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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20:5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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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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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花

蓝花试读:

作者注

弗里德里希·冯·哈登贝格(1772—1801)以诺瓦利斯为名享誉文坛,本书以他出名前的人生为基础写成。1960—1988年,岛屿出版社出版了他所有现存的作品,以及来往信件、日记、官方和私人文件,共五卷。这套书最初的编辑是理查德·塞缪尔和保罗·克鲁克霍恩,我深深感谢他们所做的工作。

没有麻醉剂的手术的描写主要取自范妮·伯尼给她姐姐埃丝特·伯尼的信件(1811年9月30日),信中描写了自己的乳房切割手术。

小说源于历史的缺限。——F.冯·哈登贝格,后来的诺瓦利斯《碎片和研究》(Fragmente und Studien),1799—1800第一章洗衣日

那天,雅克布·迪特马尔勒到了朋友家,他又不傻,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人今天洗衣服,是洗衣日。这样的日子,他们到哪家都不方便,更何况这是一栋大房子,是魏森费尔斯第三大的房子,就更不方便了。迪特马尔勒的母亲每年三次监督洗衣服,所以家里人用的床单和白色内衣只够维持四个月。他自己有八十九件衬衣,多一件都没有。但是,据他判断,这座位于修道院街的哈登贝格府邸应该是一年只洗一次,脏兮兮的床单、枕套、靠垫套、背心、紧身衣和内裤乌压压地从楼上的窗户扔到院子里,仆人们无论男女都一脸严肃,正在把从天而降的东西收拾到巨大的篮子里。有这样的场景,房子主人的家底可能并不雄厚,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朋友家并不是豪门。但这样的场景绝对说明这家人源远流长,而且是个超级大家庭。孩子的内衣、年轻人的内衣,还有更大号的内衣在通透的蓝天下翩翩而落,就像是孩子们在满天飞一样。“弗里茨,你这次带我来,怕是遇上了不方便的时候了。你该告诉我的。你看,对于贵府而言,我就是个陌生人,而你家里正忙着处理堆积如山的贴身衣物。”“我哪里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洗衣服呢?”弗里茨说道。“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备受欢迎的。”“男爵少爷,您踩着没有分好的衣服了。”管家从一楼的窗户探出头来说道。“弗里茨,你家有多少人啊?”迪特马尔勒问道,“这么多东西?”接着,他突然大声说道:“本来就没有东西这个概念呀!”

弗里茨领着迪特马尔勒穿过院子,然后停了下来,环视四周,以一种权威的口气大声叫道:“先生们!眼睛盯着洗衣篮子吧!别想其他的,就想洗衣篮子!想什么呢?好了,先生们,脑袋里不要想别的,只想洗衣篮子这件事!”

房子里的狗开始吠叫。弗里茨叫住一个拿着篮子的仆人,问道:“我父亲和母亲在家吗?”其实没必要问,他母亲总是在家。这时,从房子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比弗里茨还要年轻的小伙子,矮个子,不修边幅;另一个是金发女孩。“我弟弟伊拉斯谟和妹妹西多妮,至少他们在家。只要他们在,也就够了。”

这两个人冲上来抱住了弗里茨。“你家里到底有多少人?”迪特马尔勒再次问道。西多妮把手伸给了迪特马尔勒,面带微笑。“这可好,我站在一堆桌布中间,还被弗里茨·哈登贝格的妹妹搞得心慌意乱,”迪特马尔勒想着,“本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

她说:“卡尔不知道在哪儿,有安东,还有伯恩哈德,当然了,另外还有几个。”哈登贝格男爵夫人站在房子里,她个头小得似乎可以忽略不计。“母亲,”弗里茨说,“这是雅克布·迪特马尔勒,我和伊拉斯谟在耶拿读书的时候,他也在那儿。现在,他是医学教授的副助理了。”“还算不上呢,”迪特马尔勒说道,“希望以后是吧。”“您知道,我去耶拿拜访朋友,”弗里茨继续说道,“就借机邀请他到我们家待上几天。”男爵夫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惧地看着迪特马尔勒,像是野兔受惊的样子。“迪特马尔勒得喝上一点白兰地,才能活跃上几个小时。”“他不舒服?”男爵夫人沮丧地问道,“我叫管家来。”“我们不需要叫管家吧,”伊拉斯谟说道,“您肯定有餐厅的钥匙。”“我当然有。”男爵夫人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伊拉斯谟。“没必要,我有钥匙,”西多妮说道,“自从姐姐结婚后,我就有钥匙了。还是我带你们去食品储藏室吧,就这样决定了。”男爵夫人打起精神,欢迎儿子的朋友来家做客。“现在,我丈夫没法接待你,他在祈祷呢。”免了待客的折磨,男爵夫人松了一口气。这三个人走过破旧的房间,穿过更为破旧的走廊,四处摆放的家具倒是精工制作的,但也都明显老旧了。紫红色的墙面上有不同色调的矩形,肯定是以前挂画框的地方。到了储藏室,西多妮倒上了白兰地,伊拉斯谟举杯道:“干杯!耶拿万岁!万岁!”“有什么好欢呼万岁的,我还真不明白。”西多妮说道。“弗里茨和伊拉斯谟在耶拿不过是浪费钱,染一身的跳蚤,还有就是听哲学家胡说八道。”她把储藏室的钥匙交给了哥哥们,就回去找母亲。她母亲还站在刚才那儿,一点都没挪过位置,她正在盯着仆人们忙上忙下准备大清洗。“母亲,您可以不可以给我一点钱呢,有五六个塔勒就好,我好为客人多做一些安排。”“亲爱的,还要什么安排呢?房间里有张床,他可以睡在那里啊。”“是的,但那儿也是仆人们储藏蜡烛的地方,而且他们白天得空的时候,还在那儿读《圣经》呢。”“但是,亲爱的孩子,这个人白天为什么要到房间里去呢?”西多妮说,她觉得这人白天可能有要写东西的时候。“写东西!”她母亲重复道,完全糊涂了。“是啊,如果要写东西,他还得需要一张桌子,”西多妮趁机继续说道,“还有,如果考虑到他要洗漱,还需要一个水罐、盆子,对,还有装脏水的桶。”“但是,西多妮,难道他不能在压水井下洗吗?你的兄弟们都是这样洗的。”“房间里还没有椅子,晚上他也没地方放衣服。”“衣服!现在这个天气,晚上脱衣服睡也太冷了点。我自己晚上就不脱衣服,就算是夏天也不脱,这样大概也有十二年了吧。”“但你还生了我们八个!”西多妮大声叫道,“上帝啊,我结婚了,才不要像您这样!”

男爵夫人并没有留心听她说话。“还有一件事,你没有考虑到——你父亲可能会不高兴。”西多妮并不以为然,大人继续说,“这个迪特马尔勒必须习惯父亲的方式,还得习惯我们做事的方式,要不就让他收拾行李走人。”“那如果是这样,他也该习惯我们的客房,不是吗?我们过着简朴而虔诚的生活,弗里茨应该告诉他了。”“为什么虔诚的生活就不能要个装脏水的桶了?”西多妮问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啊。西多妮,是不是我们的家让你难为情了?”“就是难为情了。”她十五岁,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急躁转化成了一种精神力量,奔流在哈登贝格家所有年轻人的身上。这时,弗里茨倒是想带着朋友到河边的纤道上散散步,谈一谈诗歌和男人的使命。“我们在哪儿都可以谈论这些东西。”迪特马尔勒说道。“所以,我想让你看一看我的家,”弗里茨对他说,“我们是守旧的家庭,魏森费尔斯的人都挺守旧的,但是我们生活安宁,这里就是家乡。”这时,之前在院子里收拾衣服的仆人换上了黑色的布料外套,出现在门口,说主人很乐意在晚餐前见一见儿子的客人,地点是书房。“老家伙在他的巢穴里。”伊拉斯谟大声叫道。

迪特马尔勒觉得有几分尴尬。“与你父亲见面,是我的荣幸。”他对弗里茨说道。第二章书房

书房里光线昏暗,男爵礼貌地站起来迎接客人。出人意料的是,迪特马尔勒看到的是个身材结实的矮个子男人,他戴着一顶挡风的法兰绒睡帽。长得像他们父亲的人肯定是伊拉斯谟。他们母亲的个头小得就像一张小纸片,而弗里茨却长得又高又瘦,这体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男爵立刻就开口说话了,一有机会,他的想法就滔滔不绝地表达出来。长子弗里茨这一点倒是和他父亲如出一辙。“尊敬的先生,我来到贵府……”迪特马尔勒心情紧张,刚开了个头,男爵立刻就打断了他的话:“这不是我的房子。没错,我是从冯·皮尔萨的遗孀手里买下了这房子,当时我被任命为萨克森州盐矿管理局的主任,我不得不住在魏森费尔斯,就买下这房子来安顿家人。但哈登贝格家族的产业,我们真正的家和土地是在曼斯菲尔德郡的上维德施塔特。”迪特马尔勒礼貌地回答说,希望自己有机会能拜访上维德施塔特。“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片废墟,”男爵说道,“还有饥肠辘辘的牛。但那是祖上的产业,我们是有祖业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借此机会问一问你,我的长子弗里茨是不是真的和一个中产家庭的年轻女子搞在了一起。”“我从未听闻过他和谁搞在一起,”迪特马尔勒愤慨地说道,“但是,我觉得他是一位诗人,是一位哲学家,无论如何,我想都不应该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以后他就是盐矿的副督察,”男爵说道,“但是,我明白了,审讯你是不对的。欢迎你来做客,你也就像我的儿子了,我多提几个关于你的问题,你不会介意吧。你多大了?以后打算干什么呢?”“我二十二岁,我正在学习,打算成为外科医生。”“你听从你的父亲吗?”“男爵先生,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是一位石膏师傅。”“我没问你那个。你知道家人去世的滋味吗?”“知道,先生,我的两个小弟弟死于猩红热,一个妹妹死于肺结核,都发生在一年之内。”

男爵先生脱下了帽子,显然是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一点忠告。作为一个年轻人,一个学生,如果你渴望女性,内心煎熬,最好多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他在书房里转了一个圈,房间的四壁摆放着书架,有些书架上是空的。“另外,一个星期你会花多少时间修炼心灵,嗯?多少时间读书?注意了,不是祈祷书。多少钱花在新外套上呢,而且不解释为什么旧外套不能穿了?多少钱,嗯?”“男爵先生,您问我这些问题是旨在批评您的儿子。而您刚刚才说过了,不再审讯我。”

哈登贝格算不上真正的老人,他的年龄在五十到六十之间,但是他像个老人一样垂着脖子,低着脑袋瞪着雅各布·迪特马尔勒。“没错,非常正确。我的确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机会就是诱惑,换了一个词而已。”

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客人的肩膀上。迪特马尔勒有点慌乱,不知道男爵是在往下推自己,还是倚靠在了他身上,也许两者兼有。显然男爵是习惯了倚靠在身体更好的人身上,也许是他强壮的儿子们,甚至是他的女儿。迪特马尔勒感觉到自己的肩胛骨承受不住了。他心想,这个样子真够狼狈,但自己好歹还跪着,而哈登贝格则是撑不住了,男爵在往下栽,他对自己的衰弱感到恼怒,先是抓住了橡木书桌厚实的一角,然后又抓住桌子腿。这时门打开了,那个仆人又回来了,这次穿着绒拖鞋。“男爵先生,要把炉子点燃吗?”“戈特弗里德,过来跟我们跪在一起。”

于是老仆人艰难地跪在了主人身边。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老年夫妇,一起点头对账本。等到男爵先生大声叫道“小东西们到哪里去了”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仆人的孩子吗,老爷?”“当然,还有伯恩哈德。”第三章伯恩哈德

哈登贝格府邸有一位小天使,奥古斯特·威尔海姆·伯恩哈德,金发的小家伙。夏洛特长相平凡,像母亲一般慈爱;弗里茨是长子,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小伊拉斯谟又矮又胖;卡尔随和;西多妮坦率大度;安东勤勉肯干,最小的就是这位金发的伯恩哈德。小伯恩哈德穿上马裤那一天,他母亲真是受不了了。她很少为自己要求什么,那一天却求着弗里茨。“去吧,到你父亲那儿,请他,求一求他,让我的小伯恩哈德继续穿罩衣吧,就只多穿一段时间。”“母亲,我能说什么呢,伯恩哈德已经六岁了。”

西多妮心想,伯恩哈德已经够大了,应该懂得待客之道了。“伯恩哈德,我不知道他要待多久。他带了好大一个旅行箱。”“他的旅行箱里装满了书,”伯恩哈德说道,“他还带了一瓶烈酒。我敢说,他原以为我家没有这样的东西。”“伯恩哈德,你到他房间去了。”“是的,我去了。”“你打开了他的旅行箱。”“是的,想看看里面有什么。”“那你有没有关上箱子呢?”

伯恩哈德犹豫着。他记不清楚了。“嗯,好吧,这一点不重要,”西多妮说道,“你必须去向迪特马尔勒先生道歉,请求他的原谅。”“什么时候?”“傍晚之前吧。不过,现在就去道歉,最好了。”“我没什么好对他说的!”伯恩哈德叫道。“我没有弄坏他的东西。”“你知道父亲不怎么惩罚你,”西多妮哄着他说道,“惩罚我们就不一样了。也许他只会让你反穿外套几天,就这点惩罚,提醒你而已嘛。晚餐前我们听点音乐,然后我就带你去找客人,你就握着他的手,轻轻告诉他就好。”“我烦死这栋房子了!”伯恩哈德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弗里茨正在菜园子里,在菜地里来回走动,一边呼吸蚕豆花的芬芳,一边高声朗诵。“弗里茨,”西多妮叫他,“我找不到伯恩哈德了。”“不可能。”“刚才我在早餐室责备他,他就从我身边逃走了,他越过窗台,跳进了院子里。”“有没有打发仆人去找?”“弗里茨,最好不要。仆人会告诉母亲的。”

弗里茨看着她,合上了书,说那他就去找小弟吧。“如果有必要,我会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回来的。但是你和伊拉斯谟就得陪着我朋友了。”“你朋友这会儿在哪?”“在他房间里休息。见了父亲,累坏了。顺便说一下,他的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行李箱也打开了。”“他生气了?”“一点也不。他觉得我们在魏森费尔斯可能就是这样吧,习俗之一。”

弗里茨穿上了粗呢外套,一点都没有犹豫,就顺着河边往下。在魏森费尔斯,所有人都知道,小伯恩哈德可是个水耗子,绝对不可能淹死。但弗里茨不会游泳,他的父亲也不会。男爵先生之前在汉诺威军队服役八年,多次参加军事行动,渡过很多条河,没觉得有必要学游泳。而伯恩哈德一直生活在水边,仿佛不游泳就没法活。伯恩哈德总是在渡口附近闲逛,上船要付费三个芬尼,他总是指望不付钱就能渡河。他的父母对此一无所知。全镇子的人都好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让男爵知道,一方面是考虑到他的虔诚,另一方面是不想惹他的暴脾气。

太阳已经落下了,天空还有点亮光。水面上升腾起了薄雾。那个小男孩并不在渡口。渡口边有几头猪,还有一群鹅,魏森费尔斯有座桥很漂亮,这些动物禁止在上面通行,所以它们只好在渡口边等候最后一班渡船。第四章伯恩哈德的红帽子

弗里茨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的“想象力”飞驰,回到了修道院街,在大门口遇到了管家。但是,少主人,你扛的是什么呀?一路都在滴水呢,地板上全是水,我要对此负责。

他的母亲一直都认为伯恩哈德注定要成为一名侍从官,如果不是萨克森选帝侯宫廷的侍从官,那就是曼斯菲尔德伯爵家,或是布伦瑞克沃尔芬比特尔公爵家的侍从官。用不了多久,弗里茨的职责之一就是拉着小兄弟,在各大家族露面,指望给他找到合适的位置。

桥下面,靠近岸边的地方有几个筏子,岸边有成堆的松木原木,锁上了链子,等待着登上下一段旅程。一个看守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正在开小屋门。“看守先生,你有没有看到有个小男孩跑过?”

这个时候,小男孩该在家吃晚饭吧,看守说道。但是他是个小坏蛋,没有回家吃饭。“看,纤道上没有人呢。”

对岸停泊了几只空驳船,等待维修。弗里茨在桥上飞速奔跑。所有的人都看见他了,他的外套都飞起来了。难道男爵没有仆人可以打发出来找人吗?驳船系着缆绳,在水里摇来晃去,互相碰撞。弗里茨从码头上往下一跳,大约有四英尺的距离,落在了最近的甲板上。甲板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是一只比狗还大的动物在跑。“伯恩哈德!”“我才不要回去!”伯恩哈德叫道。

孩子跑到甲板的另一端,不敢跳到另一只船上,就翻过船缘,双手紧扣船边,双脚乱蹬,想要找个支撑点。弗里茨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在这个时候,拴在一起的驳船不知怎么摇晃起来,互相碰撞,伯恩哈德还挂在船边,被挤压在两船之间,困住了。就像是空气从气球中冲出来,孩子发出可怜的咳嗽声,眼泪夺眶而出,脸涨得通红。“怎么才能把你弄出来?”弗里茨断然说道,“你就是个讨厌鬼。讨厌鬼!”“别管我,让我去死!”伯恩哈德呼哧呼哧地说道。“得朝前挪一段距离,我才能把你拉上来。”可是孩子卡在两船之间,就像是没有了求生的本能,弗里茨只能一个人拖着拽着把他往前挪,气得大声咒骂。如果是在河的另一边,还有行人过来搭把手,可是现在呢?弗里茨心想,从对岸看过来,恐怕人们会以为他在行凶吧。驳船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弗里茨看见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他拖着这个孩子,就像是拖着一个湿麻袋。孩子的脸色并不苍白,反而红得像猪肝。“你也用点力气啊,想淹死吗?”“淹死了又怎样?”伯恩哈德的声音短促尖锐。“你说过的,死亡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改变了状态而已。”“你烦死了,要理解这句话,你还不够资格!”弗里茨对着伯恩哈德的耳朵大声叫道。“我的帽子!”

这个孩子非常喜欢自己的红帽子,可是现在帽子不见了。一颗门牙也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他的马裤。他现在只穿着一条棉布长裤。弗里茨爱他的弟弟,正在救他的弟弟,可是突然感到一阵盛怒,大多数救人者都是这样。“你的帽子没了,肯定都漂到易北河了。”可是他又因自己的愤怒感到羞愧。弗里茨把小男孩拉了上来,背在背上,驮他回家。驮在背上的伯恩哈德缓了过来,说道:“我能对大家挥手吗?”

弗里茨不得不顺着这一排驳船走到尽头,那里有一截竖直的铁制台阶,可以爬到河岸上去。他只好背着伯恩哈德爬了上去。

孩子一点力气都不肯用的时候,那副身体真是死沉死沉的。

弗里茨也不可能这个样子就回修道院街。但他俩不在,家里的西多妮和伊拉斯谟在晚餐前的音乐时间也得解释一番。在魏森费尔斯,弗里茨要把身上弄干,可以去很多地方。再次从桥上走过来,他只沿着萨勒河走了一小段距离,就两次左拐,一次右拐,走进了泽韦林的书店,店里还亮着灯。

书店里没有顾客。泽韦林一张苍白的脸,身上穿着工作服,正在仔细查看一份破破烂烂的表单,旁边是安了反光镜的蜡烛。书店主人其他的书都不爱读,就爱读这样的表单。“亲爱的哈登贝格!没想到你会来。哦,请你把弟弟放在报纸上。这是昨天的《莱比锡报》。”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惊讶。“弟弟羞死了,”弗里茨一边说话,一边放下了伯恩哈德,“他跑到驳船上去了。至于怎么搞得一身是水,我就不知道了。”“小傻瓜呀小傻瓜。”泽韦林宠溺地说道,但是他溺爱的是弗里茨。小孩子只会在书上乱写乱画,泽韦林并不喜欢孩子。他走到书店的最后面,打开了一个木箱子,拿出一件针织的大披肩,很土的那种。“把衬衣脱下来吧,我把你裹上,”他说道,“你哥哥也不必把披肩还给我了。你为什么要惹这么多麻烦呢?你想要开船离开,不要你父母了吗?”“当然不是,”伯恩哈德轻蔑地说道,“停靠在那里的驳船都是坏的。没法航行,没有帆。我不想航行,我想要淹死。”“我可不信,”泽韦林回答道,“我真希望你没有说这样的话。”“他喜欢水。”弗里茨觉得要为弟弟辩护一下了。“显而易见的。”“真的,我也喜欢水,”弗里茨大声说道,“所有的元素当中,水最棒了。只是触摸到水,就会快乐。”

书店的地板上滴了这么多水,泽韦林也许并不以此为乐。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在弗里茨看来,他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不会因为生活中的各种意外而心烦气躁。之前他很穷,一事无成,一直都给书店的老板打工,工作非常辛苦,薪水也低,勉强过活。后来书店的老板死了,他娶了老板的遗孀,成了书店的老板。当然了,魏森费尔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并且对此表示赞同。这正是他们眼中的智慧。

然而,泽韦林很看重诗歌,几乎跟他的表单一样看重。哈登贝格是他的忘年交,如果这个年轻人不必做盐矿的督察,能够继续做诗人,那就好了。

接着,兄弟俩就往家走,一路上,伯恩哈德继续抱怨红帽子丢了。红帽子是他惟一的可以彰显自己叛逆精神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有顶红帽子,”弗里茨对他说道,“如果父亲看到红帽子,肯定会让仆人扔到垃圾堆里。你就把这一切当作教训吧,以后不要再去翻看客人的私人物品。”“共和国里就不应该有私人物品。”伯恩哈德说道。第五章海因里希·冯·哈登贝格男爵的个人史

海因里希·冯·哈登贝格出生于1738年。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继承了曼斯菲尔德郡、维珀河边的上维德施塔特,以及耶拿附近的施洛本农场和庄园。七年战争期间,作为忠诚的臣民,他在汉诺威军队服役。《巴黎条约》签订之后,他才退役。后来就结婚了,到了1769年,维珀河沿岸的镇上爆发了天花,他年轻的妻子得病死了。男爵照料那些病人和垂死的人,家里买不起墓地的,他就让这些人埋在上维德施塔特,以前那里曾是修道院,还有一些墓地。他的宗教信仰发生了深刻的改变——“但是我没有啊!”伊拉斯谟说道,等到他长大了,看到房子边上就是一排排的绿色小土包,他就开始疑惑了。“我没有经历过——他有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每一座坟前都有一块朴实的墓碑,上面刻着这样的字眼:他,或是她,生于___,卒于___。摩拉维亚人喜欢这样的碑文。男爵现在是摩拉维亚教徒,对于他们而言,人的灵魂要么死了,要么觉醒了,要么就是皈依了。人的灵魂一旦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并且意识到那是什么样的危险,就会听到灵魂大声疾呼:他是我主,就会皈依了。

他的第一任妻子去世后,过了一年多,他娶了年轻的表妹伯娜丁·冯·伯尔齐希。“伯娜丁,这个名字真是荒唐!你还有其他名字吗?”是的,她还有个名字是奥古斯特。“好吧,以后我就叫你奥古斯特了。”他温柔的时候,就叫她古斯特。奥古斯特虽然胆小怯懦,却很能生产。十二个月后,大女儿夏洛特出生了。一年之后就是弗里茨。“等到他们要受教育的时候,”男爵当时说,“就把他们送到诺伊迪腾多夫的兄弟会去。”

诺伊迪腾多夫在埃尔福特和哥达之间,是黑尔恩胡特的侨居地。五十年前摩拉维亚人为逃避迫害,聚居在黑尔恩胡特,得以宁静地安顿下来。摩拉维亚人觉得,孩子诞生在了一个有序的世界,这个孩子必须适应这个世界。教育就是让孩子认识到自己在上帝的世界中有着怎样的位置。

诺伊迪腾多夫跟黑尔恩胡特一样,是个宁静的地方。提醒孩子们上课的不是钟声,而是管乐器的声音。这里也是一个要求绝对服从的地方,只有温顺的人才能成为继承人。他们必须三个人一起行动,这样第三个人就可以向传道士汇报其他两个人谈些什么。另外,发火的时候,老师不能惩罚学生,生气的时候就会有失公允,而不公平的惩罚会让人耿耿于怀。

学生要扫地,要照顾牲畜,要晾晒干草,但是绝对不允许互相竞争,也不许参加竞赛游戏。一个星期,他们接受三十个小时的教育和宗教指导。日落时分,所有的学生都必须上床休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一直要保持到第二天早上五点钟起床为止。每当完成一项集体劳动,比如说给鸡舍刷白墙,大家就会搬出长长的搁板桌,来一顿“友好聚餐”,所有的人都坐下,唱赞美诗,所有的人都喝一杯自酿的白酒,甚至最小的学生也喝一杯。女孩的食宿费是八个塔勒,男孩是十个塔勒(男孩吃得多些,而且还要上拉丁文和希伯来语课)。

长女夏洛特·冯·哈登贝格,像她的母亲,在女子学校表现非常好。她很早就结婚了,如今住在劳西茨。弗里茨生来就是那种有些恍惚,似乎有点迟钝的小男孩。九岁那年他得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变聪明了,就在同一年,他被送到了诺伊迪腾多夫。可是仅仅几个月后,传道士就代表长老们,要求男爵把自己的儿子带回家,男爵就问:“他到底是哪里不足呢?”传道士非常不愿意对任何孩子做出绝对的批评,解释说弗里茨永远都在提问,又不愿意听取答案。传道士说,我们就以孩子们的教义问答课为例吧。上课的时候,老师问:“你是什么?”

答案:我是一个人。

问题:我握住你的手,你能感觉你是一个人吗?

答案:感觉很强烈。

问题:这是什么,不是血肉吗?

答案:是的,是血肉。

问题:你所有的血肉被称作身体。它被叫做什么?

答案:身体。

问题:你怎么才知道人死了?

答案:他们不能说话,也不能再动弹了。

问题:你知道为什么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了吗?

答案: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回答不出这些问题?”男爵大声说道。“他可能回答得出,但是他的答案不正确。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他坚持认为身体不是血肉,而是和灵魂一样的东西。”“但是,这只是一个例子——”“我还可以列举很多其他的。”“他还没有学会——”“他在虚度光阴。在诺伊迪腾多夫,他永远不会得到承认。”

男爵问,难道他儿子身上就没有一点道德的力量吗?传道士避而不答。

可怜的母亲奥古斯特很快就变得病怏怏(但是,她比自己的十个孩子都活得长久,她有十一个孩子),总是一副要找人道歉的样子,她请求自己来教导弗里茨。但是她又能教什么呢?也许可以教一点音乐。男爵从莱比锡雇来一位家庭教师。第六章威廉叔父

还住在上维德施塔特的时候,哈登贝格一家从不邀请邻居来做客,也不接受邻居的邀请,他们知道这样可能会变得世俗。同时也有拮据的原因。七年战争耗资巨大,腓特烈二世不得不推行国家债券,这对有些忠心耿耿的地主而言,简直是灾难。1780年,哈登贝格家不得不卖掉了四处小型的地产,后来又卖掉了整个默克利茨庄园,所有的东西都拍卖了。现在房子还矗在那里,里面没有任何餐具,没有窗帘,没有牲畜。目光所及,田野都是荒芜的。在上维德施塔特,透过狭窄古老的窗户,可以看到一排排空荡荡的鸽舍。庄园的房子那么大,以前是修道院的教堂,没有什么家当,连一半的空间都没有填满。瓷砖掉了,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饱经风霜,排水管松了,雨水就顺着墙面而下,留下斑驳的印记,整个主建筑看上去满目疮痍。干枯的牧场,还有瘟疫死者的墓碑。田野一片荒芜。牛儿在沟渠底下吃草,只有这里还湿润,长了一点草。

施洛本的地产要小一些,但是要赏心悦目得多,这家人有时候会远足出去玩玩。施洛本有水车,有小溪,还有长着青苔的橡树。奥古斯特小心翼翼地说道:“在这里,心可以得到安宁。”但是施洛本跟其他家业没什么两样,都处境艰难。男爵说,这里也不可以欠款,没有什么安宁的。

身为贵族,大多数赚钱的法子对男爵而言都是禁区,但是他还有权为亲王效力。1784年,当时的督察一死,男爵就被任命为萨克森选区盐矿的督察,薪水是650个塔勒,还有柴火特权。中央盐矿办公室在魏森费尔斯,1786年,男爵买下了修道院街的房子。这里不像施洛本,但是奥古斯特如释重负地落下了眼泪,同时她也祈祷,希望别人不要误会了她,以为她是因为不满而哭泣。上维德施塔特凄凉荒僻,家居生活完全脱离时代,离开了那里她只有感激的份。魏森费尔斯有两千居民——两千个活生生的灵魂,这里还有砖厂,有一个监狱,一个济贫院,以前的旧宫殿,一个生猪交易市场。河面上船来船往,大片大片的云朵映照在闪闪发亮的水面上,还有一个医院,星期四市场,干枯的草地,还有好多商店,也许有三十个商店呢。虽然男爵夫人没有自己的零花钱,也从来没有进过商店,除了星期天,她也很少出门,但是想到周围有这么多的事情,这么多的人,就像是冬日阴晴不定的阳光,也多多少少给了她明媚的心情。

伯恩哈德出生在魏森费尔斯,在1788年那个寒冷的二月。那个时候,弗里茨都快十七岁了,伯恩哈德出生的时候,他并不在魏森费尔斯,他在叔父威廉家里。叔父家在卢克勒姆,位于布伦瑞克沃尔芬比特尔的公爵领地。那个时候,弗里茨已经超过了他的家庭教师。为了赶上弗里茨,家庭教师必须挑灯夜战地攻读数学和生理学。“无论怎么说,这可不太好,”叔父写信说道,“家庭教师本来就是精神不济的一群人,而黑尔恩胡特镇除了唱赞美诗和做家务就什么都不教,很不适合冯·哈登贝格家族的人。把弗里茨送到我家里来吧,至少来一次。他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呢,我记不清楚了。他得懂葡萄酒啊,在魏森费尔斯他是办不到的,那里的葡萄只能用来酿白兰地和醋。他也该知道和体面人在一起,作为一个成年人该如何谈吐。”男爵一如既往地被兄弟的话激怒了,兄弟的语气更是让他无法忍受,仿佛兄弟威廉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激怒他的。这位兄弟是显赫人物,而男爵要补充说,“在他自己看来”。威廉是德意志骑士团萨克森区卢克勒姆分部的地方长官。在很多场合,他都在脖子上挂着闪闪夺目的马耳他十字勋章,而且还金色银边大张旗鼓地绣在大衣上。哈登贝格家的孩子都称他为“大十字阁下”。他没有结婚,谦逊有礼,对同僚地主如此,对音乐家、政治家和哲学家也是如此。在这位了不起的人的餐桌旁,这些音乐家、政治家和哲学家聚集一堂,谈天论地,还要符合他的观点。

只待了几个月,威廉就把弗里茨送回了魏森费尔斯,还捎了一封信给他父亲。卢克勒姆,1787年10月

弗里茨恢复了正常,回到了正道上,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对于他年轻的心灵来说,我这里的生活格调太高了。他真是被惯坏了,看到了太多没有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我餐桌上的谈话丰富异常,如果有些东西不适合他听,对他没有益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男爵先生给他弟弟回信,感谢兄弟的盛情,真是无法言说的感激不尽。叔父的裁缝给弗里茨量身定做了白色背心、马裤和绒面呢外套,之所以会有这套衣服,明显是因为弗里茨带去的衣服被认为上不了台面。男爵要把这套新衣服送到摩拉维亚兄弟会,分发给穷人。他们在魏森费尔斯过着简单的生活,没有什么场合需要穿戴这套服饰了。“弗里茨,我最好的兄弟,你真幸运。”十四岁的伊拉斯谟说道。“我不确定是不是幸运,”弗里茨说道,“幸运也是有规则的,如果掌握了规则,幸运也就不是幸运了。”“你说得对,但是想想啊,每天晚上都有晚宴,坐在那里想喝多少就有多少,杯子里总是盛着上好的葡萄酒,还有那些重要人士高谈阔论,我不知道……他们谈论些什么呢?”“自然哲学、流电学、动物磁力和共济会。”弗里茨说道。“我不信。你喝了葡萄酒,没记清楚。然后到了晚上,漂亮的女人踮着脚尖,走上楼梯,来到了单纯的年轻人门前,轻轻敲响你的房门,胜利!”“没有女人,”弗里茨对他说道,“也许是因为叔父根本就没有邀请女人。”“没有女人!”伊拉斯谟大声说道,“那谁洗盘子呢?”第七章男爵和法国大革命

在魏森费尔斯的家里,到底是哪个时候事情更糟糕呢?是大十字来信的时候?还是母亲的哥哥奥古斯塔·冯·伯尔齐希上尉来访的时候呢?七年战争期间,冯·伯尔齐希和男爵在同一个军营并肩作战,两人的看法却完全不一样。他对普鲁士国王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位国王支持绝对的宗教信仰自由,普鲁士军队也是特别骁勇善战、诚恳正直。因此,只能有一个结论——“我知道你心里想要说什么。”男爵仍然是压低了嗓门说道。“你是说,你接受我的推理,”冯·伯尔齐希说道,“你承认宗教和行为端正之间没有联系,或是无法证明有联系。”“我承认的是:奥古斯塔·冯·伯尔齐希,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夹在两人中间,男爵夫人觉得非常难受,就像是没怎么磨好的麦子夹在了磨石中间。她睡眠不好,晚上辗转难眠的顾虑之一就是自己的哥哥和威廉有可能同时不期而至。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呢?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才能体面地打发其中一个人呢?虽然房子很大,她总是觉得安顿客人很困难。铃声响起,你听到仆人穿过大厅,还没来得及向上帝祈求帮助,所有的事情就压到了你头上。

到了1790年,年轻的弗里茨进入了耶拿大学。历史就像是要跟奥古斯特过不去一样,但是此刻,她见识短浅反倒成了好处,她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跟床单的磨损,或是她哥哥亵渎上帝的言论差不多。就像是潮湿的河风,吹得骨头痛,在她看来,法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惹怒丈夫的另一途径而已。

魏森费尔斯家里的早餐非常节俭。早上六点钟,餐厅的炉子上是一排排的土陶咖啡罐,为了省钱,咖啡里掺有烧焦的胡萝卜灰。桌子上摆的是又大又厚的杯子和碟子,再有就是一大堆白面包。家里人一个两个地穿着睡衣,就像梦游者一样出现了,他们自己从硕大的土陶罐里倒咖啡。一部分咖啡是喝掉了,另一部分是用白面包蘸着吃掉了。谁要是吃完了,就把杯子倒扣在碟子上,断然大叫一声,吃好了!

男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奥古斯特不喜欢他们在餐厅里逗留。“年轻人,你们在谈论什么?”伊拉斯谟和卡尔靠在炉子旁边暖和身体。“你们知道的,你们父亲不喜欢……”“他会很喜欢吉伦特派的。”卡尔说道。“但是,卡尔,这些人可能有新观念。他不喜欢新观念。”

1793年1月,大家正吃着早饭,弗里茨从耶拿回来了,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布外套,上面有硕大的铜纽扣,肩膀的地方打着补丁,戴了顶圆帽子。“我去换衣服,然后就过来吃早饭。”“你有没有带回报纸?”伊拉斯谟问道。弗里茨看着母亲,犹豫地说道:“应该有。”男爵此时坐在桌子的上位。男爵说:“我想你肯定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买报纸。”弗里茨把折叠得很小的《耶拿汇报》交给了父亲。弗里茨把报纸放在外面的口袋里,一路从耶拿回来,路上很冷,报纸摸起来冷冰冰的。

男爵先生打开报纸,抚平皱褶,拿出眼镜,专注地开始阅读印得密密麻麻的头版新闻,全家人都沉默不语。一开始他还说,“我看不懂”呢。“议会发布令状,指控路易。”弗里茨勇敢地说道。“是的,这些字,我看到了,但是我不明白这是在说什么。他们要起诉合法的法兰西国王?”“是的,他们指控他叛国。”“他们疯了。”

男爵坐了一会儿,就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他的周围都是咖啡杯。接着他说道:“在法兰西恢复理智之前,我是不会再碰报纸了。”

男爵离开了房间。“吃好了!吃好了!吃好了!”伊拉斯谟敲着碟子叫道。“革命是必然事件,不可解释,可以肯定的是共和国是朝着人性迈进了一步。”“是有可能革新整个世界,”弗里茨说道,“或者说是回归到了过去的时代,因为黄金时代真的存在过。”“伯恩哈德在这里呢,在桌子底下坐着!”男爵夫人大声说道,公然哭了起来。“他可能什么都听见了,他听见什么,就会说什么的。”“这些都不值得一听,我早就知道了,”伯恩哈德从硬邦邦的桌布褶子里钻了出来,“他们会砍掉他的脑袋,你们看吧。”“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国王是父亲,他的家就是国家。”“等到黄金时代回归之后,就不会再有父亲了。”伯恩哈德喃喃地说道。“他在说什么?”可怜的奥古斯特问道。

她觉得,有了法国大革命,她的麻烦大大增多了,的确如此。她的丈夫还没有绝对禁止报纸出现在这个家里,于是她就能对自己说:“他只是不想在餐桌或是书房看到报纸。”得想点其他的法子来满足他对法国大革命进程的巨大好奇心,如果要实话实说,法国革命在她看来什么都不是。她想,在盐矿办公室,在俱乐部,也就是魏森费尔斯的文学和科学阅览室,丈夫就会听到关于这一天的新闻讨论。但是长期习惯的洞察之下,习惯可比爱情可靠得多,她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在她丈夫看来都是不真实的,她的丈夫只有在灰色的日报上读到了这则新闻,才会感觉真正知道了。“亲爱的弗里茨,下一次,你把大衣给仆人打理的时候,记着把兜里的报纸露一点出来,露几英寸就好。”“母亲,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父亲。他说过他不再读报纸,他就不会读了。”“但是弗里茨,谁来告诉他这些事情呢?兄弟会的人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他们不会跟他讲世俗的事情。”“那只有上帝知道了!”弗里茨说道。“也许只能靠渗透作用了。”第八章在耶拿

男爵认为长子最好还是接受德意志教育,尽可能地多去几个大学:一年在耶拿,一年在莱比锡,等到伊拉斯谟可以上大学了,俩兄弟就一起在维滕贝格待一年,学习法律,这样等到以后家里如果还剩下什么产业,弗里茨就可以上法庭为家族一战了。按照男爵的心意,弗里茨应该先学神学,然后学萨克森区的制度章程。事与愿违,弗里茨学的是历史和哲学。

结果,他第一天第一堂课就是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的。当天,费希特讲的是康德的哲学,而且他很大程度上完善了康德的哲学。康德相信外部的世界。虽然我们只能通过感官和自己的经验来了解外部的世界,然而,外部的世界是客观存在的。费希特认为这一观点算不上什么,只是一个老人的弱势而已。我们都可以自由地想象世界是什么样,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想象很有可能是不一样的,那就完全没有必要相信事物固定不变的客观存在。

看着费希特醋栗一样的眼睛,这群在德意志以无法无天而臭名昭著的学生胆怯了,变成了惶惶然的学童。“先生们!回归自我吧!回归自己的心灵!”平时傲慢醉酒的学生,服服帖帖地等待着。每个人都从外套领子的夹子上取下了微型墨水瓶。有些人挺直了身体,有些人猫着腰,闭着眼睛。还有些迫不及待地听着教授的话,激动得发抖。“先生们,让你们的思想成为那堵墙。”所有的人都专注地听着。“你们想过这堵墙吗?”费希特问道。“那现在,先生们,让你们的思想成为那堵思想之墙吧。”

费希特是织布工的儿子,在政治上属于激进民主主义者。他的声音轻松自如。“后排从左数,第四个位置上的那位先生,你看起来好像不舒服……”

一个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教授先生,是不舒服,因为耶拿教室里的凳子不适合腿长的人。”“我还不是教授呢,要到明年五月才是。你可以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说吧!”“为什么我们要按照自己看到的来想象这堵墙呢,为什么不是别的样子?”

费希特回答道:“我们不是按照想象来创造这个世界的,我们是按照自己的责任感在创造这个世界。我们需要这个世界,这样就有尽可能多的机会来履行我们的职责。这正是哲学存在的理由,特别是德国哲学存在的理由。”

那个秋天的晚上,夜很深了,刮着风,学生们点上油灯聚在一起,讨论费希特和他的理论。学生们快要把自己逼疯了。凌晨两点,其他人都继续踉跄地往前走,弗里茨突然停在乌特耳市场的中央,一动不动,他对着星空大声说道:“我找到费希特理论的缺陷了。他的理论中没有爱的位置。”“你就在他房子外面呢。”一个学生走过他身边,坐在了鹅卵石路上。“他的门牌是12A。费希特教授就住在12A。”“要到明年五月他才是教授,”弗里茨说道,“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对着他唱小夜曲。我们可以在他的窗下唱道:‘我们知道你的理论哪里出了问题……里面没有,里面没有爱的位置。’”

耶拿有各种各样的住所。作为奖学金的一种形式,有些非常贫困的学生有权免费就餐。他们选择饭铺,然后只能在选好的地方就餐,只能吃一定价格的东西,他们就餐的样子真是触目惊心,饭店的老板一个劲儿地催着他们快点吃,好赶快收拾桌子,学生们也只能抓住机会,狼吞虎咽,就像是地狱里的魔鬼在吃最后一口食物一样。但是最可怜的学生也有自己的老乡会,也许家乡很小,也许只是无尽的土豆地,但每个学生都属于某个老乡会。到了晚上,学生成群结队地从一个酒馆游荡到另一个烟雾缭绕的酒馆,以老乡的名义呼朋唤友,或是报睚眦之仇,或是讨论自然哲学的细微之处,或是喝得大醉,如果已经醉了,那就更要酩酊大醉。

弗里茨本可以住在施洛本,但是有两个小时的路程。最开始他住在姑妈约翰娜·伊丽莎白家里,姑妈当然不收他费用。伊丽莎白抱怨说,几乎见不到他。“本来希望餐桌上能够多一位诗人的。我年轻的时候写过诗。”但是第一个冬天,弗里茨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跟自己的历史老师、著名的席勒教授在一起。“亲爱的姑妈,他病了,是胸膛的问题,一直都很弱,所有的学生都在轮流照顾他。”“侄子,你完全不知道如何照顾人啊。”“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嗯,这样的人照顾起来最麻烦。”

后来他们请来了大学的医学教授、首席医生霍夫拉特·约翰·施塔克。这位教授也跟他的大多数同事一样,遵循布朗学说。爱丁堡的布朗医生拒绝放血疗法,主张锻炼、足够的性生活和新鲜空气,治好了好些病人。但是他认为活着不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为了防止身体垮掉,机能必须永远保持平衡,需要用到一系列的刺激物,比如说用酒精刺激,或是用鸦片麻痹。席勒虽然自己也相信布朗学说,但是既不肯饮酒,也不肯服用鸦片,他靠着枕头,半躺在床头,叫学生拿来纸笔,口授让学生记录:“人为什么要研究世界历史?”

此时,弗里茨负责清理病房里的夜壶,后来负责长时间地看护教授伸出瘦骨嶙峋的脚在地板上行走。也就是这个时候,批评家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在一封信中第一次描述了这个小伙子。施莱格尔这封信是写给他的哥哥奥古斯特·威廉的,哥哥比他成功得多,是文学和美学教授。施莱格尔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人,哥哥却不认识这个人,他觉得自己胜利了。“命运把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交到了我手里,有一次,坐在壁炉边上,他给我谈了谈他自己,激情洋溢。他长得瘦削英俊,滔滔不绝的时候,表情非常生动。他的话比我们其他人多三倍,语速也比我们快三倍。就在我们交谈的第一个晚上,他对我说,没有罪恶的黄金时代会回来的。我不知道他的观点有没有改变。他的名字叫冯·哈登贝格。”第九章学生生活的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弗里茨说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五月的一个清晨,在耶拿也快一年了。在冷峭的春风中,席勒教授刚刚恢复,姑妈约翰娜就死于肺炎。弗里茨搬到了鞋匠街4号(上两段楼梯),他和一位远房表亲住在一起。可是那天早上,他半裸着被拖下床的时候,这位表亲到哪里去了呢?“他和其他人被扔进学生监狱了,”这位来访者不是朋友,甚至连熟人都算不上,“昨天晚上你们一起出去了——”“非常好,如果是那样,为什么我没有跟他们一起蹲牢房呢?”“你的方向感比他们好,所以没有抓到你。但是现在你必须跟我来一趟,需要你帮忙。”

弗里茨瞪大了眼睛。“你是迪特黑尔姆。医学生。”“不,我叫迪特马尔勒。起来吧,穿上你的衬衣和外套。”“我在费希特教授的课堂上见过你,”弗里茨一边说话,一边抓住了水罐,“你写了一首歌,开头那句是:在遥远的地方,那位少女……”“我喜欢音乐。快点,我们没多少时间。”

耶拿坐落在一处光秃秃的山谷中,上方就是悬崖,只能一直往上走,才能走出耶拿。当时是清晨四点,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朝盖尔根伯格的方向走去,在初夏的热浪中,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镇已经开始冒出热气了。天还没有怎么亮,云层已经开始变得稀薄,露出了青白色的天空。弗里茨回过神来了。昨天晚上肯定是吵架了,至少是有争论,至于争论的是什么,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有人决斗,那就是要进牢房的事情,决斗就需要医生,而没有哪个体面的医生肯来,只好叫医学生了。“我是裁判吗?”弗里茨问道。“是的。”

耶拿决斗的裁判必须裁决可怕的事情。学生的剑,切面是三角形的,但是剑头是圆形的,因此只有伤口很深、创口呈三角形,才算得分。“谁跟谁决斗?”他问道。“约瑟夫·贝克。他给我捎来纸条,说他必须决斗,跟谁决斗、为什么决斗,他没有说。只说了时间和地点。”“我不认识他。”“你们的房间紧挨着。”“他有你这么一个真诚的朋友,真是好事。”

他们走出了雾气,露水也渐渐干了。他们转了个弯,穿过一道门,来到一片空地,之前种了萝卜,已经被拔干净了。两个学生正在干硬的黄土地上恶斗,衬衣下摆不停地摆动,双方都没有技巧,姿势一点也不雅观。“我们还没有到,他们就开始了,”迪特马尔勒说道,“快来!”

他们还没有跑过去,决斗的一方就刺到了另一方,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大门跑去。被刺到的一方站在那里,手里的剑掉在了地上,接着人也倒在了地上。他的右手全是血,也许被砍断了。“手没有断,只断了两根指头。”迪特马尔勒一边说,一边急切地弯腰在土里冒出的杂草中寻找。他捡起指头,就像是被扒了皮一样,两根指头血淋淋的,其中一根只是头一截指关节,另一根上面还戴着一枚金戒指。“把指头含在你的嘴里,”迪特马尔勒说道,“如果保持体温,等到回去,我也许还能给他缝上去。”

一根半指头,还有一枚沉重的戒指,弯曲地塞在嘴里,又滑又硬,这种滋味弗里茨怕是终生难忘。“自然界的一切都是一体的。”他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他按照自己的常识行动,不用迪特马尔勒吩咐),他用右肘紧紧夹住又哭又闹的约瑟夫·贝克,举起约瑟夫的前臂,防止他流血过多。这时,山头之间,天空已经亮了起来,云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旁边的草地上,野兔已经溜出来吃草了。“只要拇指还留着,手就没有废掉。”迪特马尔勒说道。弗里茨嘴里含着指头,夹杂着泥土和血,连唾沫都没法下咽,他心想:“他是要做医生的,这当然有意思。可对于作为哲学家的我,这一点帮助都没有。”

真是上天垂怜,他们碰到伐木工人正要往山下走,就坐上他的马车,回到了耶拿。伐木工人通常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这一次可怜的贝克的惨叫呻吟也让他侧目了。“这位先生也许是歌唱家?”“请直接到手术室,”迪特马尔勒吩咐伐木工人,“如果手术室开着,我就能找到需要的针线和其他东西。”

现在还太早,买不到烈酒,也买不到鸦片。迪特马尔勒也是布朗学说的信徒,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同时大量使用这两样东西了。第十章钱的问题

1791年,米迦勒节,弗里茨在莱比锡开始了第二年的大学教育。那时他十九岁,而莱比锡有五万居民,是他生活过的最大的城市。家里只能匀出这么多钱给他,而他发现钱不够用了。“我必须跟父亲谈谈。”他对伊拉斯谟说。“他会不高兴的。”“问他们要钱,又有多少人会高兴呢?”“弗里茨,你把钱拿来干什么了?”“嗯,花在生活的必需品上了。有灵魂的需求,也有肉体的需求。但是那个老家伙也做过学生,肯定也有过这些必要的开支。”“有可能,可是后来他觉醒了。”伊拉斯谟沮丧地说道。“现在,你别指望他理解你。你都活到十九岁了,这点道理应该明白吧。”

等到下一次回到魏森费尔斯,弗里茨说道:“父亲,我是个年轻人,并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但我不能像个老年人一样生活。在莱比锡,我非常克己。自从到了那儿,我只订过一双鞋。我留上了长发,就是为了省下理发的钱。晚上,我只吃面包……”“你在哪些方面不能像老人一样生活?”男爵问道。

弗里茨改变了策略。“父亲,莱比锡就没有不欠钱的学生。目前,您给我的这点钱,我没法过下去了。我知道,家里有六个孩子,但是我们在上维德施塔特和施洛本仍然还有产业啊。”“你觉得我已经把产业忘了?”男爵问道。

他伸出手掌,捂住了脸。“到上维德施塔特去见一见施泰因布雷歇尔。我会写一封信,你带给他。”

施泰因布雷歇尔是他家的财务管家。“但是,他不是在施洛本吗?”“他负责我们所有的产业。这个月,他在上维德施塔特。”

弗里茨坐上了清晨四点的驿车,从魏森费尔斯出发,取道哈雷和艾斯莱本。德意志驿车是全欧洲最慢的,所有的行李都满满当当地装在车后的平板上,只要有乘客上车或是下车,都得卸下来,重新装载一番,这时车长就在旁边盯着,而车夫和马匹就吃点东西,吃的都是粗黑面包。

到了艾斯莱本一个叫黑男孩的地方,一个农夫的仆人坐在外面的条凳上,等着他。“你好,约瑟夫。”弗里茨想起来,七年前曾经见过这个人。“我们进杂货铺,喝上一杯果酒吧。”在萨克森地区,小客栈是不可以售卖烈酒的。“看到您父亲的儿子如此逍遥,真是难过啊。”约瑟夫回答道。“但是,约瑟夫,我是想让你逍遥一下。”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了。客栈提供马匹,他们沉默不言地骑上马,朝上维德施塔特走去。

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财务管家还在等着他们。弗里茨拿出了父亲的信,等着对方仔细看上两遍。对方并不说话,弗里茨觉得不自在了,说道:“财务管家先生,我想我父亲在信里委托你给我一些钱吧。”

施泰因布雷歇尔摘下眼镜。“少爷,没有钱啊。”“他让我大老远来一趟,就为了听这个?”“我想他是要你长个记性。”第十一章意见不同

弗里茨走了三十二英里,回到了魏森费尔斯。等他走到修道院街的时候,他的父亲也从盐矿的办公室回来了,可是父亲不是一个人。“高傲的威廉叔父来了,”西多妮告诉他,“大十字亲自来了。他们在讨论你的事情。跟施泰因布雷歇尔相处得怎么样?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如果有些人没有别人那么老,而年轻人又跟老人一样富有——”“但是,西多妮,我现在真正明白了,我们比之前想的还要穷。”“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西多妮说道,“我就在这房子里待着,我想这件事情的机会可比你多。”“现在,就靠着我们了,但特别是我——”弗里茨刚开了个头,伯恩哈德就出现了,打断哥哥说道:“我才是主要的受害者。大十字一来,母亲就把我推在他面前,觉得他最喜欢我。事实上,他讨厌孩子,特别是我。”“他想要的是更高级的葡萄酒和更多的客人,而我们没有这些东西,”西多妮说道,“你知道的,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赏光来看我们。”“上一次叫我出来背诵,”伯恩哈德继续说道,“叔父就大声说,‘为什么要教他这些白痴东西?’”“母亲不在客厅,”西多妮说道,“我该告诉她做什么呢?”“什么都别说。”卡尔随意地躺在惟一的沙发上面。他的姿势无懈可击。一个星期之内,他就要到萨克森区的卡宾枪军团报到,开始候补军官的军事训练。因此,虽然他从来没有受邀到过卢克勒姆,他还是受到了威廉叔父的赞赏。弗里茨看起来好像没有听大家说话,他心里仿佛有什么急事,仿佛暗自下了什么决心。他刚走进来的时候,西多妮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有可能是因为见到哥哥非常高兴。但是现在,她准确无误地感觉到了,就好像是哥哥带来了一位笨拙的陌生人来做客,那人正尴尬地等着被介绍给大家呢。

在会客室里,大十字先生并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快速地来回走动。他每次回到房间,都可以看到他深蓝色斗篷上亮闪闪的徽章。男爵先生在管辖区一天的仲裁下来,已经疲惫了,坐在了宽敞的护手椅上,想着弟弟外面的斗篷都没有脱下来,也许很快就会离开吧。“但是,你妻子在哪呢,奥古斯特在哪里?”威廉询问道。“我想她这个下午都不会出现的。”“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没有必要害怕我,我又不是幽灵。”“她需要休息,她体质虚弱。”“女人嘛,如果一直操持家务,就永远不会觉得累。”“威廉,你又没有结过婚。但是至少弗里德里希来了。”弗里茨脸色苍白如纸,走进会客室,心不在焉地问候了父亲和叔父,然后就高声说道:“我想要告诉您,我已经决定这一生要做什么了。是在从上维德施塔特回来的路上,我想到的。”“幸好我在,”大十字先生说道,“这种时候最需要我的建议了。”“我在耶拿和莱比锡学习的时候,因为我喜欢哲学和历史,而不是法律,叔父您为此不悦;而父亲您听到我说法律都比神学好的时候,非常生气。现在,我想请两位放宽了心,不必忧虑,就把忧虑当成尘埃,吹走好了。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责任就是做一名士兵。一切都指向这个目标。那样,我就不用花您一分钱。现在,我知道自己需要纪律。我有浪漫的倾向。待在军营里,公共厕所、发热病房、长途行军,还有行军巡查,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就可以纠正我的错误倾向。等到我参加了军事行动,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人生毕竟是目标,不是方式。我已经想好了,决定申请加入选帝侯的胸甲骑兵团。”“不中用的东西,闭上你的臭嘴!”大十字先生咆哮道。“不该这样对我儿子说话,对任何体面人的儿子都不应该如此。”男爵说道。“但是,他刚才说话的确像个白痴。”“但是卡尔——”弗里茨打断道。“——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迫不及待想要开始自己的生活。”叔父大声说道。“而你呢!胸甲骑兵!——当年你在我的餐桌旁,也就是卡尔现在这么大,你说如果人生是个梦,那还好些,也许人生真要变成梦了。你实际的能力在哪里?你从来没有见过受伤的人什么样!”

弗里茨离开了房间。“无论你说的是什么,你的语气都太过了。”西多妮带着两个仆人过来了,仆人手里端着咖啡、面包和黄油,叔父远远地看见后,厌恶地挥手让他们拿开。“至少他们的意见统一了,”弗里茨说道,“他们都认为我没有能力,可能就是个懦夫。”

西多妮同情地捏了捏哥哥的胳膊肘。客厅的门开着,叔父和父亲两个人怒气冲冲地争吵。“把你儿子的事情交给我吧。你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你忘记了,我在汉诺威军团里服役七年。”男爵大声说道。“可是没有获得半点军事作战能力。”

卡尔和西多妮带着垂头丧气的弗里茨来到花园,往果园走去。“今年结了数不清的梨子和李子。”西多妮说道。“你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当得了士兵?”“你的理智到哪里去了?”卡尔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卡尔,你说说,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士兵?”“我是自己想要加入亲王的队伍。而且,我还想要离开这个家。”卡尔说道。“卡尔,你不会想念我们吗?”西多妮问道。“我没资格想那样的事情。我不在这里碍手碍脚,对你们都更有用。而你,西多,很快就要结婚了,忘记你的兄弟们吧。”“不可能的!”西多妮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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