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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18:0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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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年作家编辑部

出版社: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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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二零一四年第9期)

青年作家(二零一四年第9期)试读:

你想知道的

辛夷坞辛夷坞,女,1981年生,原名蒋春玲,广西南宁人,毕业于广西师范学院。专职作家,当下最受欢迎的80后女作家之一,青春文学新领军人物。代表作有:《应许之日》《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晨昏》《山月不知心底事》《许我向你看》《我在回忆里等你》《浮世浮城》《蚀心者》。其中《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被赵薇拍成电影,创下票房奇迹。

辛夷坞:写作不是我的信仰

采写/王静

辛夷坞曾经给某杂志拍过一组“向大师致敬”主题的照片,她扮演张爱玲。照片里的她不看镜头,微微回首,上挑的细柳眉,棱角分明的精致红唇,像《良友画报》里走出来的封面女郎。出道至今,9部

小说

,9个故事,不管情节如何变化,那一抹细腻温柔的情感总能触动人心,想一口气读完,又不忍心,总是惦记,放下拾起,看到了自己最害怕看到的结局,心尖上像被扎了一样,怅然若失。

写得出这样故事的人,应该特别“张爱玲”,特别清淡无烟火气吧?听她讲故事,应该是要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吧?

只读她作品,以上预设就是我心中这个女作家该有的样子。直到关注她微博,采访她之后,之前的预设和假想被全部推翻,这是个利落率直,把生活和写作分得特别清楚,周身不带一点“文艺病”,不像作家的作家。

辛夷坞说:“我从来都没觉得我是一个专职作家。我就是个平凡的人,有着平凡的情感,能打动我的故事,就总有人有共鸣。”[我知道我自己是谁]“写作和我真实的生活是两个相互平行的板块,它们挨得很近,但是完全不相干,也从不互相交融。”辛夷坞说,“在我儿子面前,我从不强调自己是做什么的,我的家人对外也不太讲这个,在我们小区里,我就是谁谁谁的太太、谁谁谁的妈妈。大家不会把我和辛夷坞这个名字联系起来,我也不希望别人把这个联系起来,我就希望读者关注我的作品,至于我这个人,和我的小说是两回事。”

和很多常年伏案码字的文坛劳模不同,辛夷坞一年中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进行密集创作,上班兼职写作的时候是这个频率,全职写作后还是一样的频率。而剩余的漫长时间,她会和很多女孩子的生活轨迹一样,宅在家里,一个月不写东西的时间最多出去一趟。一趟大概有三四天,一个星期。然后在家追美剧、看韩剧、看港台偶像剧、追无聊的综艺八卦、养猫,看电影、带着孩子在小区里散步,或是去旅行。她有一只猫咪,叫黄豆包,有时她会花一天时间打理它、照顾它。早上起来梳梳毛,到点了喂食,陪它玩耍,料理它的清洁问题“。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空虚和无聊,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我每天都有等不完的美剧,很忙很忙的,宅女必备的东西我也都有,包括各种各样的游戏。”

写作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它绝对不是我的全部,也不是我的梦想,更不是我的信仰,是一个能给我带来不错的经济收益的爱好。”写作圈中常有很多作家会得抑郁症,辛夷坞的先生也开玩笑地问过她:“为什么你从来不抑郁?”她说可能是自己神经比较大条。把生活和写作摘得很清楚,所以她不会走火入魔,陷入自己的桎梏中。一部作品写完后,她也确实会有一段时间沉浸在角色中走不出来,但也是仅此而已,她总会想办法让自己抽离出来,而且只要跳脱,就很正常。她说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有时天黑了,关上灯,闭上眼睛,很多负面的情绪会上来,会让她有些焦虑,但天亮了就都会好的。“写作的人敏感很重要,但我的敏感只限于在小说的世界里面,我会去捕捉人跟人之间情感的微妙变化,但我不会用在我自己的生活里面,我还是蛮善于处理自己情绪的问题。”[固执的狮子座]

采访当天,她梳着利落的短发,简单的妆容,刚一落座,快速点了杯咖啡,对着还在思考如何跟她寒暄几句的我说:“我们开始吧。”语速非常快,回答问题从不拐弯抹角,干脆爽利。聊得开心会大笑,被误解了也会直言解释,典型的狮子座。

狮子座才不管外界怎么看他们。对于一直被外界冠以的“暖伤青春文学代言人”的称号,她说她并不在乎。“任何的定义都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我并不这么看我自己,我写东西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我要朝哪个方向写,莫言说他是讲故事的人,我觉得写小说的人都可以说自己是讲故事的人。我就讲我自己感兴趣的故事,至于说是青春的还是现代的、古代的还是玄幻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知道我自己是谁,你觉得我很好,我也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有多好;你觉得我很坏,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多坏。”

狮子座冲动。2006年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辛夷坞冲动之下开始写小说,下午2点想着要写的,到晚上6点多,就写了接近2万字。回看自己的作品,看到不太满意的地方,一冲动会把同样的故事重写一遍,把7万字的原版小说扩充到21万字。

冲动之下辞职。2009年她跟先生一起去外地旅行,年假休完,第二天要回去上班了。她随口对先生说:“我还是不太想回去上班”,先生也随口敷衍了她一句:“不上就不上吧。”于是第二天她就把工作辞掉了。那是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如果不辞掉也是一个安逸的保障。但她觉得太一成不变了,不太适合自己,就是想要改变一下。她说她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一件事情反复纠结的话就做不成了。还不如临门一脚,痛快地下决定,不给自己留余地,“当时我做这个决定的时我已经28岁了,可能我年纪越大,依赖性就会越强。如果我29岁还不能改变的话,也许我30岁之后就再不会有这样的动力和勇气了,趁我还能动的时候,我就要动一动。”当时辛夷坞辞职,并不是要做一个专职作家。她玩了很长时间,还想过要开个咖啡厅,结果没做起来,然后就写作了。所以她从辞职到专职写稿,并没有什么不适应。

狮子座率性。辛夷坞说她一年里的写作时间集中在两个月,其他的十个月都在构思,她的构思不是说认真地坐在桌前去想关于这个小说的问题,而是在生活中想到了就记下来,在脑子里串起来,这个时间可能会很漫长。“一本书水到渠成,该到动笔的时候我心里面会有一种感觉:通了、顺了,然后很自然地就开始写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写作的速度不是很快,1小时大概可以写1500字,不过我能坐8个小时不动去写作,最快的时候20天写完一本小说:《原来你还在这里》,11万字。”所以出版社的编辑在她没动笔时会着急,等到她真正开始写了,他们就会很放心,因为辛夷坞动作非常快。

辛夷坞不是科班学文学出身,她没有太多的文学理论,也没有多大的经验和别人交流的,她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技巧,所以我觉得它不重要,遣词造句的技巧应该为故事情节服务,还是去感受吧,这真是细腻的东西,是一种本能和直觉。”

狮子座固执。她开始动笔写作的时候,就会想好这个故事应该怎么走,不太会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她有本书叫《我在回忆里等你》,当时在构思这本书时,她就已经想好男主人公姚起云的结局:在医院里停止了呼吸。当时编辑和她沟通了很长时间,不停地打电话说这个结局太惨烈了,读者会很难接受男一号的死掉,就像《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中阮莞的离去一样,能不能改动,在编辑不停地骚扰后,辛夷坞答应含糊处理,把结局改成姚起云没有醒来,但在她的小说世界里,她已经认定姚起云死掉了,她说:“写死他并不是因为我多么恨他,我觉得这是本能,故事就应该这么发展才圆满,才是我想要讲的故事。所以我不会真正的妥协,在几年以后,我的其他书里面我还是会提到他的死去。”为了这份固执,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读者的质疑,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虚心接受,死不悔改”。[悦己最重要]

新作品《应许之日》里有句话很有代表性,“吃得咸鱼抵得渴”。换成文艺点的说法就是求仁得仁,你想要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辛夷坞举了这么个例子:“比如说一个很拜金的女人,她渴望的就是物质,一旦得到了,她就会很幸福啊。在我们眼里,我们觉得她没有真爱,在她眼里,真爱也许根本不重要呢?幸福就是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你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其实没有一个标准的定义,有些人觉得忙忙碌碌就很充实,有些人觉得不需要很多钱,晒晒太阳,就幸福。”所以没必要去在乎那么多人的眼光,悦己最重要。

辛夷坞看书的标准是:感兴趣的就去看,不感兴趣的就不去看。她说她曾经在大学里强迫自己列一个书单,去看那些谁谁谁推荐的必读名著,但发现看了三次都看不下去。后来就学乖了,任何一本书,无论它多有名,看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还不能吸引她,就会果断地把这本书丢开。“看书这东西需要缘分,如果他不能给你带来阅读的快乐,也不能让你学到什么东西,那真的没有必要看下去了。”

看书如此,写作更是如此。辛夷坞说写文的愉悦感对她来说是超越一切的,比经济收益、读者的赞美都重要。她从不会因为自己的青春文学卖座,就一直写这样的作品。新作《应许之日》就是讲一个大龄剩女的心路故事,一些小孩子理解不了里面更深层的东西,就会觉得这本小说不如以前好。但辛夷坞觉得自己不能迎合,这样她会乱,会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写的东西。

和每年给自己规定要写多少字的职业作家不同,辛夷坞没有特别严格的写作计划安排。写完一本书,下本还没有感兴趣的故事,那她就干脆不写。她说她曾经试过两年都没有动笔。“我随时都做好不写的打算,我每天都在想,人的灵感就像一个女人的美貌一样,有鼎盛期和衰落期,没有人的灵感是永不衰竭的,这个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就像从生到死一样,你不能回避它。我现在也必须承认相对于写作最鼎盛的时期,也许我的精力没有那么旺盛,要表达的欲望没有那么强烈,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没有灵感了,我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谈到小说的改编,是否会去做编剧,辛夷坞说:“不到走投无路,我不会把编剧作为我的一个谋生手段。小说的世界是可以由我自由掌控,我就是绝对的主宰,我希望故事怎样发展它就怎样发展,但编剧不一样,剧本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只是个代笔者,所有人都在给我出命题作文,每个人都在左右着我的走向,这种感觉让我非常难受。情况合适,我会参与到我自己作品的创作中去,给出我的建议,但是我绝不会把编剧当做我奋斗的目标。”

有了孩子,她还是希望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她的儿子从出生开始,就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说自己一直比较纠结的:因为她很难把握享受自我和爱孩子之间的这个平衡点。“一方面,我不希望孩子是我生活的重心,我希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还是我的老公,我不希望有了孩子之后就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他身上去,我还是想要享受自我空间,但一方面我心里也有愧疚,我该如何在保持自我的同时又让孩子感受到妈妈的存在?”[许你个应许之日]

新作《应许之日》是辛夷坞第9部作品,写了大概2个月,是她认为写到今天,最温暖的一部作品。故事的原型是辛夷坞在北京的一份报纸上看到的社会新闻:一个餐厅的老板娘,和他们店里的服务生相爱,在一起很多年服务生都没有向她求婚,后来男生坦白,他在年轻的时候,因为喝酒打架误杀了一个人,如今他隐姓埋名,没办法给女方一个好的归宿,最后两个人为了在一起,选择了自首,老板娘卖掉餐厅陪他打官司,服务生被判刑10年,她一直在等他。辛夷坞说:“这个故事和《应许之日》是有差别的,但的确激起了我最初的灵感,刚刚写出这个故事时,有人问我现实中存在这样的爱情吗?我告诉他小说中你们觉得最不可能存在的故事恰恰是最真实的,其它才是我加工的,所以我们还是可以相信有这样的爱情存在。”“应许之日”来自圣经里的“应许之地”,是上帝许给犹太人的“流奶与蜜之地”,它更多代表的是一种地域上的归宿,但辛夷坞觉得现代人除了地域上的归宿,更多地需要一种心灵的归宿,那就是等待愿望实现的那一天。所以她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把它叫做“应许之日”。这是个关于等待的故事,小说中女主人公封澜为丁晓野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最后收获了自己想要的应许之日。封澜说:“我认真学习、卖力考试,辛辛苦苦打拼事业,为的就是当我爱的人出现,不管他富甲一方,还是一无所有,我都可以张开手坦然拥抱他。”辛夷坞说这是封澜的价值观,也是她比较欣赏的价值观。“女人应该这样,只有你不断地完善自己,让自己更独立更强大,才能拥有更好更美的爱情。也是在这本书里,我试图给大家分享的心得。自己根基扎得稳,才能有更多的选择。”

辛夷坞说写作不是她的信仰,当被问及“如果以后不写作了,想干什么”,她说:“好多种可能啊。开个饭店,不需要那种文艺小清新范儿的,就是要生意好的、火爆的、走大众路线的,不需要很高端但要实用的。反正是和写作完全没有关系的。”幻想以后的“退休生活”,她看起来特别开心。“因为有了宝宝,所以我的时间更应该迁就他,他晚上9点左右就要睡觉,我给他讲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小蝌蚪找妈妈、小鸭和小鸡是好朋友之类的幼稚故事,等他睡了之后,我进入我自己的空间,开始写作。我从晚上8点开始写,写到第二天早上。”她说这话的时候特别温柔,这应该就是辛夷坞的应许之日吧?

[作者简介]王静,1988年生于山西;西南民族大学古代文学硕士,现为成都某杂志文化生活版编辑。小说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好久,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阿芸欢快地跑在板结的村道上,冬天里还有什么能比抱着华哥哥的火罐更舒服的呢?华哥哥总是给她备足了料,罐子一冷下来就替她甩热,每当铁罐子在空中呼呼地起来,阿芸就会担心罐子会从华哥哥手中脱落将屋顶上的瓦片捅下来……——《

积雪

》积雪文/李砚青摄影/佚名

一开始,我并不想把这个故事以一个转述者的身份说出来,因为这有可能涉及到一桩刑事案件,而我是除了当事人之外唯一的知情者。我无意于牵扯进任何一个我无力控制的局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不安与日俱增。来自明日的惩处尚未到来,可我内心的自我审判早已开始。

我奋力推开紧闭了数月的窗户,如刀的冬风卷裹着天际的灰暗放肆涌入,房间里顿时昏暗下来,我扶住眩晕的脑袋立住了脚,再睁开眼时屋外的旷野正在被一束强光缓慢渗透着。我看见一个黑点从那束强光里走向了我。在那个黑点走向我的同时,我感觉我正逐步远离自己原来站立的地方。

阿芸在我对她的记忆中断七年后重新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她拖着一个紫红色的拉杆包,面容憔悴,像一尊雕塑似的僵在了我的宿舍门口,长时间站立带来的酸痛在从她的后脚跟向上蔓延,她似乎意识到应该唤醒她的右手在我的房间门上敲几下,否则她不得不一直站立下去。这时我听到宿舍门轻轻地响了几下,接着又重重地响了几下。意外的打扰让我有些怒不可遏,我以一张因过度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庞迎接了我的儿时挚友。“童雪。”一个陌生却美丽的女人站在我的对面。她的身体颤抖着,仿佛刚才声带发音产生的余震还在她身上延续。她微微仰了仰头,露出精致的五官,尽管这张美丽的脸孔苍白且毫无气色,但仍阻止不了人们对它的红润想象。“你是?”其实在开门的那一瞬,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已在我头脑中显现,可我下意识避开了它。“我是阿芸。”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就软了,泪水无声地从我脸上滑落下来,七年来我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阿芸从十字街中学毕业后就去了广东打工,而我则从十字街中学考上了县一中,再后来又考上一所本省的二流大学。一别七年,这七年间我们只碰过一次面。那年阿芸满十八岁,听说是回来办身份证,所以就在村子里逗留了一段时间。我放了月假从县里搭车回来,一下车就见阿芸在村口那个破烂不堪的篮球架下来回走动着。她的着装打扮非常时髦,金黄色的卷发披盖着一件随风舞动的黑色风衣,一双长筒皮靴兜至膝盖。我打量的目光不自觉地从她身上往她四周扩散,阿芸背后的我们共同的村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老相,像一张可有可无的破毡子垂挂在阿芸身后。

我知道阿芸认出了我,我等待着她从我背上接过书包,刮一下我的鼻梁,说一句:“童雪我回来啦!”

无论她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甚至不说话只递过来一个微笑,我都会挽住她海阔天空聊上半天。如果我提前知道她要回来,我会制一张表格,把我所有打算提及的话题罗列上去。我见阿芸低了头,心想她会给我什么惊喜,便傲慢地走近了我阔别三年的朋友。

阿芸的头低下去后却没有再抬起来,她专注于自己的脚步,她的高跟靴敲击着地面,似乎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极富节奏的敲击声中,无意间遗忘了我。

我满怀欣喜地走近阿芸后又无比悲伤地走进了村巷,再走过了几个拐角,确定阿芸无法看见我后才哭了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好的朋友对我的抛弃,待夜幕降临后,我又想也许阿芸没有将我抛弃,是时间将我们抛弃了。

发生漠视事件后,我决心把阿芸从我的记忆中抹掉,考上大学后,我忽然明白我无需刻意去完成这项工作,记忆自有它的清扫程序。直到阿芸敲开我的宿舍门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错了,阿芸的形象并没有从我的脑海中消除,它只是暂时隐藏了自己,如今它带着凌厉的生命力复活了。

许多次,我想问阿芸是怎样找到我的地址,七年间我们互相全无音信,然而她却准确无误地站在了我的宿舍门口,就像一只候鸟时隔数年后找到了自己在南方早已面目全非的巢穴,这不得不让人惊讶。阿芸看出了我的疑问,但她显然不打算告诉我。

学校早已放了寒假,宿舍里只有我一人留守,同寝室的五个姐妹中海燕和兰欣两个考研的在外租了房子,曾娅备战公务员考试也租住校外,敏娜和丽霞两个既没有在外租房也没有留宿寝室,此刻,包养她们的老总们正带着去往天南地北。阿芸像是故地重游似的在我的书桌前坐下来,端起了我的水杯小口抿着。她似乎在用她的行动告诉我她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真切地出现在我面前。“念书真好!”阿芸扫视着空荡的寝室,纤细的手指久久地停留在我整齐的书本上。她似乎忘记了曾经对我的伤害,从她的神态中我感觉不出半点歉意。“好什么,不就这样。”我合上了自己摊在书桌上厚实的写作本,漫不经心地将它甩向一侧。“你不会懂的。”阿芸的目光迟滞下来“,你在写什么?”

我不敢告诉她我在写小说,同时我也相信阿芸对“小说”一词存在着理解困难。“那是我的毕业论文,现在写了,明年就轻松了。”“哦。”阿芸若有所思地说,“是呀,你明年就毕业了。”“嗯。”

我和阿芸的对话进行得异常艰难,其实我们都有心拉近彼此的距离,但我们忽略了必不可少的预热过程,盲目地拉近让我们的接口发生碰撞。在思维的空隙里,我企图对阿芸此次的来访目的进行破解,她是失恋了向我找安慰还是怀了别人的孩子让我陪着去医院拿掉,又或者仅仅是简单地走亲访友?我在心里推算着种种可能,这对于一个初试写作的人来说不咎是一份美差。临近春节,工厂的生产转入淡季,阿芸会不会只是在回乡途中顺路来看我?直觉告诉我,最后一种猜测似乎更合情理。“童雪,我是来向你道别的。”阿芸的声音有些哽咽,说出这句话像是耗费了她许多体力。她说完就眯上了眼睛,然后我便看见两行眼泪从她眼眶里缓缓流出。“道别?”我心里愣了一下,刚见面就要道别,那你何必来看我,更何况这七年我们一直处于道别状态,何来道别可言?“好吧,那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也许很快,也许再也见不到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我该说的已经说了,我要走了。”“你走吧,你就不应该来!”我失声地叫道。

阿芸将散乱的头发扫至耳际,立起身就去拿行李。眼前这个女人所表现出来的决绝不像是我所认识的阿芸,她是谁?紧接着我听到一个沉重的声音从这个女人的胸腔里发出来:“对不起!”

我克制住心里再次燃起的怒火,以乞求的口吻说:“告诉我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预感到从阿芸口中说出来的绝不可能是什么令人轻松的事情。种种迹象表明,阿芸已然处在崩溃边缘,她之所以还绷紧那根弦,是因为她对我的道别尚未完成。

阿芸一听到我乞求般的哭喊便像是木偶突然被人抽去了骨架似的颓然倒地。“我杀了人。”“什么?你杀了人?你杀了谁?”“我把陈天华的儿子杀了。”

阿芸瘫坐在寒冬冰冷的地板上开始了她漫长的叙述,在接下来的黄昏、夜晚和黎明里,她就那样瘫坐着,在阿芸的叙述里,黄昏、夜晚和黎明失去了它们原有的色彩,它们在阿芸的语言长河里净身,等它们泅上岸边,我看见了它们怵目惊心的生命纹理。

那时候的冬天落雪是再平凡不过的景致,落雪的日子里阿芸如果没有跟我和蓝朵一处玩,多半会爬上后窗去看雪,阿芸喜欢看雪,她当时不能理解雪是什么东西,长大后有人告诉她雪是水变的,她便失望极了。在那时的阿芸看来,落雪天就是节日,就是快乐,雪把天铺满了,把地铺满了,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雪,也能从天上飞下来铺满天地。“芸芸,小心别从上面摔下来。”有一次阿芸正在后窗看雪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纷飞的雪花把那人的身影弄散了。阿芸伸出手想把雪从窗户上抹掉一样从天上抹掉,她扶住木框高高地跷起左腿将大半个身体送了出去,她奋力挥着手,雪花被扇得呼呼作响,有些雪片落在她的衣袖上一眨眼就不见了,有些雪片被气流鼓到她的脸上,痒痒的,让她忍不住发笑。“哎哎,你要做什么,就要摔啦!”一个声音从飞舞的雪花后面传来。

阿芸愣了愣,听出那是陈天华的声音,那时我们都称他华哥哥。“华哥哥,华哥哥,你怎么在雪里面走路?”阿芸说。“你快下来,我来抱你。”陈天华举起双手卡住阿芸的腰,一下就把她托到了地上。阿芸兴奋得噢噢叫着,当她还想继续往远处、往高处飞的时候,脚却已经落到了地面,她想,下次爸爸再抱她的时候,一定要叫爸爸抱她飞个够。“怎么了,芸芸一脸的不高兴?”陈天华说。“我想爸爸了。”阿芸的眼睛酸酸的,上次见着爸爸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都快记不起爸爸的样子了。“想爸爸?哈哈,他们早都不要你啦!”陈天华说。十五岁的陈天华许多时候就像是村里小女孩们的哥哥,更多的时候却像是她们的父亲,他带着她们上山岗爬水库,在她们被人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在她们孤独的时候给她们温暖。

阿芸听了华哥哥的话顿时就哭闹起来,一个喷嚏打出,两行清鼻涕挂下。陈天华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有些过火,急忙安慰道:

华哥哥骗你的,我嘴臭、嘴臭,芸芸这么听话,他们怎么会不要你呢?他们去很远的地方都是为了芸芸呀,你看芸芸要吃饭、要上学,过年还要穿新衣服……“真的?”阿芸瞪大了眼睛再次相信了眼前这个既让她笑又让她哭的人。

陈天华把阿芸哄好后又高高地托着她飞了一阵,雪花一层一层地堆在阿芸脸上,很快,她便感觉不到自己的鼻子和耳朵了,嘴巴也麻住了,说起话来只听见呜噜呜噜响,吐不出来。阿芸万分不舍地将脸上的积雪扫下,那些雪花顺势就飘落到了华哥哥的眉毛上和鼻尖上。接着她又命令道:“不准扫,你不准把雪花扫掉。”“好好,华哥哥听芸芸的,不扫不扫。”

阿芸继续在华哥哥的肩膀上扑腾着,不一会儿她的背脊就湿透了,汗水从额头上滚下来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她大叫着要下来。陈天华在下面应着,脚步却没有停止,等阿芸双脚再一次回到地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是哪里呀?”阿芸好奇地看着这间屋子,兴致勃勃地四处走动起来,屋子里有股很重的香气,那种淡淡的香叫她说不上来。但她是记住了那种味道。

长大后阿芸把那种味道定为女人身上独有的体香,可那个时候陈天华屋子里哪儿来的女人体味呢?阿芸告诉童雪,她前后交往过两个男朋友,阿岗和阿信。阿岗是她交的第一个男朋友,阿岗在线上是个小组长,手上有点权力,长得也算帅气,厂里不知多少女的为他神魂颠倒。阿芸并非看重了这两点才答应跟他交往,她自己也不知阿岗为何于千百人中选择了她。遗憾的是,他们的爱情还来不及开始便匆匆结束。在他们正式交往的第三天,阿岗就要带阿芸去开房,阿芸当然知道开房意味着什么,怕得哭了起来。阿岗见阿芸哭,甩下一句话就走了:别人都这样,你装什么装。

阿信是阿芸换厂后交往的第二个男朋友,阿信跟阿岗不一样,阿信其貌不扬,为人低调,做什么都会先问问阿芸这样可不可以、不可以又怎样。找上这样的男人阿芸觉得也算可以了,相处半年后他们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当天晚上阿信进入了阿芸的身体,事后阿芸看到床单上见红,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个东西还在身上!她本以为阿信会万分珍惜她,谁想阿信却吓坏了,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

阿芸说:“难道你不喜欢?”

阿信没有回话,那一夜他起身数次,每次都把沉重的叹息塞满阿芸的耳腔。

在他们后来的相处中,阿芸看不出身边这个男人对她有多么珍惜,她的身体像她脸上的微笑一样随时为他准备,但他用起来却跟用一块抹布没什么区别。不久阿岗便跟阿芸提出了分手,理由是:“我们两家相隔了好几个省,太远啦!亲戚走动不方便。”

阿岗和阿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但他们都跟阿芸说过她身上有种很好闻的体香,这让阿芸不自觉地想起当年在陈天华房间里闻到的那种气味,她意外地发现那间屋子里的气味跟她身上的体味有着惊人的相似。但让阿芸费解的是,在她进那间屋子之前,那种味道就已经存在了,这又怎么解释?

阿芸在华哥哥的房间里四处捕捉那种香气,她张开了紫红的小嘴一口口吃着屋子里的香气。“这是华哥哥的房间啊,芸芸说冷,华哥哥这里有火炉,我马上给芸芸烧起来。”陈天华说着就找出了一只铁罐子,罐子的开口处用一根铜丝串住,下半部分布满了笔头尖儿一样大小的风眼,风眼最上边那层穿插着一面整齐划一的细铁丝网格,网子下面都是些碎碳。陈天华将铁罐子呼呼地甩起来,阿芸便看见有绿豆大的火星缓缓从空中坠落,刚触地就熄灭了。阿芸怀疑它们是漏到地底下去了。

哇哇!阿芸高兴地拍起手来,乌黑的铁罐子渐渐显红。“不要做声!大婆在里屋睡中觉呢。”陈天华慌张地对阿芸做了个“嘘”的手势,静听了数秒后才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大衣柜的门,从中翻出一个厚厚的棉花套子,包住火罐,交到阿芸手中后便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阿芸抱着热腾腾的火罐跪坐在陈天华宽大的绿皮书桌前,书桌正面靠着的墙上挂了一块比她人还要大得多的镜子,边上贴了几张颜色黯淡的照片,大致还可以看出其中一张有一个小人头、一张有两个小人头、一张有四个小人头。阿芸好奇的目光没有放弃任何一个角落,她很轻易就发现了书桌左前端散落着的、花花绿绿的橡皮筋,她伸手拿过几个,把它们胡乱组合着形状。后来她的注意力又被一本颜色鲜艳的图画册吸引了过去,图画的封面上印着四个大字,她只认识其中一个“人”字,阿芸满怀期待地翻开了它,可上边画的并不是什么稀奇好看的东西,都是女人。阿芸看见她们的头发和母亲的头发一样长而黑,只是她们都没穿衣服,她们为什么没穿衣服呢?母亲要是不穿衣服会不会也是这个模样呢?阿芸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类似的问题。没穿衣服的女人胸前的两块肉阿芸是熟悉的,记忆中母亲的也与这一般大小,而奶奶胸前的两块肉她也见过,奶奶洗澡的时候总是忘记拿这个那个,不是肥皂就是洗头膏,要不就是小背心。它们长长地耷拉下来,像兔子的耳朵。阿芸的直觉告诉自己,奶奶的一定不如这些女人的好看,而母亲的应当是最好看的。“芸芸你在看什么?”陈天华轻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扣上插环,弯着腰朝阿芸走了过去。“看图画呀!”阿芸将那本图画册高高地举在手中。“这……这有什么好看的。”陈天华一把从阿芸手中夺过书塞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抽屉一开,一股浓重的霉味升上来。陈天华的脸涨得通红,阿芸指着他的鼻子笑话他。“芸芸,你说华哥哥对你好不好?”“好哇好哇,明天你还要让我飞,后天也要。”阿芸又将火罐拢在了怀里,陈天华把她和火罐一起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嗯!芸芸说要怎样就怎样。华哥哥有点困了,我们一起钻到被窝里睡觉好不好?”陈天华没等阿芸应声就解开了她的衣服,阿芸感觉有点冷,便说:“华哥哥你去把窗户关上,芸芸冷。”“不冷不冷,快躲进被子,让华哥哥好好抱抱你。”

在阿芸进行漫长叙述的那个夜晚,我心里的底线一点点被瓦解,我的愤怒失却了它应有的力量,我的耳朵被阿芸输入的语音划破,我嗅到了我的伤口上鲜血的腥味。

黄昏已经逝去,夜晚缓慢降临,宿舍楼西侧的澡堂子里时不时传来水流冲击着头骨和地板的声音,那些温热的水一次次从我脸上漫过,我睁大了眼睛享受水流带来的酸胀。我坐在阿芸对面,但许多次我的视线里忽然就没有了她。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样的事就发生在阿芸身上,在她那样小的年纪。她在同我说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在谈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我竟然没有感觉到她的愤怒和仇恨,我无法想象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带给我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靠近阿芸已经交出的答卷。

阿芸说到陈天华把她褪尽衣裤拥入怀抱时,猛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童雪,我要吐……”

我手忙脚乱地找来一个垃圾桶,阿芸立马把头埋了进去大声干呕着,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每一次拍击都让我心惊胆战,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卸去所有防备,不堪一击了。“芸,我们不要说了。”“不!童雪我求你让我说下去,我求你让我说下去。”

那次之后,阿芸隔三差五就会到陈天华的房间里去。每次陈天华都会用同样的借口脱掉阿芸的衣服,然后他会询问阿芸她出来她的爷奶知道不知道,如果阿芸说他们不知道,他就会送给她几个漂亮的橡皮筋;如果阿芸说他们知道,他就会黑了脸、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给阿芸套上衣服把她从后门推出去。漂亮的橡皮筋他会照样给,但不会帮阿芸箍在头发上或手脖子上,而是从门窗的条格里扔出来。

慢慢地,阿芸也长了记性,嘴上学得无比乖巧。陈天华再问她,她就说连她们家的猫狗都不知道她到了哪里去。刚开始陈天华还夸阿芸聪明,后来就说这样也不好。“你得跟你爷奶说是去了上头村子找蓝朵和童雪玩去了。”

大多数时候是陈天华抱着阿芸不许她走,压在阿芸身上亲得她一脸一身的口水。他一亲,阿芸就忍不住笑。有一次阿芸发笑的声音太过尖锐,陈天华吓得停下了他的所有动作,空出一张大手像关煤炉盖子一样捂紧了阿芸的嘴。他越是这样,阿芸越是想笑。阿芸只得躲在陈天华的手掌里笑,笑过之后她的牙齿连着整块脸都是酸的。这次陈天华摆出了一副怒相,目光直戳戳地射进了阿芸心里,像是要把她囫囵吞掉。阿芸记得奶奶给田里的稻子引水与人发生争吵时就是这种眼神,奶奶手握一把铁锄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跨立在水渠边,让所有竞争者望而却步。阿芸还记得爷爷喝醉了酒要找东西泄愤时也是这种眼神,爷爷醉酒后的眼睛红得赛过兔子眼睛,眼皮一压,叫人担心会有血从里边挤出来,所以爷爷一醉酒,奶奶就会抱上阿芸躲进柴房,反锁上门,天炸雷响也不开。

在陈天华的怒视下阿芸停止了嬉笑,阿芸突然觉得自己和华哥哥的游戏变得索然无味。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也让她很不开心,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用一根棍子顶她的下面。“华哥哥,芸芸尿尿的地方好疼。”“是吗?慢慢地就不会疼了。”“可是芸芸还是好疼。”“那你忍一下,你想想华哥哥对你的好……”

阿芸在陈天华的强攻下几次疼得流出了泪水,但她不敢再喊疼,她怕华哥哥在一怒之下对她不理不睬,她不仅会失去华哥哥的肩膀,还有他的橡皮筋。四岁的阿芸在不知隐忍为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隐忍。她童年时的隐忍只有一次出现了意外。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地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土路上到处是积水,空气也比平常显得更为寒冷。这个上午,陈天华像条蚯蚓似的在阿芸身上钻营了很久,阿芸觉得华哥哥好像要撕破她的皮肤钻进她的身体里去,她闭上眼睛不敢说话,泪水却早已打湿枕巾。突然,陈天华使劲顶了阿芸一下,阿芸憋不住疼得一嗓子叫出了声来。

阿芸这一嗓子像枚子弹似的击中了陈天华,他呆呆地看着身下的阿芸,她双眼紧闭,稚嫩的嘴角已经咬破,一颗血色黄豆缓缓膨胀起来。陈天华长叹一声从阿芸身上翻下来,他翻下的时候将几颗冰凉的眼泪扔在阿芸的胸口。阿芸不知她的华哥哥为什么停了下来,她偷偷睁开了一条眼缝,她没有瞄见华哥哥,她只感觉到胸前的冰冷。那天,阿芸从陈天华的屋子里出来后才醒悟到华哥哥一定是哭了。

这天晚上,阿芸只扒了一小口饭就放下了碗,爷爷骂她败家子:“白白的米饭都下不得喉,在旧社会,就是地主家也开不起这样的伙食。”

爷爷骂过之后就把阿芸那碗饭端在手上闷头吃了。阿芸的奶奶有点心疼阿芸,把阿芸拉到一旁塞给她一块钱,叫她去村里的小卖部买包方便面吃。阿芸抓着钱就跑出了院子。在村子里以方便面为主食的小孩远比以米饭为主食的小孩要多,阿芸也不例外。“怕是肚子里长了虫了。”阿芸走后,她的奶奶自言自语道。“哪里就那么娇惯了,爱吃不吃。”阿芸爷爷将酒碗啪地落在桌沿,然后又眯瞪着眼往里推一把,几滴酒不小心洒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伸出黄色的舌头朝乌黑的桌面舔去。待桌干面净,他晃了晃脑袋,乜着眼睛问:“打虫的宝塔糖贵不贵?”

阿芸奶奶没搭她丈夫的腔,一铲子将锅里的剩菜磕进了菜碗中。阿芸爷爷见有油从碗口溢出,又愤愤地骂了一句:“都他娘的败家货。”

第二天,他们一起身就开始商量要不要给阿芸买宝塔糖打虫,阿芸没心思听他们说话,抽空便跑了出去。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好久,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阿芸欢快地跑在板结的村道上,冬天里还有什么能比抱着华哥哥的火罐更舒服的呢?华哥哥总是给她备足了料,罐子一冷下来就替她甩热,每当铁罐子在空中呼呼地起来,阿芸就会担心罐子会从华哥哥手中脱落将屋顶上的瓦片捅下来,但华哥哥总是能在甩到最后一圈的时候将它稳稳停在阿芸面前。

阿芸脑袋里惦记着华哥哥的火罐,大着胆贴着墙壁溜进了他的房间,走到堂屋的时候阿芸朝后院看一眼,发现大婆正坐在门槛上给一群小鸡喂米。大婆眼皮耷拉,两条腿敞得很开,一只手握成拳头顶住脑门,就在阿芸以为她睡着了时,她又忽然扬起手撒下一把碎米。

陈天华一见阿芸,就心急火燎地跑上来抱住了她,对准阿芸的脖子便是一通乱啃。“你奶奶在门槛上睡着啦!”阿芸俏皮地说,她似乎已将昨日的疼痛完全抛之脑后。“我要火罐。”“嗯……嗯!”陈天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在满足阿芸所有的要求后,陈天华熟稔地脱去了她的衣服,将她压在了身下,他的身体像蛇一样在阿芸身上扭动,一张嘴几乎把阿芸的鼻子和下巴同时咬住。阿芸出不了气,便使坏挠华哥哥的痒痒,谁知陈天华是最怕痒的,大笑着翻滚下了床。

阿芸见华哥哥的狼狈样,高兴地拍着巴掌喊了起来。阿芸还在继续欢笑着,陈天华却突然抽空了自己脸上的表情,还未站稳就急忙冲过来封住了阿芸的嘴。他们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这时陈天华的房门响了起来,他一把就将阿芸从床上抱出来塞进了衣柜里,并在她耳边轻声嘱咐:“芸芸要是出声就再也见不到华哥哥了。”

阿芸从来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双手捂住嘴用力点着头。衣柜的大门被合上之后,阿芸悄悄松开了自己的手,透过木条她只见华哥哥将她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随意一卷塞到床下,然后给自己套上一件暗红色毛衣,再趿上一双拖鞋,理了理头发,走到了门边。“做什么?我在睡中觉!”奶奶的耳朵不灵便,陈天华只好卖力地朝着她的一侧耳朵喊着。“地动了一下?”陈天华奶奶张着一张空洞洞的嘴问道,脖子却往一边倾倒过去,目光努力地在屋子里搜寻着什么。

阿芸在衣柜里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也因为紧张,她的手心里都发满了汗,屁股上的肉一跳一跳,像有人要给她打针一样。每次打针都让阿芸哭得死去活来。热过之后,阿芸的体温又急速冷却下来,她感觉有两管鼻涕像两条青菜虫一样从鼻管里爬出,滑溜溜的鼻涕差点引发了阿芸不合时宜的喷嚏。“没有,我做了个梦,从床上跌下来了。”陈天华大声吼道。老人迟疑着走后,阿芸自作主张推开了半扇柜门。“大婆走啦!”阿芸说。“快穿上衣服回去,吓死我了……”陈天华看着赤身裸体的阿芸,从床底掏出了衣服。“好好玩。”阿芸双手搂在胸前,身体瑟瑟发抖,像一只刚从水洼里捞出来的小鸡仔。“快穿上衣服,小心感冒了。回去什么都不能说,芸芸听到了没?”“嗯嗯!”要出门的时候,阿芸的眼睛盯着陈天华的书桌不肯挪开,陈天华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拍脑袋苦笑了几下,数也没数就抓了一大把橡皮筋扔给阿芸。

阿芸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得到陈天华的橡皮筋,也就是在这天,口袋里装满橡皮筋的阿芸遇见了她的朋友蓝朵和童雪。“阿芸,你的口袋里装了什么?”蓝朵带着责备的语气指着阿芸鼓鼓的口袋说。

阿芸在犹豫的时候,童雪站出来说话了:“我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们都知道你去了哪里。”

阿芸以为蓝朵和童雪知道了她的秘密,慌张地说:“你们千万不要告诉我奶奶我去了华哥哥屋里玩,我把皮筋分给你们。”“我们不会告诉你奶奶的,童雪,是不是?”蓝朵说。“只要你给我们分皮筋,我们就不会说的。”童雪说。

回到家,阿芸就得了重感冒,随后又发起了高烧。她感到胃里一阵阵恶心,吃不下东西,看人花眼,把爷爷叫成了奶奶,把奶奶叫成了爷爷。阿芸的奶奶发现自己的孩子这天不对劲,拿手摸了摸阿芸的额头,夸张地喊了起来:“我的天爷,烫得跟开水一样。”

阿芸奶奶迅速缩回了手,捧起阿芸像捧起一颗小南瓜似的栽进了被子里。这时阿芸爷爷咬着烟枪慢步过来,说:“让我看一看。”

阿芸爷还在感受阿芸额头温度的时候,阿芸奶奶已经从神龛上取下了几刀烧纸,在院门右边石板上点着了,口中自是念念有词。

这次感冒后来拖拉了半个多月才见好。前面几天,阿芸的爷奶一直盼着奇迹出现,他们已经去村祠堂烧过纸上过香了。他们每次都信心满满地去摸阿芸的头,但每次都陷入失望。三天后阿芸额头的热度不减反增,他们这才慌了阵脚,极不甘心地从邻边村子里请了一名医生。恍惚中,阿芸听到那名医生将自己的爷奶臭骂了一顿,阿芸不知道医生为什么要骂自己的爷奶,她见爷奶乖乖地站在一旁领受责骂觉得很有趣,她很想睁开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皮上却像压了石头,她很想说话,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嘴巴在什么地方。

半个月后,阿芸的病好了,又能跑能跳了。她活跃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华哥哥。她想自己病了那么久,华哥哥都不来看她,这让年幼的阿芸有些难过。阿芸想找他问个明白。路上她又遇见了蓝朵和童雪。她们俩很早就知道阿芸生病了,但她们不敢踏进阿芸的家,她们怕阿芸的爷爷,这个远近闻名的老酒鬼永远瞪着一双灯笼大眼。“阿芸阿芸,你的病好啦?”蓝朵欣喜地说。“阿芸阿芸,你的病好啦?童雪也欣喜地说。

阿芸见到自己的老朋友也十分开心,但是短暂的开心后她又记挂起自己的事来,她当然不能告诉她们她要去找华哥哥,但是她又实在不知怎么才能撇开她们,便说:“我的病还没好,我去找医生拿药呢!”

阿芸说完扭头就走,蓝朵一把将她扯住了。阿芸急了:“我去拿药,你就不怕传染你?”“拿药你应该往村口走。”蓝朵和童雪异口同声地说,她们把胳膊抬得老高,朝村口指着。她们似乎确信了阿芸的话,她的病是还没完全好,不然她怎么会连出村的路都走错呢?

阿芸惊讶地向四处望了望,失落地朝着蓝朵和童雪指的道路走去。经过一个草垛时,阿芸快步躲了过去。在草垛后她侧出眼看见蓝朵和童雪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不一会儿她们就各自散了。阿芸心中一阵欢喜,甩动双臂快步跑回了村子。

时隔半月,阿芸再一次来到了华哥哥屋门外。她敛声屏气穿过了庭院,来到了里屋。她没有看见华哥哥,她看见了一把比她的巴掌还要大得多的铁锁挂在华哥哥的房间门上。阿芸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华哥哥不喜欢他了,他走了。

后来阿芸向村子里的其他哥哥打听华哥哥去了哪里,他们说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个地方很远。“有多远?”阿芸眼里饱含着热泪,摇晃着村里哥哥们的衣袖。

阿芸的眼泪让村里的哥哥们很受感动,他们说:“我们的爸爸妈妈走了多远,阿华就走了多远。”

噢!那是很远了。

窗外,夜晚已经彻底降临,寒风从拥挤的教学楼间穿过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未锁紧的门窗齐声摇动着。我和阿芸安静地在地板上相对而坐。说到陈天华离开村庄后阿芸停顿了下来,我问她要不要喝水。黑暗中我感觉到她在摇头。之后我要求她坐到我的床上去,地板太凉了。南方的学校一般不会给学生宿舍安暖气,而且限电限压,连一个功率极小的电吹风都带动不了。阿芸照样没有回话。我便自作主张从床上拿了一只枕头垫在了她的后背。

在阿芸的回忆中,我看见了我们孤独的童年。那个叫童雪的女孩每天按时回家吃饭、按时回家睡觉,其他时间都在村庄里游荡着,像一个废弃的塑料袋似的,被风迎来送往,就是不曾消失。

我从阿芸的话语中寻找着自己的存在。她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她的思维跳到哪个时段,她的语言都能及时跟上。阿芸不厌其烦地描述着那些人、那些事的细节,好像没有细节,她的叙述也无法继续。这也正是让我痛心的地方,阿芸的每一个词语都在我脑中营构出与之相应的画面,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熟悉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阿芸,我经历着她的经历。陌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对阿芸的经历心怀假意的悲悯。

谁又知道不是我窃取了阿芸的未来呢?我忍不住去想,假如那个被陈天华褪尽衣裤压在身下的女孩是我,那如今的倾听者就会是阿芸了。我知道这种假设不成立,但我愿意用这种方式去触摸阿芸心灵深处的满目疮痍。

陈天华走后,阿芸闷闷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蓝朵和童雪几次来叫门,她都没有回应。这个小女孩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忧伤的时候已经学会忧伤了。她长久地趴在后窗上发呆,雪早已停了,外面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阿芸知道,华哥哥不会再来到她的窗下了。那些日子,阿芸的奶奶抛开了所有杂事竟一心一意照顾起了阿芸的起居,这个善良的老妇心里隐隐有些担心自己的孩子怕是活不太长了。

临近年节的一个上午,阿芸奶奶去圩上买年货,就把阿芸一个人放在了家里,阿芸在院子里呆得无聊,突然窜进自己的房间,疯了似的把华哥哥送给她的橡皮筋找出来通通丢进了灶膛,橡皮筋在灶膛里噼噼啪啪叫着,黑色的烟一股接一股蹿出来,那味道闻起来简直比屎还臭。在这个过程中,阿芸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不过,快慰之后的那顿毒打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阿芸的爷爷那会儿正在茅房里拉屎,村里的人一脚踹开了茅房大门将他拖了出来,这个老酒鬼刚想骂怎么他娘的拉个屎都不让人舒坦,接着就看见自己的屋子上空冒起了黑烟。他来不及系好裤带,拔腿便往家里跑去。

老酒鬼三步并作两步窜进了柴房察看火势。还好,火势不大,仅仅是灶膛边上的一堆柴火被烧着了,遗憾的是,他没有看见纵火者。

迟疑间,村里的一些老头老太已经抱着大瓢小盆赶来了。老酒鬼大手一挥,说:“你们都回去,鸟大的火,老子一泡尿就把它浇灭了。”

老头老太们半信半疑地立在门口,他们看见老酒鬼不慌不忙将一桶水送进了柴房,老酒鬼再出来的时候,一阵更为庞大的烟雾从房顶上升了起来,不过,烟雾颜色已经淡了许多。

阿芸就是这时从人群里钻出来的。她烧完皮筋后就出门找蓝朵和童雪,不一会儿,一个叫一虎的小男孩跑过来,告诉她家里起火了。阿芸觉得奇怪,她的家里怎么就起火了呢?她的目光向家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有很粗的浓烟升起。“你给我过来!”老酒鬼见阿芸从人群里钻出来,两眼放出了见到美酒时的绿光。“说!是不是你烧的火?”

阿芸看了看自己的爷爷,看了看众人,点了点头。

老酒鬼两步跨上来,将一只巨大的巴掌扣在了阿芸脸上。这巴掌留下的印记在阿芸的脸上了足足逗留了三个月才消除,也正是这个巴掌开启了阿芸在家中的苦难历程。阿芸在领受了爷爷猛烈的巴掌后竟然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让她的爷爷确信这个小妮子已经长大了,扛得住揍了。

阿芸把爷爷的巴掌吃到了十二岁,这一年她的老酒鬼爷爷在一次醉酒后跌进了一条臭水沟,不可一世的老酒鬼就在一条臭水沟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阿芸十二岁这年,她和蓝朵、童雪三个一起考上了十字街中学,并分在了一个班。去学校报名那天,这个三个女生仅用了几十分钟就走完了从村庄到十字街的八里多路,路上他们遇上了一虎和晓雷,互相问过才知道,他们被分在了隔壁班。两个男生很快超过了女生,望着一虎的背影,阿芸拿眼瞟了一眼童雪,说:“童雪,你喜欢一虎是不是?我就知道么!”

童雪听了阿芸的调侃,羞红了脸,骂道:“你个小妮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阿芸和童雪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蓝朵在一旁不屑地说:“你们呀,就是瞎子笑跛子,何必呢?”

这三个十二岁的少女怎么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一虎成了蓝朵的第一个男朋友,蓝朵跟一虎交往的第一天,蓝朵就交待一虎:“我晓得你知道我们三个都喜欢你,童雪已经考上了大学,她啊,你就不要惦记了,阿芸在厂里也交了男朋友了,比你有钱也比你帅,能跟我在一起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要是敢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看我不阉了你……”

处事一向霸道的蓝朵毫不费力就调停了两个好姐妹的口水战,然后拢过两个姐妹,昂首挺胸朝十字街中学进发。正式开课的时间定在星期二,上午是两节生物课和两节历史课,小学只有语文和数学课,所以一拿到书大家都异常兴奋,如饥似渴地翻看起来。不知是哪个女生首先叫了一声,其他女生几乎也在同时看到了生物课本上的那部分内容,一个个如见鬼魅似的喊叫着将书本重重合上扔进了课桌里。一旁的男生当然也发现了书本上的秘密,他们自发组成阵营,像打了鸡血似的高声朝女生们吼叫着,有几个男生甚至窜到讲台上,故意将书页纸弄得唰唰响,眼睛在全班女生身上来回扫视。

生物课本第一章讲的是人体结构,字很少,各色彩图倒是异常丰富。阿芸、蓝朵和童雪当时都看到了那些内容,她们纷纷羞红了脸,将头埋进了课桌。阿芸在男生的哄笑中埋下头后突然就想起了她当年在陈天华屋子里看过的那本图画册,她的思想慢慢向记忆的轨道上驶去。她看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小女孩跪在一张关节松动的椅子上,双手捧着一本图画册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脸靠得很近,似乎把图画册当成了可以吃下肚的食物。她的鼻子闻到了纸和油彩的味道。紧接着阿芸看到了这个小女孩的思想,她看到了小女孩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有关母亲的零碎印象,她看到了她做的比较,她也看到了她在得出结论后洋溢在脸上的欢喜。

在记忆之轨的末端,阿芸看到了她自己。

趁蓝朵和童雪都没注意,阿芸心存侥幸地再一次翻开了生物课本,她用手将课本撑开了一个角,像个窃贼似的往里面瞄了一眼。这一眼差点要了她的命!阿芸看到了男性解说图上的那截东西,她知道人们争吵时都会用到这个词,但亲眼看见它的形象尚属首次,同时她也幡然醒悟,原来华哥哥当年就是用这个东西顶着她的下身……“阿芸,可以跳过这一节么?”黑夜里我恳求道。

我自认为丰富的想象力在这个夜晚夭折,我没有办法回应阿芸的恳求。过度的激动使我的身体出现了机械性颤抖,一幅真切的画面在这种颤抖中形成:我躺在一张干净的砧板上,死一样的冰冷像亚马逊森林里最凶悍的蟒蛇将我蜷住,一个手握屠刀、目如鹰眼、青面獠牙的人徐步走向了我。

我闭上双眼,伸直了腿,等待着那一刻。

那天的生物课上,阿芸好几次要冲出教室都没能如愿,带着厚厚的眼镜片的生物老师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一直往阿芸这边看。阿芸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但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童雪最先察觉到阿芸的异样,偷偷拽了拽阿芸的衣襟,阿芸依然望向窗外,没有理睬。

童雪压着声音说:“阿芸,阿芸,你怎么了?”

阿芸还是不应,童雪又去叫蓝朵,蓝朵似乎对生物课有着浓厚的兴趣,不耐烦地说:“下了课再说,上课呢,被老师看到了,被老师看到了……”

阿芸后排坐的是两个男生,她后来才知道他们一个叫林勇,一个叫白文先。他们以为前座的女生是被男生的行为气哭了,内心十分愧疚。那个叫林勇的小男生推了推阿芸的凳子,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李芸,不要哭了,是我们不对,对不起。

阿芸看了纸条,不断滑向深渊的思维被拖了回来,她擦干眼泪,回过身,给予了友好的后座以同样友好的回应。

阿芸和林勇从十字街中学毕业三年后奇妙地相遇了一次,那是在深圳一座大型工业园区里。林勇中学毕业后投奔了自己开洗车店的表兄,表兄的洗车店倒闭后他独身前往深圳。而阿芸那时刚和阿岗分手,阿岗带给阿芸的伤害远未平息。那天,阿芸从一家便利店里出来,迎面碰上了林勇,他们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他们都以为对方会率先停下,但是他们都没能止住自己的脚步,他们就那样不可思议地擦肩而过。在深圳,规模再小的工业园区也随随便便有个几万人,遇上一个老同学的概率比买彩票中奖的概率还要渺小。事实是阿芸和林勇就那样走过了。

阿芸心里是感激林勇的,但内心积蓄的痛苦让她无法做出更多表示。在后面的生物课上她明明什么都没听进去,但一下课,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刻在她的心里怎么也忘不了,那些内容简直就是催命符,阿芸每想一次,心里就疼痛一次。持续的疼痛让她开始拒绝思考,但这无济于事,那一幕幕让人恶心的场景总是反反复复地在她头脑中回放,阿芸担心自己就是不死也会疯掉。

明晰一切真相后,阿芸感觉自己的头颅瞬间裂开了一道口子,冬日的冰水源源不断地朝着这个口子灌下,在这种致命的冰冷里,阿芸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是的,她在明白了一切之后,便失去了一切,她觉得自己比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还要肮脏,她不配继续活在世上。轻生的念头第一次闪现在阿芸脑中后就从未消失过。

阿芸曾经给自己设计了很多种死法。她十二岁晓事,十七岁进厂,这期间有无数种死法进入她的头脑,向她的生活洒下死亡的色彩。但每一次阿芸都在最后关头扭转了自己的人生航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因为如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她知道自己将死不瞑目。

阿芸十七岁进的厂,进厂后发生的一幕惨剧给了她非常大的触动。在阿芸入厂的第二天,与她同宿舍的一个姐妹便跳楼身亡,宿舍的大姐们一窝蜂似的围了上去。阿芸没胆量靠过去,但是她从人群的缝隙中也扫了几眼。那个姐妹安静地躺在人群中央,一摊比她的身体要宽大几倍的血像一张床罩似的铺开,她一侧的脸触地,另一侧脸上没有表情,但很干净,好像还稍微抹了一点粉。

阿芸扫过几眼后就躲回了宿舍,死人真是再难看不过了,她没想过死亡原来那么痛苦。后来阿芸又听说那个女工是被线上的组长害死的,就更不想重蹈覆辙了。她们说那个组长原先一直追求亚琴,亚琴不答应,二人就撕破了面子。组长明着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想着法子折磨她。他给别人派八分的活儿,给她却派十二分的活儿。线上一群男工闲聊的时候也作践她,说别看她斯斯文文的,装得清纯可爱,好多次为了图轻快,把他喊到厕所里掏出一对雪白的乳房就往他嘴里塞……

发生姐妹跳楼事件后,阿芸一直在想,为什么死的是亚琴?她死了那个组长照样活着,而且活得只会更好,也照样会有硬骨头的女人死命不从,照样会有软骨头的女人对他投怀送抱。阿芸越想越觉着哪里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么个道理。这使得她对自己头脑中的轻生念头重新考量起来,这么些年自己是怎么过的,那个畜生又是怎么过的,凭什么是我死他生,最不济也得是个同归于尽!

我的思维跟着阿芸的叙述在时间里前后跳跃,阿芸对自己已经逝去的生活影像了如指掌,她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从过去切回现在,也可以从现在切向未来。足足有七年时光我缺席了阿芸的生活,我无法准确得知这七年里她遭遇或者改变了什么,她抛给我的只是一个个结果,我却愚蠢地在她遭遇或者改变的过程中空耗体力。

我隐约感觉到阿芸把我当成了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听众。这个危险的念头一经出现就在我的头脑中扎下根脚。难怪她今年这么早回家,又那么急于见到我。如果一切真如阿芸说的那样,那此时陈天华的儿子已经躺进了冰冷的坟墓。与此同时,一大批警察也正在撒开天罗地网搜捕罪犯。

警灯突然就在我眼前闪耀起来,我双手在空中乱抓摸着,阿芸问我怎么了,我意识到这是幻觉,连声说没事、没事……“你应该把那个畜生杀了。”“没有!”阿芸不无遗憾地说。“那他的儿子已经死掉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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