的不是一张暴现的鬼脸,而是几缕缓缓垂下的头发后那张即将出现却不知面目的脸。

我努力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被自己吓傻了,然后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踏上了那段小楼梯,进入了那个多少年来都没人踏入的屋顶阁楼。

雪蓝色的月光从屋顶上五个巨大的老虎天窗里射入,静静照亮着这个面积不小的屋顶阁楼。我梦游似的站在这个神秘的空间里,发现四周并无传说中的单人床或那扇把手生锈关不上的门,只有一张破旧的写字台摆放在远处的角落里。此情此景仿佛见过,时空交错的错觉中,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徘徊我心。我抬头看着老虎窗外的安宁星空,低下头时感到恐惧之情丝丝缕缕地飘出体外。我的眼睛开始习惯四周的光线,剧烈心跳声慢慢变轻,继而听到了夏夜之风掠过屋顶瓦片时的浅吟低唱。

我走近那张破旧的写字台,拉开几个抽屉,发现里面放着些文革时期的海报,我展开一张也许已折叠了近二十多年的彩印海报,发黄的海报上,一个美丽女子正举着驳壳枪双腿劈叉英姿飒爽地飞跃在一片红旗海洋中。

我放下海报,忽然感觉到脚下的一块地板略有松动。我无意识地在这块地板上跺了一脚,没想到那块地板一头竟翘了起来,月光下依稀看到地板下藏着东西。我摸出金猴牌香烟点燃,在午夜月光的包裹中,在冉冉青烟的寂静中,我用三八军刺“嘭”地撬开了地板另一头的钉子。地板下静静放着一封信,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和一本厚厚的日记。

十六岁的我擦去脸上滑落的汗水,拿起那封信时似乎又听到了一声叹息。我才舒缓下来的心顿时抽紧,脖子僵硬地四顾了一周。四下并无动静,屋顶那只该死野猫偏偏此时凄厉一声大叫,叫得我心惊肉跳,腿肚抽筋。

我自嘲地笑了笑,放下尚未拆封的信,拿起那张照片,借着月光凑近看起来。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眼睛大而恬静。女孩的脸上挂着十六七岁才有的那种无忧无虑却又忧伤不堪的光芒。月光下,我放下照片的手有点踌躇,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厚厚的日记。日记本是那个年代少见的鲜红色皮质封面,我随手翻页的某一刻,那些与我无关的昨日情怀顿时开放在夏夜的雪蓝色月光中,它们终于挣脱了纸页合闭间的黑暗,宛如禁锢已久的饥渴藤蔓般瞬间展开至四面八方。它们是如此迫不及待,竞相游入我的眼球,沿着神经向我心深处那最柔弱之处蔓延而去。我的视线缓缓向下移着,发黄的纸页在翻动中发出簌簌的叹息声。

而我忘了恐惧,忘了时间,忘了闷热潮湿的所在和四周灰尘飘荡的寂静。

那天十六岁的我坐在屋顶阁楼中,就着月光看完了另一个十六岁男孩在十六年前的那段可谓离奇的青春往事。日记中的无尽遗憾和狂热爱情郁郁滴滴从纸页间不断滴落,在今时往日的时空交错中荡起圈圈涟漪。直到凌晨时分,我方才缓缓地合上日记。

我拆开那封信,一封死亡情书出现在我的面前:

岚:

我爱你,爱到想为你去死。可我又不想死,因为我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你了。

我考虑了很久,决定把我的日记和这封信藏在这块地板下,我把向你解释的机会变得这么渺茫,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真的有缘,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你看到地板下的这些东西。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能看到这封信和我的日记,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等了你很久,从凌晨一直等到午夜,可你没来。

我不知道割腕以后会不会很吓人,血会不会流得到处都是,但愿你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所有这些麻烦事,又苍白又安静地躺在二楼的地板上。说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姗姗来迟。

我将那张照片放入怀中,拿上日记本和那封信起身离开,走下三楼时,乍然间头皮发麻地发现一个黑影站在我的面前。“谁?”我惊问着本能地往后退去,浑身哆嗦地摸出三八军刺,毛骨悚然间手上照片飘落在地。

那个黑影不声不响地竖在那里。“哑……哑巴?”我问。黑影点点头,走近,拣起那张照片,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我大汗淋漓地瘫倒在地,心头竟是一阵痛楚,再也难以挥去那张照片上女孩的昨日甜蜜。

九二年的初秋,处处落榜的我开始了少见的中考复读生涯。但那时我除了会画画之外一无所爱更一无所长,我整天惶恐不安,对性和未来充满渴望,而两者对我而言皆过于虚无飘渺,于是我怀揣着那张照片,下定决心出门赚点钱花。

我徘徊于各大高校门前谋生糊口,铺开画纸为那些刚开学吃饱了午饭出来逛逛的天之骄子们画肖像素描,十块钱一张。那些面孔各有不同实则千篇一律,那就是充满了令人费解的自信。我捏着铅笔凝视对方数分钟,心想“好一条神气的龙鱼!”(见到英气勃发的脸庞总让我想起龙鱼),于是我低下头沙沙作画,纸上诸君无不意气风发而如龙鱼般目空一切。

这个城市日新月异,充满生机。喧嚣震动中,仔细听,可以听到众多梦想金戈铁马地席卷过耳际。昔日跑马场的纸醉金迷和霞飞路的优雅矜持等等像张爱玲那件古老而奢华的睡袍,早已被冒着黑烟轰隆咆哮的打桩机打得千疮百孔。很多次我路过我家附近的那些拆迁工地,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我背着爷爷给我的军用水壶和装满画稿纸的书包,站在那股巨大的力量前再也无法挪动脚步。我看到父亲只想为人民当好一颗螺丝钉的青春梦想糅合着那些断壁残垣被推土机的履带缓缓碾碎压过,化作一把灰尘在风中散尽。远处隐约传来黄浦江的汽笛,声声悠远正如离我千万里。有那么一会儿我会忽然觉到所未有的孤单,但从未有过无助的感觉。我鼓劲地拍拍我塞满画纸的书包,里面是我忠诚踏实的谋生小舢板——还有那张发黄的让我难以释怀的老照片。

那年智障进了一家街道工厂当学徒。其工作是在嘎嗒嘎嗒的小机器上拿下一只只的宾馆用小牙膏,然后将其整齐码放在纸盒子里。智障乐此不疲,从而赢得了瘸子师傅的喜爱和工作的稳定。每天智障抱着大号铝制饭盒,戴着他喜欢的蓝色卡其布工作围兜,坐在街道小工厂的门口处边吃边晒太阳。见到我和哑巴就大笑起来,“来!”他招呼道。

我和哑巴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无声走近,然后三个人蹲凑在一起目光交流。智障看了哑巴一眼,目光中尽是得意,他拍拍身上的蓝色围兜,指指围兜上印刷着的工厂名字。

哑巴乜视一眼,并无表情,抬头看天,想必不知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那时哑巴已经长成了多伦路上最帅的男孩,其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几可与漫画中的忧伤王子一拼高下。可哑巴与我一样不爱学校,他时不时帮人家贴小广告赚钱,左手一小桶糨糊,见墙刷墙,见柱刷柱。右手一叠老中医治梅毒的黑白宣传单,手起纸落,端正平贴,功夫了得。

而我则用轻蔑的目光看看智障的蓝色围兜,然后“哈”地大笑了一声。

智障大怒,别过头去不再理我们,想想又气,抄起一大勺子饭往嘴里塞去。我拿出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指指上面的靓丽人儿问:“怎……怎么样?”智障和哑巴看着照片半天,一齐疑惑地摇摇头。“谁?”满嘴饭粒的智障臭烘烘地凑近问,我怕他弄脏照片,一把将其推回原位。哑巴也用目光问我,“谁啊这是?”我想了想说:“一个三……三十二岁的……陌生女女女人。”哑巴点点头,智障“噢”了一声。“我要……要找……找到她。”我说。哑巴用目光问我,“为什么?”

我指指自己的心,叹了一口气,“找……找到她!”我拿出几张素描递给哑巴,“贴……贴小广告时……就他他妈一齐贴上!”我说。

哑巴接过那些我画好的素描,素描是我按着照片画出的岚。铅笔素描中,她静若处子,目光凝视,但张张不同,各有神情。忧郁的,开心的,微笑的,锁眉的……不一而同。“贴电线杆子上?”哑巴用目光问。我用力点点头,神情坚决。

智障拿过一张素描,素描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说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姗姗来迟。每天晚上十点,我在老地方等你。”

哑巴接过一叠素描随手扔进装满梅毒广告的蛇皮袋里,然后扔来一根金猴烟。我点上,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智障的头发。将其胖脸直接揪至我面前,眼对眼,鼻对鼻地威胁,“保……保密!”

智障点点头,可能觉得我还不够放心,便抽出我的三八军刺比画着往自己脖子上虚砍两下,意思是“老子用脑袋担保!”

哑巴摇摇头,眼白一翻凝视蓝天,意思是:“你这颗傻头又不值钱……”

我们三个都没想到这个异想天开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简直可以用“轰动”二字来形容。我更没意识到这的确是我的画第一次面向社会公众——虽是刷在多伦路上电线杆子和斑驳外墙的小广告间,但我的笔触委实细腻而深情,岚的目光也总是那样忧郁而令人心碎,一时间多伦路上的孩子们轰动了,他们竞相揭下电线杆子上的铅笔画用做收藏。传闻赵大饼和李金鱼已经发誓要找到那个“梦中情人”。

哑巴就此改变策略,刷小广告时偷偷在我的画背面加多了一层特制糨糊,使得画无法被顺利揭下,如果硬揭,便只能让画中人香消玉殒,徒留一只眼睛或半边脸贴在那里,显出无比悲凉。

赵大饼和李金鱼为了找到画中人都快急疯了,到后来对画中人的搜寻简直成了一场比拼。由此导致各种传说百家齐鸣,岚一会儿成了赵大饼的初恋情人,一会儿又成了李金鱼的小学同学,甚至连王大头这种三流货色也屁颠屁颠地号称岚就是隔街东横滨路上的某姑娘。惟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声称有“不要命的小赤佬”暗地里跟他们抢这个“女朋友”,并各自发誓说要对那个“小赤佬”怎样怎样,以致满清十大酷刑都在那些咬牙切齿的“怎样怎样”前相形见拙。他们怀疑过哑巴,但几次搜身都没有发现什么,哑巴指着电线杆子上的岚茫然地摇摇头。“他妈滚!”赵大饼踹开哑巴。

就凭他?”李金鱼轻蔑地看着哑巴离去的背影,对赵大饼说,“这事很复杂,跟这种小角色不会有关系。”

赵大饼点点头,“那个‘老地方’你调查得有结果了吗?”李金鱼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小弟们这几天为了查出‘老地方’在哪儿,都累坏了,线索总是有的,但我们当大哥的总得体恤他们一点,不能逼得太紧!”

赵大饼“哼”了一声道:“你的人值钱,我的人无所谓!我限他们三天内必须给出答复,否则我把他们头拧下来!”

李金鱼啪啪掰响指关节,“你们大路里的人做事就是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赵大饼斜了李金鱼一眼道:“你们永和里的家伙就是太阴,说豆腐太热劝别人别吃要慢慢来,自己急吼拉吼吃个精光册那下巴烫掉也无所谓!”

那段时间江湖动荡谣言四起,我和哑巴冷眼旁观但有时——比如说实在忍不住笑时(脸上肌肉一抖一抖极难控制),只好跑到僻静处抱肚狂笑,皆出眼泪,痛快无比。

江湖的浪头一个个,浪花死在沙滩上,而我退出江湖地安静独处,在爷爷熟睡的呼噜中安静爬起,看到对面镜子中的我眼睛亮如野猫。我穿上衣服,拿起铅笔和素描本,轻轻开门,蹑足下楼,然后在满天繁星下习惯性地翻墙入院,在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中进入鬼楼。我推开三楼小门时发现昨天做的记号依然如初,失望的我踏上那条似乎能突破时光世事的狭窄楼梯,来到洒满月光的屋顶内。

我把岚的照片放在跟前,沉思两分钟,然后提笔作画,笔尖沙沙声中我将我莫名的爱与哀愁涂满整个夜晚。

如此这般,我从十点等到十一点,再等到十二点,岚从未出现过。我开始变得很不耐烦,金猴烟头差点烧掉鬼楼。后来终于顿悟:如果岚来了,她如何进来呢?难不成和我一样翻墙而入?于是一切豁然开朗,便来到花园,用三八军刺撬开了花园边门上年久生锈的锁。从外面看,小铁门即便虚掩着,依然给人深锁多年的错觉,那些看似不可触动的防备,往往脆弱到伸出手指就能破解。

在日记本的红色封面旁,在发黄照片的十六岁岚前,在星月之光的柔软包裹下,在无尽的想像和沉默中,我脚踩寂寞横眉学业,一心玩味自己十六岁时毫无理智的绝望等待。狗屁理想和狗屁前途简直对我无可奈何。很多次画累后的梦中,我和岚一次次地相逢在金色沙滩,我们成了玩沙的孩子,无意于流光似水,淡漠于四季匆匆,享受着时光从指缝间溜走的绝对安详。而我总在长久的相互凝望里被爱感动得泪水涟涟。“那我画画给你看吧,我只会画画。”脆弱如黄瓜的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对岚说。

于是时光无情的流逝被忽略了,时光粗暴的流逝被击败了,生命长河里的这一朵浪花就此凝住,凝成一颗珍珠嵌在十六岁的做梦少年心里。我在纸上画出一道弧线。“这是什么?”岚微笑着问。“是你笑时的眉毛呗!”梦中的我竟然不再结巴,只管开心地大声嚷嚷。

每次凌晨醒来时我总是那么失落,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大呼小叫地在鬼楼的屋顶里伸上个加倍爽的懒腰,然后回家继续睡。

有几次我推开家门时发现爷爷醒了,看到我凌晨回家,爷爷什么也没问,只是起身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后上床继续睡。我放下画册,脱衣上床。“水壶好使吗?”黑暗中爷爷根本没问起为何每晚都出去几个小时,却问起这个。我点点头。“每天出去画画赚到钱了吗?”爷爷问“赚……赚到了,加在一起有有有两百……百多了。”我答。“噢,那画了二十多个大学生了……今天你父母来过电话了,问你学习的事来着。”爷爷说。我冷笑一声。爷爷也冷笑一声。“狗屁数理化!”我翻了个身怒骂。“这句你倒是不结巴!”爷爷惊叹,随即打起呼噜。

没想到第二天爷爷便中风倒地,我一觉睡到中午,才被爷爷养的八哥吵醒。这家伙估计是饿了,口口声声叫:“左满舵!满舵左!”

我揉着眼睛坐起身,心想爷爷没喂它?随即发现爷爷一声不响地瘫倒在桌子边。我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扶起爷爷。爷爷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他竟然努力笑了笑,嘴唇微微翕动着。我抹去不知不觉间流下的泪,把耳朵凑近爷爷的嘴唇。“去看海。”爷爷说。

我点点头,心想爷爷一定是糊涂了。我用尽力气把爷爷抱到床上躺好,然后手指颤抖地拨了120。“小赤佬!小赤佬!”饿急了的八哥看着这一切大声表白。“闭嘴!”我泪流满面地冲它吼去,随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单带着凄厉之声席卷而来。

我刚断奶时就和爷爷一起生活在这间木头发霉的亭子间里了,方才想起这些年来爷爷身边惟一的亲人,也只有我一个而已。我六神无主地站在爷爷面前,爷爷痛苦而冷静地看着我。救护车呼啸而来……

随着爷爷的长期住院,我短暂而意淫的浪漫岁月告一段落。几场秋雨过后,多伦路上的素描像纷纷残破脱落。新的素描不再诞生,晚上十点的鬼楼等待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终究因为看护爷爷太累而渐渐作罢。

哑巴的特制糨糊全用来刷了梅毒小广告,而我只顾呆坐在爷爷的病床前,看着打点滴的玻璃瓶中冒起一个个小气泡。时钟嘀嘀嗒嗒走过,转眼便是深秋。我走在去医院的路上,鼻子里一股咋咋呼呼的落叶味。

九二年深秋我遇到玛丽娅,当时还不像现在这样阿猫阿狗都自己起个英语名字逼着别人叫,说实话我至今搞不懂为什么中国人非要取个英文名字——也没见人家外国人互相打招呼时说:“哈罗,狗子!”

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家伙便乐呵呵地回应道:“嘿!二妮子!好肚油肚!”

不过我最讨厌的是那些给自己取个倭寇名的中国人,还非逼着人家叫他什么什么“狼”或叫她什么什么“子”之类,狼子奴心的还不够,还问你这名字够不够“要死”或是不是有点“卡蛙衣”……操!这种没记性的三流货色遇到小兵张嘎非被张嘎同志BS到死不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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