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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22:0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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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露西·莫德·蒙格马利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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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山墙的安妮

绿山墙的安妮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绿山墙的安妮作者:[加]露西·莫德·蒙格马利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08679761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雷切尔·林德太太大吃一惊

雷切尔·林德太太就住在阿冯利干道插入一个小山谷的地方。小山谷两边桤树成荫,结满了像女士们的耳坠一样的果子。一条小溪横穿路面,它发源于远处古老的卡思伯特领地的森林,流经森林部分的上游,有着幽僻的池塘和瀑布,以错综复杂的小溪著称;可当它流到林德山谷时,却变成了一条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的小河了。这是因为,任何事物如果不适当地考虑一下体面和礼节,是通不过雷切尔太太的门前的,就连一条小溪也不例外。也许,小溪意识到雷切尔太太正坐在窗口,犀利的目光老是盯着窗外经过的一切,从小溪和孩子注意起,一旦发现有什么奇怪或者不顺眼的事情,她便非打听个水落石出,才会安下心来。

在阿冯利和它外面的一带地方,许多人由于忽略他们自己的事情,能够密切地注意乡邻的一举一动;可是有些能干的人却既能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又能兼顾别人的事情,雷切尔太太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个会当家的家庭主妇,手头的工作总是很早就做完,而且完成得呱呱叫;她“创办”了缝纫组,帮助开办了主日学校,她还是教会救助团体和国外布道附属机构的最得力的支持者。然而即使这样,雷切尔太太还是能找出大量的时间,接连几个小时坐在厨房的窗口,绗缝“衬棉絮的”被子——她已经缝好十六床这样的被褥啦,阿冯利的管理家务的主妇习惯用肃然起敬的口吻这样告诉别人——同时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条穿过山谷,向远处陡峭的红山丘蜿蜒而上的干道。阿冯利拥有一个三角形的小半岛,直伸入圣劳伦斯海湾,半岛两面临水,所以出入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得经过山丘干道,受到雷切尔太太洞察一切的目光的无形监视。

在六月初的一个下午,她又坐在那儿了。温暖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屋下斜坡上的果园里开着白中带粉红色的花朵,就像新娘面颊上泛起的红晕一样,成千上万的小蜜蜂围着花朵嗡嗡叫着,托马斯·林德——阿冯利那一带的人管他叫“雷切尔·林德的丈夫”,一个瘦小、温顺的男人——正在谷仓后面山坡的田地里种晚萝卜籽;这会儿,在绿山墙农舍近旁那一大片红色的溪边田地里,马修·卡思伯特也该在种他的晚萝卜了。因为前一天晚上,在卡莫迪的威廉·J.布莱尔的杂货店里,雷切尔太太听到他告诉彼得·莫里森,他打算第二天下午种萝卜籽,所以她知道。当然啰,这是彼得问起以后他才说出来的,因为众所周知,马修·卡思伯特有生以来从未主动地把他的情况告诉过别人。

可是,在大忙日子的下午三点半,马修·卡思伯特却跑到这儿来了,不紧不慢地驾着车穿过山谷上了山坡;更奇怪的是,他戴了一条白色的硬领,还穿上了一套最好的衣服,显而易见,他是要到阿冯利小半岛的外面去了;他赶着栗色母马拉的轻便马车,这表明他准备走相当长的一段路程。那么,马修·卡思伯特上哪儿去呢?他又为什么要上那儿去呢?

如果当时阿冯利大道上还另有个男子,那么善于巧妙地把一些情况综合起来的雷切尔太太或许就可以对这个问题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可是马修难得出门,准是有什么紧迫的、不寻常的事要他去解决;他是世上顶顶羞怯的男子,不喜欢在陌生人中间周旋或者到他可能要同人家交谈的地方去。可现在呢,马修戴着一条白色硬领,还驾着一辆轻便马车,这可不是件常有的事。雷切尔太太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了好久,却一无所获,于是她一下午的兴致就这样给一扫而光了。“吃过茶点,我就步行去绿山墙农舍,从玛丽拉那儿探问出他去哪儿,去干什么。”这位可尊敬的妇人最后做出决定,“在一年的这个时候,他一般是不到镇上去的,而且,他也从不探亲访友;如果是萝卜籽用光了,他也不至于要如此穿戴打扮,驾着马车去买;说是去请医生吧,他又走得不够匆忙。对啦,从昨晚到他出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真完全给难住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弄清楚是什么事情促使马修·卡思伯特今天走出阿冯利,我的心情或良心是不会有一分钟安宁的。”

这样,吃了茶点,雷切尔太太就出发了,她并没有多少路要走。卡思伯特家居住的草木蔓生、果树成荫的大房子在路的那一边,离林德的山谷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远。当然,狭窄幽长的小路使路程看起来远得多。马修·卡思伯特的父亲像他的这位儿子一样羞怯、沉默,当初创建家宅时,他尽可能地远离他的同胞,就差没整个退缩到森林里去了。绿山墙农舍筑在他开垦出的那片土地的边缘,从干道上几乎看不见。阿冯利其他居民的房屋友好地紧密排列在干道的两边。雷切尔太太认为住在那种幽僻的地方,根本不能叫生活。“这只能算是待在那儿。”她走在留着深深辙印儿的小路上时这么说。小路上长满了青草,路边是野玫瑰丛。“独自避开别人,住在这种地方,也就怪不得马修和玛丽拉都有点儿孤僻的味道了。树木可不是什么呱呱叫的伙伴,不过老天知道,如果它们真的是好伙伴,那倒是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可是宁愿把人当作观察的对象。可以肯定,他们看上去倒是挺满足的;不过我猜想,他们多半是习以为常了。人对任何事情都会逐渐适应的,就连被人绞死也不例外,正像那个爱尔兰人所说的那样。”

这么想着,雷切尔太太离开了小路,走进绿山墙农舍的后院。院子里一边是德高望重的大柳树,一边是形态拘谨的伦巴第树,整洁干净,随风流翠。看不到一根散落的树枝或一块碎石,要有的话,雷切尔太太早就收入眼底了。她暗自点头,认为玛丽拉·卡思伯特打扫院子同她自己打扫屋子一样勤快。

雷切尔太太举止轻快地敲了敲厨房的门,得到准许后,她走进屋子。绿山墙农舍的厨房是个令人感到愉快的房间——或者本来是会令人感到愉快的,如果它不是过分干净,看起来像一间废弃不用的客厅的话。厨房的东西两面都有窗子;通过朝西的那扇,可以看到后院,六月里柔和的阳光打窗口直泻进来;可是如果朝东面的窗子瞥上一眼,你会看到果园左边开着雪白花朵的樱桃树,以及溪边山谷下摇曳生姿的修长的白桦树,这个窗口被悬挂在上空的错综纠结的葡萄藤染成了一片绿色。玛丽拉·卡思伯特要坐就坐在这里。她对阳光总有那么点儿不太信任,觉得在这需要认真看待的世界里,阳光似乎过于轻佻和不负责任了。现在她坐在这里,手中织着毛线,身后的桌上已做了开晚饭的准备。

雷切尔太太刚刚关好房门,就已经把桌上的一切东西在脑海里做了记录。桌上放了三只盘子,这么说玛丽拉一定是在等着马修带回一个什么人来喝茶;可盘子里却都是家常食品,只有酸苹果酱和一种饼子,看来她盼望的客人不会是什么特别的人物。可是,马修的白硬领和那匹栗色的母马又是怎么回事呢?雷切尔太太简直被平静而毫不神秘的绿山墙农舍中的这件非同寻常的蹊跷事给弄糊涂了。“晚上好,雷切尔,”玛丽拉欢快地说,“今儿晚上天气真好,是不是呢?坐下吧,你们家里人都好吗?”

玛丽拉·卡思伯特和雷切尔太太之间存在过,并且一直存在着一种友谊——没有别的词可用,只能这样称呼那种关系——说不定正因为她们彼此截然不同,才有往来。

玛丽拉是个精瘦的高个儿女人,棱角分明,没有曲线。她乌黑的头发已有几丝灰白,在脑后盘成一个结实的小发髻,两只金属发夹毫不松劲地穿插在里面。她看上去阅历短浅、思想刻板,实际上她也正是这样一个女人,不过她的嘴巴四周的神情弥补了她那严峻态度的缺陷,这样的神情如果再稍稍发展一点儿,就可能被认为带有幽默感了。“我们大家都挺好,”雷切尔太太说,“可是,当我今天看见马修出远门时,我还担心是你身体不舒服呢。我想他可能是去请医生了。”

玛丽拉的嘴唇会心地扭动了一下。她已经料到雷切尔太太会来;她知道,看到马修这样不可理解地离家出门,她的这位邻居是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萌发起好奇心来的。“啊,不,我身体挺好,虽然昨天头疼得很厉害。”她说,“马修到布赖特河去了。我们从新斯科夏的一家孤儿院领回一个小男孩儿,他乘今晚的火车来。”

即使玛丽拉说马修是去布赖特河接一只来自澳大利亚的袋鼠,雷切尔太太也不会比这时更加惊讶。她着实愣了五秒钟。玛丽拉是绝对不可能和她开玩笑的,可雷切尔太太却差点儿不得不这么认为了。“你是跟我开玩笑吧,玛丽拉?”她好不容易又能说话时,这样问道。“不,不是。”玛丽拉说,好像从新斯科夏的孤儿院领回男孩儿,是管理有序的每家阿冯利农舍的一桩春季寻常事务,而不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新鲜事。

雷切尔太太感到自己的精神大为震动。她用带有感叹号的语句思考着。一个男孩儿!在所有的人当中,居然是玛丽拉和马修·卡思伯特首先要领养一个男孩儿!从一家孤儿院!天哪,这世界无疑是翻了个儿啦!她以后不会再对任何事情感到吃惊了!再也不会了!“你怎么想出这个点子的?”她不以为然地盘问道。

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做出这样的事来,当然是得不到赞成的。“哦,我们有一段时间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盘算了整个冬季。”玛丽拉回答道,“圣诞节前有一天,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上这儿来,说她打算春天到霍普敦镇上的孤儿院去领一个小姑娘。她的表妹住在那儿,斯潘塞太太去看过她,对那儿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从那以后,我和马修就时常谈论这个问题。我们想要个男孩儿。你知道,马修渐渐上了年纪——他已经六十了——手脚不像从前那么敏捷灵便了。他的心脏又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你也知道,要雇人帮忙,是多么不容易。除了那帮蠢头蠢脑的还未成年的法国小男孩儿,谁也请不动;当你真的让一个法国小男孩儿闯进你的生活圈子,学到一些本领,他就马上不安心工作,离开这里到龙虾罐头厂去干活,或者干脆到美国去了。起初马修提议要一个养育院的男孩儿,但我断然否定了。‘也许他们不错——我没说他们不好——但我可不要伦敦街头的阿拉伯人,’我说,‘至少得给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当然,不管领谁都有冒险的成分。但是,如果领回一个本国出生的加拿大人,我会感到安心些,夜里也会睡得安稳些的。’所以最后我们决定请斯潘塞太太去领她的小姑娘时帮我们也挑一个回来。上星期我们听说她要去了,就让理查德·斯潘塞的住在卡莫迪的家人捎信给她,请她给我们带一个大约十到十一岁的伶俐可靠的男孩儿。我们认为这是最好的年龄——岁数不算太小,一来就能派点儿用场,干点儿杂活;又不很大,可以适当地加以调教。我们打算给他一个温暖的家,还要送他上学。今天,我们收到了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的电报——邮递员从车站捎来的——说他们乘今晚五点半的火车到。所以马修到布赖特河去接他。斯潘塞太太会把他留在那儿的。她自己嘛,当然是继续乘火车去白沙站啰。”

雷切尔太太一贯对发表自己的见解感到得意;如今,在调整了她的精神状态以适应这桩惊人的消息之后,她又开始侃侃而谈了。“听着,玛丽拉,老实对你说,我觉得你正在干一件傻透了的事——一件担风险的事,纯粹是这样。你不知道你会得到个什么样的孩子。你要把一个陌生的孩子带进家里来,可你关于他的情况却一无所知,不知他的性情怎样,父母是谁,他将来又可能变成个什么样的人。对啦,就在上星期我还在报上读到,说小岛西部的一对夫妇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男孩儿,他半夜里放火烧了房子——是故意放火的呀,玛丽拉——几乎把他们在床上烧成灰了。我还知道另外一个例子,一个被收养的孩子有吮吸生鸡蛋的嗜好,他们没法儿让他改掉这个毛病。如果你征求我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事实上你并没有这样做,玛丽拉——我会说老天保佑,这种事情想都别想,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种只会增加对方痛苦的安慰话似乎并没有触怒或吓住玛丽拉。她不慌不忙地继续织着毛线。“我不否认你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雷切尔。我自己也有过疑虑。可是马修却对此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看得出来,所以就让步了。马修很少对什么事情固执己见,一旦他做出决定,我总觉得我该让步才好。至于冒险嘛,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干什么,差不多都要承担风险。自己生孩子还有风险呢,如果碰到三长两短,总是难以摆脱不幸的命运。再说,新斯科夏离这个岛很近,我们又不是到英国或美国去领他回来。他不会和我们有多大差别的。”“好吧,我希望会有圆满的结果。”雷切尔太太说,她的口气明显地透露出她对此深表怀疑,“如果他放火烧了绿山墙农舍,或者往井里放了毒药,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我没提醒你——这是我听到的在新布伦斯威克发生的事,那里一个孤儿院的孩子就这么干了,结果全家痛苦不堪地丧了命。不过,这个例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对啊,我们又不是去领一个女孩儿,”玛丽拉说,似乎往井里放毒纯粹是女性的壮举,就男孩儿来说是无须担心的,“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要领养女孩子。我不明白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在这方面,如果她冒出收养整个孤儿院的念头,她也会毫不退却地坚决去做的。”

雷切尔太太本想等马修和他带回来的孤儿到家后再走,可是又想到至少还要等长长的两个小时他才能回来,就决定取道往罗伯特·贝尔家去,告诉他们这桩新闻。这肯定会引起极大的轰动,而雷切尔太太正是非常喜欢引起人们激动的。于是,她起身告辞了,这多少使玛丽拉松了口气,因为后者感到在雷切尔太太悲观情绪的影响下,自己的疑虑和恐惧正在复苏。“哎哟,这里发生的一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真有意思!”雷切尔太太平安走在小路上时,脱口说道,“看起来我仿佛是在做梦。唉,我为那可怜的小家伙感到惋惜,这是毫无疑问的。马修和玛丽拉对于孩子一无所知,他们还指望那孩子比他的祖父更聪明、更稳重呢,这是说如果他有祖父的话,而他有没有祖父,实际上还是个疑问。不管怎么说,想到绿山墙农舍将要有个孩子,总似乎有点儿不可思议;那儿还从来没有过孩子,新房子建起来时,马修和玛丽拉已经成人了——即使他们曾经是孩子,现在看他们的神情也难以令人相信。说什么我也不愿变成那个孤儿。哎呀,不过我可怜他,就是这么回事。”

雷切尔太太满怀着诚挚的激动心情对野玫瑰丛这么说;如果这时她看到那个正在布赖特河车站耐心等待的孩子的话,她的怜悯心理还会更加沉重,更加深沉。2马修·卡思伯特大吃一惊

马修·卡思伯特和那匹栗色母马悠哉悠哉地慢慢走过八英里的路程,前往布赖特河。这是条风光宜人的路,路两旁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农庄,不时有一小片胶枞树林从中穿过,要么就是一道山谷,那里野李树伸出它们蒙着薄雾的花枝。空气里弥漫着苹果园和草地的芳香气息。草地顺着斜坡,直伸向远方笼罩着蓝灰色和紫色雾霭的地平线;这时“小鸟儿纵情歌唱,仿佛这是全年唯一美好的夏天时光”。

马修一路按照自己的方式自得其乐地驾着马车,除非有时碰到妇女,他必须向她们点头致意——因为在爱德华王子岛,人们应该对路上遇到的人一一点头,不管认识与否。

马修惧怕所有的女人,只有玛丽拉和雷切尔太太不在此列;他总局促不安地感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家伙正在私下里讥笑他。他这么想也许是对的,因为他是个长相古怪的人,身材粗笨,铁灰色的长头发一直垂到佝偻的肩头,那一大把软软的褐色胡子是他二十岁就开始留起来的。实际上,他二十岁时的模样和他六十岁时差不多,只是缺少点儿灰白色罢了。

他来到布赖特河,不见火车的影子;他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就把马拴在布赖特河小旅馆的院子里,往火车站的站房走去。长长的站台上几乎不见人影,唯一看到的是一位小姑娘,她坐在站台尽头的一堆木板上面。马修一注意到那是个女孩儿,就侧着身子尽快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根本不看她一眼。他如果注视她一下,就不会不注意到她那姿势和表情里所包含的紧张的执着和期待了。她正坐在那儿等待着什么事情或什么人,因为那时她只有坐等,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所以她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马修遇到了火车站站长。他正在锁售票处的房门,准备回去吃晚饭。马修就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不是快要到了。“五点半的火车已经来过了,半小时前就开走了,”这个精力充沛的高级职员说,“可是留了个乘客给你呢——一个女孩子。她正坐在那边的木板堆上。我请她到女候车室去,可她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她喜欢待在外面。‘那里有比较开阔的天地,可以让我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她说道。我不得不说,她真是个怪孩子。”“我不指望接到一个女孩儿,”马修茫然地说,“我是来接一个男孩子的。他应当在这儿。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把他从新斯科夏带来给我的。”

火车站站长发出一声口哨。“我猜这一定是搞错了,”他说,“斯潘塞太太领着那个女孩子下了火车,把她交给我照管。她说你和你的妹妹把她从孤儿院领出来抚养,还说你马上会来接她。我就知道这些——我也没有把别的孤儿藏在这附近。”“我不明白。”马修束手无策地说,满心希望玛丽拉在场来应付这种局面。“好啦,你最好问问那个小姑娘吧,”火车站站长漫不经心地说,“我敢说她是能够解释清楚的——她自己有舌头,这是可以肯定的。说不定你要的那种男孩儿,他们一时没有。”

站长感到饥饿,便自顾自地走了,留下不幸的马修去做一件对他来说比到狮子洞里拔狮须更难办的事——走到一个女孩子跟前——一个陌生的女孩儿——一个失去父母的女孩儿——问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儿。马修转过身去,拖着脚步慢慢地顺着站台向她走去,一边心里叫苦不迭。

自从他在她身边经过,她就一直瞅着他,这时她的目光还没有从他身上移开。马修没有看她,即使他瞧她一眼,也不会看清她到底是什么模样,可是一个普通的观察者却会得到这样的印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穿着一件非常短、非常紧、非常脏的泛黄的灰绒布罩衫。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褐色水手帽,地地道道的浓密的红头发梳成的两条辫子从帽子底下伸出来,拖在背后。她那苍白瘦小的脸上长着好些雀斑,嘴巴和眼睛都挺大,她的眼睛在表示某些神情和情绪时看起来是绿的,在别的情况下则是灰色的。

这些是普通的观察者所看到的。一位非同寻常的观察者却可能已经发现,她的下巴很尖,棱角分明,两只大眼睛里充满了精神和活力;嘴唇线条优美,表情丰富;脑门宽阔饱满。总之,我们那位有眼力的非凡观察者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无家可归的女性儿童的身体里存在着非同凡响的灵魂,而羞怯的马修·卡思伯特却对她怀有荒唐可笑的畏惧心理。

然而,马修用不着因先开口说话而遭受折磨了,因为当她断定他是向她走来时,就站了起来,一只瘦瘦的棕色小手抓住一个破烂的旧式手提包的把手,另一只手向他伸来。“我想你就是绿山墙农舍的马修·卡思伯特先生吧?”她用一种异常清脆动听的声音说,“非常高兴见到你,我刚才还开始担心你不会来接我了,我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使你不能脱身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今晚不来接我,我就顺着铁轨走到拐弯处的那棵大野樱桃树下,爬上去待他一夜。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害怕的,睡在月光下一棵开满白花的野樱桃树上准是非常愉快,你不认为是这样吗?你可以想象自己住在大理石筑成的大厅里,是吗?如果你今晚不来,我敢肯定明天早上你准会来接我的。”

马修尴尬地握住这只骨瘦如柴的小手,他当场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他不能对这个眼睛闪闪发光的孩子说事情出了差错,他要带她回家让玛丽拉跟她解释。无论出了什么差错,也不能把她扔在布赖特河车站不管,因此所有的问题和说明都不妨拖到他平安返回绿山墙农舍以后再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他羞赧地说,“来吧,马车停在那边的院子里。把提包给我。”“哦,我拎得动,”孩子高兴地回答,“它不沉。我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放进去了,但它还是不重。而且,不用一种特别的方法拎它,把手就会脱落——所以最好还是我拿着,我知道其中的窍门。这是一只很旧很旧的提包了。啊,你来了我非常高兴,虽然在野樱桃树上睡一觉也很不错。我们要坐车走老远一段路,是吗?斯潘塞太太说有八英里远呢。我真高兴,因为我喜欢乘车。我就要和你们在一起生活,并且成为你们家庭的一员,这看起来真是太妙了。我还从来没有属于哪一个家庭呢——没有真正属于过。可是要数孤儿院最糟糕了。我在里面只待了四个月,已经够受的了。我想你不会在孤儿院待过,所以你不可能理解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想象不出它有多糟。斯潘塞太太说,我这么讲是罪过的,可我并没有恶意。一个人很容易不知不觉地就变坏了,是吗?他们是好人,你知道——孤儿院里的那些人。可是孤儿院里没有多少供你想象的余地——只有在其他孤儿的身上打主意。想象有关他们的种种事情,真是很有趣的——想象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女孩儿也许实际上是位有权有势的伯爵的女儿,在她还是婴儿时,一个残酷的奶妈把她从父母身边偷走,还没来得及坦白交代,这个奶妈就死了。我常常在夜里醒着躺在床上,想象诸如此类的事情,因为白天我没有时间。我想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这么瘦的——我是瘦得吓人,是吗?我的骨头上捏不出肉来。我老爱想象我身材丰满,相貌美丽,胳膊肘上还有肉窝呢。”

说到这里,马修的小伙伴停住了口,这一半是因为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另一半是因为他们到了马车跟前。在他们离开村子,坐着马车驰下小山丘的斜坡以前,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一部分路面深深地陷在松软的泥土里,道路两侧的边缘比他们的头顶还要高出几英尺,上面栽着一行行繁花盛开的野樱桃树和修长挺拔的白桦树。

野李树的一根树枝擦着了车身,孩子伸出手去把它折了下来。“那棵树真美,是吗?它浑身雪白,镶着花边,从路旁探出身子,这种神情会使你产生什么感想呢?”她问道。“嗯,我不知道。”马修说。“哎呀,当然是一位新娘啰——一位穿着一身白衣裳,披着薄雾般美丽的面纱的新娘。我从没见过新娘,可是我想象得出她是什么样儿的。我从来没有指望自己成为新娘。我长相太一般了,谁也不会娶我——除非是一位外国传教士。我想外国传教士是不会太挑剔的。不过我真希望哪一天我能有一件白色的衣服。这是我享受世间幸福的最高理想,我就是喜欢漂亮的衣服。我真想不起这一生里自己有过一件漂亮的衣服——不过,当然啦,更重要的是必须存有希望,是吗?这样我就能够想象自己穿得非常华丽。今天早上离开孤儿院时,我觉得够害臊的,因为我不得不穿上这件讨厌的旧绒布衫。你知道,所有的孤儿都得穿这种衣服。去年冬天,霍普敦的一位商人捐赠给孤儿院三百码绒布。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卖不出去,可是我却宁愿相信他是出于善心,你说呢?我上了火车,觉得肯定每个人都在瞧着我,可怜我。但是,我还是开动脑筋,想象自己穿着一件顶顶美丽的淡蓝色的绸衣服——因为你在想象的时候,不妨想象一样值得向往的东西——还戴着一顶插满鲜花和颤巍巍的羽毛的大帽子,还有一只金表、一副童手套和一双靴子。我一下子就快活起来,尽量享受到这个岛屿来的短途旅行的乐趣了。乘渡船时,我一点儿也没晕船。斯潘塞太太平常总要晕船,这次也没有犯这个毛病。她说她没有时间晕船,因为要照看我,不让我掉到水里去。她说她总看不见我又溜达到哪儿去了。可是,幸亏我各处溜达,她才没有晕船,是不是呢?我想把船上能看到的东西都看个够,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乘船。哦,那边又有一些野樱桃树,全都开花了!这个岛真是花开得最多的地方。我真的已经爱上它了,我将住在这儿,这真使我高兴。我常常听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经常幻想自己就住在这儿,可是并没有料想真的会有这么一天。想象一旦变成了现实,确实令人高兴,是不是呢?咦,那些红色的道路真有趣。我在夏洛特敦上了火车,红色的道路就开始在身旁闪过,我问斯潘塞太太是什么东西把它们染红的,她说她不知道,还求求我别再问她问题了。她说我准是已经问了她一千个问题。我想也是,可是不提出问题,你怎么会弄清情况呢?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把道路染红的呢?”“嗯,我不知道。”马修说。“那么,这就是以后应该弄明白的事情了。一想到所有的问题都会水落石出,是不是叫人心里十分痛快呢?它真使我为活着而高兴——这样的世界确实是充满着乐趣。如果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世界就会失去一半的乐趣了,是不是呢?那时就不会有想象的余地了,对吗?不过,我话说得太多了吧?人们总是说我话多。你是不是希望我不说话呢?如果你表示这个意思,我就住口。如果我下了决心,我是能够闭嘴的,尽管这很不容易。”

马修听得津津有味,这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像大多数寡言少语的人一样,他喜欢别人能说会道,只要他们愿意自己滔滔不绝,并不希望他也兴高采烈地参加进去。不过,他从来没有料到自己会乐意同一个小女孩儿待在一起。妇女当然很坏,但是小女孩儿更坏。她们鬼鬼祟祟地从他身边溜过,斜着眼睛瞧他一两眼,似乎以为只要她们胆敢说一句话,他就会把她们一口吞下似的;对于她们的这种行径,他简直是深恶痛绝。那是阿冯利有教养的小姑娘的类型。可是这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儿却截然不同,尽管他感到自己比较迟钝的脑子很难跟上她那活跃的思维步伐,他还是认为自己“有点儿喜欢她的唠叨”。于是他像平时一样嗫嚅地说:“哦,你只管想说多少就说多少,我并不计较。”“啊,我太高兴了。我知道你和我会相处得很融洽的。想说就说,而不是受到约束,那可是极大的安慰。只准孩子待在眼前,不准他们在耳边唠叨,这种教训孩子的话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只要我一说话,就被人训斥。人们还笑话我说大话。可是,如果你有伟大的思想,就必须用大话来表达,是不是呢?”“哎,这话似乎很有道理。”马修说。“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定是悬空吊着,没有拴住。但它不是——它的一头是牢牢地拴住了的。斯潘塞太太说你们那个地方叫绿山墙农舍。我向她打听绿山墙农舍的情况。她说房屋的四周绿树成荫。我当时高兴得要命。我就是喜欢树。孤儿院一棵树也没有,只有门前几株瘦不拉叽的破玩意儿,树干上面斑斑点点地留下刷过白灰的痕迹。它们就像孤儿们自己一样。看着它们,我忍不住要哭。我常常对它们说:‘啊,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如果你们生长在大森林里,周围树木茂密,你们的树根上面长着小小的苔藓和六月铃,近处小溪潺潺,小鸟儿在你们的枝头啾唱,那么,你们准会长得很好的,是不是呢?可是你们不能到你们应该去的地方。可怜的小树啊,我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今天早上,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们。你也是十分喜爱那样的一些东西的,是不是呢?绿山墙农舍附近有小溪吗?我忘了问斯潘塞太太了。”“有的,就在房子的南面。”“太妙啦!住在小溪边上,一直是我的一个理想。不过,我从来没有指望它真会实现,理想往往不会真的成为现实,是吗?如果真的成为现实,该有多好啊!现在,我差不多感到彻底的幸福了。我不可能真正感到彻底的幸福,因为——瞧,你说这是什么颜色?”

她把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从瘦削的肩头后面拽过来,举到了马修的眼前。马修不习惯判断女性的头发的颜色,可是这一次却不可能有多少疑问。“是红色的,是吧?”他说。

女孩儿把辫子甩回肩后,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似乎发自心灵的深处,倾吐出了长年累月的一切悲哀。“不错,是红色的,”她顺从地说,“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会彻底地高兴了吧。长着红头发,谁也不会高兴。别的东西我可以满不在乎——雀斑、绿眼睛、瘦骨嶙峋。我可以在想象中把它们排除掉。我可以想象我有一张玫瑰花瓣那样美丽的脸庞和一对明亮可爱的紫眼睛。可是,我不能把红头发从我的想象中排除出去。我竭尽全力。我暗自思忖:‘现在我的头发是乌黑油亮的了,黑得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可是每时每刻我都知道它是纯红色的,这真使我伤心透顶。它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憾。我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过一个女孩儿有一件终生的遗憾,但那不是红头发。她的头发纯粹是金黄色的,从她那雪花石膏般的额头向后呈波纹形状泻下去。什么叫雪花石膏般的额头?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你能告诉我吗?”“嗯,我怕解释不了。”马修说。他开始有点儿头晕了。他这时的感觉仿佛就像当年他还是个莽撞的小伙子,在一次野餐会上被别的男孩儿骗去骑旋转木马时的那阵头昏眼花的难受劲儿。“呃,不管怎样,那一定是叫人看了赞不绝口的,因为她像天仙般的美丽。如果一个人像天仙般的美丽,你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唔,不,我没有想过。”马修坦率地承认。“我可常常在脑子里想象着呢。天仙般的美丽、绝顶聪明或天使般的善良——如果由你选择,你愿挑哪一种呢?”“嗯,我——我不太清楚。”“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也决定不了。可是,这实际上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我不可能占有其中的任何一项。我绝不会像天使那样善良,这是可以肯定的。斯潘塞太太说——啊哟,卡思伯特先生!啊哟,卡思伯特先生!!啊哟,卡思伯特先生!!!”

这可不是斯潘塞太太所说的话;小姑娘并没有滚到马车外面去,马修也没有做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情。马车只是在路上拐了个弯,来到了“林荫道”上。“林荫道”是新布里奇居民的叫法,这是四五百码长的一段道路,好多年前一位性情古怪的老农在两边栽下的许多苹果树,如今长得高大茂盛,它们的枝叶交合成弓形,把道路上空罩得严严实实。头顶上是一大片雪白、芬芳的花朵,像一长溜覆盖在上面的天篷。树枝下的空气里飘荡着一种紫色的柔光,向前看去,隐约可见被落日染红的天空像教堂走廊尽头的大圆花窗一样发出光芒。

这番美景似乎把孩子惊得瞠目结舌。她靠在马车里,把两只瘦小的手紧握在胸前,欣喜若狂地仰起小脸庞,看着上面那一片白色的光辉。后来出了林荫道,马车已经行驶在通往新布里奇的长长的斜坡上,她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脸上仍是那副全神贯注的表情,凝视着远处西方的落日余晖,眼里看到的无数幻象在那片红光闪耀的背景的衬托下匆匆闪过。经过新布里奇时,他们仍然沉默无语。新布里奇是个喧闹的小村子,狗朝他们吠叫,成群的小男孩儿叫喊着,向窗子里探进好奇的面孔。他们又走了三英里,把上述的一切抛在后面,这时孩子还是默不作声。很明显,她是能够保持沉默的,正如她能够那么精力充沛地跟你聊个不休一样。“我猜你一定感到很累很饿了吧,”马修终于大胆地问道,这孩子好长时间没有讲话,他只能想到用这个原因可以解释,“不过我们没有多少路要走了,再走一英里就到了。”

她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出神的沉思中惊醒过来,用一种恍恍惚惚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她的灵魂曾被星星领着,飘游得很远很远。“哦,卡思伯特先生,”她低声说,“刚才我们经过的地方——那片雪白的地方——是什么呀?”“哦,你一定是指林荫道吧,”经过片刻的深思,马修说,“那可是个漂亮的地方。”“漂亮?不,漂亮这个词儿似乎用得不很恰当。用美丽这个词儿也不行。它们都还不够味儿。哦,是神奇——神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无法用想象来改善的东西。现在单是这一点就使我很满足了。”她把一只手搁在胸口,“它使我心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奇怪的痛苦,不过这是一种愉快的痛苦。你可曾有过这样的痛苦,卡思伯特先生?”“哦,我记不起是不是有过。”“我有过许多次——每当我看见事物的美丽达到庄严肃穆的程度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可是他们不应该管那风光秀丽的地方叫林荫道呀。这类名字毫无意义。他们应该管它叫——让我想想——‘白色的欢乐之路’。这是不是个富有想象的好名字?每当我对一个人或一个地方的名字不满意时,我总为他们想象出一个新的名字,并在脑子里使用这个称呼。孤儿院有个女孩儿叫赫普齐巴·詹金斯,可我总把她想象成罗莎莉娅·德弗尔。别人可以管那地方叫林荫道,我可始终要称它为‘白色的欢乐之路’。真的只要再走一英里我们就到家了吗?我真高兴,又很难过。我难过是因为这段旅程太令人赏心悦目了,每当赏心悦目的事情突然结束时,我总感到心里难受。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加令人愉快的事情出现,可是你并没有很大的把握。令人懊丧的事情还是常常会碰到的。这多少是我的一点儿经验。可是想到我们就要到家了,真叫人高兴。你知道,从我能够留下记忆的时候起,我还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呢。想到就要加入一个真正的家庭,又使我感到那种令人愉快的痛苦。啊,这真是太妙了!”

他们已经越过了一个小山顶。山顶下面是一方池塘。池塘很长,蜿蜒曲折,看上去几乎像是一条河。一座桥横跨池塘中央,池塘的尽头有一条琥珀色的带状沙丘将它同下面深蓝色的海湾隔开。水面闪动着多种灿烂的色彩——橘黄色、玫瑰色和淡雅的翠绿色那样一些出神入化、明暗多姿的色调,其中夹杂着其他忽隐忽现、不可名状的色泽变化。在桥的上首,池塘直伸入靠近岸边的枞树林和枫树林,使它们摇曳的影子呈现出半透明的黑色。到处都有一棵野李树从岸上探出身子,像一个身穿白衣服的小姑娘踮着脚尖欣赏自己在水面上的影子。池塘上端的泥沼里传出来青蛙清晰的哀怨而又动听的合唱声。下面斜坡上一座白色的苹果园中间,隐隐约约露出一所灰色的小房子,尽管天还不太暗,有一扇窗子里正在射出灯光。“那是巴里的池塘。”马修说。“哦,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要叫它——让我想想——‘闪光的小湖’。对,给它起这个名字正合适。我知道合适,因为这个名字很动听。每当我突然想出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称时,我总非常激动。有什么事情曾使你心情激动过吗?”

马修苦苦思索着。“嗯,对了。看到那些从黄瓜地里挖出来的丑陋不堪的白蛴螬时,我总感到有点儿震颤。我讨厌它们那副模样。”“哦,我认为那不是同一种激动。你觉得它们有什么共同点吗?蛴螬和‘闪光的小湖’之间没有多大联系,是不是呢?可是为什么人们管它叫巴里的池塘呢?”“我想是因为巴里先生就住在那边的那所房子里。他住的地方叫果园坡。要不是果园坡后有那一大片树丛,你从这里就可以看见绿山墙农舍了。可是我们还得通过小桥,顺着道路拐个弯儿,大概还要再走半英里。”“巴里先生家有小姑娘吗?哦,也不要太小——像我这么大的。”“他有个大约十一岁的姑娘,名叫黛安娜。”“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多么可爱的名字!”“嗯,我不知道。我觉得这名字里有某种可怕的异教色彩。我倒情愿要简·玛丽或者诸如此类实用的名字。黛安娜出生时,有一位小学教员在那儿搭伙,他们请他给孩子起个名字,他就起了个黛安娜。”“我真希望当初我出生时附近也有个小学教员才好。喔,我们走到桥上了。我要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我总是害怕过桥。我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也许正当我们走到桥中间时,它会像把大折刀那样折叠起来,把我们夹在当中。所以我闭上眼睛。不过,每当我觉得我们快到桥中间时,我总要把眼睛睁开。因为你知道,如果桥真的塌掉了,我也要看看它是怎么塌掉的。它发出的轰隆声该多么有趣呀!我总喜欢听轰隆轰隆的声音。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东西让你喜欢,难道不是妙不可言吗?好啦,我们过来了。现在我得回过头去瞧瞧。晚安,亲爱的‘闪光的小湖’。我总对自己喜爱的东西道声晚安,就像对人一样。我想它们一定很欢喜。那湖水看起来好像是在对我微笑呢。”

他们又翻过一座小山丘,拐了个弯儿,这时马修说:“我们离家很近了。绿山墙农舍就在那——”“啊,别告诉我,”她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紧紧抓住他举了一半的手臂,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见他的手势了,“让我猜一猜。我肯定会猜对的。”

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他们正处在一个小山丘的顶上。太阳落山已有一会儿了,可是在柔和的余晖下,景色仍很清晰。西边一座黑色教堂的尖塔在金黄色天空的衬托下高高耸起。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溪谷,远处是一长条缓缓升起的斜坡,沿着斜坡散布着一些温暖舒适的农舍。孩子的目光从这一座扫向那一座,满怀着热切的心情和渴望。最后,它们停留在左边的一座房屋跟前。这个农舍离道路远一些,它在周围树林的朦胧夜色中露出一片淡白色。上面,在那纯洁的西南天空中,闪耀着一颗晶亮的大星星,像一盏给人指路和给人希望的明灯。“那座就是,对吗?”她用手指点着说。

马修高兴地拍拍母马背上的缰绳。“对啦,你猜中了!不过我想斯潘塞太太给你形容过,所以你说得出来。”“不,她没有——真的没有。她描述的情况完全可以适用于大多数其他的地方。在此以前,它究竟是什么模样,我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可是我一看到它,立即就感到那是家。哦,我真像在做梦。你知道吗,我的手臂从肘部以上一定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因为今天我已掐了自己那么多次。每过一会儿,我心头就笼上了一种可怕的、忐忑不安的感觉,真怕今天经历的这一切是一场空梦。那时我就掐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直到后来猛然想起,即使这仅是一场梦,我还是宁可让这场梦尽量继续做下去,所以我就不再掐自己了。但这不是梦境,我们快到家了。”

她欢天喜地地舒了口气,又陷入了沉默。马修不安地走动着。他感到高兴,因为势必要由玛丽拉而不是他自己来告诉这个人世间无家可归的孩子,她所期待的家根本不会成为她的家。在走过林德山谷时,暮色已经很浓了,但雷切尔太太还能从她窗口的有利位置看见他们,目送他们爬上山丘,进入绿山墙农舍长长的山间小路。当他们来到屋前时,马修用一种他自己也不理解的劲儿,躲避着将要到来的暴露真相的场面。他想到的不是玛丽拉或者他自己,也不是这场误会可能给他们带来的麻烦,而是这个孩子的失望。当他想到她眼睛里闪动的欣喜光芒就要被扑灭时,他局促不安地感到自己将要帮着去扼杀某种东西——很像他在不得不宰杀一只小羊、小牛或任何其他无辜的小生命时心头升起的那种感觉。

他们走进房屋时,院子里已经很黑了,周围的白杨树叶正在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听,树在说梦话呢,”他把她抱到地上时她悄声说,“它们一定是在做非常美好的梦!”

然后,她紧紧拎着那只装有她“所有财产”的手提包,跟他走进了房子。3玛丽拉·卡思伯特大吃一惊

马修开门时,玛丽拉轻快地迎了上来。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这个长着一对热切明亮的眼睛,把红通通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辫,穿着僵硬难看的衣服的古怪瘦小的身影上时,她惊奇地停住了脚步。“马修·卡思伯特,这是谁?”她脱口问道,“那个男孩子呢?”“没有什么男孩儿,”马修可怜巴巴地说,“只有她在那儿。”

他朝那孩子点点头,突然想起他一直没有问过她的名字。“没有男孩儿!可是一定要有个男孩儿才行。”玛丽拉不肯罢休地说,“我们托人带信给斯潘塞太太,是请她领一个男孩儿的。”“嗯,斯潘塞太太没有。她带了这个小女孩儿来。我问过火车站站长了。我不能不带她回家。不管出了什么差错,总不能把她扔在那儿不管。”“好啊,这事情干得妙极了!”玛丽拉突然说道。

在这场对话中,孩子一直保持沉默,目光在两人身上移来移去,脸上的全部兴奋神情正在渐渐消逝。突然,她似乎完全明白了那些话的意思。她扔下那珍贵的手提包,冲上一步,两手紧紧握住。“你们不要我!”她嚷道,“你们不要我,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儿!我本来是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以往谁也不要我。我本来应该知道,太美满的事情很快就会消失。我本来应该知道谁也并不真正要我。咳,我怎么办呢?我快要哭了!”

她真的委屈地哭了。她坐进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里,猛然把手臂搁在桌上,将脸埋进臂弯,开始号啕大哭起来。玛丽拉和马修隔着炉子不满意地相互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最后还是玛丽拉笨拙地挺身而出。“好了,好了,犯不着为这事那么哭。”“不,犯得着!”孩子骤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和颤抖的嘴唇,“如果你是孤儿,来到一个你本以为会成为自己的家的地方,结果发现他们并不要你,因为你不是个男孩子,那么,你也会哭的。啊,这是我遇到过的最悲惨的事情!”

由于久不使用而显得迟钝的一丝勉强的笑意,缓和了玛丽拉冷冰冰的表情。“好啦,别再哭了。今晚我们是不会把你赶出门去的。你必须先待在这儿,等我们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以后再说。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迟疑了一下。“请你叫我科迪莉娅吧。”她热切地说。“叫你科迪莉娅?!这是你的名字吗?”“不——是,准确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可是我喜欢人家叫我科迪莉娅。这是个多么优雅的名字。”“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科迪莉娅不是你的名字,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呢?”“安妮·雪莉。”这个名字的主人勉强支吾道,“不过求求你们叫我科迪莉娅吧。如果我只在这儿待一会儿,你们无论叫我什么也没有多大关系,是不是呢?安妮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儿浪漫色彩。”“什么浪漫色彩,胡说八道!”冷酷无情的玛丽拉说,“安妮是个既普通又实用的好名字,你不必为它感到丢脸。”“不,我并不为它感到丢脸,”安妮解释道,“我只是更喜欢科迪莉娅。我总想象着我的名字是科迪莉娅——至少最近几年我总这么想。小时候,我常想象自己的名字叫杰拉尔丁,可现在我更喜欢科迪莉娅了。不过,如果你们叫我安,请在‘安’字的后面加个‘e’,可以读成安妮。”“字怎么拼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拉提起茶壶问道,嘴角又露出一丝迟钝的微笑。“噢,关系可大了。它看上去好看多了。当你听人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你不是总能看到它写在你的脑海里吗,就像印出来的一样?我就能够这样。安这个字看上去糟糕得很,可安妮就显得出众得多。只要你们叫我带有‘e’的安妮,不叫科迪莉娅,我就会竭力顺从你们的意见。”“好吧,就拼成带‘e’的安妮。你能告诉我们这场误会是怎么产生的吗?我们是捎信请斯潘塞太太替我们领个男孩儿的。难道孤儿院里没有男孩儿吗?”“有,有一大堆呢。可是斯潘塞太太明确地说你们要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儿。女总管说她觉得我挺合适。你们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高兴。我昨天兴奋得整整一夜睡不着觉。啊,”接着她转向马修责备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在车站上就告诉我你们并不要我,并把我留在那儿呢?如果我没有看到‘白色的欢乐之路’和‘闪光的小湖’,事情就不会这么残酷了。”“她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玛丽拉盯着马修问道。“她——她指的是我们在路上的一些谈话。”马修赶忙说道,“玛丽拉,我要去把马牵进来了,在我回来以前请把茶备好。”“除了你以外,斯潘塞太太还领回了什么孩子?”等马修走出了房门,玛丽拉继续问道。“她自己领了莉莉·琼斯。莉莉只有五岁,长得可漂亮啦。她的头发是深棕色的。如果我很漂亮,也有深棕色的头发,你们会收留我吗?”“不。我们要个男孩儿帮助马修干地里的活。女孩子对我们毫无用处。把帽子脱了,我把它和你的提包放到门厅的桌子上。”

安妮顺从地脱掉帽子。不一会儿马修就回来了,他们坐下吃晚饭。可是安妮吃不下去。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啃着涂了黄油的面包,慢慢地吮着盘子边上那只扇形小玻璃碟中的酸苹果酱,但很难下咽。她事实上没有吃进什么东西。“你什么也没吃。”玛丽拉看着她严厉地说,仿佛这是个严重缺点似的。

安妮长叹了一声。“我吃不下,我正处在绝望的深渊。当你处在绝望的深渊时,你吃得下吗?”“我从来没有掉进过绝望的深渊,所以说不上来。”玛丽拉回答道。“是吗?那么,你有没有试着想象自己坠入绝望的深渊呢?”“不,我不曾有过。”“那么我想你是不会理解这是什么滋味的了。这实在是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你想吃饭时,就有一块东西堵在喉咙口,弄得你什么也咽不下去,即使是一小块巧克力。两年以前,我吃过一块巧克力,真是好吃极了。从那以后,我常常梦见自己有好多好多的巧克力,可是就在正准备吃的时候,总是醒过来。我希望你别因为我吃不下东西就生气。所有的东西都好极了,可我还是吃不下。”“我想她是累了。”马修说,他从牲口棚回来,一直没有开口,“最好打发她去睡吧,玛丽拉。”

玛丽拉一直在考虑,不知让安妮睡在什么地方好。她曾在厨房里放了一张沙发长椅,是为他们所等待着的、受欢迎的男孩子准备的。可是,尽管那里整洁干净,让一个女孩子住进去总似乎不大合适。不用说,客房是不能给这样一个漂泊的流浪儿住的,那么,只有东边靠山墙的屋子了。玛丽拉点亮一根蜡烛,叫安妮跟着她走。安妮无精打采地这样做了,走过大厅桌子时,拿了她的帽子和提包。大厅收拾得十分干净,那间她就要住进去的靠山墙的屋子似乎更干净。

玛丽拉把蜡烛放在一张三条腿、三只角的桌子上,掀开了被子。“我想你大概有睡衣吧?”她问道。

安妮点了点头。“是的,我有两件。孤儿院的总管替我做的。它们又小又短。在孤儿院里,东西不够分配,所以总是不合尺寸——至少像我们那样穷的孤儿院是这样。我讨厌短小的睡衣。可是穿着它们照样能做好梦,不比穿那领口镶着褶边的、拖到地上的美丽睡衣差,这使我感到安慰。”“好了,赶快脱衣服上床吧。过一会儿我回来取蜡烛。我可不敢信任你自己能吹灭它。说不定你会把房子烧着的。”

玛丽拉走后,安妮愁闷地环顾四周。刷得雪白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十分显眼,她想它们一定也为自己没有装饰品而感到痛苦。地板上也是空荡荡的,只是中间有块圆圆的草编地席,这是安妮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高高的老式床,有四根底部向外弯曲的黑柱子。另一角落放着前面提到的三角桌,桌上放着一个肥大的红天鹅绒针插,这个针插很硬,哪怕最尖利的针头也容易折断。桌子上方挂着一面六英寸宽八英寸长的小镜子。在床和桌子中间有一扇窗子,上面有一段洁白的细纱布饰边,窗子对面是脸盆架。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刻板气氛,使安妮浑身感到寒战。她啜泣了一声,飞快地脱掉衣服,穿上短小的睡衣,一下子扑到床上,把脸朝下深深地埋进枕头,又抓过被子蒙住脑袋。当玛丽拉走来拿蜡烛时,地上乱七八糟地撒着各种各样马马虎虎缝制成的衣服,床上一片狼藉,这些显示出除了玛丽拉自己以外屋子里还有人在。

她从容地捡起安妮的衣服,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把干净的黄椅子上,然后端起蜡烛,走向床边。“晚安。”她说,有点儿拗口,但不乏善意。

安妮苍白的小脸和大大的眼睛冷不防从被子底下露了出来。“你明知道这是我所度过的最坏的夜晚,怎么还能说是晚安呢?”她责怪地说。

随后她又钻进了被窝。

玛丽拉缓步走到厨房,开始洗涤吃晚饭用过的碟子。马修在抽烟——这是他内心烦闷不安的可靠标志。他很少抽烟,因为玛丽拉认为抽烟是一种恶习而坚决反对;可是在某些时候、某些季节,他不由自主地要抽上两口。这时玛丽拉便佯装不见,心里知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总需要有某种发泄自己感情的机会。“咳,这真是乱了套了,”她怒气冲冲地说,“这就是自己不去光让人带信儿的结果。罗伯特·斯潘塞先生的家里人不知怎么曲解了那个口信。明天我们两人总得有一个驾车去找斯潘塞太太,这是肯定的。这个女孩儿还得送回孤儿院去。”“是的,我猜应该这样。”马修勉强回答说。“你猜应该这样!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话得说回来,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玛丽拉。她那么一心一意想留在这儿,现在要送她回去,未免有点儿那个。”“马修·卡思伯特,你的意思不是想说我们应该留下她吧!”

即使马修表白自己酷爱拿大顶,玛丽拉也不会更惊奇了。“啊哟,不,我想不是——确实不是。”马修结结巴巴地说,他心神不宁地被逼入困境,不得不明确表示他的态度,“我想——我们是不大可能收留她的。”“我必须说不能收留。她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也许我们会对她有好处。”马修突然出人意料地说。“马修·卡思伯特,我相信那个孩子已经把你迷住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想收留她。”“唉,她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马修固执地说,“要是你听到我们从火车站回来时她一路的谈话,那该多好。”“噢,她能够讲得滔滔不绝,这一点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不喜欢专爱唠叨的孩子。我不想要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即使想要,我也不会选中她这种类型。她身上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不行,得赶紧把她打发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可以雇一个法国男孩儿帮我干活。”马修说,“她可以和你做伴。”“我不想找个伴儿受罪,”玛丽拉立刻说,“而且我也不准备收留她。”“嗯,当然就照你的意见办,玛丽拉。”马修说,一面站了起来,放下烟斗,“我去睡了。”

马修上床了。玛丽拉收拾好碟子,果断地皱着眉头,也去睡了。

在楼上靠东山墙的屋子里,一个孤苦伶仃、心灰意冷、无亲无眷的孩子哭着哭着,也慢慢睡着了。4绿山墙农舍的早晨

安妮醒来,从床上坐起,天已大亮了。她心情慌乱地凝视着窗外,一片活泼的阳光正在泻进窗来,窗外蓝色的天空,因有某种轻软的、洁白的东西飘过而时隐时现。

有一会儿,她记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首先感到的是一种令人欢乐的震颤,好像是由于她遇到某种惬意的事情而产生的;接着她回忆起了一件可怕的事实:这里是绿山墙农舍,他们并不要她,因为她不是个男孩儿!

不过现在是早晨,况且她的窗外还有一棵缀满花朵的樱桃树。她从床上蹦下来,奔到房间的另一头。她把窗框推上去——木头滞涩,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很久没有打开似的,事实上也是如此;它嵌得很紧,不必用什么东西支撑。

安妮跪在地上,凝视着窗外六月的早晨,她的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啊,这不是很美吗?这不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吗?假如她并不会真正待在这里!她可以想象自己是待在这个环境里的。这里大有让她的想象任意驰骋的天地。

外面长了一棵大樱桃树,同房屋贴得很近,它的树枝轻轻地拍打着屋檐,枝上繁花似锦,几乎看不到一片叶子。房屋的两旁是个大果园,一边栽着苹果树,另一边栽着樱桃树,也都是盖满了花朵;他们的草地上全点缀着蒲公英。在下面的花园里,丁香树开着紫色的花儿,早晨的风将它们甜蜜醉人的清香送到窗口。

花园的地上长满了青葱茂密的三叶草,顺着斜坡蔓延到山谷。山谷里小溪潺潺,许多修长的白杨树拔地而起,树下的低矮丛林里是一些羊齿草、苔藓和木质植物,使人联想起可能发生的愉快事情。山谷那边是个山丘,上面长着云杉和冷杉,树叶碧绿轻柔;透过树林中的一道隙缝,可以瞧见她在闪光的小湖彼岸看到过的那所小房子灰色山墙的一角。

左边远处是几座宽敞的谷仓,越过那边山坡低处翠绿的田地,隐约可见发出闪光的蔚蓝的大海。

安妮那双爱美的眼睛在所有这些景物上停留很久,贪婪地摄取一切;可怜的孩子,她一生中见到许许多多不堪入目的地方,而眼前的一切正像她梦想过的那么美好。

她跪在那儿,浑然忘记了一切,脑子里只留下她四周的美好景物,直到一只手搁在她的肩膀上,她才猛然惊醒。小小的梦想家竟没有听见玛丽拉已经走进了屋子。“这时你该穿好衣服了。”她简短地说。

玛丽拉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对这孩子说话,这种不舒服的茫然失措的情绪使她话说得简单生硬,其实她并不想用这样的口吻。

安妮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啊,真是了不起,是不是?”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窗外那个美好的世界挥了挥手,好像要把一切都包括进来。“这是棵大树,”玛丽拉说,“花开得大,可它结的果子却总是不怎么样——又小又有蛀虫。”“哦,我不是单指那棵树;当然,它是很可爱的——是的,它可爱得光彩照人——它开起花来好像是有意要开得这样又美又多似的——但我指的是所有的东西,花园、果园、小溪和树林,整个可爱的宽广世界。在这样一个早晨,难道你不感到自己真是热爱这个世界吗?我能听到小溪的洪亮笑声一路传到这里。你留神过小溪有多么快活吗?它们总是在欢笑。即使在严冬,我都能听到它们在冰层下面的笑声。有条小溪紧挨着绿山墙农舍,这使我太高兴了。你可能觉得这跟我没多大关系,因为反正你们不打算收留我,其实关系可大着呢。我会始终以欢快的心情想起绿山墙农舍有一条小溪,即使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如果绿山墙农舍没有小溪,那么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会老缠着我:那里应该有条小溪才对。今天早上,我并不从心底感到绝望了。在早晨我是不会绝望的。人间有早晨,真是灿烂辉煌,是吗?可是我觉得非常悲哀。我脑子里一直在想象,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要我的,我就可以永远永远地住在这里了。在浮想联翩的时候,你可以感到极大的安慰。但利用想象力的最大缺点是,时候一到,你不得不停止想象,这就会使你惘然若失。”“你最好穿好衣服下楼去,别再理会你的想象活动了。”玛丽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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