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合卜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6 22:40:11

点击下载

作者:王德全

出版社:线装书局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遥远的合卜吐

遥远的合卜吐试读:

打捞记忆的碎片(序言)

冰夫

20世纪80年代,从吉林省西部的白城市走出来四位文学青年,他们后来都来到了长春铁路上发展,曾被人戏称为“四大才子”,其中就有王德全先生。四位中的宁文林、杨永怀、陈久全主攻小说,并先后在《作家》、《鸭绿江》、《春风文艺》、《清明》、《中国铁路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过小说。只有这位王德全先生,虽然也写小说,却对散文创作情有独钟,而且,他的散文越写越好,影响越来越大。

不但上了《中国铁路文学》、《辽宁散文》、《散文选刊》等刊物,还获得2011年北京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二等奖。

王德全的散文不论在吉林省的散文作品中还是在中国铁路的散文圈中都是独具特色的。他的散文作品或可称为乡土散文,亲情散文,行业散文。全部作品都和亲人有关,和故乡有关,和回忆有关,和自己长期的铁路生活有关。就像是静静的夜晚,独坐故乡土屋里摇曳烛光下的悠远回忆;亦或是在家乡的水井旁,摇起辘轳,打捞记忆的碎片;也有小镇酒馆里,思绪伴着玉液琼浆的飞驰。

他的散文关乎亲情、关乎友情、关乎爱情,关乎乡情,如:《有妈才有家》、《四哥的菜地》、《和父亲一起坐着》、《走进恋爱季节》、《湮灭的土井》《小镇酒馆》等。字里行间浸透对父母亲人的思念,对逝去时光的惋惜,对美好爱情的赞颂,对故土乡音的追忆。

他的散文关注生态、关注季节、关注行业,如:《蝈蝈》、《翩翩蝴蝶》、《青草是草甸子的香》、《静悄悄的泡子沿》、《听鸟叫》、《赞美冬天》、《叫班的》、《检点锤》、《开火车的刘叔和做家务的刘婶》等。目光所至,都是

蝈蝈

、蝴蝶、鸟儿、青草那些大自然的馈赠;满脑子辉映的都是春夏秋冬那些季节更替中的凡人琐事;情感羁绊在检点锤、开火车、出乘、叫班的行业旧事里。还有浓浓的知青情结,爱情故事,真是叫人欲言又止,欲罢不能。

他的散文也特别注重氛围的营造,如:《水灵灵的小镇》、《记忆的蒙太奇》、《摘天天》、《风铃》、《向往宁静》、《麻雀是树的果实》等。看似不经意的素材,却是精心的铺陈,每一个段落都力求充满律动和活力,每一个细节都赋予了生命和灵气,从而在整体上完成全篇空灵、诗化的意境的创造。

散文最讲求语言。或精,或美,或借景抒情,或喻事明理,或用典求是,或借古喻今。总之,酸甜苦辣咸你要给人一味。

王德全的散文语言就介于这几者之间。

首先,他的语言质朴,充满温度和眷恋。“空旷寂寥,冰冷凄凉,无依无靠,这就是母亲不在的感觉。从此,我再也看不到母亲在门口等我回来的身影了,一个让我老远就能看到的家的标志陨落了。”(《有妈才有家》)“父亲病逝以后,我们按照当地的习俗在十字路口焚烧他生前穿过的衣服。看着父亲那件破棉袄渐渐化为灰烬,我们都哭了,那是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哭啊。”(《父亲的破棉袄》)“承受父亲的爱抚,检点锤渐渐发生了变化,锤头放光,锤柄温润,通体充满灵性,与其他检点锤放在一起一眼便可辨出它的不凡。

闲下来的时候父亲必定要把玩他的检点锤,一遍一遍的擦拭,一遍一遍地端详,像看亲生儿子。”(《检点锤》)“屋前的刺菊,后园的梨树,宅院的

老墙

,作为儿时故乡的记忆,深深烙在我的脑海。然而,每每忆及这些,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哦,是堂屋那终年燃着的火绳。真是的,少了艾香袅袅的火绳,我的回忆还会这样有滋有味吗?”(《火绳》)

在这些质朴的语言里,你能体味到浓如奶酒的亲情,至真至美的爱情和有滋有味的乡情。

其次,他的语言充满质感和张力,蕴藏美好的希望。“那天晚上又梦见当年我放飞的蝴蝶了,而且还不只一只,是有一只与她配对的。她们在我眼前翩翩起舞,然后双双离我而去,向着远方,向着一道彩虹飞去,最后与彩虹融在了一起。”(《翩翩蝴蝶》)“小镇人喝酒不喜欢沉闷,总得弄出点动静才觉得过瘾。划拳是保留节目,吆五喝六的声音不仅增加了小酒馆的热烈气氛,也能增加一个人的酒量,平时三两的量,划上拳半斤也挡不住。如果还不过瘾就吵架,高一声低一声发泄着心中的郁闷,消耗着体内过剩的能量。有时也唱,借着酒劲多高的调门都能拔上去。唱得最多的当然是二人转,唱到动情处老板和跑堂的也会放下手里的活计坐在一旁静静的听,或悲或喜苦辣酸甜都随着唱词和酒流走,小酒馆的气氛也算是达到了高潮。”(《

小镇酒馆

》)

看,这些描写仿佛伸手可及,能触摸得到,情感的张力发挥到了极致。

再次,他的语言具有独特的韵味和情致。“蝈蝈也活跃起来。它们乐于接受月亮妈妈的鼓舞,动情地磨擦脊背上的小镜,一声一声剪着明亮的月光。萤火虫更喜欢亲近月亮,白天静静地睡觉,月亮升起来便匆匆地从草窠和树丛里醒过来,提着灯笼,幽幽地在空中画着光的弧线。村边的小河哗哗地流着,水里也有个月亮。水中的月亮不跟我们走,她让河里的小鱼包围了。

鱼儿游进月亮里面,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把月亮吞进肚里。”(《

月亮妈妈跟我走

》)“仿佛等待很久了,青草喊着,快点来啊。钐刀听得懂青草的话,在青草之中凉爽地走,还“唰唰”地唱着歌。青草快乐地倒下,躺在湿润的土地上接受太阳的抚慰。太阳像个老中医,给割倒的青草把脉、调理,草甸子的香气迅速粘稠起来。

小鸟飞过来,东瞅瞅,西看看,跳到这儿,跳到那儿。它们好奇,青草的香味怎么变得浓了?蜻蜓飞过来,直接降落在割倒的青草上,感觉香气挺冲,像气浪一样掀着它们薄薄的翅膀。蜻蜓不乐意走了,它们的翅膀需要香气的熏陶,这样才会硬朗。蝴蝶也来这儿停留,并认定青草变了,平时青草喜欢捉弄它们,一落在上面,就故意摇来摇去,如今怎么变得温情脉脉了?蚂蚱跳过来,它们可不是来此享受的,它们是来视察的,原本帅气的青草怎么突然间就倒了下来?好像剃头推子在谁的脑袋上跑了一趟。蚂蚱不喜欢这样,希望青草永远青青的,最好秋天也不枯萎。蝈蝈对倒下的青草却无动于衷,来了就急不可耐地叫。蝈蝈喜欢唱绿色的歌谣,什么情况也阻挡不了它们欢快的歌唱,何况还有这浓郁的香气。”(《

青草是草甸子的香

》)

瞧,这描写多么细腻独特而有情致,简直是韵味十足。东北的夜晚,秋天的草甸子,一切都活了。青草上沾满了让人难分难舍的香气,月亮也不再那么清冷遥远,所有的昆虫都有了灵气。自然界的一切都在王德全的笔下鲜活生动起来。

还有,他的散文语言喻景于情,喻物于情,喻人于情,往往在平实的叙述中阐释人生哲理。如:“为什么这些打江山的人却没有一丝一毫贪图享乐的奢望,因为他们时刻把活着的自己跟死去的战友比较,所以他们感到知足,才能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活得有滋有味。”(《知足》)“正如司法上的无罪推论,对于别人的求助,我们首先应该想到他们真的有了难处,而不是认定他们是在欺骗就简单地把他们推到一边。选择相信,其实就是以宽容之心对待弱者,是在为爱拓展空间,也是对自身心灵的一种抚慰。”(《选择相信》)

王德全先生还写了许多旅游散文,原本也编入此书,每篇也都有独到的见解和精辟的阐述,更有极美的景物介绍,但限于篇幅和整体风格的考虑,付印前只能忍痛割爱了。不过,就像好酒一样,总是弥久宜醇,余香不散。也好,纯美的好酒别让我们一次饮尽,留待以后慢慢品尝吧。(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中国铁路文学奖评委)

美丽的思绪

也许我的童年是在山村度过的原因,我对随处可见的树木有一种天然的感情,以至于梦中常常与各类树木相遇。这种时候我会静静地坐在树荫下面,专心倾听微风吹拂着树叶;而树木已经把我当成知己,会悄悄对我诉说它们的心事。

更多的时候,我们面对面,我一人独坐,树木不语,只听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倾诉我的欢快、喜悦、忧愁和永远也说不清楚的烦恼。——《扎根梦境的树》

翩翩蝴蝶

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一阵急雨过后天空放晴,空气清凉甜润。屋檐流淌下来的水珠开始放慢,“滴答一滴答”的声音悠长而又单纯,山村宁静到了极点。

屋子里十分幽暗。这是一幢老房子,房顶的苫草已经陈旧,许多地方已经腐烂,但屋子并不漏雨,因此也就并不潮湿。窗户是老式的,木质窗棂未施油漆,却因年代久远颜色已经发黑,透着古老和沧桑。

窗棂糊着纸,粗糙且富有韧性,原来的黄色已经发焦,透明度自然就差了一些。窗子分上两扇,下面那扇固定不动,上面那扇是活的,晴天、天气暖和或者特别需要光亮的时候才打开。一根熏得黝黑的麻绳拴着一个经过修整的树杈,算是钩子,钩住这扇窗户,这扇窗户因此也就半敞着,永远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屋檐水珠的“滴答”声间隔越来越长,渐渐地就消逝了,屋子里更显幽暗寂静。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屋子的某一角落传来。不像是老鼠,老鼠的声音比这大,它们在这个老房子里从来没有什么顾忌,可以随便弄出些动静。的确不是老鼠,这声音很特别,一阵接一阵,还带有鸟类扇动翅膀所发出的“噗噗”声。细听,才发觉声音是从老式衣柜的抽屉里传出来的。我一下子愣住了,不是老鼠,那会是什么声音?怎么会从抽屉里传出?怀着好奇,我心“嘭嘭”跳着,小心翼翼地接近衣柜,悄悄地让耳朵贴紧紫檀色的抽屉,脸部因挤压和紧张而变得扭曲,如果有人看见,样子一定十分狼狈。终于弄清楚了,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大,越来越有节奏。到底是什么呢?我扭过脸,一只手已经把住抽屉的黄铜拉环,轻轻拉开一道缝,看不清楚,再拉开一些,我一下子惊呆了,里面是一只蝴蝶!索性把抽屉全部拉开,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一只蝴蝶。这才想起这只抽屉里我曾经丢进去几只带茧的蛹,此时仍旧有几只茧蛹在里面,让那只大蝴蝶扑腾得满抽屉乱窜。莫非其中一只已经化成了蝶?再细看,有一只茧的一端已经破开一个洞,大概就是这只蝴蝶把茧咬破从里面钻出来的。蝴蝶的翅膀还没有全部展开,褶褶巴巴的像粘了水,以至于让她无力抬起翅膀,所以才在抽屉里转着圈地扑棱。

山村的孩子每日无事就在山里面转,有时就从树枝上摘下几只茧蛹带回家随便往哪里一丢就再也不去理会。家乡的茧蛹个头较大,从前还有人特意去山上采,集在一起可以缫丝。如今没人在意这些玩意,偶尔手指划伤就随手找来一只茧,剪去一端套在伤指上既可防止进水感染,又可防止触碰伤处。衣柜抽屉里那几只就是我从山上采回随手丢进去的,没想到竟有一只化成了蝶,这让我十分激动,比看见村里的母马下驹还兴奋。这之前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捕捉蝴蝶,遇见颜色特别,翅膀又比较大的就带回家,用线绳拴起来玩,但却从来没见过蛹破茧化蝶的过程,今天算是头一回。我把抽屉拉下来放在坑上,这样会亮一些,可以看得清楚一点。蝴蝶扑腾得更欢了,每一次扑腾之前,翅膀的根部都不停地颤抖,象似害怕,又象似很痛苦,我开始可怜起这只蝴蝶。而就在这痛苦的颤抖中,蝴蝶的翅膀渐渐地张开。就在一双翅膀全部张开的瞬间,我突然发现这只蝴蝶好大好美,差不多占了抽屉的一半,翅膀一扇一扇的,动作缓慢而又有力。这是一只黑色的蝴蝶,而那黑却不同一般,是一种带着绿色的黑,或者叫墨绿更准确一些。翅膀两侧对称地竖着排列几个好看的圆圈,像大大的眼睛盯着我。这让我十分得意,感觉这只蝴蝶已经看到了我,而我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一个十来岁的山村小男孩。

蝴蝶在抽屉里慢慢地扇动着美丽的翅膀,我围绕着抽屉,在炕上转着圈从各个角度观察蝴蝶的一举一动。本来我可以抓起蝴蝶并自由变换角度去看她,但我不能这么做,担心不小心弄坏她周身黑缎子一样细细的绒毛。蝴蝶身上的绒毛很柔很娇,往往一伸手就会弄掉一层。这会儿我不会去捉拿眼前的蝴蝶,我是看着她由蛹化成蝶的,我得倍加珍惜。

蝴蝶开始起飞了,一双美丽的翅膀只扇动三两下就离开抽屉升起来。但是她并没有就此飞走,好像留恋承载她化蝶的抽屉,眨眼之间又降落下来。这时外屋炕上有了些许动静,我想一定是二奶奶睡醒了。果然是二奶奶醒了,她耳朵虽然聋,却往往能听到细微的声音,我在里屋的一切动静她大概都听见了。二奶奶大声地问:“一个人在炕上鼓捣啥呢?”我也大声喊:“茧蛹变成蝴蝶了。”二奶奶说:“那就拴起来,让她甩籽变金鱼,你不是总想要金鱼吗?”我不耐烦地回答:“你说得不准,哪一次也没变成。”二奶奶又问:“那你想咋办?”我说:“把她放掉!”我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二奶奶依旧大声地说:“放就放了吧,好歹也是一个生灵。”

二奶奶曾经说过,金鱼是蝴蝶甩的籽变成的。为此我做过实验,把蝴蝶拴在剥了硬皮的高粱秸上挂在老房子的外墙让她在上面产卵。

不出几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蝴蝶果真在高粱秸上产下一排排鱼子一样大小一样色泽的卵。我欣喜若狂,解开线绳放掉蝴蝶,把布满蝴蝶卵的高粱秸用瓦片压在铜盆里,然后灌上水,焦急地等待这些卵孵出可爱的金鱼。金鱼当然没有孵出来,几次实验都没有结果,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二奶奶这是为什么,二奶奶也不知所以然,只是一次次地搪塞。二奶奶还说过河泡子里的鱼是草籽变成的,不然已经干涸多年的水泡子,一旦有了水为什么就会有鱼出现?而且这个泡子与河流并不相通。草籽变鱼的实验我没有做过,但是我想应该就是这么回事,我信。

自那几次蝴蝶卵没能按二奶奶所说变成金鱼就有人对我说,别听二奶奶忽悠你,他一辈子没开怀,自己都不会生孩子,哪还懂蝴蝶籽变金鱼的事。我不喜欢别人说二奶奶的坏话,但二奶奶一辈子没生养过倒是事实,所以二奶奶跟二爷就住在我家一直由我爸爸他们的侄子赡养。二奶奶的话多数是准确的,比如我手上划破一个小口,二奶奶说刮点墨鱼骨敷上,照着办血就止住了,而且还不会发炎。再比如二奶奶说,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那天喜鹊都要到天上给他们在天河上搭桥,结果到了日子,村子里和山林中就听不到喜鹊的叫声,也见不到它们的踪影。除去蝴蝶卵变金鱼二奶奶说得不准外,二奶奶的话大都贴谱。这一次我说要放掉刚刚蜕变的蝴蝶二奶奶没有阻拦,还说“放就放了吧,好歹也是一个生灵。”让我更加坚定放飞蝴蝶的决心。此时蝴蝶已经在幽暗的屋子里起起落落几次了,翅膀扇动得一次比一次有力。蝴蝶再一次降落抽屉里的时候,我不再犹豫,决心就此放掉她,让她飞上蓝天,在山林里自由自在地飞翔。我把手伸到蝴蝶身下,感觉蝴蝶全身都在颤抖,或许她现在很害怕吧。当我的手指触到她几只细长的脚,她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手指肚,很有力。我的手慢慢抬起来,蝴蝶扇动一双美丽的翅膀,一张一合,尽情展示她的美丽。这倒让我有点儿舍不得,但一想二奶奶说的话,蝴蝶也是一个生灵啊,我又坚定了放飞的决心。我安慰自己,放就放了吧,说不定哪天在山林里我们还能见面。我站起身托着蝴蝶凑近张开的窗口。整个手臂都已经伸到窗外,蝴蝶却不飞,仍然扇动她那美丽的翅膀。我的手臂微微向上一举,然后再向下沉,接着再用力往上一送,在我的手臂伸展到最高处,蝴蝶的细脚松开我的手指,翅膀一扇,飞走了。蝴蝶在空中起伏升腾,然后便径直朝南山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地就消逝在南山那一片刺槐林里。

蝴蝶飞了。我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希望蝴蝶能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那只蝴蝶真的飞走了,我眼里所见的只是南山、南山那片郁郁葱葱的刺槐林和那被雨水刚刚洗过的清亮亮的天空。

二奶奶在东屋问:“放了?”我心里一阵发酸:“放了!放了!”声音很大,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怨气,仿佛放飞蝴蝶完全是二奶奶的决定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二奶奶说:“放了就放了,以后你会见到她的,没准还是两只呢,蝴蝶都配对飞。”二奶奶这话让我的心里好受一点儿,我信二奶奶的话,以后还能见到这只蝴蝶,而且还会有一只跟她配对的。二奶奶又说:“蝴蝶会感谢你,保佑你长大娶个好媳妇。”这话我不大相信,蝴蝶也会感谢人吗?那我在放飞她的时候怎么一点儿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呢?她高兴不高兴,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啊。我还望着窗外,这时我看见南山的东边,水库的上空有一道美丽的彩虹,就对二奶奶喊:“天上出杠了。”二奶奶说:“出杠好,明个定是个响晴的天。”

从此,我开始留心天空,留心花丛,留心南山那片刺槐林,希望哪天会突然看见我放飞的那只蝴蝶。但我再也没有见到,这是肯定的,因为我放飞的那只蝴蝶与其他随处可见的蝴蝶不一样,她很大,每一只翅膀都有我一只手那么大,翅膀张开就像一朵黑色牡丹在空中飘荡。她飞翔的姿势也特别,翅膀扇动得很慢,但却十分有力,每一次扇动都会飞翔很远的距离。她的颜色也特别,黑中透着绿,在我们这儿的蝴蝶里很少见。所以如果她再次出现,我一定会准确地判断出是不是她。但我确实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这让我十分遗憾,甚至后悔当初不该放飞,而如果我按二奶奶说的方法,让她产卵,再把这些卵放在水里或许真的就会变成许多美丽的金鱼。因此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又开始相信二奶奶说的,金鱼是蝴蝶甩的籽变的。

虽然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蝴蝶,但我却常常在梦中与那只蝴蝶相见,正像二奶奶说的,不是一只,而是两只配对,他们在天空中扇动美丽的翅膀,互相纠缠着在我面前飘来飘去。那时我还不懂庄子,更不懂庄子的蝴蝶梦,如果那时已经懂了庄子,我没准会把其中一只蝴蝶当成自己,是我跟那只我所放飞的,美丽的,有着墨绿色大大的翅膀的蝴蝶配对。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像当年我放飞的那样美丽的蝴蝶,即使在广西桂林蝴蝶泉那么多的蝴蝶里面也没有见过。前几年参加一个朋友孩子的婚礼,随着美妙的音乐和新郎新娘的款款步履,主持人打开一个盒子,霎时从里面飞出一群美丽的蝴蝶。当时一惊,那些蝴蝶的颜色怎么跟我当年放飞的蝴蝶一样啊,或许里面会有我当年放飞的那一只?待定睛细看,那些蝴蝶很小,飞翔的气势也不及我放飞的那只。那天晚上又梦见当年我放飞的蝴蝶,而且不止一只,还有一只与她配对的,她们在我眼前翩翩起舞,然后双双离我而去,向着远方,向着一道彩虹飞去,最后与彩虹融在了一起。月亮妈妈跟我走

犹如大海的潮汐,我们常常让月光搅得不消停,在街上,在小河边,在田野里,施了魔法一般呼唤:月亮妈妈跟我走。

月亮妈妈,多么亲切!多么诗意!“月亮妈妈跟我走”又多么耐人寻味!

月亮妈妈魅力无穷,只要明月高挂,我们就兴奋不已,必定走出屋子在月光中淋浴。此刻,清风拂面,月光如水,大地山川融入月光,我们融入月亮妈妈的怀抱。

母亲不跟我们计较,月亮妈妈就月亮妈妈,随我们叫去,只是好奇地问:怎么就叫个月亮妈妈?我们无言以对。是啊,怎么就叫个月亮妈妈呢?我们也弄不清楚。有一点却很清楚,月亮妈妈听我们的,只要呼唤,她就跟着,形影不离。

谁最先这么称呼月亮,已经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这样的称呼绝对不是大人教的,大人没这个兴致。

唤着月亮妈妈跟我走,我们的脚步一刻也不停歇。

在行走中感受月亮的慈爱与博大,我们快乐无比。

天边的月亮啊,如此遥远竟听从我们的呼唤!我们心里因此月光满满,明亮而又清爽。

蝈蝈也活跃起来。它们乐于接受月亮妈妈的鼓舞,动情地摩擦脊背上的小镜,一声一声剪着明亮的月光。月光更加明亮,夏夜更加清凉。

蝈蝈好像跟月亮说着什么,没准跟我们一样,正深情地呼唤“月亮妈妈跟我走。”只是它们叫得沉稳,不紧不慢,不像我们的呼唤,那么痴情,那么急不可耐。

萤火虫更喜欢亲近月亮,白天静静地睡觉,月亮升起来便匆匆地从草窠和树丛里醒过来,提着灯笼,幽幽地在空中画着光的弧线。萤火虫是老实的小人儿,它们惧怕夜晚,出游总要带着灯笼,灯笼里面装着月光。

萤火虫静静地在月光里游荡,我们肆无忌惮地接近它们。一边呼唤月亮妈妈跟我走,一边一只一只把它们收集起来,装进我们的灯笼——洗净的墨水瓶里。落入我们的灯笼,萤火虫还亮着,我们便拎着一团光亮欢快地呼唤月亮妈妈跟我走。

村边的小河哗哗地流着,水里也有个月亮。水中的月亮不跟我们走,她让河里的小鱼包围了。鱼儿游进月亮里面,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把月亮吞进肚里。也许它们也在跟月亮说话,却不知它们怎么称呼月亮。也叫月亮妈妈吗?

我们在河边边跑边呼唤月亮妈妈跟我走。鞋湿了,河水溅到裤脚。

有人自言自语:月亮妈妈,真就那么亲?他们坐在河水里,光着脊背,月光下极像一条条大鱼。他们是大人,也喜欢月亮,跟我们一样,有月亮的夜晚必定要走出屋子,有时就浸在河水里避暑。他们在心里怎么称呼月亮呢?如果他们也把月亮称作妈妈,该多有意思。他们的确是喜欢月光的呀!月光照着他们的喜悦,小河传递他们的快乐;我们溅起的河水融入月光,也融入他们的笑容。

我们在月色中欢快地呼唤月亮妈妈跟我走。唤得累了,回到屋里倒头便睡。月光流进我们的梦境。睡梦里我们紧紧跟着月亮。青草是草甸子的香

从前,小镇被草甸子围着,像美丽的岛,也像航行的船,碧绿的青草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小镇做饭取暖烧柴禾,拎把镰刀,不出二里地就是草甸子。太阳离草甸子近,割倒的青草里面的水分一会儿就化作天边的云。

草甸子辽阔无边,钐刀便应运而生,一尺多长,二寸宽,明晃晃的寒光逼人。钐刀有一丈多长的柄,犹如古代的勾连枪。

草甸子是青草的家园,对小毛驴吸引力最大。小毛驴对青草敏感,会迎着草香颠颠地往草甸子跑。草甸子也吸引小镇的孩子,像小毛驴,闻到青草的味道就难以控制,于是就以打草为借口,去草甸子玩。扛着钐刀,样子十分滑稽,像堂吉诃德出征去大战风车。

仿佛等待很久,青草喊着,快点来啊。钐刀懂得青草的话,在青草之中凉爽地走,还“刷刷”地唱歌。青草快乐地倒下,躺在湿润的土地上接受太阳的抚慰。太阳像个老中医,给割倒的青草把脉、调理,草甸子的香气就黏稠起来,及至汇成梦幻的河。

小鸟飞过来,东瞅瞅,西看看,跳到这儿,跳到那儿。它们好奇,青草的香味怎么变得浓了?蜻蜓飞过来,直接降落在割倒的青草上,感觉香气挺冲,像气浪一样掀着它们薄薄的翅膀。蜻蜓不乐意走了,它们的翅膀需要香气的熏陶,这样才会硬朗。蜻蜓还温习古诗,体会“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在上头”的意境。蝴蝶也来这儿停留,并认定青草变了,平时青草喜欢捉弄它们,一落在上面,就故意摇来摇去,如今怎么变得温情脉脉了?蚂蚱跳过来,它们可不是来此享受的,它们来视察,原本站立的青草怎么突然就倒下了?好像剃头推子在谁的脑袋上跑了一趟。蚂蚱不喜欢这样,希望青草永远青青的,最好秋天也不枯萎。蝈蝈也蹦过来,对倒下的青草却无动于衷,来了就急不可耐地叫。蝈蝈喜欢唱绿色的歌谣,什么情况也阻挡不了它们欢快的叫,何况还有这浓郁的香气?

太阳还没落山,青草就被打了捆。打草的孩子像老樵夫,映着夕阳,把青草连同草甸子的香一同挑回小镇,挑回自己的家。

担子还没放下,香气便在小院里缭绕。蚂蚱和蝈蝈不知什么时候躲在青草里跟着来到小院。蚂蚱对小院陌生,开始留恋草甸子,想回去,却为时已晚,最终躲在篱笆墙上的瓜秧里。蝈蝈没心没肺,蚂蚱乱蹦的时候,已经开始唱歌。蝈蝈不愁,小院是它们的天堂,渴了有露水,饿了,墙上的倭瓜花正开着,那是它们的美食。蝴蝶是随着“樵夫”

飞来的,一路翩翩起舞。蝴蝶不想久留,小院里转了一圈,就原路返回。蝴蝶舍不得草甸子的香和随风摇曳的花。

青草直接摊在小院里,小院如同铺了绿色的地毯。人来人往就在上面走,香气裹着过往的人,心就痒,恨不能打几个滚,沾一身草甸子的香。

夜幕降临,星星闪烁,小院香气更浓。香气飘进屋里,香气溢满小镇。人们睡得格外香甜,梦见小镇被浓浓的香气托起来,像大船,驶向碧波荡漾的海。蝈蝈

古玩城永远是城市最幽静最神秘的地方,每一间店铺都郑重其事地挂着匾,文质彬彬,古色古香。顾客也多斯文,踱步进店,目光不紧不慢地先把店铺扫视一遍,然后才说话。店主也斯文,话少,有客人进来,最多问一句,看点什么?然后就用狡黠的眼神静静地盯着来人。

在店铺间徜徉,我也做斯文状,却忽然听到“呱呱”的声音传来。

心头不禁一颤,莫非蝈蝈在叫?这可是数九隆冬的季节啊。仔细再听,真就是蝈蝈的叫声,而且不止一个声调,分明是几只蝈蝈在争鸣。

于是就想,或许哪位店主弄来的新玩意,以此招徕生意。如今仿生极好,没准就是模仿蝈蝈的音响。循声音而去,在一店铺看到了,真的是蝈蝈,五六只,还在缓缓地动。这些蝈蝈应该是人工繁殖的,老北京就有这一行当,专为有闲人提供玩意儿。如果保持一定温度,蝈蝈能活很长时间,给寒冷漫长的冬季添一丝夏的回忆。

蝈蝈也有不同品种,我最喜欢故乡那种浑身铁色的蝈蝈,不仅个头大,叫声也特别,“呱呱呱呱”,犹如蛤蟆;节奏也不一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沉稳中透着大气。尤其夜晚,叫声更加迷人,像一艘大船在海面上坚定地行驶,夜色被调和得恬淡静谧,小山村也被烘托得放慢了呼吸,醉了酒一样朦朦胧胧。

夜晚捉蝈蝈也最有趣,星星眨一眨眼都令我们心惊肉跳,怕它们一不小心掉下来。那样可就惨了,哪怕只有一颗星星砸在蝈蝈栖身的金枝槐上,我们的努力也会付之东流。我们的一举一动星星肯定看得清清楚楚,即使不会掉下来,万一我们近乎愚蠢的举动让它们忍不住笑出声来,蝈蝈会一下子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好在星星只是不停地眨眼,从未弄出什么响动。

仿佛夏天只属于它自己,蝈蝈叫起来动情而又忘我。书上说蝈蝈不停地叫是在召唤雌性,所以才那么投入,那么旁若无人,那么无休止。我则认为蝈蝈的叫声固然与吸引雌性有关,但也并非绝对,蝈蝈的叫多半因为高兴。高兴了就要唱歌,正如我们遇上小河,总要捡起片石去打水漂。蝈蝈在光明面前就像我们遇见小河,容易冲动。我们要么跳进水里嬉戏,要么专心致志地打水漂;蝈蝈也绝对不会错过任何美好的光芒,一定要用后背上的镜子打磨太阳和月亮透明的光,而夏夜的满天星斗没准就是蝈蝈打磨月光的副产品。

打磨光芒需要细致和耐心,这两点蝈蝈都具备。所以蝈帼叫起来的时候表情就十分严肃,面孔板起,心无旁鹜,一动不动地伏在叶片上,只有两根天线一样的触须时不时摆动几下,那是在找方向,以最佳角度向天空发射它的快乐。月亮和星星应该能够收到蝈蝈发出的讯息,但它们不动声色,一概不予回复。即使我们悄悄接近,蝈蝈已经面临危险,它们也不向蝈蝈通报,任由我们把蝈蝈收入掌中。而我们,或者因为过于专注,或者因为不忍打断蝈蝈的歌唱,总是不肯轻易出手,就那么长时间静静地看月光在蝈蝈后背的镜子上颤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差不多就要变成蝈蝈,差不多就要哼着歌儿加入它们的合唱。

蝈蝈的心情永远都是愉快的。被身边的绿色烘托着,被夏日的暖风吹拂着,被正午的阳光照耀着,被明朗的月光感染着,它们的心情当然无比舒畅。舒畅了就要唱歌,我们正好坐享其成,整个夏天都可以享受来自田野那翠绿而又清凉的歌谣。而这歌谣尽管与昆虫大合唱相和谐,却又独树一帜,它是合唱团里的男低音,是交响乐里的大提琴,深沉而又飘逸。不像蝉鸣那么高调,那么轻浮,那么声嘶力竭,那么令人烦躁。也许因为这个,人们才把蝈蝈笼吊在屋檐下,白天听,夜晚听,梦中也在听。我差不多每年都要买几只蝈蝈,挂在阳台,为的就是在炎热的夏天寻得一丝绿意和凉爽,为的就是让夏夜更幽静,让心情平静如水。有时一边听蝈蝈低吟浅唱,一边就想,如果我们的生活也像蝈蝈的叫声那样,不紧不慢,平平和和,是不是会更有滋味?

城市街头常有挑担卖蝈蝈的,上百只蝈蝈笼一肩挑,上百只蝈蝈一齐叫,只管把那充满田园的,泛着绿色的声音撒满城市的大街小巷。

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的蝈蝈,以至于梦境也常常被故乡蝈蝈的叫声打断。许是太过思念,一次竟把单位大理石外墙上的一抹绿色误认为故乡的蝈蝈,甚至还隐隐听到它沉稳、浑厚的叫声。当时正有几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由此走过,真想拦住他们,让他们看看,墙上那一抹绿像不像家乡的蝈蝈。没准他们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并由此生出浓浓的思乡之情。

我国古时就有关于蝈蝈的记载,《诗经》有这样的描述:“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集传》中有“蝗属,长而青,长角长股,能以股相切作声,一生九十九子。”《尔雅.草螽》也有“小大长短如蝗也,奇音青色,好在茅草虫”的记述。写到这里,突然又想起古玩城那家店铺里的蝈蝈,我得常去那儿走走,在蝈蝈的叫声中回忆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和故乡明晃晃的月。

重回合卜吐

插队40年后的夏天,曾经一锅搅马勺的9个兄弟相约回合卜吐看看。

合卜吐是蒙古名字,什么意思我们至今不明白。当初问过社员,他们摇头。年轻的摇头,年老的也摇头,好像合卜吐不久前才从外星遗落人间。不过,这不影响我们对合卜吐的思念,尽管40年前我们在那里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合卜吐依然让我们难以忘怀。春日的浅草,夏日的花香,秋日的果实,冬日的白雪,轮番在脑海里浮现。

走进合卜吐,我们似乎忘记年龄,感觉40年光阴不过一瞬,一切如同昨天。然而,村长一番话让我们又回到了现实。他说,他问村里的孩子,看到小青年没有。孩子们回答,小青年没看见,倒是见面包车里下来十来个小老头。村长说,一听这话就知道你们已经进屯子了。

这才猛然醒悟,40个年头已经过去,我们已经变成公认的小老头。

1998年一场大水淹没了合卜吐,原先的屯子已不复存在,现在屯子所在的位置是当年东岗子的杨树林。如今杨树林布满农家房舍,仅存的几株杨树也都伤痕累累。40年前,几乎每天傍晚我们都要去杨树林里玩。在那里,我们的心像打开一扇门,酸甜苦辣,所有情感都在这里释放和宣泄。我们唱,我们嚎,我们呐喊,没人管我们,杨树林是我们的世界。杨树林里能够听到屯子里猪狗牛羊的叫声,我们弄出的声音屯子里一定也能够听到,然而却从来没人跟我们提及此事。合卜吐人对我们采取了宽容的态度。我想,这应该也是我们至今对合卜吐念念不忘的一个重要因素。

只要是在杨树林里,无论多么欢快的歌曲都会让我们注入淡淡的忧伤,唱着唱着就有泪水流下。或许我们已经把前途看得渺茫,不曾想过有一天还能重返城市,以为今生今世就了结在这个说不清名字含义的合卜吐。我们因此选好了各自的墓地,就在那片杨树林。我们认为那儿草木旺盛,风水极佳,日后长眠于此应该是一个安慰。路过此地的人或许会指着杨树林说,瞧这地方多好,埋在坟里的人可真会选地方。当然,我们不只想死后的事情,也想现实的幸福,有人已经开始物色对象,做好扎根合卜吐的准备。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合卜吐会被大水淹没,杨树林会成为合卜吐屯新址。

我喜欢在杨树林里吹口琴。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山楂树》,吹《在那遥远的地方》。虽然琴声也含着忧伤,更多的时候却透着祈盼。我希望琴声能够传到村子里,最好能让姑娘们听到。有时也在这里拉二胡,那段时间我疯狂地拉二胡,即使大田的农活累得我有气无力,一旦回到集体户,我还是要操起二胡,因为我的心灵可以由此得到慰藉。如今,杨树林已经消逝,如果我把口琴和二胡带来,就在这里演奏,将是怎样一种感觉?

合卜吐屯原址已经严重碱化,东一块西一块泛着白白的碱花,看上去像长了秃疮。离离拉拉的碱草点缀其上,不免让人心生悲凉。凭记忆我们找到集体户原址。房屋早已夷为平地,只勉强可见残留的轮廓。这是东屋,这是西屋,这是小井的位置。我们分辨着,猜测着,心情和表情均异常复杂。在大家一致认定的集体户门前,我们开始拍照。虽然没有房屋的踪影,也不见残垣断壁,我们却严肃认真,个个摆出虔诚的表情。40年前的冬天,第一次走进这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在集体户宽大的屋子里,我们突然感觉冬天特别寒冷,夜晚黑得像墨。

我们茫然不知所措,身影被昏暗的煤油灯光放大扭曲,鬼影一样在墙壁上晃来晃去。集体户的土炕却烧得滚烫,躺在上面像被煎的鱼。但是,那一夜我们却戴着皮帽子睡觉。清晨起来,每个人的眉毛和嘴巴都挂满白霜。我们笑了,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1998年那场大水淹没了合卜吐,淹没了我们的集体户,却无法移动合卜吐的碾盘。碾房已经毫无踪影,但碾盘还在,上面的碾子还在,它们静静地呆着,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面对无语的碾盘,我们唯有沉默,无言地围着碾盘转圈。整个村庄都毁了,碾盘却岿然不动,这让我们自惭形秽,洪水还没有来,我们却纷纷离合卜吐而去。如果我们留在这里,面对1998年那场大水会有怎样的表现?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会跟社员一样,伐掉东岗子上的杨树,营造各自的小家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坐在碾盘上,后背倚着碾子——我在亲近40年前的合卜吐。这可是合卜吐原址留下的唯一记忆。在相机对准我的瞬间我的思绪又回到了40年前。每年春节前是碾房最忙碌的时候,家家要磨大黄米做粘豆包。我们不会使碾子,队里派妇女帮忙,我们则在一旁无聊地看拉碾子的牲口戴着蒙眼毫无目的地围着碾盘转圈。做粘豆包的时候年轻姑娘结伴来集体户帮忙,这是队长的要求,当然也有姑娘们自愿的成分。突然近距离跟那么多姑娘在一起,我们个个受宠若惊,举手投足格外小心。姑娘们也少了平日的泼辣,个个温柔贤淑,手里包着豆包,眼睛却偷偷地瞟着我们,让我们心里不禁阵阵发热。那些日子,一锅一锅的豆包把我们的土炕烧得滚烫,躺在上面浑身舒坦,梦里便常常重现白天的热闹场景。

离开老碾盘,我们好像失去了方向,一行人漫无边际地在合卜吐原址转悠。那天阳光充足,适宜照相,却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衬托的景物。尽管如此,我们的相机也没闲着。这儿是队房子,这儿是菱角家,这儿是包马倌家,这儿是羊倌家……我们寻找从前的记忆,寻找当年的影子,“咔嚓咔嚓”,在泛着碱花的土地上留下十来个小老头的身影。

胶卷冲出来的时候却出了问题,我们最想留下影像的地方却没有一丝痕迹。从走进合卜吐到离开,两部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其他都好好的,唯独集体户门前和老碾盘两处的底片一片漆黑。相机没有毛病,拍照也没问题,怎么偏偏这两处没有曝光?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也罢,我们心里记着合卜吐呢。记着集体户的老房子呢。记着大水也冲不走的老碾盘呢。

渐行渐远的辙印

记忆中我最早见过的马车都是木头做的,车厢是木头的,车轮也是木头的,甚至连车轴也是由一种叫黑桦的桦木做的。

这种木头做的马车叫花轱辘车,十几根木制的辐条支撑着同样是木制的车辋。为了防磨,车辋还要箍上一层一指厚的铁瓦。箍了铁瓦的车轮比起纯木头车轮算是一个进步,不但耐磨,跑起来也十分有气势,“轰隆轰隆”像闷雷从天边滚过;夜晚还可看见铁瓦与路面砂石摩擦、碰撞进出的火花,十分壮观。

我见过不箍铁瓦的车是在内蒙古的索伦,那年我在索伦铁路电报所助勤,经常有蒙古人赶着黄牛驾辕的勒勒车从街上过,勒勒车的车轮就没有箍铁瓦,水曲柳或榆木做的车轮已经磨得没了棱角。不但车轮不箍铁瓦,整个勒勒车也见不到一丁点儿金属,所有联结处除了榫卯就是用藤条缠绕加固。当时感觉很稀奇,不由联想儿时所见的马车,不仅车轮箍了铁瓦,其他部位也由许多叫“蘑菇钉”的蘑菇状铁钉联结。虽然如此,箍了铁瓦的马车跟蒙古人的勒勒车并无本质上的区别。马车的飞跃应该是使用上充气的橡胶车轮,这种马车被称作胶皮马车,载重量明显提高,运行阻力也大大减少;很长一段时间箍铁瓦的马车和胶皮马车并存,直到进入20世纪60年代箍铁瓦的马车才彻底隐退,由胶皮马车一统天下。

与箍铁瓦的马车相适应,那时候铁匠炉很多,极小的乡镇也能有几家,捻马掌钉、挂马掌、打铁瓦、箍车轮,各个铁匠炉都红红火火。我喜欢去铁匠炉看热闹,喜欢看铁匠们打制铁瓦:一个掌钳的师傅,两个打下锤的伙计,个个肤色黝黑肌肉饱满,大锤小锤“叮叮当当”,通红的铁瓦火星四溅。打好的铁瓦还带着暗红色,掌钳的师傅就“滋”的一声把它插进冷水里淬火,拿出来晾一会儿一块散发铁腥气的铁瓦就完成了。多数时候车老板就在铁匠炉旁边候着,一边等着箍新瓦,一边捎带给自家的马挂掌。一切都停当了,老板子一欠身坐到辕板上,长鞭子一迎,四匹马顺从地按老板子的指示调整方向,接着便“得儿得儿”的离开铁匠炉,及至上道,老板子长鞭一晃,四匹马便伸开腰放开蹄跑起来,只留下一串悦耳的马铃在小镇上回荡。

因为我们那地方马多,且属平原地带,也为了增加载重量,一般人家的马车都套四匹马,一匹驾辕,一匹在辕马前面,叫前梢马,另两匹一匹在辕马左侧,叫里套,一匹在辕马右侧,叫外套。与两套车和三套车相比,四套车显得尤其威武,跑起来十六只马蹄几乎一个步伐,“呱嗒呱嗒”一溜烟,如同古代战场上的战车。为了尽量多拉货,马车有时还要搭跨扛,用松树或曲柳等硬木杆在车厢板四周向外延伸搭成四框,这样整个车厢就扩大近两倍的面积,相当于现今的重型卡车。搭了跨杠的马车最适宜拉玉米秸、羊草和芦苇等发泡的货物,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小山在移动。不知这种搭跨杠的方式南方有没有,我想可能没有,因为南方道路狭窄,且村子里房屋之间紧密,很难通过近五米宽的马车。倒是东北地区因为土地辽阔道路宽广,村屯之间、村屯与城镇之间距离较远,村屯的房屋之间也十分宽敞才适合这种搭跨杠的大车,跑一趟是一趟,十分解渴。因为是四套车,车老板对如何套车就特别讲究,“冬拉长夏拉短”,冬天的马套要比夏天长一些,因为冬天结冻的路面光溜马车滑行的快,如果套短,很容易因为缓套出危险,而长套有缓冲的余地,既容易让马使上劲儿,又不至于发生意外。而夏天路面发软,马车滑行阻力大,不容易缓套,如果使用长套,拖泥带水,马匹反而使不上劲儿。

车老板的鞭子也有所不同,有短鞭和长鞭之分。如果仅仅一匹辕马拉的车或者只有一个里套,老板子手里的鞭子就可以短一些,这样比较灵活。如果是三套车或者四套车老板子就必须使用长鞭子,否则鞭长莫及控制不住前梢的马。短鞭子一般不到两米,如今偶尔见到赶车的,手里的鞭子全都是短鞭子,因为这些马车多数只有一匹驾辕的马,短一点的鞭子足以驾驭。长鞭子的长度超过三米,老板子轻轻一抬手鞭鞘便可触及前梢的马头。鞭子是老板子控制马匹的重要工具,如同乐队的指挥棒和汽车的方向盘,所以老板子都特别爱护自己的鞭子,轻易不让外人触摸。长鞭子由几根细竹子像编辫子一样拧成,下端还要插上一段比拇指粗一点的木杆,便于老板子牢牢地握在手里。

许多老板子还在鞭杆上拴几道红缨子,显得威风飘逸。老板子们这么做并不仅仅为了装饰,其中还有图吉利的意思。有一句俗话“女人产前产后,男人鞍前马后”,是说这是人生最容易发生危险的时刻,为此每年大年三十拴马车的人家都要给自家马车的车厢贴上“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的对子以图新的一年平安吉祥。鞭梢也有讲究,以熟好的狗皮为最佳,据说狗皮鞭梢甩起来声音既响又脆,打在马身上也相当刹式有力。当然老板子的鞭子轻易不会落在马身上,除非爬坡打误等万不得已情况下是不肯下狠劲打自家的马,他们把马当成自己的亲人和伙伴,鞭子晃来晃去不过是一种提示和威慑。尽管如此,老板子对甩鞭子的技巧却从来不含糊,像枪手练枪法一样时时苦练,力求既准又狠,据说好老板子一鞭子下去鞭梢可以把地上的老鼠卷起来。

从前,马车是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老板子的地位也因此显得十分重要。人民公社之前农民单干的时候,哪家如果有一挂马车,那家的女人就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对自家的爷们也百般敬重,每日烧酒烫着,热炕头留着,好吃好喝供着,出门送进门迎侍候得十分周到。人民公社时期,想当老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吃苦耐劳、聪明机敏、根正心红苗壮是最基本的条件,条件具备了还得过社员推选这一关。当老板子是件光荣的事,因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队里讨论什么问题老板子一句话生产队长也让着三分。

老板子也有荣誉感,因此也就特别注重自身形象,穿截上便十分讲究,尤其是冬天,帽子必定要貉皮的,俗称貉壳帽子。貉皮的毛既长又柔,特别保暖,戴在头上帽耳朵不必放下,长长的绒毛能遮半边脸,所以除非天气极冷,一般是无须放下帽耳朵的,老板子们要的就是长长的绒毛在头上飘飘忽忽那股子劲儿。像规定好了一样,老板子下身普遍穿羊皮裤,套藏青布面;上身清一色半大羊皮袄,不套布面,白茬,再扎一条蓝布腰带,显得潇洒利落。平时脚上穿靰鞡,如果出远门,就换上白色毡疙瘩,高腰直抵膝盖。毡疙瘩将近一指厚,纯羊毛赶成,三九天在外面待一宿即使不运动脚上也不冷,甚至还会出汗。进人20世纪70年代靰鞡和毡疙瘩渐渐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大头鞋,既轻巧又保暖。但是,不管多冷的天,老板子一律不戴手套,主要为了方便握鞭子,方便处理车上车下的活计。他们戴羊皮套袖,手指基本被羊毛遮住并不感觉冷。为了处理意外情况,老板子都佩带鱼刀。鱼刀形壮如鱼,刀鞘一头是尖的,便于关键时刻插入套绳的结;刀刃非常锋利,可以在危急时刻快速斩断马套。鱼刀的刀鞘有金属的,也有羊角的,老板子大都喜欢羊角的,好看也管用,拴在后腰上十分显眼。这是老板子的专用物品,我下乡插队那几年还没见哪个社员腰上随便佩戴鱼刀的,只有车老板子,其他人好像没有资格。

老板子赶车有苦也有乐。苦的是他们经常在外面跑,无论冬夏,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而乐则是他们自己找的。赶车跑了一天,人困马乏,但远远望见可以落脚歇息的大车店,不但人没了倦意,马也来了精神,四蹄翻飞,马铃也“哗哗”的透着欢快。大车店是专门供车老板休息的地方,筒子屋,南北大炕,一间屋能睡二三十人。院子也十分宽敞,车马都有相应的地方。大车店多建在城市边缘和大路边上,差不多十里二十里就会有一家。老板子是贵客,进得大车店就是皇上,店家绝对不敢有半点怠慢。往往鞭杆子往车辕上一插,人还没下车老板子就骂骂咧咧地跟店家“哨”起来。“哨”是东北特有的插科打诨,多采用谐音占对方的便宜,并无恶意。店家跟老板子都熟,自然也不让份儿,彼此就在院子里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哨”,彼此的感情也就在这看似谩骂的“哨”声中悄悄拉近。不一会烫脚的热水端到老板子跟前,然后就盘腿大坐点酒点菜,猪肉炖粉条是必不可少的一道主菜,再来一盘猪头肉,外加一壶烫得滚热的65度烧酒,就在大炕上造;吃得香喝得痛快,一天的疲劳也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如果有兴致还可以点一憷二人转,演员就在地当央,连扭带唱,老板子光膀子坐在炕上享受。不想看的就大被一蒙,不受干扰,一会便进入梦乡,在震耳的呼噜声中享受火炕的温暖。

40年前我在古林西北部一个叫合卜吐的小屯插队,这儿从前是蒙古人聚居的地方,马匹远近闻名,体态匀称、性情生猛,调教出来个个都是良驹,拉车有劲且肯下力气,所以合卜吐屯的马车也特别出名。

一次队里的几辆大车往县苇站送芦苇,搭了跨杠的苇车像一座小山。

中途在大车店休息,赶头车的曲老板子径直往院里闯,一车的芦苇楞是从院门挤进去,外屯的老板子看得直咂舌头。有人问,哪儿的大车这么有劲儿?大车店的人说,这还用问,除了合卜吐屯的还有哪个屯子的马这么龙性!曲老板子嘿嘿一笑,大鞭子一摇晃接着用力一抖,“叭”的一声脆响,四匹马像钉子一样立在当院,纹丝不动。

合卜吐屯的马有劲儿是锻炼出来的,因为合卜吐屯地处嫩江流域,夏季道路特别松软,车辙形成一道深沟,不用说拉一车货物,空车在这样的路上走都十分费力。外屯子的大车从这里过都十分打憷,陷车打误经常发生。合卜吐屯的马因为经常走这样的路已经适应,加上品种优良膘肥体壮,沟沟坎坎腰都不躬,轻轻松松就过去。跟了几次马车去县里办事,我才感觉坐合卜吐屯的马车简直就是一种骄傲。一进县城,老板子个个都来了精神,大鞭子甩得“叭叭”山响,引得城里人纷纷观望。受此感染,我腰杆挺得溜直,有时还接过鞭子比划几下,虽然甩得不响但那得意的滋味却终生难忘。我跟老板子们一起住大车店,一起去小饭馆吃猪头肉喝烧酒,一起去戏园子看二人转,感觉老板子的生活真的赛过神仙。就这样,插队那几年我的酒量练出来了,多烈性的老白干也能应付;二人转也上瘾了,高兴的时候也能哼上几段。

但是我却一直没有学会赶马车,大鞭子在我手里根本不起作用。无论我怎么专心,马就是不听我的指挥,四匹马各奔各的总也形不成合力。

看我笨笨嗑嗑的样子曲老板子就说:“你不是赶大车的料,念书兴许还中。”这让我十分没有面子,但我就是学不会赶车,即使用小鞭子赶一匹马拉的车也不行。不过我对马车有感情,对老板子也十分敬佩,认为他们是那个时代的骄傲。如今马车越来越少,四套马车更是难得一见,它们已经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曾经透迤曲折的车辙也渐行渐远,最终必将在我们眼前消逝。

水灵灵的小镇

那时,小镇很小——在塞外,在科尔沁草原,这样的小镇随处可见。

但我那小镇水灵,雾霭氤氲,仿佛浸于清亮的小河,颇有江南水乡的风范。

小镇周边倒是有几条河,离得却远,但小镇并未因此而显干燥。

小镇多水,地上地下水量丰沛。小镇无高楼,楼房也很少,有人说跟地下水位有关,地下水位高,地基无法打得太深,自然不能盖高楼。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暂且不论,小镇地下水位高则是事实,一锹下去便有水珠渗出,稍倾,挖过的地方水已涌满,清澈得像一汪泉。小镇的绿化也由此变得轻松,寸把粗细的树桩亦可扦插,不出几日,树桩上便有嫩芽钻出,活了,三五年便已成林,引来鸟儿无数。倘仔细分辨,鸟儿的叫声也都带着水音儿,声声清脆,十分悦耳。

小镇被草甸子围着,不出二里可见“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

草甸子永远都湿湿的,有些青草干脆就浸在水里,这是小镇的肺。

有这肺地庇护,有这茂盛水草地滋润,小镇能不水灵?即便表面没水,草甸子的泥土也含着大量水分,极萱,行走其间脚下像踩着海绵,不知不觉人便饮酒一般,醉了。

小镇没有地下排水系统,只有纵横的阳沟像小河布满街巷。因为地下水充盈,阳沟里的水终年不断,且透着清凉。小镇的阳沟也因此成了鱼儿畅游的天堂,常常引来孩子们在此垂钓,这也成了小镇独特景观,江南水乡恐怕也难有此景。

草甸子上也有鱼,还很多,哪怕一个小小的水洼都有鱼儿自在地游来游去。有时就想,这些鱼或许是天上掉下来的吧,不然,这鱼儿究竟从何而来?总不会从嫩江或洮儿河跃上堤岸直接飞过来吧?草甸子有开荒人用草筏子构筑的小屋,取土留下的水坑竟然也有鱼,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想吃鱼的时候,只管把锅里水烧好,开门用水瓢去舀就是了。“棒打獐子瓢舀鱼”在小镇正适用,或许这句谚语就源自我那小镇呢。

因为鱼多,小镇的街道往往成了鱼市,东一摊,西一摊,街道仿佛成了河。寒冷的冬季常有马车拉着已经冻成冰坨的鱼进入小镇,小镇的街道真就成了鱼儿穿梭的河。马车拉来江河里的鱼,也把一江清水拉进了小镇。

小镇雾多,清晨尤甚。云里雾里,朦朦胧胧,好像披了一层纱,望过去犹如海市蜃楼。小镇的雾纯净,没有丁点儿霾,吸一口甜甜的,润润的,五脏六腑被洗得干干净净。胸膛开阔起来,心情愉悦起来,烦恼被统统洗去。待雾气散去,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小镇更显明亮。有雾的洗礼,小镇一尘不染,走在街上仿佛在轮船甲板上漫步。

小镇的秋天多雨,缠缠绵绵无休无止,到处都湿漉漉、黏乎乎。但也无须担心,小镇生活节奏缓慢,人们活得悠然,没有紧要的事情不必出屋,就在家里烤火,听雨。在小镇人的心里,秋雨渐沥恍若天籁,绝对是个好兆头,有这秋雨的滋润,黑土地会越来越肥,来年的丰收已经有了指望。

小镇的冬天雪格外大,也格外多,整个冬季小镇都被白雪覆盖着,因此也就少了冬季的燥气。极寒的天头,水气结了晶莹的颗粒,漫天飘洒,反倒给小镇带来湿润的气象。有时会有雾凇降临小镇,满世界便一片洁白,小镇犹如走进童话世界,当然这也是小镇最为水灵的时刻。

春天来临,大地开始融化,屋檐的冰凌“滴答滴答”流着,积雪也化得斑驳陆离。小镇水气升腾,更加湿润,也更加水灵。接着便是春雨绵绵,然后,布谷鸟叫了,黑土地被犁铧翻开,田野上人欢马叫,小镇更水灵,更迷人了。小镇酒馆

我喜欢喝点酒,午餐和晚饭总要喝两口,虽然喝得不多却也是一种享受。

之所以对酒如此偏爱很大成分在于我曾经生活过的北方小镇;小镇人好酒,镇子不大,几条可以望得到头的街面颇有几处飘舞的酒幌,即便十分窄巴的胡同也都藏着酒家,小镇也因此荡漾着淳厚的酒香。

大概是小镇给我植入了好酒的基因,让我很早就与小镇的酒馆结下缘分,以至于至今还时刻想着恋着,细斟慢饮之间也不忘时时温习小镇酒馆那无限风情。

小镇的男人差不多都能喝两口,酒量大小倒在其次,好喝而已。

哪家男人如果不会喝酒,便是上不得台面的孬货,在自家娘们儿面前也就矮了三分,娘们儿也会因此脸上无光,免不了时不时用小话敲打,男人自然无话可说。

小镇的男人见面常常会问:有空没?如果对方说有空,那人一定会说,整点儿?整点儿就整点儿。不一会儿,小酒馆一准又多了一对哥们儿。

酒馆不必多大,酒好菜好老板热情便可,喝酒的人只图喝得痛快。

如果再有一个能说会道,漂亮风流,话语带着温度的老板娘在眼前晃来晃去,走进小酒馆算是走进了天堂,滚烫的烧酒一进肚个个立马成了不知忧愁的神仙。

小镇酒馆的店面的确也都不大,三五张桌是普遍的格局。桌椅板凳也不甚讲究,有的干脆不施油漆,但却全部实木,往那一坐心里便觉得平稳。室内也没有过多的装潢,几张年画算是最好的点缀。但酒菜却从不马虎,煎炒烹炸火候必定恰到好处。关键时节大师傅手中的大马勺轻轻一斜带上火头,菜肴便完全被火焰包裹,嗞嗞作响之中香味立时就溢满小酒馆。这也是客人最惬意的时候,他们喜欢看大师傅这一手,也喜欢听叫勺的声音。菜炒好了,大师傅会用手勺敲打炒菜的大马勺,这是专门给跑堂听的,算是一个通知:菜好了,给客人上菜!

所以称为“叫勺”。如果大师傅来了兴致,叫勺便有了韵味,各种花点不断变幻,极像大秧歌的鼓点,听得客人心里痒痒,未喝酒已先醉了三分。如果客人多,叫勺声就不断溜,客人壶中的酒便在这欢快的叫勺声中“唰唰”地下。

当然,小酒馆也不能总去,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家里喝,哥几个凑在一起热炕头一坐也是极其痛快的事。但是小镇的男人还是留恋小酒馆,变着法地去那里喝两盅。他们坚定地认为小酒馆是酿造快乐的天堂,而自己的许多快乐和喜悦恰恰就源自那里。在那里他们可以随意吆喝,随意争吵,再大的声音也绝对没人拦挡,真可谓无拘无束身心两悦。夏天可以放肆地脱掉上衣,赤条条让酒肉穿肠而过。而冬天则是男人去小酒馆天生的理由,那里有通红的炉火,炉子就在地当央,无论是土坯搭的还是铁皮油桶改造的,炉火永远旺盛地燃烧,一进屋就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任谁也忘不了那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酒烫热了喝才好,这是小镇人喝酒的习俗。他们认为“喝凉酒,花赃钱”早晚是块病。而酒烫热了喝起来才解渴,热嘟嘟地喝下肚全身都无比通畅。因此,在冬天小镇酒馆的炉盘上都放着一个烫酒的水盒,马口铁打制,一个个格子像蜂窝一样温着客人的酒壶。不必担心有人拿错酒壶,而即使拿错了也没人计较,更不会有人责怪,再放回去就是了。就算是把人家酒壶里的酒喝了也无妨,喊一声:拿错了,就算是道歉,人家还会笑呵呵地举杯示意:没说的,心领了。如果拿错一方再把自家的酒壶大大方方地放在人家面前,双方立刻就成了朋友,没准会两桌合并,坐到一起频频举杯了。我就曾经历过如此美妙的事情。那一日朋友三人在小酒馆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竟晕晕乎乎拿错了酒壶,对方好像已经知道酒壶被我们错拿却并不计较,当我们过去道歉的时候人家却乐呵呵地说,干脆合在一起算了,说罢便立即行动,把桌上的酒菜端过来与我们合并成一桌,从此大家便成了酒友,有事没事都要聚在一起喝几盅。

小镇的酒馆从不嫌贫爱富,来的都是客,一律笑脸相迎。点一桌子菜,老板自然心中高兴,只点一个熘豆腐老板照样笑容满面,而无论什么时候,大师傅的叫勺声总是欢快地响着。其实,到小酒馆喝酒的人也很少要太多的菜,来这里就是喝酒,就是在老白干里寻找快乐,一两个小菜足矣,但酒必须是65度高粮小烧,只有这种酒才喝着香,才能找到神仙一般的感觉。

小镇人喝酒喜欢用小盅,认为这样喝起来才有滋味。酒盅有三钱、五钱的,也有七钱一两的,用多大酒盅要看场合,一人独酌用三钱小盅居多,一盘小菜,二两烧酒,细品慢润,如果用大盅可能就没意思了。二人对饮往往就要用大一点的五钱的盅,酒盅不大不小,正好推心置腹,交杯换盏,极容易喝出情分。如果三个人以上,酒盅就不宜太小,太小喝不出情绪,一般都要用七钱的,喝起来痛快,一盅是一盅。

喝到高潮往往还会换上一两的盅,而且举杯就干,透出小镇人的豪爽。

当然有时也用大碗,这种场面必定相当激烈,凑在一桌的往往都有酒量,半斤八两不在话下,这酒喝得自然也就十分痛快。

小镇人喝酒不喜欢沉闷,总得弄出点动静才感觉过瘾。划拳是保留节目,吆五喝六的声音不仅增加了小酒馆的热烈气氛,也能增加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