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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0 07: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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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璃华

出版社:黑龙江美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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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配

我不配试读:

楔子

亲爱的谢逢:

上次寄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你走前托付给我的那盆蝴蝶兰开花啦,你如果看到了,一定会很喜欢的。

前几天我遇到贺佳期了,就是小学的时候。和我同桌的那个女孩子,她现在变漂亮了,如果你见了她,一定也会和我一样震惊,因为小学的时候,她还是个好不起眼的丑小鸭。

想起来,小学啊,好像已经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情了,但很多事情又像是刚刚发生。

就比如你与我第一次正式交谈,好像就是昨天才发生。

以至于那天的云彩是怎样铺陈的,你身后的栀子开了有几朵,你白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的那颗糖,你的眸光,你嘴角边让人安心的微笑,这些我全部都记得。

明明也没有刻意去铭记,可就是怎样都忘不掉。

我一定没有告诉过你,那颗糖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特别怀念那颗糖的味道,可惜我找遍了春城,也没找到那种糖了。

也许甜的不是糖,是你将糖递给我时,说给我听的那句话。

你说:只要我有一颗糖,我一定会分给你一半,所以不要难过啦!呐,给你糖。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们多天真。以为一颗糖就是一整个世界。

呐,谢逢,你还好吗?

自你去纽约,已经过去183天了,那边冷不冷?课程重不重?过得还习惯吗?

有没有……有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想念我呢?

离你回来还有912天。

想到你说等你回来,我们就一起回家,我就觉得这剩下的九百多天一点都不难熬。

一个人在那边要注意安全,别太努力,课业重要,但是身体更重要。三年不够,我不介意多等你几年的。

反正我这辈子要等的人,不过是谢逢你一个而已。

最后,别挂念我,我很好。

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有好好努力,所以谢逢也要努力!

傅斯宁

傅斯宁放下手中的笔,推开窗户,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断断续续下了许多天。

她坐到窗台上,将那封写的满满的信折成纸飞机,像小时候那样,凑近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将它抛进雨里。

像是这么做的话,这封信就能翻山越岭,穿洋过海落到他的窗前。第一章那年,你给我一颗糖

愿你此生再无疼痛与苦难,愿幸福与快乐常伴你左右,愿清风明月,山河湖海,皆与你为善。1

第一次遇见谢逢,是在八岁那年。

那一年爸爸生意失败,变卖了一切家当之后,带着我和妈妈奔赴水城,那里,有爷爷死后留给爸爸的一栋房子。

我见谢逢的第一眼,是坐在卡车上的时候,他站在一片开的正好的蔷薇花墙前面,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他脸上蒙着一层晃眼的日光。他第一次见到我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我怎么都看不清晰。

汽车从他边上开过去,我在车里探出头来看他,直到车子拐过弯,再也看不到他了才罢休。

搬到水城之后,一直没有工作过的妈妈,为了补贴家用找了一份收入不高的工作。爸爸想着东山再起,不肯踏实找个事情来做。

于是争吵随之而来。

其实回想起来,也并不是才开始争吵,似乎我记忆的源头,就是各种吵闹声。

起先只是小吵,后来变成大闹,再后来直接打架,砸东西。

八岁的我,什么都做不了,一开始也曾试图劝他们和好,到后来他们每次开始吵架,我就坐到门口捂着耳朵。等他们吵完了,我再回去收拾满地狼藉。

和谢逢第一次交谈,是在初夏的黄昏。

我随着爸妈搬到这里,正好满一个月的日子。

那天从学校放学回来的我,还没有进家门就听到家里吵得不可开交。

我叹了一口气,捂着耳朵坐在门槛上。

视线尽头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夕阳将它最后的余光洒向大地,恨不得将整个天地都染成暖橙色。

谢逢来的时候,我正在想晚饭要吃什么。他突然进入我的视线,吓了我一大跳。

他穿着奶白色的校服衬衫,领口是黑色的蝴蝶领结。看到我坐在门槛上,便自个儿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我面前,白净好看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瞳孔里是满满的笑意。“我是谢逢。”他开口对我说了第一句话。“我是傅斯宁。”我说。

身后是爸爸妈妈争吵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我数着手指低下头,多难堪啊,我与他的第一次对话,背景音是爸妈的谩骂声。“你爸妈总是吵架吗?”他声音低了一些,缓了一些,小大人似的说,“你一定吓坏了吧?”

我静静地看着他,该怎么回答他,我已经不会害怕了。当争吵变成家常便饭,我也只得习惯。我捂着耳朵不是害怕,只是讨厌听到争吵的声音。

他见我不说话,眼神里就多出了一丝同情。

他说:“你才搬来这里,一定也没有朋友吧?”

我轻轻点点头,转到这里的小学才一个月,还没有来得及将同学变成朋友。

于是,他郑重地看着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次,终于,他深呼吸一口气,说:“让我当你的好朋友吧,这样你就不会总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了。”

他说完,将一直握着的左手摊开在我面前,那里放着一颗用好看的糖纸包着的糖果。“以后,只要我有一颗糖,我一定会分给你一半。我们是好朋友了。”他像是很开心,说,“别害怕,你爸爸妈妈很快就不会再吵架了。呐,给你糖。”

我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动。

他伸手拉过我的手,将那颗糖放进了我的手心里。“我回去啦,明天早上我喊你一起上学。”他搬着小板凳从我面前走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花墙背后,然后低下头看着手心的那颗糖。

好像真的就不觉得难过了,爸妈的争吵声还在继续,可是我的嘴角朝上扬了起来。

我剥开糖纸将糖放进嘴巴里,糖很甜,是我吃过的最甜的糖。

甚至很多很多年后,我穿街走巷买过很多糖果,也没有一颗糖甜过这一颗。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背着书包来喊我去上学,妈妈给我和谢逢一人一个麻团。她对我很快交到朋友感到高兴,哪怕她眼下还留着一块淤青,那是昨天和爸爸打架的时候留下来的伤痕。

谢逢说我爸爸妈妈很快就不会再吵架了,可是这一点他说错了。

他们的争执仍在继续,但我再也没有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捂着耳朵等待他们的战争平息。因为只要他们开始吵,谢逢就塞给我一颗糖,然后牵着我的手去别的地方。

日子在花谢花开中,缓缓地流逝。二年级的时候。谢逢拎着书包跑到我们教室,要求和我同班。

他学习好,老师喜欢他,竟然真的让他转到了我的班级。

一开始我的同桌是个叫做贺佳期的女孩子,后来再调换位置,我和谢逢就成了同桌。

我齐耳的短发开始留长,到了五年级的时候,已经可以扎成长长的马尾辫。谢逢找到了新的乐趣,放学的时候他喜欢走在我后面,边走边拽着我的辫子。

我回头要揍他,他就笑着跑开,这么一路追追打打的,我们从五年级升到了六年级。

爸妈吵了十几年,像是终于厌烦了,在我升学考试结束的那天,妈妈对着我几度欲言又止。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她推开我卧房的门,拧亮了卧室的灯,坐在我床边对我说:“小宁,假如妈妈和爸爸离婚,你愿意跟谁走?”

她问完之后,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妈妈要离婚了吗?”很奇怪,大概是因为从记事起他们就总在喋喋不休地吵,以至于我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离婚这件事。一旦离婚,妈妈和爸爸就会变成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么一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真脆弱。“只是问问而已,小宁,你不要多想。”她对我说了这句话,神色恍惚地走出了我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妈妈出去买菜,我站在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面前,我问他:“爸爸,你要和妈妈离婚了吗?”

问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因为他下一秒就将报纸狠狠摔在地上,这时候妈妈正好买菜回家。他冲上去就拍掉了妈妈手上的购物袋,声音歇斯底里,像一只被激怒的怪兽。

战争在一瞬间爆发,我来不及跑出家门,在他们不甘于只是争吵,开始互相朝对方砸东西的时候,我飞快地蹲到桌子底下,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2

没有暑假作业的六年级的暑假,在悠长的蝉鸣声中到来了。

发现妈妈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是在暑假开始的第三个星期天。

那天谢逢翘掉了奥数班的课,翻过花墙跑进我家,他说他和人约好了要去打球,让我去给他加油。

从小路拐上大路,夏日的阳光将柏油路面晒得滚烫滚烫,跑过街头一家咖啡店的时候,我的视线无意间扫了过去,跟着我的脚就像是灌了铅一样,站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一步。

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上,妈妈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脸上化了妆,一头长发卷成大波浪卷披在脑后。在我印象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妈妈,她在家的时候,总是蓬头垢面,穿着也是逮着什么穿什么。

我本应该认不出那个精致又美丽的女人的,但奇怪的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小宁?”谢逢见我一动也不动,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他语气似乎有些困惑,“那个人……”“我们走吧。”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反手抓住谢逢的手,将他从咖啡店门口拽走。

谢逢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跟着我向前走。

我心里有些生气,更多的是难堪。“我谁也不会说的。”终于,沉默了很久的谢逢对我说道,“我保证。”

他也看到了吧,妈妈对面坐着一个穿蓝色衬衣、戴金丝细框眼镜的斯文男人,他的手握着妈妈的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他们之间流动的那种气氛,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妈妈问我那个问题的原因吗?

因为有了其他的选择,所以终于想要逃离那个地狱一样的家吗?“或者刚刚是看错了呢,那个人只是长得像阿姨。”谢逢试图安慰我,可是他的语气,明明也是底气不足的。“嗯,一定只是看错了!”我深吸一口气,对他笑着说道。

我和他都知道,我们并没有看错,只是假装看错了,就还可以对着对方微笑。那天的球赛,谢逢打得乱七八糟,我坐在场外总是走神。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到家了,脱掉了红裙子,团起一头长发,洗掉脸上的妆容,她又变成了我熟悉的妈妈。爸爸并不在家,昨天妈妈才发了工资,他大概又把钱翻出来,拿去打牌了。

记得三年级的时候,他甚至把妈妈藏起来给我交学费的钱,都偷偷拿走了,后来我开学,家里找不出一分钱,最后还是谢逢的妈妈替我交了学费。

我站在厨房门外,看着妈妈切着一颗白菜,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不怪她了。“去洗澡吧,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她没有回头,用很平常的语气对我说。

那瞬间我有个冲动,我想问她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是谁,她会不会马上离开,把我丢给爸爸,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却说不出口。

爸爸是在我和妈妈吃晚饭的时候回来的,他仿佛是一只败家犬一样,弓着肩膀冷着脸,他又输光了吧!每次输光了,他都是这种样子回家,然后将输光的怒气,全部一分不少地发泄在我和妈妈身上。“冷着个脸给谁看?”他输红了眼睛,丧失了理智,将妈妈递给他的筷子砸了出去,跟着是“轰隆”一阵巨响,他把餐桌都掀掉了,“不就是因为我没钱了吗?就让我吃这种东西!”

妈妈一言不发地蹲下来收拾一地的狼藉,我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

有时候也会有那种可怕的想法浮上脑海,要是爸爸死掉就好了,这样我和妈妈就不用这样辛苦。每次这种想法浮上来,我浑身就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这酷暑的盛夏,却让我觉得这么冷。“说话啊!”爸爸一把将妈妈从地上拽起来,我冲上去想要掰开他的手,却被他推开了,“今天怎么什么都不说?你吃错了什么药,还是你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所以你心虚了?”

我看到妈妈浑身僵硬了一下,跟着她狠狠地将捏在手里得碎瓷片朝爸爸砸了过去,嘴里大叫了一声,嗓音尖锐无比,仿佛是爸爸的话将她激怒了。

我蹲在地上,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小宁?”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逢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已经没事了。”

我睁开眼睛,谢逢的脸近在咫尺。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谢逢是和他爸妈一起来的。有时候爸爸妈妈吵得太凶,闹得太厉害,谢逢的家人听到了,也会来劝架。

每当这个时候,谢逢就会将躲在角落里、捂着耳朵的我拉起来。

十四岁的谢逢个子并不高,甚至过分纤瘦的肩膀让他看上去分外单薄,可是看着他的后背,我却觉得很安心。

谢逢将我带去他家,给我做了一份蛋炒饭放在我面前,将勺子塞进我手里,说道:“晚饭没能好好吃吧,我不太会做,吃吃看,要是不好吃,就等一下让我妈给你重新做。”

我舀了一勺饭放进嘴里,一直都没有哭的我,却在这一瞬间泪如雨下。

谢逢一下子慌了神,急切地问道:“很难吃吗?那就不要吃了,你别哭。”“很好吃。”我一边哭一边说道,“谢谢。”

谢谢你总是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将我带离噩梦。“谢逢,假如妈妈和那个人走了,我要怎么办?”心里的恐惧无处藏匿,下午看到了那一幕之后,我其实一直都很不安。

如果妈妈把我丢在这里,剩我一个人面对恶魔一样的爸爸,我要怎么办?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这个问题,越想就越害怕。“不会那样的。”谢逢安慰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剥开外面的包装放进我的嘴巴里,“就算那样,你还有我啊!如果你爸爸要打你,你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一定会跑去救你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了。他抽出纸巾擦了擦我的脸,纸巾的边缘扫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什么?”他将纸巾团起来丢进垃圾桶里。“谢逢,你真像个英雄。”

拯救我的英雄。3

妈妈对我坦白那个人的事情,是在初一的下学期。

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窗户紧闭着,雨被风吹着,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她坐在我面前,有些局促不安。

混合着雨声与风声,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那开始于她的十七岁,刚上高中的妈妈,第一次有了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江逾青。

那时候的妈妈,是校花一样的美人,全校男生没几个不喜欢她的。妈妈和江逾青是同班同学,妈妈坐在他前面,前后桌的关系,明明这么近,但奇怪的是整个高中三年,谁都没有和谁说过话。

虽然没有说过话,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

高考之前,妈妈和同桌聊天的时候,故意大声说了自己想去的大学。她说完,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白衬衫的少年认真地做着习题,他没有抬头,甚至写字的手都没有稍微停顿一下。

高考很快就来了,再接着就是填志愿,度过一整个热气腾腾的暑假,大学的生活就近在眼前了。

大学开学的第一天,妈妈站在大学门口等,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江逾青。

如果就这么一帆风顺地走下去,妈妈应该会和江逾青结婚,然后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孩,那个小孩会在父母的关爱中长大,而不是像我一样,从出生起,迎接我的就是不快乐。

那时候妈妈和江逾青并没有能够真正地开始,江逾青喜欢妈妈,却不敢和她在一起。因为妈妈真的很漂亮,性格又好,她是男生眼里的女神,是需要仰望的存在。

江逾青的出身并不好,虽然长相出众,能力很好,面对妈妈的时候,总会自卑,那样的他根本不可能和妈妈在一起的。

但妈妈并不在意这些,她喜欢他,铁了心地喜欢他,从懵懂青葱的少年时代,一直喜欢到现在。

大三的时候,江逾青获得了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出国前夕,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妈妈,让妈妈等他。等他一回来,他们就结婚。

是的,没有恋爱的过程,他直接提出了结婚。

妈妈答应了他,可是世事总是这么无常,江逾青离开不到三个月,妈妈就遇到了我爸爸。

那时候爷爷还在世,经营一家上市公司,爸爸作为爷爷的独子,自小被骄纵到大,要什么就有什么。他长得帅气,又似乎有挥霍不完的钱,身边总是莺莺燕燕地围着很多人。

他无往不利,从未失败过,直到他遇到了妈妈。

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知道爸爸对妈妈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但我猜,他第一眼看到妈妈的时候,一定是对她一见钟情的。

他追了她很久,她始终不肯给他好脸色。她明确地拒绝过他,因为她心里装着一个人,所以旁人无论是好还是坏,都与她毫不相干。

倘若爸爸就此收手,倘若当初没有走错那一步,那么大概一切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更加不会有我的出现。

那天,爸爸请妈妈去吃饭,承诺她吃了那顿饭,他就不会再缠着她了。妈妈本不想去,但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不知怎么的,就软了一下。

她去了,却被从国外回来、想要给妈妈一个惊喜的江逾青撞见了。他以为妈妈变心了,被有钱的爸爸吸引了。愤怒之下,他一把冲了进去,和妈妈说再也不会回来见她了。

妈妈多伤心啊,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被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爸爸带回了家。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让她永远也不想去回忆的事。

她哭了很久,哭过之后,她决定去找江逾青。她要告诉他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她那么努力地想要抓住江逾青,可是等她赶去找他的时候,却得知江逾青已经回美国去了。

她心灰意冷,觉得江逾青与她之间,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之后妈妈怀孕了,她想去打掉这个孩子,可是这件事被爸爸知道了。他不让她这么做,将她带回了家,将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家人。

妈妈那时候还是大学生,而且除了漂亮之外,家境很普通,爷爷和奶奶当然说什么也不肯同意。但那个时候,爸爸铁了心地要和妈妈结婚。

妈妈当然不愿意和爸爸结婚,她从头到尾都不爱他。我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可以为了我在地狱一样的家里,撑了这么多年。

因为她不爱他,所以就不会对他抱有期待。

她想要去打掉我,却被爸爸关在家里,请了保姆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他去见了我的外公外婆,恳请他们将妈妈嫁给他,或许是他的态度很真诚,或许是因为妈妈已经怀了孕,外公外婆骨子里都是守旧的人。

他们将户口本给了爸爸,于是爸爸拿着户口本,去了民政局。

当他把结婚证书丢在妈妈面前的时候,她仿佛整个人都死掉了。她求他离婚,他不肯。

她每天千方百计想要流掉我,然而几个月之后,我还是出生在了这个世上。

她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忽然大声哭了出来,她哭得是那样绝望,绝望得好像明天再也不会到来了。“很奇怪,你那时候没有哭。”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别的小孩生下来,都是大人在笑,小孩在哭。可是你生下来,却是我在哭,你在看。”

生下我的妈妈,患上了产后忧郁症,几乎每天都在哭。我世界的尽头,是她的眼泪聚成的大雨,那场大雨不曾停歇地一直下到了现在。

她什么都没有了,就因为爸爸的骄纵妄为,她变得一无所有,学业,爱人,未来,统统都因为我的出现而消失。

她一定恨极了爸爸,却为了夺走她一切的我,留在了这个地狱一样的家里。

她想,一定不会更糟糕了,然而在她生下我的第二年,爷爷去世了,一直以来被惯得无法无天、从没有失败过的爸爸,接手了爷爷的公司。

属于我,属于妈妈的真正黑夜,才真正到来。4

爸爸接手了公司,一开始还算顺利,但很快他不擅经营的缺点就暴露了出来,公司一天比一天糟糕。

到了我四岁的时候,公司已经半死不活了。

那一年,江逾青辗转找到了妈妈,在一次同学会上,他知道了妈妈没有变心。所有的误会解开,妈妈决定带着我跟他走。

爸爸觉察到了这件事,他跟踪妈妈,一直跟踪到她和江逾青会面,他恼羞成怒,眼神冷得像寒冰一样。“生意出了问题你就要走,你就这样嫌贫爱富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全然忘记了当初妈妈是怎样拒绝他的。

生意上的挫折,加上妈妈一直以来都对他不冷不热,他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不让妈妈和江逾青走,妈妈求他,第一次求他。

他终于心软了,但他不许妈妈带走我,那时候的我四岁大,小小的,其实还没有开始记事。我站在楼梯口,糯软的声音冲她叫妈妈。

她站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忽然就崩溃了一样,扑过来抱住我,哭得不能自已。她最终没有跟江逾青走,而是为了我,留在了这个家里。

明明千方百计地想阻止我来到这个世上,兜兜转转,却为了我在这个家里蹉跎了十多年。

从她和江逾青准备离开被爸爸抓住之后,爸爸就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变得暴躁,冷漠,稍有不顺心就吵闹不休。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记事了,在我记忆最初的源头,就是爸爸和妈妈的争吵声。

八岁那一年,半死不活的公司终于彻底宣告破产,那会儿奶奶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搬到爷爷留下的这栋房子里来,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年。

七年来,爸爸变本加厉,将所有钱全部赌输了,这个家从一开始就不像个家,而我的存在,不过是将两个不相干的人,捏合在一起的道具罢了。

没有钱就没有办法生活下去,搬到这里之后妈妈就去找工作,可她大学没有念完,只有高中学历,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啊?

昔年众多男生眼里的女神,如今在超市里当着收银员,穿最便宜的衣服,过最黑暗的日子,她把自己硬生生蹉跎成了这般模样。“小宁,虽然你现在还小,但是请一定要记住。”她眼神悲伤极了,“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喜欢的那个人的手,一定要用力抓住,别像我一样。”“所以妈妈,决定好跟他走了吗?”我轻声问她。

她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她告诉我,江逾青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没有结婚,他还在等着她。去年他得知妈妈过得非常不好,便再也忍不住跑来找了她。

一边是情深似海,一边是暗无天日,就是傻子也明白要怎么选择。“那时候你还小,妈妈没有办法丢下你不管。但是现在你长大了,等到一切安顿好了,就接把你接到我身边。”妈妈一把握住我的手,痛苦地说道,“小宁,妈妈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也不想你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妈妈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是吗?”在听她这么说之后,我心里忽然有些慌了神。

如果我走了,那么谢逢要怎么办?

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谢逢了。

单纯只是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就叫我心慌不已。“你一定不会来接我的吧!”我心里分寸大乱,伤人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说什么先去,安顿好再来接我,根本就只是想要甩掉我吧!”“对妈妈来说我算什么?明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生下我,这么多年你一定很讨厌我,因为我的存在,你才会在这里啊!”我大声喊道,“现在那个人回来了,你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终于可以摆脱我了,你一定很高兴吧!”“啪——”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

妈妈的手扬在半空,她眼底有不可思议,她张了张嘴想和我说什么,我捂住脸就这么跑了出去。我不想听她说,我害怕她多说一句话,我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心里很乱,我知道应该让妈妈走,也明白妈妈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否定她的选择。

并且,我怎么能跟她走啊?她和江逾青之间,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这一步,我要怎么去打扰?

因为我的存在已经毁掉了两个人的人生,假如我跟着妈妈走,江逾青和妈妈之间,日积月累的不管多么美好的感情,朝夕相对都会出现裂痕。

可是不跟她走,我就要一个人面对爸爸。

于是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禁这么想。

外面还下着大雨,花墙上开着的蔷薇花被雨打得乱七八糟,花瓣落在地上,被污泥染黑。“小宁!”谢逢的声音在这时候传入我的耳中来。

声音是从谢家二楼传来的,我停下脚步,仰起头隔着雨帘看着站在二楼窗口的谢逢。十五岁的谢逢比十四岁要高了十公分,甚至原先过分纤细的肩膀,都开始变得宽起来,我知道,再过几年,他就会长成一个可靠的男子汉了。

如果跟着妈妈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也没有办法看着他一天一天地成长,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得厉害。“你站着别动!”他语气里隐着担忧,然后从窗口消失了,不过很快就撑着一把小黑伞朝我跑来,他将我拉入伞下,世界在刹那间雨过天晴。“怎么了?叔叔和阿姨又吵架了吗?”他抬起手,替我擦脸上的雨水,“虽然现在是夏天了,但是这么淋下去,会感冒的。”

我抓住他的衣摆,用头顶着他的肩膀。

为什么,大雨明明被阻挡在伞外的世界了,我的眼睛却还不停歇得下着一场大雨呢?“是发生什么了吗?”谢逢的声音响在咫尺。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敢开口,我怕一开口他就会知道我在哭。

他张开双臂直接抱住了我,雨声哗啦啦地响在耳边,仿佛天与地都消失不见,这世界就只剩下了这场倾盆大雨。“谢谢你,谢逢。”我轻轻对他说。

我曾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妈妈不会和江逾青分开,一切不会变成这样。如果我不出现就好了,可是如果我不出现,就没有办法遇到谢逢了吧!

那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也是这一刹那,我觉得无论妈妈曾经有多不愿意让我来到这世上,但她最后还是将我生了下来,单纯只是让我能够长到这么大,就足够让我为她做任何事。5

妈妈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与我说话的时候,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时间在指缝里溜走,在沉默中,我从初一升到了初二。这一学期,我和谢逢不同班,他在我隔壁班级,不过每天上学放学,他仍然都会等着我。

爸爸还是时常不回家,妈妈发工资的日子,他会回来要钱,拿到钱他就走,只有输光了才会回来。而他回来,总是伴随着汹涌的怒气。

日子就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里往前走,妈妈开始常常去见江逾青,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都明白。

我十五岁生日的这一天,妈妈最终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要离开这个家。我上完晚自习回家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不过这天的月色极好,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将靠墙放着的那只红色行李箱照得特别清楚。“回来了?”黑暗里,妈妈的声音显得异常疲惫。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就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她的脸孔隐在暗淡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苍白的疲惫感。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她其实真的很脆弱,仿佛一朵雨中静开的花,只需要轻轻一踩就会碎掉。

我不能再拖累她了,我应该让她走得安心,她被我耽误了十五年,已经够了。眼前这个女人,哪里还是昔年叱咤校园的校花女神,她已经筋疲力尽了。“终于决定要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吗?”我没有开灯,多亏现在是夜里,无论我脸上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也不会知道,“爸爸会答应你离婚吗?”“他不会答应的吧,爸爸那样的人,绝不可能同意和你离婚的。”如果他肯,那么也不会这么荒腔走板地走了这么多年,“你想就这么走掉?丢下丈夫和女儿,和别人离开?”“没办法,小宁,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哭过了,“我本来想直接走,可是我想再见见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静静地说,“你忘记了吧。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从一开始就是,何必假惺惺地要留下来见见我!”“我怎么不关心你!”妈妈似乎被我的话刺伤了,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微微弓着身子,“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是为了我吗?”我大声道,“你不过是因为那个人没来找你。你如果真的是为了我,那就不要走啊!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这么做。

虽然会让妈妈伤透了心,可是唯有这样,才能让她心安理得地丢下我离开。她要往前走,我不能拖住她的双腿。

对不起,妈妈,这些话都不是我的本意。“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我说,“你有爱过我哪怕一天吗?你根本就不想要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敢说你没有怨过我吗?我是你一切不幸的来源,如果没有生我就好了,这种想法你难道不曾有过吗?”“你是这么想妈妈的吗?”妈妈的声音在颤抖,“我是为了什么才一直忍耐到现在,你真的不知道吗?你这样说,我很伤心,我的苦心全都白费了……”“够了吧!”我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可能伤心?反正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你马上就要去找江逾青了,大人都像你这样吗?说一套做一套!”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地念。“说什么为了我,说什么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继续说着违心的话,脸上凉凉的,是眼泪从脸上滚落,泪痕冷掉的温度,“我拖累了你的人生,是你一直想要甩掉的包袱!你现在有机会了,那就赶紧走啊,别在这里,每天都这个样子,明明是你的错,却让我内疚,让我自责,这种样子我看着烦!”“你竟然和我说这样的话!”妈妈终于彻底被我激怒了,“是啊,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掐死你?为什么要把你养到这么大?我含辛茹苦十几年,竟然养了你这样不识好歹的白眼狼!”“这么多年来,我如果不是舍不得你,我早就走了!我为了你,放弃了自己最好的年华,你竟然说看着我烦?”她低低笑了起来,声音破碎得让人心疼。

我强忍着冲上前去抱一抱她的冲动,继续口不对心地说道:“是的,很烦,总是一副为了我好的样子,我都看腻了。”“你说得没错,你就是包袱,是累赘。如果不是你,我的人生不会变成这样,也不该是这样的。”她声音尖锐且高亢,整个人有些歇斯底里,“我也想要好好过下去,我真的受够了。而且现在看来,为了你坚持到现在,我真是大错特错!”“对啊,你错在根本就不该生下我!”

这样就好了,她会彻底对我失望,会讨厌我,会不再惦记着我,只有这样她才能真的斩断过去,斩断与我之间的牵绊。

妈妈,不成为你和江逾青之间的裂痕,不再只是你的包袱和累赘,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十五年前你在绝望中生下我,那时候你的人生被我搅得一塌糊涂,如果我的世界从最初就在下着一场倾盆大雨,那么其实你就一直在溺水吧!

现在有人来救你了,我必须斩断水里缠着你双腿的水草,这样你才能被那个人拉上去。“是的,我错在根本就不该生下你。”她说完,拖着放在墙边的箱子,从我身边错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米色的风衣,海藻一样卷曲的长发,还有她拖在身后的红色行李箱。“妈妈!”我忽然忍不住最后喊了她一声。

她脚步一顿,站在离我十步开外的地方看着我,隔着一层泪水看她,她的脸其实我已经看不清了。“你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冲她大声喊道,“永远都不要回来,我没有你这么狠心、这么自私的妈妈!”

她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用手飞快地擦过眼角,她转过身,米色的风衣被风吹得鼓起来,红色的行李箱是月色下唯一鲜艳的色彩。

然后她转了个弯,消失在了蔷薇花丛的背后。她没有再回头,所以没有看到我在她消失的一瞬间,飞快得蹲下身。

我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拼命捂着自己的嘴巴,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哭出声来。

还不可以哭,她会听到的。

没能微笑着送你走,对不起,就请您远远地走吧!

走吧,走了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我不要你作为傅斯宁的妈妈而活着,那样太悲伤了。

从今以后,你就只要做曾经孤高骄傲的校花女神,你爱的人会常伴你左右。

请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头。

愿你此生再无疼痛与苦难,愿幸福与快乐常伴你左右,愿清风明月,山河湖海,皆与你为善。“傅斯宁,十五岁生日快乐。”我蹲在白月光下,轻声对自己说。第二章那年,你为我撑起一把伞

时光荏苒,流年易逝,好似才是初见,不过只是一转身,原来曾经眉眼弯弯、笑起来很温暖的那个八岁小男孩,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少年。1

爸爸是在妈妈走后的第三天才回来的,那时我正在给自己做晚饭,他一声不吭地上楼,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又急匆匆地下了楼。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一直弓着的后背挺得笔直,他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地问道:“小宁,你妈妈呢?”“不知道。”我轻轻摇了摇头,假装不知情的样子,“我放学回来就没见到她,大概在加班吧。”

爸爸转身就走,他“哐当”一声将门甩上,我回过头继续做晚饭。

他这一走,直到后半夜才回来,那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有声音,这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消停。

我睁开眼睛看着屋顶,从小到大,其实我很少直接面对爸爸,每次都有妈妈把我护在身后。可是现在妈妈不在了,我必须直接面对他。

他应该已经发现妈妈不见了吧,我换好了衣服推开房门。

楼梯上散落了一堆东西,我踮着脚下了楼,楼下乱糟糟的,桌椅板凳全都倒在地上,柜子的抽屉,里面放着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着。

好像是家里刚刚经历过一场争战,没有一处干净地方,而就在这一堆如同废墟般地杂物堆里,爸爸静静地坐着。

朝阳从落地窗透进来,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影痕,他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曾经神采奕奕的双眼,早就不见昔日的风采。

这么多年,他已然把自己蹉跎得不成人形了。

我停在楼梯口,就这么看着他,他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只是盯着某个地方发着呆。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总是亢奋,暴躁,总是在和妈妈吵架。他甚至很少注意到我,如果可以,他甚至都不会主动和我说话。

他是这样陌生,又是这样熟悉。

我悄悄往前走了一步,不小心踢到了倒在脚边的抽屉,这声音在静谧的客厅里,显得那么刺耳。而一直呆呆坐着的爸爸,像是受惊了一样,忽然抬起头朝我看来。

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非常非常难过,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情绪,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夜未睡让他的眼睛周围落了一圈青影,血丝密布的眼白,拥着一双毫无光彩的瞳孔。仿佛是灵魂已经从那个身体里溜走了。他看上去是那么绝望,那么悲伤,那么慌乱无措。

我有想过他会对我大发雷霆,会情绪失控地打我,会质问我妈妈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没有,我猜想的那些情况,一样都没有发生。“小宁。”他哑着嗓子喊我。

他只是喊了我一声,我的心脏跟着那个声音,轻轻地收缩了一下,好像有人拿了一根针,轻轻地在心脏表面戳了一下。“小宁。”他表情无辜得像个孩子,声音破碎得叫人心疼。他昨天出去找妈妈,是不是也曾满大街喊她的名字?然而不管多么大声地喊,妈妈也不会再出现了。

我一直以为,爸爸根本不爱妈妈,否则怎么会一直让她活在地狱里,可是现在,此时此刻,我想我错了。“你妈妈她走了。”他乌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张了张嘴好像想再说点什么,他的视线从我脸上挪开,好像无论看向哪里都不对,最后他低下了头,看着满地的狼藉,“她带走了自己的所有证件和贴身物品,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想我应该要说点什么,可我不知道我可以说什么。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跟着谢逢的声音就透过门板传了进来。“小宁,走了,再不走要迟到了。”不管刮风还是下雨,谢逢都会喊我一起去学校。

我忙拎起书包,跨过满地的杂物走到门边开了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爸爸还坐在那里,看上去竟然有些让人觉得可怜。

我将门带上,谢逢递给我一个面包,我接过来,默默地吃。“昨天,看到你爸爸回家了,没出什么事吧?”谢逢并不知道我妈妈已经走了这件事,我有想过要告诉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没有。”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冲我微微笑了笑,很自然地替我擦掉嘴角边沾着的面包碎末。

从家走到学校,要走不到二十分钟。

谢逢和我并不同班,他在我隔壁班级,我的教室在他前一间,于是每天他都陪我走到我们教室后门,要看着我走进去,才会从他们教室的前门走进去。

我放下书包,拿出早读课要用的书,这时有个女生从我边上走过,不小心扫落了我的书。

我和她同时弯腰,同时握住了那本书,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算起来这时我第一次近距离地和江敏芝面对面,十五岁的江敏芝,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睛里有着骄傲锐利的眼神,她从我手里抽出那本书,然后她直起腰将书放在我桌上。“对不起。”她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将别人的灵魂都看穿了一样。“没关系。”我冲她微微笑了笑。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朝前走,在她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作为同班同学,我当然是知道江敏芝的,只不过她是好学生,我成绩落后,我与她完全没有什么交集,加上她个子不高,坐在最前面,与坐在后排的我,更加不可能有机会说话了。

但是今天有些奇怪。

继早上她撞落我的书跟我道歉之后,早读课后,我趴在桌子上补觉,她便又过来轻轻敲我的桌子。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就直接开口问道:“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完,她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坐下。虽然她声音不大,但那架势,分明是我必须回答她的问题。

我心中有些疑惑,我和她素来没什么交集才是。“你和谢逢是什么关系?”果然,没等我回答,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并没有拐弯抹角。

我有些意外,反过来问道:“你也认识谢逢吗?”

问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就像她其实不需要问我和谢逢是什么关系一样,我也不必问她是否认识谢逢,因为完全不需要问这种问题的。

和我不一样,谢逢的成绩一直非常好,每次考试总是拿到年级第一,若是全校还有人不认识谢逢,这才奇怪吧!“嗯。”不过江敏芝并没有在意我问的这个问题,她很认真地回答我,“我和他报了同一个奥数班,周末会一起上课。”“我和谢逢是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告诉他整个学校的学生都知道的事实。

江敏芝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她知道了,跟着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关于高中,傅同学,你想去什么学校?”“我这个成绩,只能去最差的高中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我们之间,并没有熟悉到会问这种问题的地步。“因为我问谢逢去哪里念高中,他告诉我,你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江敏芝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像谢逢那样的男生,应该去最好的高中,你是知道的吧?”2

我当然知道的。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谢逢,靠地越近,越能明白他有多好多优秀。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老天会把那么多优点全部都聚集在谢逢一个人的身上?他不但品学兼优,体育成绩也非常棒。

从我搬到这里来,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待在一起,小学、初中,都念的同一所学校,大概因为已经习惯了这样,我从未去考虑过高中的事。

江敏芝的话让我忽然意识到,我不可能一直都能待在谢逢身边的,没有哪对青梅竹马可以一直不分开。我们会长大,会走向各自的人生。

而我与他的第一个分叉口,就是中考这场试炼。

晚自习下课之后,我慢吞吞地收拾课本。谢逢走进我们教室,顺手帮我将课本塞进书包里,对于这幅光景,班上的同学早就熟悉了。

我觉察到有人在看我,用那种有些锐利的目光,我抬起头,用眼睛扫过去。

是江敏芝,她站在最前面的课桌边上,静静地看着我和谢逢。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问谢逢:“你认识我们班上的江敏芝吗?”“嗯,一起上奥数班的,她挺厉害的。”谢逢微微笑了一下,眼眸里好似藏满了星光。“她今天和我说话了。”我说,“谢逢,你想过要去什么高中吗?”

谢逢想也不想地就回答我:“小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反正在哪个高中,对我都没有差别。”“可是谢逢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吧,其实我们不在一个高中也没关系,反正周末回家就可以见面了。我虽然也很想和你一直念同一所学校,但是你如果有想去的地方,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放弃。”

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聪明一些,假如我像江敏芝那样,很擅长学习,那么无论谢逢要去哪里,我都可以和他一起去吧!“我知道。”他伸手揉乱我的头发,笑得很灿烂,“像小宁你这样的笨蛋,我要是不随时随地看着你,你一定会被坏蛋拐跑的。”“才不会。”我被他的话逗笑了。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口郁结之气,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谢逢,你教我念书吧。”向来不太喜欢读书的我,第一次想要试着努力一下,因为谢逢想要和我念一所高中,所以我想要努力一下,就算不能去最好的高中,至少也不是最差的。“好啊,那每个周末,八点来我家,我给你补课。”他说。“可是你的兴趣班怎么办?”谢逢并不只是一个奥数班,他另外还有两个兴趣班,如果每个周末都给我补课,就没有办法去补习班了。

谢逢想了想,说:“哦,也是,我忘记自己周末要上补习班了。那这样好了,我补习班的课程一结束,就马上回来找你。”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就这样,谢逢每周给我补课的事说好了。

快到家的时候,我慢慢停下了脚步,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妈妈已经走了的消息告诉他。

妈妈离家出走的事,住在这附近的人,早晚都会知道的。

我不希望谢逢听别人说起这件事,与其那样,我更希望是我亲自告诉他的。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之外,唯一一个会保护我的人。“妈妈跟那天我们一起看到的那个蓝衬衣叔叔走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我的心情早已平静下来,“三天前就走了,爸爸昨天回来才发现妈妈不见了,他似乎……很难过。”

谢逢惊诧的眸光落在我脸上:“阿姨她……”“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这样就好了吧,至少她不用再留在这里了。”我仰起头来。

深秋的夜里,天很高,星星稀稀朗朗的,每一颗都很亮。“小宁。”谢逢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担忧,“那么你呢,她走了,你怎么办?”“我没关系啊!”我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爸爸总不会跟我要钱去打牌吧!而且我还有谢逢你在。我说过吧,谢逢,你是我的小英雄,所以有你在,什么都没关系的。”

他静静地看着我,夜色照不进他的眼底,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谢逢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说:“你说得没错,你还有我。走吧,回家吧,无论发生什么,我就在你隔壁。”

我知道的,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那么快地就下定决心,要让妈妈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挂离开。

回到家,打开家门,我以为爸爸已经不在家了,但让我意外的是,他不仅在家,而且还将乱七八糟的家,全部收拾干净了。

他原来也会做这种事吗?

我在玄关处换了鞋,爸爸听到声音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小宁回来了!晚饭,还要再等一下。”“哦。”我应了一声,除此之外,我竟想不出多余的说辞。

我坐在沙发上发愣,家里的家具上都残留着摔打过的痕迹,这些是这么多年来,日积月累下来的刻痕,是爸爸与妈妈之间,永远跨越不过的伤口。

不一会儿,爸爸端着两碗面条走过来。

他放了一碗在我面前,端着另一碗在我对面坐下。

他一言不发地吃着面,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让我觉得呼吸困难。“家里只剩下面条了,明天,我会给你做点别的。”他似乎有些局促,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

或许他和我一样,都不擅长与对方相处吧。“嗯。”我轻轻点了下头。

沉默着吃完了面条,我端着空碗去水池边上洗,因为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我放碗的时候没有注意,“哐当”一声,碗落在了白色的地砖上,一下子碎裂成很多碎片。“对不起!”我忙蹲下身去捡,我心里害怕极了,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在爸爸面前洗坏了一个碗,爸爸就跳起来甩了妈妈一个耳光。

我不敢抬头去看爸爸,我听到他朝我走来的脚步声,而后他在我面前蹲下,我闭上眼睛,心里紧张极了。

在我紧张到无法呼吸、心脏狂跳的时候,我听到了碎瓷片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落入我眼底的,是爸爸的发顶。他蹲在我面前,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在了自己的手里。“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从不肯好好面对妈妈?不是……很温柔吗?”

为什么总要针锋相对?总要做出让人无法原谅的事?为什么要把这个家变成地狱?

事到如今,你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啊!3

说完那句话,我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他默默地捡掉了碎瓷片,转身就走开了。

我上了楼,洗了澡,躺在床上睡不着。

这个时候妈妈会在哪里呢?

怎么也睡不着觉,我下了床,拧开写字台上的台灯,铺开一张空白的纸,开始给妈妈写信,问她快不快乐,问她好不好,问她有没有稍微记挂着我。让她不要担心,我很好,爸爸并没有对我发怒,第一次给我做了晚饭,虽然只是一碗面条。

说的尽是这些毫无意义的琐碎事,直到一张信纸都被写满,我的心情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将信纸折成一只纸飞机,凑近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推开窗户,将纸飞机射了出去。

关于凑近嘴边哈气,还是谢逢教我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我十岁时候的事。那天下着一场毛毛雨,我因为爸妈吵架而闷闷不乐,谢逢为了逗我笑,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纸,教我叠飞机,叠青蛙,叠玫瑰花,还有叠了一颗幸运星。

最后他把飞机凑近嘴边哈了一口气,他说:“小宁,给飞机加油,它就可以飞的很远很远。它会带走烦恼和忧愁,走得远远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眼底闪耀的小星光,眉飞色舞时的兴奋,表情微妙的变化,这些全都好好地记在我的心里。

想想也真是奇怪,很多事情总是一下子就忘记,但有的事情却又记得异常清楚。

是不是女孩子都是这样,总喜欢对一些琐碎的事情念念不忘。

关上窗户,熄掉了灯,这一次终于能够睡着了。

从这一天起,爸爸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给我准备早餐、晚餐,面对我时小心翼翼,不敢触碰我的眼神。

曾经刁蛮跋扈只活在自己世界里,肆意妄为伤害别人的人,一夕之间仿佛患上了忧郁症。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但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过,渐渐地我已经可以做到面对他时不再抱有恐惧的情绪。

谢逢每周都会来我家找我,他给我整理笔记,反复地跟我讲一道题,一直到我听懂为止。他很有耐心,从不会因为讲几遍我都听不懂就觉得烦躁。

好在我半死不活的成绩总算有了点起色,时间就这样慢慢地往前走,将每一个今天变作昨日,在记忆里压出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偶尔也会想起妈妈,想她想到心里特别难受的时候,我就给她写信,然后再将信折成纸飞机,抛进碧蓝的天空。

江敏芝似乎开始在意我,每次考试的成绩出来,她似乎比我还要紧张我的分数。她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仍然是锐利的,不过慢慢的,我也习惯了她的眼神。

中考结束在十六岁的夏天,我考到了人生中有史以来的最高分。

不过说是最高分,也不过是比平常好了一点,这样的分数,只能去二类高中,最好的高中,果然不是靠我努力就能去的地方。“小宁很努力了。”成绩出来那天,谢逢来找我,隔着一排白色的低矮栅栏,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如果一直这么努力,说不定我们可以去同一个大学。”“不行的,这已经是极限了。”我摇着手说,“不过就算不能去一个大学,我也可以去你大学所在的城市,所以你只管往前走,我会跟上你的。”

他微微愣了一下,眸光里闪过一些什么,在七月的天光里,快得我没来得及捕捉到。“那你可要跟好我啊!”他笑了起来,洁白整齐的牙齿,清俊漂亮的眉眼,脑海中蓦地浮上了“英俊”两个字。

原来曾经眉眼弯弯,笑起来很温暖的那个八岁小男孩,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少年了。我再也不可以平视他的目光,需要稍稍仰起头,才能进到他的眼底。“嗯。”我用力点了下头,“我一定跟好的。”

初中与高中之间,没有暑假作业的暑假,就这么跟着呼啸而来的暖流到来了。

八月初的第一天,爸爸叫住了要上楼睡午觉的我。

这是妈妈走后,他回到这个家,第一次用这种平静的语气叫住我,他说:“小宁,你别急着走,陪爸爸说说话吧。”

那时候我已经走了十几级的台阶,我扶着楼梯的木扶手回头看他,他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日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脚边划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割线,线的这一端是阳光明媚,另一端是暗影重重。

他就坐在那暗影中,整个人显得那么孤单和落寞。

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独自在暗影里独行,老去,直至死亡。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妈妈答应最后陪爸爸吃一顿饭,是不是也是像我一样,偶然瞥见了这个人心里的柔软,所以拒绝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我走下台阶,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长久地沉默着,仿佛刚刚他并没有喊住我,那不过是我一晃神做的一个短暂的梦。“小宁,你是不是特别讨厌爸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飞快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很快地移开视线,“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我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人。”“是啊,很糟糕。”我轻轻点了下头,“尤其是你和妈妈吵架、摔东西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的爸爸不是你这样的人就好了。”“对不起,让你有那么多不好的回忆。”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笨拙地想要和我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其实一直想和你说说话,但总觉得你不愿意和我说的。”“那为什么还要喊住我?”我不可能因为他忽然之间像是变得可怜兮兮就原谅他。

自我出生到妈妈离开,这之间十几年里,他让我和妈妈活在地狱里,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有没有觉得开心过。

我想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就像这一屋子家具上日积月累留下的摔打痕迹一样,伤疤就在那里,纵使记忆模糊,也仍不会消失。“小宁,妈妈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用一种终于醒悟的语气对我说,“这个家,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妈妈不在了,我得照顾好你。”“因为妈妈不在了,所以你意识到你还是我的父亲?”我顿时觉得啼笑皆非,心里堵着一些什么,让我莫名烦躁,“谁要你照顾了?我不需要你,过去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会需要!”

事到如今才摆出好爸爸的姿态,已经太迟了。4

我开始刻意地避开和爸爸独处,哪怕吃饭,也是等他吃过了,再下去随便找点吃的。他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想法,会配合我,一旦我出现他就会自动消失。

高中去报到的那天,我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了一个信封,拆开来看,里面是一些钱,将信封翻过来,是黑色签字笔的字迹,上面写着两个字:“学费。”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钱,明明他只要有钱就会拿去打牌,输光了才罢手。

我站在那里,拿着信封纠结住了。

妈妈走了之后,我才知道她给我留了一点钱,存在一张卡里,卡号就是我的生日,钱的数目不多,但是高中到大学的学费是够了。

我不知道那个钱是她自己节省下来的,还是江逾青给妈妈的,总之妈妈把它留给了我。

我将信封丢回茶几上,我或许是在赌气也说不定,但就是没有办法用爸爸的钱,哪怕他生了我,就有义务抚养我到十八岁。

因为总觉得,如果接受了他的钱,就是向他低头了一样,我不要和他和解。

谢逢来喊我一起去学校报到,天气还很热,虽然立秋了,日光却没有变温柔,仍然执拗地将滚烫的温度铺向这个世界。

我和谢逢所在的青原高中离家有点距离,不过从离家最近的公交车站台,坐公交车过去,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到了。

站在布告栏前,我仰着头看着上面张贴的红色名单,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谢逢带着喜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他前面的那张名单。

谢逢,傅斯宁,两个名字并肩写在一年五班的学生名单上。“我们在一个班!”心里无限欢喜,他仍在我身边,这让我感到很安心。

谢逢乌黑的眼眸仿佛会发光。

他说:“走吧,我们去教室。”

我点点头,他就牵着我的手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很多人的视线都落在我和谢宁身上,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已经过了那种可以随便牵手都没有人觉得奇怪的年纪了。

我假装不经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识地走慢了两步。

然而才走了几步,又恢复成刚刚的那种距离,是谢逢无意识地跟着我放慢了脚步。八年了,这种步调和距离,早就已经是一种习惯了。

和谢逢走到教学楼,在走廊里,我们意料之外的遇到了一个人。

是江敏芝,那个学习成绩很好,有着锐利眼神的女生,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见到她的那瞬间,我的心中浮上了这样的困惑。“谢逢,奥数班你还会继续去吗?”江敏芝停在了我们面前,她并没有看我,而是直接看着谢逢问。

谢逢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说:“不会再去了,江同学。”“为什么?”江敏芝眉头皱了一下,她语气有些急切,“你学得很好,到了高中会有全国奥数大赛,获奖了,高考还有加分,而且还会被名牌大学直接破格录取。”“不为什么,我只是对奥数没有多大的兴趣。”谢逢淡淡地解释了一下,然后他十分友好地略一点头,拽住我的手腕,拉着我错开江敏芝,走进了一年五班的教室。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巧撞上了江敏芝的视线。

我浑身一僵,飞快地回过了头来。那是一双带着浓浓的不甘心和愤怒的眼神,冷冷的,冰锥一样看着我。“谢逢。”我站定脚步,伸手扯住了他白衬衫的衣袖,“真的不参加奥数班了吗?”“是啊。”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会微微弯一弯,总给人很温暖的感觉,“怎么了?”“没什么,如果谢逢你有想做的事情,就请不要放弃。”我轻声说。

谢逢轻轻点了下头,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道:“我知道,别考虑这种事,如果有我想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听他这么说,我就稍稍安心了。因为刚刚江敏芝的眼神,的确让我很在意,那仿佛是在责怪我,仿佛是在说,谢逢放弃奥数班,都是我的错。

找了一排空位,谢逢和我一起坐了下来,这时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一些人,我总觉得有很多目光,若有若无地朝我和谢逢看过来。“你是不是傅斯宁?”从我的左前方,有个困惑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我左前方的那个位置上,有个女生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她皮肤是麦芽色的,眉毛很浓,一双丹凤眼细细长长的,她嘴角边有一粒小痣,总觉得她看着有些眼熟,我应该是认识这个女生的,可是她的名字我就是怎么也记不起来。“果然是傅斯宁。”她拎着书包坐到了我前面的位置上,她表情很兴奋地说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贺佳期,小学的时候我们是同桌啊!”

我顿时瞪大眼睛看着她,还是小女孩儿的贺佳期一下子浮上脑海。

八岁那年,我跟着爸妈搬家到这里,那时候已经是一年级下学期了,班上的同学基本都有了要好的伙伴,唯独我这个外来者,无论做什么都只是一个人。

那时候我的同桌就是贺佳期,印象里,她似乎总是仰着头,很神气的样子,她也不屑搭理我,但又会悄悄地观察我。

然而还没有等我和她建立起友情,一学期就结束了。等到二年级开始,谢逢就去了我们班上,并且自那以后,就一直是我的同桌。

那之后再过了一年分班,贺佳期就去了别的班级,而我总是和谢逢待在一起,和其他同学几乎都没有说过多少话。“你们还在一块儿啊!”贺佳期将视线移到了谢逢脸上,她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小学的时候,你们就总是在一起,没想到高中了,你们还在一块儿。”“因为我们是邻居。”谢逢微笑着说,“要是不在一块儿,才觉得奇怪吧。”“也对。”贺佳期忽然笑了起来,“如果哪天你们不在一块儿了,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5

等到交完学费,班主任开了个简短的班会,跟着就开始排座位,排到我的时候,谢逢忽然站起来,他说:“我申请和傅斯宁同桌。”

所有人,包括我都怔住了。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小学的时候,连校长都知道,谢逢的同桌是傅斯宁,这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后来到了初中,初一我和他同班,排座位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起来,和老师说要和我同桌。后来初二初三,我们都不同班。初中和小学不一样,不是自己背着书包和老师说一声,就可以换班的。

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戴着一副没有镜片的框架眼镜,他皱眉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谢逢。”谢逢就这么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那是一种自骨子里透出来的淡定从容。

班主任脸上就出现了意外的表情,他低头看了一下花名册,跟着他就微微笑了一下,他轻点了下头,“那么谢逢就和傅斯宁同桌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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