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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23: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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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立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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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牢和他的废品站

拉牢和他的废品站试读:

楔子

1

刘玉明背着一大捆硬柴从沟底一步一步挪上了塬边。不远处的村口有一弯涝池,涝池边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柳树,那是他通常歇脚的地方。平地上行走到底快了一些,也不那么喘了。他慢慢蹲下,把柴捆倚在树干上,从柴捆和插入柴捆的镢把下,灵活地将身子移出,转到树的另一边,把脊背靠了上去说:“我儿不轻哩。”他瞭了一眼柴捆,从腰里抽出尺把长的烟杆,一手把铜烟锅塞进半瘪的皮荷包里,一手捻弄着烟叶,烟叶被压实在烟锅里,他把斑斓的玛瑙嘴叼在嘴里,正要把手伸进兜里去掏火柴,听见啪的一声,打火机噗噗的蓝色火苗几乎压在了烟锅上,他用力吸了一口,抬起头,见是二儿子拉牢。“咋是你,啥时回来的?”他瞥了一眼儿子身边半旧的秦川摩托。“夜来。”拉牢从兜里掏出金猴,燃着了。“咋,店日倒了?”“开着哩。”“那回来做啥?”“还不是那事。”拉牢凑近父亲蹲了下来,嬉笑道。“啥事?”刘玉明感到茫然。“还能有啥,就是那事——”拉牢欲言又止,哼哼囔囔半天,终于脱口道:“想好了吗,咱店面的租金?”

刘玉明醒悟过来:“钱,咋尔在脑后了?”前几天,儿子从县里下来,开口借五千块。刘玉明迷惑了,几个月前,他刚从这里借了一万块,说是从省城进货,这才过去了多久,又要钱。这几个月干了啥?摆个蒲篮卖鸡蛋还能挣个千儿八百哩。拉牢解释说,货都压在店里,生意淡些,房租到期了实实周转不开。如果房租交不上,房东说了,房就让给别的人了,想要的在沟子后头排了一溜溜哩。

刘玉明抱怨起来:“你做的那是啥生意?干不了,嫑干,咱屋三代贫农,啥时摸过秤杆杆?咱就是戳牛沟子的命,安安地。”

拉牢一听急了:“又是你那三代贫农,谁他先儿不是农民?朱元璋是不是?毛主席是不是?不干,不试,咋亮清行不行?你还是喝过墨水、当过队长的人哩!”

埋怨归埋怨,耐不住儿子软磨硬泡,刘玉明终于松口了:“能行吗?咱是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最后一次。”可是他因为活儿忙,又是晾苞谷,又是收黑豆,又是去镇上抓猪娃,没顾上去信用社,只得说:“这几天连不上,明儿来。”“啥时候?”拉牢追问,生怕父亲又忘了。

刘玉明略作盘算,赶早去镇上给马配种,赶头一水;还有换菜籽,打油,晌午去信用社。“那就喝汤时候。”“这回嫑忘了,人家候着哩。”叮咛罢,拉牢一脚发动了秦川。“达去?”刘玉明立起身,拍拍屁股。“还能达去,店里该营业了!”

刘玉明望着远去的儿子,叹道:“我咋养了这么个娃!”

在丰塬大队,甚至在桑树塬公社,当年上丰地的刘玉明都算得上一个人物。三代贫农,个头不大,却有蛮力,地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一个字——韶!更难得的还是个中学生,尽管只是个初中毕业。不过,在整个大队,却是为数不多的“好苗子”。所以,“文革”开始后不久,当老队长撂挑子后,贫下中农一致推举这个根红苗正、尚属年轻的“革命派”当上了上丰地的队长。作为队长,刘玉明抓生产那是没说的,无论是春种秋收、学大寨、修梯田,还是修公路、交公粮、民兵训练,样样都不含糊,他还多次上了公社的光荣榜,甚至出席过县上的学大寨经验交流会哩。这不仅仅是他个人、小队的荣誉,大队的脸上也有光彩,革委会贾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月娃,干得好,嫑骄傲哟,争取更大光荣!”

刘玉明听得出贾主任话里有话,敲打的成分更多一些。他们二人的关系势同水火,在大队和小队并非秘密。关于贾主任,都说他滑得差大,脸上一粲是笑,袖子里藏的啥,谁也不亮清。学大寨的时候,他造田填沟,没明没黑,当上了副大队长,“文革”开始后,他“反戈一击”跟着红卫兵贴大字报,破四旧,一马当先,很快取代了只懂得横冲直撞的学生司令。革委会成立后,他又成了“三结合”对象,当上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成天县上长、公社短地舔上级沟子,终于转了正,成了丰塬一言九鼎的土皇帝。

8

和贾主任截然不同,刘玉明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他认为驴颡1上长角,便很难再使他改变哪怕是最粗浅的看法。他认为粮食是干出来的,所以不管大队是否开会布置,是否高喊新的口号,上丰地的生产在整个大队都是尖尖。但他在抓革命上却总是耍麻瘩,吊儿郎当,不当回事。他总说:“粮食得是谝出来的?”再拿贾主任的话说,他是“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危险哩。公社开批斗走资派大会,约法三章,不许迟到早退,结果大会开到一半,他才带了三四个人匆匆赶到,蹲在墙角谝闲,不时发出极不协调的笑声。主持人责问,他嬉皮笑脸说起怪话:“又不是给头牯配种,赶头一水,急啥?”周围又是笑声一片。为了给即将召开的“九大”造声势,各队要求发动贫下中农排演节目,张贴标语。贾主任下来检查,村里居然没有一条标语,刘玉明却拍着腔子说:“写了,也贴了,实话一个,我儿谁揭去擦了沟子?”贾主任七窍生烟,又不便发作。他几次想给刘玉明安上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帽子,撤了他的小队长,但虑及他三代贫农的出身,在社员中的威望,重要的还是能干,便忍了下来。贾主任想:小不忍则乱大谋。撤了他,上丰地还挑不出一个像样的料,万一影响了生产,公粮交不上,还不是自己倒霉?给大好的革命形势抹黑,这个罪名可担当不起。结果贾主任在各种会议上既要表扬上丰地抓生产的成绩,又要不点名地批评某些人“单纯军事观点”。但是贾主任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基干民兵训练的补助上,在救助款的发放上,在派工修路的计分上,不是出现了“差错”,便是发生了遗漏,每次刘玉明都要跟他吵得红脸,拍桌子,才能如愿。更让刘玉明措手不及的是在接收省城插队知青的事情上,他又被贾主任暗算了一次。不过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完全出乎两人的预料,它在多年后改变了刘玉明和他一家人的命运。

大队召开了接收省城知青插队的会议,上丰地分到了七个人,三男四女。刘玉明抄下了他们的姓名、性别,又仔细询问了相关政策,落实了为他们盖房的资金,正准备离开,却被大队文书刘精明拉进了办公室。“来些,谝嘎儿!”

他们二人是同村,又是初中同学,年纪相仿,自然能谝到一起,关系坚刚,重要的是,他们对贾主任的为人做事都有相同的看法。“知青名单拿到了?”天南地北胡谝了一阵后,刘精明关切地问。

刘玉明摊开笔记本,说:“都在这达,咋了?”

刘精明接过本子,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难日的,贾主任给你穿小鞋哩。”

刘玉明发懵:那算啥小鞋?刘精明指着知青的名字,一一介绍起来:“罗小江,他爸是西北局的秘书长。陈西安,他爸是副省长。辛妹妹,这名字央得差大,她爸是谁?省城裕华纱厂厂长,大资本家,特嫌,台湾的。你看,都是黑帮,咱喊打倒打倒的,就是他们的爸呀!”

听了刘精明的介绍,刘玉明很好奇,都是大官的娃啊!那别的队呢?刘精明告诉他,别的队都是红五类,个别队也有一个半个成分不好的,不过都是碎芝麻,只有上丰地特殊,大家伙一粲来了。对于刘玉明的疑问,刘精明嗔怪道:“谁让你三代贫农挂在嘴上,我听贾主任在会上说,刘玉明同志不是能干吗?把那几个问题大的都下在上丰地,也好监督教育,不出乱子。亮清不?这就是小鞋,万一有啥事还不是拿你开刀!”“他们能出啥事?爸是走资派、资本家,他们又不是,都是学生娃嘛。”刘玉明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更增添了对贾主任的怨恨。他气咻咻地要去找贾主任理论,把人退回去,却被刘精明拦住了。“会都开过了,各队把人都领了,退给谁?得罪人哩。再说,你这样也把我给卖了。算了吧,既来之则安之。就是你那话,爸是爸,娃是娃,他们又不是走资派,你怕啥?”“我怕?”刘玉明不服气,“怕个毬,咱三代贫农,怕过谁?我就不信学生娃和他爸一样?”

对于刘精明的忠告,刘玉明表面上嘻嘻哈哈,若无其事,心里却认为有几分道理。总之小心无大错,谁能保证三百六十天,天天出阳婆呢?

知青们初来乍到的表现似乎证明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十八九岁的年纪,中专毕业,还是什么外语学校的。活泼、率真、热情,七个人几乎一样。这些小青年左一个队长、右一个队长地叫着,尤其让刘玉明受用。要知道在村里,长者都叫他小名月娃,碎娃们则以辈分相论,要么哥要么叔。男知青干活的劲头和力量也让刘玉明吃惊。他们比刘玉明小了近十岁,个头却比刘玉明还高,身体强壮,人也灵醒,除了一些需要技术的活儿像揭地、扬场、铡草、捆柴等尚待历练外,其他的像起圈,垫圈、放羊都一点就会。他们和别的青壮劳力一样,两手握住车辕,便可将满载粪土的架子车抬起;挑起扁担也能将麦捆从沟底挑到塬上。挈桩子更能看出他们的毅力,一只长近似扁担,直径约两尺的粗毛口袋,装满小麦,便成了重五六十斤的桩子。人蹲在桩侧,右手捏住袋口,桩子侧倒在肩,这时再左手托起袋底,起身展腰,踏上一块铺在麦粒堆上的木板,走到尽头,松开右手的同时左手抬起,小麦便从袋口倾泻而出。此活儿原是壮劳力干的,没想到罗小江、陈西安试过几次后,居然也能来去自如了。当然,从他们淌汗的脸上能看出,那是费了吃奶的力气的。这让刘玉明多少有些感动。

通往县城的公路是由土、石铺垫的,石块是来自沿线沟坡的料浆石,破碎加工的任务按路段包给各个公社,然后一级级往下分包。领到任务后,刘玉明亲自带队来到公社附近的沟里,妇女负责做饭、破碎,男劳力负责将砸碎的石粒运到路边,一方方堆好。一天无话,到太阳下山的时候,突然出事故了。刘玉明弟弟的女儿被一块飞起的料浆石砸中脑袋,登时鲜血如注,众人吓得不知所措。罗小江立刻从辛妹妹手里接过手绢,帮伤者捂住伤口,陈西安二话没说背起她直奔沟口。刚反应过来的刘玉明问:“达去?”“县医院。”

刘玉明的妻子能香惊呼:“娘娘,有十几里路哩。”

刘玉明白了她一眼:“啥时间了,说那话,快悄悄!”他也追了上去。

他们三人抄山路轮换着将女孩背到了县医院,当晚便做了手术。“老陈还为娃输了一管管血哩!”当三人回到驻地时,天已大亮了。刘玉明劝二人补个觉,下午上工。他们俩却笑笑,说:“算毬,要挣工分哩!”

当然,二人的心思,刘玉明亮清:那是好强哩。2

刘玉明接到大队通知,说县里准备召开一个知青工作会议,总结前一段知青工作经验,表彰一批知青的先进个人和集体,如果有先进典型,尽快上报材料。于是,厚厚的材料和评选结果报到了大队:先进集体——上丰地知青小组,先进个人——陈西安、罗小江。不久大队来了电话,说贾主任召见!贾主任正襟危坐,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材料不错,内容丰富,紧跟形势,立场鲜明,而且有理论有事实。不过,让两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作为先进个人上台发言,像是短些啥,如果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岂不更好?月娃,考虑嘎儿。”

刘玉明强烈不满。“事情都是他们做的,咋能换别的人?前一向你还表扬我村政治工作有了飞跃,写标语,印传单,排演节目,咋忘了?那都是他们干的!”

贾主任想,让刘玉明改变主意,不能直来直去,有些事想得说不得,得采取迂回战术,要他知难而退。“材料说他们连夜背女娃送医,事迹感人。不过,听说那女娃是你侄女?”

刘玉明大大方方承认:“那又咋,嫑管是谁,这是好事?咱也是内举不避亲嘛。”

这时刘玉明方才醒悟:他这是不想二人当选?

不料贾主任却有另外说辞:“嫑误会,我是说你一个上丰地,又是先进个人,又是先进集体,丰塬大队又不是你一家,别的队咋办?”

这样的理由冠冕堂皇,刘玉明哑口无言,他只得放弃了先进个人的名额,以显示自己的觉悟,咱是三代贫农嘛。至于在谁代表先进集体出席会议的问题上,贾主任一再敲打:“谁去都行,除了陈西安、罗小江,还有辛妹妹。”

当着贾主任的面,刘玉明十分温顺,但是开会发言那天,陈西安却上了台。他声情并茂地代表知青小组介绍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表示了一辈子扎根农村的决心。贾主任生气地转过头,瞪了一眼后排的刘玉明,刘玉明却故意和身旁的人谝闲,装没看见。生气归生气,当热烈的掌声把陈西安送下台时,贾主任的脸上还是露出得意的笑容:是嘛,有正确的领导,才有先进的成绩,陈西安不是在发言中讲得很清楚嘛。“在上级党委的正确领导下”,他贾主任不就是上级嘛。

和贾主任一样,刘玉明也十分得意。“知青先进集体,达的?上丰地,我就是队长嘛!”

的确,刘玉明一年多来没少为知青操心出力,从盘灶到盖房,从派活儿到评工分,从磨面、窝醋到如何从二十几丈的井里打水、拴桶。真是心贴心,手把手。刘玉明真切感受到了学生娃的进步,他们干活越来越麻利,越来越像农民,尤其是那几个有问题的知青,他开始怀疑:教育啥?本来就是乖娃娃嘛!

不知不觉中刘玉明已放下了对知青们的提防和怀疑,把他们也当成贫下中农的一员了。有几次,贾主任问到村里有啥阶级斗争新动向,刘玉明信誓旦旦保证:“好着哩,一粲是乖娃。”

夏忙完毕,地里的西瓜也长得碗口大了,为了防止人偷和猪羊糟蹋,生产队在地头搭起了瓜鞍子。这瓜鞍子高近三米,呈三角形,尖顶为一横木,与两边的圆木捆扎,下端分开,上覆麦草,以防日晒雨淋,在齐腰处还铺了一个床板,便于瞭望和休息。看瓜者一天二十四小时吃住在此,直到瓜熟开园。此时,知青们多已肩扛手提着新麦的面粉回省城探亲,只有陈西安、罗小江和辛妹妹留了下来。于是,两个男知青被派去看瓜,辛妹妹则负责做饭,再把一日三餐送到地头。刘玉明作为队长少不了要抽空巡查,他多挑在喝毕汤之后,拿上手电,哼着《三滴血》中的唱段“刺破手指仔细看,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晃晃悠悠地来到瓜地。

这时的地头上,知青们把干树枝烧起来,再把盛满水的小陶罐放入火中。水滚后,放入茯茶。望着翻滚的茶叶,听着咕咕嘟嘟的声响。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谝起闲来:来村里做砖瓦的“武都客”和谁有暧昧,谁家刚生了娃,谁又为了推磨子和谁打了锤,还有贾主任和谁“熬米汤”,肚子都大了……陈西安、罗小江会讲一些历史故事或人物,像秦始皇、戴笠、斯大林、希特勒、铁托、文天祥、司马迁……对于刘玉明来说,这些全都是新鲜的、奇特的,几乎都是第一次听说,非常有趣味。有时辛妹妹早已坚持不住,回屋睡觉了,剩下的这几个则谝到了天亮。

越谝话越多,他们也不再避讳刘玉明,开始谝起了自己和同学。刘玉明渐渐了解到他们的一些家事:罗小江的父母被关进了“牛棚”,姐弟随各自的学校下乡插队。陈西安的父亲被“军管”,好在母亲未受牵连,带着妹妹恓惶度日。辛妹妹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开着省里最大的纺织企业——裕华纱厂,她的姑姑则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少将还跟着少将跑到了台湾,因此她父亲被戴上了两顶帽子——资本家和美蒋特务,家产被抄没了,辛妹妹的母亲只好在公私合营后的工厂里打扫卫生,以微薄的工资养活女儿和尚未成年的弟弟。说到凄惨处,辛妹妹禁不住哽咽起来,另两个娃也都眼中噙满泪水。

一时间气氛变得悲伤起来,刘玉明也乱了分寸,不知道该咋安慰开解,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宽心的话,他只是默默地用镰刀机械地剁着脚边拢在一起的死蔓,直到稀烂的绿糊与泥土搅在了一起。他完全没有想到,白天在地里生龙活虎、嬉笑打闹的学生娃们心里压着如此的重负。也许他们的父辈的确是“走资派”,辛妹妹的姑父也的确杀过像自己家庭一样的贫下中农,但是他们的亲属、子女有啥罪?弄得这样家破人亡,生不如死?刘玉明更加可怜起这些娃娃了。他告诉自己,今后要多开导、多关心,至少在上丰地让他们感受到贫下中农的温暖,还是那句话:“爸是爸,娃是娃。”

一转眼,又是一个夏忙。

一天,在地里割麦的刘玉明忽然听见有人喊:“爸啊——爸!”

他直起腰,看见已上中学的女儿春花正领着弟弟拴牢、拉牢在向自己招手。“啥事?”他没好气地问。“大队来电话,说让你去哩。”“还说啥?”“精明叔来的,他说急哩,我没多问。快些!”

刘玉明扔下镰刀,边走边嘟囔:“难日的,开会也不看看时候,在凉房间品麻,胡乱成哩。”到了刘精明的办公室,他先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水。听到是省城工厂来招工,刘玉明不由得笑出声来,忙问啥厂,啥条件。刘精明告诉他,是无线电厂,专招知青。公社叫赶快报名单。刘玉明抓起桌上的笔,一口气写出了七个人的姓名。刘精明拿起名单一看,其他四个没什么,就怕陈西安、罗小江、辛妹妹这仨被刷下来,起码贾主任就通不过。刘玉明满不在乎:“嫑管他,咱先占上,有啥问题再想方子。”刘精明提醒:“那就耽误了。”他建议先回队上了解一下各人的家庭情况再报不迟,再说还要盖章哩。临走时,刘精明特别交代:“嫑急,还有七八天哩。那几个,如果家里有啥变化,最好有个证明。”

刘玉明心领神会,回到队里,把七个知青召集到自己窑里,通报了招工的消息。一时间知青们雀跃欢呼,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笑声不断。只有陈西安、罗小江、辛妹妹他们三个例外,听到消息后虽然跟着大家勉强一笑,但旋即沉默。刘玉明示意大家先回去,只把陈西安三个留了下来。陈西安平静地表示:“我不行,我爸还在‘军管’,前一阵还被点了名,说他是大走资派的死党。”他望了望正在低头抠着指甲的辛妹妹,说:“她也够呛,她爸自杀了,罪名是叛徒、资本家,畏罪自杀,再说她姑姑、姑父还在台湾。小江可能有希望。”罗小江接着说:“前几天接到我母亲来信,说父亲从‘牛棚’出来了,全家去了金盆湾五七干校,说是学习、待审,好像说是人民内部矛盾。”

刘玉明精神一振:“快些打个电话,要个证明,咋样?”罗小江直摇头:“怕不行,一来,一个待审干部能不能给开证明,还不亮清。二来,即便给办,还不磨蹭几天,寄到队上,起码要半个月。三来私人要求是不行的,要组织出面。”

刘玉明略作思考,说:“组织出面好办,咱队上派人,不行,我去。只是时间上怕连不上。”他和罗小江立刻仔细地计算起行程。“明儿一早搭班车,晌午到省城,赶下午的火车,晚上到金堡。第二天早上搭班车,晚上到延安,次日搭早上的首班车,晌午就能到金盆湾。下午办事,然后往回赶,紧紧张张六天。就算干校耍啥麻瘩,我也会捻弄,打宽一些,七天来回!”罗小江担心,还是超了一天。刘玉明让他把心放在肚里:“名单都写完了,小队的章也盖了,到了第六天,春花会把名单送到大队,交给文书。证明的事,万一连不上,他会在当地邮局先给大队发个电报,打个电话,没麻瘩。”晚上,辛妹妹给刘玉明送去了八十元钱,说是大家凑的,穷家富路。刘玉明再三推辞,说这一趟是公差,队上可以报的。辛妹妹不由分说,放下钱就飞快地跑了。

刘玉明走后的第五天,罗小江便掐着班车的时间,到公路边等候,虽然他明明知道刘玉明今天不会回来,也许在金堡,也许在省城。第六天仍未见到他的身影。第七天,他彻底失望了,也许天意如此吧。他闷闷不乐地回到房中,蒙头睡去了。

其实,第四天的晌午,刘玉明便从金盆湾邮电所挂通了刘精明的电话,兴奋地报告了好消息:“拿到了!拿到了!那个政工组的人央得差大,开始不好好写,说正在调查,咋写结论?我问这是敌我矛盾?他哼哼囔囔,半天放不出个屁。我说,既然不是,那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他说那不一样,我问咋不一样,他说,给你说你也不亮清。我一听火了,我不亮清,你说的不是人话,得是?他翻了脸,你咋噘人嘛,你是干啥的?我就是那句话,三代贫农!不信,你查去,上丰地的刘玉明!我问你是不是三代贫农?三代工人也准事。他一听,软了,我估摸着他家上辈不咋样。后来,来了个啥领导,看了我的介绍信,劝我嫑激动,都是革命同志,他们会研究一下,让我第二天去。第二天话都没说,他就乖乖把证明给了我。对对,不啰唆了,我把内容念一下:罗子纲同志现在我校学习、锻炼,没有发现其历史上有变节投敌行为,其他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影响其子女的招工、入党……再念一遍?对,我再发个电报给贾主任。”

名单报到公社两天后,刘玉明才欢天喜地地回到村里,逢人便说一路的见闻,有等车的艰辛、路途的疲劳、陕北的贫穷,还有省城的高楼、来往的车辆、商店的繁荣,眼窝都不够用了。妻子问他给娃们买的啥。“难日的,咋忘了!”不过令他骄傲的是,证明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硬要加上去的!”

不错,正是最后一句话让罗小江通过了政审,和其他四个知青一起离开了上丰地。头天晚上,他们齐齐来到刘玉明的窑里,不约而同送上了分别的纪念——《毛泽东选集》。不同的是,有的是四卷,有的是一卷本。罗小江的最特别:打开红绸的包袱皮,是两册极大的精装《毛泽东选集》。他说这是他父亲的。“晋冀鲁豫解放区1948年出版,扉页上还有他父亲的签名哩,很珍贵,留个纪念吧。”3

同学们走了。陈西安像以前一样按时出工、下工,一样和社员们嬉笑打闹;辛妹妹却消沉了,吃得很少,工也不上了,整天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房梁。刘玉明很着急,对她说这样下去,不仅对身体不好,还会影响下次招工。如果社员们不满,就是他这个队长也没方子,那要社员举拳头哩。这话像一针强心剂,第二天,辛妹妹就出工了。在收菜籽时,她还问身旁的刘玉明,下次招工啥时候,听谁说的。一个假设竟然让辛妹妹起“死”回生,但刘玉明很担心她的耐性,为了不让她再躺倒,刘玉明撒了谎,说:“听大队文书说的,快了,实话一个。”

从这天起,辛妹妹三天两头向刘玉明打听,刘玉明全用“快了”堵了回去。三个月后,终于传来了省城钢厂招工的消息。陈西安依然很平静,好像此事和他无关一样,他对辛妹妹说:“我不是不想,而是有自知之明,我爸和你爸一样,在没有平反之前,啥都是幻想。”辛妹妹却很兴奋,当她得知名单已报到大队后,就偷偷问刘玉明大队谁说了算。“那还用说,1贾主任呗,他是一把手嘛。”

于是辛妹妹便时不时地向刘玉明请假,说要到大队办事。刘玉明亮清,她这是在做最后一搏。奇怪的是,晚上下了工,她还是往大队跑,有时还回来得很晚。陈西安不放心,几次要陪她一起去,却被她婉拒了。辛妹妹调侃说:“走资派都打倒了,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安全着哩!”一次,陈西安被隔壁的开门声吵醒,他借着月光看了眼闹钟:三点。他喊了声:“妹妹吗?”听到应答,他又昏昏睡去。第二天,他劝辛妹妹:“别劳民伤财了,没希望!”辛妹妹却十分乐观,回了一句:“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招工结果让刘玉明和陈西安都十分意外,辛妹妹被通知去县城体检,这意味着她已经通过了政审。当她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陈西安真诚地道了歉:“幸亏没听我的话,要不真耽误了。”

辛妹妹却莫名其妙扔下一句:“终于解脱了。”

她又下到了刘玉明的窑里,坐在炕沿,逗弄着爬来爬去的拉牢,向刘玉明报告了喜讯。“这么多年全是队长的教育和帮助,像我这样的出身,如果不是队长,我,我……”说着,辛妹妹的泪水就扑簌簌落下来。

辛妹妹最后千恩万谢,说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出门时,眼圈还红红的。

晚上,能香招呼拉牢睡觉,刚给他脱上衣,就发现他脖颈上多了一条啥链链,中间还连着一块啥石头。石头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淡淡的绿光。她揣了半晌,自言自语:“啥链链,妹妹放下的?”

刘玉明接过链子,掂了掂:“金的,没麻瘩,贵重得差大,咱不能要。”他赶紧披衣下炕。“嫑动弹,看看啥时候了,人早就睡下了,明儿赶早去还。”

天刚亮,刘玉明匆匆上了塬,在知青瓦房门口见到了陈西安,问道:“妹妹呢?”

陈西安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刚送走。咋来迟了,队长?”

刘玉明把项链递给陈西安,道出了原委。

陈西安左看右看,肯定地说:“是妹妹的,听她说过,这是她妈妈当年的嫁妆,好东西,翡翠的,你放好,将来给你娃们娶媳妇。”

辛妹妹被录用,刘玉明始终不解。“她能走,陈西安咋不行?”大队开会时,他悄悄问刘精明。

刘精明神秘地笑笑,低声道:“二指宽绺绺。”说完向正在滔滔不绝训话的贾主任瞟了一眼。

刘玉明想刨根问底,刘精明却再也不言传了。不过,刘玉明亮清了:不管咋,人走了,是好事,不用再熬煎了,那可是个乖娃,咋——唉,人在屋檐下嘛!

辛妹妹走了,知青的大瓦房彻底沉寂了,再也听不到男女生隔墙的大呼小叫,收音机的声响,或高或低的歌声,杂沓的脚步声,甚至社员们串门时带来带去的秦腔吼叫,厨房的烟囱也很少冒烟了,很少有灯光,男生窗口的灯光也早早就熄了。望着塬边孤零零的瓦房,社员们开始怀疑当初选址是否正确,有的社员甚至开始规划它日后的用途了。仓库?队部?做啥好呢?反正老陈迟早也要走的。

不过陈西安不这么想,只要父亲不能翻身,自己就要永远在上丰地待下去,也许是真的“落户”了。没有了幻想,心情反而平和了,他照常出工,照常和社员们谝,只是懒得做饭了,几天蒸一次馍,两大笼,饿了掰个凉馍,就口咸菜。放了工,就早早睡去。

喝完汤的刘玉明一边哼着“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一边推开了知青点虚掩的房门,用电筒照照和衣而卧的陈西安。“咋,病了?”

陈西安转过身,揉揉眼,说:“咱能得啥病,乏了,不知咋就睡着了。”

刘玉明点亮油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厨房没见杠烟。房里也黑麻咕冬。以为你病了,怕你——”他瞥见桌上的冷馍,“咋,就吃这?”“放心,队长,没啥,就是一个人做饭没心情。洗菜、砍柴、拉风箱,三尺的锅就为一口饭,太麻烦。”他拿起馍,又咬了一口。他打心眼里感谢刘玉明,但他更了解自己的情况,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善始善终。否则多年的努力和还算不错的形象便会全部崩塌。如果父亲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即便想在上丰地扎根,做一个普通社员也是困难的。

从那以后,要么是刘玉明,要么是他媳妇,会时不时端来一碗饸饹,几个热馍,一碗苞谷面搅团,还有杏仁面给陈西安。陈西安过意不去,索性把刚分的新粮送到刘玉明家,说是搭伙,自己则留下知青们原来的陈粮,偶尔蒸一两回馍,就着开水和咸菜下肚,尽量不去麻烦刘玉明。

这一年,经全村贫下中农一致同意,陈西安被选为积极分子,出席了县上召开的第三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年底的一天,陈西安喜眉笑眼地来到刘玉明窑里,说明天请他们全家到镇上吃馆子。刘玉明纳闷:一不过节,二不逢集,三没喜事,这是弄啥?再说拴牢、拉牢两个碎娃,麻烦得差大。陈西安笑着解释说,他父亲解放了,虽然尚未官复原职,但是被抄的东西发还了,原来的住房启封了,一家人团圆了,所以他一再坚持,把娃们带上,还有刘精明,他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都是好人。不过,他又要求暂勿告诉其他社员。“那是好事,好事。”第二天,刘玉明叫上刘精明,用架子车拉上拴牢、拉牢和妻子,跟陈西安一起到了镇上。陈西安挑了家最好的饭馆,一口气点了七八个大菜,要了瓶双凤大曲,一条金猴烟,又为娃们买了两斤水果糖,酒饱饭足后,几个人带着几分醉意回家了。

一连几天,陈西安都处在亢奋中,上工的路上,也哼起了《沙家浜》,还有从刘玉明那儿听会的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社员们也和他开起了玩笑:“老陈,得是相亲了?女子是达的?得是不想走了?”

陈西安也开着玩笑,胡乱应付一番。不料,有鼻子有眼的谣言出现了:实话一个,女娃是土桥的,她姐是咱公社的一枝花,嫁给了一个姓郭的知青,她比她姐还飘哩。有人找刘玉明求证,他嘴上说“不亮清”,心里却为陈西安高兴,终于有盼头了。

不过,他做梦也没想过,这最后的一幕竟是这样开始的:

这天放工回到窑里,刘玉明刚端起碗。随着一声“月娃”,刘精明迈进了门槛,接着是贾主任,还有公社的杨主任。刘玉明赶紧扔下碗,手忙脚乱地招呼客人坐下,吩咐媳妇烧水泼茶,他心里慌慌,不知出了啥大事,用目光问刘精明:这是——

刘精明殷勤地为主任们拿过小凳,用衣袖抹抹,对刘玉明夫妇说:“嫑忙了,是这样,杨主任到大队检查工作,回公社路过咱队,顺便看嘎子。”

贾主任微笑着点点头,说:“杨主任百忙之中还记得你哩,说一定要来看看。”

杨主任和蔼地接过茶碗,东拉西扯地问了问队上的生产和学习情况,刘玉明的家事,几个娃,粮食够不够吃,一个工多少钱。最后提出去看看知青。刘玉明在前带路,上了塬,介绍说:“队里只剩一个知青,陈西安,娃表现不错。”

杨书记不住点头,说:“亮清,亮清。”

陈西安在大瓦房前宽敞的院子里,正赤裸着上身,呼哧呼哧洗着脸,见有人来,他忙穿好衬衣,迎客入室。面对陈西安诧异的眼神,刘精明重复了“顺便”的意思。陈西安抓起暖水瓶,空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放工,水还没烧。”

刘玉明朝刘精明递了个眼色说:“到我屋去,要刚煎的。”

贾主任起身拦住了,说:“刚喝过,就坐坐。”

坐在桌旁边的杨主任又看见碗里的两个凉馍,捏了捏。“西安,就吃这?”

陈西安就像从前回答刘玉明一样:“一个人做一个人吃,麻烦得差大。”

杨主任笑了:“连说话都像咱这达的人了,不错,不错。”

贾主任谦卑地补充:“不光说话,干活儿、做饭,都和咱贫下中农一样。得是,月娃?”

刘玉明连连说:“是,这几年进步大哩!”

杨主任放下馍,说:“西安的确不容易,别的人都走了,他一个还在坚持,难能可贵啊,你们要多关心,多爱护,这样吃饭不行哟,娃们正在长身体。”贾主任一边应承坚决按杨主任的指示办,一边埋怨刘玉明不关心知青生活。陈西安解释,吃冷馍只是临时垫个饥,实际上他在队长家搭伙。“吃的,喝的,一粲好着哩。”杨主任听罢陈西安的讲述,十分赞赏,对贾主任说:“这是个不错的做法,目前各队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一两个人的知青点,完全可以采取搭伙的方式,一来可以减少知青的负担,二来可以增加社员的收入,就是多一两双筷子的事嘛,一举两得,老贾,赶快搞个材料,总结一下经验,报上来,我看可以在全社推广。”

刘精明看着贾主任的眼色,立即打开笔记本,飞快地记着。贾主任不无谄谀道:“还是杨主任政策水平高,高屋建瓴,一下子抓住问题的核心。精明,记好了,回去马上办。”“小陈,听说了吧。就要恢复高考了,准备得咋样?”杨主任突然改变了话题,听到陈西安“正在准备”的回答后,他对刘玉明说:“刘队长,一定要大力支持哟。”

贾主任又补充:“可以灵活掌握嘛,给他放放假,至于工分嘛。”他望望杨主任,看见鼓励的目光,便不容置疑地指示,“可以照记,这也是为了工作嘛。”

一行人起身告辞,陈西安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握别时,杨主任祝他考试顺利。最后突然说:“见到陈省长代问个好!”

陈西安和刘玉明顿时明白了他这“顺便”的原委,知道一定是刘精明“告的密”。他们一齐瞪了他一眼:咋是个猪嘴!

录取通知书到了,陈西安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西北科技大学。无论是在地头,还是平时见面,社员们除了祝贺,更多的还是问:“啥时走?”贾主任特意给刘玉明打来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定下了日子务必告知,他和杨主任要亲自饯行,可能县上领导也会来哩。

不过,陈西安有自己的顾虑。刚得到父亲平反的消息时,他也曾想大张旗鼓地请客,宣告一下父亲不再是“走资派”,自己不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自己考上大学也是凭一己之力。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却改变了初衷。前些年,他痛恨那些“新贵”和他们横行霸道的“衙内”,更忘不了自己和许多干部子弟一夜间沦为“狗崽子”的痛苦遭遇。这十几年的经历是漫长的,几乎占了人生的五分之一,教益也是深刻的。不错,无论是权力还是财富,其能量都是巨大的,就像父亲曾经的副省长职位,辛妹妹父亲曾经的裕华厂。但是,如果你的命运由它们所主宰,那么未来必定是无法确定的。“存在”存,则荣;“存在”去,则损。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要自强自立,在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不管是进,是退,还是富,是贵,都要平实,坚忍,去轻狂,戒浮躁,学会约束,要有自知之明。古诗咋说?“高树多悲风”……他决定悄悄离开。

这天天刚放亮,社员就已经三三两两出工了,刘玉明推开瓦房那只剩半边的房门,拍拍光秃秃床板上不大的铺盖卷儿,低声问:“打折1毕了?”陈西安默默点头,递过去一个信封,说:“不多,给大家买些烟酒,这多年了,算是感谢,还有我的工分给五保户老王、老梁吧。别的,没啥了。”他四下望望,搓搓手,“坐些,立下咋谝嘛!”

刘玉明蹲下,倚着房门,吧嗒吧嗒只顾抽着旱烟,桌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十分清晰。

陈西安上前蹲下,捧着刘玉明的双手说:“以后有啥事,尽管来寻我。走了。”他背起铺盖,毅然跨出门槛。走了几步,他猛回头,只见刘玉明依然呆呆蹲着,豆大的泪珠夺眶而下。

最后一个知青走了。刘玉明十分失落。知青刚来时,他不习惯他们的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也不习惯女娃的雪花膏和刺鼻的香气,甚至他们的口音……几年过去了,当一切戛然而止时,他又不习惯了,那是些啥样的日子!热闹,红火,歌声,笑声,还有其他社员不亮清的恓惶,心酸……每次路过大瓦房,望着屋脚、院场的荒草,心里不知啥滋味,一切都好像是场梦,来去匆匆。

好在远去的知青们时不时地来信,要么汇报自己的工作、生活,要么汇上一些钱,说是贴补家用。整个公社,刘玉明是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那是辛妹妹让人捎来的,华山牌,九寸。有人说,上丰地的奶山羊基地扶贫项目是陈西安出面促成的……

二十年过去,上丰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社员们都从沟边的窑洞搬到了塬上,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瓦房,用上了自来水。刘玉明的生活习惯却变化不大,他仍然叼着铜烟锅,吃着呛人的旱烟,只是那个火镰被拉牢搜走了,给了他一次性打火机,还不停地数落他:“早该尔了,啥年月了,还是那三代贫农!”

第一章

1

拉牢弯下身打开卷闸门的锁,双手用力一抬,铝门哗啦啦升起来,尘土四下飞扬,他赶紧后退几步:难日的!他连连拍打着衣裤,扑撸着头发,听见有人叫“刘老板”,他回过头一看,是房东。

房东脸上堆着和善的笑:“那房——”没容他“租”字出口,拉牢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大点儿房租,天天催,再嫑言传,后天咋样?就后天,说死。大不了,把货拿去!”“要那货有啥用!八辈子都穿不完!”房东不满地离开了。

走进店,拉牢打量着墙上的衣物,用手指轻轻抹过,塑料袋上留下一条白道。“我儿脏得差大!”最后一次进店是啥时候,他都忘了,十天,半个月?他踢踢墙角尚未开包的黑色大塑料袋,灰尘飞起。他皱了皱眉头,像是上次从省城进的货。啥货?他也忘了。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坐在桌角,发起愣来。

拉牢和大他三岁的哥哥拴牢都毕业于县高中。他们都没有考上大学。不同的是,哥哥听了父亲的话,回到上丰地当了农民,然后娶妻生子,日子平淡而实在。在拉牢看来,实在乏味,他常常学着父亲的口气取笑哥哥:“咱是四代贫农!一辈子没出息,真让上丰地拴牢了!”从小不安分的拉牢有远大的抱负,成功!成名!父亲“三代贫农”的口头禅对他来说是耻辱,啥年月了,还“贫农贫农”,谁理你?现在都拿钱说话哩!他决心要当“富农”。在这个信念的支撑下,他把承包地扔给了父母,把媳妇、儿子留在家,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贩过鸡蛋,当过保安,甚至开过饭馆。

拉牢的饭馆门面不大,两位大厨,三四个服务员。经过半年吃力劳心的苦熬,生意有了起色,开始盈利了。当大把的钞票进账的时候,一个蛮漂亮的服务员悄声说“你是我的梦中情人”,拉牢就做了她的“俘虏”,又让她接手了财务。年终拉牢还在喜滋滋地盘算着:这一年来不少的收入,是用来扩大经营,还是用来偿还父亲、哥哥的借款呢?哪承想,那个服务员却和大厨卷款而去。拉牢只得关闭了饭馆。

几番折腾,拉牢又卖起了服装。他吸取了前次的教训,招聘店员时只要求老实伶俐,拒绝姿色和时髦,同时自己一手把持财权,无论是到省城进货,还是大宗批发,都是亲力亲为,从未叫人代劳。然而,生意始终不咸不淡,几年下来,只是还清了家人的欠款,为家中置了几件电器,小有积蓄而已,盖楼的计划还远在天边。吃不饱,饿不死,服装店就像一块鸡肋让拉牢吃不下,放不得。重打锣鼓另开张?他不是没有咨询过,不是没有调研过,要么资金不足,要么不敢涉足,只能围着服装打转转,硬着头皮凑合着。要不咋养家嘛?“再等嘎儿,说不定啥时拾个金元宝哩。”

拉牢猛吸了几口烟,把烟蒂弹了出去,强打精神打扫起卫生,掸灰,扫地,抹桌椅。门好像被敲了几下,他顾不上回头,瓮声瓮气道:“没营业哩!”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送钱都不要了?”他扭过头:“红卫哥,咋是你?”隔着玻璃他看见台阶下一个女人正倚在一辆红色的夏利车旁,讲着电话,那手机一定是新款的,眼下县城的老板们还在用砖头般的大哥大。那个女人长发披肩,身着碎花长裙,外罩一件稍短的米黄色皮衣。皮鞋的跟不高,却很尖。在这个季节,在这个小县城,这身打扮煞是扎眼:“我儿,飘哩!”

郭红卫注意到了拉牢的眼神,介绍说:“我的助手,白莉莎。近来生意咋样?”他环顾着店里,掏出白塔山烟,递给拉牢一支。“不咋样,半死不活。”拉牢瞥见他的食指戴着一只金戒指,有小蒜大小。

白莉莎进屋,把手机递给郭红卫,说:“阿雄来的。”然后又冲拉牢嫣然一笑。郭红卫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一边通话,一边出了店门。

拉牢拿起热水瓶摇了摇,尴尬地说:“刚开门,还没烧水。”他到里间灌满水,把“热得快”冲洗干净,塞进瓶中。

郭红卫回到店里,把手机交给白莉莎,对拉牢笑笑:“都是闲事。”接着问起了他家里的近况,从父亲到哥哥,一一问到了,然后像是在为拉牢宽心:“生意是个啥,家里大小平安。那才是福,得是?”

饱汉不知饿汉饥。拉牢心中不快,嘴上却在奉承:“咱咋能和郭哥比,要啥有啥,拔个汗毛也比咱腰壮。”他下意识地望望门外的夏利。

热水瓶咕嘟咕嘟响了起来,白莉莎拔了插头:“刘哥,茶叶在哪儿?”

拉牢拉开抽屉,又跑进里间,念念叨叨:“放在达了?咋寻不见了?”

郭红卫看看表:“嫑寻了,晌午了,拉牢,走,我请客!”

拉牢客气再三,拗不过热情的郭红卫,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一连过了几个饭馆,郭红卫都没停步,拉牢一直说:“瞎好吃点啥,嫑挑了。”郭红卫充耳不闻,径直走进了西府酒楼,酒楼是一个省城老板开的,广东风味,装饰豪华,因为价高,口味偏淡,不大适合当地习惯,所以平时食客不多。在包间,郭红卫点了四凉四热,要了一条白塔山扔给拉牢,又开了瓶双凤酒。“认识恁些年,好像是头一次吧,来,先干一杯,为了缘分。”

的确,拉牢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和郭红卫坐到一起吃饭。拉牢是七八年前,在去省城进货的班车上邂逅的郭红卫。两人的座位挨着,一问才知道是土桥人,都是一个大队的。郭红卫在县城开了个烟酒门市,也是去省城进货,同一个大队,年龄相当,也算是同行,有共同语言,盈亏呀、销路呀,还真有共同语言,谝了一路,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有次拉牢回家后,到刘精明家闲聊,从他嘴里了解到郭红卫的家事。

郭红卫的父亲是从省城下来的,不过,和知青不同,他父亲是市民为了响应“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跟着父母到农村落户的。为啥?刘精明记得在大队时看过他父亲的档案,成分不好。他家祖籍山西,新中国成立前,他爷爷来省城做粮油生意,赚了些钱,在东门外买了一院房。公私合营后,郭红卫他爷爷就在市油脂公司当了采购员。三年困难时期,因倒卖菜油被举报,好在数量不大,又能积极退赃,只是被开除公职了事。从此,他爷爷变得老实服帖,谨小慎微。所以,当街道办的工作人员上门动员到农村落户时,他当即表示听党的话,决不当绊脚石。起初,他们一家给社员们留下的印象不错,服从领导,团结贫下中农,按时出工,从不说怪话。但是过了一阵,有人发现曹老汉大女儿的肚子大了,那可是公社的一枝花哩。风言风语传开了,都说是老郭的娃弄下的。不久两人匆匆结了婚,老郭给置办了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应俱全。至于结婚的场面,许久以后依然是社员们议论的话题:“娘娘,大得差大!”半年后,他们生下了郭红卫。因为有了娃,几次省城招工,大学招生,老郭的儿子都未能如愿,无可奈何地留了下来,成了真正的农民。郭红卫长大后,也没考上大学,老老实实在家种了几年地后心就活泛起来,他先在县城开了个烟酒门市,后来往省城贩起红富士苹果。他父亲则把东门外空了多年的院子腾出来,做了中转站。短短几年下来,郭红卫已经成为县里远近闻名的“苹果王”,听说还是县长的座上宾哩。

白莉莎体贴地招呼,郭红卫豪爽地相劝,一杯又一杯,酒瓶很快见了底,满满一桌菜只动了几筷子。

郭红卫打着酒嗝,搂着拉牢的肩膀,口齿不清:“老弟,今后有啥事,尽管言传,哥一定给办,要不然是这——”他弓起手背,做出乌龟的造型,又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

号称“三瓶不醉”的拉牢已是晕晕乎乎,记不起自己咋样回到店里,睡倒在床。第二天中午醒来,拉牢啜着酽茶,左思右想,弄不明白:自己虽然和郭红卫认识多年,但也只是点头之交,从没有过生意上的往来,昨天的豪宴为啥?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哥哥,拴牢满不在乎:“能有啥,钱多烧的呗!”

刘精明却有不同看法。

刘精明喝罢汤,打开了电视机,收看《全省新闻联播》。拉牢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拉过小凳子坐在一边,和刘精明闲谝,又说到郭红卫的请客。刘精明吸了口烟道:“怕是有啥麻瘩,那郭红卫是啥人,不见椽子不上瓦,和他爷一样,精得差大,我的名字应该给他安上才对。”突然,他对拉牢招招手,“快悄悄!”屏幕上,大型农贸市场里走过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位老者向猪肉摊主问着啥,下方字幕打着“省委领导检查双节市场”的字幕,里边传出播音员的声音:“省委王书记来到全市最大的农贸市场,检查双节市场供应,让市民吃上放心肉,放心菜……”

刘精明炫耀着自己的见多识广:“那老汉就是王书记,广西调来的。”当他听到“陪同检查的还有省委副秘书长罗小江”时,马上指着王书记身旁的中年男子:“那就是罗小江,咱队的知青,记得不,拉牢?”

拉牢双手各拿着一个苞谷棒搓动着,苞谷粒噼噼啪啪落入脚下的蒲篮里。他冷冷地瞥了屏幕一眼,摇摇头。

刘精明的老伴提醒道:“真是老糊涂了,拉牢那时多大?记得啥?”

话头一起,刘精明啰啰唆唆谝起队上的知青们,罗小江、陈西安、辛妹妹……“都是些乖娃。那罗小江招工,还是你爸去了趟金盆湾给办下的。风光得差大,还是靠三代贫农,”他咯咯笑起来,“咋,不信?回去问嘛!”

床上,刘玉明正倚着被子闭目养神,手里捧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游西湖》唱段。脚边是摊开的小棉裤,妻子正絮着棉花。

拉牢进屋,问:“吃过了?”随手拿起遥控器,“咋不开电视?”

能香答:“没啥看的,明儿才有哩。”

拉牢知道父母只爱秦腔,其他节目几乎不看,而省台每周只有一晚播出《秦腔天地》,所以这台电视机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摆设,或是财富的象征。

拉牢漫无目的地换着台,谝起在刘精明家的见闻,又提那几个知青的名字,能香也回忆起当年那些人那些事,谝得兴奋,竟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还不停地把头转向刘玉明:“得是,他爸?”

刘玉明一言不发,只是间或地哦哦着,像在敷衍。其实,知青们的样子已定格在他心底,只是无法想象他们如今的眉眼,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自己已经老了,他们呢?

这些年来,他悉心保存着每一个人的来信,几乎没有丢失一封。他熟悉每一个人的笔迹,有的好看,一看就是女娃写的;有的难看,像柴棍棍捆在一起;有的潦草,几乎难以辨识,还要请刘精明帮忙,他当过文书嘛。陈西安最央,不知从啥时起,改用了毛笔。“字好哩!”刘精明说,“像个书法家。”还硬要走了一两封,说是收藏。他们真的长大了,进步了,有了成绩,有的还当了大官、大老板。他由衷地感到欣慰,也感谢他们在生活上帮了自己,给上丰地办了实事。这是善有善报?不,他觉得当年没做啥,只是可怜娃们,实话一个。自己呢,日子好了,却老得差大了,不到六十岁,头发早白了,背也锅了,腰也展不起,怕要完了,一丝悲凉蓦地攫住了他的心。

拉牢和他父亲的想法完全不同,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那几个逐渐熟悉的名字,只要店里不忙,就骑上摩托赶回家,收看《全省新闻联播》,如果客人多实在走不了,他会在第二天借隔壁电器商店或饭馆的报纸,搜寻省城的政治新闻。不过,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看到期待中的面孔和名字。

拉牢并不死心,依然争取收看《全省新闻联播》。离播出还有一段时间,溜达到父母家,父亲不在。“达去了?”“还能达去,到队部晒阳婆去了,和你精明叔谝哩。你今儿咋回来早?得是钱赚够了?”母亲说着递给他一碗茶,“刚煎的。”

拉牢吹着碗中的茶叶,和母亲胡谝起来,不知不觉又谝到那几个知青。

母亲叹道:“那几个都是乖娃,只是那时候乱得差大,啥是黑,啥是白,没人亮清,娃们恓惶哩。还是你爸心软,哪一个走,力都出扎了。为这,和那贾主任没少嚷过仗。我跟你爸几十年,他这人啥都好,就是一根筋,见不得人流泪,人家一哭,他就上火,打抱不平。把人惹下了,自己也没挣个好。这些年要不是那几个知青今儿帮个钱,明儿帮个粮,咱屋嫑说三代贫农,你这代能跑达去?还有咱队的奶山羊养殖项目,几个公社都在抢,最后还不是给了咱上丰地?那你爸挣下的面子,好人有好报嘛。他们也算有良心,年年过年都来慰问信,有的还给点钱哩。人家不理你,你又能咋?你爸把信都藏着,像是啥宝贝,就是纸片片嘛。”

母亲的话突然提醒了拉牢。几年前,省城来了几个人,不知听谁说父亲有不少贴有“文革”邮票的信封,亲自找上门,说高价收购,父亲连门都没让进:“难日的,听谁胡谝,有个辣子!”

受好奇心驱使的拉牢提出想看看。母亲不住摇头:“让你爸知道又要噘我哩。”

拉牢央求:“眼窝又看不去,几张纸片片有啥嘛。”他模仿着母亲的口气。“再说他又不在,咋知道?”

经不住儿子软磨硬泡,母亲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了板柜,挪开上层的衣物,指着一个碎花蓝布包袱,说:“都在里头,重得差大,我拿不动。”

拉牢从柜底抱出包袱,迫不及待打开来。大大小小的《毛泽东选集》《毛泽东语录》,塑料皮的、精装的,足有二十来套,还有一套两卷本,大小和杂志一样。母亲打开扉页说:“那是罗小江给的,上面还有他爸的签名哩。”信有上百封,从七三年到去年,摆得整整齐齐。拉牢随便抽出了几封,有罗小江的、陈西安的,还有辛妹妹的……门外传来连连的咳嗽声。“我爸回来了。”拉牢赶忙扎好包袱,放进板柜,一溜烟跑了。2

金堡市市长陈西安离开金梭关治河工地的时候已接近午夜了。早些时候,他在指挥部的工棚里听取了区长关于工程进度的汇报:河底清淤工作已经完成,下一步砌石护坡的工料已经备妥,两三天便可开工。他不放心,又进行了实地勘察,果然石料、水泥整齐地码放在河岸。他很满意,握住区长的手,嘱咐道:“要速度,更要质量!”

借着依稀的月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公路边,上了灰头土脸的桑塔纳,疲惫地靠在后座上,活动了一下脖颈,拍拍司机的肩膀,说:“回吧,前面到大石凹叫我一下,顺便去看看那儿的进度。”

他闭上双眼,很快进入了梦乡。

大学毕业前夕,陈西安也想留在省城父母身边,不仅工作条件好,对事业也有帮助,毕竟在省市级部门工作,起点高,进步快。母亲表示支持,要父亲跟有关方面打个招呼,保证工作分配万无一失。父亲却反对:“去基层!少奇同志咋说?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才能大任降身。”

陈西安笑着纠正说:“爸,是孟子说的。”“哦?我只记得是从《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里看到的。啥意思?这是说只有到下面经过各方面的锻炼,才能成大事!”

母亲抱怨道:“西安没在基层锻炼过?下乡四五年,你在哪儿?我家可是贫农,还不是受了连累!”

陈西安突然想起了刘玉明的那句口头禅“三代贫农”,扑哧笑出声来。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还笑,再让你下几年,哭都哭不出来。”

那几年老伴、子女受的苦,父亲心知肚明,这是一种难言的痛,他觉得对不起他们,所以,只要一提到“文革”,他便闷不作声。

母亲却不依不饶:“再说西安在身边,也有个照应,我的糖尿病,你的肺气肿,忘了?”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都不是要命的病,慢慢调养嘛。再说顾委的工作又不忙,顾得上就去问一下,顾不上就在家。”

母亲无计可施,让秘书出面“代劳”。大学给父亲打电话征求分配意见,父亲勃然大怒,狠批了秘书“假传圣旨”,而且把“去基层”的意见告诉了校方。于是,陈西安来到了金堡市,在变压器厂当了一名技术员。从副科长,一直到副市长,两年前成了正市长。一次,他到省城开会,晚上回了趟家。父母、妹妹正在吃饭。

父亲笑逐颜开,放下筷子说:“吾家千里驹也!”

母亲把一碗饭递给儿子:“老家伙,又拈酸捣醋!”“我说得不对吗?那年让西安去基层,你还闹意见,咋样?看到实效了吧?基础实,则梁柱稳,梁柱稳,则殿堂坚,可堪大用。”“我看是西安自己的努力,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老顽固!”

父亲不理会母亲,继续发表高见:“西安,大道理不说了,送你四个字——廉洁爱民。‘连千里之封,得一良守,则令千里之民安;环百里之境,得一良吏,则令百里之民悦’,好像是《宋史·綦崇礼传》中的话,我这儿有,可以拿去看看。”

也许正是从这一天起,刚刚就任市长的陈西安开始考虑治理金堡市的苦水。

金堡市北望陕北高原,南俯关中平原,坐落于百余里的川道里,中有苦水河从北境的金梭关蜿蜒而下。自清末发现煤炭以后,河南、甘肃及省内的资本和难民就潮水般涌入金堡。他们以采煤、贩煤为主,苦水河两岸便成为他们及后代的居所。然而,河道曲折,垃圾壅塞,久未疏浚,只要连降暴雨,便会造成河水泛滥,冲毁两岸的道路、工厂、民房。陈西安到变压器厂的第二年,便曾遭过水灾,职工宿舍被冲垮,怀孕的妻子受到惊吓而流产,至今还心有余悸。

在周一的例会上,所有议程进行完之后,陈西安提出了治河的动议,要求大家分头调研,然后就相关问题进行专题研究。

实际上,从市委到政府,几乎每一任都曾有过治河的打算,也开过无数的会议,但是,资金问题始终困扰着决策者们,以至于一直议而不决。“问题是钱。”财政局长面有难色,扫了一眼摊在桌面的表格:“按照陈市长指示,除去教育、市政等有关民生必须开工的项目,初步匡算资金缺口仍有三分之一。”

有人提到,在矿区调研时,不少工人、家属建议开展义务劳动。问题一经提出,讨论热烈。陈西安归纳了一下各方意见:将苦水河划为若干段,由所在地的机关、工矿、街道承包建设。市上则统一设计规划、部署、统一采购砂石、水泥、钢材,大小车辆各自解决。除街道办组织的市民给予适当的补助,也就是伙食,所有劳动者都是义务劳动。这时有人提醒,那些部属、省属、工矿企业财大气粗,未必听话。陈西安部署各位副市长分头做他们的工作。“硬骨头我啃!”陈西安坚定地表示,掷地有声。

在报请市委同意后,市治河指挥部挂牌成立,陈西安任主任,各区县也成立了分部。经过大半年紧锣密鼓的筹备,最后一场秋雨过后,治河工程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市民们欢欣鼓舞,干劲冲天,因为他们将永远告别年复一年的洪水灾害和土房草棚,实现安居乐业的夙愿了。

陈西安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妻子齐建华为他掸去衣上的雪花,俯身摆正拖鞋,看见沾满泥水的皮鞋、裤腿,关心地问:“又去工地了?”

陈西安点点头,道:“嗯。”坐到了沙发上,“饭好了吗?”“我再热一下。”

陈西安摆摆手说:“算了,凑合吧。”

齐建华坐到丈夫对面,默默望着丈夫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禁笑了:“像八辈子没吃过饭。”

陈西安放下碗筷,问起变压器厂工地的进度,他想从妻子的口中听到真实的情况。施工的进度令他舒心,而“摊派”的议论又让他不快。他相信绝大多数市民从心里拥护治河,说风凉话的只是个别现象。阻力最大的是全市最大的部属工厂73号信箱,他们厂的言行又直接影响到其他央企、省企的决策,有的甚至放出话来:“73号动,我们就动。”擒贼先擒王,陈西安决定即刻拜访73号。

早上,他驱车南下。一路上,苦水河岸红旗列阵,喇叭声扬。手推车、架子车、卡车来来往往,锨起镢落,热气腾腾。然而到了川口,却是满目衰草,一片荒凉,他知道,73号信箱到了。

在厂办公室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洪厂长才推门而入,道歉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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