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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0 13:3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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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月满天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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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传:生如驿道,吾本旅人

杨绛传:生如驿道,吾本旅人试读:

序:半生红颜,一世先生

惊是一种不好的状态,有一种说法:受宠若惊。

如果谁一旦受到命运的宠爱,或是得了官,或是发了财,或是收获爱情。于是便诚惶诚恐,受了惊动,觉得不配得到的怎么却得到了,惶惶然害怕失去。

像是塞翁得了马,怕坏的事来冲,又想着最好有坏的事来抵冲。等到儿子骑马摔折了腿,塞翁心想:“这才对嘛!”于是踏踏实实安下心来。

有的人很富贵,也很踏实,觉得自己受享得起;有的人一夜暴富,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自己好像不配,像是偷来抢来的,必须要还回去才能安稳;也有的人享得了富贵,却安不了贫贱,一朝跌落云端,为人便失格失品,心中惊动。如同山岳摇晃,屋宇崩塌。

回想杨绛一生,做大小姐的时候她安稳;当教书匠的时候她也安稳;被批斗时也扬声大叫,但一颗心很快安稳;被下放的时候日坐愁城,但一颗心也很快安稳;被平反了也安稳;被抬得八丈高,她也安稳。

女儿死去,丈夫死去,自己的心上被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可是她还是咬着牙把日子一点点挨过去,此后长长的孤独寂寞,读书、思考、写作,仍旧重归安稳。

黛玉灵透,却如溪涧的流水易惊动,所以总是活得累,很辛苦;宝钗也灵透,却如玉石的温润不惊。家道从容的时候她是穿金戴银的大小姐,但不骄奢;家道中落的时候她把无用的闲妆都卸下来,住雪洞一般的屋子,穿半新不旧的衣裳,也不哀叹。所以贾母说她好,大家都说她好,因为近傍着她,自己的心也安稳不易被惊动。“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哪有什么除苦的神明,靠的是你把自己的心修炼得冷暖不惊,于是涅槃。

涅槃了的人,是怎样的?

不惊呼,不哭泣,哭泣也可以,却不诅咒,明白世界就是如此。

一池寒塘,几株烟柳,坐在石上,看看水光云色。若是有人趋近,你拍拍手边石,说:“坐。”若是有人离开,你就说:“噢。”

杨绛就是这样的人,哀而不怨,怒而不争,冷暖不惊。

杨绛不是三毛,她不叛逆、不慌张、不热衷流浪;也不是林徽因,她不袅娜、不心机、不稍许自恋;也不是陆小曼,她不豪奢、不任性、不乱花钱。杨绛就是杨绛,弯眉细眼,颧骨有点高,眼角有些锋利,看起来颇不好惹,又好像颇有心计的样子。

可是回顾一生,她又做了哪些让人不好惹、惹不起和不敢惹的事?她只是想安静读书,宁帖度日,但事情总是找到她的头上来,生死离别的黑纱,一次次系在她的身上。

将她定义成悲剧人物吗?好像不是。

她年过期颐,百岁人瑞;她著述等身,举国尊敬;她和大学者钱锺书一生恩爱,伉俪深情。

将她定义成成功人士吗?我想她会笑。

她这辈子不曾钻洞觅缝追求过成功,她只是埋下头,做自己的事;她这辈子不曾仰天长啸,亦没有壮怀激烈。她不是美女,不是名媛,不是壮士,不是烈士,不是浪子。她没有绯闻,没有纠葛,没有传奇。她是红颜,但“红颜”这两个字轻薄,和她匹配不起。

她是先生。

这是世人能想得起来给予她的最恰当的称谓。

丈夫有德行,她有德行吗?

当然。国难不弃国,家难不弃家,夫难不弃夫,自己有难,不弃心。

丈夫有学问,她有学问吗?

当然。举国上下,你去问,去看,去想,去比,谁不佩服她的学问?

教书的人亦称先生,她教书吗?

当然。后来她虽不再课徒授业,但自身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先生不虚张声势,先生不炒作声名,先生言行有节,先生德行贵重。这么多被称“先生”的当不起“先生”这二字,她却是名副其实、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杨绛先生。

称得上半生红颜,一世先生。  第一章 家世故里,童年记趣“问春风哪里是长相思的地方,太湖似翡翠,二泉流韵长,梅花开罢桃李香啊桃李香,花海里走来谁的新娘,山美水美人更美,无锡是个好地方好地方,诗中的诗,画中的画画中的画,碧水家园胜天堂胜天堂……”

无锡是个好地方,画中画,胜天堂。

如诗中所言:“水宽山远烟岚迥,柳岸萦回在碧流。清昼不风凫雁少,却疑初梦镜湖秋。”

杨绛就是无锡人。杨氏家族,世居无锡,是杨绛口里的“寒素人家”。杨绛的祖上都是读书人,丝丝缕缕延续着一脉书香。

这个“寒素人家”,不是食不饱饭,着不暖衣,而是君子固穷的意思——一肚皮学问和一身的资质见识,换不来红绿的四人抬和八人抬的呢子大轿,也换不来戴红黑帽子的役夫喝道。能做官的时候不好好做官,能安稳的时候不肯好好安稳,这就是杨绛的父亲,当时大名鼎鼎的“疯骑士”杨荫杭。

1878年,侵华战犯、日本外交官广田弘毅出生,南京大屠杀首犯松井石根出生,“疯骑士”杨荫杭出生。

世上事千丝万缕,看似不可能,却又于遥远的时空中往一处相凑编织。

国仇带来家恨,若无日寇侵华,杨家不会败落不堪,杨荫杭的妻子不会早死,杨荫杭也不会怨怒伤身,于新中国成立前夜一病归天。

世上事就是这样,世人如蚁,只看得见眼前的一丝半线,看不见因缘际遇的整匹绸缎。

1895年,杨荫杭考入天津中西学堂。

一次,有学生闹风潮,学校掌权的洋人出来镇压,开除了带头的一个广东人。洋人说,谁跟着闹风潮就一起开除,那参与了的一伙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杨荫杭并没有参与,却冒了火,挺身而出说:“还有我!”于是,他就陪着一起被开除了——这副骨头是有多硬。

此后留日求学,之后回国,做编辑,做撰稿人,授课,和别人组建励志会,办杂志,“借讲授新知识之机,宣传排满革命。”

暑假回无锡,他在中学公开鼓吹革命,又拒绝对祠堂里的祖先叩头,得罪族人。无锡乡绅——驻意大利钦差许珏曾愤然说:“此人该枪毙。”

保守派就是这样。他们不肯接纳新的理论、新的行为、新的思想、新的观念,他们在他们的舒适圈里沉迷,哪怕这个圈已经越来越窄,束缚得他们行不敢行、动不敢动、说不敢说、想不敢想。他们身上缠着一圈圈的麻绳,却还自以为是地在这些麻绳上寻找安全感。

此后杨荫杭再次出国,留日获法学学士学位,留美出版硕士论文《日本商法》。

唐须嫈与杨荫杭同岁,二人于1898年结婚。

据说唐须嫈曾在上海的务本女中读书,这样时间就有了交错点:1902年10月24日,务本女塾开张,这是国人创办的第一所女子学校。那么,唐须嫈应当是在和杨荫杭结婚后去读的书,她和自己的三小姑子杨荫榆曾经是同学。

唐女士大约是在旧式家庭氛围中长大的旧式女子,温婉和悦如同寂静夜晚的星空,如今学得了新知识,好比天角斜斜地又出了一弯眉月。

论学问她于杨荫杭是不及万一的,但如今识文断字,和杨荫杭有了对话的平台。她不倔强,夫唱妇随,夫说革命就革命,夫说出国就出国,夫说回来就回来,这样的夫妻搭配,羡煞多少娶了不识字的小脚太太的民国才子。

据杨绛回忆,她的父母好像老朋友,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她的父母却无话不谈。他们谈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

杨荫杭辞官后做了律师,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详细向妻子叙述:为什么事,牵涉什么人等。他们俩一起分析,一起议论。

这个做丈夫的了不起,他就是这样一个天性自由而追慕平等的人,觉得天底下人人就应当是你与我平平而坐、平平而起、平平而话、平平而视。因此当他把这样的想法用到社会上去,和当时那种尊卑分明的氛围不合,于是他就成了革命党、少数派,要被人围而剿之,不得已逃国离家。

杨绛是幸运的,父亲磊磊如山中石,母亲温婉如花下苔。

杨绛的万千花叶,以无锡为根,在北京生发、蓬勃。

1911年7月17日,杨绛出生。其时,杨荫杭在北京一所政法学校教书。

杨绛原名季康,小名阿季,排行第四。和前面的三个女儿相比,她个头最矮。杨荫杭爱猫,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

见过小短腿的猫吗?短短的小腿,软软的小爪,白白的皮毛,大大的眼,走路摇摇摆摆,好可爱。

小阿季就有这般可爱。

小阿季出生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旧王朝如破城堡,一朝被疾风骤雨吹打,倾倒坍塌。不久杨荫杭辞职南归,在上海中报馆担任编辑并做律师,并发起创立了上海律师公会。

辛亥革命成功后,杨荫杭就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

当时,一个权势显赫的军阀到了上海,一些官员和士绅联名在报纸上刊登欢迎词,把他的名字也列上去。他马上在报上发表声明,说自己对这个军阀没有欢迎的意思,被人笑不识时务,他说:“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后来杨荫杭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被浙江省长屈映光挟私告状,大总统袁世凯亲笔批了“此是好人”。

此后,杨荫杭又被调到北京,小阿季跟着爸妈又回了北京,小小年纪,像只小猫,被抱过来抱过去。

阿季5岁开蒙,就读北京女师大附小,那时三姑母杨荫榆就在女师大工作。

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凡是读过鲁迅先生《记念刘和珍君》的,都晓得这个名字:“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

杨荫榆赴日留学,学成回国,受聘担任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教务主任,后出任北京女子师范学监。之后又赴美留学,回国后被北洋政府任命为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中国第一位女大学校长。

惜乎!她不顾国情,不体察年轻学子对自由、民主的热情与渴望,一味照搬西方教育理论,强调秩序、学风,不许学生参加甚至过问政治运动,且排挤和她意见相左的教师。

1926年3月18日,北京学生抗议日本军舰炮击大沽口的侵略行为,向北洋政府请愿,遭军警镇压,女师大刘和珍等学生遇难。鲁迅哀痛提笔,写下《记念刘和珍君》。女师大学潮日炽,学校迫于压力,将杨荫榆免职。

有人说她就是一个守旧派。刻板、僵化、条条有理,像大理石的纹路,每一条都硬邦邦,与自由、热情、散漫不羁、花开遍野是天敌。

她早年婚姻不幸,此后一直独身。热闹是旁人的,自己是游荡的孤魂野鬼,心里又硬、又冷。

杨荫榆是治学的料,低情商,要做管理,根本不成,于是她失败了。可她不是大奸大恶的人,她只是太孤僻。

杨荫榆是1884年生人,那时才三十来岁,也正青春,也正好,心里也还没有长了蒙着雪的连天衰草。

孤独这个词,像圆圆的小水晶,透明,阳光一照,璀璨,却是硬邦邦。总是有人说自己向往孤独,也有人标榜自己安于孤独,那是因为他们与之和平相处的,不是真孤独。

真正的孤独——庞大、空虚、冰凉、寂寞、要人命。回头想想,女儿死后,丈夫死后,杨绛这么多年,这么孤独,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一次杨荫榆带着来宾进饭堂参观,小学生们正在吃饭,全饭堂肃然。杨绛背门而坐,饭碗前面掉了好些米粒。

杨荫榆从身边走过,俯耳说了一句什么,杨绛赶紧把米粒捡在嘴里吃了。后来杨荫榆和杨荫杭形容这一群小女孩儿,背后看上去都和阿季相像,一段白脖子,两条小短辫;她们看见她捡吃了米粒,一个个都把桌上掉的米粒捡来吃了。“她讲的时候笑出了细酒窝,好像对我们那一群小学生都很喜欢似的。那时候的三姑母还一点不怪僻。”杨绛后来回忆说。

因为是杨荫榆的侄女,当时阿季也被追捧。

女师大的学生爱带着她玩,比如打秋千;办恳亲会要演戏,又让她扮作戏里的花神:小牛角辫盘上头顶,满头插戴着花,衣裳贴了闪闪的花片;开运动会,又叫她围绕着跳绳的大学生扮卫星,绕着大女孩跳跳蹦蹦,小身体真灵性。

袁世凯倒台后,黎元洪执政,杨荫杭又做了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却因坚持查办总长许世英贪污受贿,被停职审查。硬骨头碰上铁壁墙,杨荫杭愤而辞职,未等照准,即带一家人回了无锡老家。

阿季当时在读初小三年级。因房东是满人,她见识了梳“板板头”、穿旗袍、着花盆底鞋的满族妇女。穿这种鞋走路,前倾后仰,蛮好看。

杨荫杭有一次问阿季:“你长大了要不要穿这种高底鞋?”

杨绛认真思索一会儿,说:“要!”

但是现在她要离开这个有人穿高底鞋的大城了。小娃娃不是行李,能随便被拎到东拎到西。本来还高高兴兴在院里玩,忽然就被大人带去了火车站,小阿季路遇一个同学,恨不能叫这同学捎话给班上,说“我回老家了”,苦于不十分热络,开口闭口犹豫间,就错过了。

月台上人头攒动,来给杨荫杭送行的人很多。

杨绛小小年纪,离愁已如早春草、薄雨花。

一家人舟车劳顿,重返家乡,在无锡的沙巷租了一处房。厨房外有木桥,过了桥才是自己家的后门,不出家门就能站在桥上,看船只来来往往,穿来穿去。

杨绛和两个弟弟插班进了沙巷口的大王庙小学,一间大教室里盛着四个班级,八十个孩子挤作一堆。学校只有一个校长,一个孙老师。

孙老师剃光头,用教鞭打人,学生绰其号曰“孙光头”,他把“子曰”解作“儿子说”。

女生们在卫生间的墙上画孙光头的像,对着拜,要把他“钝”死——唯有神佛先人受得起人的朝拜,若是觉得一个人不好,受不起人们的礼拜,结果人们拜他,就会把他拜得要倒大霉。

胡兰成《今生今世》里写胡村小孩吵架,先是口角,接着打起来,也有不打的,就朝对方拜,因为被拜是罪过的,要被拜杀。当下被拜者很惊慌,赶快背转身去表示不受。抑或两个小孩离得远远的,隔条大路,各人依着自己的家门口,你拜我也拜。再敌不过,则去告诉对方的母亲。

可见礼拜是非常庄重严敬的事,不当拜的人受不起人的拜。

不过孙老师从不打杨家的孩子,也许是觉得这是做官人家的儿女,也许是因为这些小儿女很乖。

杨绛和女小伙伴玩官打捉贼,她照依北京的惯例,拈得“贼”字起身就跑,女伴扯住教她静静地坐着,莫要教人瞧出来。拈到“贼”就“逃快快”不是“女老小”的事,是“男老小”的事。女孩子只要“步步太阳”,就是古文的“负暄”,要不就是“到‘女生间’去踢踢毯子”。

这个大约也算是封建社会的礼教,女孩子要文静有礼,不比男孩子活蹦乱跳。

终其一生,杨绛都对这一段孩提时光念念不忘,古稀之年还时常会不知置身何地,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无锡大王庙:“我在大王庙上学不过半学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分外生动。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还会感到自己仿佛在大王庙里。”

彼时彼处,少忧患,没有懂得世味如纱。而后来,人情纸薄,流离丧乱,不如犬鸡。

杨荫杭病了。

因满腔忧愤,再加上那所房子的几个租户又都得了伤寒,内外夹攻,焉得不病。

他的病严重到医生拒绝开药方,家里的顶梁柱要折了。

那夜,已经很晚,大家都不睡,杨宅各屋都亮着灯,许多亲友来来往往。来探病的人摇头叹喟:“唉,要紧人呀!”

唐须嫈请杨荫杭的老友,有名的中医华实甫来,华实甫“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一个药方,没想到发生奇迹,杨荫杭居然一点点活了过来。唐须嫈对丈夫无微不至地护理都被杨绛看进眼里。此后杨绛对钱锺书的不离不弃,照顾得细致入微,根在这里。

一家人应劫又逃劫,杨绛常觉幸运:“我常想,假如我父亲竟一病不起,我如有亲戚哀怜,照应我读几年书,也许可以做个小学教员。不然,我大概只好去做女工,无锡多的是工厂。”

杨荫杭病愈后张罗另租房屋,有人介绍了流芳声巷朱氏宅的旧屋,杨绛跟着父母一同去看。

她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粉墙,粉墙高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

她并不知道钱家人当时也租住在这幢房屋,当日也并未和钱锺书相遇,两个人只知各自前情,哪晓将来后事,好比月亮的半明半暗,只是月老一人心照。

命运原本就没有偶然这回事。

粉墙黛瓦,方窗镂花,小河流水,无锡是个好地方。有杨绛和钱锺书这一对互不知情的小儿女,更叫它像是吞了两颗夜明珠,在光阴深处明明烁烁地放光。

小阿季的大姐当年上的是有名的上海启明女校——一所教会学校,1930年改名启明女子中学。这是所有名的洋学堂。

如今,大姐毕业留校,说可以带三妹和四妹一起去启明读书。三妹还好,可四妹,也就是杨绛,虚岁才10岁,实岁数8岁半。

杨荫杭是西式人物,重视子女教育,当然不会反对,但母亲心有不舍。

唐须嫈找出一只小箱子,晚饭后,对杨绛说:“阿季,你的箱子有了,来拿。”

她再次问:“你打定主意了?”

阿季说:“打定了。”“你是愿意去?”“嗯,我愿意去。”

小娃娃自己就做了主张,母亲也就许了这小娃娃自己做主张,没有再说什么。

阿季是开明家庭里的小孩,可越是这样,心里越难过、越不舍。

阿季眼泪簌簌地流,幸好屋里昏暗。她以前从不悄悄流泪,只会哇哇哭,如今却是吞声饮泣,不愿叫母亲知道。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结束了。父亲沉疴刚起,差点一家离散,她晓得了忧愁惊恐,以前是一株长在无忧河畔的无忧花,如今下了凡。

临走,妈妈给她一枚崭新的银圆。杨绛曾回忆此事道:

这枚银圆是临走妈妈给的,带着妈妈的心意呢。我把银圆藏在贴身衬衣的左边口袋里。大姐给我一块细麻纱手绢儿,上面有一圈红花,很美。我舍不得用,叠成一小方,和银圆藏在一起做伴儿。这个左口袋是我的宝库,右口袋随便使用。每次换衬衣,我总留心把这两件宝贝带在贴身。

天暖了,要穿单衣,她把银圆拿出来交给大姐收藏时,已被自己捂得又暖又亮。

要说她此时就有了什么坚定信念,或者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那是附会之言,为尊者添花罢了。其实,她就是家教使然,耳濡目染:

我爸爸向来认为启明教学好,管束严,能为学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础,所以我的二姑妈、堂姐、大姐、二姐都是爸爸送往启明上学的。1920年2月间,还在寒假期内,我大姐早已毕业,在教书了。我大姐大我十二岁,三姐大我五岁。(大我八岁的二姐是三年前在启明上学时期得病去世的。)

1920年2月,杨绛离了大王庙,到了启明,她的心里就萌生了这样一股子自豪劲,一个劲在心里跟大王庙小学的同学们显摆:“我们的一间英文课堂(学习外语的学生自修室)比整个大王庙小学还大!我们教室前的长走廊好长啊,从东头到西头要经过十几间教室呢!长廊是花瓷砖铺成的。长廊下面是个大花园。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树,有草地,环抱着这片空地,还有一条很宽的长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场’。空地上还有秋千架,还有跷跷板……我们白天在楼下上课,晚上在楼上睡觉,二层楼上还有三层……”

启明生活正式开始时,她却被更新奇的事情吸引了,忘记了炫耀。

刚开学,学生返校,只听得一片声的“望望姆姆”,意思是“姆姆,您好”(修女称“姆姆”)。管教学生的都是修女。新入学的学生们纷纷猜测姆姆们高高的帽子到底是几个,那么厚的裙子到底是几条。

一次,天主教徒上山瞻礼,杨绛被准许同行,跟姆姆睡在一起,这下子可被她知道了:姆姆们戴着的帽子有三层,裙子也是三条,并不是之前她们猜测的那么多。

启明每月放假一天,称“月头礼拜”,本地的学生可回家。其余的每个星期日,学生们就穿上校服,戴上校徽,排成一队一队,由姆姆带领,到郊野或私家花园游玩,叫作“跑路”。

这里管绘画叫“描花”,学描花要另交学费,学的是油画、炭画、水彩画。弹钢琴则叫“掐琴”,这个动词用得真奇怪,为什么不叫“敲琴”呢?

这里用的语言好奇怪,每次吃完早饭、午饭、点心、晚饭之后,学生不准留在课堂里,都得在教室楼前或楼后各处游玩散步,这叫“散心”。吃饭不准说话;如逢节日,吃饭时准许说话,叫作“散心吃饭”。孩子不乖叫作“没志气”,淘气的小孩称“小鬼”或“小魔鬼”。

自修时要上厕所,先得“问准许”——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报告”。

小鬼们调皮,自修室的教台上有姆姆监守,“问准许”就是向监守的姆姆说一声“小间去”或“去一去”,姆姆点头放行。但监守的姆姆自己在看书呢,往往眼睛也不抬就点头了。

小阿季大约那时还梳着羊角辫,乖乖的小模样,“问准许”会小声说:“我出去玩玩。”姆姆也点头,不知道是听不清还是怎么样。几个娃娃互相错开一些时间去“问准许”,就都会被准许,几个小鬼就可以在后面大院里偷玩……

既开明又有纪律,既有纪律又不严苛,杨绛在启明学校的生活也算是无忧无虑了。

启明是教会学校,杨绛虽未受洗入教,但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爱自己,也要爱别人”,“我要爱人,莫负人家信任深;我要爱人,因为有人关心。”

她学习英文和法文,想着“每天要为圣母做一件好事”,领取教会学校里老师给予的“圣餐”。不知不觉地,接触了古老的《圣经》,大姐的书桌上有一本,她在桌上写作业,一时好奇,囫囵吞枣地看,觉得里面的名字好怪。

多年后,她的美籍女教师哄她上圣经课,读《旧约全书》,里面的故事好像都读过,才知道那本是《旧约全书》。

我没有宗教情怀,有人拉我入佛门,我亲近了佛教十来年,却始终做不成佛教徒;有人拉我信基督,我也买了《圣经》读,白亮绵密的纸张在深夜里给我的安慰,强似它里面的内容。但是有些话又教我读来深刻入骨——“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我们度过的千年,是你的一声叹息”……

杨绛也是如此吧,虽无宗教情怀,但会在深夜里想起那些充满哲理的话。

没有宗教情怀不等于不体认万物有灵,杨绛一生未入教,却穷尽一生,直到百岁,仍旧在认真地研究灵魂。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她的信仰就是从启明学校开始的。她在《走到人生边上》里写道:

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

其实,信仰是感性的,不是纯由理性推断出来的。人类天生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统治者只是借人类对神明的敬畏,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为宗教定下了隆重的仪式,借此维护统治的力量。其实虔信宗教的,不限于愚夫愚妇。大智大慧、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等信仰上帝的虔诚,远胜于愚夫愚妇……

一个人在急难中,或困顿苦恼的时候,上帝会去敲他的门,敲他的心扉。他如果开门接纳,上帝就在他心上了,也就是这个人有了信仰。一般人的信心,时有时无,若有若无,或是时过境迁,就淡忘了,或是有求不应,就怀疑了。这是一般人的常态。没经锻炼,信心是不会坚定的。

我们好像就此能够摸到一点杨先生的脉门,她原来信仰灵魂不灭。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能够在女儿和丈夫相继辞世后,以还算平静的姿态,度过余生漫漫数十载。那么,她是不是想着,苦熬过数十度春秋,离开这并不繁华美好的人世,可以于遥远的世界尽头,和女儿、和丈夫,重新笑泪相拥,痛诉离情?

一到月头礼拜,本市的学生都换上好看衣服,开开心心地回家,小阿季离家远,回不去。管饭堂的姆姆可怜这些小鬼,把饭堂里吃点心时没吃完的半蒲包“乌龟糖”送给他们,直吃得他们舌厚,嘴酸,可心里还是苦。

大约过了几个“月头礼拜”,一天,大姐把阿季的衣袖和裤腿拉得整整齐齐,带着她和三姐走出校门,乘上电车,到一个地方下车后,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位于汉口路的申报馆。

当时杨荫杭病愈后,在这里当主笔。

父女们逾月重逢,杨荫杭高兴地说:“今天带你们去吃大菜。”“吃大菜”在顽童的世界里是“被狠狠训了一顿”的意思,不是真的吃大菜。真的大菜阿季可没吃过。

杨荫杭说:“你坐在爸爸对面,看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

他们步行,一路上小阿季握着爸爸的两个指头,小手盖在爸爸哔叽长衫的袖管里,莫名地安心。

进了西餐室,杨绛和爸爸对面而坐,第一次用刀叉,爸爸怎么吃,她就怎么吃,小心翼翼。西餐里的汤是要一口气吃完的,她不知道,便吃吃停停,服务生看她停下,伸手想要撤汤下去,哪料她又端起来喝。如是几次,服务生只好作罢。

就因为这个,回家路上被爸爸和姐姐笑个不停。

做申报馆主笔的同时,杨荫杭又重操旧业,做律师。他一向觉得世上只有两种职业值得做,一是医生,二是律师。

当今做律师不易,勤勉敬业是基本要素,每周工作七八十个小时只是起步。在那个年代当律师更不易,有良知的人在黑暗的社会里都不易。杨荫杭又因为做律师得罪了人,家都不稳。

他一向反对置业,因为经营家产耗费心力,一不留神自己做不了家产的主人,反而变成家产的奴隶;子女因为有了家产,就会“吃家当”,变成不图上进的废物,倒不如没有家产,也许可以有所作为。

理是这个理,只是莫说过去,如今能做到的有几位?

盛世家族往往“百年而斩”,不可能永远流传,就是因为吃老本的不肖子孙祸祸了基业,也祸祸得自己无本事,无志气。

贾府里,宝黛闲话,黛玉道:“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宝玉这个小子,还不如黛玉有志气。

杨荫杭见得明白,对孩子们说:“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但是租赁的房子不稳定,做不得律师事务所,所以他还是决定买房子。恰恰苏州有一所破旧的大房子要出卖,那还是明朝房子,都快倒塌了。有一间很高大的厅也已经歪斜,当地人称为一文厅。

杨绛回忆道:“据说魏忠贤当权的时候,有人奏称五城造反,苏州城是其中一个。有个徐大老爷把五城改为五人,张溥《五人墓碑记》上并没有五城改五人之说,也没见徐大老爷的名字。张謇题的安徐堂匾上有这位徐大老爷的官衔和姓名,可惜我忘了。一文厅是苏州人感激这位徐大老爷而为他建造的,一人一文钱,顷刻募足了款子,所以称为一文厅。”

全宅共住有二三十家,有平房,也有楼房。有的人家住得较宽敞,房子也较好。最糟的是一文厅,又漏雨,又黑暗,全厅分隔成二排,每排有一个小小的过道和三间房,每间还有楼上楼下。总共就是十八间小房,真是一个地道的贫民窟。

杨荫杭用一大笔人寿保险费买下了这座破宅院,拆的拆,修的修,扩大后园,添种花木。屋宇太老,院子阴湿,掀起一块砖,砖下密密麻麻的鼻涕虫和蜘蛛。杨荫杭悬赏,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孩子们捉多赚多。

这个一看就是海派做法,他家的孩子们大约没读过什么《二十四孝》之类的书,但按西法教育出来的孩子们也个个孝顺。

所以国学是好的,也是对的,但不是唯一。就像西方的基督教教人为善,但它也不是唯一的宗教一样。中也好,西也罢,能够互相尊重、取长补短,结合起来才好。

没多久,虫子都被捉尽,孩子们赚的钱都存在妈妈手里,过些时候,“存户”忘了讨账,“银行”也忘了付款,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杨家定居苏州,杨绛也结束了她的小学时代,升入苏州振华女校念中学。

那年她16岁。

杨荫杭也要子女“有志气”,他从来不重男轻女,只重视品德修为。

他还主张自食其力,不能不劳而获。假如这些孩子对某一件东西心里“种草”,想要得不行,他也常常只是说:“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

言下之意一是,你要得过来吗?所以,要学会取舍,看哪些是真正需要的,哪些是可要可不要的,哪些是完全不必要的;二是,想要的东西,你要自己去努力得到,不能伸手索取。

无论哪一种,对于孩子们都是极其良好的心志引导,胜似如今的父母们对小孩要一奉十,搞得小孩看见什么都想要,不给就哭,再不给就偷,就抢,就耍诡计。

世界那么大,你什么都要,你拿什么去盛?当父母的先要教小孩管束欲望。

杨荫杭的“疯骑士”之名只是庸人给他扣的帽子,骑士之名却恰切,急人之难,急公好义。在家里他一点不疯,倒是“凝重有威”。钱锺书对岳父的印象是“望之俨然,接之也温”,杨家的孩子们有福,有一个好父亲。

女儿天生跟爸爸亲,在家的时候,爱拣爸爸写秃的毛笔去练字;早饭后,给父亲泡一盖碗茶;父亲饭后吃水果,她给剥皮;吃干果,她给剥壳。

饭后歇午,孩子们都作鸟兽散,爸爸叫住阿季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于是她就陪在午睡的父亲身边,静静看书,不出声。

冬天她给父亲屋里的火炉添煤,轻轻夹上一块,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她加煤能不出声。

大家庭里的女人最不好做。男人可以以公务为名,对家务少管甚或不管,女人却逃不得。大人孩子一日三餐,四季单棉,床上铺什么单子,地上铺什么砖,冬天烧什么柴,餐桌上谁爱吃甜谁爱吃咸……杨绛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忙人。

有一年冬天,晚饭后,外面忽然刮起大风来。母亲说:“啊呀,阿季的新棉衣还没拿出来。”母亲叫人点上个洋灯,阿季哭了,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她是识得这个“情”字了,心里感动地哭。

唐须嫈还有两个小姑子。“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不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大姑子、小姑子最是夫家难伺候的生物,所以《红楼梦》里,嫂嫂李纨会戏嘲黛玉说:“真真恨得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杨家的两个小姑子算不上千刁万恶,但也是骄纵的大小姐。她们既不关心家事,也不分担辛劳。

有一次,家里买了一大包烫手的糖炒栗子,唐须嫈是吃什么都不热心,好的要留给别人吃,对这个东西倒还喜欢。于是她的孩子们剥到软而润的,就偷偷揣在衣袋里,大家不约而同地“打偏手”,一会儿就把一大包栗子干光了。二姑母没在意,三姑母杨荫榆却说:“这么大一包呢,怎么一会儿就吃光了?”

杨荫榆看着嫂嫂整天忙里忙外,却说,如果自己动手抹两回桌子,她们(指女佣)就成了规矩,从此不给抹了,所以杨家的用人总因为“姑太太难伺候”而辞工。这个辞了,就要另找下一个,下一个谁知道什么脾气,什么性格,手脚干净不干净,干活利落不利落?找一个好的用人也是难的,而这又是唐须嫈的活。

父亲给阿季做了一个好读书、自立自强的样板,母亲给阿季做了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的样板,小阿季就这样一点点成长为杨绛,成长为钱夫人,成长为杨先生。

唐须嫈是上过学的人,若难得有闲,做一回针线,也会有心情从针线筐里拿《缀白裘》来看。临睡又爱看看《石头记》或《聊斋志异》,新小说她也爱。

有一次,她看了几页绿漪女士写的《绿天》,说:“这个人也学着苏梅的调。”

杨绛笑着说:“她就是苏梅呀。”  第二章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当时北伐战争如火如荼,学生运动与之呼应,游行、示威、静坐、开会。一时间如月亮、太阳呼应海浪,形成潮汐汹涌翻卷。

一次,学生会要各校学生上街游行搞宣传——拿一个板凳,站在上面,挥舞胳膊,大声向过路群众演讲,呼吁革命。

杨绛也被推选上,可她不想参加,怕街上那些欺负女孩子的“轻薄人”——就是地痞流氓。当时学校有个规定,只要学生不赞成去宣传,就可以推掉这个事情,也可以推掉开会、游行、当代表。

杨绛犹豫不决,周末回家去问父亲,父亲说:“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

杨绛说:“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

杨荫杭说:“该服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由你。”他还是说“名与器不可假人”,要杨绛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张。

不能自作主张,就要学会自作主张,杨荫杭只是想让女儿学会自作主张而已。

杨荫杭对杨绛说:“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敢于说不)’!你敢吗?”“敢!”杨绛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于是杨绛返校,对学生会说:“我不去。”

最初她的理由被当成“岂有此理”。但很快,她的“岂有此理”变成“很有道理”,因为真的有上街演讲的女同学遭到坏人非礼。

反正杨绛就是对政治不感兴趣,我也想象不出来高喊革命口号的杨绛是什么样子的。

林子大,百鸟生,有的鸟善鸣,有的鸟不善鸣。

杨荫杭的西式教育思想非常明显,凡事强调顺其自然,于是小孩子们很尊重他。

杨绛念高中,一直分不清平声和仄声,父亲也说顺其自然,果然到时候自然就会了。有时,晚上父亲还特意踱过廊前,敲窗考她,某某字念什么声。杨绛念对了他也笑,念错了他也笑。

他不大赞成女孩子过度用功,说是身体娇柔,怕伤了精神,要短寿。他又不赞成每门功课都考一百分却低能的人。封建时代考状元,寒窗苦读,胶柱鼓瑟,像孔乙己那样的,可不就是高分低能?

这一点杨绛不用担心,她功课一直不错,却很少考一百分,而且以后的事实证明,她很高能,至少比丈夫高能得多。她用了九十九分当了个书虫,用余下一分来应付生活,居然也应付得像模像样。

杨绛这个书虫也是杨荫杭培养出来的。

父亲时常给她买些书回来,或是辞章,或是小说,甚而会把她有兴趣的书亲手放她桌上,若她不读,那本书就又不见了——被父亲拿走了,但是他什么也不说。杨绛是聪明的,就难受了,这像是一种谴责。

杨绛好奇父亲和自己一般大时什么样,想了很久,终是问了,父亲说:“就是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他不自大。杨绛长大以后,也不自大。活到后来,举国追捧,她也难得灵台清明。

灵泉一脉,花树皆得滋养,杨绛的品性端淑,离不开父亲的教诲。

杨家的孩子们没有坐过汽车,也甚少被父亲带着访朋问友。

一次父亲的朋友专程开车载他们到自己家,坐汽车已是新鲜,父亲的朋友家竟然比自己家阔气太多,有洋房花园,有穿着体面的仆人,她们姊妹回家后一个劲感叹。怪不得杨绛会谦称她家是“寒素人家”,是有比较的。

她们父亲一旁听了,淡淡地说:“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

平心而论,杨荫杭已经够了不起,这么多孩子,还有需要自己养活的两个妹妹,哪个不需要吃饭穿衣,读书上学?杨绛和钱锺书后来收入不菲,却仍旧保持清寒读书人的样子,除了夫妻风骨,也有杨绛从娘家带过来的清流之质。

杨绛读高中时,曾作《斋居书怀》诗:

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

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脱俗。

被老师批阅:“仙童好静。”“仙”字对了,出尘清洁,一袭素白衣,不施脂粉,不扭扭捏捏掐兰花指。“好静”更对,她就是一个轻言细语,手脚轻快,不大哭大笑,安安静静的小孩。

只不过不光是“仙”,她还有点“呆”。

大约是1926年,杨绛上高中一二年级的暑假期间,学校教务长王佩诤先生办了一个“平旦学社”。

学社每星期都会邀请名人讲学,这次邀请的是章太炎先生。王佩诤先生事先吩咐她说:“季康,你做记录啊。”她以为做记录就是做笔记。听大学者讲学,当然得做笔记,她一口答应。

讲学会场是苏州青年会大礼堂,杨绛到时已座无虚席,她寻觅着看见一处人头稍稀,正待挤过去,忽有办事人员招呼着叫她上台——原来她的座位在台上。

此时章太炎先生正站在台上谈他的掌故。她可没想到做记录要上台,有点胆怯,尤其是迟到了不好意思。她上台坐在记录席上,章太炎先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讲他的掌故。杨绛看见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砚台,一叠毛边纸,一支毛笔,这是为她准备的。

不过问题来了。

章太炎先生谈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她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她家乡话,她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杨绛心想:

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于是她拿起笔又放下。听不懂,怎么记?坐在记录席上不会记,怎么办?假装着乱写吧,交卷时怎么交代?况且乱写也得写得很快才像。冒充张天师画符吧,她又从没画过符。连连地画圈圈、竖杠杠,难免给台下人识破。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吧。她放下笔,干脆不记,且悉心听讲。她专心一意地听,还是一句不懂,只好光睁着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谈——使劲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讲的话都看到眼里,这样就能把他的掌故记住。她离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细,全场唯有她看得最清楚:

他个子小小的,穿一件半旧的藕色绸长衫,狭长脸儿。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据说一个人的全神注视会使对方发痒,大概我的全神注视使他脸上痒痒了。他一面讲,一面频频转脸看我。我当时十五六岁,少女打扮,梳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穿件淡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这么一个十足的中学生,高高地坐在记录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记,确是个怪东西。

她就那么傻坐着,假装听讲,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下看。她想:“台下的人当然能看见自己,想必正在看着自己呢。”她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掌故谈完,办事人员来收了她的白卷,叫她别走,说还有个招待会。她不知道自己算是主人还是客人,趁主人们忙着斟茶待客,她“夹着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苏州报上登载一则新闻,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

杨绛出的洋相上了报,开学后,国文班上大家把她出丑的事当笑谈。她的国文老师马先生点着她说:“杨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装样写写吗?”她只好服笨,默不作声。

她心想:“装样写写自己又没演习过,敢在台上尝试吗?”好在报上只说她一字未记,没说她一句也听不懂。她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却是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她看章先生谈掌故,大家看她看章先生谈掌故。

她是真笨,为什么不能装样写写呢?可是她就是那么乖,胆小到不会写就是不会写,傻坐着就是傻坐着。她始终不曾八面玲珑,也始终不会滥竽充数。若非时事倒逼,她一生也不会大喊大叫起来,不会那样壮怀激烈,也不会淡淡薄酒,片片黄花,西风向晚,满腹愁肠;更不会标榜清高,戴个高帽,行走江边,说什么“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就算世人皆浊,她也不想独清,她愿人人都活得像“人”,像个“真人”;就算众人皆醉,她也不想独醒,她愿人人都活得清醒,像“真人”一样清醒。

她这情态,像什么呢?不知道,不晓得,想不出来。

1928年夏。小阿季长大了,要读大学了。

娃娃们都是种在花室里的花,越长越大,就离开花室,生在、绽放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可是转眼间,说不定就会泼下倾盆大雨或者掉下砸死人的冰雹,于是花梗零落,花不成花。

可是你不让她走出去成吗?各有命数啊。人是不能预知自己命运的,否则就算你知道自己将来会遇良人,但是也会遇战争,遇国难,遇到自己被剃阴阳头、被批斗、被下放,遇到良人死去,遇到白发人送黑发人,遇到数十年的孤寂,无人听到,无以言说,这样的一生,你还肯不肯过?

可是若把一生分解成一天又一天,好像“嗖”的一下,年的尾巴还抓不住就被甩到了年的这一边,长长的一生,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杨绛正迎着她自己的光阴,以极静的姿态,慢慢开放。

杨绛心心念念要考清华大学,清华大学却不来南方招生,无奈她只好就近报考了苏州的东吴大学(江苏师范学院、苏州大学前身),成功被录取上了。

从此,她的传奇如华彩卷轴,在岁月里缓缓铺陈开来。

入学时,女生宿舍尚未建好,女生们被学校安置在一座小洋楼里。第一年,杨绛被分在四五个人同住的一个大房间里,到了第二年的下学期,她被分到和中学时同班同学的淑姐住在一间小屋里。

这座小洋楼原本是一个美国教授的家,她们住的小房间是男仆的卧室,窗外风景极好,窗下有花木,窗户上有常青藤缠绕。房间暗而静,一桌、二凳、二小床。房间的门要用力抬一下,才能合得起来,二人干脆睡觉时不锁门,只把门带上,防止被风吹开。居住上称心满意,大学里新鲜事物多,日子过得飞快。

而且,她还当上了运动员,加入了校排球队。

过了半个世纪,杨绛仍记得:

我们队第一次赛球是和邻校的球队,场地选用我母校的操场。大群男同学跟去助威。母校球场上看赛的都是我的老朋友。轮到我发球。我用尽力气,握着拳头击过一球,大为人意料。全场欢呼,又是“啦啦”,又是拍手,又是嬉笑叫喊,那个球乘着一股子狂喊乱叫的声势,竟威力无穷,“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当然别想再有第二分)。

当时两队正打个平局,增一分,而且带着那么热烈的威势,对方气馁作罢,那场球赛竟是胜了。她可有资格骄傲了,后来每当看到电视屏幕上的排球赛,总会忍不住悄悄吹牛:“我也得过一分!”

一年以后,要分科了。

老师认为她该学理科,杨绛苦恼了,心里想:“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

到底是年轻人,再安静也有一股子使命感,血是热的。

杨绛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学什么,回家去问父亲,父亲却说:“没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因为,“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也就是说,不必考虑前途什么的,也不必考虑硬扭着自己的本性与喜爱去勉强随顺那个“该”字,自己喜欢文学,那就学文学好了;爱读小说,那就读小说好了。

那个年代的家长,少有杨荫杭这么开明的。

于是她选了文科。东吴大学的文科只有法预科和政治系,没有文学系。法预科离父亲的专业近,她想选读法预科,以后给父亲做帮手,还可以积累素材以后写小说,没想到杨荫杭极力反对。

他做律师,最知道浮世如海,表面也许一片蔚蓝平静,谁知道底下涌动着怎样的噬人暗流。他自己已经是险情不断,壮志难伸,内心的痛苦自己晓得。女儿要选这个专业,这个苦要让女儿也来吃,他舍不得。

最终杨绛选了政治系。

可她的兴趣不在此,她一生也不与政治亲,于是她便整天泡在图书馆,把课余时间都花费在这儿。东吴大学的图书馆藏书无数,一本本书是一朵朵花,她像是一只蜂蝶,恣意地采着花朵。

我既不能当医生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无知,老而无成,当年却也曾那么严肃认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过这也足以证明:一个人没有经验,没有学问,没有天才,也会有要好向上的心——尽管有志无成。

她自己说有志无成,可谁又敢说她有志无成呢。

东吴大学本来就是一所教会大学,十分注重外语,杨绛在这里阅读了大量原版政法书和文学书,外语水平突飞猛进。后来她又试着学翻译,在她翻译文学著作之前,早翻译过不少英文的政治学论文。

一次,杨荫杭问:“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不好过。”杨绛说。“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一星期都白过了。”

父亲笑道:“我也这样。”

父亲是不言的桃李树,阿季是树下那个赏花的人。

美剧《老友记》主题曲唱:“原本没有人会认识我,原本没有人会来看我,看来只有你知道我将会变成什么。有些朋友是用来共度日子的,共同经历苦难的,有些朋友和我永远是欢笑,即使在我最糟糕的日子里,我仍然是你最好的朋友。”

人不可无癖,亦不可无友。就算书再好,也不能真的平生只与笔墨结成骨肉亲。就是黛玉闺房里放着满满的书,而且还有宝玉对她好,她也是需要朋友的,所以宝钗对她好,她会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说也有,笑也有。

就像自己的心房,里面装满雨雪风霜、苦辣酸甜,需要往外倒一倒。倒给谁听呢?给父母?有些话对父母亦是不能讲的;给爱人?有些话对爱人也不方便言说。

杨绛不是孤僻的小孩,她有一个密友,叫周芬,个子高挑,搭配着杨季康的个子小巧,像一棵芹菜和一棵豆苗。周芬的父亲是杨荫杭的下属,周芬跟着父亲去过杨绛的家,只不过她们两个没有见过。

世上的相遇,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光阴暌违,追溯起来,方教人目瞪口呆。

周芬就读医学系,两人趣味相投,后来杨绛搬到周芬所在的寝室,贪睡时便教周芬替自己带个馒头回来,直睡到不得不起来。

有时来不及了,她便鱼跃而下,用湿毛巾擦把脸就冲向教室去。

她吃个馒头也能吃出花样。有次,她把馒头瓤挖着吃了,把馒头皮搓成细长长的一条,放在周芬的本子上,然后自己假装害怕,“吓”得哇哇叫:“好可怕,好可怕!”周芬也觉得好可怕,不敢靠近。这时杨绛哈哈大笑,一把捉过虫子吃掉。周芬顿悟,追着她打。

两个人又喜音乐,经常在一起研究乐器。有时杨绛吹箫,周芬吹笙,二人笙箫合鸣,琴音绕梁。

在学校过得开心,回到家,杨绛还是那个乖巧听话的阿季,好像她的青春时代,看不见哪里有叛逆的痕迹。

父亲买了旧书,叫阿季给他用白丝双线重新装订起来,而且双线只许平行,不许交叉,线结也不许露出来,阿季就乖乖地替爸爸订书。父亲忙,状子多,阿季还化身书记替爸爸抄写。

三姑母还抓阿季的差,让她替自己批改大叠的卷子;又嫌理发店不干净,抓她给自己理发——以后杨绛不是给钱锺书理发吗?敢情手艺是这时候学的,她看着胆小,倒真胆大,敢下刀剪。

三妹一找阿季,杨荫杭就悄悄对杨绛说:“你的好买卖来了。”

这个越来越孤僻的三姑母知道哥哥袒护这个侄女,就越发不喜欢阿季,阿季也越发不喜欢她——三姑母大着小阿季二十几岁呢,跟一个小娃娃较什么劲。

读到大三,振华女中的校长为杨绛申请到了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学院的奖学金——这是美国最好的女子学院之一,冰心、宋美龄都从这里走出来。只是每年日常花销是学费的两倍,再加上路费,都需要家里负担。

杨荫杭夫妻对女儿不做要求,她如果愿意,可以去。

这一家人对于孩子求学、出门在外好像都看得很淡,既不会因女儿要出国而欣喜若狂——她爹就是经常出国的人;也不会因女儿未来花销巨大而愁眉不展——她爹舍得。而杨绛则既不想增添家庭负担,也不想到美国去读她本就不喜欢的政治学,她宁可在本国去一所好大学读文学。

她不出国也对,不久她的大弟弟病逝,这是父母失去的第二个孩子。

十指连心,失去哪一个都痛。

世间亲情,就是两难。杨荫杭和唐须嫈身边有阿季陪伴,痛楚也能稍减。

时间飞快,大四这年,学期将终,尚未大考。学生闹学潮,学校停课,秩序几乎陷入瘫痪。

唐须嫈得知情况,来学校接阿季回家,杨绛央求母亲将周芬一起带走。当时情况很严重,学校门口有人把守,于是,杨绛让母亲把她二人的简单行李放在车上,母亲一个人坐上去,校警见没有学生在车上,任由唐须嫈离开。

杨绛和周芬两人则在下午四点之后,利用学校允许学生出校门活动的一小段时间,拉着手慢慢走到望星桥,出了校门,在校外卖小吃的地方逗留片刻,看没有人追上来——若有人追,就说是来买小吃;所幸无人,就此脱身。后来别的同学也想用这样的巧法子,但走一半路就被抓了回去。

在家里待到开学在即,杨绛和周芬还有同班的徐君、沈君、孙君三位男生,一同结伴到燕京大学借读。

抵京考试完毕,杨绛同孙君一同结伴到了清华大学的古月堂前,与孙君的表兄钱锺书初见。

唐须嫈常笑说:“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这话不错。

杨荫杭当年大病一场,病愈后觉得房子不好,到别处看房。他带着阿季看的那一处房,即是钱锺书的祖家。二人当时并不曾见面,却是好姻缘,天注定。

前世今生,姻缘天定。我是相信人未投生前是一团庞大的灵魂,然后这团灵魂分剖成几片几片各自投生,来到尘世,会爱上一个人又一个人,爱上哪个人都觉得他是自己的另一半灵魂,又觉得不是那么尽情,心总有未足处,说不清道不明。亦有灵魂投生时一剖两半,于尘世间彼此找寻,然后一眼望处,一见钟情。

杨绛来了清华,就与钱锺书一见钟情。

尽管北平是个大城。

1932年,早春,古老城墙头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滴滴渗进城墙缝,墙根下生发了浅绿的小嫩草芽。白塔的金刹顶、故宫的黄琉璃瓦,都在春阳下闪闪发光,就像一张灰白的素色的画。随着春风一点一点地吹,渐渐着上了温暖与香色,就像老舍先生充满怀念地写:“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地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长声地呼应着。”

这天,古月堂前,杨绛与钱锺书初遇,如山河遭逢,星月交辉,岁月惊动。他站在堂外门前,她从堂内一步步走出来,乍然相逢,第一眼,就是他(她)了。

杨绛不是林黛玉,未见宝玉之先,并没有自己的母亲和宝玉的母亲为宝玉做铺垫,说他衔玉而诞,又是什么混世魔王。直到见了,是个英俊清秀的公子,反差大了,再加上前世夙缘,心也就动了。

他们彼此一见如故,初次相遇便认定彼此,二人侃侃而谈,忘了时间,忘了他人。

随后,幼年时的苏州好友蒋恩钿为杨绛办好借读清华的手续,另外四人都留在了燕京大学,杨绛则在清华开始借读大学四年级第二学期,是年她21岁。

她是才女校花,自然有不少人追求。然而别人追她她不动心,但面对钱锺书,她的心彻彻底底地乱了。

还记得《倾城之恋》吗?世界为了成全白流苏与范柳原的情缘,直教山河倾泻。而现在,世界为了成全杨绛与钱锺书的旷世情缘,山河亦如满水之钵,摇摇晃晃,水珠泼溅。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终得见你。

诗中云,“青溪水木最清华”“香心淡染清华”“零露凝清华”……“清华”两字含蓄而雅致,清华大学这个名字真的是好。

不光名字好,清华大学也好。

清华大学,初名清华学堂,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余额创办的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因设立在清朝遗园——清华园而得名。辛亥革命后,清华学堂改名为清华学校;1925年增设大学部;1928年,正式改为国立大学;翌年,开办研究院。

当时清华大学人才济济,名教授云集。外文系的王文显和吴宓都与杨绛有颇深渊源。

先说王文显,祖籍江苏昆山。

这又是一个好地方,粉墙黛瓦,曲桥流水,吴侬软语,“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我曾去过这里,吃过这里的乌稔饭团,一种青色的糯米团子,江南水上人家趁春未老时吃的饭。这里出门即河,河两旁种着香樟树,红红的新叶生发,老叶安身不牢,一阵风起,木叶“哗哗”落。土菜馆里有老豆腐,既韧又嫩;鱼肉蒸蛋鲜香,滑爽;清炒嫩青蚕豆,一股清新的豆香扑鼻而来;还有韭菜炒螺丝,红烧昂刺鱼。十几元钱一斤的昂刺鱼烧出来,都比北地近百元一斤的鲈鱼鲜嫩,味美;还有炒米线,不是白白的米线,是青菜。青嫩幼细,加蒜瓣炒出来,口感柔软缠绵,就是嫩苋菜。

江南好比春风,此地的人和菜皆好比杨柳,风拂柳斜,令人遐想。

王文显是华侨家庭的小孩,1886年生于英国,长于英国,获伦敦大学学士学位。回国后到清华大学留美预备部任教,开设《外国戏剧》《戏剧专题研究》《戏剧概要》等课。听过他课的人都觉得愉悦,一位清华校友说:“他的英文讲得太好了,不但纯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听他叙述英国威尔逊教授如何考证莎士比亚的版本,头头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之渊博。”

杨绛受他影响,才开始接触西洋戏剧,并走上戏剧创作的路。

再说吴宓,陕西泾阳人,1894年出生,1911年——杨绛出生那一年,考入北京清华学校的留美预备班。1917年赴美留学,1921年回国,1925年任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教授《翻译术》课程。翌年,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

杨绛选修过吴宓的《中西诗文比较》《翻译术》等课,《翻译术》注重培养动手能力,这为杨绛后来的文学翻译工作打下好基础。

杨绛考入清华研究生院在清华当研究生的时候,钱锺书已离开清华。他们经常通信。钱锺书偶有问题要向吴宓先生请教,因杨绛选修吴先生的课,就央她转一封信或递个条子。她有时在课后传信,有时到他居住的西客厅去。

有一次杨绛到西客厅,看见吴先生的书房门开着,他正低头来来回回踱步。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他也不觉得。她轻轻地敲敲门。他猛抬头,怔一怔,两食指抵住两太阳穴对她说:“对不起,我这时候脑袋里全是古人的名字。”

这就是说,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了。当然,他是认识她的。杨绛有眼色,递上条子略谈钱锺书近况,赶忙就走了。

杨绛的同学们说他“傻得可爱”,杨绛只觉得他老实得可怜。

当时吴先生刚出版了他的《诗集》,同班同学借口研究典故,追问每一首诗的本事。有的他乐意说,有的不愿说。可是他像个不设防的城市,一攻就倒,问什么,说什么,连他意中人的小名都说出来。

杨绛后来回想起说:“吴宓先生有个滑稽的表情。他自觉失言,就像顽童自知干了坏事那样,惶恐地伸伸舌头。他意中人的小名并不雅驯,她本人一定是不愿意别人知道的。吴先生说了出来,立即惶恐地伸伸舌头。我代吴先生不安,也代同班同学感到惭愧。作弄一个痴情的老实人是不应该的,尤其他是一位可敬的老师。”

吴宓先生成了众口谈笑的话柄——他早已是众口谈笑的话柄。他老是受利用,被剥削,上当受骗。吴先生又不是糊涂人,当然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并不一致。可是他安之若素,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为人。

做学问的人都有股子痴气,太过风流倜傥的人做不了大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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