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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23:5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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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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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母亲试读:

主要人物表

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弗拉索夫 工人。(巴夫卢沙,巴沙,巴什卡)

米哈伊尔·弗拉索夫 工人,巴维尔的父亲。

佩拉格娅·尼洛夫娜·弗拉索娃 巴维尔的母亲。

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纳霍德卡 工人。(安德留沙,霍霍尔)

亚历山德拉(萨申卡,萨莎)革命工作者。

娜塔莎·瓦西里耶夫娜 纺织厂教师,革命工作者。

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雷宾 司炉工,雇工。

西佐夫 老翻砂工。

费多尔·马津(费佳)工人,西佐夫的侄儿。

格里戈里·萨莫伊洛夫(格里沙)工人。

伊凡·布金 工人。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叶戈鲁什卡)革命工作者。

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 革命工作者。

伊凡·达尼洛维奇 医生,革命工作者。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 地方自治局职员,地下工作者。

索菲娅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之姐。

古谢夫兄弟 瓦西里(兄)和伊凡(弟),均为钳工。

尼古拉·维索夫希科夫 排字工。

玛丽亚·科尔苏诺娃 饭摊小贩。

伊凡·伊凡诺维奇·瓦维洛夫 木工车间工头。

伊萨·戈尔博夫 工厂考勤员,暗探。

第一部

1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巍峨的宫殿、美丽的园囿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却从来没有人注意观察这个俄国的工人住宅区。每天,在这个不大的工人住宅区的上空,在烟雾弥漫和充满油味的空气里,工厂的汽笛总是不合时宜地颤抖着,吼叫起来。于是,在这种刺耳的声音的驱使下,从那些狭小的灰色房子中,跑出一些像受惊的蟑螂一样的人们。他们哭丧着脸,不充足的睡眠未能使他们的筋肉消除疲劳。他们来到寒冷的昏暗中,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移步向前,朝向一座座耸立着的牢笼般的石头砌的厂房走去。工厂摆出冷漠无情的自信神色,等候着他们,同时用它的几十只油腻的正方形的眼睛,照射着泥泞的道路。污泥在人们脚下扑哧扑哧响着,不时传来几声梦呓般的嘶叫,夹着一声粗野的谩骂,恶毒地划破晨空,然而,又有另一种声音迎着人们飞来——机器粗重的轰隆声和蒸气的噗噗声。抬头一看,只见好些高高的黑色烟囱,阴沉而严厉地耸立在这个地区的上空,好像一根根粗厚的柱子。

傍晚,夕阳西下,它的血红的余辉在房屋的窗玻璃上有气无力地闪闪发光。这时,工厂从它的石头胸腔里把人们像废渣一样抛了出来,他们又踏上了归家的路。可是他们的模样与他们来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满身油烟,面孔漆黑,在空气中散发出机油的恶臭,他们身上唯一明亮的东西是雪白的饥饿的牙齿。现在他们的声音显得有生气了,甚至带有几分高兴,一天沉重的苦役总算结束了,回家可以得到晚餐和休息。

工厂又吞噬了一天宝贵的光阴,机器从人们的筋肉里尽量榨取它所需要的精力,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无影无踪地从生命中消逝了,人们向自己的坟墓又走近了一步。但是,一想到即将得到的是休息的愉悦和烟雾弥漫的小酒馆的乐趣,他们的心中仍然感到欣慰。

每逢假日,人们睡到十点才起床,然后,有家小的中年人穿着最干净的衣服,前往教堂做弥撒,一路上责骂那些对教堂漠不关心的年轻人。从教堂回来后,胡乱吃几块馅饼,重新上床睡觉——一直睡到傍晚。

多年积累的疲劳使人们失去了胃口,为了吃得下东西,他们大量喝酒,用烈性烧酒来刺激食欲。

傍晚,人们懒洋洋地在街上溜达。备有套靴的,即使道路干燥到没有一滴水,也把套靴穿上;家中有雨伞的,即使艳阳高照也带着雨伞。

人们在路上遇上了,免不得要闲聊几句,但话题总离不开工厂和机器,或骂几句工头——他们所说所想只是些与作工有关的事。在这枯燥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他们的笨拙的苍白无力的头脑里间或也闪出几星火花,回到家里,他们和妻子拌嘴,动辄挥拳殴打她们。年轻人就下酒馆,或者轮流在各家聚会,拉起手风琴,唱着淫秽难听的曲子,跳舞,说下流话,喝酒。这些人的身体因过度劳动而十分疲劳,喝起酒来很容易醉,酒醉后,心里很容易产生病态的无名怒火,各种积愤在心中翻腾,寻找发泄的机会。于是,人们会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发泄这种烦躁心情,为了一点小事,就以野兽般的疯狂互相厮打起来。一场场流血的斗殴就是这样发生的。这种无谓的争斗常常以重伤致残甚至丧命告终。

蕴藏在人们心底的最强烈的感情是仇恨,这是长期心理受损害造成的。正如过度的劳累使筋肉的疲劳无法消除一样,这种心理损害也是永远无法消除的,人们一生下来就从父辈那里继承了这种心灵的沉疴。它如影随形,一直伴随人们进入坟墓,并使他们在一生中干出许多令人厌恶的盲目的残酷勾当。

每逢节假日,年轻人都在外面逛荡,往往要深更半夜才回家。这时,他们的衣服撕破了,满身泥泞和尘土,脸上带着挨打的伤痕,可他们还要夸口自己怎样用拳头猛揍对方。有的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时怒气冲冲,或者流着屈辱的眼泪,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可又满嘴酒气,既令人怜惜,又令人讨厌。有时候,父母亲不得不出门寻找自己的儿子,他们在路旁围墙底下,或者某处小酒店里发现了他。小伙子已醉得不省人事,他们大声责骂儿子,用拳头朝儿子那被伏特加灌得像烂泥一样发软的身体打去,然后,强行将儿子拉回家,好歹照料他们睡下,因为第二天一早,当汽笛在空中怒吼起来的时候——这种噪音污染空气好似发黑的脏物污染清澈的溪水,——得叫醒他们去上工。

老一辈人尽管痛骂和痛揍自己的儿子,可是在他们的心目中,年轻人喝酒、打架,完全是一种正常现象——因为他们年轻时也同样酗酒、斗殴,也挨父母的打。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它像一条不可测度的浑浊河流,平稳而缓慢,年复一年地不知向什么地方流去。全部生活都是被陈年的积习牢固地套住的,人们的所想所做全按一成不变的模式,谁也没有改变这种生活的愿望。

有时候,也有些东西南北人到工人区来。起初,他们只是由于自己是陌生人而受人注意,后来,听他们讲起他们从前工作过的地方,便稍稍引起了人们一点表面的兴趣。过了一些时候,他们身上的新奇的魅力消失了,大家对他们已经习惯,也就不再注意他们了。这些人的故事使他们知道,工人的生活到处都是一样的。天下乌鸦一般黑,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但有时候,陌生人中也有人讲到一些工人区从未听过的事情。大家破天荒第一次听到这些稀奇古怪的谈论,但他们只是将信将疑地听着,不敢表示自己的态度,更不愿与谈论者争论。但这些人的谈论,在一些工人的心底激起了盲目的愤怒,在另一些人的心中则引起模糊的焦虑,而第三种人则因此对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产生了淡薄的希望,因而惴惴不安起来。他们为了排遣这种不必要的、妨碍他们的焦虑不安,便喝下比平常更多的伏特加。

如果发现陌生人身上有什么超越常规的地方,这些工人区的人们长久不忘记这一点,并且对待这种与自己不同的人怀着戒心。他们仿佛害怕这人会把什么东西带进他们的生活中来,以致打破他们无聊的生活常规,生活尽管沉重,但总算平稳。对于生活加在人们身上的一成不变的压力,他们已习以为常了。人们不指望生活变得略微好一点,认为任何变化都是以暴易暴,他们所受的压迫将会更残酷。

工厂区的人默默地回避那些谈论新鲜事物的人。这些人只好离开,再流浪到别处去,有的即便留在厂里,不是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样,就是孤单地过日子……

一个人这样活到五十来岁——就死去了。

2

米哈伊尔·弗拉索夫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是个钳工,毛发浓密,脸色阴沉,生着一双细小的眼睛;他从浓眉下睁眼看人时,总带着猜疑的目光,脸上露出不友善的冷笑。他是厂里最好的钳工,工人区数他的力气最大。但他对上司态度粗鲁,所以挣钱很少。每逢假日,他总要打人,大家都不喜欢他,害怕他。有人也想打他,但都没有打成。弗拉索夫只要看见有人走拢来,想向他动武,他便拣起石头、木板或铁块,宽宽地叉开两腿,一声不吭地等着对手。他那从眼角直到脖子长满黑胡须的面孔和毛茸茸的两手,使人见而生畏。尤其令人害怕的是他的那双眼睛——细小而且锋利,好像钢锥一般刺人。不管是谁,只要和他的目光相遇,都会感到面前这个人有一股无所畏惧的蛮劲,随时准备毫不留情地殴打别人。“喂,给我散开,畜生!”他闷声闷气地说道。从他满脸浓密的胡须里,闪露出一口结实的黄牙齿。人们受到威吓,各自走开,但嘴里还胆怯地咕哝着一些骂人话。“畜生!”他朝着人们背后短促地骂了一声,两眼露出像锥子一样刺人的冷笑,然后,他挑衅似的昂着头,跟在人们后面走去,一面挑逗地喊:“喂,——谁想找死?”

谁也不想找死。

他平常脸色愠怒,沉默寡言,“畜生”这两个字成了他的口头禅。他这样称呼警察和工厂里的上司,也用这种字眼招呼妻子。“你这个畜生,没长眼睛吗?——我的裤子破了,也不补一补!”

他的儿子名叫巴维尔,有十四岁了,弗拉索夫有一次想揪住头发打他,可猛不防巴维尔随手抄起一把分量挺重的铁锤,简短地说:“不准动手……”“什么?”父亲问,慢慢移步走近身材精瘦颀长的儿子,好像一个阴影走近一棵白桦树。“就是这样!”巴维尔说,“我再也不让你打我……”

一面扬了扬铁锤。

父亲盯着他看了一会,把一双毛茸茸的手藏到身后去了,一面冷笑着咕哝道:“好哇……”

然后他重重叹了口气,补充一句:“嗨,你这个畜生!……”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他就对妻子说:[1]“以后不要再跟我要钱了!巴什卡可以养活你了……”“那你想把钱拿去喝酒吗?”她壮着胆子问。“这你不用管,畜生!我去找二奶……”

他并没有去找二奶,但是从这时候起一直到他死为止,几乎两年光景,他不再理会儿子,也不和他讲话。

他喂养了一条狗,狗像他一样,长得壮实而多毛。那狗每天伴随他到工厂,到了傍晚,再到工厂门口去等他。每逢休息的日子,弗拉索夫就到几家小酒店闲逛。他缄默不语地走着,用目光在人们的脸上搜索,好像在寻找什么人。那狗整天跟着他跑,垂着一条长毛大尾巴。他在酒店里喝得烂醉,回到家里,坐下吃晚饭,用自己的盘子盛食喂狗。他不打它,不骂它,但从来也不爱抚它。吃罢晚饭,如果妻子收拾餐桌稍微慢点,他就把碗碟一古脑儿从桌上摔到地下,然后取出一瓶烈性酒,摆在桌上,自斟自饮起来。他背靠着墙,闭着眼,张大嘴巴,用一种喑哑低沉的令人忧伤的声音哼起小曲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些伤心而又难听的声音,这声音如泣如诉,把粘在唇髭上的面包屑都震落了,这个钳工用粗大的手指捋着胡须,独自哼唱个不停。歌词没人能听懂,字音拉得挺长,简直像冬天的狼嚎。他一直喝到酒瓶倒空为止,然后侧身倒在长凳上,或者把头伏在桌上,一觉睡到清晨汽笛声响。那条狗就一直卧在他的身旁。

他死于疝气病。死前四五天,他全身发黑,在床上滚来滚去,两眼紧闭,牙咬得咯咯直响。他有时对妻子说:“拿耗子药来,把我毒死吧……”

医生吩咐给他做热敷,并且说要动手术,病人当天就得送进医院。“见你的鬼去吧,——我自己会死!……畜生!”米哈伊尔声音喑哑地喊道。

医生走后,妻子含着眼泪劝他去动手术,他紧握拳头,威胁她说:“我要是好了——你更倒霉!”

早上,正当汽笛呼唤工人去上班的时候,他死了。他躺在棺材里,嘴大张着,但是他的眉头紧锁着,怒气冲冲。给他送葬的除了他的妻子和儿子外,只有那条狗以及被工厂开除的小偷和老酒鬼达尼拉·维索夫希科夫,当然,还有几个工人区的乞丐。他的妻子低声呜咽了不大一会儿,巴维尔没有哭。工人区的人们在路上碰见他的棺材,便停下来划十字,相互谈论着:“那个人死了,佩拉格娅可该松口气了……”

有些人纠正说:“死的不是人,而是——一头牲口……”

棺材埋好后,人们都散了,而那条狗留下不走,蹲在新掘出的泥土上,长久地、默默无声地嗅着这坟地。过了几天,那条狗不知被谁打死了……

[1]巴维尔的卑称。

3

父亲死后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在一个星期日,巴维尔·弗拉索夫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他摇摇晃晃地钻进前厅衣帽间的一个角落里,像他父亲那样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捶,冲母亲大声喊道:“拿晚饭来!”

母亲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坐下,伸手拥抱儿子,她把他的头搂进自己的胸口。他用手撑着母亲的肩膀,反抗着,嘴里嚷道:“妈妈,——快点!……”“你这傻孩子!”母亲伤心而又温柔地说,制止了他的反抗。“我还要抽烟呢!把爸爸的烟斗给我……”巴维尔勉强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嘟嘟囔囔地说。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醉酒。伏特加使他的身体发软,但是他没有失去知觉,酒醉心里明,脑海里不断地闪动一个问题:“我醉了吗?我醉了吗?”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羞愧,她眼里哀伤的神情使他十分感动。他想哭,为了压抑这种感情,他故意装出一副比实际要厉害的醉态。

母亲慈爱的手抚摩着他的粘满汗水的蓬乱的头发,她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你不应该做这种事……”

他开始感到恶心。在一阵剧烈的呕吐之后,母亲把他安排在床上睡下,给他的苍白的前额敷上湿毛巾。他略微清醒了一些,但觉得自己身下在波浪起伏,周围的东西都在晃动。眼皮变得很重,嘴里感到一种难受的苦味,他透过睫毛望着母亲宽大的面孔,胡乱地想道:“看来我喝酒还是早了点。别人喝酒都没事,可我喝了就恶心……”

母亲柔和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这种声音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你要是喝起酒来,那你怎能养活我呢……”

他没睁开眼睛,说道:“大家都喝酒……”

母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儿子的话没错,她自己也清楚,除了酒店,人们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消遣。但是,她仍然说:“可你不要喝!你父亲喝得太多了,把该你喝的酒也喝光了。他把我折磨得够苦的了……你可怜可怜你的妈,好不好?”

巴维尔听到这些悲伤而温柔的话,想起父亲在世时,母亲在家里处处小心,默无声息,让别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成天生活在恐惧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挨打。巴维尔为了不和父亲碰面,近来很少在家,因而和妈妈也疏远了。现在他逐渐清醒过来,仔细地端详着母亲。

母亲个子很高,有点驼背,因长年的劳累和遭受丈夫的殴打,她的身上有不少旧伤。她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略微侧着身子,仿佛害怕碰着什么似的。她的脸膛宽广,呈椭圆形,但上面刻满皱纹,还有点浮肿;发黑的眼睛,像工人区大多数妇女一样,带着哀愁不安的神情。她的右眉上方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因此,眉毛略微吊起,看上去好像右耳略高于左耳,这使她的面孔具有一种似乎总在胆怯地谛听什么的神态。在浓密的黑头发里已经显露出一绺绺白发。她整个神态都是柔顺的,哀伤的,逆来顺受的……

一颗颗的泪珠,顺着她的双颊,慢慢地往下掉。“不要哭!好妈妈。”儿子低声央求说,“给我点水喝。”“我给你拿点冰水来……”

但是当她转来时,他已经睡熟了,她在他身前站了一分钟,水勺在她手中震颤着,冰块轻轻敲打着铁水勺边。她把水勺放在桌上,默默地在圣像前跪了下来,玻璃窗外,酒鬼们的生活照旧在跺动着,激荡着。在秋夜的昏暗和潮气里,手风琴的声音颇为刺耳难听,有人在大声唱歌,有人用下流话互骂,一个焦虑、疲倦的女人的声音在惊惶地喊叫着……

在弗拉索夫家的小屋里,生活流逝得比过往要平静和安宁,而且与工人区别的地方相比,有些异样。他家的房子坐落在工人区的边缘,在一个不高的陡坡旁。坡下是一片沼泽地,厨房以及用薄板隔开的母亲的小卧室占了房子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是有两扇窗子的四方房间;一个角落里放着巴威尔的床,在对着房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还有几把椅子,一个上面放着小镜子的衣橱,一个衣箱,一个挂钟,屋角里还有两个圣像——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巴维尔做了当时的年轻小伙子应当做的一切事:买了手风琴,胸口浆硬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靴,手杖。他变得和他年纪不相上下的青年人一样,经常参加晚会,学会了跳加特里舞和波里卡舞。每逢假日,回家时喝得醉醺醺的,因醉酒而吃尽了苦头。早晨醒来时头痛,胃很难受,脸色苍白而苦闷。

有一次母亲问他:“怎么样,昨晚玩得痛快吗?”

他带着抑郁和暴躁的口吻回答说:“无聊得要命!最好还是钓鱼去,要不——就去买一支猎枪打猎去。”

他干活很卖力气,没有旷过工,也没有被罚过款。平素,他沉默寡言,一双长得极像母亲的蓝色大眼睛,总带着不满的神色。他没买猎枪,也没去钓鱼,但是,他的日常行止,显然已偏离了大众所走的陈规老路:很少参加晚会,休假的日子,虽然也到别处去,但回来时从不曾喝醉过。儿子的点滴变化都躲不开母亲的敏锐的眼睛,她发现,巴维尔浅黑的面孔更瘦了,眼神越发严肃,一张很少言笑的嘴巴闭得更紧了。似乎,他在对什么事情愤愤不平,或者,他染上了什么怪病。以前,总有一些伙伴跑来找他,现在因为在家里总碰不见他,也就不来了。母亲看到她的儿子变得和厂里的年轻人不同,不再与他们鬼混,心中有几分高兴,但是,当她发现儿子离开了生活的迟缓的浊流,向旁边的什么地方专注地执拗地游去时,她的心里不免又产生了一种茫然的忧虑。[1]“巴夫卢沙!你大概有点儿不舒服吧?”母亲有时问他。“不,我身体很好!”他回答说。“你变瘦了!太瘦了!”母亲叹口气说。

他开始带一些书回家,读书的时候,十分谨慎小心,似乎生怕让人发现,读完,立刻把书藏起来。有时候,他忙着从小册子里摘录些段落,写在单页的纸上,写好后,把这些纸也藏了起来……

母子之间不常谈话,见面的时候也很少。早上他一声不响地喝完茶,就去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吃饭时谈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话,饭后又从母亲的眼前消失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晚上,他一丝不苟地洗好脸和手,坐下来吃晚饭,饭后,他取出自己的书,久久地阅读着。每逢节假日,他一大早就出门了,要到深夜才回来。她知道他是进城去了,常常在那儿欣赏戏剧表演,但是城里却没有人来找过他。她感到近段时间以来儿子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同时,她还察觉到,儿子的话语中常常有些她不理解的新字眼,而她听惯了的粗俗刺耳的俚语,却从他的话语中消失了。他的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也引起她的注意:他不再讲究穿戴,却很注意保持身体和衣服的清洁,他的动作变得灵敏洒脱,为人也更加平易近人了,这一切都引起母亲的认真关注和激动不安。对待母亲他也有一些新的表现:有时他也井臼亲操,扫地和抹桌子,节假日自己收拾床铺,总想减轻母亲的劳动;在工人区内谁也不会这样做。

有一次,他带回一张画,把它挂在墙上,上面画着三个人,一边谈话,一边轻快兴奋地向什么地方走去。[2]“这是复活的耶稣到以马忤斯去!”巴维尔解释说。

母亲很喜欢这张画,但是她想:“信基督,可又不去教堂……”

在他那个木工朋友为他做的精致书架上,书籍逐渐多了起来。房间收拾得令人感到舒适愉快。

他说话时用“您”字称呼母亲,还叫她“好妈妈”,有时忽然亲切地对母亲说:“妈妈,请你不要挂念,今天我可能回家晚一点……”

他这样的措词令母亲很高兴,她感到儿子的话里有一种严肃刚强的意味。

但是,她的不安的情绪在增长。经过一段时间,她的心情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被搅得更加忐忑不安了,因为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将要发生,有时候母亲对儿子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她想:“人家都过着世俗的生活,可他却像出家人。他太老成了,和他的年纪不相称……”

有时候,她又想:“说不定他结交了什么女朋友吧?”

但是,和姑娘们在一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差不多把全部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周复一周,一月复一月,转眼就是两年。这是种奇异的沉默的生活,其中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日益增多的担忧。

[1]巴维尔的爱称。

[2]这里的情节据基督教《圣经》,据传说耶稣被钉死后,又复活了。他的两个门徒前往耶路撒冷郊外的以马忤斯村时,复活的耶稣显现,和他们同行。

4

有一次,吃罢晚饭,巴维尔放下窗帘,坐在屋角,开始专心致志地读书,他头上的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灯。母亲收拾好餐桌,洗净碗碟,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用疑问的目光望了望母亲的脸。[1]“你别见怪,巴沙!我随便看看!”她急忙说着走开了,一面窘迫地闪动着眉毛。但是,她在厨房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陷入沉思,满心忧虑,把手洗净,又走到儿子的身旁。“我想问你,”她悄悄地说道,“你在读什么书?”

他把书合上。“你坐下吧,妈妈……”

母亲笨重地在儿子身旁坐下来,她挺直腰,正襟危坐,期待着某种重要的信息。

巴维尔没有看母亲,不知为什么,用非常严峻的口气低声说:“我读的是禁书。这些书之所以被查禁,是因为其中说出了我们工人生活的真实情况……这些书都是偷偷地秘密印刷的,要是从我这儿查到这些禁书,我就会被抓去坐牢,判我坐牢是因为我要寻求真理。你懂了吗?”

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睁大眼睛望着儿子,此时此刻,儿子对她来说,仿佛成了陌生人。他说话的腔调不像往常那样亲昵和随便——而是比以前更加低沉、浑厚、洪亮。他用手指捻着纤细的毛茸茸的唇髭,皱着眉,奇怪地凝视着屋角。母亲替儿子担心,又很怜惜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巴沙?”母亲问道。

他抬起头,看了看母亲,平静地小声回答说:“我渴望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十分坚定,他的眼睛放射出执拗的光辉。她打心里明白,儿子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与一种秘密而危险的事业永远联系在一起了。在她的久已形成的观念里,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经习惯于不假思索地听天由命,现在,看见自己亲爱的儿子走上这条艰难险阻的道路,她也只有低声饮泣的份儿。她从自己因痛苦和忧伤而缩紧的心里,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不要哭!”巴维尔温存地低声劝说,但是母亲却觉得儿子是和她告别。“你想一想,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多了,可你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骂你。我现在明白了,爸爸是在你的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始终压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却不知道这痛苦是怎么产生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做起,现在,已经有了七栋厂房了!”

母亲带着既恐惧又探根究底的神情听着。儿子的眼睛放射出美丽明亮的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向母亲靠近了一些,直对着她的老泪纵横的面孔,生平第一次向她倾吐他所理解的真理。他以青春的全部活力,以一个学生的热忱,努力向母亲宣泄他所懂得的一切。他因获得这些新知识而自豪,并虔诚地信仰这些知识中的真理。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母亲听,不如说是想对自身做一种考查。有时候想不出适当的词,他就停下来,这时,他看见自己面前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和善的眼睛饱含着泪水,目光呆滞。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惶惑的神情。他可怜自己的母亲,他又开始说了,但这时谈的已是关于母亲的内心世界,不是关于母亲的生活了。“你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过去的生活中,有什么值得你回忆的事情吗?”

她听了这句话,悲伤地摇着头,同时胸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喜交集的新的感情——这种感情温柔地抚慰着她深受创伤的心。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谈到自己,谈到她的生活。这些话在她的心里唤起了早已忘却的模糊的思念,轻轻点燃了已经熄灭的对生活隐隐不满的感情,——也就是在遥远的青春时代有过的那些思想感情。她曾和女伴们谈到过人生,每次谈的时间都很长,而且谈到生活的一切方面,但是大家,连她自己在内,只是一个劲地抱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这样沉重和艰难。可眼下,她的儿子坐在面前,他的眼神、脸上的表情和他的谈话都触动着她的心灵,使她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她为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感到自豪,因为唯有他才真正了解自己母亲的生活,向她谈论她的痛苦,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不会有人怜惜。

她明白这一点。儿子所讲的关于妇女生活的一切是痛苦的公认的真实,在她的心胸中轻轻地漾起一股微澜,使她感到越来越温暖,仿佛一只不可知的手抚平她内心的伤痕。“你打算做什么呢?”她打断儿子的话,问道。“首先,我要读书学习,增长知识,然后再教别人。我们工人应当读书学习。我们应当知道,应当了解——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是这样的苦。”

母亲非常高兴地看到,儿子那双一向都很严厉的蓝眼睛,现在闪现出柔和温存的光辉。虽然在母亲的双颊上的皱纹里还残存着泪水,但她的唇边已露出满意安详的微笑。她此时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儿子能这样深刻地了解生活的痛苦,满怀悲天悯人的圣贤之心,这使她很自豪;忧的是儿子还很年轻,可他的谈吐却如此超群脱俗,居然决定单枪匹马地去反抗别人和她自己都已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不是有风险吗?她很想对儿子说:“亲爱的!你能干些什么呢?”

可是,她担心这样会妨碍她去赞赏儿子,他在她的面前突然变得这样聪明……尽管使她觉得有点陌生。

巴维尔看到了母亲唇边的微笑,她脸上专注的表情,以及她眼里的爱意,他感到,他已经使母亲懂得了他所说的真理。年轻人那种觉得自己的语言具有魅力的自豪感,增强了他对自己的信心。他十分兴奋,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有时他的话里充满仇恨的感情。母亲听到这些深怀恨意的激昂严肃的言词时,面呈惊恐之色,摇着头,轻声问儿子道:“真的是这样吗,巴沙?”“真的!”他坚定有力地回答道。他又对母亲谈起那些为人民造福、在人民中间传播真理的人们,而生活的敌人却因此像捕捉野兽一样逮捕他们,把他们关进监狱或者判服苦役……“我见过这样的人!”他热情洋溢地赞叹道,“这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

这些人在她心里引起了恐怖。她又想问儿子:“真的是这样吗?”

但是没敢问出来,只是带着沉醉的神情,继续听儿子讲她所不了解的人们的故事;就是这些人教会她的儿子宣讲和思考对他如此危险的事情,最后她对他说:“天快亮了,你还是躺下睡一会儿吧!”“好,我马上去睡!”儿子答应说。接着,他俯身向她说:“你听懂了我说的事情吗?”“我懂!”她叹口气回答说。从她的眼中,又滚出一颗颗泪珠,她呜咽着添上一句:“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巴维尔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么说来,你现在应该知道我眼下做的是什么事情和常常到哪儿去了吧?我把一切都向你讲了!我请求你,妈妈,如果你疼我——就不要阻拦我!……”“你是我的心肝儿宝贝!”她尖声叫道,“也许,对我来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拉过母亲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满含激情叫出来的那声“妈妈”震颤着她的心灵,而他这种握手的方式也使她觉得新鲜和奇怪。“我决不拖你的后腿!”她断断续续地说,“只是你可得小心啊,千万要小心!”

她说不清楚究竟要小心什么,只好忧虑地补充了一句:“你越来越瘦了……”

她用慈爱温存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儿子那结实而匀称的身躯,用急促的口吻小声说:“上帝保佑你!你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吧,我不会阻拦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随便对人说!对别人一定要提防点儿——人和人都在相互仇恨!他们又贪心又嫉妒,都一味干坏事。你如果揭露和指责他们——他们就会恨你,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这番忧心忡忡的话,等母亲说完,他含笑说道:“是的,人们很坏。但自从我知道世界上有真理以后,在我的心目中,人们就变好些了!”

他又微笑了一下,继续说:“我自己也不明白这种仇恨的心理是怎么形成的!我自小就害怕所有的人,长大了,就恨他们。对有些人恨是因为他们卑劣,而对有些人的憎恨,我简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就是恨!可现在,人们在我的心目中又变了样,这是因为怜惜他们还是怎的呢?我也不明白,但自从我知道人们的丑恶并非全都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以后,我的心就软下来了……”

他沉默了,好像在倾听自己的心声,过了一会儿,他沉思般地低语着:“这就是真理的力量!”

母亲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呵,我的天!你变得真叫人担心哪!”

等他躺下睡着了,母亲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旁。巴维尔仰脸睡着,白枕头上清晰地反衬着他那黝黑、倔强而又严峻的面庞。母亲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衣,两手按着胸口,站在他的床前,嘴唇无声地颤动着,大滴大滴浑浊的泪珠,从眼睛里缓慢而均匀地流了下来。

他们又开始默默地生活下去,彼此好像相距很远,又似乎离得很近。

[1]巴维尔的爱称。

5

有一次,在一周中的一个休假日,巴维尔临出门时对母亲说:“星期六,城里有客人上我家来。”“有客从城里来?”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抽泣起来。“唉,妈妈,这又是为什么?”巴维尔困惑地大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流出来了……”“你害怕吗?”“我怕!”她承认说。

他俯身对着母亲的脸,像他父亲当年一样,怒冲冲地说:“我们就毁在这害怕上头!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就是利用我们的害怕,奴役我们,他们还要更加厉害地吓唬我们,使我们不敢反抗。”

母亲伤心地哭着说:“别发火!叫我怎能不怕呢!我怕了一辈子了——心中充满担忧害怕的事情!”

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低声说:“你得原谅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他走了。

接连三天,她的心都在战栗,一想起那些可怕的不速之客要来,她就神情呆滞,不知所措。正是他们给儿子指出这条危险的道路,使他义无反顾地向前……

星期六晚上,巴维尔从工厂里回来,洗罢脸,换了衣服,又要上哪儿去。他没转过眼睛看母亲,说道:“要是有客人来,就说我马上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她软弱无力地坐在长凳上。儿子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提议说:“或者,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这句话使她感到委屈。她摇摇头,表示不同意,说道:“不。为什么要回避呢?”

这时已是十一月末。白天在冰冻的土地上落了一层细细的干雪,因此,现在呆在屋里的母亲,听见雪在刚出门的儿子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浓重的黑暗一动不动地紧贴在窗玻璃上,怀着敌意向屋内窥伺。母亲枯坐着,双手支在凳子上,眼睛盯着门,等候着这些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她感到,在室外的黑暗中,有些衣着古怪的居心叵测的家伙,弯着腰,东张西望,从四方八面朝这座房子走来。他们十分小心,不弄出一点儿声响,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在房子的周围走动,用手在墙上摸索。

忽然传来吹口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婉转回荡,犹如涓涓细流,凄切而动听。它似乎在沉思,在黑暗的旷野里徘徊不定,又好像在寻觅着,由远而近。这声音又仿佛钻进了木墙,突然在窗下消失了。

过道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母亲战栗了一下,紧张地竖起眉毛,站了起来。

门开了。最初往房间里伸进一个戴着大皮帽子的头,然后,慢慢钻进一个弓着背的颀长的身躯。进房后,这人挺直身躯,不慌不忙地抬起右手,大声地喘了口气,用浑厚的低音说:“晚安!”

母亲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巴维尔不在家?”

这人慢条斯理地脱下皮外套,抬起一只脚,用帽子掸掉靴子上的雪,然后以同样的动作掸掉另一只脚上的雪,把帽子丢在角落里,摇摇晃晃地,迈着一双长脚走进房间里。他走近一把椅子,仔细看看它,直到相信这把椅子很牢靠,最后才坐了下来,一面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呵欠。他的脑袋呈正圆形,头发剪得整整齐齐,两颊刮得很干净,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他用又大又鼓的灰眼睛朝屋里仔细打量一番,架起二郎腿,在椅子上摇摆着身体,问道:“这个小房子是你们自己的还是租的?”

母亲坐到他的对面,回答道:“是租的!”“房子可不怎么样!”他评论道。“巴沙一会儿就回来,请等一等。”母亲轻声央求说。“是吗,我正在等他呢。”大个子平静地回答说。

他沉着的态度柔和的声音和朴实的面孔,使母亲放心一些了。这人用坦率、友好的目光看着她,他的清澈的眼睛的深处闪着愉悦的火花,他身材瘦削,背微驼,一双腿很长。这副模样有点令人好笑,但也讨人欢喜。他穿着蓝衬衫和肥大的黑裤子,裤脚塞在靴筒里。母亲想问他是谁,从哪里来,是不是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是,他忽然把身子晃了一下,先开口问母亲道:“谁在您的额头上留下这道伤疤,大娘?”

他问得很亲切,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但是,这是一个使女人感到屈辱的问题。母亲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有礼貌的口吻反问道:“这跟您有什么相干,我的老爷?”

他俯身向着她。“不要生气,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我的养母头上也有一块伤疤,和您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这样问问。您要知道,她是被同居的鞋匠用鞋楦头打的。她是洗衣女工,他是鞋匠。在收养我做儿子后,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上了这个酒鬼,给她造成很大的不幸。您要知道,他经常打她!简直叫我毛骨悚然……”

他那坦率的态度使母亲消除了成见,她寻思道,自己如此生硬地回答这个怪人的问题,巴维尔也许会生她的气的,于是,她赔礼地笑了笑,说道:“我没有生气,不过这个问题您也问得太唐突了……这是我那死去的男人给我留下的礼物,愿他的灵魂在天国安息!你是鞑靼人吗?”

那人把腿抖了一抖,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耳朵都快退到后脑勺了。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1]“目前还不是。”“可您说话似乎不是俄罗斯口音!”母亲陪着笑解释说,她听懂了他的玩笑话。“我这口音比俄罗斯口音还好听呢!”客人乐呵呵地点了点头。[2]“我是霍霍尔,生在卡涅夫城。”“到这里很久了吗?”“在城里住了快一年啦,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里的工厂。在这里,我认识了很多出色的人——包括您的儿子,还有别的一些人。在这里,我打算住一段时期!”他一边说,一边捻着胡子。

母亲对他产生了好感,为了酬谢他称赞她儿子的话语,她乐意招待他:“喝杯茶吧!”“我怎能独自享受您的招待?”他耸了耸肩,回答说,“等客人来齐后,您再泡茶不迟……”

他说到有不少人会来,又使她回复到了刚才担忧害怕的心境。“但愿来的人都和这个人一样才好!”母亲急切地盼望着。

过道里又响起脚步声,门很快打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迎接另一个不速之客。但使她大吃一惊的是,走进厨房来的不是一个彪形大汉,而是一个娇小的姑娘。面孔像乡村姑娘一样纯朴,留着一条亚麻色的粗辫子。她轻声问道:“我来迟了吧?”“哪里,不迟!”霍霍尔从房间里朝外望着回答,“是步行来的?”“当然,您是——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母亲?您好!我叫娜塔莎……”“请问您的父名?”母亲问道。“瓦西里耶夫娜。您呢?”“佩拉格娅·尼洛夫娜。”“好,我们从此就是熟人了……”“嗯!”母亲轻轻嘘了口气说,含笑打量着姑娘。

霍霍尔帮她脱下外套,问道:“冷吗?”“旷野里很冷!风大……”

她的声音清脆,说话明白易懂,一张小嘴圆鼓鼓的,甚至她整个身躯都是壮实滚圆的,像花朵般娇艳。她脱了外套,用冻得通红的两手使劲地揉揉绯红的脸颊。她快步走进房间,鞋后跟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连套鞋都没穿!”母亲心里想道。“真冷呀,”姑娘哆哆嗦嗦,拖长声音说,“我简直冻僵了,真够受的……”“我给你们烧茶炊去!”母亲急忙向厨房走去,“马上就好……”

她觉得自己似乎很早就认识这个姑娘,并且对她怀着一种慈母的怜惜和疼爱。她呆在厨房里,脸上带着微笑,倾听着客人在房间的谈话。“您心中为什么烦闷,纳霍德卡?”姑娘问道。“唔,没什么,”霍霍尔低声回答,“这位寡妇的眼睛长得很美,我想,或许我母亲的眼睛也长得与她的一样呢。您要知道,我常常思念母亲,我总觉得她还活着。”“您不是说她死了吗?”“死了的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思念的是我的亲生母亲。我觉得似乎她在基辅的什么地方乞求施舍。她爱喝伏特卡,喝醉了,警察就打她的耳光。”“唉,怪可怜的!”母亲想着,叹了口气。

娜塔莎说起了什么,声音急促而热烈,但是很低。接着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的声音。“嗨,您还年轻,同志,还没有尝过人生的艰苦!生孩子固然不易,但要把孩子教育成人就更难……”“哦,他说话多在理!”母亲在心里赞许着。她正想对霍霍尔说几句亲切的话,这时,门慢慢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科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是全工人区有名的不合群的人。他总是阴郁地躲着别人,因而大家都讥笑他。母亲惊奇地问他:“尼古拉,你有什么事吗?”

他用一只宽大的手掌擦了擦大颧骨的麻脸,也不打招呼,闷声闷气地问:“巴维尔在家吗?”“不在。”

他瞧了瞧房间,径自往里走,说道:“同志们,你们好……”“这个人也是?”母亲甚为不快地想道,她十分惊奇地发现娜塔莎向他伸过手去,态度亲热而欣悦。

随后又来了两个还是孩子模样的小伙子。其中一个母亲早就认识——是厂里老工人西佐夫的侄儿,名叫费多尔,尖尖的脸,高高的额头,一头卷发。另一个头发梳得很光,举止温文尔雅,母亲不认识他,但觉得他并不可怕。最后进来的是巴维尔,身后还尾随着两个小伙子,她都认识。两人都是厂里的工人,儿子亲切地对她说:“茶炊烧好了?谢谢你啦!”“要不要买点伏特卡?”她提议道,她十分感激儿子,因为他让她接触到这么多她还不甚了解的事物,但她又不知道怎样向儿子表达这种感激的心情。“不,这样做是多余的!”巴维尔对她亲热地微笑着答道。

她忽然想到,儿子故意夸大这次集会的危险性,是为了跟她开玩笑。“这就是——那些危险人物吗?”她悄悄地问。“就是这些人!”巴维尔一边向屋里走,一边回答。“哎,你这个人哪!……”母亲在他后面亲切地叹了一声气,心里体谅地想道,“还是孩子呢!”

[1]帝俄时代俄罗斯人歧视中亚的少数民族,将其统称作“鞑靼人”,这里客人对母亲一本正经的问话作了一个诙谐的回答。

[2]帝俄时代对乌克兰人的蔑称。

6

茶炊烧开了,母亲把它端进房来。客人们围着桌子紧紧地坐成一圈,只有娜塔莎坐在屋角的灯底下,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我们应当弄清楚的是,为什么人们生活得这样坏……”娜塔莎说。“还有,为什么他们自己的品性也不端庄。”霍霍尔插嘴说。“……首先应研究一下,他们是怎样走入生活的……”“应当研究,亲爱的,应当研究!”母亲一面沏茶,一面嘟囔说。

大家听见母亲的话,都不作声了。“妈妈,您怎么啦?”巴维尔皱着眉头问。“我?”她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只是自言自语,随便说说,你们应当研究!”

娜塔莎扑哧一声笑了,巴维尔也笑了笑,霍霍尔却说:“大娘,我们应谢谢您的茶!”“还没有喝呢,就谢谢!”母亲回答说。她瞧了儿子一眼,问道:“我不妨碍你们吧?”

娜塔莎回答说:“您是主人,怎么会妨碍客人的事呢?”

接着她又像小孩子似的要求母亲说:“亲爱的!给我点茶吧!我全身发抖,腿都冻僵了。”“就来,就来!”母亲急忙大声说道。

娜塔莎咕噜咕噜饮完一碗茶,大声舒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封面、有插图的书。母亲在倒茶的时候,尽量不让茶杯弄出声响,她倾听着姑娘流畅的读书声,似乎入了迷。清脆响亮的少女的嗓音与茶炊的微弱而沉思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本书讲的是上古的原始人住在洞穴里的情况以及他们用石制武器猎取野兽的故[1]事,故事十分动人,像一条美丽的带子在房间里盘绕飘荡。母亲觉得这样的故事很像童话,她多次抬起眼睛张望儿子,想问他——这样的历史故事有什么可禁止阅读的呢?但不久她听故事听疲倦了,便不再留意书中的内容,把心思转到客人身上来,她悄悄地仔细打量着他们,同时不让儿子和其他人发现。

巴维尔和娜塔莎坐在一起,他比所有的人都长得英俊。娜塔莎的身子俯在书上,不时用手撩开垂到两鬓的头发。有时她把头一扬,放低声音,说一些自己的意见,这时她不看书本,而是用眼睛和善地扫视听众的脸。霍霍尔把宽阔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用眼睛向下面睥睨,竭力想看清自己揪乱的上髭尖端。维索夫希科夫端坐在椅子上,与木头人一般,一双手撑在膝盖上;他那张薄嘴唇、淡眉毛的麻脸,活像一副假面具,一动不动。他细细的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盯着映在发[2]光的铜茶炊上自己的面影,好像停止了呼吸。小个子的费佳专心听着朗诵,无声地微动着嘴唇,好像在暗自重复着书上的话。他的同伴弯着身子,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托腮,沉思地微笑着。跟巴维尔一块来的长着棕黄卷发和一双快乐的浅绿眼睛的小伙子大概很想发表什么意见,身子总在不安地动着;另外那个浅黄色头发剪得很短的小伙子,用手掌抚摸着脑袋,望着地板,他的脸看不清楚。房间里有一种特殊和谐美好的气氛。母亲对此深有感触,耳边响着娜塔莎的琅琅的读书声,她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热闹的晚会,以及总是满身酒气的小伙子们的粗话和下流玩笑,那种情景和今天这儿的有天渊之别!想到这些,一种可怜自己身世的痛苦感情隐隐地触动了她的心。

她记起死去的丈夫当年向她求婚的情景。一次晚会上,他在黑暗的过道里抓住她,用整个身子把她压挤到墙上,用沙哑的暴躁的声音问道:“愿意嫁给我吗?”

她觉得疼痛和屈辱,而他却死命揉搓着她的胸部,使她难受极了。他呼哧呼哧地出着粗气,把又湿又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她往一边挣扎着,试着要挣脱他的搂抱。“你要往哪里跑!”他吼了一声,“你,到底答不答应?喂!”

由于害羞和委屈感,她喘不过气来,说不出一个字。

有人打开了过道的门,他才慢慢放了她,并且说:“礼拜天我就叫媒人来……”

媒人果然来了。

母亲想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想要懂得的,不是人们过去如何如何生活,而是现在应该怎样生活!”房间里传来了维索夫希科夫不满的声音。“对!”红发小伙子站起身来,表示赞同。“我不同意!”费佳喊道。

一场争论爆发了,发言此起彼伏,仿佛熊熊的火舌在一堆篝火上窜动。母亲实在听不懂他们叫喊的内容。由于激动,大家的脸都变成了绯红色,但谁也没有生气,谁也没有说那些她听惯了的刺耳的粗野话。“在姑娘面前他们得讲礼貌!”她这样判断。

她挺赞赏娜塔莎严肃认真的表情,这姑娘正专心观察每一个人,这群小伙子对她来说似乎还是孩子。“别吵,同志们!”忽然她启齿说道。大家都不作声了,一齐看着她。“那些认为我们什么都应该知道的人是正确的。我们应该在自己身上燃起理性之光,好让处在蒙昧无知的暗夜中的人们都能看见我们。我们应该对所有的问题都作出公正准确的回答。应当懂得全部真理,识破一切谎言……”

霍霍尔听着,伴随着她的抑扬顿挫的辞令,有节奏地晃着脑袋。维索夫希科夫,红发小伙子,还有和巴维尔同来的那个工人,他们三人紧密地站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们。

娜塔莎说完后,巴维尔站起来,平静地说:“难道我们只希望吃饱肚子而已?不!”他自问自答地说,坚定地瞧着旁边的三个人。“我们应当让那些骑在我们脖子上,想蒙住我们的眼睛的家伙们知道,我们洞明事理,明察秋毫,世间一切是非善恶,通通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我们并不是傻子,不是禽兽,不只是为了要吃饱肚子,我们希望能过人一样的生活!我们应该向那些老爷们表明,他们强加在我们身上的苦役般的生活,妨碍不了我们和他们一样聪明,甚至还超过他们!……”

母亲听着儿子的话,一种骄傲感激荡在她的胸中——他说得多么有条有理啊!“饱食终日的人多得很,可他们中间极少正直诚实的人,”霍霍尔说,“我们应架起一座桥梁,使人们离开腐化生活的泥潭,走向未来的真正的善良王国。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同志们!”“就要动手打架了,哪有工夫去医治手呢!”维索夫希科夫嘶哑地反驳说。

他们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维索夫希科夫和红发小伙子最先走了,这又使母亲感到不快。“瞧,这么着急!”母亲一面冷淡地点头,一面这样想。“您送我吗,纳霍德卡?”娜塔莎问。“当然啰!”霍霍尔回答。

娜塔莎在厨房穿衣服的时候,母亲对她说:“现在天气很冷,还穿这样的袜子,太单薄了!要是您不嫌弃,我给您织一双羊毛袜,好吗?”“谢谢,佩拉格娅·尼洛夫娜!羊毛袜子扎脚!穿着不方便走路。”娜塔莎笑着回答。“我给您织一双不扎脚的!”母亲说。

娜塔莎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她,这种凝视的目光使母亲不好意思起来。“请原谅我说话冒失,——我可是真心实意呵!”母亲低声补充说。“啊,您的心真好!”娜塔莎急忙握了握母亲的手,也低声回答。“晚安,大娘!”霍霍尔望着她的眼睛说。随后他弯下腰,跟着娜塔莎走进过道。

母亲望了望儿子——他正站在房间的门口微笑。“你笑什么?”母亲问道,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心里高兴!”“我又老又笨,没见过大场面,这不用说,但是好的事情我还是懂得的!”她有点委屈地说。“这就好呵!”他回答说,“您也该睡觉了,天不早了!……”“我就去睡!”

她围着桌子忙着收拾茶具,心里感到乐滋滋的。由于心情愉快,动作也麻利许多,一下子她身上甚至冒出汗来——令她十分高兴的是,一切都这样顺利地、平安地结束了。“你安排的这次集会挺不错,巴夫卢沙!”她说,“霍霍尔这个人挺讨人喜欢!还有那位小姐——呵,多么聪明达理呀!她是什么人?”“小学教员!”巴维尔在房间里踱着方步,简短地回答说。“怪不得——这么穷!穿得太坏了,——唉,衣服多么寒酸!不是很容易感冒吗?她的爹妈在哪儿?……”“在莫斯科!”巴维尔说。他驻足在母亲面前,用严肃的口吻低声说起来:“你可知道,她的父亲是财主,经营钢铁生意,家中光楼房就有好几栋。因为她走上了这条道路,父亲把她逐出了家门。她是在富裕家庭长大的,不愁吃,不愁穿,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现在要摸黑走七俄里的路,而且还是一个人……”

这使母亲大吃一惊。她站在房间当中,惊奇地抖动着眉毛,一声不响地望着儿子,接着轻声问道:“她现在是走回城里去?”“是的,回到城里去。”“哎呀!她不害怕?”“她就是不怕。”巴维尔笑了笑说。“这又何必呢?留在这儿过夜不好吗——她本来可以跟我一块儿睡!”“不方便!明天一早,人们就会看见她在我家,这对我们都不好。”

母亲沉思地望了一下窗外,小声问道:“巴沙!我真不明白,这样的和平集会有什么危险?为什么遭到禁止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对吗?”

母亲口头上虽如此说,但心中对这一点还没有把握,她希望从儿子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儿子心平气和地望着她的眼睛,用坚定的口吻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我们大家今后免不了要坐牢。妈妈,你可得知道这一点……”

母亲的手颤抖起来。她用极低的声音嗫嚅着:“也许——上帝会保佑,总有法子可以避免的吧?……”“没有法子!”儿子和蔼地说,“我不骗你,没有法子避免!”

他笑了一下。“妈妈。睡吧。你够累的了。晚安!”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移步走到窗前,呆立在那儿,望着街道出神。窗外十分寒冷,夜雾茫茫。寒风在呼啸,把雪从沉睡的小屋顶上刮下来,吹打着墙,风声像是什么人在急促地絮絮低语,风又刮到地上,卷起团团干雪,沿街翻滚……“耶稣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轻轻地低语道。

她的心在哭泣,一种期待不幸的心情,像夜晚的飞蛾一样,在她的胸膛中盲目地痛苦地颤动,可她的儿子谈起这种不幸时,却显得如此从容,如此确信。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白雪皑皑的广阔原野。风儿在寒冷地尖利地呼啸着,来回疾驰,上下奔腾,卷起一团团的雪粉。在旷野中,有一个人在踽踽独行,这是一个姑娘,她的娇小的黑色身影在摇摇晃晃地行进着。冷风从她的脚下灌进她的裙子,把裙子吹得鼓鼓的,并且把冰冷刺人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举步十分困难,因为她那双细小的脚深深地陷进雪里。她既感到很冷,心里又害怕。她的身子向前倾——好像在昏暗的旷野上被秋风肆意地戏弄着的一棵小草。她右边的沼地上方,黑沉沉地矗立着一片森林,好像一堵墙壁,光秃细长的白桦和白杨在那里凄凉地瑟瑟作响。前面很远的地方,闪烁着城市的暗淡的灯火……“上帝啊!可怜她吧!”母亲低声的说道,由于恐怖打了个寒噤……

[1]这本书可能指库德里亚夫斯基的小册子《古时候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2]费多尔的爱称。

7

日子像数念珠一般,一天接着一天,从手中滑过去,串成周,串成月。每星期六,同志们都要到巴维尔家里来聚会。每次集合都像一个长梯上的一个梯级——这梯子坡度平缓,慢慢把人们引向高处,通往一个遥远的未知境界。

不断有一些新同志前来开会。由于人多,弗拉索夫家的小屋渐渐显得又狭小,又气闷。娜塔莎也常来,她虽然冻得发抖,疲累不堪,却总是显得格外开心,生气蓬勃。母亲给她织了一双袜子,还亲自替她穿在她的小脚上。娜塔莎起初笑着,但是过了一会儿,忽然闭口不语,她沉思了一会,低声说:“我过去有一个保姆——心地也像您这样善良!说起来也怪,佩拉格娅·尼洛夫娜,做工的人们过着这样困难、这样屈辱的生活,但是比起那些有钱人来,他们倒更有良心,更纯朴善良。”

说着,她把手一挥,指着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啊,想不到您的身世原来这样凄凉!”弗拉索娃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切幸福,”她不善于用言词完满地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默然地望着娜塔莎的脸,不知为什么,在她的心中,忽然萌生了一种对姑娘的感恩之情。她坐在娜塔莎面前的地板上,姑娘低着头,脸上带着沉思的微笑。“失去了父母?”娜塔莎重复了一遍,“这无关紧要,我父亲是个脾气很坏的人,哥哥也是一样,而且都是酒鬼。姐姐——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嫁了一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一个非常有钱、无聊而又贪得无厌的家伙。妈妈真可怜!她和你一样是一个老实纯朴的人。像小老鼠一般地瘦小,而且跑得也是那么快,见了什么人都害怕,有时我很想见见我妈……”“啊啊,我不幸的孩子!”母亲悲伤地摇着头说。

姑娘忽然把头一扬,伸出一只手来,好像要推开什么。“噢,不!有时我感到很快乐,很幸福!”

她的脸显得很洁白,蓝色的眼睛突然射出明亮的光芒,用低沉的嗓音富有深情地说:“要是你懂得……要是你了解,我们在做着何等伟大的事情,那就好了!……”

一种近似羡慕的感觉,触动了弗拉索娃的心田。她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悲哀地说道:“我太老了,不宜参与这项事业,又目不识丁……”

……巴维尔发表议论的时候越来越多,他参与的争论也越来越激烈,而他这个人也瘦多了。母亲感到,当巴维尔与娜塔莎交谈或者注视着她的时候,他的严厉的目光就焕发出柔和的光辉,说话的腔调也亲切一些了,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质朴了。“愿上帝保佑他!”母亲想着,独自微笑着。

每次会上,一碰到争论开始变得激烈甚至达到不可开交的程度时,霍霍尔总要站起来,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着身子,用响亮的有如钟鸣的声音讲几句简单而温和的话,于是大家变得平心静气,稍稍严肃些了。维索夫希科夫经常露出心情阴郁的样子,仿佛要催促大家去干什么似的,他和那个名叫萨莫伊洛夫的红发青年,总是首先挑起争论。还有那个叫伊凡·布金的,则常常附和他们俩,此人圆颅方趾,头发呈淡黄色,仿佛被咸水洗过一般。至于那个肥胖的衣冠楚楚的亚科夫·索莫夫,说话不多,声音低沉而严肃,他和前额宽宽的费佳·马津在辩论中总是站在巴维尔和霍霍尔一边。

有时娜塔莎有事缺席,代替她从城里赶来开会的是个叫尼古拉·伊凡诺维奇的男子,他戴着眼镜,蓄着亚麻色的山羊胡子,谁也不知道他是远处哪一省的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噢”、“噢”的特殊口音。他一举一动都有点远方人的味道。他的话通俗易懂,说的都是些平常事物——家庭的生活、孩子、生意、警察、面包和肉类的价格等等,有关日常生活的各种事物他都要谈到。可是,在这许多事情里面,他能发现虚伪和纷乱,指出人们总干蠢事,有些事甚至令人笑破肚皮,而且又是明明对人们不利的。母亲觉得,他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来自另一个国度。在他自己国内,人们过的是诚实、轻松的生活,而一到这里——他和一切都格格不入,不习惯这种生活。他觉得,这种生活不是理所当然的,简直令他厌恶,并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种沉着而顽强的愿望,要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来重新改造一切。他脸上的肤色略呈黄色,两眼四周有不少细小的辐射状的皱纹,他说话声音很轻,两手总是暖乎乎的。他和弗拉索娃打招呼时,常常用他那有力的手指攥住她整个的手,这样握手之后,母亲的心里就会感到轻松和平静得多。

从城里来的还有一些人,来得最勤的是一个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的高个子小姐,她的清瘦苍白的脸上长着一双大眼睛。大家管他叫萨

[1]申卡。她走路的姿势和举动有点像男人,两道黑色的浓眉总是生气般紧锁着;说话的时候,她那鼻梁很直的鼻孔,不住地颤动着。

萨申卡头一个激动地高声说:“我们是社会主义者……”

当母亲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她在无言的惊愕中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小姐的脸。[2]

她曾听说社会主义者刺死了沙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还年轻,当时她听人们说,因为沙皇解放了农奴,地主们要向沙皇复仇,他们立誓杀掉沙皇才剃头。因此人们称他们为社会主义者。但是现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也是社会主义者。

散会后,母亲问巴维尔:“巴夫卢沙,难道你也是社会主义者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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