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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20:3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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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愚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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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4

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4试读:

序 关于散文本体性的思考

楼肇明

人类创造了文明和文化,人在文明和文化中生存,文明和文化同时制约着人。人是文化动物,去掉了人身上的文化,或者说人丧失了创造文明和文化的能力,人就不成其为人了。这是人唯一区别于动物的要著所在。

从人类文化哲学及其跨文化的角度研究文学中的散文,也就是说从人的生存方式这个根本来界说散文,这样,就不管文体理论家们迄今为止提出了多少个有关散文的定义,和多少种文体理论的阐述,也不管东西方文化背景和文学发展历史面貌的差异有多么巨大和繁复,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可供界定的是: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语言艺术是一个互有交错渗透、类别之间边缘模糊的长长的序列。散文,则位于以诗为一极和实用文字为另一极的广阔中间地带,这两极如同拥有不等的磁力,以不同方式不断向广阔的中间地带进行渗透、干预和汲取,从而繁衍出一个个新的文体品种。如诗和散文媾合诞生了散文诗,新闻和散文交媾诞生了报告文学等等,但不管诗和实用文学如何渗入和汲取,诗和实用文字这两极之间的开阔地却不会因此丧失一寸领土,而是更加郁郁葱葱,是一片鲜花开不败的文学原野。如同有的文论家所指出的那样,诗是一切文学艺术的魂灵和精神,散文是整个文学大厦的基座,是诗以外别的文学门类的母体;它还每每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文学成就潮涨潮落的标尺,是作家们文字能力的试炼场,测试其思想、文化、审美涵养全部综合实力的一枚指针。这一描述,可以说是观察了共时性散文繁杂现象后的一个概括性描述,但它还不是对文体作历时性的纵剖面抽象。历时性的抽象观察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事物的质的规定性和功能,终究是历史地形成的,是经过历史漫长的积淀而后形成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散文在所有文学门类中与文化贴得最紧。我们完全可以说,散文在文化中,文化积淀在散文中。散文的质的规定性源于历史对其文化功能的要求,它占据了辽阔的文体类别地域,文体的巨大包容性和类别边缘的模糊不清产生了文体界限依违两可的浮动性,而这又恰恰可以在历史的循环论证中得到证实。那么,什么是东西方共同相通的散文文体的质的规定性呢?

纵观东西方各民族文化史,一个民族的文化奠基期,或者说一个民族文化性格的发韧期和该民族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基本上是全然重叠和胶合的。无论东西方哪一个民族,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都是由哲理散文和史传散文构成的。在中国,为先秦的诸子散文和史传散文,在西方则是影响整个西方民族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的古希腊罗马的哲学家和史学家的著述。这是西方无论哪一民族的文学史家们在追本穷源时都要溯流而上的第一源头。也许有人会说,这一提法漏掉了史诗和宗教经典。说的不错,但史诗也是史,宗教经典本身就是史前史和民族先哲行状和思想的记录,从文学的角度把它作为史传散文和哲理散文也无可厚非,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亵渎之举。不过,源头仅仅是源头,而不是汩汩泱泱从远古至今,永不停歇的流。源头的重要性在于流是从源头开始的,它无时无刻不在哺育着流,流是对源的回应,源则规定着流的性质。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民族的哲理散文和史传散文在铸造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中起着举足轻重的决定性影响,在中国是这样,在西方也是这样。

当然,作为文学艺术之一的散文,特别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与散文史作奠基的开篇有着割不断的血缘联系,但文随代变,又有所区别。作为现代定义上的散文,发端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思想家们的笔下,在英文中被称为esye的自由、随意、散漫的文体,是由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蒙田首创并趋于成熟的,在这位现代散文的鼻祖手里,他高擎着人的解放的旗帜,esye主要是他抒发个人情怀的工具,是这位思想者的思想情怀的文学载体。当esye传到了英国,起而效之的仍然是一位哲人——弗兰西斯·培根。这位实证主义哲学家在承继蒙田的张扬个性自由,张扬人的理性的同时,也加重了这一文体作为文明批评和人的精神建设的思想比重。由于思辩和强健逻辑的左右,esye的随意散漫性在培根手里渐趋减弱,文体上显得更为缜密、凝炼,更为雍容、漂亮,简洁直捷。按照本森在《随笔的艺术》一文中的说法,“诗写传奇中的崇高,随笔写平凡中的崇高”,其中平凡中的崇高云云,乃是指把随笔推向了艺术峰巅的兰姆的作品而言的。兰姆写的是凡俗庸常生活中的人们的浪漫主义情怀,是日常起居乃至卑下生活里未曾泯灭的崇高和圣洁,兰姆亲切随意的絮语,有别于布道宣教和道德训诫,并最终填平了思想载体和随笔艺术之间的隔阂。从启蒙主义者手里开创的思想载体的随笔到浪漫主义最杰出的随笔作家兰姆止,可以说是西方现代散文史上的第一个大篇章,或跨文化地域的第二个大段落,真正意义上的西方散文是在这一个段落里蓬蓬勃勃地繁衍兴盛起来的。

如果说我们将一个拥有杰出艺术成就的代表性作家作为一个文学发展阶段的开始或结束的标志是可行的话,那么,西方现代散文的第二个篇章,应该从现代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法国诗人波特莱尔作为起点。如此划分一方面是基于文学变革归根到底是审美观念的变革,散文不可能游离于文学大潮之外。波特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对于散文文体的意义,不止于散文向诗靠近,或诗向散文渗透。诗的感性因素和散文的理性因素在文体内部的渗透融合中上升到了覆盖层或居支配地位的层面,艺术把握的侧重点也转移到了感性和感官的进一步开放上来,换言之,波特莱尔的散文诗将散文提高到了与诗并驾齐驱的审美变革的前卫地位上来。《巴黎的忧郁》和《恶之花》一样,由于对在审美趋向上真善美三位一体的古典审美传统提出了怀疑,确切说是对艺术的美和道德的善的一致性提出了怀疑,并且卓有成效地挤出了一个缺口,切断了美和善的必然联系,从而使得真善美的审美组合方式不再是唯一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真恶丑和真恶美的组合同样也是可行的。文学史家们每每以“波特莱尔以降……”的话头作为现代主义文学审丑趋向的指代词,是同时包括波氏的诗、散文诗、散文及其理论工作的创新在内的。

须指出的是,散文文体创新所显现出来的历史阶段性划分,与其它文类相比,对自身传统的反叛或者说散文作家们的“审父意识”没有在其它的文类中那么强烈和激烈,新旧交替,不全然是新的打倒了旧的,它并不尽然是颠覆和置换,而多半是一种累积和叠加,创新和回溯,在累积和叠加,创新和回溯中呈阶梯性地前进。因此,散文文体的持续性和稳定性要高过于其它文类。唯其如此,它一般不容易挤身到审美变革前驱的地位去,而它的变革多半发生在人类生存方式的巨变之时。如果说启蒙主义运动时期是西方世界的一次“王纲解纽”,那么,十九世纪末期即是一次“礼崩乐坏”。散文文体的革新与人的生存方式的联结更为直接,与社会思潮依附得也更紧密。从波特莱尔至今,各国的优秀散文作家,在原先的思想者、学者(社会科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之外,又增加了一大批诗人加入散文作家的行列,他们同时兼具三重身份,或两重身份,那种单打一的专业散文作家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即使有这样的散文作家,与优秀二字也多半缘份不深。身为一位散文作家而一无诗才,二无学殖,那是不堪设想的。这一事实本身就足以说明散文属于文化,属于思想,从属于人的审美智慧。优秀的散文作家,是自己民族和时代的文化精英层,这就从创造主体的角度昭示我们散文文体的文化本位性、思维性和它的审美先驱性。我以为,相对于散文内部各类体式上的界定,与其在细枝末节上进行繁琐的徒劳无功的论辩,不如从总体上把散文的文体本位性,它的思维品格和作为审美先驱的职责加以强调,并把这三者界定为散文三性,是包括随笔小品、记叙散文、抒情散文、游记、回忆录、扎记、日记等等被统摄在散文名下各体各式所应共同遵守,共同追求的文体的价值目标。

散文三性是对迄今为止世界各民族散文史的总体概括。事实上,一个民族的散文发展史差不多就是一部民族的思维方式史,一部民族的文化性格史和审美性格史。如前所说,这是由散文的高潮期或繁荣期的优秀散文作品所昭示的,是由历史沉淀后的精华所昭示的。而且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有其不可切割的内在联系。思维方式对文化性格的形成和演变是起重要作用的,两者之间是“体”与“用”的关系,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内敛于民族文化性格之中;在多彩多姿的民族文化性格之中,终可以找到民族思维方式蛛丝马迹的显形;而审美性格包括在文化性格之中,或文化性格能涵盖审美性格。这一有关三者之间关系的推演,与散文的文体本位说是吻合的。现代西方散文的第一个篇章发端于法国,不久兴盛于英伦三岛,而且一开始就与实证主义哲学结合起来,从培根、兰姆直至二十世纪的奥·赫胥黎、奥威尔、劳伦斯、肖伯纳、福斯特、切斯特顿、普里斯特里、及至以散文获诺贝尔奖的政治家丘吉尔和哲学家罗素的作品,我们应该承认,这些作家们的气度雍容持重,优雅含蓄,结构缜密简约,行笔幽默犀利,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精神风采的集中体现。由此可见,英国民族精英层的创造力是巩固民族文化性格得以薪火承传的主导方面。法兰西民族素以永不枯竭的审美创造活力著称于世,西方现代散文的前两个大篇章均滥觞于法国。若贸然倡言,第三个大的历史新篇章已蓬蓬勃勃地在世界各地开花了,也许失之武断,但新的端倪已经出现,且又是在法兰西这块富于审美首创精神的土地上破土而出,却是不会有疑义的。西方思想界公认,罗兰·巴特尔、富科和德利达是本世纪下半叶最后的三位思想大师,他们是哲学家和人类文化学家。罗兰·巴特尔还同时是文学理论家和随笔高手。《恋人絮语》、《艾菲尔铁塔》、《脱衣舞的幻灭》,是一批执着于揭示文化深层结构奥秘的随笔杰作,对文化结构的拆解,也许不无若干游戏成份,对文化奥秘的探寻,弄清结构来龙去脉的热诚意见,也许还包含着一份当代人因普遍的失重状态而来的几分无奈。但一种新型的随笔文体毕竟以经典的面貌被创造出来了。如果说西方现代散文史的第一个篇章,蒙田在文体上主要表现为“情趣盎然的感想追怀的漫录”,兰姆在“看似即兴涂鸦的背后却深藏着一片雕心刻骨的苦心”,“思索经验世界以暗示于注意深微的读者”,他们运笔,“既非记述,又非说明,不是高头讲章庄严的议论”;如果说西方现代散文史的第二个篇章,散文的全方位向诗靠近标志着散文审美先驱化地位的确立,把发端于第一篇章的个我主观调子,个我人格底色推向了极致,林林总总的宇宙大块的结构生成,仅仅是“象征的森林”,它们或明或暗,或多或少,有意和无意地被内在的小宇宙有所遮蔽,有所掩藏……。那么,视罗兰·巴特尔的随笔为西方现代散文史的最新发展的标志,即基于他对前两个大篇章的整合和革新,他一方面以弱化个我的主观色彩为代价,凸现了关注的对象——人类史和文化史的功能结构,发现结构,表现结构,拆解结构是他随笔散文的第一要务。他以潇洒的心态,目送飞鸿,手挥五弦,虽以拆解和表现结构为主旨,却在发现、表现和拆解中塑造了一个智者的形象。读罗兰·巴特尔的随笔作品,读者如同被置身于一座由无数智慧的多棱镜组成的森林之中,八面徐徐来风,四方春雨潇潇,涤尘去垢,明慧益智,所谓益智的含义还不单是指具体收获了什么,而在于探寻和质询存在的方法存在着多种可能性,罗兰·巴特尔产生灵智觉醒举一反三的连锁效应的秘密也正在这里。

鉴于以蜻蜓点水般地回顾,我们把散文文体中的文化意蕴提到文体本体论的地位,是符合世界各民族散文发展的史实的,而且,与从创作主体的角度出发,强调散文是最具个性的文体,是作家人格智慧的艺术表现,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作家横向地属于时代,纵向地属于民族,民族文化性格的基因赖一代代作家脉息不断地去复制,正如我们每个人不可能割开自己的血管把父亲的血液放掉;文化性格的变异不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们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生存的时代里吐故纳新,不同的文化性格及其变异终是纵向垂直系统和横向连结系统双项交汇的结果。我们大体上可从把世界各民族的散文按文化意蕴的不同类型,划分为东西方两大部分,东方部分可择其要者,列举中国、日本、印度、阿拉伯等;西方部分,则可群集和细分并举,列举英国、北美、法国和中南欧、德国和北欧、俄罗斯和东欧、西班牙和拉美等。由于文化和文学交流影响的多渠道性,以及超越历史和地域边缘影响的存在等诸多原因,致使要描绘出一幅齐整的几何图形似的世界各民族文化类型图谱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从宏观的历史图景看,文明模式有兴有衰,作为民族文化性格载体的散文,文学发展不平衡的规律是始终在起着作用的,更因主体选择参照系和价值标准的不一致,文化和文学有别于地理疆域、经济的大小强弱,而顺理成章地会有散文大国和小国之分。无视各种不同类型的文化性格拥有各自不可取代的优长及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价值,是一无视世界多元格局的失误,而无视人类历史特别是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所呈现出来的彰明昭著的一体化趋向,或者说无视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区间在文明发展程途中所呈现的“时差现象”,也是一个不可原宥的错误。

本选集将我国现代散文定于“五四”现代文学的兴起,“五四”新文化运动大体上与西方的启蒙主义运动相当。回顾近一个世纪来我国散文的发展,大体上也与西方文学三、四百年间各种流派兴衰更迭的历史相当,确切些说,西方现代文学三、四百年间的历史发展被我们浓缩在一个世纪里有选择地加以介绍、传播和完成了。西方现代散文的前两大篇章,相当于“五四”至三十年代我国现代散文发展繁荣的第一个高潮期;台湾地区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散文创作可视为我国现代散文的第二个繁盛期,而八十年代后半叶开始,无论大陆还是台湾,在散文接受本世纪人类优秀文化成果方面,海峡彼岸和此岸都已经或正在与世界同步。我国现代散文近二个世纪高高低低、坎坷不平的历程表明,把外来优秀文化和文明成果作为发展我们民族文化的一种撞击,触媒或发酵的机制,几乎是一个必要的前提。鲁迅讲,“五四”时期的散文成就在新兴的诗歌和小说之上;周作人讲,“五四”现代散文的来源有两个,一是明清小品的传统,一是英国小品的传播,是两者融合的产物。

从比较文化学的角度观察,还是从我国现代散文历史规律性的经验总结出发,我国现代散文接受外国文学包括散文在内的影响是一重现发现传统,发展传统的必要条件。我们阅读外国优秀散文,不啻是集优秀的世界各民族文化精神于眉睫之前,从而增强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的文化参照的自觉性。我们知道,不仅蒙田和蒙田之后的英国散文小品使“五四”现代散文获益良多,就是我们近邻的日本民族,他们的古典随笔小品传统,也直接接受了中国古代文化和古典散文的影响。《枕草子》、《徒然草》等日本古代散文随笔经典,写达官贵妇,骚人墨客的生活轶事,宫殿苑囿,四季时序,捕捉瞬息间的感官印象,表达出清静无为的人生态度等等,既有类似《世说新语》简约机智的一面,而人生倏忽,转息即灭的无常感,以及在感官层面上的细腻入微,则是佛教文化影响下的一个创造。日本民族是一个善于寻找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契合点的民族,这个契合点既是外来的,又是传统的,从而使得传统不仅没有丢失,而是在不断的对话和交流中前所未有地被宏扬了。我们不仅可以在德富芦花、芥川龙之介等现代名家身上看到这一发展轨迹,而在当代日本散文文坛的双子星座——川端康成和东山魁夷身上,具有更为显豁的自觉,“日本的美”被他们提升到了声振环宇的新的语境之中。“日本的美”被全世界认识,极而言之,与川端氏、东山氏散文作品中的“死亡哲学”是分不开的。他们以“濒死者的眼睛”观察世界,一方面,“危机感”和“彻底的失落感”被推到了极限,这与进入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现代人的心理感受是普遍相通的;另一方面是无限的依恋和留恋,世界行将溶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刹那间那一份清醒的寂静,落日余辉,暝色四合,构成主客观双重意义上的“特别的美”;至于以颓废情调写人性的病态腐败之美,或以悲壮笔触写烈火喷油的熊熊燃烧之美,那仅仅只是川端和东山之间个性的差异。泰戈尔是对我国“五四”现代散文起了不可低估作用的另一位东方诗人。泰戈尔以儿童的眼睛和心灵感受世界,物物平等,冤亲平等的佛家哲学的爱,以及他作为诗人的人格自我定位,定位于神与人之间,作为凡尘俗世的代表去向上苍祈祷,是每一个喜欢他作品的人看得见的,却又未必是人人都能洞烛幽微的。泰戈尔在中国恒久不衰的吸引力,只有少数几个外国作家方可与之比肩。“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用来描绘一代又一代中国青少年阅读泰戈尔的作品,该是贴切的。不过,我以为打开泰戈尔文学世界的钥匙,是他自己这样两句话,一曰:“历史在耐心地等待着善对恶的最终胜利”;二曰:“上帝等待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泰戈尔作为获得世界性广泛声誉的第一个东方诗人,不仅他立足民族传统、面向世界的经验值得中国作家们记取,就是为什么泰戈尔的影响力会在中国作家笔下呈现出高低深浅的不同层次,同样应予以深究。

在长达三分之二个世纪的时间里,影响中国文学最深的当推俄罗斯文学。即以散文而言,从屠格涅夫到普里什文到巴乌斯托夫斯基,从赫尔岑、柯罗连科到邦达辽夫,从蒲宁到加扎科夫、索洛乌欣,中国作家从俄罗斯文学获得启迪、影响和喜爱有很大的普遍性。若从深浅不一的痕迹中去辨别民族文化性格的差异,那么俄罗斯作家主体人格中积淀的民族文化性格有三个共同的特色,颇堪深究和回味。一是俄罗斯作家从十二月革命党人的传统开始,均有一份高贵的气质、博大的胸襟和坚韧的意志,从那时候起就以高昂的“公民意识”取代了卑猥低下的“臣民意识”,谁之罪?怎么办?成了他们凝思竭虑的一个聚焦点;二是东正教的哲学传统表现为对人性善恶的两极进行深究的浓厚兴趣,表现为对“被悔辱的和被损害的”小人物的同情,并将这种同情与对人的终极关怀联系起来。三是俄罗斯作家较普遍地拥有“美能拯救世界”的信念,美作为救赎的手段,常常不自知地流露于字里行间,或直抒胸臆地进行表白。习惯于在散文中发表艺术哲学的宣言,几乎成了一个代不乏人的独特传统了。从乌斯宾斯基笔下的维纳斯,到别洛夫笔下的俄罗斯乡风民俗,两位作家“萧条异代不同时”,都有一种对美作不疲倦的探索的热诚,冥冥中似有一线相连。也许,与欧美散文相比,俄国散文失之笨重,灵巧不足,但犹如俄罗斯黑土地般的广袤和浑厚,在世纪的暴风雪中无暇顾及机巧和精致,就是一个文体以外的原因了。

外国散文成序列性地介绍到中国,是近十年来的事。散文终究是一个民族精神的灵魂,即与民族哲学的成长渊源同步。我们读美国散文,从爱默生、梭罗、惠特曼时代直至今天,那新大陆开拓者的蓬勃朝气、实干精神、各种文化得以融合和融合后暴发出来的创造性活力,对于我们理解审美世界融合的必要性,该是同样地富于启发性的。从一定意义上讲,詹姆斯和杜威等人的实用主义哲学是美国民族的哲学,美国的世俗文化受实用主义哲学的影响极大,也可以说爱默生和梭罗的传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乃至倒退,但这个传统仍然是不绝如缕的。《再到湖上》、《神奇的世界》、《故乡的雷声》即是明证。德意志民族素以长于哲思著称世界,从歌德到尼采,从黑塞到格拉斯,或为先知,或与撒旦签订契约,散文兼及檄文、碑铭、箴言、诗篇,这一震古烁今的作风,从一些以写哲学为己任的作家们身上和哲学家所写的散文中,表现得更为酣畅淋漓。如基尔凯郭尔,如卡夫卡,在德意志和东欧土地上的犹太民族是如此,与德意志文化有血缘关系的北欧国家也是如此。在我国的三、四十年代,西班牙“八九年代”一代作家阿索林和巴罗哈等人,他们那着眼乡村风俗画,着眼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散文,对当时被破败的中国农村包围,寻求民族解放的青年散文作家来说,是很具吸引力的,与此相对应,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拉美爆炸文学兼及博尔赫斯、帕斯等一代文学宗师的诗文,吸引中国文学青年们的波及面更为扩大了,在一定程度上可谓迎合了给散文重新定位,打开散文多重思维空间的心理需求。

即或不是在地球越来越小的今天,散文的跨文化影响也是有一条时隐时现的线索的。东西方人的自然观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从古希腊罗马到文艺复兴,西方人强调自然是人探索和征服的对象,是一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东方人强调“天人合人”,自然是面镜子,是人内在修身的根本的参照系,不仅人际之间的关系能在这面镜子中得到反映,而且它还把是否和谐一致当成检测的价值尺度。如果说,在早期西方的一些自然科学家的笔下,如布封的动物素描,观察的精确细致,表现为自然界是科学实验的对象,法布尔的《昆虫记》之所以是一部昆虫世界的“圣经”,是因法布尔已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注入了人类世界的文化因素和人性善恶的因素了,昆虫世界的理趣和情趣显然是人生世界的一种变异,和一种折射。卢梭“回归自然”的口号,基于文明对人性压抑的批判,已与我国老庄哲学的“绝圣弃智”有些相近了。此后美国人梭罗逃避到瓦尔登湖畔,与山川林木为友,在梭罗笔下,诗人借自然说话,自然借诗人说话,是对西方文明将人与自然分离开来传统的一次决绝的抗争。在俄罗斯人普里什文笔下,在日本作家德富芦花笔下,都是将自然与人的和谐一致当成人的最高幸福,大自然是疗救心灵创伤,重新获得生命力的永可信赖的场所。当代美国生态学家,《沙乡的沉思》一书的作者利奥波德,深情的描绘了发生在大地母亲身上那悲壮苍凉的一幕,自然的沙化背后显然因为人的贪婪无厌,是人性沙化的直接结果。从以上人与自然主题的演化轨迹中,东西方不同时代的作家已渐渐地趋向一致。

如果我们选择若干感兴趣的母题或子题,将同一主题及相邻的子题,同一题材乃至相似风格的优秀作品,不论国别和时代,从创作动机,材料结构,叙事策略,语境对象直至辞语的使用进行纵向绵延考察和横向平面比较,领略不同民族间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五彩斑澜、绚丽多姿的文化、人格和审美智慧,会有助于我们将文化视野的地平线推得更远些,因为一种旨在“审美视界融合”的研读,完全符合散文欣赏“非一次性”的文体本质属性。散文是文化精髓的教课书,是滋养人的心灵和人性的审美教课书,它不只是文化消费的对象,也不止于社会百科全书。在今天,社会转型,“视听文化”的不可阻挡的强健势头席卷一切,文字作为一种思想符号的优势却是“视听文化”先天地所不可比拟的。被“后工业社会”的人们讥讽为“短小轻薄”的所谓“状态散文”或“平涂散文”(意指没有思想和心灵的深度,只有某种思想道德平均数的散文),它一方面是对视听文化的效颦,一方面是迎合现代社会被称之为“单维度人”和“空心人”的消极需求。编选这本洋洋达二百余万字的东西方散文名作,我们虽不奢望于世道人心、民族散文的振兴大有裨益,但却有一份坚守精粹文化营垒的心愿,并愿给予喜爱中外散文的读者们以翻检之便利。

本选集西方卷的译文,绝大部分是近十年间的中青年翻译家们的作品,同时也选了鲁迅、周作人、茅盾等学贯中西的一代作家的译笔。翻译散文与译诗同样地困难,而且在同一作品的几家不同译本中,还未必是一定后来居上的,在这里,老一辈作家、翻译家,如巴金、傅雷、王佐良先生的译笔堪称是可与原作媲美,令人击节赞叹的典范之作。我国近几年来外国散文的翻译出版以丛书形式开始走向序列化和系统化了。尽管遗漏和空缺的外国散文经典还不少,地区间也不尽然平衡,与原国家的散文繁荣还不相称,但是,世界散文大国的图景之轮廓已宛然清晰可见了。没有几代翻译家的辛劳,要编选这样一种集粹性的选本,是根本无从谈起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翻译工作,尤其是翻译启人心智的经典名作,就如普罗米修斯窃火到人间。翻译散文是项利在当代,功在后世的崇高伟业,作为编选者,我们对翻译家们的劳绩谨致衷心的谢意和敬意!

李健吾

李健吾(1906-1982)山西人。作家、翻译家。著有散文集《意大利书简》;文论集《咀华集》、《咀华续集》、《李健吾戏剧评论集》、《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及译著多种。

希伯先生

接到哥哥来信,说家乡失陷,希伯先生被迫做了几天维持会的新贵,设法逃到外县。他有一个儿子被日本兵打死了。

希伯先生是一位有风趣的好好先生。一张并不虚肿的圆脸,沿边布满了荆棘的短髭;鼻梁虽高,眼睛却不算大;毛发浓密,然而皮肤白净:处处给人一种矛盾的印象。小孩子初次站在他的旁边,不免望而生畏,听他三言两语之后,便意会出这位大人是怎样一个赤子,心情和他的年龄又是一个可爱的对比。他是一位半新不旧的文人,字写得规规矩矩,圆圆润润,和他自己一样平稳,和他自己一样没有棱角,而且,原谅我,和他自己一样默默无闻。中等身材,相当宽大,夏天他爱脱掉上身衣服,露出他厚实的胸脯。他的健康和强壮值得人人羡慕。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结实的身体,藏着一颗比鸡胆还小的小胆。他虽说是一个文人,因为缺少名士的清骨,究竟还有撒野的地方,招人喜爱。方才我说他赤裸上身,未免有伤风化,实际当着亲朋家小,他才敢这样洒脱无礼。有一个毛病,不问前面是否远客高谊,他依然夺口而出,顺口而下,好比清流潺潺,忽来一声鸦噪。这就是那句一般厮走的口头禅:狗的。

我喜欢他。十岁的光景,父亲托了两位朋友把我远迢迢从西安送到津浦沿线的一个小站。他是其中之一。另一位是著名的二愣子,一句话就瞪眼,两句话就打架的李逵一流的人物。他们两位永远在冲突,我夹在中间像一道坝,或者不如说像一位判官,因为最后排难解纷的一定是我。我很乖巧。他们一路在轿车上争吵,临到歇店的时候,我总插进一句:

——叔叔,回头喝酒吗?

他们在这一点上永远是同意的。看着我矜矜在意打开我的小箱,一枚一枚数着我的铜元,预备下了轿车请客,他们彼此望了望,眼睛全闭小了。我母亲给我小箱放了十块钱的铜元,因为我的乖巧,变成他们的调解费。

我想他们不会真打真闹起来的。希伯先生的性格先不允许。然而他之所以要抬杠的,大约只是寻开心,故意激逗而已。假如他晓得对方霸道的时候他会笑着脸,寻个机会,一转身溜掉的。

这种怕事的性格决定了他退守的引止。他不肯接受我父亲的介绍,孤零零到一个陌生的队伍。他指望我父亲有一天飞黄腾达,成就他的功名。同伴远走高飞,有的发了财,有的做了官,有的为害于民,有的为利于国,有的流转沟壑,死而不得其所,只有他,自从我父亲遇了害,收了他仅有的野心,烧掉所有我父亲寄给他的危险的书札,安分守己,默默然,只做了一个良善的顺民。每一个人有他自己的磁石。我父亲是希伯先生的磁石。这块磁石碎了,也就没有谁能再吸引他这块顽铁了。年轻时候尝够了冒险,如今心灰了,面冷了,他牢牢守住他的处世哲学:明哲保身和与世无争。名有好处也有坏处,他不要了;利,他要的,然而也只是那饱暖无缺的蝇头小利。没有大奢望,他也就没有大风波。他像一条蚕,啃着他那一片桑叶。还不如蚕,他放弃了走动的念头。二十年来,难得有人听到他的名字。我晓得他在家乡一个什么职业学校教书,发两句无谓的牢骚,讲两句他那点儿半新不旧的破捞什子,如斯而已。

一阵狂风暴雨卷进了这和平的渺小的生活,他把自私当做他的硬壳,慵慵逸逸,拖拖沓沓,胶着在他绿英英的石头上面。他已经忘记什么叫做行动。万一他在滚转,那不是他,而是石头,是波浪。但是,可爱而又可怜的希伯先生,我同情你。现在你陷在沸腾的血海,还丢掉了你所依恃的小小石头。你心爱的儿子也被强敌打死了。逃到什么地方去,你这前不把天后不着地的田螺?你学会了生活,却不晓得怎样生活:生活是一条链子,你是一个环子。他不是一块一块不相连接的石头。

我一点没有责备希伯先生的意思。我宝贵我过去的生命,希伯先生是它一了寂寞的角落。他属于我的生命,他的悲哀正是我的悲哀。有谁说我不就是希伯先生呢?有谁说谁不是呢?站出来,让我崇拜你。

何其芳

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人。诗人,评论家。著有诗集《预言》、《夜歌和白天的歌》;散文集《画梦录》;文艺论文集《关于现实主义》、《论〈红楼梦〉》等。

雨前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地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象呵!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静静的日午

“你听见了汽笛声吗?”柏老太太喊。“我听见了,在我伸起手,刚要把花插进瓶里去的时候。”一个高高的穿白衫的女孩子说。“我呢,正在我用钥匙开了那个大衣柜的时候,那快乐的尖锐的声音叫起来了。我说它是快乐的,不是吗?它仿佛很高很高的飞上天空,又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柏老太太刚从内室走出来。这儿是客厅。这古老的客厅今天现着节日的神气。一大束白色红色的茶花在长桌上的供瓶里。青色的檐影在石阶上。壁钟上十一点三刻。柏老太太在等着她的孩子从远方归来,她曾有过几个孩子,但这是她最小的也就是仅存的一个了。“我从前住在一个北方城市里。”柏老太太说。

垂手听着的女孩子笑了。这位老太太说她的从前总是这样开始的。“我现在记起了那个城市。”柏老太太坐下一把臂椅。“它是几条铁路的中心。我住的地方白天很清静,到了晚上,常有一声长长的汽笛和一阵铁轨的震动,使我想着很多很多的事情。后来我读了一位法国太太写的一本小书,一个修道院的女孩子在日记写着:车呵,你到过些甚么样的地方?那儿有些甚么样的面孔?带着多么欢欣又忧愁的口气。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年青的苍白的修道女。那时我读着很多很多的书,读得我的脸有点儿苍白了。”

微笑着的女孩子在从这位老太太满是绉纹的脸上想像她年青时候的苍白。“又读过一本书,三位年青漂亮的俄国小姐住在乡下,常喊着要到她们从前住过的那个大都会去,但总没有去,有一天,那位最年青的小姐忽然向着窗子哭起来了:天呀,意大利文的窗子是甚么,我记不起了。她从前学过意大利文。那时俄国有身分的小姐们都学过外国文,但在乡下,是一点也用不着了。现在我想起那位小姐我还是很喜欢她。你喜欢她吗,孩子?”“我也许会喜欢她。”“也许会。你要是读了那本书你一定会。年青时候有些幻想是很有趣的,我那时希望有条铁路到我家乡,夏天回来,过了夏天就走,顶方便的,现在几里路远就有一个车站,但我已不想到哪儿去了。我那时又希望有一乘马车。”柏老太太停一停,忽然喊:“我叫驾我的马车到车站去,早已去了吗?”“早已去了。”“我们不能让他自己走回来。你不知道长途旅行是怎样劳苦,你没有到远方去过。”“我知道。”“你怎样会知道呢?”柏老太太看见她低下头了。是的,你以后也会到远方去。等我的孩子回来和我过了夏天,我们带你一块儿旅行去。我知道你也不满意乡下,和那位俄国小姐一样。有一天,你父亲向我喊:老太太,您说不是吗,我们乡下人用得着读甚么书?你也想学意大利文吗,小姐?你也想读得你的脸和修道女一样苍白吗?“柏先生该早已忘记了他的小邻居了。”“我要向他说你。说你使我温暖的过了许多冬天。我们这样老了的人常是寒冷的,但从你们年青人身上有时找到了我们那已失去了的自己。”“老太太,您说我就穿这身衣衫见柏先生吗?”“我喜欢简单的颜色。白色,或者黑色,白色的衣衫显得你是快乐的,善良的,换上黑色的你就成了一个多思虑的孩子了。”“那么我倒愿意穿黑色。”“那么他将捉摸不定你了。他将说:我找不到从前那熟习的门了。从前你是一个简单的快乐的孩子,像一颗小小的常青树。现在你长得这样高了。”柏老太太停一停,忽然喊:“我叫驾我的马车到车站去,早已去了吗?”“您不是刚问过吗?”“我的意思是说早应该回来了。”“也许快回来了。”

柏老太太偏着头听一会儿。忽然喊:“我的孩子,来帮我一下吧,我想起来。”女孩子跑到她面前去。“我有点儿心烦。我想起来走走。”女孩子把手递给她,“你就坐在我侧边吧,我们还是说说话吧。我说我从前住在一个北方城市里,是吗?那时我也有一位小邻居,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常牵着她的手,她望着那寂寞的大眼睛,想问她,你思索着什么?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丽的想像,我记得我小时候,院子里开着一种像蝴蝶的花,我相信它们是会飞的,常独自守着它们,但它们总不飞,于是我悲哀极了。那位小邻居使我想起自己的童时。后来……”“后来怎么了?”“后来她父亲回南去,已经到站了,突然在下车时候跌到铁轨上去了。她和她一家人便都奔丧回去了。”“真的吗?”“你以为我在说故事吗?在故事上我们说这太凑巧了。在人事上我们却说这太不凑巧了。为甚么他要在那一班车回去?为甚么要在那一秒钟下车?一秒钟内有多少可能呢?我觉得时间是不可思议的,可怕的。”“老太太。”女孩子轻声的但有力的喊了出来。“是的,为甚么有些古怪的念头跑到我脑子里来了呢!我觉得时间静得可怕。你听,甚么声音也没有。”

是的,树叶子没有声音,开着的窗子也没有声音。全乡村都仿佛入睡了,在这静静的日午,但突然,壁钟响了起来:十二点。

慢慢的,女孩子从柏老太太怀里抬起头来:“我听见了铃声,和马蹄声。”

巴金

巴金(1904-),原名李芾甘,笔名王文慧,欧阳镜蓉,黄树辉,余一,巴比,比金等。四川省成都市人。现代著名作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家》、《春》、《秋》;中篇小说《憩园》,《寒夜》;散文《真话集》。现有《巴金文集》等行世。

海上的日出

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非常清静,船上只有机器的响声。

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地在扩大它的范围,加强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阳要从天边升起来了,便不转眼地望着那里。

果然过了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是真红,却没有亮光。这个太阳好像负着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红得非常可爱。一刹那间,这个深红的圆东西,忽然发出了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它旁边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时太阳走进了云堆中,它的光线却是从云里射下来,直射到水面上。这时候要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倒也不容易,因为我就只看见一片灿烂的亮光。

有时天边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阳出来,人眼还看不见。然而太阳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后来太阳才慢慢地冲出重围,出现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这时候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这不是很伟大的奇观么?

鸟的天堂

在N的小学校里我们吃过了晚饭。热气已经退了。太阳落下了山坡,只留了一段灿烂的红霞在天边,在山头,在树梢。“我们划船去!”N提议说,那时候我们大家站在校前的池畔,看那山景。“好,”别的朋友很高兴的接口说,我也跟着赞同了。

我们走过一条石子路,很快地就到了河边。那里有一个茅草的水阁,穿过它,在河边大树下我们发见了几只小船。

我们陆续跳在一只船上,一个朋友解开了绳,拿起竹竿一拨,于是船缓缓地动了,向着河中间流去。

三个朋友划着船,我袖手坐在船中望四周的景致。

远远地一座塔耸立在山坡那面,许多绿树拥抱着它,在这附近很少有那样的塔,那里是朋友Y的家乡,我明天就要到那里去,登那山,上那塔。

河面是很宽的,白茫茫的水上没有一点波浪。船平静地在水面流动。三只桨有规律地在水里拨动,那声音送进耳朵去就像一曲音乐。

在一个地方河面变窄了。一簇簇的绿叶突到水面来。那树叶真绿得可爱。是许多株茂盛的榕树,但我却看不出它们的树干在什么地方。

当我说许多株榕树的时候,我的错误马上就给朋友们纠正了,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株榕树,另一个朋友说那里的榕树是两株。我看见过不少的大榕树,但像这样大的榕树我却是第一次看见。

我们的船渐渐逼近那榕树了。我便有机会看见它的真面,真是一株大树,枝干的数目是不可计数的。枝上又生根,有许多根直垂到地上,进入了土里。一部分的树枝垂到水面,从远处看,就看一株大树躺卧在水面一般。

这时候正是榕树茂盛的时期。(树上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实,而且许多落下来了。)它现在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示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那翠绿的颜色明亮地照耀我们的眼睛,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面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

船在树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湿,我们没有上去。朋友说这里是“鸟的天堂”,有许多鸟在这树上做窠,农民不许人去捉它们。我仿佛听见几只鸟扑翅的声音,但等我的眼睛注意地去看那里时,我却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儿。只有无数的树根立在地上,像许多根木桩。土地是湿的,大概潮涨时河水时常会冲上岸去,鸟的天堂里没有一只鸟儿,我不禁这样想。于是船开了。一个朋友拨着船,缓缓地流到河中间去。

在河边田畔的小径上有几株荔枝树。绿叶丛中垂着累累的红色果实,映到我们的眼帘来就带了大的引诱性。我们的船就往那里流。一个朋友拿起桨把船拨进一条小沟。在那小径边旁,船停住了,我们都跳了上岸。

两个朋友很快地爬到树上去,从树上抛了几枝带叶的荔枝下来,我们接着,我和N和Y三个人站在树下,就剥开几个来吃。等他们下地来时,我们大家一面吃着荔枝,一面回到船上去。这荔枝还没有成熟,大家后来都不想吃了。

第二天我们划着船到Y的家乡去,就是那个有山有塔的地方。从N的小学校出发,我们又经过那“鸟的天堂”。

这一次是在早晨,阳光照耀在水面上,在树梢,一切都显得更加光明了。我们也把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起初四周是静寂的。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朋友N把手一拍,我们便看见一只大鸟飞了起来。接着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我们继续在拍掌。很快地这树林就变得热闹了。到处都是鸟声,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树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我注意地看着。我的眼睛真是应接不暇,看清楚了这只,又看落了那只,看见了那只,第三只又飞起了。一只画眉鸟飞了出来。给我们的拍掌声惊吓着,又飞进了树林,站在一根小枝上兴奋地叫着,那歌声真好听。“走罢!”Y催促着说。

当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乡村流去的时候,我还回头去看那被抛在后面的茂盛的榕树,我感到一点儿的留恋的心情。昨天是我的眼睛骗了我。那“鸟的天堂”的确是鸟的天堂啊!

废园外

晚饭后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这里来了。

从墙的缺口望见园内的景物,还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叶。在一个角落里,一簇深红色的花盛开,旁边是一座毁了的楼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楼前一排绿栏杆还摇摇晃晃地悬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开得正好,大的花瓣,长的绿叶。这些花原先一定是种在窗前的。我想,一个星期前,有人从精致的屋子里推开小窗眺望园景,赞美的眼光便会落在这一簇花上。也许还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园中的花树,把年轻人的渴望从眼里倾注在红花绿叶上面。

但是现在窗没有了,楼房快要倾塌了。只有园子里还盖满绿色。花还在盛开。倘使花能够讲话,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所看见的窗内的面颜,年轻的、中年的。是的,年轻的面颜,可是,如今永远消失了。因为花要告诉我的不止这个,它们一定要说出八月十四日的惨剧。精致的楼房就是在那天毁了的,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座花园便成了废墟了。

我望着园子,绿色使我的眼睛舒畅。废墟么?不,园子已经从敌人的炸弹下复活了。在那些带着旺盛生命的绿叶红花上,我看不出一点被人践踏的痕迹。但是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我回头看,没有人。这句话还是几天前,就是在惨剧发生后的第二天听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过这个园子,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楼房的后边。在那个中了弹的防空洞旁边,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记不起了,躺着三具尸首,是用草席盖着的。中间一张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随便一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人腿。人们还在那里挖掘。远远地在一个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从炸塌了的围墙缺口看进去,七八个人带着悲戚的面容,对着那具尸体发愣。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识的罢。那个中年妇人指着露腿的死尸说:“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以后从另一个人的口里我知道了这个防空洞的悲惨故事。

一只带泥的腿,一个少女的生命。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颜。但是望着一园花树,想到关闭在这个园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痛起来。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两三颗炸弹带走了年轻人的渴望。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

花随着风摇头,好像在叹息。它们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窗前的面庞,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罢。

但是一座楼隔在它们和防空洞的中间,使它们看不见一个少女被窒息的惨剧,使它们看不见带泥的腿。这我却是看见了的。关于这我将怎样向人们诉说呢?

夜色降下来,园子渐渐地隐没在黑暗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摇头的姿态还是看得见的。周围没有别的人,寂寞的感,觉突然侵袭到我的身上来。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

脸颊上一点冷,一滴湿。我仰头看,落雨了。这不是梦。我不能长久立在大雨中。我应该回家了。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

小狗包弟

一个多月前,我还在北京,听人讲起一位艺术家的事情,我记得其中一个故事是讲艺术家和狗的。据说艺术家住在一个不太大的城市里,隔壁人家养了小狗,它和艺术家相处很好,艺术家常常用吃的东西款待它。“文革”期间,城里发生了从未见过的武斗,艺术家害怕起来,就逃到别处躲了一段时期。后来他回来了,大概是给人揪回来的,说他“里通外国”,是个反革命,批他、斗他。他不承认,就痛打,拳打脚踢,棍棒齐下,不但头破血流,一条腿也给打断了。批斗结束,他走不动,让专政队拖着他游街示众,衣服撕破了,满身是血和泥土,口里发出呻唤。认识的人看见半死不活的他,都掉开头。忽然一只小狗从人丛中跑出去,非常高兴地朝着他奔去。它亲热地叫着,扑到他跟前,到处闻闻,用舌头舔舔,用脚爪在他的身上抚摸。别人赶它走,用脚踢,拿棒打,都没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边。最后专政队用大棒打断了小狗的后腿,它发出几声哀叫,痛苦地拖着伤残的身子走开了。地上添了血迹,艺术家的破衣上留下几处狗爪印。艺术家给关了几年才放出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几斤肉去看望那只小狗。邻居告诉他,那天狗给打坏以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听了这个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经养过的那条小狗。是的,我也养过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情,当时一位熟人给调到北京工作,要将全家迁去,想把他养的小狗送给我,因为我家里有一块草地,适合养狗的条件。我答应了,我的儿子也很高兴。狗来了,是一条日本种的黄毛小狗,干干净净,而且有一种本领,它有什么要求时就立起身子,把两只前脚并在一起不停地作揖。这本领不是我那位朋友训练出来的。它还有一位瑞典旧主人,关于他我毫无所知。他离开上海回国,把小狗送给接受房屋租赁权的人,小狗就归了我的朋友。小狗来的时候有一个外国名字,它的译音是“斯包弟”。我们简化了这个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们家待了七年,同我们一家人处得很好。它不咬人,见到陌生人,在大门口吠一阵,我们一声叫唤,它就跑开了。夜晚篱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过,它听见某种声音就会朝着篱笆又跑又叫,叫声的确有点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几声就安静了。它在院子里和草地上的时候多些,有时我们在客厅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会进来作几个揖,讨糖果吃,引起客人发笑。日本朋友对它更感兴趣,有一次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或者以后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讯社到我家来拍电视片,就拍摄了包弟的镜头。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访问上海,来我家作客,对日本产的包弟非常喜欢,她说她在东京家中也养了狗。两年以后,她再到北京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看见我她就问:“您的小狗怎样?”听我说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爱人萧珊也喜欢包弟。在三年困难时期,我们每次到文化俱乐部吃饭,她总要向服务员讨一点骨头回去喂包弟。一九六二年我们夫妇带着孩子在广州过了春节,回到上海,听妹妹们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睡房门紧闭,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门口等候我们出来。它天天这样,从不厌倦。它看见我们回来,特别是看到萧珊,不住地摇头摆尾,那种高兴、亲热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很感动,仿佛又听见由起女士的问话:“您的小狗怎样?”“您的小狗怎样?”倘使我能够再见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会拿同样的一句话问我。她的关心是不会减少的。然而我已经没有小狗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红卫兵开始上街抄四旧的时候,包弟变成了我们家的一个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时常打门大喊大嚷,说是要杀小狗。听见包弟尖声吠叫,我就胆战心惊,害怕这种叫声会把抄四旧的红卫兵引到我家里来。当时我已经处于半靠边的状态,傍晚我们在院子里乘凉,孩子们都劝我把包弟送去,我请我的大妹妹设法。可是在这时节谁愿意受这样的礼物呢?据说只好送给医院由科研人员拿来做实验用,我们不愿意。以前看见包弟作揖,我就想笑,这些天我在机关学习后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讨东西吃,我却暗暗地流泪。

形势越来越紧。我们隔壁住着一位年老的工商业者,原先是某工厂老板,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篱。有人到他家去抄四旧了。隔壁人家的一动一静,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从篱笆缝里也看得见一些情况。这个晚上附近小孩几次打门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来乱叫,也没有给捉了去。这是我六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抄家,人们拿着东西进进出出,一些人在大声叱骂,有人摔破坛坛罐罐。这情景实在可怕。十多天来我就睡不好觉,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萧珊谈起包弟的事情,我们最后决定把包弟送到医院去,交给我的大妹妹去办。

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听不见狗叫声,看不见包弟向我作揖,跟着我进屋,我反而感到轻松,真有一种摔掉“包袱”的感觉。但是在我吞了两片眠尔通、上床许久还不能入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来想去,我又觉得我不但不曾摔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现的不是摇头摆尾、连连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给割开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仅是小狗包弟,连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就这样可耻地开始了十年浩劫中逆来顺受的苦难生活。一方面责备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让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堕入地狱。我自己终于也变成了包弟,没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运。……

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过去了。我仍然住在这所楼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脚下是一片衰草,竹篱笆换成了无缝的砖墙。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几户新主人,高高墙壁上多开了两扇窗,有时倒下一点垃圾。当初刚搭起的葡萄架给虫蛀后早已塌下来扫掉,连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却添了一个大化粪池,是从紧靠着的五层楼公寓里迁过来的。少掉了好几株花,多了几棵不开花的树。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绿草如茵的时节,她常常弯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杂草,在午饭前后她有时逗着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满园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这样的熬煎是不会有终结的,除非我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了总结,还清了心灵上的欠债。这绝不是容易的事。那么我今后的日子不会是好过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过来了。

即使在“说谎成风”的时期,人对自己也不会讲假话,何况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说:我怀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

唐匼

唐弢(1913-1988)浙江人。作家、现代文学史家。主要著作有《晦庵书话》、《生命册上》、《唐弢杂文集》等,并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

“这是最后的一着了,病势是……”

我没有听清楚医生的说话,连忙从他的手里接过药方来,送他出了门。回头就摊开药方,看那墨沈未干的字迹:

唐左 素有心病,又感外邪,邪入心胞,舌短神昏,且见糜烂,寸脉无神,症势危险已极。姑尽人事,以听天命。

大生地八钱 羚羊角四分 石菖蒲三钱 连翘蕊三钱

嫩勾藤二钱 紫丹参五钱 元参蕊五钱 粉丹皮二钱

麦门冬三钱 淡竹叶二百片 牛黄清心丸一粒

一粒研细末另吞

对于石草蒲,紫丹参之类,我是莫名其妙的,却知道羚羊角是凉药,先辈传闻,说是把它放在滚水里,可以止沸,足见那力量的厉害了,倘非绝症,轻易是不常用的,这回竟用到四分,大概是由于病势严重的缘故。看看睡在床上的父亲,我就好像也吞下了羚羊角,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凉下去。

然而床上的父亲是平静的,呼吸也相当调匀,并没有夜来那样的叫嚣。这半个月来,他不曾说过一句话,终是那么静静地躺着。近几天更是汤饭不进,眼睛深深地陷下去,脸上几乎看不见一点肉,我有时觉得简直是一个骷髅,但立刻又把这想头混开了,好像这样会对不起父亲,而且还有点不吉利。

我第一次需要“吉利”这两个字。

但偏偏又不能如愿。当病人危急得很少生望的时候,据说医生是会拿出末一手来的,这叫做扳,意思是要从危险里扳回来,但也往往有反而因此送命的。三年以前,我的父亲的有一次大病里,曾请一位医生来扳过。他开出药方,味味都在八钱以上,聚拢来有一大堆,特号的药罐还是装不下,就只能放在一只大缸里煎。但幸而终于扳回来了。这次本来还是去请他,却不料因为怕绑票,不再出门了。自然,医生的身分比病人的性命还要紧,难道可以叫他牺牲自己么?

饮水思源,我就从此恨起绑票来。

然而当时毕竟没有法子想。考虑的结果,家里的人们就一致决议去请这位医生的高足,那就是刚才被我送出门去的一个,据说本领也不弱。自然,请不到老师,就请徒弟,这主意是不错的。上海有许多医生,不就靠着他已经死去的老师的名声,在骗饭吃么?我终也愿意他们真的能够传衣钵。

但是替我父亲看病的那个医生的徒弟,却的确不弱于乃师。看他一出手就是八钱大生地,四分羚羊角,外加一粒牛黄清心丸,虽然不用大缸,却也不能说不是重药了,那气魄实在很不小。但也就因为这缘故,却引起了我的家里人们的不满,说是年纪青,用药太霸道。我有时候终有一点偏见,以为年青的人比年老的人强,有胆识,可以相信。但这回却也很不满。那是由于他的“以听天命”的办法,使我觉得不高明。要去请西医,却没有请处。又是一致的决议,去请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儒医来,他看见前医的方子,就连连摇着头,说道:“太凉!太凉!”

儒医之流虽然没有市侩气,然而却善于摇头弄文,也不大容易亲近的。医生的称“小道”,曾经使明朝的张景岳先生不平了一通,但据有些人说,这是表示只次于儒者一等,不含贬意的。“夫参天地,赞化育,穷性命之理,致事物之宜者,儒者之大道也。”医生是辅助“大道”的,这才称“小道”。后之所谓儒医,想必是小大并兼了。但我也看不出什么奇特的地方来。

不过他的诊断却正合了我的家人们的意思,于是就选服了他的药,理由是:比较王道。

但我又疑心王道并不有利于病人。就在服了那贴药的晚上,我的父亲重复叫嚣起来了,不错,他原先是有过这种情形的,决不能说是服药的结果,但这贴药的无补于病体,却还是铁一般的事实。而且这一晚还叫嚣得特别凶,他时时要抬起身来;太阳穴上爬满着紫色的筋胳,眼睛张开着,黑珠向上,仿佛是两颗红白相间的血球。他不时叫喊,不时颠簸,我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恐怖和紧张。我对王道之流完全失了望,却苦苦地想起羚羊角和清心丸来。

乡村的夜色是深沉了。通过屋角的嘤嘤的啜泣,我听得见远处有犬吠声。今夜的犬吠声和平时有点不同,古语里有一句形容词,说是“犬声如豹”,我没有听见过豹叫,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子,但我又仿佛能够断定它确是这样的。

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父亲才渐渐地平静下去。不再叫喊了,但呼吸是平匀的,脸色也有生气,因此就有人以为是“王道”的见效,这正是将趋康复的现象。不料到了中午,父亲的脸色很快地变起来,口里喘着,咽着,静静地,静静地,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离开了这个世界了。

冬天的中午是静寂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我落入这无可挽救的命运里,苦苦地想着:“治危症,还是用险药吧!”

有一次我和朋友谈起桥的故事。“桥?”他用右手的食指抬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斜着头睨住我,“你见过几座桥?”

几座桥?这句话在我肚里起了疙瘩,谁曾一座一座的计数他所见的桥!只是我的确走过不少:石建的和木搭的,铁打的和水泥砌的,乡村的和都市的,我喜欢在桥上徘徊,因为我爱桥下流水,穿过桥洞的船,和偶然飞来立在桥栏上的水鸟,我说它的明净的白羽代表着纯洁,象征了和平与幸福。

我的朋友大声地笑出来。“你这个空想家,”他笑停了说,“你不曾见过大江行军时的浮桥,也没有试过悬崖峭壁间的绳桥,你就甭再谈这个!瞧见块青石板便想起整个世界,一句什么哲人的话又让你思索上三天两夜,现在你却想到了桥。”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想到桥。

首先我想到一座古来有名的桥,说是有名却又实在无名,许多人提起它,你的心眼中或者也有它,可是它没有专称,“小桥人独立,”不错,就是这个:“路入小桥和梦过。”这一句似乎更有意思,当你悄立桥畔,对着滚滚流水凝神远望,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什么时候我曾到这儿来过?”

除是梦,此刻你才立在桥上。

这是座小木桥,保持着几千年来不变的式样和情调,两旁竖着简单的栏干,让过客凭此远眺,水从脚下流去,路从山背爬过来,到此成个交叉,后者终于给拦住了,是这座小木桥背负它渡过横溪,接上对面的绿草岸,路,又远远的奔向天涯,这里:杨柳飘绿,夕阳的余辉送走归鸦,沿着高岗,三三两两的是一些傍水的人家。

你说这几家茅屋里也许有个高士,避乱世来此隐居。我不懂你为什么竟有这种思想,烽火连天,或者是这个原因使年轻人早熟,且有点衰老了,因此厌听杀伐,离世惟恐不远。可是你的确迟生了一千七百年。一千七百年前这座岗上有位高士,耕田读书,闲来抱膝长吟,英雄避地,也无非珍重出处。这一年冬天有人三顾茅庐,感恩知己,一夕倾谈遂相许以驱驰了。令人感动的是二次不遇,有一回就下着大雪。

我要你注意你脚下的桥,小木桥,那一天背负了沉重的白色。突然间它在惆怅的心底发亮,当来客听见彼岸蹄声得得,驴背人轻裘暖帽,随小奚奴,捧着个酒葫芦踏雪而来,到桥上止住脚步,试听这徐徐扬起的《梁父吟》: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来客便滚鞍下马,三两步跑近桥边,向驴背上深深作揖:“先生冒寒不易!”

可是他扑个空,因为驴背上是黄承彦。

是的,我也正要向你介绍黄承彦,一个和蔼,谦冲,洁身自好的老人,这回他立在桥上,目送三骑马去远,然后又低下头看溪流,溪流冻了,几个农家小孩试着从冰上跑过岸去。黄承彦寂寞地凝望着,舌压住了一句话:“没有水便没有桥。”

雪落在桥上。“有一天雪化了,冰溶了,一切将恢复旧观。”于是他又去望脚下的桥。

一枝横水,桥畔的梅花开了又落了。“这三个人走得真快!”

黄承彦抬起头已望不见他们的背影。

也许这句话说得早了一点。十六年后适间的来客兵败白帝,黄承彦再度在鱼腹浦出现,日将西沉,沙滩上升起一阵阵杀气,江流汹涌,仿佛有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他在山坡上散步,突然记起当年小桥边的景色,不禁深深叹息:“这三个人走得真快!”

他已经听到连营火烧的消息,其时正有十余骑追兵向沙滩奔去,从高处了望,一团黑气将追兵裹住,人马在昏暗中冲突,带兵的书生已吓得面无人色。“分明是走入死门了,”黄承彦想,一转眼他动了恻隐之心,“可怜的胜利者,让老夫带你从生门出去吧。”“回头呵,将军!”他从小桥上指点沙滩。

有什么呢?乱石数堆而已。

且慢同意我那位朋友的讪笑,我并不向你游说人生无常!

无论从风景或者实际的人事上着眼,我要说明的是一座桥的意义,路有尽头,世上的际遇也有尽头,我无法告诉你行路人的焦渴,当他彷徨于无地的时候。痛哭穷途,我乃十分动心于阮步兵的故事,因此一出门就突然止步了。我说唤渡者的心底有个影子,那不是船。

桥。

你猜的对。桥,像一条远天的长虹出现在渴念者的心上,不仅江干海角,当你要渡过穷困,渡过灾难,渡过战争的悲惨和厄运时,你不得不有此想。也许你还想起造桥人:用生命去垫桥脚,他们永远永远的沦入水底。

桥,代表了改变,象征着飞跃,是向前者愿望的化身!唉唉,也许我真的被一句什么话醉倒了,那末,就请你放声笑吧!

黄裳

黄裳(1919-)山东人。作家,长期从事记者、编辑工作。主要著作有《榆下说书》、《花步集》、《过去的足迹》、《晚春的行旅》、《银鱼集》、《珠还记幸》、《金陵五记》、《锦帆集》等。

白门秋柳

我们到南京时是一个风沙蔽天的日子。下关车站破烂得使人黯然。站外停着许多出租汽车,我们坐了其中的一部进城去。原想借这冒牌的“华胄”的风姿可以有点方便,不料车到挹江门时仍得下车接受检查。这职务是由“宪兵”执行的,严格得很,几乎连每一个箱子的角落都翻过了。又凑巧同行的×太太替他的兄弟带了许多行李,甚至脸盆、洗衣板之类都不遗漏。于是这检查就成为一种繁难的试验。我们得回答“宪兵”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件东西的出卖所、价格、用途,以及其他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全凭问话者的高兴。我们得编造若干小故事予以满足,直至他们感到厌倦了为止,然后就拿起了另一件东西,……

等到全部审查竣事以后,几乎每一个箱子都盖不上盖,只好把多出的衣物向车厢的角落里一塞算数。

接着我们就轮到接受另一种磨难了。所有比较像样一点的旅馆都没有了房间,南京的所以如此热闹,是那两天正在开着什么会,“冠盖满京华”了的缘故。南京的街道是那么宽而平衍,我们的破车子在萧条的街道上行驶,找寻着栖身的处所,最后是在朱雀路的一家旅馆门口歇下来。

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光景了。

我们开了两间房间。×太太自己住一间,我和W合住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这屋子里充满着冷气,房中间的一个炭火盆渺小得可怜,表面是一层烬余的灰,灰下面的暗淡的红色就像是临终者脸上的光彩。这是怎样森寒的一间屋子。

×太太洗脸以后第一件事是命令当差检视适才翻得一塌糊涂的行李,有没有遗失什么。当她拣起每一件从上海带来的东西时,脸上就发出微笑来,好像欣幸着它们的生还。我们对这工作不能有什么帮助,却欣赏了她叫来的南京的小笼包子、肴肉、咸板鸭。这些也真不愧是南京的名物,我们吃得饱饱的。看她的“复员”工作一时还没有完结的征象,就告诉她我们要到街上去看看了。

我们又站在这飞舞着风沙的城市的街头了。

多长多宽阔的路。除了北平以外,恐怕在别的地方很难看见这么宽广的街道了吧,然而又是那么空旷。对面的街上有一家书店,我们踱进去看。里边放着几本从上海来的杂志和北方来的“三六九”(戏剧刊物)。另外有一册南京本地出版的《人间味》。在屠刀下面的“文士”们似乎还很悠闲地吟咏着他们的“人间味”,这就使我想起“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的话来,这虽然是仙人的说话,也正可以显示今日的江南的无声的悲哀。在无声中,也还有这种发自墙缝间的悲哀的调子。

打开一张地图一看,才知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离秦淮很近,就出了书店向夫子庙前走去。地图上标着贡院的地方似乎已经变为什么机关之类了,有一片围墙围着。从一条小胡同里走进去,有不少家旧书店,进去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可买。想买一部《桃花扇》,却只有石印本和铅印的一折八操扣本;翻到了几本《同声》,里边有冒鹤亭、俞陛云的文章,还有着杨椒山先生墨迹的影印本,后面有着“双照楼主人”的跋文,说明着清末他被关在北京的牢狱里时,曾经整日地徘徊在杨椒山先生手植桧的下面,因为他当日所住的监房正是杨继盛劾严嵩父子后系狱的地方。想不到住在陵园里的“双照楼主人”在呐喊着“共存共荣”之余,还有时间想到这些旧事。因为这杂志是由他出资办的,所以厚厚的一本书,定价只要一元。

再走过去就是有名的夫子庙。那一座黯黑的亭子,矗立在一片喧器里面,远远的看过去神龛里被香火熏得黯黑。如果这里面真是坐着孔夫子的话,那厄运似乎真也不下于在陈国蔡国的时候吧?天色已经薄暮,远远望过去,在板桥的后面,是一座席棚式的小饭馆,题着“六朝小吃馆”。好雅致的名字。

小吃馆的前面就是那条旧板桥,有一部记载明末秦淮妓女生活的书,就题作《板桥杂记》。我的W立在这渐就倾颓的旧板桥上对站落日寒波,惆怅了许久。

桥右面有一棵只剩下几枝枯条的柳树在寒风里飘拂。旧日的河房,曾经作过妓楼的,也全凋落得不成样子了。那浸在水里的木桩,已经腐朽得将就折断。有名的画舫,寂寞的泊在河里,过去的悠长的岁月,已经剥蚀掉船身的美丽的彩色,只还剩下了宽阔的舱面,和那特异的篷架,使人一看就会联想到人们泛舟时可以作的许多事情,吃酒,打牌,……这种零落的画舫似乎可以使人记起明末的许多事情,如《桃花扇》中所记;其实它们至多也不过是太平军后的遗物。当南京刚刚规复以后,当时的统帅,“理学名臣”的曾国藩为繁荣这劫后城市所颁布的第一条办法,就是恢复秦淮的画舫,想从女人的身上,取回已经逝去了的繁华,知道这故事的人恐怕已经很少了。

一路走着,我们沉醉于南京的市招的名色的多样而有趣,纸店,装池店,甚至嫁妆店都在匆匆一望中使人流连;虽然市面是那么萧条,在暮色苍茫中走过市街,想想这已经沦陷了五年的城市,在满目尘沙中,很自然地想起了“黄昏胡骑尘满城”的诗句。

晚上在那间充满了冷气的大屋子里,坐下写一封信,告诉上海的朋友在我们的长途跋涉的第一段旅程中所得的印象。想起了昨夜的别宴。她们都上了装,还赶了来,那是一个凄凉的聚会,浅浅的红唇,失去了风姿的笑靥,那一种沉重的感情,真使人觉得艰于负载了。

第二天早晨,从枕上看到窗玻璃上结着冰棱,北风一夜都没有停,炭炉里的微火,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熄了。太阳光微弱的黄焰,简直没有一点温暖。

×太太要到市场去买东西,要我们陪了去。几个人坐在一连串洋车上,从铺着石子的小巷里穿过,车子的底座上都装着响铃,在车夫如飞的脚步中叮当的响着,打碎了这古城的角落里死一样的寂静。久违了这种洋车的铃声,不想在这里还好好的保存着。

我们走过市场里的一家服装店。这一家有十几个伙计,顾客却只有我们一起,所以全部店员都跑来接待,从他们过分的殷勤中,更看出了商业的凋零。

从市场里出来,我们又浩浩荡荡地回到旅馆里。×太太又要出门访友去了,留给我们的任务是替她看守房子。她还告诫了我们关于行旅人所应注意的事,我们的任务于是就成为很必要的了。

我和W寂寞的在炉边向火,剥着橘子吃,把橘皮投向炽热的炭上,让它烧出一种很像鸦片的香味来。

我们却打算着怎样在这仅有的一天的勾留中,看看这座大城的几个地方。

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和W到鸡鸣寺去。这是从极南到极北的一段路,在车夫的平稳的脚步中,我们坐在车上,浏览着街景,任北风从大衣领子里吹进去。南京的大陆性气候在冬天特别显著,这种气候给人的是一种僵冻的感觉,手部脸部都在北风里隐隐地痛,实在并不必要等风刮在脸上才有如割的感觉。

在北风中捱过了三刻钟,车子在一片陡坡前停下来。一片红墙蜒蜿在高处,一段曲折的台阶,衬得山门高高的,远远的。慢慢地踱上台阶,抬头看见那个竖立着的小小的匾额,“敕建古鸡鸣寺”。山门两侧的红墙上,墨书着“大千世界,不二法门”两行字。一种娟秀而又阔大的气势,很和谐地予人一种美的印象。

这是一座废寺。走上去却费了我们很长的时间。供着山神土地的殿宇里,门窗都失去了,神像也有的破碎不完,座前的石香炉里却还有不少香烬,应当是不久以前还有香客来过。我们经过每一个院落,每一条小径曲折地走上去,很可以领略这古建筑物结构的精巧。

因为是这样一个严冬的傍晚,寺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自然更没有品茶的人了。我们走了许久寻找豁蒙楼,始终没有找到。绕过了寺后的和尚墓塔,还走进掘得深深还十分完整的堡垒,这应当是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冬天战后的遗迹。这曲折的沟垒真是阴森得可怕,不时还可以发现一些兵士的遗物、稻草和标语,我们都有一种重过古战场的感觉。最后在堡垒的顶上向下看时,整个的南京城都在眼底了。眼前的一所宽广的建筑物的每一个房顶上,都飘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可是上面多了个三角形的小黄条,这就是那一出丑恶的傀儡戏演出的地方。

我们拣了路上台城,疾速地走着,急遽地呼吸着干燥而寒冷的空气,肺部有着燃烧似的感觉。立在这一片六朝故垒上面,不得不油然地使你缅想着古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江天,一片荒寒的白水,疏落地散布着几个小洲,在一片夕阳里,无数的水鸟飞起飞落,多荒凉的地方。这时风更紧了,呼呼的吹着,我们坐在平台上已经颓败的残垒上,打开了地图,它像一片金属叶子似的在风里振动着响。我大声地叫喊,然而耳朵里只听到虎虎的风声。

重新站起来,让劲急的北风戏弄着我们的衣襟、头发。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渺小的人,站在这么一个古老而空阔的地方。

我们想起了还在下面等着的车夫,不得不离开了台城走下去。找到了车夫以后,看看地图上远在西隅的扫叶楼,觉得是要有待于它日重来了。不料车夫却答应了在日落以前赶到,就重新坐上车去。

这时已经是五点钟左右。车子在一些不知名的小巷里穿来穿去,看看那生活在卑陋的屋檐下面的人们时,不禁有着非常亲切的感情。这些靠着小本营生糊口的人们,他们的停滞在手工艺时代的技巧:装池,打铁,木作;从这些渺小的人们的手里,精致的雕琢同一些小器具。传到我们的手里时,使人不缺乏亲切之感,不是那些Massproduction的制成品所可及的。可是恐怕这一些仅存的技艺,也将要慢慢地消灭了。

车子离开了陋巷,又出现在一条宽阔的街上了。我打开地图看,回头告诉W这是“随园”的遗址,这是曾经藏了丁丙善本的龙蟠里。光线越来越暗,路却越来越荒凉了。在路上我们看见了不少牵了马的兵,看那黄呢军服,尖尖的帽子,和圆圆的皮枪壳,以为是“皇军”的巡逻队,仔细看去,才知道也是一些“同胞”。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这在薄暮时出城去的人,使我们也不禁惴惴然。

最后车子停在一片山坡的下面。这时虽然还没有全黑,太阳却早已落下去了。得了车夫的指示,我们跑向一个寺院的旁门。到了门口才知道门是关着的。门口贴了一个什么筹备处的条子。我们不管这一切上去敲门了。心里却猜疑着会走出怎样的一个人物,一个大兵呢,还是一个副官?半天以后才传来了悠长微弱的声音。“谁?”门随着开开了。一个穿了黑色袈裟的中年和尚,一只手竖在胸前。“二位居士的兴致真好。”我们惊异着在落日孤城里看见了这样的人物,就告诉他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南京,想用这匆促的时间看看扫叶楼的意思。

我们被导引着从一道孤悬着的楼梯走上去,走进了一间小楼。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昏黑。楼里看不见一点东西。只依稀看见四壁都是白垩了的,还挂着许多木刻的楹联。W走近去仔细看了其中一幅的下款,告诉我这是江亢虎的。我说:“那就不必看了吧。”

我们凭了窗槛下望一片迷蒙的莫愁湖,和那一片城堞。从和尚的口里,我们听到了关于石头城的许多故事,和胜棋楼也已经倾圮了的消息。他的黯淡的声音,缓慢地述说着一些兴亡的史迹,好像听见了低回地读着的一首挽歌辞。

最后他告诉了我们他的身世,是一个军人半路出家了的。他诉说着寺里的贫苦,全仗春秋两季卖茶的收入维持,而现在却是寒冬,难得看见一次游客。我们捐出了一点钱,他感激的收下了,点上了一个灯碗,引我们到他的禅房里去,在暗黄的浮光里,我们走进了一间森寒黑暗的屋子。他从零乱的壁橱里找出了一册寄售的谈金陵古迹的书相送。还有一幅他自己画的“兰草”,并不十分高明。这些我们都已经寄给上海的朋友了。

从扫叶楼出来,我们坐上原来的车子,回到夫子庙前去。车子沿了石头城的女墙跑着,很久很久,才看见稀疏的灯光。

这正巧是一个三角形,连接了这个城市的三个角落。我们毕竟又从荒凉黑暗里回到响着歌声弦管的秦淮河畔了。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很大的馆子,一间间白漆木槅隔开了的房间多半空着。我们找了一间坐下来以后,先要了一个火盆来烤手。谈着这几小时的游踪。那个和尚,翻着他送的那一本书。我想到离沪以前所作的一点小小的工作。搜集了不少材料,写了个以南唐历史作背景的戏。因为匆促没有能上演,这时大概还压在和平村一间房子里的一堆琴谱下面吧?

吃了点黄酒,走到街上时,从雪亮的电灯光下的地摊上买了黄黄的橘子剥了吃。哪里去呢?去听听有名的秦淮的清唱吧。走上了一间楼厅,在进门的“皇军”处验了市民证,坐下来看戏了。清唱的那一种姿势使我很厌恶,想想这就是秦淮河畔,这些商女和这歌声。又想起了朋友K在一小张报道商情的报纸上编着的一个副刊。那正是“一二八”以后,上海几乎是万籁无声的了。那一张小报上却还经常的有短短的杂文在发表。有一次在记载电影女明星“晋京觐见”的消息之后,附了一句“不禁有烟笼寒水月笼沙之感”,被嗅觉灵敏的吧儿闻到,K就被挤了下来的事。坐在这悬满了“玉润珠圆”之类的锦额,映着雪亮的灯光,充满了嘈杂刺耳的弦管歌声的茶楼里,我重复着唐代诗人同样的感情。

第三天,就要离开这城市了。又是一个严寒的天气。早晨起来到邮局去发了一封航空信。看着地图,穿过许多窄得几乎容不下一辆人力车的小巷——其中有一条就是乌衣巷。这里全是一些狭小的房子,贫苦的人家。巷子的尽头,有一片池塘,旁边堆着从各处运来的垃圾。地图上却标明着“白鹭洲”,一个雅致的名字。这冬天的早晨,洲边上结了不少冰碴,有几个穿了短短的红绿棉衣的女孩子,伸着生满了冻疮的小手,突了冻红的小嘴,在唱着一些不成腔调的京戏。从那些颤抖着的生硬的巧腔,勉强的花哨里,似乎可以听见师父响亮的皮鞭子的声音。

等到这些女孩子的花腔熟练了,就让她们走到台上去,用那一种姿势表演,万一得到什么人的青睐,成了什么“总统”“亲王”,那么她的“师父”或“父亲”就可以得到一笔很大的财富。这正是一种颇有希望的“行业”,多少人都投资进去;让他们的——有许多是买来的——小女儿在这寒冷的早晨到这一湾臭水前面来喊嗓子。

这就是秦淮,一个从东晋以来就出名了的出产着美丽的歌女的地方。

萧乾

萧乾(1911-),字炳乾,蒙古族,北京人。作家,长期从事记者、编辑工作。主要著作有《一本褪色的相册》、《海外行踪》、《萧乾散文特写选》及译著多种。

雁荡行

一 雁荡序幕

临到名山脚前,是摆架子呢,还是为了使香客们的心情肃穆下来,路已不再那么平坦了。

极目望去,没有了那齐整的地平线,却是一重重嵯峨的关山。当我们的车由小温岭的山根盘向顶巅的途中,那恍如做了一场又惊又险的噩梦。向车窗两旁探首,等待着你的永是壁立千仞的峭崖,缩头看看前面,嶙峋的山坡上爬着一条曲折如蛇,旋转如螺的公路。汽车呜呜震响着,奔驰着,如一匹激怒了的巨兽。遇到拐角处,有的乘客时常要脱口喊嚷出来:“司机,司机,慢点开哟!”

然而这嚷叫早为马达声吞没了。喊的人只好无助地向车窗外看,越是怕越想看啊!

窗外,田野阡陌尽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湖雾。湖心似还泊着一只帆船,细小有如一根孤生的芦苇。宁静的湖水闪烁着它那份澄静舒坦,似乎是安排来镇宁乘客们的心情的。它冲散了不少车里的恐怖。

像是结束了一口悠长的叹息,我们的车跨过了小温岭。车身的震响少了,我们的梦也醒了。然而抬头望望那始终警觉着的司机,那坚毅勇敢的背影,一种感激钦服的心情油然而生。

可是回首看看那如蛇如螺的艰苦工程,更应感激的不还有当日筑路的民夫吗?他们用臂膀凿出这条险路。便是在这样阴雨连绵的季节,也还那样坚固坦平。

车到白溪,载运汽车的摆渡已在伫候着哪。

这以后,我们便投入了雁荡的怀抱。

不须指点,突然你会觉得周围变了样。一路上尽管经过十八座山,高的有,险的也有,然而一个平凡的“山”的观念你脱不掉。但到了雁荡,置身于那幽奇浑庞的境界,你将不断地问着自己,这是哪里呀,这么古怪,这么怕人!

汽车停在山口,那里离我们的宿处还有五六里地。

正像一出古典剧的序幕,这五六里地沿途的布置把我们整个引入另一种庄严境地。也正像序幕,雁荡的许多重要角色都闪出个侧影。它不要你洞悉,却要你洗刷为铜锈油腻淤塞住的心灵。忘掉沿途的辛苦,准备一具容得下瀑布山影的胸膛。

首先,你得惊讶山到了这里竟全然变了色,苍黑里透着绛紫。平里看见一座不毛之山,你会嫌它植树太少,你划算一座山可以辟作几块梯田,土质适宜种荞麦还是桃杏。一句话,你盘算山,支配山,你是山的主人。到这里,山却成为你的主人了。

埋伏在四周的,哪有一个驯顺家伙呀!有的象一只由天上击下来的巨掌,握得那样牢,似有无限重力蟠结在掌心。击下来倒也罢,它偏悬在半空,叫你承受那被击的疼痛感觉。迎面,矗入天空的,是一只拱起的臂肘,上面长满了积年的疤痕。臂肘旁边,不知谁在长长伸着两个秀细指头(双侠峰),及至你一逼视,手指下面还睁了一双骷髅般深陷的黑眼(老虎洞),对你眈眈怒视。左边又出现一面悬崖绝壁(云霞嶂),上面依稀布满了斑斓的朱霞。这一切,都像伏卧着的巨兽,阯岩上垂落着这巨兽的唾涎,有的地方还是悬空散下,如檐前细雨,当地人叫作雪花天。

沿着一道小溪,我们到达了旅社。一顿异常香甜的午饭后,我们各拄了根棍子,齐向灵岩拔步。二 永远滚流着

灵岩寺算不得一座大庙,藏在无数奇形怪状的峰峦中,它却摆出极其宏伟的排场。

立在寺背后的是锦屏嶂,嶂下是一片疏疏朗朗的竹林。没缘分见过海市蜃楼的我,真不知那嶂石里面究竟还存在着怎样一个幻境。在那斑驳的黑影中,你可以清晰而又恍惚地辨出亭台楼阁来,没有真的清楚,却比真的景色更能引起你的遐思。

真像哼哈二将,只是体魄更要硕大多少倍,耸立在寺前的是南天门(又名白云岗),左展旗峰,右大狮岩,岩上便是拔地而起,不着寸土的天柱峰。这座矗立云表,高可达百二十五丈的巨岩,如果仔细端详,周身还有着棱角,宛若一块顶天立地的晶石。

天阴着。我们在寺殿前品着云雾茶,僧人便挥着长长衣袖,指点给我们:那酷似一个女人剪影的是“侧面观音”,两峰并立的是“双鸾峰”,细圆直起如古墓华表的是“卓笔峰”,两峰连起如一本展开的书册的是“卷图峰”;直是重叠竞举,形成一座壮巍的山城。

在这些惊心动魄的庞大家伙之间,还夹着些以精琢细雕惹人注目的“金乌”、“玉兔”、“美女梳妆”,它们那奇秀的姿态,恰好调合了四周险峨逼人的气势。

灵岩这小庙,便为这些奇峰怪峦重重围起,自成一个世界;蔽日遮天,好一个荒僻、幽暗的山谷。

我们走出寺的后门,沿了竹溪僻径,访问灵岩另一奇迹了。

拐过一块巨岩,我们为一种铿锵嘹亮的响声所惊骇。在幽暗的山谷里,发出隆隆回声。我们低头寻找,还以为溪涧突然发了狂,可冤枉了那清澈见底的小溪,它依然冲刷着大小卵石,卷着凋落的竹叶,琤琤吟唱,缓缓向山下流着。

那响声越来越隆大了。渐渐地,深谷里的寒风竟夹着雨星向我们扑打。天阴,可还没落雨!当我们一面向前探着脚步,一面心下揣了疑惧猜测着的时候,突然一道由半山垂落下来的白光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小龙湫!”有人这样喊。

啊,瀑布,梦了多少年,今天我有福气看到了。我不甘心遥遥望着它。镀满青苔的乱石是泞滑的,然而我可以爬。

终于,我爬到了小龙湫的脚前。我仰起头来,由那石缝迸出的是一股雪白怒泉,滚滚泻下,待泻到半途,怒气消解,却又散为细碎银珠,抖抖擞擞,飘落而下。纷乱的银珠击在湫下乱石上,迸得更细碎,更纷乱,终于还得落在潭溪里,凝成更闪亮的洁白颜色,随注滚下,窜过乱石隙缝坠入涧溪了。

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这白色奇迹啊,然而同行的朋友说:“还有更大的哪。”我随了旅行团,沿着那琤琤琮琮的涧溪,又返回灵岩寺。

说是“采石斛”表演还没准备好,我们又爬山去看“龙鼻子”。雨后的山路异常泞滑,然而仰头,那座山洞里却逼真地伏着一条细长多鳞的龙身,鼻水淋漓垂下。我们扶着那段铁缆,喘嘘地爬;在牌位后面,还看见一只“龙爪”,作为头部的那块奇石,据说许多年前已为人砍掉了。

站在洞口,我们发见天柱峰的半腰晃着一个人影,岩顶还似乎有人在嚷着,山谷里发出一种细微隐约的回响。

我有些莫名其妙。当我发现峰腰那小小人影是挂在由岩上垂下的一根细绳上时,我吓得几乎嚷了出来。人影如一只困在蜘蛛网上的小昆虫,悬在那里,踹着脚,嚷着。“二十块钱卖一条命!”旁边有人这样叹息着。

领队招呼我们看山民的缒绳表演,并说明这不是为我们做的。我们还有更精采的“节目”!

我们回到灵岩寺。僧人早在殿前放好躺椅,桌上盖碗里已泡好云雾茶,还有一碟碟瓜子。擦完一把滚热手巾,忽然,我发觉天柱峰和展旗峰峰顶之间系起一根绳,纤细隐约有如远天的风筝线。

我仰头张望着,正奇怪谁有这胆量爬到那“天柱”顶尖去系这绳子呢。突然,空中又起了一阵微弱的喊嚷。这里,我才看到这耸拔峭岩的崖角,蠕动着几个人影,直像是一片片为风吹动摇撼着的树叶。

于是,我们的节目开始了。“节目”是怎样一个不符事实的名词,这是拿生命当把戏来耍啊!我几乎不愿再回想那蝙蝠般的黑影,因为那原是个人,却微小得象蝙蝠,四肢伸张挣扎得也像一只蝙蝠。

然而为了摹想那峰巅的高度,你还得记住这是只小蝙蝠。一声吆喊,这细小黑影由天柱峰顶巅滑下来了,滑到那细绳上,悬空挂起,而且,向对面山峰蠕动着了。(这时,我才明白这“节目”的表演者是要由天柱峰沿了那细绳爬到展旗峰尖,不说那高险,这口气力也近于不可信了!)

然而那小小黑影这时离天柱峰又远了些。天阴得那样惨灰,衬托着这在天空中挣扎的小生物,挥动在灰天里的四肢几乎连成黑黑一团,由那缓慢的蠕动,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喘息,看到他筋骨的痉挛。也许他没心去嘀咕了,然而他的心就能不蹦跳吗?

蹦跳的却是我的心。

爬出十几丈远,那黑影还“表演”哪。他在那根细绳上翻跟头,侧身作安卧状;更骇人的是,他喘蹬着他的脚了。我虽看不见那绳子巍巍颤动,却感到半空坠落下来的粉碎。

他又蜷起双腿,向细绳中腰移近。边爬着,还边顺手掷下一些碎片。那碎片依恋地陪着他在半空盘桓一阵,随后向下飘落,不知什么时候才坠到地面。

那只小小蝙蝠这时攀到细绳中腰了。像生在青癯脸庞上的一颗黑痣,灰灰天空停留了这么一个黑影。我以为他疲倦了呢,他却还向我们嚷着。僧人唯恐我们听不清,告诉我们空中那个人问:“拍照不拍”!他想得多周到啊!

他又翻起跟头来了,并且点放爆竹。訇地一声,山谷里发出清脆的回响。他放一只,还向我们招招手。

连响几声,他又有了新主意。他悬空假装憩坐势,还用极安闲的姿势吸着烟卷。他是用装出的闲逸来陪伴安坐在地面上观者的真实闲逸啊。

过后,他又唱一阵似乎军歌一类的调子,声音细微辽远得不易听清。然而不吉利啊,我即刻想到了葬歌,甚而赴刑场途中囚犯的狂歌,也是那么硬凭胆量表现出的一种镇定。他外表做得越是安闲豪迈,旁观者的痛苦越加深重。

摆弄了一会儿,突然,空中发出一阵连续的响声。他把一挂鞭炮系在绳上,燃放了。鞭炮越响越短,谁能想象一个“假使”呢?

为了取悦地面上嗑着瓜子的观众,他直是把生死当成两颗石球,玩在手里,抛掷着,戏耍着,永远溜在二者的边沿上。

好容易,他滑近展旗峰了。我眼看他一把把抓到绳端,看他拽住崖角一棵松树,我才松释地喘出一口气。

三十分钟,时间像是在我神经上碾了一场磨,我头痛,眩晕,我倒真像是才由半空落下,脑际萦绕着刺骨的摇晃的回忆。

我们在山脚等着,等着,终于看到这位英雄了。他有二十多岁,短打扮,满身是栗色的健实肌肉,一脑袋疤痕,一脸的淡漠笑容;腰间系着一个铁丝缠的围圈,肩上背着一束绳子。他告诉我们,自己叫万为才,又指指身旁一个吧哒着烟袋,沉默不语的老人,说是他的师傅周如立。还说这两峰的高度有人测量过,都是一百二十五丈零五尺。

归途,山道上迎头走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幼童,肩上也背了那么一束绳子。一问他,说是才拜师傅的小徒弟。“采石斛”原是乡民为了采这种药材而攀登悬崖,如今竟成为用来换饭吃的绝技了。三 灵峰道上

天色近晚,谷里尘雾迷蒙,一片冥冥的白烟由地上腾起,向着峰顶凝集,且有一股狰狞的乌云,四下散开,山雨眼前将要扑来。

面着那低低压下来,诡诡谲谲的重云,不免望而生畏。然而我们人多,终于还是全副雨装,各个怀揣电筒,迈出了旅社的门槛,沿着那涧溪东进。

走过响岩,一位旅伴抱了块山石,涉着溪流,去敲一下那巨岩,真好像巨岩发了怒,小小的山石竟能击出隆隆的声响。

我们走过许多古怪山峰,将军抱印、朝天鲤、听诗叟、睡猴、卧蚕,道旁有栽好的箭头,上面指明那些奇峰的方向;但是到现在,我仍能记得起形状的,却只有那老猴披衣了。

出了净名寺,我们便踏上诸峰的夹缝。矗立在我们左右的净是盘踞起伏的层峦叠嶂:莲房、金鼎、蝙蝠、玉杵,把阴沉沉的天空遮得更晦暗、更低矮了,而且,遮得只剩那么小小一块。山坡上遍是桐树,粉色的花,衬着苍黑的岩石。

转过帽盒峰,忽然,我们头上那块灰天变得更暗了,而且成了窄长的。这是哪里啊?壁立在我们左右的是两座高入云霄的阯岩,黝黑、斩齐、耸拔,真像是一斧劈成的两道巨墙。

我们夹在这蔽天的巨墙中间,仰头望望那嶒嵘的峰头,忽然忆起屠格涅夫散文诗里那篇阿尔卑斯山双峰的对话来了,同行的人发现了这巨墙的名字。还得谢谢那箭头,我们知道它叫“铁城阵”。

深山里的洞窟最引人缅怀原始生活。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维摩洞,幽深,僻静,心里默默地摹想着史前时代。

中折瀑的地势有点像一只大瓮,四面为参差岩石所怀抱,瓮口还有灰暗云雾蒙盖着。瀑布不算大,瓮口距瓮底却极高,下有碎石小潭。瀑布倾注而下,隆隆震出一种郁闷浑圆的响声,至为怕人。这时瀑布又为瓮口外面的风吹得忽东忽西,飘摇不定,真像是在逞本领。

归途,山雨终于赶到。摸着黑,我们文明的手电筒权充作原始人的火炬了。

次晨,去散水岩的道上,转过玲珑岩,沿着鸣玉溪前行。横在天边的是一簇奇特剪影,嵯峨环列,直想吆呼一声截住我们的去路。有的拔地而起如幼笋(蜡烛峰),顶尖处还安着个朝天龟。在这丛起伏的冈峦上,还矗立着鸵鸟峰、宝印峰、金鸡峰、伏虎峰、犀牛望月;名称虽是当地人起的,那奇形怪状也太逼人起实物的联想了。

由此跨过谢公岭便是去石门潭的路。这座纪念谢康乐曾攀登过的名山,本身是没有什么希罕的。但爬到山尖,下眺山脚田野阡陌,黑绿相间,真是一幅别出心裁的图案。

越过山脊,老僧拜石的远影渐渐出现在眼前了。雁荡许多“象形的”山名我都不服气,单独老猴披衣和这老僧的形状,真酷似一尊石膏模型。谁个大手掌拿一座高山做泥团,捏得这么惟妙惟肖啊!

下了谢公岭,隐在一片茁茂竹林里的是东石梁。洞幽深而且阴冷,岩缝涔涔滴水。上面筑有三层楼阁,突出洞外。石梁便婉蜒横在洞口,如一巨蟒。

我们一鼓作气登上最高一层楼阁。二十只脚咚咚地踩着单薄的木梯,那声音是够大的,更何况好事的旅伴又把铜罄和木鱼一齐敲打起来呢!敲得黑黑洞窟里,那位菩萨的金身也像惊谎得闪了亮。善良女人型的脸上仿佛溢出笑容来了。一对陈旧的灯笼,一串罩满积年尘埃的银纸元宝似在摇晃。嗅着那浓烈的麝香,承受着岩缝滴落下的沁凉水珠,幼时许多回忆夹着那恶作剧的罄声向我接连袭来了。

去石门潭要走很远的路,而且沿途净是狭窄的田塍,泥泞不堪。然而一走到大荆溪畔,便觉得这段路是值得跋涉的了。

正如我不懂得为什么有的山是一堆土,肥如一口母猪,有的却一身嶙峋怪石,崇高傲慢,我也为流水的颜色而纳闷了。不能说是天空的反映,压在我们头上的明明是万顷灰天,疏疏朗朗地嵌着些碎杂白云;然而横在我们脚前的却是那么清澈,那么碧澄澄的水,清澈到看得见溪底石卵隙缝的水藻。两岸枫枝上晒着束束金黄的麦梗。这时,一只竹排由上游浮来。顺流的水拖着小小竹排,排上的渔人闲怡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补着渔网,水上印出一幅流动的鲜明图画。

我们登上靠岸的一只摆渡,那老渡户把我们载到对岸的石滩上,受过山洪冲刷的卵石在我们脚下挤出细碎笑声。

方才那道溪水绕过石滩,终于为两座壁立的悬崖夹起来了,狭窄、坚牢,果然是座石门。我们爬到左边那面崖角,下望石门潭,澄爽碧蓝如晴空,只有梦里才会有的颜色呀!摩想在满天星斗的夜间,由崖角跃下,骤然一声,坠入这青潭,冒出一个蓝色水泡,即刻为疾流卷去——雁荡山人蒋叔南正是这么死的。听本地人说,是因为他修桥补路,管教了山川,却没管教好膝下的儿子。

我们原路折回,赶到灵峰禅寺饱餐一顿。

听名字,灵峰禅寺照理应是座古旧的庙宇,然而这四个隐世的字却写在一座洁白整齐如一学生宿舍的门楼上,横排上下两层楼都是单间卧室,远望近观都没有庙寺的气象。同行的人戏呼它为“灵峰新村”。

观音洞是夹在两崖的掌缝里,远望细窄几容不下一人腰身;攀上石蹬,才知道洞里依岩势赫然筑起九层楼阁。由洞缝外望,诸峰拱立,天地一览无余。

我们走过那些宿舍,登上最高一层佛堂。缝岩也滴着水,观音金身端然坐在巨龛里。积年的蜡扦淌满了烛油。我们喝着小沙弥泡的清茶,读着壁上万历年间的碑文。不知谁在佛前皮鼓上轻拍了一掌,洞里即刻震起一阵隆隆如雷的响声。

出洞之前,有人在洞口崖石上发现了一面土地岩。迎着洞外天色侧看,俨然是一尊就洞石天然雕成的土地爷。正面看去,却和别处一般凸凹,看不出一点棱角形象来。

在北斗洞里看了一些拓墨。下山时天色已近暮,立在果盒桥畔对灵峰重新回顾一眼:怪峰耸拔,清流急湍,真是壮观!四 银白色的狂颠

我们沿着山谷里一片金黄麦垄西进,灵岩诸峰这时多浸在白茫茫的云雾里。山坡上开满野杜鹃,栗鼠夹着湿漉漉的尾巴,在那嫣红的小花丛中窜跳。松塔向上翘立如朱红蜡烛,松针上垂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雨珠。山妇光着脚站在道旁涧溪里,采着溪畔山茶树上的残叶。幼竹比赛着身腰的苗条,蚕豆花向我们扮出一张鬼脸。这时,天空还有一只鹞鹰庄重地打着盘旋,像是沉吟,又像是寻觅着遗失在天空的什么猎物。

过了灵岩村,我们对着泛滥在观音峰巅的云海出神了。

幼时我常纳闷天上云彩是不是万家炊烟凝集而成的呢,如今,立在和云彩一般高的山峰上,我的疑窦竟越发深了。我渐渐觉得烟是冒,云彩却是升腾。是分别可不是字眼上的,冒的烟是一滚一滚的,来势很凶,然而一阖上盖子,关上气阀,剩下的便是一些残余浊质了。升腾的却清澈透明,不知从哪里飘来,那么纡缓,又那么不可抗拒。顷刻之间,衬着灰色天空,它把山峰遮得朦胧斑驳,有如一幅洇湿了的墨迹;又像是在移挪这座山,越挪越远,终于悄然失了踪。你还在灰色天空里寻觅呢,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把山还给了你;先是一个隐约的远影,渐渐地,又可以辨出那苍褐色的石纹了。然而一偏首,另一座又失了踪——

隐在这幅洇湿了的水墨画里面,还有一道道银亮的涧流,沿着褐黑山石,倒挂而下。

走下竹笋遍地的山坡,含珠峰遥遥在望了。

照日程上预约的,今天有五个著名瀑布在等待我们哪。

走进巍峨的天柱门,梅雨潭闪亮在我们面前了。潭水由那么高处泻下,落地又刚好碰在一块岩石上,水星粉碎四溅,匀如花瓣。

由梅雨潭旁登山扶铁栏,跨过骆驼桥,罗带瀑以一个震怒了的绝代美人的气派出现了。她隆隆地咆哮,喷涌,抖出一缕白烟,用万斛晶珠闪出一道银白色的狂颠。然而凭她那气势怎样浩荡,狂颠中却还隐不住忸怩,娉婷,一种女性的风度。看她由那丹紫色的石口涌出时是那般凶悍暴躁,泻下不几尺便为一重岩石折叠起来。中股虽疾迅不可细辨,两边却进成透明的大颗水晶珠子,顺着那银白色的狂颠,坠入瀑下的青潭。

立在山道上“由此往雁湖”的路牌旁;我们犹豫起来了。忆起中学时候,在教科书里读到的“雁荡绝顶有湖,水常不涸,雁之春归者留宿焉,故曰雁荡”那段话,望望隐在云里的峰尖,觉得不一访雁湖真太委屈此行了。然而领队坚主雨后路滑,天黑才能赶回,万万去不得。为了使我们断此念头,还说那湖面积虽大,却已干涸了,下午可以拿仰天窝来补偿。我试着另外约合同志,终因团体关系,只好硬对那路牌阖上眼,垂头丧气地循原路下山。

踏过一段山道,又听见猛烈响声了。这声音与另外的虽不同些,它对我却并不生疏。在我还不知道已到了西石梁时,便断定这是悬濑飞流的瀑布声了。

梅雨潭的瀑布坠地时声音细碎如低吟,罗带瀑则隆隆如吼啸:为了谷势比较宽畅,西石梁飞瀑落地时嘹亮似雄壮的歌声,远听深沉得像由一只巨大喉咙里喊出的。走近了时才辨出,巨瀑雨旁还有晶莹水珠坠下,在半山岩石上击出锵琅配音来。

太阳虽始终不曾探头看看我们,肚子这只表此刻却咕噜噜鸣了起来。算算离晌午总差不多了,便在瀑布旁吃了午饭。一顿饭,两眼都直直望着门外悬在崖壁上的“银河”。我吃得很香,很饱,但却想不起都吃些什么了;只记得很白,很长,滑下得很快。

饭后,还坐在正对着瀑布的那小亭子里啜茶。一个白须老者臂上挎着一篮茶叶走来,说他的茶叶是用这瀑布的水培养的,饮来可吸取山川的灵气,说得至为动人。

喝完茶,我们爬上那形状酷似芭蕉叶的西石梁洞。横在洞口的石梁真像一座罗马宫殿的残迹:幽暗、僻静,充满了原始气息。一只羽毛奇异的鸟,小如燕,翅膀抖颤如野蜂,叫出一种金属的声音,夹着洞旁隆隆的瀑布声,把这洞点缀得越发诡秘了。

洞旁有一座用石块堆成的小屋。墙隙缝里伸出一根剖半的竹筒,像只胳膊直插入由洞里流出的淙淙小溪。竹心仰天,水便沿了那竹筒缓缓流入屋里,竹心扣下,水依然流下山去。

我们正惊讶这聪明的发明呢,那小屋里走出一个道姑来,微笑地为我们搬来一条板凳。

道姑的住所很简单,三间矮房,檐下一堆干柴,一个七八岁的小道姑正抱着一束干柴走过,见了我们眼皮即刻朝下,羞怯怯地忙躲了进去,准是个受气的小可怜虫!

到了大龙湫,数小时内连看四个瀑布,眼里除了“又是一片白花花”,已不大能感觉其妙处了。游山逛水原是悠闲生活。若讲起“时间经济”来,就有点像赶集的小贩了;东村没完又忙挑到西村,结果不过成为一个“某年某月余游此”式的旅行家而已,对于雁荡,我便抱愧正是这一种游客。

也许是因为水来自雁湖,论气魄,大龙湫比今天旁的瀑布都大(不幸是转到它眼前时,人已头昏眼花,麻木不仁),而且因为岩顶极高,壁成凹状,谷里透进不少风力。瀑布由岩顶涌出,便为风吹成半烟半水,及至再落下数丈,瀑身更显缥渺。落地时,已成为非烟非雾的一片白茫茫了;只见白烟团团,坠在潭里,却没有什么响声。

瀑布旁褐色黑岩上刻着多少名士的题字:“千尺珠玑”,“有水从天上来”……然而最使我留意的,却是刻在“白龙飞下”旁的一句白话题字:“活泼泼地”。不说和其他题名比较,仅看看眼前的万丈白烟,再默诵那四个字,不免感到太煞风景了!

沿着大锦溪,走到能仁寺旁的燕尾瀑时,我只记得天上徘徊着一片灰云,山色发紫,瀑布挂在山麓,很小,像是燕尾。瀑布坠入了霞映潭。

来不及喘口气,我们又扑奔仰天窝去了。

虽然没缘看见雁湖,山上却有这么深一座水池也够希罕的了。然而它不止奇,还有它的险哪!

我甩下外衣,一口气由山脚领头跑上去,原想抢先看看这奇景。拄了根竹棍,我竟爬到了山顶。待将到仰天窝时,路忽然为一壁立干仞的巨岩截断了。俯身一看,啊,好一座无底的大陷阱。

池水是黄的,池畔的土绵软作朱红色。靠近崖角还放了张石桌,栽有两棵制造香烛的柏树。这“天池”的主人(也许是管家)是一位和善的老农,那正冒着白色炊烟的三间瓦房便是他的家。这时,他还为我们端出几碗茶来。

坐在那石桌边,仰首,周围环绕我们的净是暗褐色的山,只有玉屏峰下挂了几道银亮溪流。山谷里是一片稻田,深黄葱绿,田塍纵横,似铺在山脚的一块土耳其地毡。

虽是阴天,这却是个银亮亮的日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梦境挂满了长长的白练。五 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

由马家岭下眺南阁村,不过是叠铺在稻田中的一片栉比黑瓦,三面屏围高耸,一面直通远天。天空这时正有一程白云,折出灰色细纹,覆盖着这静寂的山谷。

走到山腰,渐渐可以辨出黑瓦下面乱石累成的墙了,墙外是一片浅黄疏竹。一道白亮亮的小溪,接连着远天,婉蜒钻来,它浸润了油绿的稻田,扶起金黄的大麦,沿途还灌溉了溪旁的桑麻,终于环村绕成一道水篱笆。

这时,黑瓦上面正飘了片片炊烟。

走进了村口,只见几个穿了花格短袄的女人正屈下腰身,在溪畔浣衣呢。身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伸出小指头向着岸上指点。迎头出现了一个男人,头上扣着一顶旧戏里丑角常戴的两牙青呢帽,背着一束熟麦,蹒跚走过来,看见那个小孩,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

隔着墙缝,我偷看这山村里农户的草垛堆了多高,徘徊在道旁的水牯是肥壮还是瘦削;它摆了摆那细得近于滑稽的尾巴,向我沉痛地叫了一声。我还同那赤脚在河滩上放羊的女孩坐了一阵,只听她抛着卵石,低唱着俚俗的小调。随了那懒洋洋的吟唱,落在溪里的卵石啵啵冒着泡,画起大圈套小圈的图案。

秋天,枫叶一红,我们就把它比作火焰;我却不知道春天的枫叶,也可以旺盛得像火焰;上浅下深,那么繁茂,那么升腾,真似谁在春色里放了把烈火。

我们走过人家,走过店铺,终于出了村庄西口。村口外,那片田野在迎迓着我们了。

和小溪平行着,这石子路也长长地伸入绿野里,接连着辽远的天空。雏燕在溪上轻佻地掠出诸般姿势,飞得疲倦了时,不定落在溪里那块石卵上,听不见它的喘嘘,却看得见那赭色小尾翅频频扇动。

流到章大经(恭毅)墓前,溪面展宽了。会仙峰由地平线上猛然跃起,隔着那棵硕大柳树看它,细长柳叶形成一个框缘。

当我们踩着溪里的乱石,奔向对岸的佛头村时,溪畔正停着一顶彩轿,周身闪出灿烂的珠饰。衬着四面素朴的山水,这华丽越显得鲜艳希罕。一定是由老远抬来的,四个轿夫正歇在石上,擦着汗。几个短打扮的小伙子手里各摆弄着一宗粗糙乐器,两牙呢帽下面,是一张笃实的脸。

出我们意料之外,轿帘大敞着:那穿了宽大艳红绣袍,胸前扎着纸花,头上顶了一具沉重冠盔的“俏人家”,大大方方地坐在轿里,前额一绺海发下,滴溜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隔岸的山丛呆呆出神。那里,谁为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安排了一份命运,像那座远山一样朦胧渺茫,也一样不可挪移啊。

许多旅伴伸手向她讨喜果。她仰起小脸来茫然望着我们,机械地把那只密匝匝戴了四只黄戒指的手伸到身旁那布袋里,一把把掏出染红了的花生糖果,放到那些原想窘她的人们手里。

今夜,她将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吃他的饭,替他接续香烟,一年,十年,从此没个散。这人是谁呢?溪水不泄露,山石不泄露,她只好端坐在彩轿里,让头上那顶沉重家伙压着,纳闷着。

大家感到了满足,于是渡过溪流,直奔佛头村而去。

走出不远,一阵竹笛和二胡交奏声由隔岸吹来,回头一看,彩轿抬起来了,轿夫们正涉水渡着溪。

由佛头村沿山道前行,便到龙溜。这是湖南潭的出口,不知是千年山洪冲陷的,还是天然长成的,浩荡的潭水临到下山时却碰到这么一块古怪岩石,屈曲十数折,蜿蜒如游龙,下为石阈阻住,水不得逞,又逆流折回,飞卷起狂颠的水花,银亮汹涌如怒涛。掷下巨石,即刻便卷入湍流,看不见石块,只听得击碰如搏斗的响声。

湖南潭有三潭。上潭据说最为幽奇,为了天雨路滑,石不着足并且还得赶程去散水岩,便放弃了。

一个薄情的游客,离开雁荡可以忘记所有的瀑布,或把它们并了股,单独散水岩,它不答应。它有许多逼人惊叹的:背景那样秀美,竹林那样蓊郁,紫褐的巨崖拔地而起,瀑布悬空垂落,脚下那碧绿潭水里还映出一条修长倒影,摇摇晃晃,散水岩好像凭一道银流,贯穿了天地。

然而使人发呆的还是散水岩自身。几天来,说到瀑布,你都意识到一个“布”的观念,可是轮到散水岩,这布便为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搓揉得粉碎了。你只觉这只无名的手在一把一把往下抛银白珠屑,刚抛下时是白白一团,慢慢地又如降落伞般陡然分散,细微可辨了。半途如触着一块突出的岩石,银屑就进得更细小了些,终于变成一种洁白氤氲,忽凝忽散,像是预知落到地上将化为一滩水的悲惨,它曳了孔雀舞裳,飘空游荡,脚步很轻盈。然而由于惊慌踌躇,又很细碎;越游越散,越下坠,终于还是坠入下面那青潭。有时触着潭边崖角,欢腾跃起,然而落到崖石上,崖石依然得把它倾入潭里。

走过佛头村一家门前,院里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乡民。我们好奇地探进身去,没人拦阻,于是就迈进门坎。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客堂很窄小,两张方桌却围坐满了贺喜的戚友。看了我们十个人拄着棍子,一直闯进来,他们很莫名其妙。“看新娘子啊!”领头的那位在喜堂里嚷开了。大概是公公,一位颔下飘着一撮胡须的老人很恭敬又有点害怕地替我们摊开东屋的房门。屋里很黑,新娘子穿了艳红绣袍,直直垂立在墙角,还有两个穿藕荷袄的小女孩陪伴着。

啊,新娘腼腆地抬头了,脸庞那么熟稔,不正是溪畔那乘彩轿抬来的姑娘吗?在黑黑屋角里,我依稀看见了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喉咙里还不住哽咽着——“新郎呢,我们也得见见!”那位不怕难为情的旅伴在门槛上敲着竹杖,又大声嚷了。幸好这时那公公已知道我们不是歹人,他很殷勤地着人招待我们了。

厨房里,这里正煮着一大锅红饭。大师傅在灶间锵铿地敲着锅边,铁勺一响,火团闪亮,他便又完成一碗丰盛适口的杰作,我们也嗅着了一股肉香。

随着伙伴,我也登上那窄小楼梯。浙东住家的房屋大抵都是两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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