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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4 21: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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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马克·哈登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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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我开枪了

该我开枪了试读:

码头塌了

一九七〇年七月二十三日,日暮时分。徐徐凉风吹过英吉利海峡,鱼鳞状的高积云在空中慢慢堆积,远处,一束阳光透过厚厚云层的缝隙漏在一条拖网渔船上,如同上帝之光。摄政风格的建筑沿海而建。从这些建筑上方俯瞰,可以看到几家装饰俗艳的咖啡厅和炸鱼薯条店,还有一家搭着条纹遮阳蓬的杂货铺子,售卖99便士的小纪念品和装在透明纸袋里的风干海马。霓虹灯和防水漆拼出几家酒店的名字,色彩艳丽,非常醒目。怡东酒店,卡姆登酒店,皇家酒店。“皇家”的“皇”字少了一横。

海鸥盘旋鸣叫。大约两千人漫步在滨海步道。有人带着毛巾和汽水径直朝海滩走去,有人走走停停,投一先令硬币到路边的望远镜看远处的风景,还有人斜倚着栏杆凭海临风。在上百年海风的吹拂浸淫下,栏杆上淡绿色的油漆已经斑驳剥落。一只海鸥从掉在地上的冰淇淋筒里衔起一块薄脆,迎风飞起。

沙滩上,一个胖女人用鞋跟将一段防风篱笆敲进沙子里。一对脸上长满雀斑的双胞胎正用棒棒糖棍和着沙子建城堡。出租帆布躺椅的男人在收租金,从挂在屁股上的皮袋子里摸索着给租客找零。“水到腰了,”一位父亲对着女儿喊,“不要让水没过你的腰。”

码头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混合着勺子舀起炸洋葱浇到热狗上时散发出的香气。售票亭旁,一群男孩子开着碰碰车横冲直撞。车子的橡胶裙边不时碰到一起,车身的垂直电杆和天花板上的电网反复摩擦,火花四溅,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一架手摇风琴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播放着奥地利作曲家施特劳斯的圆舞曲。

还差九分钟到五点。天空一片清朗,大海碧波闪耀,处处欢声笑语。

平静就要被打破了。

一颗铆钉松脱掉落。本来有八颗铆钉将码头西侧两根承重桁架的结合处固定在一起。年初,在波涛汹涌的海浪持续冲击下,已有五颗铆钉不知所踪。这颗铆钉掉落后,脚底传来轻微的震颤,好似有人在不远处扔下一个行李箱或是踏脚凳。震动太轻微,根本没人在意。现在,固定承重桁架的八颗铆钉只剩两颗,撑着数以吨计的重量。

滨海湾水族馆里,海豚在蓝色囚牢里翻飞表演。

十二分半之后,又一颗铆钉啪的一声崩断。随着一声钝响,码头的一部分突然往下沉了半寸。人们面面相觑,瞬间失重,心跳加速,犹如电梯突然下行。不过,海风肆虐、潮涨潮落,码头都会随之晃动,所以,大家回过神来,继续吃菠萝派,继续往水果自动售卖机里投币买水果。

又一声异响。木头和金属碰撞、弯折、断裂,发出砍伐红杉树时树干不堪重负终于断裂倒下的声音。每个人都盯着自己脚下,感觉到了支柱的颤动。异动戛然而止,脚下一片死寂,好似大海突然屏住了呼吸。突然,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一大圈半圆形的栈道被断裂的桁架扯着甩向大海。栈道栏杆旁站着的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瞬间被海水吞没。接着,又有六个人挣扎着跌进半圆形的碎木坑,掉到海里。透过散乱堆积的木板,穿越横七竖八杂乱交叉的粗梁,依稀可见三个人在阴沉的海水中扑腾、挣扎;第四个人脸朝下,静静地浮在水面;还有一个人身体对折,挂在一根缠满了水草的粗梁上。其余的落水者已不知所踪。码头上,有个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向海里扔出五只救生圈。也有不少度假者,顾不上收拾随身物品就仓皇逃命。栈道上,瓶子、太阳镜、薯片盒子散落一地。一条可卡犬追着拴在身上的蓝色狗绳,不停打转。

两个男人扶着一位老太太刚从长椅上站起来,脚下的木板就塌了。长着胡子的矮个男人一只手迅速抓住了铁质长椅的腿,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老妇人,所幸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及时赶到,趴下把他们拉了上来,他们才得救。而穿吊带裤、衬衫袖子高高卷起的高个男人却随着塌陷的地板滑了下去,一截断裂的栏杆直插入他的后腰,止住了他身体的下滑。他像条鱼一样痛苦地扭动着。可是没人能下去救他。坡太陡了,整个码头又摇摇欲坠。一位父亲把女儿的脸转向了另一边。

操作摩天轮的工人们试图依次清空吊舱里的乘客,但是速度太慢。被困在上方的人绝望地大叫,离地稍近的乘客又等不及,所以争相跳下逃生。不少人扭伤了脚踝,还有一个摔断了手腕。

沙滩上的人都站了起来,看着曾经熟悉的景色逐渐坍塌成一个大洞,目瞪口呆。霓虹灯还在不停闪烁,“皇帝圆舞曲”若隐若现。五个男人扯掉衬衣,脱掉裤子,甩掉鞋子,冲进了浪涛。

码头中间,七个装饰华丽的观景台纵向排列。观景台西侧已无法通行,因此离坍塌点较近的人们一窝蜂地朝东侧码头涌去,形成了一个瓶颈。大家都想退回到入口处的旋转栅门,退回到滨海步道,退回到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结果,在最狭窄的那个区域,发生了踩踏。有人一脚踏空,趔趄着摔倒在地,后面的人却还往前挤,直接从倒地的人身上踩过去,也有人被绊倒,被随后涌来的人踩死。

六十秒过去了。已死七人,还有三个幸存者在水中挣扎。穿吊带裤、衬衫袖子高高卷起的高个男人一息尚存,但也活不了多久了。有八个人,包括三个孩子,将被不断涌来的人群踩死。

第一个观景台开始倾斜。金属框架严重扭曲变形,窗户上的二十二块玻璃一块接一块地爆裂。

码头经理已经打开了旋转门旁边的服务通道,逃出来的人们向着滨海步道四散奔逃,个个衣冠不整,头发凌乱,浑身是血,鼓睛暴眼。一个小男孩被爸爸紧紧抱在怀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右腿腿骨粉碎性骨折,断裂的腿骨刺穿了皮肤。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着她走。

不知为何,滨海步道上如织的人流突然停了下来。一群人站在栏杆旁,一动不动。整个步道鸦雀无声。这次,每个人都听到了响动。

两分零二十秒。倾斜的观景台先落入海中,与之相连的金属框架和栈道也随之入海。四十七个人跌入了由断裂的檩条和横梁组成的“脱粒机”里。只有六个人幸免于难,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在掉落的瞬间,他的父母紧紧相拥,像一个盔甲一样把他保护了起来。

码头输送电力的绝缘电线被扯断,火星如焰火般四射飞溅。码头上所有的灯光旋即熄灭。手摇风琴呼哧了几下也沉寂下来。

掉入海里的那一大部分码头引发了一场小型海啸,巨浪把跳到海里救人的五个人高高挑起,又越过他们,扑向沙滩。沙滩上的人慌乱地朝着高水位标志线上方狂奔,好像海水被刚才的灾难给污染了似的。

游乐场经理坐在码头末端的小办公室里,攥牢话筒贴紧耳朵,电话已经打不通。他今年二十五岁,连伦敦都没去过。他一筹莫展。

一架双引擎赛斯纳76-D飞机从码头上空飞过。驾驶员向下望去,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斜着机身在码头上方盘旋,进一步确认眼前的灾难,然后通过无线电通知肖勒姆机场塔台。

码头现在断成了两截,一边千疮百孔,另一边支离破碎,中间是纠缠着沉入水中,重达四十五吨的木头和金属废墟。靠近大海的栈道上,一些人绝望地站在断裂的栈道边缘,双手乱挥,拼命喊叫,希望岸上有人来救他们。另一些人则瑟缩不前,只想站在最牢靠、最结实的地方。三对夫妻被困在游乐场的幽灵火车中,听着车厢外的巨响,担心就算逃出去,外边会不会已经变成世界末日。

靠近岸边的栈道上,两个人躺着一动不动,还有三个人受伤太严重,动弹不得。一个妇女使劲摇晃着失去了知觉的丈夫,好像他睡过了头,再不起来,上班就要迟到了。一个前臂有文身的男人绕着大八字追逐那条吓坏了的可卡犬。一个老妇人突发心脏病,倒在一条长椅上,低垂着头,仿佛正在打盹,而错过了世间的精彩。

从道路纵横交错的市中心传来的警笛声隐约可闻。

刚才跳入水中救人的五个人中有两个开始往回游,以免被越塌越多的码头建筑物砸中,但另外三个人还在往前游,游进那座由死尸和断木形成的死亡群岛。他们望向头顶,码头若隐若现,比从沙滩和栈道上看到的更庞大,更阴暗狰狞,更阴森凶险。他们身下,水里梁架下沉、落地前发出的吱嘎声清晰可闻。

他们找到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妇人和一对姐妹,又找到一个眼镜仍架在鼻梁上,像海豹一样漂浮在浪涌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男人。那个妇人喘着粗气,手脚乱踢乱蹬,他们还以为她被水里的什么东西缠住了。只有那对姐妹看起来镇静自若,在一个救援者的护送下回到岸上。戴眼镜的男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得到救援者的回答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求重复一遍。受到惊吓的妇人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们只能在水中耐心等待,等她耗尽体力不再反抗,将要沉下去时,才把她拉上岸。

码头的尽头,五个救生圈静静地漂向大海深处。

滨海步道上,一个年轻男子举起徕卡相机拍了三张照片。次日早晨,他从报纸上才知道自己当时拍的照片里发生着什么。如果当时就知道,他会立即打开相机,拽出胶卷,让那些影像在阳光下毁灭消散。

海空救援飞机从肖勒姆机场的圆形黄漆停机坪起飞,在大风中侧着机身,离开机场。

五分钟。五十八人死亡。

滨海步道上,很多人逃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妻子、丈夫、孩子或父母不见了。码头经理已经关上了服务通道的门,但那些逃脱的人哭嚷着,想要冲回码头栈道。此时,警察还没到,码头经理明白如果不让他们进去,其后果之惨烈可能不亚于让他们回到栈道上去,况且他也不想承担这份责任,所以重新打开了门。刚一打开,就有十二个人蜂拥而入,仿佛他打开的是一月份大减价的商场大门。最后往里冲的是个女孩,看起来还不到八岁,经理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她挣扎着,最后在他臂弯里哭了起来。

救生艇立即出发救援。

码头东边,一个从比斯特来的农夫试着把那个六岁男孩从他死去父母的怀抱中拉出来。男孩应该知道父母都死了,他爸爸的半个脑袋已经不见了。他对此视而不见,抓住爸爸妈妈不肯放手。抓得那么紧,以至于农夫担心拉得再用力一点会把男孩的胳膊扯断。他问男孩叫什么名字,男孩不理他。他正沉浸在自己的炼狱里,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农夫别无选择,只能转过身,游向岸边,把他们三个一起拖上岸。上岸后,他想站起来,才发现脚踝骨断了。

有文身的男子把那条可卡犬抱在怀里,冲出了栈道。他们越过栅门、踏上滨海步道的一刹那,岸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家渴望奇迹发生,哪怕是很微小的奇迹。

八分钟。五十九人死亡。

直升机出现在西边耀眼的夕阳中。滨海步道上的人们听到越来越响的轰鸣声,都抬头去看。

那十一个冲回栈道上的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在受伤和失去知觉的人中间发现失踪的亲人。他们站在断裂的栈道边缘,朝对面那截栈道上的人大喊。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绿色风衣的老妇人?有人见到一个红色长发的女孩吗?但远远的另一边,人们对穿绿色风衣的老妇人和红色头发的女孩根本没有兴趣:他们自己的失踪亲人都还没有找到,脚下的栈道随时会坍塌,他们只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获救。

两辆救护车赶到海边,但交通堵塞得厉害,救护人员只能扛着担架和急救包朝出事的地方跑。五个救护人员在滨海步道上就地处理伤员,三个继续往码头上跑。

三个警察试图把围观群众往后赶,但有些人对被驱逐着离开最前排的优越位置愤恨不平。围观者还没有意识到多少生命已经消逝,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所见所闻告诉朋友、家人和同事。

码头旁,一个妇女侧躺在一副脊椎板担架上。一个锁骨破裂的年长男人被注射了吗啡。

十四分钟。六十人死亡。

滨海步道上,人们纷纷猜测这是不是一起爱尔兰共和军策划的爆炸事件。没有人愿意相信仅仅是时间和天气就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想到自己居然成了潜在的被袭击对象,大家都有些兴奋。

直升机在码头断裂处的上空盘旋,下面的人们互相推搡着,都想先抓住那个从天而降的救援人员,但在下冲气流的影响下,他们无法接近飞机正下方的区域。顺着绳索下来的救援人员落在甲板上一个圆形的无人区,先把一个小女孩从她母亲手中接了过去。女孩被救援绳索套住上升的景象让众人羞愧不已。小女孩升到空中之后,人们把剩余的孩子聚拢在一处,让他们按年龄大小排队,依次等待救援。

水中的几个人也已上了岸—姐妹俩、迷糊的男人、挣扎的女人和那三个救援者。人们带着毛巾冲向他们,像是比赛谁的毛巾会被选中一样。刚才在水中挣扎的女人跪下来,双手在沙地上不断抓握,仿佛再没有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人能把她和坚实的大地分开。

那个因心脏病突发死亡的老妇人的尸体从服务通道抬了出来,身上盖着白色被单。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滨海步道上还有人以为她是唯一的死者。

农夫把男孩和他死亡的父母一起拖到了浅滩处,断了的腓骨摩擦着另一根骨头。应该很疼,他却没有知觉,只想躺下。他翻滚着把身体浸到水里,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人们冲向拍岸的碎浪,看到了他和他拉上来的一家三口,停住了脚步。一个年轻女士走到他们中间,她是南安普顿的一名护士,在事故和紧急救助部门工作,见过比这更可怕的情景。她是整个沙滩上唯一一个黑人。她双手轻轻放在男孩肩膀上,跟他说话。围观群众怀疑她使用了巫术,但其实是她平和坚定的声音使男孩松开了抓住父母遗体的手。男孩转了下身子,马上被一个胆子大的人扶住。她的肤色也起到了安抚作用,她的与众不同让男孩产生了认同,放下防备,接受了她的好意。她的名字叫雷妮。后来的三十年,她和这个男孩一直保持着联系。

第四个孩子上了直升机,很快第五个也上去了。

游乐场经理从他的小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意识到如果他是最后一个被安全救出的人,他就可以说:“我坚守了我的岗位。”

最后一对夫妻也从幽灵火车里逃了出来。丈夫踢破了胶合板外墙,外墙上用油漆刷着弗兰肯斯坦创造出的怪物。

二十五分钟。六十一人死亡。

救生艇开到了,船员们开始从水中捞人。获救的人有些不停地说话,有些则瘫倒在船底,像被网获的鱼,浑身湿透,眼神迷离,神思恍惚。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在两个掉落的梁柱中间的黑暗处漂浮着。他拒绝爬出来,也不理会救援者的呼喊。一个船员跳入水中救他,但男孩立即向后退到由废墟和残骸组成的黑暗森林里。他们不得不放弃他。

救援绳索绞盘收了起来,直升机带走了所有上机的孩子。很多孩子的父母还留在栈道上。有几个孩子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否还活着。对孩子们来说,喧嚣的飞机轰鸣声是一种安慰,大脑被噪音占据,那些可怕的想法就无处容身。停机坪上,他们被扶下了飞机,从旋翼形成的大风中跑过。来自圣约翰救护中心的女护工在小小的候机楼外等着他们。直到那时,码头上的可怕景象才又重回他们的脑海。

滨海步道上一个系着一条脏兮兮的白色围裙的人托着满满一盘热狗和甜茶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在迷你高尔夫球场旁经营一个食品摊。他折回去又端了一盘食物回来。

附近的船只都朝码头驶去,一条布里斯托摩托艇,一条外挂水星牌发动机的铝制敞篷摩托艇,两艘玻璃纤维大黄蜂游艇。他们在漂浮着尸体和废墟、犹如冰碛湖的水面上穿梭来去,无从帮忙,又不忍心掉头离开。

那个十三岁的男孩不愿从废墟森林里出来,是因为他的姐姐还埋在水下。他找不到她。三十分钟后,他的体温急剧下降,身体冰冷刺骨。突然间,他感觉不到冷了。这并不奇怪。现在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感到奇怪。他想要脱掉衣服,可是又没有力气让自己漂浮起来。几码之外,世界还在如常运转:夕阳西沉,船只穿梭,一架直升机盘旋在天际。但只有在这里,他才感觉最安全。他不再想他的姐姐,甚至不记得还有个姐姐了。现在的他,只想待在黑暗中,被黑暗包裹。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逐渐懈怠的脑神经机制末端,原始求生机能仍旧活跃。所以他五次沉入海水中,每次呛水之后的咳嗽都会迫使他浮出水面。但浮起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小,求生的意志一次比一次弱。第六次浮起时,他的意识已经空空如也。生命就这样陨落,犹如睡着之后书本从手里滑落那样随意。《艾格斯报》的一名记者站在电话亭里,拿着螺纹笔记本,对着话筒读匆匆写在笔记本上的四页笔记。“就在下午不到五点的时候……”

一个被困在码头末端、穿着利兹联队球衣的男人害怕上飞机。对他来说,被吊上直升机的感觉比脚下的建筑物坍塌要糟糕得多。如果不上飞机,他唯一的选择就只有从码头上跳下去。虽然他游泳水平不错,但码头足有六十英尺高。两种选择在他的脑海里交替,频率越来越快—飞,跳,飞,跳。他要吐了。他妻子是第二批被直升机救走的幸存者,没有她的陪伴,他愈发六神无主。突然,他意识到比飞或跳更糟糕的是他可能会精神失常。突然的觉醒让他冲出人群,朝栈道栏杆跑去。他有种感觉,往海里跳的仿佛是另一个自己。这种幻想强烈到他想提醒他看见的那个傻男人脱掉鞋子和裤子。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跳下去的。等清醒过来,才惊讶地发现已经在水下了,却不记得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他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口吸气,蹬掉了系带皮鞋。这才发现,自己在海边,在一些巨大物体的阴影里漂浮。他抬起头,看到残破的码头就在头顶。他记起刚才发生的事,调转身体,奋力游了起来。大约游了一百码,他停了下来,再次转身,发现码头离他已有一段距离。他看见远处的市镇、人群、蓝光闪烁的警灯、写着“卡姆登”和“皇家”字样的酒店招牌。这时,在他身后,岸上的人都看着跳进海里的他,他也因此成了这个下午发生的大戏剧中的小主角。他胜利了,解脱了。他镇定地朝沙滩的方向游去,人们为他欢呼,跑来给他裹上红色毯子,把他带上一辆救护车。在这三个多小时里,他的妻子以为他死了。为此她非常生气,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肯原谅他。

码头末端已经空无一人。

最后被发现的那个人死了,深埋在木板和梁柱缠绕的废墟中。他十五岁,帮助父亲管理游乐场的螺旋滑梯,收收垫子,安抚害怕的孩子,制止打架的发生。落水之后他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救生艇又开了回来,船员们从水中捞起十五具尸体。

一个半小时。六十四人死亡。

一位浸礼会牧师打开教堂大厅供大家使用。幸存者们在警察和消防员的陪伴下走上霍普街,穿过维兰海洋用品商店旁的一扇门,走进一间温暖舒适、开着日光灯、铺着镶木地板的大房间。小厨房里,水已烧开,壶盖在热气推动下咔嗒直响,两个妇人在做三明治。人们颓然倒在椅子上,瘫在地板上。在这里他们不再被围观。身边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同病相怜。有人放声大哭,有人直愣愣地坐着发呆。有三个孩童没有家长陪伴,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中年龄小一点的,父母被直升机带去了肖勒姆。另外两个孩子已经成了孤儿。女孩看到了父母的死亡,伤心欲绝。男孩则虚构了一个故事,说他的父母掉进海里,被一艘渔船救了起来。他的故事充满了各种逼真的细节,讲得又如此认真、如此迫切,听他讲述的那个老妇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编出来的,直到他说他的父母现在生活在法国。

一名女警在房间里轻轻地走来走去,依次在人群旁蹲下。“你有失踪的家属吗?”

外面,救生艇第三次返回,运来了一船绳子和橘红色的浮标,把那些残忍的旁观者们拦在外面。

三个小时二十分钟。

六个市政局的工作人员在码头入口处搭起围栏,二乘四英尺的大框架,盖上胶合板。

医院里,断骨伤员的骨头都已经接上了,股骨粉碎的那个女孩还在接受手术。医生从一个女人的胸口拔出一块餐刀大小的碎片。

夜幕降临。滨海步道一反往常的喧闹,空空荡荡。没人愿意再看那码头。他们去别处吃挪威海螯虾、烤脆皮冰激凌蛋糕,去皇冠剧院看《铁道儿童》,或是驾车去附近的度假村散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忘记了码头的景色。可是,所有的谈话最终还是会回到那场灾难,回到那个本周某个时候大家都去过的地方,那个如今已空无一物的地方。大家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刺激,可是一想到那些死去的可怜人,情绪又沮丧起来。到底是不是炸弹袭击?是不是有一个人带着无线遥控和开关装置站在滨海步道上?或许他曾经就坐在他们身旁?

还有九个人被埋在水下的废墟里。当局已经确定了八个人的身份。第九个人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六个月前从斯托克波特离家出走。当她的父母从报纸上读到这桩事故的时候,绝不会将此事和自己的女儿联系在一起。他们耗尽了一生的光阴等她回家。

成了孤儿的男孩和女孩被带到了一对替当地福利机构寄养孩子的夫妇家。第二天,他们的祖父母会赶来。那个男孩依旧认定他的父母去了法国。

得以重聚的家庭离开了。教堂里空空荡荡。不愿离去的那些人还在等亲人的出现,但亲人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幸存者们都没有睡好。他们噩梦连连,梦见地板在脚下消失,梦见被困在铁条和木头打成的笼子里,潮水上涨,无处可逃。

凌晨两点。天空澄澈。整个城市清晰湛蓝,似乎弯下腰就可以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艘泊在海湾的游艇。静止的画面中只有海浪的拍击声和一个冲着大海大叫大嚷的醉汉暂时打破了静谧。为了向死者致敬,滨海步道上那些俗丽的灯光今夜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扇窗户中透出的黄色灯光和几家酒店的红绿色霓虹招牌还在暗夜中闪烁。怡东,卡姆登,皇家。

凌晨三点。唐斯城上方正好可以看到火星,阴晴变幻的月亮挂在大海另一头的天际。一声沉闷的巨响,离陆地较远的那截码头也塌了,像怪兽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电视摄制组凌晨五点赶到。他们在滨海步道上,在警局边上搭起了临时帐篷。他们抽着烟,讲着笑话,喝着保温杯里加了糖的咖啡。

天亮了。有那么一瞬,码头废墟美得摄人心魄。小镇的中心已经从码头沿着滨海步道向东边的海豚馆和海水游泳池区域转移。码头成了可以路过而无视的背景。

人们从冲印店取回假日照片。有些照片里有逝去家人的最后影像。他们微笑着,戴着墨镜,吃着薯片,抱着超大号的泰迪熊。照片中的他们只剩下几分钟的生命了。在一张恐怖的照片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下坠,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唱歌。

举行葬礼,提起法律诉讼。

油漆剥落,铸铁生锈。海鸥聚集在栈道的环形交叉口和观景台上。灯泡碎裂,颜色褪尽。鸬鹚在腐烂的甲板上筑窝。风大的时候,摩天轮的座舱嘎吱嘎吱地在风中摇摆。幽灵列车变成了伏翼蝙蝠和马铁菊头蝠的栖息地。水底下梁柱和桁架缠结在一起成了海鳗和章鱼的家。

三年后,一个男人在沙滩上遛狗,发现了一个被冬季风暴冲上沙滩的头骨,已经被海水腐蚀漂白。头骨埋在了圣巴塞洛缪教堂墓地的一个角落,墓碑上刻着这样一句话:“天国像一张网,投入大海,网罗所有。”

灾难发生十年后,整个码头被一系列定向爆破彻底摧毁,一台水上起重机辛勤工作了数月,清理出的废墟被运到了南安普敦一家废船处理厂。再没有发现更多的遗体。

海盗与公主

她梦见卧室窗外皇宫花园的松树林,夜风刮过,松林变成黑色海洋,翻滚着拍打窗台下的石墙。她梦见夏季的远山,传来砍伐树木的空洞回响,斧子发出沉闷的哐哐声,树干慢慢折断,轰然倒下,黄色木屑轻扬,带着生命未息的湿润,新鲜松脂的味道慢慢在空气中弥散,斜射的阳光中一团团蠓虫飞起飞落。

她梦见工人们把木头劈开、刨平,嵌到大平底船的弧形龙骨上,大船即将在洋面乘风破浪。她梦见这个清晨和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一起站在船头,梦见船桨搅动着海水泛起白色浪花,海风拍击着厚厚的船帆,远处地平线隐约可见他的城市,他们将要在那里结婚,身后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她梦见了婚礼。大厅里,壁龛烛台上,火苗飞舞跳跃。烛火的光芒映照在上百个金色酒杯的表面,明明灭灭。绘制精美的盘子上堆满了烤肉、鹰嘴豆、温柏藏红花和蜂蜜蛋糕。

她梦见了婚房,床上铺着洁白如雪的埃及棉床品。床头挂着一幅挂毯,绣工精美得像在看窗外的风景。挂毯中间,一个女人坐在海滩上哭泣。远处,波澜起伏、微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船朝着海天相接的挂毯边缘,朝着另一个世界坚定地驶去。

她凑近挂毯想看清那个女人的脸。蓦然,好似一记重拳打在胸口。那个女人是她自己。

醒来,她像一个溺水之人,挣扎扑腾着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强光刺痛双眼,喉咙干涩难忍。不知道是酒精的后劲,是药的副作用,还是发烧所致,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模模糊糊。

她翻了个身,发现枕边空无一人。他肯定已经起床,在为今天的行程做准备。她艰难起身,意识到四周只有海鸥的鸣叫和固定帐篷的绳索在风中震动的嗡嗡声。跌跌撞撞走到门口,解开四个系住帆布门帘的皮绳结走出帐篷,发现眼前空无一人,昨晚的宿营地已被废弃,只留下五块方方正正、被踏平的干草地,鱼骨头散落一地,一只凉鞋随便扔着,篝火留下的圆形烧焦印记清晰可见。远处,波澜起伏、微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船正向远方驶去。

她想要大叫,但胸部像有重重的东西压得她无法呼吸。思绪紊乱纠结,想要理出个头绪。他肯定会回来的。船员们叛变了,绑架了他,或是把他扔在了附近什么地方,五花大绑,狠命殴打;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死了。这时她低下头,看见脚边放着一壶水和一块面包,她送给他的那枚象征他们永恒爱情的定情戒指静静地躺在面包上。他抛弃了她。

天旋地转。她吐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世界一片黑暗。

醒转过来,她发现自己双手双膝都血淋淋地擦着地面,正顺着小石子斜坡滚向海滩。然后,在浪花拍岸的鹅卵石滩上跌停下来。石子光滑圆润,相互碰撞,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她冲着海风尖叫,叫声在怪石嶙峋的海湾回荡。她的心像被网住的小鸟突突乱撞。

船越来越小。她成了挂毯中的女人。

他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可他把她像压舱物一样抛弃了。她需要一个解释,好让自己感觉不那么白痴。他不是禽兽不如,但每一个想到他的念头都像一把刀,一次次捅向爱的伤口。她想抓起一叠印花瓷碗扔到房间的另一头。她想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人来安慰她。她想命人追捕他,拧断他的脖子,或者逼他承认错误,把他带回她身边。

她转过身,看着身后荒凉的海岛。欧洲蕨、海石竹和黑麦草在风中簌簌摆动,一块块被海水腐蚀的玄武岩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她看到一只小海豹的头,被扔在浅水处,血肉模糊。昨晚他的船员捕获了这只小海豹,把头砍下,扔下悬崖,其余部分烹煮,大家分吃了。小海豹那茫然无神的眼睛已经泛白。她蹲在坚硬、湿漉漉的卵石滩,双手环抱着自己。没人知道她在这里,除了那艘已经离去的船上的船员们,但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她不知道这座岛的名字,只知道这里将是她的葬身之地。没有人在乎她。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浪涛拍岸,在鹅卵石上堆起一团团的白沫。海风狂啸,寒气逼近。她站起来,爬上长坡,躺到那张他们再也不会共眠的床上。

她是个公主。二十年来她从未独自待过,从未煮过一顿饭、拖过一次地。每天早晨她在洁净、温暖的水里泡澡。一天两次,洗熨干净的衣服放在她的床上。现在这种生活将一去不复返。将要面对什么,她一片茫然。

走进帐篷,看见他的身体在床单上留下的印记,赶紧扭过头。她吃了面包,喝了水,然后躺下,静候死亡的降临。她希望上天再一次眷顾她,让她轻松地死去。

她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难。她想象着彻夜未眠的牧羊人在深蓝的天幕映衬下,踩着厚厚的积雪,拉紧毛皮外套裹住肩头,静静等待狼群的出现,手中的弹弓就是他们的武器。她想起每年夏天征战归来的士兵,缺胳膊断腿,残存的肢体像融化的蜡烛头。她想起住在顶棚漏雨、满地泥泞的石棚里生孩子的妇女们。她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开始意识到生来的富贵已经剥夺了她此刻最需要的那项技能:生存能力。

光影渐消,黑暗愈浓,天边夕阳的绚烂她前所未见。一大群剪嘴鸥从海上飞了过来。二十万只在海面遨游了一天的海鸟飞回海岛,和岛上的黑背鸥开始了领地之争。突然间,帐篷被卷入了鸟鸣风暴的旋涡中,声音之惨烈会让年轻的水手们产生航行到地狱边缘的幻觉。她不敢踏出帐篷,对可能看到的场面感到害怕。她掩住耳朵,在唯一的毯子里蜷缩成一团,等待着猛兽的爪子和牙齿把不堪一击的帆布帐篷扯碎,把她像一头鹿一样撕碎。她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外边一片宁静。但寂静更可怕,本来噪音可以充当保护她远离残酷世界的屏障,现在她无处遁形。她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她不能埋怨任何人。这是她的报应。她帮他杀了她的哥哥。现在轮到她了。等她尸骨散尽,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她真该听从女仆的建议,不要跑到宫殿外面去。可是宫殿里的一切都让她厌倦。每一座造型复杂的喷泉、每一丛香味扑鼻的薰衣草和徘徊其间的蜜蜂、每一处阴暗的树丛,她都烂熟于心。她想去热闹的码头,看满筐满篮的鱿鱼和鲭鱼、堆叠的板条箱、一盘盘卷在一起的粗绳、船体涂柏油的船只,听船上的叫嚷声和撞击声。码头有她儿时的幻想:某一天走上跳板,摆脱仆人的看护,悄悄溜过一道道的防波堤,从家庭的势力中挣脱出来,投身到茫茫的大千世界中。

每年夏末,都会有十二个年轻男女被从船上押下,关到果园外的马厩里。年年如此。这既是雅典作为战败国为和平付出的代价,也是本国的一个庆祝活动,跟奔牛节、罂粟节一样成了众多庆典中的一个。今年的坑已经挖好,跟去年的毗邻。这十二个人会被带到坑边排好队,依次被割喉,尸体一个摞一个地扔进坑里。他们是人体祭品,他们清楚自己的命运,因此一个个步履沉重,低垂着头,已是半死之人。对她而言,这些人和她父亲及表兄弟们在战场上杀掉的那些敌人一样,跟她毫无关系。

但是,她的目光瞬间就被一个高昂着头、气宇轩昂的男子吸引住了。原来在她的世界之外,还有很多未知天地,而她只是一只井底之蛙。

那天晚上她夜不能寐,脑海里满是他站在她房间里或是躺在她身边的臆想。起初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等回过神来,又对自己过去的无知感到失望。她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突然苏醒,精力充沛。扔在地上的冰冷旗帜,窗外婉转轻盈的蝉鸣,如凹凸不平的硬币一样的月亮,自己的肌肤……她还从未如此敏锐,如此感性。

天刚破晓,她趁女仆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绕过果园,来到马厩,告诉卫兵她要和囚犯说话。卫兵们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要求不知该如何回答。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把石头囚室填塞的满满当当,窗棂的间距还没有一个巴掌宽。地上铺着沙子,传来囚犯的呼吸声。她的出现带来一阵骚动,温热的身体在黑暗中紧张地蠕动。她觉得自己很勇敢,这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她过去从不知勇敢为何物,所以克服恐惧的感觉让她陶醉。

他的脸突然出现在栏杆后面。“你来了。”

为了这一刻,她苦等了一辈子,只是她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在等的人。她以为传奇只发生在男人身上。现在她自己的传奇乐章要开始了。“我父亲是国王,”他说,“很快我也会成为国王。如果你救了我们,我会让你成为我的王后。”

她把自己的戒指送给他,他告诉她怎么做。她把手穿过铁栏杆,让他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喊救命。一个卫兵跑进来想要解救她,王子乘机抓住卫兵。他一手捂住卫兵的嘴,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一只脚踩在窗栅栏上,像拉绳子一样把卫兵用力往后拉。卫兵双脚乱蹬,挣扎了好久,最后垂下脑袋,全身瘫软倒在地上。她从卫兵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牢门。从没亲眼见过杀人的场面,现在看来,似乎跟她的表兄弟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也没什么区别。

他取下卫兵的剑,正遇上第二个卫兵冲进来。他挥剑刺中卫兵的肚子,剑端上挑使剑扎得更深,然后松手,卫兵倒在地上。他用靴子踩住卫兵的胸,把刀从他身体里拔出,血汩汩涌出。这个时候,他的伙伴们都冲出了马厩,他们边跑边从墙上找可以充当武器的家伙—棍子、干草叉、铁棒。

他交代他们把她带到港口,好好照顾她。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要去杀她的父母。他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说他不会动他们分毫。

他挑了两个男人,三人一起向宫殿跑去。

传言说她母亲被一头公牛给强暴了,生下一个怪物。这怪物被绑上链条,禁锢在铺着稻草和牛粪的地牢里。地牢就在宫殿地下迷宫的中央。来自雅典的年轻男女就是供奉给他吃的鲜肉。让那些农民编去吧,她的父亲说。反正他们也没有其他乐趣。而且让他们恐惧要强于被他们同情。

传言有一些真实之处,那就是她的哥哥有时确实像一头怪兽。他的头畸形臃肿,总是怒气冲冲,对仆人又踢又打。每周有仆人拎着水桶到地牢给他冲洗身子,更换稻草,往食槽里添上猪饲料一样的食物—厨房里的剩菜,油乎乎的骨头,馊了的酒。

他们以为他不会说话。他们从来没主动问过他问题,所以他也就干脆不吭声。但她知道他会说话。她几乎每天都去地牢,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坐在火把映照下那明明灭灭的光晕中。他的头枕在她大腿上,告诉她那些人如何以戏弄他为乐。她把水果和面包藏在裙子里带给他,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跟他讲外面的大千世界。大海就像水桶里的水,但深邃无底,广袤无边;船是在海上移动的房子;音乐是一种声音,听了能让人快活。她还跟他讲她卧室窗外的松涛,夏天的伐木工。

他有时会哭泣,但从不寻求任何人的帮助。年少时,她曾天真地建议他逃出皇宫,可是他根本听不懂她告诉他的那些事。对他来说,潮湿阴暗的地牢就是他的整个世界,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见过。大海、船只、音乐,都是她为了让自己黑暗的日子好过一些而编出来的故事。他是对的,当然。他在外面的世界无法生存。阳光会刺瞎他的双眼。人们会嘲笑他,讥讽他,朝他扔石头砸死他。

她的母亲、父亲、表兄们,都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但她没忘。她不时想起他,仿佛远处天空不时传来的雷声在提醒着他的存在。他把畸形的头枕在她腿上,她用手轻抚着他稀疏的头发,给他带来安慰和安宁,也给自己带来平和与温暖。

他们赶到港口时,发现前来接应的雅典人已经搬出六小桶沥青,挂起来,用火石和破布点着,扔到停靠在岸边的那些船只甲板上。水手们都忙着给自己的船只灭火,无暇他顾。

她呆住了,现在才明白成就一个传奇意味着什么,明白父兄们不让她了解这些可怕事情的原因。她犯了致命的错误。她现在懂了。一时的软弱导致了现在的灾祸,使之就像打火石的一丝火星迅速蔓延,变成了包围着她的熊熊烈火。眼前金属撞击,木板断裂,空气中烟雾弥漫,让她无法呼吸。

这时他拎着一个袋子,和三个同伴沿着码头向船奔来,身后是追逐他们的王宫卫兵。他和她之间,只有一臂之隔,只有他才能把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拯救出来。只要他能跳到船上,她就会再次过上安全幸福的生活。四个男人纵身一跳,跨过了船和码头间越来越宽的距离。一个跟在他们身后追赶的士兵也跳了过来,但被剑刺中脸部,掉进水里,血溅了那个刺中他的人一身。第二个跳过来的士兵攀在船沿上,手指被踩断,手一松也掉进水里,落在先前那个同伴的尸体上。不一会儿,船离岸边越来越远,隐隐听见远处传来的愤怒的喊声,很快就被熊熊大火的嘶吼声淹没。

他转向她,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里。这一刹那,她视而不见熊熊的火光,听而不闻烈焰的嘶吼,只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和汗味的性感。低下头,她看到落在甲板上的袋子张开了口,露出她哥哥的头颅。

叫醒她的是彻骨的寒冷,还有帐篷外那二十万只海鸟一同起飞的声音。从阴暗、循环往复的噩梦中醒来面对现实,任何现实,都是一种解脱。她走到门边,看到昨晚把她吓坏了的那些海鸥从藏身之处飞向空中,像灰烬从火焰中升腾而起。先是黑色的背,然后是白色的肚子,整个鸟群像一团灰色烟云,朝着大海越飘越远。

鸟群飞走后,空气如洗,一片苍茫。有那么几分钟,她觉得自己可以抽离出来,客观地看待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好像这些事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者仅仅是多年前的陈旧往事,与她无关。可是痛苦突然袭来,生猛且真实,肠胃一阵抽搐。她在一块岩石后蹲下大解。自己的粪便让她恶心,更让她恶心的是土层很薄,根本无法遮盖住大便。她扯了一把草,可是一阵风吹过,草也被刮走。她不得不用一根树枝,把粪便推到岩石的缝隙下面,眼不见心不烦。

她喝了一点泥坑里的积水,恶心得想吐,但还是强迫自己喝了第二口。用铺在帐篷地上的毯子裹住身体,沿着海岛的边缘走了一圈。岛的外围像个八字,两侧较窄处分别有对称的两片卵石滩。走完一圈用了两个小时。岛上没什么树,随处可见一丛丛低矮的灌木,被风吹得倒伏在地。地面覆盖着大片大片绿色植被,海石竹、欧洲蕨、海剪秋罗茂密地生长,海雀摇摇摆摆,蝴蝶翩翩飞舞。海岸线大部分都是悬崖峭壁,还有些地方是大块大块堆积如山、摇摇欲坠的岩石,光秃秃的。露出海面的石块由于被海水侵蚀已久,形成一道道黄色印记,水下一蓬蓬海草随波逐流。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有那么一刻,她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同伴了,但那只是一群躺在海角休憩的海豹,像鱼,又像狗,湿漉漉的皮肤宝石般闪着斑驳陆离的光。唯一一处人类踪迹是一个远古时期的怪石阵,石阵散发的诡异气场令她毛骨悚然。

她回到帐篷里。帐篷驻扎在小岛中间地势较低处,低洼的地势帮她阻挡了肆虐的海风。肚子饿的咕咕叫,却什么吃的都没有。要多久不吃东西才会饿死一个人,她无从知道。

他搂着她,直到她的抽泣慢慢停止。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是这群人的头领。他们需要我为他们树立榜样,需要知道我拥有他们所不具备的能力,需要知道我有杀死怪兽的能力。”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过他也不需要发火。“十年了,你的父亲每年杀我们十二个人。这些人也有姐妹,也有母亲。你的父亲是打算把我们活埋的。我只不过杀了你哥哥。我本来可以做比这残忍得多的事。”

她别无选择,不得不接受这个男人,把哥哥抛在脑后。她不得不抛弃过去的生活,全力塑造一个陌生的自己。这是不是全心全意爱一个人要付出的代价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被饿醒。饥饿像摔断的肋骨戳得她生疼。原来,身体对饥饿的反应如此强烈。

一场冷雨从天而降。她躲在帐篷里,不想出去淋雨。但是生存本能占了上风,于是她再次滑下碎石山坡,来到那个小小的海滩。她站在高高堆积的卵石坡上,环顾四周,不知道能吃什么。从来吃的都是精心烹饪、入口即吃的食物。怎么做饭,用什么做饭她一无所知。她喜欢吃水果:葡萄、梨、温柏……可是,这个岛上什么水果都没有。在她左边,地上还扔着那只小海豹的头,可是得烤熟才能吃,而她没有火,况且看着这东西她就想到她的哥哥。

她试着咽下一团水草,但水草质地坚韧,夹杂着砂石,表面还有一层黏黏滑滑的东西,根本无法下咽。岩石滩的石头表面粘着些贝壳,粘得太结实,抠不动。她蹚着水走进浅水处。海水没过脚踝,像冰制镣铐。她弯下腰,翻开水底的石块,拨开乱蓬蓬的海草,紧张不安地盯着,生怕蹿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往海里又走了一点。慢慢地,生存的本能超越了所有恐惧和担忧。

现在,刺骨的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大腿根部,踩在脚下的石头几乎看不见了。要想翻开水底的石块,她得把脸埋进水里。这时她的手指触碰到一些比周围的石头更尖、形状更规则的物体。她拉扯着把这东西从水底拔了出来,是一团粘在一起的贝壳,表面布满斑斑点点的石化灰浆。她走出水面,海水的冰冷把周围的空气衬托得温暖起来。她试着用手强行把贝壳掰开,指甲断了,贝壳却纹丝不动。她走上沙滩,找到一块突出而平坦的岩石,把贝壳放下,拿起一块大鹅卵石,把贝壳砸开。贝壳里面有一小团肉。拨掉贝壳碎片,把中间的肉挖出来,放进嘴里。这东西吃起来好像带咸味的黏痰。她犹疑了一下,狠狠心咕咚咽了下去。至少不需要咀嚼。她吃了第二个。又吃了第三个。

空气的温暖逐渐消退,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冷战。还剩下五个贝壳。带着贝壳,爬上碎石山坡,爬向荒草丛生的山坳。她走进帐篷,想擦干身子暖和暖和,再把衣服晾干,可是雨水从帐篷顶部流下,漏了一床。她累得筋疲力尽,没力气收拾,干脆脱掉衣服,把自己用鹿皮毯子包裹起来,在还算干燥的那一边躺了下来。

她嚎啕大哭,前后左右不停摇晃着身体,慢慢进入了半睡眠状态,这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但没过多久,肚子一阵剧痛。一点预兆都没有,她张大嘴“哗”地吐了一地,就吐在眼前。她翻个身背对着那一堆呕吐物,不再看它。剧痛有所缓解。

他命令一个女人到甲板下层拿一件斗篷上来,让她坐在船侧的一条长凳上,然后回到男人们中间,命令他们调整船帆,注意礁石,收起绳子。这些事都干完后让他们坐到摇桨的位子上,让船保持全速前进。等陆地彻底消失在他们身后,他命令船只改变航向,以甩掉任何可能跟踪他们的敌船。

她从来没有坐过船。清冽寒冷的空气和船头飞溅的浪花都让她吃惊。起初,甲板的摇晃和上下颠簸把她吓坏了,不过船上其他人似乎对此都习以为常。她只好假设这跟小时候玩的游戏一样,就像跳绳,或是被高高地抛到空中,再被她父亲接住。

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大海的浩瀚无垠。她揣测着船板下面海水的深度,感觉腿肚子一阵颤抖,恶心反胃,好像她正站在一个高塔顶上往下看。对她来说,他们不过是站在一块比一个庭院大不了多少的木板上,漂浮在水天同宽的海面。他们可能都不会游泳,可能离死亡只有十步之遥,想到这些她才意识到水手们是多么勇敢,或者说是多么愚蠢。

想到哥哥,她的头剧烈地疼起来。她尽量让自己一动不动,看着、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努力把自己从头疼中抽离出来。

终于,划桨的人们停了下来,一篮子食物从甲板下拿上来,橄榄、咸鱼、淡水和一种她以前没有见过的饼干。他在她身边坐下,但只和她说了两次话。她有种感觉,好像自己已经被他接纳,走进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神奇光环,其他人都被排斥在外。这让她感到甜蜜。他在外人面前需要一个公众形象,她能够理解,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这个男人私底下独属于她。

夜幕降临之前,他们把船停靠到了这座小岛的海湾里。用绳子放下一艘小船,三个男人划着船,先行上岸侦查。他们带回消息说岛上无人居住,然后开始往海滩上运箱子、包裹和一捆捆的物件,又沿着草地边缘扎起几个帐篷,再把船上的乘客接下来。

夜晚的深沉吓坏了她。在家里,火把的光照点亮之处,总能看到石墙、墙上抹的灰泥和挂着的织物。她从没有见过如此纯粹的黑夜,整个世界就这样被黑暗吞噬。她有些不知所措,时间空间开始交错模糊,想起了儿时听到的故事。开天辟地时卡俄斯(即混沌)生下了爱和地狱,克洛诺斯用一把镰刀阉割了自己的父亲。现在这些故事对她来说,真实可信,和小时候发生在表兄们身上的意外一样真实。格劳库斯差点淹死在一桶蜂蜜里,卡特厄斯想要骑一头公羊,结果却把自己的手臂摔断了。

他们吃了很多咸鱼,吃了很多扁扁的、磨盘形状的风干无花果。几个男人在海滩上发现了一头小海豹,他们把小海豹的妈妈赶走,杀死了小海豹。他们把海豹肉挂在火上烤熟,但几个女人说这肉太难吃,简直无法下咽,所以她连尝都没尝,反正再等两三天就可以大吃大喝了。况且,她喝下的那些甜酒足以给她带来饱腹感。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新鲜,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以至于她完全忘了夜晚结束之前,还有一件事情等着她。他喝完最后一杯酒,拉着她的手走向帐篷的时候,她才醒悟过来。她不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母亲没有教她,表兄们更不会跟她说这些。与此有关的知识都是偷听用人们闲聊得来的,似乎她们觉得这事挺滑稽,尽管她们的话听起来既让人反感又让人紧张。她安慰自己她们谈论的男人跟她要嫁的这个男人不一样,自己的男人要好上百倍。

他拉上帘子,开始吻她,吻了很久。她疑惑着,他会不会伤害她,但他只是一只手伸到她的裙子里,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感觉很奇怪,他笨手笨脚,方法也不对。她不清楚她是否应该有所回应,该怎么回应。白天她还确信他会保护她。现在看来,她付出的代价似乎有点大,代价是什么还不确定。她的性命取决于是否能待在他的羽翼之下,是否能够待在他的羽翼之下取决于她是否能够取悦他。这个清晨,她已经抛弃了过往。现在她要再次改造自己。她从他的亲吻中挣脱出来,问他:“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他笑了,拉起她的裙子,把她转过去,让她弯腰趴在床边。那些女佣们是对的。他对她做的事的确很恶心,让人心慌意乱,同时又很滑稽。她本应该表现得再成熟老练一些,但整个过程下来她居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和人摔跤,练习倒立,打侧手翻。起初,做这种事让她觉得羞耻、肮脏,后来她意识到,做个单纯的孩子也不错,就算做错事也不用承担责任,什么都不用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通通忘掉,只要及时行乐就好。

完事后,他翻身躺回床上,拉过一条鹿皮毯盖住他俩的身体,接着把她抱在怀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为了不吵醒他,她只能一动不动,听着帐篷外的声音渐息,直至彻底的宁静。大家都回各自的帐篷睡觉了,噼啪了一晚的橘色篝火也慢慢熄灭。偶尔有大风吹动顶篷的一片帆布,露出小小的三角形天空,三颗星星挂在低垂的夜空,永恒闪耀。

午后,雨住。胃不再疼痛,脑子也清醒过来。她把湿漉漉的衣服挂在帐篷外晒太阳。接着把床单也晾出来,把帐篷后门卷起来,希望穿堂风能够把帐篷里泥泞的地面吹干。她赤裸着身体,用手掬起地上的呕吐物,倒到帐篷外,抓把草擦干了手。她机械地做着这些事,大脑一片空白。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短短一天的时间,她已判若两人。

一块青苔覆盖的大石的凹处有一个浅浅的小水洼,洼里的水略带咸味。喝一口,冰冰凉,掩盖了土腥味和植被的味道。

她第一次觉得,也许能在这个岛上存活下去,但要活下去,她就得像狡猾的狐狸一样不停地狩猎,过一天算一天。

裹着毯子,穿着凉鞋,她走到岛上灌木最茂盛的地区。她记得没错,一些灌木上确实长着小小的红色浆果。她不想像今天早上吃贝壳一样急急慌慌,所以小心地采了一枚浆果,放进嘴里,牙齿轻轻咬下,味道酸涩难忍,她只得把果子吐出来。

她沿着碎石坡来到沙滩上,决心要克服对小海豹头的恐惧。可是那个海豹头已经腐烂,臭气熏天。走近一点,还能看见腐肉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得想办法生个火。如果能生起火来,或许可以把贝壳肉弄熟再吃。多年前她见过表兄们从厨房里偷火绒盒玩火,后来被大人抓住打了一顿。火绒盒里一般有两块石头和一团火绒。她没有火绒,可她有无数的石头。于是她开始在海滩比较干燥的地带搜寻,捡了一些石块,背对着风,用两块石头使劲对撞摩擦,等待着火星的迸发。可是,试了很长时间,一点火星也没擦出来。

她再次爬回到草地上,精疲力竭。衣服已经干了,可她却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帐篷口,看着天上云朵的阴影掠过海面。真想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虽然理智告诉她,越躺会越没力气,越没力气就越难找到吃的东西,但是她既没有站起来的决心,也想不出如果站起来能够找到什么。

他说得对。她父亲做过更残忍的事。她想起了坑里的那些尸体。也不知道那些人被埋时,是不是还活着。她想象着泥土落到嘴里,身体被压得不能动弹的感觉。

毫无疑问,她父亲有很多事情都对她守口如瓶。或许,从父亲的角度而言,他做的事虽然残忍,却是为了保障臣民安全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不是这样,她永远无法得知。

她已经三天没有讲话了,也没听到任何人声。她的思维变得更清晰,也更混乱。皇宫里那些围着一个圆心建造的环形屋子、公共空间、花园,宫殿外的城镇、如蜂巢或蚁穴般设计精巧的建筑,都是谁设计的,无人知晓。父亲的形象整天在她脑海里徘徊。他站在落地窗前,向下看着港口。她坐在他脚边,玩着一副象牙牌。他的脸被海上反射来的阳光照亮。他没有看她,但知道她在那里。她那时还是三岁、四岁或者五岁的孩童,无知无畏。

后来,她看到他动手打她的母亲,看到他的手砸在一个陶盘上,把盘子砸得粉碎,他是如此愤怒,以致都没有察觉到手出血。她看到他下绞刑的命令,看着那些即将被绞死的人哭着被拖出房间。

现在,她清晰地看到,父亲也是自带光环的人。她爱他,但这种爱不是出于对他本人的爱,更多的是因为他让她进入了其他人不能进入的光环。

第二天早上她在海滩上又仔细搜寻了一遍可能擦出火花的石块。这次把每个种类的石块都选了两块,带回到帐篷里,那里空气干燥些,也没有海浪飞沫的干扰。她轮流用石块撞击石块,终于,有两块石头砰一声相撞之后溅出一个小火星,她精神为之一振,赶紧从裙子上撕下一角,用脏指甲扯着布头,扯下一堆跟鹪鹩巢一样乱蓬蓬的淡黄色纤维。

突然想起没有木头。怎么会这么蠢!她恐惧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提前做计划的能力。出去找木头又得耗费巨大的体力。想到这儿,她哭了起来。但再哭也无济于事。于是,几分钟后,她停止哭泣,裹上鹿皮,沿着小岛又绕行了一圈。

岛上没有树,也就没有木材,所以她捡了一堆干枝杈。从悬崖边上往帐篷走的时候,看到海浪里有动静。转过头,只见两只海豚跃出水面,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弧线,落入海里,接着又跳出水面,好像身下有看不见的轮子推着它们前进。它们美得让人窒息,如两只体形修长、银光闪闪、没有翅膀的灰色大鸟。

海豚在嘲笑她,嘲笑她不会游泳。她会死在这里,而它们却可以恣意遨游到天涯海角,再游回来。她梦想能跟它们一样自由,但转念想到,就算自由了,也无处可去。雅典不会接受她。家乡也不会再接纳她。这里恐怕是最好的归宿了。

海豚游走了。她回到帐篷,把树枝堆在之前那堆篝火的灰烬上,然后在原有的石头圆圈里堆起一个小圆圈,拿出那两块打出火星的石头,和那一小堆棉花火绒。

还是不行。二十次中只有一次能擦出火花,但却没办法让火花落到火绒上。她试了一百次,两百次。双手鲜血淋漓,肿了起来。胳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火绒还是点不着。

她太累了,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又无法陷入沉睡。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走,在噩梦的边缘追逐着无名的恐惧,然后被这种恐惧惊醒。她梦到从船上掉下来,又梦到自己沿着一条无止境的鹅卵石小路往上跑,后面追逐她的是一个叫不上名字、长着海豹脸的怪物。猛一看那怪物是她的哥哥,仔细看又不是。

破晓,她静躺着,听剪嘴鸥们起飞的巨响。等到四周只剩下浪涛拍岸的声音,她站起来,走下沙滩,走到海湾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旁,爬上去,直到能够俯瞰深深的海水。在岩石上坐下来,双腿垂悬。一只水母在她脚下游动,好像一个发光的球体,罩在一个白色袋子里,边缘焦黑,拖拽着参差的触须。它在慢如微风的浪涌里有节奏地摆动。她看着,看呆了。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水母游走了。透明的绿色水波摇摆收缩,像火焰在炉床上跳舞。

左手的手背起了一大片红疹,皮肤发红,开始脱落。用手指抚摸手背,她感到疼痛,但那疼痛不属于她。

吃力地爬上山坡,突然听到女人的说话声,还有小铃铛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她加快了攀爬的速度。但等她跑到凸凹不平、杂草丛生的山坳,声音消失了,也不见任何人影。

肠胃又一阵绞痛。她不再试图去找遮挡,直接就地蹲下,拉了一堆散发着恶臭的橘色液体。她扯了一把又一把干草反复擦屁股。

漫无目的地朝岛的高处走,只是为了拖延回到帐篷的时间。茫茫的大海让人心烦,所以她低下头,眼睛看向地面。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洞,剪嘴鸥就是从那些洞里飞出来的。停下来,使劲跺脚,下面中空。地底一定有数不清的蜂巢状小洞,还有纵横交错的地道。她四肢着地,开始刨面前那个洞的洞口。土地里不少植物的根茎纠缠在一起,她不得不找了块尖锐的石头把最难缠的根砍断再往下挖,越挖越深,弄出了一条深沟。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她手边刮擦、扑腾。又挖出两捧泥土之后,发现两只胖乎乎的灰色小鸟,在地下隐秘的巢穴里抱成一团。本来指望着找到一些鸟蛋,但这个季节鸟蛋已经全部孵化成小鸟。她抓起其中一只毛茸茸、鸽灰色的小鸟。小鸟居然用钩状的小黑嘴啄她的手。她站起来,用鞋跟把小鸟的头踩扁,石头的尖角朝着小鸟的胸脯戳去,把小鸟开膛破肚。她满手是血,血上还沾着细小的绒毛。咬下小鸟温暖的内脏,咀嚼着小鸟的骨骼以及所有能咬下来的东西,连羽毛带肉全部吃了下去。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但还是忍着恶心继续咀嚼。一共三口。一只小鸟被消灭。她看着死去小鸟的兄弟。它也抬头看着她,嘴巴张开,等待着被喂食,黑色的眼珠子在阳光下闪烁着。

用鹿皮擦擦嘴角,她走开了。

她记不起母亲的样貌,却能记起哥哥、表兄们和父亲的样子,能记起坐在议事厅的那些男人们的样子,也能记起那四个备受信任、在皇宫服侍她们的四个男仆的样子。可她就是想不起母亲的样子。

母亲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是父亲深爱的女人。每次在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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