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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7 20:4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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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炫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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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荒唐

年少荒唐试读:

写在前边的话

落笔如落子。

有人说名字错了,是年少轻狂,年轻人无车无房,赤条条,这叫轻,人微言轻,所以谨小慎微,电视剧里讲,捏死你像捏死一只蚂蚁。

至于狂,什么叫狂,壮士劫道儿,你说壮士我错了,这不叫狂。

你说壮士留步,撩开袍子,拱手抱拳,说看我变身,这也不叫狂,这叫病。

你说瞅你咋的。

这才叫狂。

轻狂,是说我们这些年轻人,一无所有,偏喜欢瞅你咋的,又好出头,这胸腔、肺腑、脑壳儿里都滚着烫手的血,有多烫,我洒出来,溅在荒草里,就能燎原。

熊熊大火汇成河,奔流入土,烧去整个城郭。

可往往我发现,不是血不热,恰是没有荒草,亦没有城郭,憋足了劲儿,无处可烧,四顾茫茫,凌寒噬骨。

于是,像我们这样提剑的人,才会犹豫,才会问眼前巨大的龙,你到底是龙,还只是吃水的风车?

我想起一位朋友,与姑娘相好四年,整个大学时光,每一寸,每一帧,你看,都是好。胸脯好,屁股也好,温润如玉,温在两臂之间,两臂成怀,润在喉咙肚腹,如若渊虚,不见瑕疵。爱情是一块老玉,放在掌心,掌心恰是温湿,有一点儿纹理,沁了汗,这样整日摩挲,焉能不温润么,简直太好了。

大学毕业,姑娘嫁作他人之妇,他人有房,他人是公务员,他人比你更近、更紧,像敦实棉袄,包裹着她,浑身上下都更热乎,还防水,透气,还贵。

你冲了一辈子塔,败给了武器店老板。

你说你要屠龙,龙说我他妈是个风车。

你气愤,可连个给你捅的肉身都没有。

再说我这朋友,从小就狂,自诩胜利小学陈浩南。在我们那个年代,这必然引来无数挑战者,就好像抗日电影里皇军捉了良民,问你叫什么,良民说我叫陈真。

就这么狂,胡匪彪子双枪将。

天王盖地虎,我朋友是不怕的。

上海一套房,我朋友就了。

于是我才感到困惑,落笔前,斟酌良久,觉得四肢百骸,都泄了劲儿,对着天花板生闷头气,干脆就是空虚。

为什么?因为我劝朋友,你去把姑娘抢回来呀。朋友拦住我。“我说谢晨你回来吧,我肯定能挣着钱。我买了房,天天不重样地跟你做爱,买四张无上限的信用卡,三张用来刷,一张用来练镖。”

朋友替我说完,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傻不傻。

姑娘后来结婚,当天我朋友憋在房间,修真似的,无声无响。有人说他辟谷了,有人说他悬梁了,我想他终于想不开,走上了凡人修仙路。这个故事太简单了,从血肉丰满变成血肉干瘪,一进屋好大一道梁,梁下好长一个人,舌头长,腿长,尿液喷洒的轨迹也长。吊死了,成仙了,上去就封仙,封一个仙。

翌日,他出来,说我操朱宝,我摇了一天微信,摇着个波大腿长声浪的,我觉得我又找着真爱了。

我见他眼有泪痕,有人说他哭过,是捧着脸干号;有人说不对,他是跪在床脚啜泣,我不知,便问你可哭了?“她结婚,关我什么事儿,我哭你妈个蛋。”

以前我们说,要在一场婚礼中,抢走新娘,在一个大雪夜,有膝盖那么深,我们是胡匪彪子双枪将,抱走新娘,雪夜驰骋,留下一串蹄印。

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用冻僵的双手撕开她肿胀的棉袄,露出炭火一样滚热的胸脯。我的双手贴上去,烫得灼人,嗞嗞儿往外吐热气,像是两颗注满热水的囊,圆鼓鼓,滑溜溜,软绵绵,哎哟呵,真爽。

现在我们连想都不敢想,我们说这叫犯罪,属于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兼拐卖妇女儿童。

吃枪子还算罢了,最重要的是,何必呢。

何必如此冲动,何必轻躁癫狂,雪这么大,不如饮酒,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你明白了,你就狂不来,你什么都懂了,你就跑不动,于是只叫轻狂静坐圆寂,烧成了一把荒唐。

当我们成年的时候,回头看这些年少的时光,看到的是轻狂,我举手,说老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性还需要检验而苏联解体恰恰证明了这种哲学的不稳定性。

这是轻狂。

我朋友说,看这妞,三天之内给你拿下,双唇酥胸三角铁,给你摸得通透,否则包你一月烟钱,他问我这是不是也叫轻狂。

我说这是流氓。

那时候,我轻狂,现在轻狂是一种回忆,涓涓流淌,拨开我的胸腔,那里有一片静谧山谷,花草茂盛,不大,指甲盖大小,那就是我仅剩的那么点儿轻狂。

现在的我,还有你,还有他们,我们不是轻狂。

我们是荒唐。“看这妞,算了,咱配不上。”

如果你早知这样,还不如趁早,年少荒唐。

广场舞大妈之斗舞

有人的地方,就有广场,风生风灭,乃青春永驻之所。

有人告诉张素娥,最近广场不干净。

旁人或许听不明白,张素娥却是懂了。她太懂了,跳了十年,从《小三》跳到《小苹果》,风云变幻,也许是风浪见得太多,逐渐坦然,她像一头老鲸那样,能够平静地迎接风暴。她想起曾经一位老大姐握着她的手说,出来跳,迟早要还的。

老大姐说,我们出来跳广场舞的,要讲信用,说跳一辈子,就跳一辈子。

老大姐跳到寿终,真的一辈子,张素娥觉得这是大成。

她这辈子从粮食局退休以后,就明白自己的人生从未真正地活过,就像梭罗的诗歌说的:

I wanted to live deep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

o put to rout all that was not life.

And not when I had co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

直到开始跳舞。

这是张素娥生命的所有,没有人,放眼整个东城区,没有人能够挑战张素娥的权威。她几乎就是执掌东方的老龙王,她寻常是不去西北南三个方向跳舞的,那里有白虎李秀丽、玄武马玉兰,以及朱雀张翠萍。

舞林如武林,有人的地方,就有广场,有广场,就有规矩,张素娥不是那种喜欢打破规矩的人。青龙张素娥,她已经成功了,她很安详,很享受。

张素娥在晚饭后换上轻松的衣裤,推开门。老伴儿问她,会不会有事儿,好好说话,别动手。

张素娥笑了笑,不会,我是龙王啊。

她走进楼道,涌进一片黑暗之中,像一条蛟龙,沉进了黑暗的冰海。

广场上灯火辉煌,跳舞的妇女们逐渐涌入,像逐光的鱼群。她们填满了广场,这些是来自胜利小区的大妈们,和蔼可亲,活力四射。

可是今天有所不同,今天不干净。

广场上已经有了另一批大妈,她们手中执着粉色的塑料扇子,或坐或站,眼神肃杀。都明白,太明白了,行内叫占场,这是两个势力的斗争。这些年岁不再的老姑娘,从1960年以后就熟稔了斗的技巧,而主义不同的两股势力,决然,必然无法相存,必须斗,必须恶斗,才能信服。

张素娥说,你们谁领头,我是张素娥,想和她聊聊。

先来的大妈们左右分开,像摩西分红海,从人流的深处,走出一位黑发大妈,敦实,微胖,但是神色不改,有大气。所谓大气,就是说她一定跳过许多年,见识过不少广场。

黑发大妈说:“我叫陈小菊,跳了五年,是个新人,但是我们想在这儿跳。”

胜利小区的大妈群中,有人扑哧笑出了声儿。太嫩,五年对于广场舞来说,只能是入门,除非你天资聪颖,是广场舞的奇才。这个世上能成为奇才的人不多,张素娥可能算一个。只有那些熟知广场史的人才会无比惊叹,因为张素娥是第一个将《最炫民族风》带进广场的女人,意义不亚于为人类取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从此广场一片光明。”

——广场舞行为规范第十七条。

张素娥叉着腰,她说:“你知道这里是哪儿么,胜利广场,你知道它的别名吗?”

陈小菊微微一笑,我明白,它又叫龙穴。

敢于在青龙张素娥的广场上跳舞的人,我们理应敬她一杯。

张素娥说,老规矩,天地人神鬼都在见证,咱们比舞吧。

陈小菊点头,自觉让出一片场地。

张素娥打了个响指,她说,老妹,你可见过龙的伟力?《老婆最大》。

不愧是龙穴里的舞者,胜利大妈们迈出步伐,轻巧有力。她们的阵形像铁壁也像游龙,在歌声里徜徉悠远。

老婆最大呀老公最二

你要答应我不许找小三儿

年轻的情儿呀老来的伴儿

我想要为你生个小孩儿

歌词简单,舞步却不简单,有亘古的回音。她们踏着脚下青砖,发出龙吼一样的声音,太整齐,太霸道,广场上大部分人都感到一种来自帝王的压力。那一刻,十五公里以外的城管办公室里,王队长喝了一口茶,猛睁开眼。“龙抬头!”

龙王张素娥的舞蹈,可怕,只能用这两个字。

陈小菊的眼神有些异样。

一曲舞罢,张素娥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青龙张素娥,最讲道理。

陈小菊面无表情,她说:“素娥姐,领教了。”《最炫民族风》。

张素娥没有想到陈小菊跳了自己的成名曲,与张素娥的刚烈相比,陈小菊她们的舞步,更加阴柔,她们就像是古老的阿佛洛狄忒,在橄榄枝的水池边翩翩起舞。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陈小菊与她的姐妹们,像一群工笔画仕女,走进了胜利广场,如水垂光。所有的中老年男子都痴了,这里面年纪最大的老王,放下棋子,他说,你们可能没有看过,民国的衡阳战场,那些劳军的姑娘。那时候我们都疯啦,跟现在一样。“下什么棋,看舞!”

陈小菊她们跳完,全场屏息,张素娥感觉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逐渐推出广场。

张素娥知道自己败了,败在自己最得意的曲子上。

她问陈小菊,你什么来头。“十五年前你还在太阳花小区住着,跟一个叫陈秀兰的老姐跳舞,你还记得么。”“我记得。”“你夺了她的位子,带走了大部分姐们儿,你记得么。”“广场里只有强者,你应该明白。”“陈秀兰回去就抑郁了,你一定不知道。”

张素娥想说什么,陈小菊没有给他机会。她说我用了五年的时间,去世界各地学习,俄罗斯的红场,法国的卢浮宫、北京的天安X,我哪一个没有去过。我与俄罗斯的普尔尼科娃领导的红军舞团激战了三个昼夜,与法国的红磨坊舞团斗至最后一人,与北京的皇城舞蹈团难分难解,我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向你复仇。”

张素娥倒吸一口凉气,她觉得被人揪住了龙角。“你是谁。”“陈秀兰,是我的母亲。”

陈小菊说完,转身带着自己的大妈们离开了,她来了,只为了赢,她不屑于这小小的广场。

陈小菊击败了青龙张素娥,从此东城区新的王者诞生了,跳舞的大妈们都知道,那个人被称为“屠龙的小菊”。

可谁也不曾再见过她,人们说,她替母亲报了仇,她的舞力已经到达巅峰。

有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美国纽约的时代广场。

迎战百老汇舞团。“有人的地方,就有广场,风生风灭,乃青春永驻之所。”

——广场舞行为规范第一条。

半匹红裙,一柄剑

不过是朱砂痣与白月光,蚊子血与干米粒,可他又要朱砂痣,也要白月光。然而两全不能其美,他就选了最新的那个。1

从前有一位姑娘,穿了一身红袍子,戴凤冠,大婚的衣裳,乘了一艘窄舟,顺江而下。大圆月的夜晚,两岸飞过漆黑的枭鸟,江水滔滔,星星点点,那是斑驳渔火。她笔直地站在船头,眉心一点朱砂红。

姑娘咬着嘴唇,顶着江风,长发与袍子被高高托起,手执燃火的大雄宝剑,她对着风说,我要见他,不论他在哪,我都要见他。

于是风更猛了,趁着风,舟如银梭。雨停了,头顶是星月浩瀚,像倒悬的沧海,璀璨得不可思议,夜幕中升起一片似有似无的薄雾。燃烧的大剑映着她肃穆的脸额,她是朽木船首的雕塑,也是劈开星海的刀锋。

这个姑娘叫小黎,三十四个时辰之前,她乘着顶红轿子,一路敲锣打鼓。男人骑高头大马,戴大红花。乡亲们都说,小黎姑娘与状元郎终成眷属,是一段佳话,好一段佳话。

午夜时分,她遮盖头,屋内灯火通明。在灯火通明中她一直等,结果蹿来一阵风,灭了红烛,黑漆漆一片。她掀开,发现新郎没有来。

人们说,新郎和他翠云楼的相好阿珠一起走了。他们是趁夜走的,穿过无人的街道与青石的小路,手牵着手,趁着一阵萧瑟秋雨,登上北去楼船。原来他们早就相识,但阿珠未能赎身,二人相思却不得厮守,好在终于大婚这一天,状元郎想明白了,他爱的人是阿珠,又是一段佳话。

人们涌来小黎的闺房,劝她不要悲伤,状元郎一定会回来的。这一天中庭里月拢青纱,细雨处,风吹屋檐瓦。小黎笑了笑,她说我大红的婚纱谁也不许脱,她走进一片细雨之中,垂头想了一整夜,没有掉一滴眼泪。

随后,雨大了,有人看见红色的影子,纤细又弱小的红色的影子。她拔起宝剑,冲进大雨滂沱,冲进夜黑风高,登上顺江而上的小舟。有人喝多了胡说,说这把剑熊熊燃烧,全是火,烧着她眉心那点朱砂红。2

从岸上的高崖上,杀出一帮匪人,他们敞胸露怀,使着大斧与链子锤,踏上船,船上只有小黎姑娘,穿大红的婚纱。他们要睡了小黎姑娘,小黎姑娘说,不可能。

匪首说,你穿着红衣凤冠,你要去哪,大婚当夜,一定是逃婚来的。

小黎说,我要见新郎,你不懂的。

匪人们哈哈大笑,匪首说,我就是逃婚出来的,天下这么大,谁没有故事。“你什么故事。”

匪首说,我考中举人,结果我的女人病死榻前。王员外要我娶他的女儿,他女儿生得风姿绰约,娶了她,我就是员外的嫡系,一帆风顺。我想到她的酥胸与柔情,不禁哈哈大笑。“但是我没有。”

匪首说,我想我的女人,我日日夜夜地想她。但是江水不倒流,人焉能有活,于是我哈哈大笑,我学会了哈哈大笑。

我女人说,你一定能考上功名。她手冻得通红,我找不到一块儿取暖的炭火。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她却死了。

我发现,原来是王员外派人下的毒。王员外真是用心良苦,体恤忠良。我为了报答他,杀了他一家七十三口,包括他的女儿。那天,我点了一把火,提着刀,落草为寇,山里称王。“我是个恶人,我的故事,你不懂。”

匪首亮出七尺斩马刀,要威逼小黎姑娘。小黎摘下凤冠,丢给匪首:拿去吧,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其余的我不能给你。我的新郎离我去了,我有事找他。你要逼,我就和你鱼死网破,刀剑无情,血我不怕。

小黎姑娘挥起宝剑,就是一团火,呼啦啦,眸子里全是不甘心的气劲儿。

匪首拍拍手,哈哈大笑,好吧,我放你走吧,凤冠拿来。

匪首接过小黎姑娘的凤冠,狠狠掷出去。远远的,扑通一声轻响,凤冠落进水中,冒了几个泡,再也没有浮上来。“去追他吧!问问清楚!问得清楚,就抓他回来;问不清楚,就杀了他。”

世上多有为情所困,唯有刀剑无情。斩人斩鬼,让人快乐,让人忧伤,让人无端地慌张。你有剑,就用剑,还戴哪门子凤冠。

于是他们就走了,真是古怪的匪人。小黎姑娘没了凤冠,脑袋上轻飘飘。小舟过了峡口,两岸苍翠,夜晚的明月高悬,无人言语。3

从湍急的江流中,跃出一只河怪。河怪尖嘴猴腮,无尾无毛,双目通红,它咋呼着,竟能说人话。

河怪说,我要吃你,好不好。

小黎姑娘一抖宝剑,火光炸开。那河怪吓得哆嗦,说我是水里的精怪,见不得火,我怕得很。小黎姑娘笑了,舞剑虎虎生风,她说不要过来,速速去罢,不然我不饶你。

河怪呜呜地哭,它说你穿着大红裙子,一定是逃婚来的。

小黎姑娘说,我的新郎跑了,我有话问他,倒是你,为什么哭。

河怪说,我不知道,我总是呜呜地哭。我想起我的男人,将我绑上大石头,丢进江水中。乡亲们说,要用村里最好看的女人献给河神,我就是那个最好看的女人。“我看不出来。”小黎姑娘说。

河怪说,我被绑起来,我的男人亲手绑的。他怕得紧,一句不行也没有,他不像你,敢用刀枪棍棒,他得很。沉江之前,他在我耳边说,下辈子还娶我,让我安心地去,他是怕我死了变鬼缠他。

于是,我沉了江,混浊的泥水灌进我肚子里,把我憋死。我醒转过来之时,却已是个丑陋的河怪。我学会了呜呜地哭,在江底哭,头顶是奔腾不止的长江,日夜不息,像是一片咆哮的天空,水流卷走我的泪水,只留下通红的眼睛。

我哭人们说的郎才女貌,也不过如此,哭那些情人佳话,断无善终。“别哭了。”

小黎姑娘挥剑,剪下自己冗长的裙摆,真的好长好长。那些质地良好的布料,扬手一抛,便卷进江风之中,呼啦啦,一去不返,打了几个旋,落进滚滚江水之中。“我送你了。”

河怪说,谢谢你,如果你见到你的男人,就问他,你如果有一丝一毫地爱过我,你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他说爱过,你就杀了他,因为那是谎言,如果他说没有,你也杀了他,因为绝情。“好。”

小黎姑娘点头,风吹起了层层波浪,偶尔有猿猴的叫声,老松摇曳,松涛如大海。4

小黎姑娘的小舟来到了小小的码头,年久失修,木板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山峰,顶头有一座亮着灯火的小筑,那里是她原本的新郎与阿珠姑娘。他们历经跋涉来到了这里,从最高的山峰能看见最好的月光,松林在侧,云涛翻涌。小黎姑娘失去了凤冠,穿半匹红裙,提一把燃烧宝剑,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她每走一步,就在问自己,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不爱我了啊。”

小黎姑娘想起她与状元郎相遇的日子,他很高,在脑袋上有一撮小卷毛。状元郎是个很用功的年轻人,他像当年的匪首一样,家境贫寒。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出现在小黎姑娘的家门口,他骑着竹木的小马驹,说,嘿,小黎,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后来,他们长大了,他与小黎姑娘两手相合。他说,小黎,我能从手掌里感觉到你的心跳,你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越来越快了。小黎姑娘羞红了脸,像两颗刚刚熟的小樱桃,她的刘海被人轻轻地吹起,他傻乎乎地吹气。

他说,以后我一定要娶你的。

她就真的信了。

终于在一个冬雪新化的早晨,鞭炮的余味还未散去,他将小黎姑娘领至一片冰封的湖边,堆了一人高的雪人,它有番薯的鼻子与芝麻大的小眼睛。他说,这就是我们的见证人,我要在这里向你求婚。

他用冬草织成的凤冠为小黎姑娘戴上,他们相拥,接吻。湖面上轰轰隆隆地作响,是化冰了,春来了,新的潮水从生命的夹缝中起伏不落,大片的冰块如同迁徙的牛群,碰撞着,发出浑厚响亮的声音,又像是礼炮。

小黎姑娘说,我这辈子,就跟你了。

那天,小黎姑娘给自己眉心点了一枚朱砂,意思是说,她有人了。

可是后来,状元郎成了状元郎,谁也不知道,状元郎还有阿珠。他们在园游会的傍晚相逢,好一场萍水的相逢。他替小黎姑娘去买最爱吃的棉花糖,在一群五颜六色的风车里,不小心撞上了猜字谜的阿珠姑娘。

他好心地为阿珠姑娘解了字谜,阿珠姑娘就爱上了他。人们都说,翠云楼的阿珠姑娘卖艺不卖身,知书达理,可阿珠姑娘这么好,还是不能放他走。他一定是在某个偷去翠云楼的夜晚,枕着阿珠姑娘的大腿,明白了爱情的真谛。

不过是朱砂痣与白月光,蚊子血与干米粒,可他又要朱砂痣,也要白月光。然而两全不能其美,他就选了最新的那个。

小黎姑娘走在山道上,大剑沉又热烈。夜晚是宝蓝的,有青色的山风,来回穿梭的小动物。小黎姑娘的剑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点燃了一路而来的青草。她想,河怪说得没错,她要问他,如果你有一丝一毫地爱过我,为什么你忍心离开,如果他说这只是个错误,如果他讨饶,小黎姑娘就原谅他。

小黎姑娘有很多东西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喜欢着我,结果又喜欢了别人;为什么我们在一起那么久,比不过一场萍水的相逢;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又要娶我。

小黎姑娘哈哈大笑,真是荒唐。

小黎姑娘呜呜大哭,真是悲伤。

也不知道匪首和河怪看不看得到,路上的虎狼被她劈开,截道的蛮子也命丧剑锋。山鹰们来了,要啄她的眼,她费力地舞剑,鲜血溅在脸上,一股浓腥。她跳跃,奔跑,吃力地气喘吁吁,手上多了歹人与凶兽的性命,这本是她大婚的夜晚,也是她搏命的夜晚,更是她决然的夜晚。

终于,来到了小筑门口,屋内欢声笑语,她一剑劈开了木门。5

状元郎与阿珠姑娘吓坏了,他们半裸着交叉在一处。屋子里湿热的空气,暖暖的烛火,这里像新房,都是大红的颜色。大片大片的绛红、朱红、粉红、暗红,在红烛、门廊、妆台与画布上。当然,还有小黎姑娘身上的残血,眉心一点的朱砂,红得耀目,叫血红。“你怎么来了?”状元郎说。

小黎姑娘说,我就问你一件事。“为什么离开我?”“因为我不爱你了,缘分已尽。”

小黎姑娘扶着剑柄蹲下来。你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你怎么能不爱我呢?

她跑了这么远,就是盼着一个不同的答案,一个不得已,一个没办法,一个我跟你回去。

她想不明白,泪水呜呜地流淌。阿珠姑娘太好了,她通情达理,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小黎姑娘。她说小黎姑娘,事情这样,谁也不想,可爱情不能勉强,你成全我们吧。你美艳动人,武功盖世,总会找到心仪的男子,我一个青楼女子,出逃后孤苦无依,我只有他。

小黎姑娘哭着说,状元郎,你不爱我你早说啊,我难受。

我难受。

小黎姑娘的泪水落在大剑的火上,发出嗞嗞的声响。

这么多年想要的终成眷属,在新婚之夜总算是有了,结果却不是自己。说了那么多的情话,却终究不敌一句缘分已尽。

小黎姑娘说,真的没有机会了吗。她恳求状元郎,但是这并不算结果。

状元郎说,小黎姑娘,我曾经无比地爱你,我对天发誓。可如今,我不爱你了,我突然地,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我和你不应该在一起,这种思潮占领了我,它让我明白,我与你,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无非是顺水推舟。我很后悔,我要伤害你了,可我又不想离开阿珠,我决定做一个恶人,心里很难受。“走吧,别再折磨我了,你好好的,一切就好好的。”

小黎姑娘想起那个把老婆沉江的女人,下辈子我还娶你,你安心去吧。

云卷云舒,苍凉的月,并不会说话,它只是漠然地看着山峰上的一切,就要用一阵晚风,吹得他们烟消云散才好。

小黎姑娘想,我一个女孩,大婚的夜晚,提了一把剑,沿着江水北上,风那么大,天那么冷,我只是要一个结果,可偏偏没有结果。你看高山流水,天大地大,月朗星稀,什么都好,只有我不识抬举,非要搅了人的春局。“小黎,有话好说!”

小黎姑娘的大剑举了起来。

泪水是一条苦绝的河,流淌在干涸的河床上。

人也绝情,刀剑也绝情,明月大江,什么才算是结果,我不知道。

我的征途是一斤二锅头

我们的人生有时候,确实会像一场酒局,它起起落落,有高潮也有呕吐,有相逢,必有离别。但有一天,我希望将他们一一捉来,举杯畅饮。

毕业以后,第一份工作是做评级分析师,刨去主要工作,基本就是喝酒,在桌上与信贷员、行长、企业家碰杯换盏,酒过五巡,开始出现兄弟、大哥、懂我、一句话、必须的,诸如此类词语。

刚入行,白酒二两,一年以后离职,升至七两,最高喝到一斤半,痛不欲生。

我从大学开始喝酒,我认识一个山东人,我叫他老张,一次吃饭,老张说我们来箱啤酒,上海人陈晓鸥感到不可思议,他说吃饭还得喝酒?

老张说,不光喝,还有讲究,一盘鱼上桌,得头三尾四,鱼头对着,喝三杯,尾巴对着,四杯,除去此类,还有香烟盒,正着摆喝多少,侧着摆喝多少,躺着摆喝多少,各有千秋,再细致,则有领酒、敬酒、罚酒,唯独不能有躲酒。

我们在大学那会儿,身在国外,白酒喝的不多,我们喝洋酒、啤酒、清酒,喝挺多,每每喝,都要喝到人仰马翻。彼时喝酒,喝一个趣味,光喝不行,还得入戏。酒壮人胆,酒阔才气,我这么多年喝酒,见识过不少酒后人民艺术家,基本都是三五分醉,声高八度,仙侠附体。

我的大学时代,是野蛮生长,喝起来要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好比混战,为喝而喝。老张一开始是压着我们喝,诸军叫阵,当先一马,说我山东地界,于禁李典,诸葛孔明,太史子义,都是豪杰,列位,请。

就好比战场上,出得一将,浓眉双鞭,星眸铁臂,太史慈来了。

上海人陈晓鸥,酒量不堪,两瓶啤酒就要落马,要栽。陈晓鸥说,与你喝黄酒,黄酒乃是苏南浙沪一带风靡,上海人好喝,能喝,端上黄酒,双拳一股。

子义,伯言讨教了。

上海陆伯言,咕嘟咕嘟,三杯黄酒下肚,众人皆惊,我说这叫火烧猇亭,一忍再忍,最后翻盘。

老张说你能喝,又看我,自古建业乃是天下名城,十朝都会,你可能战?

我拍桌子,必喝得你三十年内,不敢过江东。

咕嘟咕嘟,对瓶吹,两瓶下肚,我说胀了,啤酒到了喉咙管,再喝得喷,老张说伯符,咱他妈歇会儿,我也想尿尿了。

在我不长的人生里,我认识了许多酒友,其中,老李,逢喝必哭,胸口一寸刀伤,喝完了得扒开胸口,说我这是少年心脏病,开过刀,我活不长,我好惨。我们都习惯了,说老李同志,你这是在刀尖上搏命,你应该把你有限的时间,投入到为人民无限的服务中去,你这两天,多请我们吃饭,救济一下我们这些穷逼,等你死了,我们给你烧纸人,你要黑人还是白人?

老李一日在家,跟我们说,你们喝过红星二锅头没有,我们都摇头。

老李把二锅头倒一小瓶盖,火机一点,噌,着了。“狠不狠?”

我们说老李,你不要命了,喝这个。老李说没事,度数不高。

晚上回家,老李打电话来,声音倍儿嘹亮,像连长,像五十年代《高山下的花环》。指导员说,各位,今天晚上让我们载歌载舞,庆祝祖国母亲诞生六十五周年。

我们问老李,你喝了多少。

老李说,我没喝多少,我就喝了两瓶盖。

我们又问老李,你醉了吗。

老李说,我没醉,我载歌载舞呢。

除去老李这位酒后人民舞蹈家,我所认识的人里,徐志强算是人民格斗家,公认的酒品暴,酒过三巡,必然起立。徐志强砸过KTV的小电视,捶过汽车,踢过蛋糕,投掷过数以万计的酒瓶,被我们称为装甲掷弹兵。

我们那时候看成龙演的《醉拳》,电视里,成龙闷一口酒,龇牙咧嘴,说:“刚刚好!”

我们指着徐志强,说志强你看,你上电视了。

我们看纪录片,德国法西斯装甲掷弹兵在战壕里扔手榴弹,匍匐前进,在盟军的炮火中挺进,我们说志强你看,这还是你。

在我的脑中,徐志强身穿普鲁士军服,冒着枪林弹雨,雷云火焰,手执青岛牌儿啤酒,右手抡圆了,使劲儿一抛,大喊:“青岛啤酒,中国驰名!”

啤酒砸中一架美军战机,后者应声而落。南韩头子李承晚说,哎妈呀,徐志强,中国人,能喝,牛逼!

曾经徐志强过生日,我们登门拜访,尚未进门,听见徐志强出口成章,胡言乱语,我说,这怎么回事,朋友说,得了,徐总发功了。

推门一瞧,徐志强果真神气活现。他大手一挥,不,大脚一挥,开始踢蛋糕,高仿比利亚,射门赛C罗。我们说比利亚,比赛已经结束了,请你把球还给裁判,我们来给你庆祝生日了。

徐志强把蛋糕蹬给我们,一本正经:“快,起高球,我要头球破门!”

他老婆气坏:“我让你破门!”

捡起蛋糕,瞄准,手劲儿大,像两道惊雷,惊雷全砸徐志强脸上,像是当年一道霹雳,砸在石猴脑袋上。

徐志强抹一把奶油,一脸茫然:“球炸了!”

徐志强是酒后艺术家的代表,在平常是一位逻辑思维严谨、说话有条理的五好青年,与任何女子在一起都能够组成五好家庭,直到他开始喝酒,就像巨大的哥斯拉从东京湾平静的海面下排山倒海地冒出来。我们认为徐志强喝酒,就是美少女战士变身,喝之前是美少女,喝完以后是战士,心性儿变了,画风也变了。

而与徐志强相反的例子是马总,马总姓马,石家庄人,我们叫马总,论喝酒,足以统领全军,如果喝酒能够促进文明发展,他足以带领全国人民提前三个世纪喝进四个现代化。

只有马总自己,才能喝醉马总。——卡尔·马克思

一个能喝的人,是由1%的肝细胞与99%的马总组成的。——托马斯·爱迪生

石家庄,河北地界,整个河北出过张飞、刘备,赵子龙离马总也不远,这一刻他们都灵魂附体,让马总能够纵情驰骋,勇冠三军。

马总的传奇在于为国争光。他找了一位大韩民国的姑娘,皮白腿长,眼媚胸酥,由于太漂亮,我们私底下都怀疑是整过的,不是大整,也是小修、微调,在某些关键部位,比如下巴骨、鼻梁骨、眼皮缝。马总认为我们这种心态,是一种赤裸裸的嫉妒,要允许朝鲜半岛南部出现一位天资傲丽眼大鼻尖的东亚之花。

东亚之花的父亲是韩企工程师,姓朴,发音很霸气,叫朴永炫,我们都认为,这是以朴为荣,心态很健康。朴老爹全家都住上海,他觉得马总是可造之才,要请马总去寒舍一饮,韩语我们听不懂,大抵意思应该是,今携大韩白酒八十余万,当与将军会猎于吴。

自然马总作为中国代表团的唯一战力,义不容辞。

走前,我们风萧萧兮,徐志强握着马总的手,说此番一去,凶多吉少,若是不辞,末将愿同往!

马总和颜悦色,说,志强,我们承诺过,不会首先使用疯子。

我说马总,那朴老爹已请了亲朋众人,车轮战你,想你这中国女婿,也要俯首称臣,只怕一时疏忽,我等基业也要毁于一旦,还望主公三思哪。

马总说列位,项王请酒,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若我侥幸脱逃,来日再与诸位逐鹿中原。

一番豪迈,坐公交车喝酒去了。

当夜,朴老爹手下李大叔、崔老哥、卢老弟布下釜山八门金锁阵,旌旗蔽天,与马总会饮。

据说韩国姑娘想要作陪,被朴老爹挥手撵去。“接下来,是男人之间的谈话了。”

朴老爹先干为敬,气势雄浑,有如高丽百万先民齐声唱和。马总不语,不拒,不推辞,一杯紧随。

崔老哥说小伙儿,酒量不错,一招将军照日,仰头,一碗酒咕噜下肚,马总微微一笑,一碗紧随。

卢老弟说朋友,他俩喝都是傻喝,我问问你中国哪里人士。马总说我乃河北石家庄人士,古称燕赵之地,多有豪侠猛士。卢总说,哦,庄里来的,是不是在上海附近。

马总不语,给卢老弟倒上三杯,自己先干为敬,说卢叔,我们石家庄在那美克星,那里没有水,只有酒。

却是最后,李大叔出得阵来,说我祖上乃朝鲜名将李舜臣,专善水战,此地化酒为水,任我驰骋,中国的小老弟,可与我一饮?“正好,我族内有大明三保太监马三宝,又名郑和,七下西洋,大海无量,惊涛骇浪不过蕞尔小难,我与你喝。”

二人畅饮,一钟头后,李舜臣败阵,偃旗息鼓,龟船尽毁。

此一战,马总扬名海外,我等五体投地。

我们问马总,你他妈怎么喝的?

马总说,他们喝的真露,清酒,度数太低,喝了三十瓶,不觉起劲。

我们皆说喏,自此,封马总人民畅饮艺术家,和马总喝,没有酒后,马总的人生不需要喝醉。

写到这,我想到如今这些人现在都星散各处,天南地北,不知在与谁饮酒,与谁载歌载舞,又与谁头球破门。

我们的人生有时候,确实会像一场酒局,它起起落落,有高潮也有呕吐,有相逢,必有离别。

但有一天,我希望将他们一一捉来,举杯畅饮。

重要的不是喝多少,而是与谁喝。

这个道理,年岁渐长,方才明白。

诸君,容我先干为敬。

汤圆,我是杀手彭彭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想做一片让心上人撒欢奔跑的草原。但人家这匹马,要的是整个银河系。1

汤圆二十多岁,长发及腰,有个男朋友。

但是人笨。

汤圆不是笨,就是善,凡事多为人着想,可得五讲四美至尊红花一朵,但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姑娘太善良,像一朵小花,遇见心地温柔的,捧在手里护着;遇见不动脑的野马蹄子,那就是一顿蹂躏。

汤圆的男友赵承就是这么个野马,有没有草原,都得跑。

赵承和汤圆在一块儿,还是汤圆自个儿先主动。在年会之后,一拨人马杀去卡拉OK,喝得五迷三道。汤圆作为女人,却有惊天的酒量,为了给赵承机会,佯装喝醉,靠在赵承的肩膀上。

赵承觉得汤圆那一刻挺美,头发带香儿,小腿匀称,胸脯起伏着,像一股桃红柳绿的电流,从天灵盖过到脚底板。赵承就从了汤圆,一把搂住,还不太好意思。

汤圆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她觉得自个儿真挺猛的,哪有女孩子这样贴的,但她是真喜欢。

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原谅自己的无所不用其极。

赵承和汤圆一个学校毕业,在学校,赵承是排球队的,人高马大,皮肤且白,汤圆就喜欢人高马大的,感到安全。其实人这种东西又不是狮子,毛越长的越猛,但看脸毕竟是大自然的规律。

毕了业求职,未曾想到,第一个面试汤圆的,就是在人力资源部的赵承,赵承自然记不得,或者说就不认识她。汤圆当时就决定了,甭管薪水,要在这工作,为企业做贡献,为社会创价值,同时勾兑着顺道儿把自己个嫁出去。

2011年元旦,汤圆达到了谈恋爱的初级阶段。她畅想了未来,但是唯独没想到,他们将一直处于初级阶段。

爱情这种东西,开头要谨慎,因为风险在你脑子热的时候,是看不见的,你只能看见红彤彤与赤裸裸。爱情不会让人智商降低,它很可能直接将你打成傻逼。

爱情下手,比你狠。

汤圆每天都会给赵承带早饭,赵承吃着煎饼果子擦擦嘴,油腻腻地亲亲汤圆。汤圆不躲,觉得这叫夫妻范儿,我不嫌弃你,你也不嫌弃我。

汤圆说,赵承,你喜欢我吗?

赵承说,别说这个,肉麻。“人家都说,就你不说。”

赵承想想,我爱死你了,行了吧。

汤圆是那种特别容易哄的姑娘,但是她认为,赵承是个不会哄人的男人。正因为这样,老天将他们放在一个盒子里,这叫配合、默契,像两块儿齿轮,带动了他们原本乏味的人生。

汤圆每天晚上都会给赵承打电话,赵承很少主动,他总是很忙。汤圆认为,赵承恐怕有远大的理想,也许赵承的终极梦想是挣够了钱,让汤圆这样的女人过上好日子。

她不知道让女人过上好日子,并不一定非要挣够了钱。

电话里,汤圆要嘘寒问暖,来凸显她自我存在的价值。她试图去证明,我是你生活里一环,且是重要的某一环,没了我,你自然会想我。

但实际上,他们越来越找不到话题。汤圆认为是自己太黏人了,她需要一点自己的故事,就像赵承亲口说的:“周末你出去玩吧,别理我,我要在家休息。”

汤圆想,一定是自己当时太主动,爱情太突然。她不相信一见钟情,至少她认为赵承应该是没有缓过劲来,像是被一双粉色的拳套打蒙了。赵承要磨合,他一定是慢热的男子,等到他完全准备好了,他就会踏着冰与桃花,彩虹与温酒,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捧起汤圆的小脸吻下去。“我发现,我真的挺爱你。”

汤圆自言自语,模仿赵承的口音。

然后,汤圆遇见了彭彭。2

彭彭姓彭,名彭,如果有字,大概也叫彭彭。这样连起来,古人的读法就是砰砰砰,像一柄开火的枪。

彭彭的生活,确实像一把枪。

下细雨的夜晚,湿漉漉的路面与混浊的路灯,彭彭拎着他的小提琴箱。有人说,箱子里装着一柄狙枪,彭彭就笑,他打开,真的有一把小提琴。他杀人,只用鱼线,切口很细,从脖颈处绕过去,文文静静。之所以带小提琴,他的对手说,因为他喜欢在尸体旁拉琴,忧伤小夜曲,为每一个失去温度的人送行。“不,我就是为了装逼。”

这是彭彭自己的回答。

他尝试过用盆栽、怀表和雨伞来彰显自己的个性,但最终,他想来想去,只有小提琴最适合杀手。因为古典,那是斑驳梧桐、老旧油灯与溅血钟楼的故事,是烟斗与风帽的苏格兰场,杀手们用出奇复杂的手法,与贝克街的男人周旋,古典的戏码少不了拔剑与掏枪的决斗,为了正义、爱情和过早迂腐的执念。“骗你们的啦,因为小提琴很靓仔嘛。”

这也是彭彭自己的回答。

说回那个雨天夜晚,彭彭放下琴箱,快步走向街角的某个人。对方正走在归家路上,有人花很多钱,买他的命。彭彭速度很快,鱼线攥在手里,原因不重要,因为故事的重点不在这。

打雷了,彭彭松了劲儿,男人扑通一声栽下去,彭彭收好线,回身看见了汤圆。

恰好闪电经过,大雨中泛起一层惨白,比这还白的,是汤圆。

她捂着嘴,几乎就要叫出来。“你看见了?”

汤圆摇摇头。“你看见了。”3

彭彭告诉另一个杀手,最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看见自己杀人了。“哦,天哪。”“但我放了她。”

杀手说,彭彭,你有病,这样会害死你。彭彭摇摇头,不会的,我看出来,她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我不杀好人。

杀手想了想,替彭彭把咖啡钱给付了,起身撑起雨伞,跨入雨夜。“彭彭,你他妈喜欢上人家了吧。”

那天晚上,彭彭告诉汤圆,要是你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就来杀了你。我杀人很快,而且润物细无声,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死了,是不是很可怕?

汤圆哆嗦着点头,雨点淋湿了头发,浑身上下无不是水渍。她抱着肩膀,步步后退。

彭彭把雨伞送给她,转身走,如果有背景音乐,那么此时必然是忧伤而孤高的音乐,伟大杀手走进雨帘。他们总是喜欢走进雨帘,因为电影里说,那可以洗涤他们罪恶的灵魂。

其实只是无人给他们撑伞。

彭彭强迫汤圆留了电话,作为一个杀手,有一个好,脸皮要厚,心态要稳,所以搭讪完全不是问题。“睡了吗?”

彭彭发来短信,汤圆赶紧删了。

她这几天吓坏了,上班时间盯着打印机发呆。她想天哪,我认识了一个杀手,我以为这种犯罪分子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汤圆晃了晃脑袋,赵承走过来。“承,我跟你说个事。”“等会吧。”

赵承说,小心,这里是公司,我们不能把恋情曝光,有什么话,你可以短信说。

汤圆点点头,赵承说得对。

汤圆就回到座位,给赵承发短信,详细描述那天的情况。汤圆见到歹徒作案的现场,歹徒没有灭口,反而要走她的电话,一定是想勒索她,威逼她,进而霸占她。“你肯定看错了,那是人家喝晕了的朋友。”

汤圆说我看见那人脖子上紫色的一道勒痕,可吓人,我不会看错的。“你看错了。”“赵承!”“我还要工作。”

汤圆发现再怎么发,赵承都不回了,尽管他们只隔两条走廊。她见赵承站起来,人高马大的,皮肤白白的,俊朗又帅气。他推开公司门,走出去,一整个下午都没回来。

下班的时候,汤圆问,赵承,晚上你来公司接我吧,我怕。“我陪客户喝酒,等下次吧。你回家吧,周末我来接你看电影。”

汤圆最后一个离开公司,关了灯,站在公司门口,有几分钟,她觉得写字楼走廊又黑又长,杀手的影子飘忽迷离,通风口里似乎还有血红眼睛。

汤圆就哭了。

但不全是吓的。4“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彭彭的出现让汤圆惨叫起来。“我老早就来了,看你们没下班,我就一直在男厕所抽烟,你哭什么?”“你别靠近我。”汤圆退后。

彭彭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带你看电影去啊。“你再过来,我就报警了!”

彭彭耸耸肩,他说你来不及的,我出手很快,比你打110还快。但是我今天不是来杀你的,我这有两张票……“滚啦!”

彭彭垂着头,想了想,扔了一张票在地上。彭彭说那我自己去看,特别好看,不看后悔,再见。

走到电梯口,彭彭回头:“你真不去看?”“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汤圆哭得稀里哗啦。“不许哭!”

汤圆收住。“不看算了,没劲。”

等电梯的几十秒,他们谁也没说话,空气尴尬得让人头疼。电梯门打开,彭彭走进去,他回身指汤圆,汤圆吓一跳,以为会有飞刀。结果彭彭说,你以后不许不回我短信,不然我就真来杀了你。

彭彭在脖子上比画了半天。“别比画了,我看得懂。”

电梯门关上,汤圆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她以为自己差点就要死了。

晚间,汤圆在家给赵承发了几条微信,说杀手找上门了,赵承只回了一条心理医生的公众号。

彭彭发来短信。“电影特别好看!哈哈哈!”

汤圆删了号。5

汤圆决定去找赵承,就现在,她一刻也等不了。她怕自己一个人睡着,早晨起来床上就多了带血的马头,她怕半夜里有鬼魅的彭彭站在床头,他的嘴角滴血,就要咬汤圆脖子。

她披上大衣,推开门,又是一个雨夜。

赵承家的灯亮着,汤圆想,太好了,他还没睡。她整了整头发,大半夜的走到男友家,楚楚可怜的样子,赵承会做什么,会拥住自己吗,用手擦去她睫毛上的雨水,替她收起雨伞,揽着她进屋,为她换上赵承自己的睡衣,上面缀满了赵承的味道。

汤圆抬起头,窗户上出现了赵承的影子,他脱去了外套,抱起了另一个人。

有那么几秒钟,汤圆的笑脸僵硬在脸上。

她觉得高耸的灯塔坍塌下来,砸中了一整片泪水的汪洋,心中的大鼓扑通扑通,那是妖魔的歌舞。

其实感情,有时候,就是峰回路转,它不给你机会,因为你还在准备的时候,它早已万事俱备。

只欠一个伤心的泪人。

汤圆冲上楼,使劲儿地敲门。“你怎么来了?”

赵承开门,他裸露着上身,肌肉恰到好处,语调平静,除了胸口的吻痕,一切都好。

汤圆说,屋里是谁?“你看错了。”“赵承!”“你看错了,我困了,你先回去吧。”

赵承真是太冷静了。汤圆发现,他一直都这么冷静,她以为,赵承对谁都这么冷静,可在敲门之前,她听见里面儿传来放浪的笑声,她从未听过赵承这样笑。

这世上并没有天生冷漠的人,他只是把他的冷漠,都给了你。

汤圆要冲进去,赵承的身子像一堵墙。她曾以为他会拥住她,但结果并不是如此。

赵承不说话,不解释,冷静地看汤圆,像一尊宏伟雕像。伟大都属于他,不堪都归了你。“赵承,是谁?”

女人走出来,大波浪,褪了妆,但五官清秀,汤圆从未见过。

女人说,赵承,这是谁。“就是我跟你说的前女友。”

汤圆说不出话来,就像我开篇说的,她是个特别善的姑娘,她做不到冲上去拳打脚踢。她也不知道,女人打架一定要抓对方的头发,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想做一片让心上人撒欢奔跑的草原。

但人家这匹马,要的是整个银河系。“你怎么还缠着赵承啊!”

女人声音提高了八度,叉着腰,她似乎挺生气。汤圆不敢说话,她吓住了,得很。“走啊你!”

赵承拦住女人,女人一定打过架,因为她想抓汤圆的头发,事实上她成功了。赵承只是象征性地拦了下,女人就扑了上去,一脚踹在汤圆肚子上,汤圆哭了。

她又怕,又疼,但是她从没骂过人。她扑上去,说把赵承还给我。

蠢得不能再蠢。

女人给了汤圆一个耳光。“滚。”

赵承没说话,抱住女人。别生气了,你先进屋,我给保安打电话。

女人说给你一分钟,不然我替你动手。

赵承说,汤圆,我和你不适合,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没找着机会,今天的事,你可真过分了啊。

汤圆蹲下来,脸肿得火辣辣。“我要你跟我说对不起。”

赵承笑了,为什么,我又不欠你。“你出轨!”“汤圆,没错,我们是先认识,但我和你老早就没感情了。其实那时候,就算结束了,难道你先认识我,还要霸占我一辈子,你又过分了。”“我要你说对,不,起!”

汤圆因为生气,所以脸红。她抓住赵承的胳膊,使劲儿,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她一肚子的委屈,是个大苦逼。“滚啦!”

女人的拳头狠狠砸在汤圆脑袋上。“神经病!”

女人狠狠地踹汤圆,她每一脚,都带着鞋跟,踹在汤圆的脸上。赵承说别这样,邻居看着不好。

汤圆捂着脸,从指与指的缝隙里,她看见赵承沉着的样子,真是出离地冷静。

这世上,总是有这些光怪陆离,好人多磨难。

不知过了多久,汤圆蜷在墙角。她听见赵承关门的声音,很轻,从头到尾,他都很冷静。“你怎么又哭了?”

黑暗中,彭彭像一截剪碎的黑夜,从无人的楼梯口里浮上来。这一次,汤圆很老实。

彭彭说电影特别好看,可惜你没去,坏人举起了枪,谁知道好人飞身跃起,子弹打中了护心镜,燃烧了整座山。“我难过。”“我叫彭彭。”“姓彭的,我难过。”

彭彭没说话,轻轻拍打她的脑袋,像是哄着她入睡。“别怕,我在。”

彭彭说,有些事,自己经历了,才明白。你要是生气,我替你把苦果咽了。

难过、悲伤,或者爱,都是你要学会的东西。现在你就要学会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下手挺重。”彭彭轻轻吹着汤圆额头上的伤口。

也许我们总要在爱情的路上跌进坑里,在那些难以名状的瞬间,只身一人面对磕磕碰碰,我们总要经历。

人的成长,总归是苦痛。“姓彭的,你是杀手吗,你杀了我吧,我难受。”

彭彭没说话,他的身子藏身于阴影中,像一座枯井。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只露出一双淡漠的眼睛。6

一个月后的周末,汤圆让彭彭陪着看了场电影,彭彭迟到了。“你干吗去了?”“堵车。”

汤圆耸耸肩,她辞职了,有很多时间,而彭彭认为杀手本身就是自由职业,所以他们有花不完的时间,用来看电影,彭彭喜欢看电影。“瞎演!”

彭彭还喜欢在电影院针砭时弊。“看,瞎拍,人怎么会飞?”“你再不闭嘴,我就报警。”“小心你的命。”

彭彭在电影院屏幕的微光下,使劲儿比画自己脖子。“别比画了,都搓出泥了。”

汤圆开始觉得,彭彭是个很简单的人。杀手的世界她不懂,她也是个很简单的人。彭彭说,有些人,就是很简单,而简单的人,最好遇见简单的人。“就你会说。”

彭彭撇撇嘴,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藏在衣袖,小心捏纸巾,擦了擦掌心血渍。鱼线有些破损,他当时太使劲。

两小时以前,彭彭骑自行车,路过赵承家。他答应过汤圆,但是想了想,彭彭还是把车子停好,锁上。

彭彭开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进屋,女人和赵承都在,很惊慌。彭彭说没关系,我很快。

他确实很快,鱼线勒进动脉,血像喷泉一样溅射,染红了整面墙。赵承和女人陆续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彭彭原本以为自己要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下楼,开锁,跨上自行车前往电影院,这回得迟到了。“彭彭,你身上有赵承的香水味。”“不会再有了。”

彭彭笑了,汤圆没说话。

世界很大,人心很小。

不要试图擦拭它的血渍,那是我的活,你就开开心心。你的前男友不是东西,但我觉得你好,你就好。

我有一把小提琴,我从来不会拉琴,于是我把它送给你。

学会了,就拉给我听。

汤圆说,说得很好,可我还是想起了赵承。我和你看电影,就想起当年和赵承在卧室里看让·雷诺的电影,邋遢的杀手,早熟的小女孩,女孩说我爱你。汤圆哭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感情,赵承的唇凑上来,是软的,她永远记得。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三两句忘掉一个人没那么容易。

说得再美,有什么用。

彭彭低下头,想了想。他说算了,我替你弄死赵承吧。“说了多少回了,不许。”“那这个也不许吗?”彭彭小声地说。

他低下头,牵住汤圆的手,汤圆挣了挣,泄了劲。那一天,电影院的光很暗,许多的男女,缤纷的故事,嗡嗡作响的放映机,屏幕很大,黑暗里有升腾的暖气,有一些燥热,故事的剧情,画面的色彩,机位与埋下的伏笔。

剧本,哪比得上生活的柔情。

你快,快得过风吗

西直门闹心发卡弯,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弯道设置杵在北京二环的西北角,是北京四大赛道之一,让每一个开出租的车手为之倾心。

临近午夜的时候,意大利人皮埃罗在朝阳门桥附近喝醉了出来,坐上王建国的出租车。这一夜月色高悬,星风寡语。

王建国似乎是个很沉闷的出租司机。在北京,这样的司机不算多,他中年,鬓角微白,一壶陈茶,一包中南海就是世界的全部,沉默不语,埋头开车。

皮埃罗喝多了酒,却似乎话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会后悔这些,又或者庆幸。他说我是一名赛车手,我曾在米兰附近的蒙扎赛道获得过冠军。F1你知道吗,我开得很快,可我发现,中国人不适合开快车,你们没有天赋,你们适合唱戏,适合做女人做的事,开不了快车。开快车是男人的浪漫,是野性,你们不懂。

王建国点点头,他说,意大利先生,你还没说去哪儿。

皮埃罗困倦地靠在椅背上,用生硬的中文说,中国的司机,去国展中心。“走二环?”“走。”

夜晚的北京是一头睡熟在华北平原的钝兽,它所有的苍然与王气都在它的血脉与口鼻里隐隐作动,那些将骨与王权的故事流淌在它的四野八方,可这些都与我们无关。出租车像一条汪洋中的小鱼,在那些斑斓的光点与沉醉晚风中默默行进。

开至雍和宫桥,皮埃罗发现方向不对,他说师傅,走错路了。“意大利先生,你叫什么来着?”“皮埃罗。”“噢,小皮同志,你坐稳了。”

王建国说完,一脚油门到底。他目视前方,这辆北京现代也爆发出惊人的加速能力,速度瞬间过了100。这一切是陡然发生的,或是早有预谋,并没有既定的答案。皮埃罗的身子紧贴在椅背上,他惊恐地看见视野内的所有景物都在飞速后退。“中国的司机师傅,你开慢点儿!危险!”“小皮同志,你觉得什么叫快?”

皮埃罗脸色惨白,他清楚地看见仪表盘的示数还在涨。“我要投诉你!”“错,风最快。”

忽然地,车窗摇下,剧烈的狂风涌了进来,奔腾,愤怒,它像一条狂龙发出震耳的轰鸣,像一只不屈的野兽,如此暴烈并且绝不停息,无法阻止,它快速,雷霆,呼啸着席卷了天地。

好大的风。

皮埃罗愣住了,驾驶座上的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不一样了。

速度过了180,还在加速。“你再快,快得过风吗。”“中国的司机师傅……”“来了!”

一次漂亮的甩尾后,在后视镜里出现了一排闪烁的光点,另外几辆北京出租车尾随在后。他们的速度在200左右,穿梭在二环上的各色车辆之间。他们太快了,恰到好处的过弯,完美至极的变速,其他车辆相较于这些出租车,如同静止。“师傅,你要做什么?”“起风了。”

皮埃罗扣紧安全带,他发现那些黄色的北京现代越发近了,引擎轰鸣,车顶的出租两字,笔走龙蛇。王建国进一步提速,皮埃罗脸色发白,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这些出租司机的驾驶技术是如此的出神入化,顶级水平。这一刻他觉得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司机,这个似乎只知道看报纸的温吞男人,像极了中古时代的传奇车手方吉奥,创造了23次最快纪录的闪电。他相貌平凡,可无人可以轻视,他是活在风里的男人,甚至他本身就是一道狂风。“师傅,那些出租车,他们……是谁?”

王建国挂挡,换离合器,车身向前一沉,漂亮地超过一辆保时捷。

王建国目不斜视,轻蔑地说,三环银梭赵三礼,四环闪电马如云,这些人号称能用十五分钟横穿紫禁城。他们连胜北京八十二位出租车手,北京交通台神速榜上,这些人挤进了前三,他们的目标只剩下一个人。“北京交通台还有神速榜?”“隐秘频道,你们不干这一行,一般听不到。”“为什么是你?”“在北京,征服不了二环的出租车司机,不算王者。”

而我,就是二环疾风,我王建国,就是二环上的一阵风。

据说北京城能追上王建国出租车顶灯的人,几乎没有。有人说他是四九城开出租的舒马赫,有人说他可以用八分钟将你从天安门送到机场,还是在早高峰。

传说王建国绕行二环,只要12分30秒,连过29座立交桥。

皮埃罗几乎震惊,要知道这不是方程式,这只是一辆出租车。“师傅,你在……赛车?”“不,我在追风。”

一道完美的弧线,如同流星追月,长河入海。王建国的出租车像一把银梭,如同浩瀚宇宙里的夺目灿星,又似汪洋中跃起的飞鱼,将那批出租车瞬间抛远。唯独一辆,它毫不退却,紧紧地咬住王建国的尾灯,终于他们并行了。

皮埃罗惊奇地发现这辆出租的顶灯上,不是出租两字,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个苍劲有力的草书。

黄泉。“不要怕,这是刘文武,他父亲解放前就是京津地界里最快的黄包车夫。解放后他接了班,号称五环大蛇,开一辆唤作黄泉的出租车。当年我们大战上海差头司机联盟,他用十分钟从浦西开到浦东,力克上海最速林阿水,是真正的王牌。”

传说刘文武的速度之快,能让现世之人抵达彼岸,超越轮回。他本身就是速度的化身,有人说他每一次启动,都是一场求死的旅程。当他将客牌挂上空车,就是他提速的时候,会裹挟着灼人的死气。

车窗摇下,一位五十岁的中年男子面露微笑。他说,王建国,在二环,你定规矩!

王建国点头:“老规矩,先过西直门的人赢。”

出租车猛然加速,王建国频繁地更换挡位,他一脚刹车,一脚离合,切换在油门之上,出租车过了积水潭桥。这座城市里很久没有如此快速的飙车,古朴的城楼与巍峨的帝王威仪,都成了看客。王建国的出租车在第一个弯道猛摆方向盘,车身漂移出去,随后又化作一道霹雳,电光火石之间,排气管响彻雷霆。可刘文武更快,他连续地甩尾过弯,在那些开跑车的夜游神惊愕的表情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超过了王建国。“好操作!”皮埃罗赞叹。

西直门就在眼前。

西直门闹心发卡弯,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弯道设置杵在北京二环的西北角,是北京四大赛道之一,让每一个开出租的车手为之倾心。

皮埃罗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蒙扎赛道。最后一圈,超车的时候到了,他嚷嚷着:师傅,超过他!“我曾经说过,这个世界,有什么能够快过风呢?”

我是疾风啊。

疾风王建国,全北京最快的风。

飞上西直门!

这条古怪的立交桥,就像巨兽的嘴,布满错综复杂的利齿与根节交错的脉络。传说这里是北京城的四个龙眼之一,有无穷的怨气,常年堵塞,可此刻,一阵狂风骤至,天云拨开,形成一道深邃的气旋,如同天穹之眼窥伺而下。

十几公里外,故宫那些上了年代的老物件里,迸发出骇人的共鸣,它们是千年的仆从,受着天地玄黄的影响。这变化来自西边,守门老人张行武抬头一望西天,果然风起云涌,旋即老泪纵横。“王气贯通了!”

王建国的车飞出一道难以置信的弧线,气流托举着四个轮胎高速转动。八方四野,何处无风,何处不是狂龙,四九城像一台引擎,更像一面战鼓。

超车了!

西直门过去了!

刘文武最后一刻被王建国超过,皮埃罗在那一瞬间看见对方懊恼地捶击方向盘。

赢下了比赛,出租车掉头驶向国展中心。抵达后,王建国淡然地走下车,此时他又成了那个略有些驼背的中年人。他点了一根中南海,轻吐云气,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皮埃罗惊魂未定,两腿全软了。“小皮同志,难为你了,中国人开车就这德行。”“你……你的车技,不去蒙特卡洛简直浪费……”“你们意大利最快的人不在赛道上,你们的车神在佛罗伦萨郊区开小巴,他的速度是我的两倍。”

皮埃罗激动地冲上去说:“那么你是中国的车神吗?”“我只是个开出租的。”

王建国弹去烟头,忽然正色道,小皮同志,赛车就是人生,人生就是驾驶,勇往直前,成为一道风吧,我不和你多说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王建国告诉皮埃罗,明晚日本出租车群马代表团抵京,他们是从赤城来的辉夜姬藤原与妙义的天照高桥,如果皮埃罗有兴趣,可以一同前往。“最后,小皮同志,容我说句话。”“您说。”“总共是三百八十二块五,一分不能少,少一分,我打死你。”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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