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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23: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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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芗翎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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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月

姬月试读:

在男人们的眼里,姬月是个谜。有时,她打扮入时,花枝招展,扭动腰肢出入大庭广众之中,旁若无人。有时,她素面朝天,不事修饰,穿着上世纪六

十年代的旧衣,自由自在,也是旁若无人。平日少言寡语,温文尔雅,但在歌舞厅里却高歌狂舞,如痴如醉。一双水样清澈的大眼睛散漫无神,带着几分高傲,几分忧郁。人们都说她的心中一定深藏着谁也琢磨不透的秘密。

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姬月独自来到郊外,沿着公路向前走、向前走,去寻访那个地方。那里有她的初恋,她的初夜,是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地方。32年了,她始终想来又不敢来,不敢来她的痛心处。往昔古朴的田园风光已不复存在,农舍小院不见了,青砖灰瓦的矮房不见了,沿途都是水泥抹墙的

层小楼。门楣装饰非洋非土,现代化的防盗门上贴着雕版印刷的门神,茶色玻璃窗的木框都漆成红色。当年的石子小路已变成平展的柏油马路,豪华的公交车与土气的载客小

轮川流不息地并驰在大道上。姬月唯恐自己再犹豫彷徨,便跳上一辆小三轮,对车主说“去省艺院!”

这是她的母校。大门已面目全非,她甚至怀疑车主是否送错了地方。走进院内,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座西洋式的办公楼。不错,是它,当年是何等帅气!如今却羞怯地藏在一栋高耸的现代化建筑后面,如不是故人,谁也注意不到它,惨啊!

她迫不及待地去寻找院内剩余的符号。右边的几排平房已找不到了,那里已开辟成花园,她只能在幻想中恢复它们原来的模样。这是女生宿舍,是男生们的禁区,在那些毛头小伙眼中,又神秘,又美好。其实,他们哪知她们的苦处。床上铺的褥子受了潮就发霉长毛,白天只要有些许阳光,你就得赶快把它搭到屋外绳子上晾起来。冬天,屋内外一样寒冷,女孩子们睡前不敢喝水,生怕起夜。买不起热水袋,姬月的医生妈妈从医院里拣些生理盐水瓶,同屋女生一人一个,睡前灌上开水塞进被窝,用来取暖。最可怕的是老鼠,半夜里在棚上吱吱乱叫,蹦来蹦去,真是恐怖!同屋

个女孩相依为命,不然长夜难度。从家里带些好吃的东西,一不小心就被老鼠偷去,聪明的女孩子们就将食品吊在床架中间……即使如此落后的条件,姬月此时还是感到心酸、舍不得,毕竟在此住了三年,青春期的三年!往事不堪回首,姬月一阵心酸,眼泪模糊了眼睛。她的破屋,她的女友,她的妙龄岁月!

穿过新楼,环行道上的树木苍劲挺拔,古典、小巧、优雅的办公楼裹在树林中,这是学校的一块标志。环行道是她们当年晨练的地方。记得一次周末她回城来晚了,正遇上全班在此跑步,被班长揪到一边责备至哭才了事。左边的基础课教室还是老样子,右边的礼堂楼也没有变样,只是多了几分沧桑。

十几棵古树还屹然挺立着,高耸的枝干、巨大的树冠,似乎伸长了在向她问好。她脱下手套一棵棵温柔地抚摸它们。老人,女儿回来了!

母校坐落在杜陵原下,校内一条通天大道直上山顶。姬月拾级而上,她感到了当年的那种吸引力和压力,今天仍让她揪心。脚步越来越轻快,变成小跑,就像当年一样。当年?当年就是这样轻快地跑,跑去会他。

塬顶的蓝天、树木在亲切地招手。她的思绪又回到当年,好像有人在领着她携着她,跑,跑,一口气跑上了山顶。这时,斜阳从薄云中走出,射下万道金光。姬月为这般美景陶醉了!大树在暖冬的阳光下傲然挺立,枝杈伸向天空,造型随着光影变化,阳光从枝间穿过在向她眨眼,为树枝镶上了金边,好像逆光摄影的高光。蓝色的天空,衬托出黄土坡的古朴。摄影?一想到摄影,她的心便揪到一起了。这次来,就是为了寻访那洗相的地方,那提前结束她的处女时代的地方,来同她逝去的摄影师对话!姬月边上台阶边昂头欣赏这一切,心情非常激动。

半坡上那排红瓦房还在吗?她脚步沉重地向坡上走,去找那排红瓦房,找到那间红瓦房,即使进不去,哪怕在门口站一会儿,在屋前屋后看看,默默地回忆往事,悼念过去,悼念他,也就心满意足了。那红瓦房里有太多的故事,有过幸福愉快和笑语声,有过她青春绽放的时光。她半生的痛苦,半生的漂泊不安,找不到归宿之地,也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像举行庄严仪式一样,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红瓦房走去。她看见了那古朴的砖砌钟楼,红瓦房就在它的右侧。可是,眼前的情景令她心灰意冷:红瓦房全然不见踪影,代替它们的是一排排二层楼房!她顿时感到希望破灭,两腿发软,蹲在地上失声痛哭,热泪如注。坡顶上还在盖新楼,工地上的机械声伴着姬月的哭声,错杂交迭,交响成一曲悲歌!

红房子的主人逝世了,红房子也逝去了。他去世前曾多次邀她重返母校,看看他们的红房子,叙叙旧,想说很多没说出的话,有遗憾,有后悔……可是,她太现实,太固执,总觉得来日方长,总是害怕跌入伤感。他去世后,她感到负疚,也曾多次想到此地悼念,但她怕悲伤不能自制,一天天拖下去,三年后,当她下决心前来寻旧时,想不到竟然一切都消失了。

悠悠往事,悲与乐,苦与甜,浑然涌上心头。哭声让上下坡的路人感到诧异,不时回头看看这个穿着入时的女人。姬月沉浸在悲伤中,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哭累了,夕阳也在西下了。她默默地对他说:“三十二年前,我们是缘分还是作孽,你能回答我吗?如今你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你有你妻子的照顾陪伴,度完了人生,而我却一个人在风雨中漂泊。你答应过为我创作的作品,也没有来得及给我。真后悔没陪你来此地叙旧,如今你撒手人寰,落得我一个人在这儿伤心。你在地下能安心吗?我死后化为孤魂,再去找你!”

太阳快要落山,黄昏就要到来,残阳透过树枝在天空留下一幅美丽的图画,而姬月此时心如刀绞。她泪眼模糊地朝坡下走去,没有回头。她把以前的姬月永远留在这里。发誓再不来此!二

姬月是个好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当班长,年年

好学生,红彤彤的奖状贴满了奶奶家的墙壁。她同奶奶一起生活,是奶奶的掌上明珠。20世纪

七十年代,国家在红海洋中呻吟,但姬月在奶奶的关爱下却无忧无虑,像街道上的树木一样,悄悄地发育成长。奶奶宠她,老师宠她,大自然也宠她,十四五岁就出落成美女坯子。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城里的孩子中学一毕业就得把户口迁到乡下,去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姬月快要毕业了,奶奶央求父亲设法把她留在身边,奶奶离不开自小跟着她的这个乖孙女。

女人是感情的动物,音乐是情感的艺术。姬月灵魂里有音乐,近来简直入了迷。邻居女孩拥有一把小提琴,一到周末姬月就去找那个小妹妹练琴。父亲宠她,在她15岁生日时,咬咬牙给她买了一把小提琴。生日那天,父亲对她说:“你孝顺奶奶,奖给你一件生日礼物。”姬月问是什么,父亲诡秘地指指里屋。姬月掀开门一看,床上放着一把崭新的小提琴。她回首看看父亲,他慈祥地笑着,眼角爬满皱纹。她跑过去扑到父亲的怀里。

一天,父亲的同事刘姨来家做客,姬月礼貌地给刘姨端上茶就进里间抚弄自己的小提琴去了。

在外间,父亲似乎在同刘姨商量什么大事,姬月听见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就扎起耳朵听。“这孩子喜欢音乐。”父亲的声音。“音乐学院今年不招生。”刘姨的声音。“听我们老腾说明年省艺院招生,就让孩子去考艺院吧。如考上,在校学生可以不下乡插队。”老腾是刘姨的丈夫,听说是个画家。“她一点绘画基础都没有,恐怕考不上。”“那好办,从明天起就让老腾教她画画,这年月谁家孩子有多少绘画基础?”“那就太感谢你们了!”

听到此,姬月就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爬到床上蒙着被子喔喔痛哭。她最讨厌的就是画画,一上美术课就头疼。宁可插队,也不学画!明天告诉奶奶去。

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只有这一次奶奶站在了父母的一边。在那个时代,还谈什么志愿,什么前途,要的就是“听话”,听党的话,听大人的话。

从此,姬月走上了绘画的道路。正是这一天,命运女神播下了她半生的不幸。

每周三个下午,姬月骑车子跨过半个城区到腾老师的美工室学画。刘姨挺和善的,她爱人腾老师却令人生畏。他很英俊,画师工作服一披,一派艺术家风度,初见时姬月挺喜欢他的。没想到他如此不近人情,总是沉着脸,不苟言笑,要求严格,讽刺挖苦,近于苛刻。姬月总是挨训,挨批,他全然不把她这个一班之长、优秀学生、漂亮女生放在眼里。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

这天,姬月骑车去西郊腾老师的画室学画,一路上心情抑郁,本来就不爱学画,现在又怕受批评。这天,姬月交上自己的作业,请腾老师指点。“你这也叫画儿?是手画的还是脚丫子画的?”“你把西瓜画成钢盔喽!小姐,我们是在学画,不是在学军。”“你先对着镜子画张自画像吧。”

小月拿着笔手发抖,因她从无写生过,一小时后,腾老师上前一看,严厉地说:“你这是素描吗,我看是荤描,昏昏然然而后描。还是从削铅笔开始吧!”

姬月拿起小刀,委屈得边流泪边削铅笔,就这样开始了她的绘画历程。

过了几周,姬月再次去腾老师那里,请他指点作业。“这画还凑合,是你画的还是别人画的?”“线条缺乏力度,回去给你妈说,叫她给你吃饱了再画。”

也许应了那句“严师出高徒”的古训,她进步得很快,腾老师的语气也越来越温和,直到有一天他把她叫到工作室:“可以了,往后不要再来了。”腾老师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您不教我了?”“我保你定能考上艺院。你会成为艺术家的。”“谢谢您!腾老师。”“忘了我的严厉,我本不是那样的,牛棚把我关成了那样。”

星期天,父亲买了水晶饼、蓼花糖,让姬月提上去刘姨家登门谢师。在刘姨家,腾老师完全变了样子,慈眉善目,谈笑风生,风度翩翩,给她又是倒水又是剥糖,姬月十分感动,真情地说:“我爸说您是我的启蒙老师!”“你是我的入门弟子,得意门生。”腾老师也动了感情。

姬月发现腾老师说话时,刘姨总是飞起眉毛、抿着嘴唇流露出欣赏的表情。姬月暗想:大概这就是恩爱夫妻,幸福生活,甜蜜爱情。将来自己成家,也找个同行,也像他们这样。想到此,感到脸上发热,赶忙低下头来。

告别的时候,刘姨高声地说:“老腾,你去送送孩子,把蓼花糖带上给她吃。”

姬月与腾老师走出门外,又听刘姨在里面喊:“等一等!穿上外衣,老腾。”她拎了外衣追出来,腾老师站在那里,伸起胳膊让刘姨给他穿好衣服,系上扣子,那听话的样子,像个大孩子。姬月想笑,又不敢。

腾老师把姬月送到公交车站。路上,他教她如何应考,并说他有个同班同学在艺院任教,她考上了会有人关照她。

考试前夜,姬月精神紧张,痛经至半夜。早上,母亲让她吃了两片止痛片,打发她骑上自行车去艺院考点参加考试。这是不祥之兆,意味着痛苦将伴随着她的人生选择。

母亲天天盼着录取通知书,姬月倒不着急,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每天同她的小提琴做伴,拉拜尔《练习曲》,拉《小夜曲》,拉《芭蕾白毛女舞曲》,像个快乐小姐。

一天,副班长小杜风风火火地送来了录取通知书。母亲高兴极了,拉着小伙子的手连声道谢,像是遇到了亲人。以往,凡是男同学来找姬月,母亲总是把人家挡在门外不客气地质问:“你找她干什么?回去做功课去!”

连着几天可把母亲忙坏了,又是打点行李,又是指派姬月到亲朋好友家报喜,指派父亲到几位帮过忙的老师家道谢,又是唠唠叨叨地交代个没完。姬月却脸上带着苦笑,被动地跟母亲去老师家道谢。为了带不带小提琴问题,母女俩差一点翻了脸。还是父亲开明;“带上,带上,艺术之间是相通的。”三

第一学期,姬月是在焦急和孤独中度过的。在中学时她是何等风光,团委书记,班长,优秀生,小美女,奖状,奖杯,献花,报幕,领唱,指挥,女主角,领队……她已经习惯了群星捧月的生活。来到这里,由于专业底子差,学习总是上不去,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她是个差生。她的作品屡次被打下来重做,每次的优秀习作展都没有她的份儿。

长这么大她都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过奶奶、爸爸、妈妈和妹妹们,如今来到这儿,穷乡僻壤,举目无亲,就好像在森林中迷了路,形只影单,孤苦伶仃。想家,尤其想奶奶,想她自己的闺房小天地,。盼望星期天,盼望节假日,甚至希望自己生病,好请假回家。

在这里,唯一的伙伴是她的小提琴。晚饭后,她快步走完通天大道,登上有名的“好望角”的最高处,面对一望无际的沃野田畴拉她的小提琴,陶醉在《梁祝》的优美而凄楚的旋律中,以此来疏散她的心理压力,宣泄她心中的郁闷。

学期真是漫长啊,姬月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像鸟儿般飞出了苦海。春节中她去刘姨家拜年,腾老师询问她在校学习的情况。“画画感到吃力。”姬月低着头说。“水江枫给你们上课了吗?”“谁?”姬月没有听懂这个名字。“我的同窗好友,艺院的教师。他怎么没有去找你?我写信托他关照你的。”

刘姨在厨房喊:“这个书呆子,看我写信骂他!”“过两天我去找他,春节他会在家。”腾老师说。

刘姨从厨房探出头来:“他哪有家庭观念?肯定又跑到外地采风照相去了。”

夫妻俩坐在姬月两边,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并把希望寄托在这位水老师身上。

寒假过得真快,姬月抱着一线希望回到学校。

课表贴出来了,色彩课的任课老师是水江枫,姬月心中高兴极了。然而,开学六周了也没有见到水老师的面,课程由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助教代理,土里土气,满口地方话,一紧张就前言不搭后语,姬月失望极了。

第七周,大地回春,五彩缤纷的大自然从冬天的牢笼中回来了,色彩课就在外县农村进行,半天劳动,半天上课。

农村土炕上的跳蚤真多,姬月夜夜都被咬得睡不好觉,身上到处都是红点点。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痒,人说怕痒的人皮肤敏感,情感丰富,她认为自己太多小资情调,缺乏锻炼。夜间虽说睡不好,但是生产队的钟声一响她便赶忙起床,第一个跑到田野里去看日出。日出前后的色彩瞬息万变,美丽壮观,看多了就会记住。姬月自幼喜欢色彩,辨色能力很强,色彩记忆力也好,应该说是天生搞艺术的材料。

一天清晨,她一个人站在机井井台上看日出,东方天空还是鱼肚色,她在等待旭阳爬出地面时放出的第一轮光芒,突然传来照相机咔嚓的声响。她向声音望去,看见远处麦田里一个人正在拍照。他身着灰色风衣,风衣在晨风中抖动,墨绿的麦田和碧玉般的天空衬作背景,好一幅天然水彩画!

旭阳的第一轮光芒射出地面,扇子般展开指向长空,接着,又大又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大自然是最伟大的画师,我们人类只好甘拜下风。姬月陶醉了,当她走出陶醉之后,那风衣人早就无影无踪。今晨她似乎身处童话世界里。

上午全班参加劳动,男生往地里运送土肥,女生在麦田拔草。女生收工早,午饭还未派下,大家在地头休息。姬月爱干净,回到住处洗了手换了衣服又转回来。一群女生簇拥着一个人,那人手持画板在讲解着什么,姬月也悄悄地坐在旁边。女孩子爱美,爱从审美角度度人。那讲话人眉清目秀,精干洒脱,长得像电影明星,画板上那张画,画的竟是姬月今晨看到的日出景致。“你们上午劳动,我趁空画了这张《喷薄日出》,给你们作为范画。”那人讲话的口气好像是一位新来的老师。

看来,这画已经在同学们的手中传看过一遍,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议论着,无不啧啧称道,她们的目光中都流露出敬佩的表情。“谁的名字叫姬月?”新老师突然发问道。大家的目光都指向了姬月。

姬月非常紧张,胆怯地说:“我!”“咱们见过面。”“不可能吧。”

他拾起身边的照相机,诡秘地说:“今天早晨,你钻进了我照相机的镜头。”说罢,微微一笑。姬月一下子明白了:是那个穿风衣的人,在观日出时偷拍了她。

新老师敏捷地站起来,走到姬月身边,披着灰色风衣,显得很帅气,很有风度。“姬月,我就是水老师,中饭我们一块吃。走,先到你住的老乡家去。”

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给盼到了!姬月当时高兴得心怦怦乱跳,就好像遇难的灰姑娘得到了前来相救的王子。

老乡的土炕上摆着一张小饭桌,水老师盘腿坐在炕桌一边,姬月不习惯盘腿,侧坐在另一边,腿垂在炕沿下。老乡端来一个红漆木盘搁在炕桌上,盘中是一碟油泼辣子,一碟菜,十牙儿锅盔馍。老乡说:“先吃馍,臊子面一会儿就好。”

水老师毫不客气,拿起一牙儿锅盔,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姬月这边一牙儿还没有吃完,盘子那边三大块锅盔便不见了。姬月很惊奇,他个子不高,竟然这么能吃,男人真厉害!“昨天来迟了,没赶上吃晚饭,今天又起得早,饿死了!”水老师似乎觉察到姬月的眼神,赶忙解释。吃饭的速度慢下来,他们边吃边谈。“接到腾老师的信我便去找你,记错了你的名字,班主任说班里没有这个同学。”“开学六周了,也不见水老师来给我们上色彩课。”“老家出了事,我请了一个半月的假。”“我从小不学画画,专业底子差,请老师以后多多指教。”“好友之托,我岂敢怠慢!”水老师笑着说。姬月忙将最近写生的画给水老师看,他每张都耐心地看,精心指导,姬月感到受益匪浅,心里很高兴。然后,水老师又关心地问起姬月来农村生活习惯不习惯,姬月告诉他,就是受不了跳蚤咬人。水老师说:“这个好办,今天晚饭后你在住处等我。”

晚饭后,水老师从老乡那要来一瓶来苏儿,又从提包里取出一小盒红色的清凉油。他用姬月的脸盆将来苏儿稀释后,在炕上炕下喷洒了一遍,说:“今晚保你没事!如果有情况,就用清凉油涂抹患处,保证不发痒,我从家带来的。”临走,又叮咛姬月:“进屋之前在门外先抖裤腿,不要把跳蚤带进来。”

果然,这一夜跳蚤没再骚扰,姬月睡了个安稳觉,水老师真好,真棒,她心中暖洋洋的。四

农家小院里的杏花开了,桃花开了,田间地头的梨花开了,尤其是生产队那20亩油菜地里,黄灿灿一片真叫人心花怒放。姬月从小喜欢鲜花。早上,生产队的钟声还未敲响,她就起了床跑到地里去看花。地里还不见有人上工,晨风吹过,返青的麦苗微微漾起波浪。“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姬月高声吟咏起南宋词人姜夔的名句,反正没人听见。“是谁在喊叫什么?”雷吼般的男人声音从姬月身后传来。

姬月吓了一跳,差一点惊叫出声来。

那男人不是别人,原来是生产队长黑娃,只见他推着一辆沉重的独轮车雄赳赳气昂昂地行了过来。“你这个女学生娃,一个人一大早跑出来干啥?要提高革命警惕!”队长吼道。“我在练嗓子,黑队长。”“我怎么成了黑队长?我姓洪。”“啊,洪队长,对不起!我不知道。”“好,练吧,练吧。”队长没有停下来,推着车子过去了。

姬月看着他虎背熊腰的后影,心里想:真是个关中大汉,陕西冷娃!

突然,那冷娃回过头来吼道:“告诉你们的学生娃,今天的派活儿是运土肥,男女学生一起上!”

村头积肥堆前是一片火热的劳动气氛,女同学装肥,男同学运肥,挑的挑,推的推,一个个汗流浃背。

黑娃队长推着空车返回来,把推车往肥堆前一放,吼道:“装!往满里装!”然后从耳朵上取下半只羊群烟,点着潇洒地抽起来。抽了几口,又吼起来:“学生娃你们别逞能,都给我少装点,你们身子骨软,缺乏劳动锻炼。女娃子们,不敢给他们装太满!”

姬月说:“队长,你也不要装太满。”

黑娃瞪了姬月一眼,说:“我一顿吃五个槓子馍,三大老碗捞面,顶住你们三个棒小伙,我怕个啥。装,往满里装!”

话音未落,只见水老师急匆匆地赶过来,将挎包和照相机往地上一撂,架起黑娃的车子就要推。黑娃伸出一只大手,把提起的车子压下去:“这车你推不动!”“我是一类干部,吃得少,干得多,不信咱俩比赛比赛。”水老师调侃地说。显然,他同这位队长已经混熟了。“好吧,就让你试活试活,你就推这辆,我再换个大点的车子。”说罢,黑娃就向村里走。

水老师把姬月叫到身边,悄声说:“有绳子吗?我推惯了带袢子的车。”“没有。”“去给我拿三条毛巾。”“我只有两条。打背包的军用带子行不行?”“太好了,快去拿来!”

姬月是跑着回村的,跑着返回时黑娃队长还没见回来。水老师接过草绿色的带子,等了等尺寸,将它系在车把上,挺起腰来试一试长短,喊声“走!”车子便推出了几米远。从他的架势上看,显然很吃力,但却扮作潇洒的样子。姬月担心他推不到地头。

水江枫并不是爱出风头的人,而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他在中学时代就读过弗里契的《牛虻》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学时代又读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以及杰克·伦敦和海明威的硬汉小说,年轻时就崇拜意志坚强的人。他在农村长大,吃过苦,受过累,生存环境造就了他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性格。为了锻炼体力和意志,他习惯于挑战极限,有几次甚至晕了过去。

水江枫艰难地推着足足有300斤重的车子,才走了一半路程就听到后面赶来的黑娃的吼声:“水老师,推不动歇一会儿!”

水江枫早已力不能支了,300斤重的车子超出了他体力的极限,如不是黑娃赶到,他真的就要歇下来了。听到黑娃的喊声,也不知是从哪儿升腾起一股力量,使他挺起腰杆,伸直胳膊,加快了脚步。路不宽,黑娃无法超车,就紧跟在后面推。他个子大脚步大,赶得水江枫不得不一路小跑。300米,200米,100米,50米,20米,终于到了地头。水江枫坚忍着有意慢慢地放下车子,尽量用长呼吸压住短促的喘气,对着黑娃笑了笑,似乎在说:小菜一碟!

黑娃很感动,伸出大拇指说:“好样的!我们贫下中农就喜欢你这样的知识分子。”

卸了车,两人返回时边走边聊,显然很亲近。刚到村口,下工的钟声便敲响了,黑娃说:“晌午饭就在我家吃。”

水江枫解下车上的带子还给姬月,姬月见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嘴角上还带着血迹,心里很不是滋味。“水老师你吐血了?”“没有。牙关咬得太紧,伤了腮帮。”姬月心里发酸,暗暗地崇拜他。

下午的色彩课在生产队的队部进行,水老师讲授色彩的心理属性。“古人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中怎么会有诗?诗是什么?《毛诗序》上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就是思想感情。写诗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有感而发。诗中要是没有诗人的思想感情,就不过是苍白的文字堆集。画也一样,画中如果不溶进思想感情,就不能说是好画,绘画如何表达思想感情?方法是多样的。”

这时,一位男同学举手打断了讲授:“老师,讲慢点,我跟不上记笔记。”“好吧,我再重复一遍。不过,你也得写快点,中午饭吃饱了吧?”

大家哄堂大笑。“运用色彩来表达思想情绪是非常有效的。为什么呢?因为色彩有着明显的心理属性。不同的色彩与人的不同的心理情绪有着对应关系。红色与橙色可使人兴奋,引起热烈的情绪;黑色与蓝色使人压抑,可引起低沉的情绪;绿色居于中间,可与平静的心理相对应。拉斐尔的圣母画得像健壮红润的农妇,透露出内在的生命力,同时又给她披上一袭绿袍,又显得文静恬淡。”

姬月飞快地记录着,唯恐漏掉一句。她感到幸运,能遇到这样有学问、有风度又平易近人的老师。

水老师把同学们自下乡来的个人习作收上来,然后让大家分头到春天的田野里去写生。他说,春天里,天空与大地都富于变化,千姿百态,万紫千红,色彩变化丰富,请同学们用自己的画笔记录下这五彩缤纷的大自然。

姬月坐在地头的石磙上望着那一片油菜花出神。绿色的麦苗,黄灿灿的菜花,光洁的蜜蜂在菜花间穿梭忙碌。她好像进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姬月在画什么?”水老师突如其来地站在她面前。

姬月赶快站起来,恭敬地说:“老师,我还没有动笔呢。”

水老师让姬月坐下,自己也挤在她身边。他拿过她的画板,边调色边讲:“画风景,首先要考虑构图,选景,其次是色调,要区分三大面,即:天空,立面,地面。”

他把姬月交上去的习作夹在画板上说:“我很欣赏你这幅画,给它题了一个名字:《喷薄欲出》,同我那幅画的题名一样,只是把‘日出’改作‘欲出’。”“我怎么敢同老师相比?”“不,你这幅画画得好。你画出来‘欲出’的意境,我那个太阳已经升在天空了。你画出了你们十七

岁年轻人的心态。而且你也画出了色彩变化的层次感,尤其是地平线下的绿色,由于晨光的照射,由近至远,呈现出由翠绿到墨绿的色彩层次,说明你观察得很细致。”“请老师多指出我的缺点。”“地平线上的色彩似乎不大合乎原理。明度应该是越上越亮,越下越暗。”“我只是想,越下离太阳越近。”“你再仔细观察观察吧。”

这时,水老师从挎包里取出一沓照片,从中抽出一张,递给姬月。“你看这是谁?”“是我!”姬月兴奋地站起来。“太棒了,我从来没有照过这么好的照片!”“我也从来没有拍过这么好的照片。”“可惜是黑白的。”“正因为是消色,才照出了晨光,照出了清风,照出了晨光中亭亭玉立的女神……女神般的青年学生。”

水老师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姬月也不好意思起来。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农活多了,社员忙了,艺院的实习课程也该结束了,学校要求他们“五一”节前必须撤回去。

返校那天,一大早学校就派大卡车来接他们。一个月来,姬月她们同老乡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已建立了感情,眼看就要分开了,大家都恋恋不舍。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婶大娘们都拥到队部门前来送行。送鞋垫儿,送袜底儿,送锅盔馍,送熟鸡蛋,乡亲们一个劲儿往学生娃们的挎包里、口袋里、网兜里塞。女同学哭成了泪人儿,男同学同农村小伙们嘻嘻哈哈,互相交换礼物,通讯地址。姬月将那幅《喷薄欲出》的画恭恭敬敬地赠送给黑娃队长,黑娃傻咧咧地笑着说:“以后就喊我黑队长,我长得黑,没啥!”

生产大队派了锣鼓队前来送行,大队长将一面锦旗交给了带队老师水江枫。告别仪式上,大队长讲完了话,水老师致了告别词,装满大学生的卡车就缓缓启动了。锣鼓队跟在卡车后面,把锣鼓敲得震天动地。同学们在班长的指挥下,在卡车上齐声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水老师跳上司机楼,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向大队长招手:“再见!再见!”卡车刚刚加速,只见黑娃一个人追过来:“等一等!等一等!我送你们到县城!”

大卡车越过村庄,越过河流,向前奔驰。车上的年轻人歌声嘹亮,团旗呼啦啦迎风飘扬。

回到学校,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又开始了。基础训练,基础训练,还是基础训练。不停地写生,不停地在画室画模特,不停地在校园里画速写,校园里的景物都画遍了。学生忙,老师也忙。

姬月发现,水老师特别关注她的作业,每一幅画页上都亲自修改,一个形体,一个块面,都不放过。她心里很感激:感激腾老师,感激刘阿姨,感激水老师。她的画进步很快,真个是刮目相看。入学后的孤独感、自卑感渐渐消失,她重新找回了自尊心和自信心,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成了学校里受人爱戴的漂亮女生。

晚饭后到晚自习前的一个多小时是同学们最自由、最快活的时间。姬月不再孤独一人到“好望角”去拉小提琴,她已融入这个集体,常常随着同学们到对面的小河边和小树林里去散步,谈心,唱歌或画速写。她学过音乐,嗓音也好,同学们喜欢拥着她边走边唱。夏天来了,姑娘们穿着连衣裙,个个都漂亮,少女,歌声,小河,树林,田野,就像电影中一样。唱到高兴时,姬月就滑行几步华尔兹,舞步翩翩,会引起散在田野里的高年级男生的掌声和呼声。

一天晚饭后,姬月她们刚出校门就碰见了水老师,女生们邀水老师一同散步,他也乐意。在乡间小路上,沐着灿烂的晚霞,他们谈笑风生,回忆着在农村体验生活时的快乐情景,没有课堂上的师道尊严,无拘无束,如同邻家大哥和同宗小妹。乡间路窄,大家一字儿排开,就像秋天空中的雁阵。姬月同水老师落在后面,边走边谈。水老师用双手的四个手指比作一个相机的取相器,对着姬月,悠然地说:“咔嚓!”姬月会心地笑了。“我给腾老师写信告诉他们你的学习情况,说你进步很快,让他们放心,还说我喜欢这个学生。”“谢谢水老师。”“我很喜欢你的聪明好学,勤奋上进,还有真诚、内秀。你不像其他女孩子,你不爱说话,像小孩一样瞪着大眼睛看世界。”“我的缺点很多,我妈说我生性倔强。”“不知道为什么,你小小年纪,眼神里怎么会带点忧伤?”

姬月笑出声来,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老师,调皮地说:“你看,我现在还忧伤吗?”

好一双美丽的眼睛!——这是水江枫当时的感觉。“你的天赋很好,尤其对色彩,特别敏感。只是基础差了点,不过不用担心,你悟性好,只要加强基础训练,会超出别人的。”

白日西沉,黄昏已爬上树梢,走在前面的同学不见了人影,大概都回校上晚自习了。姬月匆匆告别了水老师,向学校跑去。

水江枫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校门里。五

整个暑假姬月几乎天天都待在奶奶家里,读书、画画、帮奶奶做事。

奶奶家很简朴,1970年代的简易楼,每户两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小小的厕所。不过,这在当时已经足够豪华的了,若不是父亲在市上工作,是弄不到这样的房子的。奶奶老了,住在二楼,上楼方便些。奶奶住在向阳的大房间,就把北面的小房间给姬月住。

姬月的闺房布置得很雅致,靠床的两面墙上,左边贴着两张彩印的长幅芭蕾舞剧照:白毛女和吴琼花;右边贴着六张三好、五好学生奖状。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个镶枣红木框的穿衣镜。一个枣红色的衣架直立在墙角处,心爱的小提琴就靠在衣架后面的墙上。姬月爱干净,爱整洁,屋里始终保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奶奶以此为骄傲,家里来了客人,她总是要让姬月的房门大开着,希望客人能看到孙女高雅的做派。

夏天阳光好,盖了一冬的棉被,穿了一冬的棉衣,都要拆洗。姬月从母亲那里掂来个大铝盆,买了一袋洗衣粉,一连洗了一个礼拜,把家里的衣服被褥齐齐洗了一遍。楼下院子里有绷就的粗铁丝,专供住户晾晒衣服用的。姬月把洗好衣被搭在铁丝上,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阴凉处,一边看书一边等它们晾干。倒不是怕人偷,那个时代治安好,很少丢东西。怕的是院子里玩耍的小孩子钻来钻去弄脏了刚刚洗净了的东西。

姬月守在家里不愿出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躲避男孩子们的纠缠。中学时的同学,有的下农村插队了,有的升入了高专和中专,一年不见,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个个都长得五大三粗,嘴上毛茸茸的都有了胡子。姬月是班长,他们总是借口同学聚会来找她,今天是某某人的生日,明天是某某人从乡下回城,后天又是某某返乡,烦死了。并不是没有同窗之谊,大家一起回忆少年时光,还是很愉快的。只是,只是姬月发现这些毛头小伙对她都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当年那种两小无猜、闲云野鹤的关系不见了,他们之中,有的腼腆害羞,只敢在远处含情脉脉地望她;有的甜腻腻地像古代骑士般殷勤;有的则故意在她面前展示男子汉的雄风,豪放地挥金如土。他们都是善良的、善意的,都愿意同她接近,都在做着朦胧的美梦。她绝对不触伤他们其中的每一个,只好采取回避的态度。她同奶奶达成一个协议,当他们找上门来的时候,由奶奶出面,在门里或开个门缝对他们说:“姬月不在家!”幸好那个时代家家都没安装电话,省了不少麻烦。

只有一个人,姬月无法拒之门外。读者应该记得,当他们班从乡下乘大卡车返校时打着团旗的那个男生。他的名字叫芦京生,父亲是著名画家,在父亲精心培养下,他一进校就显得出类拔萃,被任命为团支书兼班长。他长她两岁,已经是堂堂男子汉了。他恃才傲物,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人也长得气派,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胸脯,还有两条结实的长腿。篮球队里有他,排球队有他,后来成立足球队,他又被选为中锋。少年时代,他的国画就被当做神童之作上过美术杂志,如今学校的展厅里总有他的画被选为展品。尤其是,他从小就练就一笔好字,楷书、行书秀娟清丽,人们都感到奇怪,那只大手如何写出这般秀丽的字。就是这位小子,姬月难以抗拒。

一次,小芦来找姬月,奶奶开了个门缝,说:“姬月不在!”姬月听到下楼的声音,赶忙从窗户上向下看,看到小芦耷拉着脑袋走过院子,她想下楼追赶,又怕伤了奶奶的面子。“奶奶,你不该赶走他!”姬月发火了。“他是谁?”“我们艺院的班长。”“快下楼去撵他!”“算了,让人家说咱撒谎。”

整整一个晚上姬月都没说话。奶奶安慰说:“要是有事他还会来的,我能记住他。”

第二天清早,姬月上街采购蔬菜,一出院门就被人叫住了,原来是芦京生。他说估量她会出来买菜,一大早就候在门外。“有要紧的事吗?”姬月问。“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见你。”“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想见你。”

姬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突然听到这单刀直入的表白,一下子紧张起来,耳根发热,心跳加快。“昨天你明明站在窗前,为什么那老太婆说你不在?”小芦用的是质问的口气。“请你放尊重些!她是我奶奶。”小芦的傲慢无礼顿时驱散了少女的娇羞,姬月从慌乱中挣脱出来。“奶奶就应该说谎骗人?”“她不知道是你。”姬月马上感到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中含有另一层意思,于是补上了讽刺的语气:“我们的班长大人!”

小芦似乎从她脱口而出的话中意识到他在她心中的地位,语气于是缓和下来:“今天是我的生日,约你上翠华山去玩,好吗?”“不去!”“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去!”

姬月撂下小芦,径直向菜市场走去。小芦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喊到:“最后问一句,去还是不去?”没有回答。姬月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弯处。

倔强,这是姬月性格的主要特征。倔强使她奋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使她率真正直,自尊自信,爱憎分明,但也使她感情用事,特立独行,不计后果。

姊妹三人中姬月是老大。家中没有男孩子,女孩子在外面没有势力,常会被人欺负。为了保护两个妹妹,姬月不止一次同男孩们打架,一打起来就不要命,知道她的男孩子都不轻易惹她。“文革”初期,姬月刚过十岁。当时两种色彩最时尚:一种是红色,一种是绿色。红卫兵运动风起云涌,整个国家都被淹没在红海洋之中。自从毛主席指示年轻人“要武嘛”之后,在红色背景上又增加了一种色彩,就是军装的草绿色,满街都是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红卫兵、红小兵。爸爸当时还是“走资派”,姬月自然被划在“黑五类”之列,没有资格当红小兵,也不敢贸然穿军装,只敢借了顶军帽戴在头上。一天,姬月正在街上走,一个大男孩从后面悄悄跟过来,一把抓走了她的军帽,撒腿就跑,嘴里还喊着“黑五类,黑五类!”姬月虽然受了惊吓,但却没有半点犹豫,撒腿就撵,一直撵了三条街。那男孩跑不动了,姬月也跑不动了,大家停下来对视着喘气。那男孩仗着个子高、力气大,举着军帽气喘吁吁地说:“有种的你来夺!”姬月一个箭步冲上去,俩人就扭打在一起了。男孩揪住女孩的头发,女孩则用尖利的指甲抠他的脸。男孩想摆脱女孩的抠抓,便使劲摔倒了她。她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描着对方声嘶力竭地喊:“砸烂你的狗头!”

也许是这句刚刚兴起的“文革”语言起了作用,男孩下意识地抱住头,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地说:“你敢砸!你敢!”扔下帽子就逃跑了。

姬月捡起军帽,顺路串到一个女伴家,洗了脸,梳好头,缝上被人揪落的扣子。她不愿奶奶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伤奶奶的心。

晚饭后,母亲气冲冲地来到奶奶家,一进门就喊姬月。姬月从小就害怕母亲,怯生生地迎上来。“你成了精了,整天给我惹事闯祸!”啪地一耳光煽在姬月的脸上。

姬月捂住脸,心想,一定是那男孩的家里人告了她的状。“是他抢了我的军帽,骂我是黑五类!”“还犟嘴!还诡辩!”啪地又是一耳光。“妈,你不讲理!”姬月索性放下捂脸的手,任她打。

妈妈气疯了,顺手操起墙角的笤帚就在姬月身上乱打。奶奶踉踉跄跄上来拦阻,夺笤帚,妈妈手一推,奶奶便被摔倒坐在地上。姬月急忙来扶奶奶,妈妈举起笤帚僵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姬月转过身来,厉声地说:“从今以后我不再叫你一声妈!”

邻居将妈妈拉走了,姬月关住房门,在自己的房间里号啕大哭。一年里,她没有同母亲说过一句话。

所有的女生都崇拜芦京生,他是她们春梦里的白马王子。姬月也喜欢他,尤其喜欢他打球,那健美的体态,那优雅舒展的上篮动作,令人陶醉。但是,他被众星捧月的环境惯坏了,一副征服一切,不可一世的傲慢样子,好像自己就是古罗马大将裘里斯·凯撒。对女同学颐指气使的口气,好像他就是救世主。女生们也不争气,见了他就矮了半头,怀着自卑的心理。只有姬月,敢于直勾勾地盯着他,敢于批评他的绘画,指责他的工作。芦京生喜欢姬月,不仅仅由于她生得漂亮,还因为她独立不羁,淑静中藏着野性。漫长而酷热的暑假使芦京生感到无聊,生活中似乎缺少点什么。在学校里,同学们朝夕相处,并不觉得某个人不可缺少,如今放假已经半个多月了,才意识到姬月的重要。没想到今天两人话不投机,大大地伤了他的自尊心。一气之下,第二天他便乘火车到北京爷爷家去了。

整个暑假小芦都没有闪面,姬月有点后悔,得罪了人家,开学后两个人将如何相处?不过思绪很快地就被读书赶走了。

姬月从刘姨家借来了几部外国小说,都是刘姨推荐给她的。师母说,一个艺术家应当有休养,必须具备深厚的文化底蕴,就建议她读世界名著。《简·爱》《安娜·卡列尼娜》《红字》《新爱路易丝》,她先拿回这几部来读。《简·爱》使她着迷,主人公简的性格太像自己了。当寄宿学校的老师把简从女巫般的舅妈家带走的时候,简毫不客气地对舅妈说:“我恨你!再不会回到你这里了。”读到此,姬月连声叫好。奶奶在客厅里问她“什么好?”她跑过去,含着眼泪搂着奶奶的脖子,说:“奶奶太好了,在你身边,我什么也不怕。奶奶你要活一百岁,永远伴着我。”奶奶也抹眼泪了。简同罗切斯特尔的爱情一波三折,姬月虽不甚懂,却被情节吸引住了。当简出走远方即将同神父成婚时,突然听到罗切斯特尔呼唤她的声音,便放弃了现有的一切,刻不容缓地回到了爱人的身边。读至此,姬月哭了。她似乎看到一个人,穿着灰色的风衣,在晨风中呼唤她的名字。

啊,他这个时候在哪儿?我多么需要他,向他请教作画,向他倾诉读书心得……想着想着,她便进入了梦乡。奶奶悄悄进来为她关掉了床头灯。

当姬月倚在床头读书的时候,水江枫正在西藏山中受难。学校还没有正式放假,他就动身下西藏了。乘火车先到成都,由成都转乘汽车,跨过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进入藏东高山峡谷区。这里山势陡峻,山顶与谷底落差可达两千多米,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山腰广布原始森林,山麓则是四季常青的田园和牧场,构成了奇丽的景色。沿途,他饱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拍摄了不少珍贵的照片。三天前,他到了雅鲁藏布江的底杭峡,江水在这里拐了一个直角弯,由东西流向陡转为南北流向,地形复杂,气势壮观。他的目的地是拉萨,那里有佛教圣地布达拉宫、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色拉寺,他要拍摄一组佛事照片。

今天,他计划从德兴赶到多雄,在那里逗留一日,然后乘汽车到达被称为“高原明珠”的毛纺工业城市林芝。自从进入西藏之后,他不仅陶醉在神话般的大自然景观中,而且沉浸在宗教的神圣、崇高和虔诚的氛围中,好像置身于天堂一般。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大自然有时会露出他凶恶狰狞的面孔。

雅鲁藏布江河套里藏着一架大山,那就是海拔7756米的南迦巴瓦峰。水江枫沿着山峰南麓的商道走,凌晨出发时天色尚且晴好,到了午后,忽然天昏地暗,风雪交加,气温陡降。糟了!他早就听说过许多旅行者在藏区遇难的故事,眼前的一切使他恐惧,顿感生命受到威胁。这儿人烟稀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退惟谷,走投无路,自己恐怕难逃这一劫。他下意识地双手合十,祈求佛祖保佑。突然,天上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Come here! Come here! Sr. Chinese!

声音是从路边约五米高处发出的,他攀缘上去,看见一个浅浅的小山洞里蜷缩着一位外国女郎,衣衫单薄,显然是冻僵了。他跨进洞里,蹲在女郎旁边。她递给他一张中文名片,从名片上得知,她是来中国高校任教的外籍教师,名叫约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脱下外套给嗦嗦发抖的约娜披上,约娜见他只剩下薄薄的衬衣,就贴过来偎依在他的身上,这样,外套才能裹住两人。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性别意识就退缩了。天气越来越冷,他们不能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借助体温。她从鹿皮手袋里取出一包巧克力,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地吃着,既可增加热量又不至于睡着了,一睡着非冻死不可。半夜里,风停了,雪晴了,湛蓝的夜空镶着满天星斗。约娜像婴儿般的沉睡了,水江枫坚持着。远处似乎有灯光和喊声,越来越近。他推醒约娜,说:“我们有救了!”

这是从多雄方向派出的搜索救援队,三个人,五匹马,边走边喊。他们给两位遭难的人穿上棉大衣,喝了热牛奶,扶上马背,掉转马头朝西走去,黎明时到达了多雄。约娜被国际旅行社接走了,水江枫被安排在接待站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吃午饭的时候。后来听说,救援队是国际旅行社派出搜索约娜的,看来外国人的命比我们更珍贵。

再也没有见到过约娜,后来在一个杂志上读到她的文章,记述了这次遭遇。

当水江枫整理衣物时,发现衬衣口袋里的两张照片被约娜挤皱了:一张是母亲的,一张是姬月的。他原准备带到拉萨的佛寺,给它们开光。

上午读完《简·爱》,合上书,姬月陷入从未体验过的空灵之中。没有吃午饭,她信步走到南门外市郊汽车站,搭上车到了艺校。暑假里学校空荡荡的,知了在树上使劲地鸣叫。水老师工作室门前的草都长荒了,门上吊着大铁锁。“我来学校干什么?”心中一问,使她从梦游状态中清醒过来。饥饿感促使她尽快返回城里,在小饭铺里要了碗面条,边吃边想。对,应当到腾老师家去,同刘姨交换读书心得,顺便打听一下水老师的去向。

腾老师与刘阿姨热情地接待了她。腾老师说:“此人没有消息。你要是找他指导暑假习作,可以到他家里去。他爱人会知道他在哪儿。”

姬月凭着刘阿姨指点的住址,找到了水老师的家。这是一处中学的家属院,水老师就住在后院。“水老师在家吗?”姬月叫门。

从屋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是城市中最普通的女人,普通到你永远也记不起她的模样。她说:“他不在家,你是谁?”

姬月紧张了片刻,赶忙回答:“我是艺校的学生,师母。”

女人客气地把她让进屋里。外间是客厅,中间放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书架和橱柜分靠在两侧墙上。里间的门帘掀开着,一张双人床闯入姬月的眼帘。“师母,水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姬月没有落座,表示她不会在此逗留。“他说他下西藏去了。”师母特别强调“他说”二字。“走了二十多天也没有消息。我这儿是他的客栈,哪像他的家?”

姬月觉得话中有怨气,赶忙告辞。当她还未走出大门时,就听到师母同邻居的对话:“是水江枫的学生。”“艺院的姑娘长得真俊。”六

新学期一开始,艺院二年级就拉出校门,下到军营里去了。学军是学生的必修课。

军营在南山下,欢迎大会在师部进行。师政委讲了话,学校军宣队领导侯团长讲了话,学生代表芦京生宣读了全体学军学生的誓言与保证。高音喇叭传出的声音又响亮又庄严,似乎在警告学生们:军人的天职是服从!

大会之后,营长、连长们就把分配给自己的学生带走了。全体学生都被安排在军宣队侯团长的团里,这叫做亲上加亲,鱼水情深。

下午各连队集体活动,学生们在各自的排长、班长指导下熟悉环境,整理床铺,更换服装。晚饭后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当大家走出自己的营房,在广场上会面的时候,彼此都发现一切都变了。清一色的绿军装,男生雄姿英发,女生飒爽英姿。有的男生剃了光瓢,有的女生剪了长辫,扎了两个麻刷,简直都认不得他们了。芦京生见到姬月,唰地立正,洒脱地敬了个军礼,逗得她前仰后合地大笑。他以这个动作告诉她,大家还是好同学,好朋友。这时,有一位穿着深色军装的人笑着走过来,大家一下子涌了过来,呼喊着:“水老师,水老师!”姬月没有动,也没有欢呼,但她注意到,水老师已经发现了她。

空中响起了集合号的声音,晚间学习的时间到了。大家纷纷向各自的营地跑去。水老师大步赶到姬月的身边,递给她一张照片。“这是你的照片,在布达拉宫开过光。佛祖保佑你!”“我到你家去过。”“我知道会是你。”“腾老师让我去的。”

这时,前面跑的女生回头呼唤姬月,姬月对水老师道了声“谢谢”,就跑开了.

一连五天,整天操练。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不厌其烦,一直操练到所有的人都动作标准,整齐划一。又一连五天,持枪操练。枪上肩,枪放下,左出枪,右出枪,后出枪,卧倒,起立,匍匐前进……也是不厌其烦,一直做到动作标准,熟练自如。

月的天气,太阳还很毒,人人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几天下来,新军衣已经不成样子,裤腿上粘泥带土,脊背上汗渍斑斑,晒脱皮的,脚打泡的,膝磨破的,肩抗肿的,闪了腰的,崴了腿的,伤号越来越多。“轻伤不下火线”,“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发扬硬骨头精神”,“不到长城非好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墙下贴着这样的标语,广播里喊的是这样的口号,形成一个巨大的思想政治的力量,推动着每一个人,谁也不敢停下来,谁也不能停下来。大家都少言寡语,像一个机器人被操纵着活动。原来人是一种奇怪的物种,什么环境都能适应,什么苦都能吃得下!

天结束后,团里决定:休整两日。

休整的第一天上午,男生几乎都在睡觉,女生一早就起了床,几乎不约而同地来到水房洗衣服。她们脱下军装,换上了各色的女儿装,似乎生活又回到了人间。一会儿嘻嘻哈哈地谈笑,一会儿小声唱歌,一个个都是快乐小姐。女生排操练时,侯团长专程来看望,对排长说:“别把我们的女战士累垮了,师首长还要欣赏她们的文艺节目呢。”因而,她们的操练强度不大,只是都晒黑了。“嗬,女同学都在这儿啊。我去看男同学们,个个都睡得像罗汉一样。”水老师突然出现在水房门口。同学们都回过头去看他,一个同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然后大家一齐哄堂大笑起来。水江枫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下意识地用袖子抹了一下脸,大家笑得更热闹了。急得姬月又是递眼色,又是提着自己的衣襟做手势。水江枫以为她指的是肩上挎的照相机,于是一本正经地取下来说:“好吧,好吧,别笑了,我就来给你们照一张,题目就叫《女战士洗衣歌》。”姑娘们越发不可收拾,笑得前仰后合。

姬月觉得不点破不行了,就大声地说:“水老师,你的扣子扣错了!”

水江枫低头一看,军服扣子虽然扣得整整齐齐,却严重错位了,一个领口高一个领口低,一个前襟长一个前襟短,怪不得惹人发笑。幸好发现得早,要是遇上团长、营长什么的,就丢大人了。他一面飞快地解扣子,一面解嘲地说:“没当过官儿,还不大习惯。”惹得姑娘们又大笑了一场。

照了相,水老师神秘地对大家说:“告诉你们两个好消息,今天下午营里举行联欢会,庆祝学军初战告捷,晚饭会餐。明晚师部举行大型舞会,女同学都要去,男同学派代表去,师首长也会参加,还请军区的乐队来助兴。军民联欢,为校争光,你们可要大大方方地,展示咱们艺院大气呀!”

营队联欢会上姬月表演了小提琴独奏,演奏了《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芭蕾舞剧中的两段曲子,赢得全场热烈掌声,把联欢推向高潮。联欢会一结束,大家就进入营部食堂。姬月等女同学被安排在干部席上,营长、指导员、连长等非常热情,大家一一入座,还有一个空位,是给水江枫留的。快7点了,还不见他过来。姬月只是忙着和同学们叽叽喳喳,7点整,水江枫才不慌不忙地进来,女同学都转向他齐声讨伐。营长致过祝酒词,宴会便开始了。营长与姬月拼酒,连长们也凑上来助兴。姬月不会喝酒,几杯下去,已头脑昏昏。营长不断挑衅,同学们鼓励姬月冲上去,喝倒男士。在大家的怂恿下,姬月又加了几杯,喝得很猛,赢得大家一阵掌声。

姬月感到天旋地转,脚下踩着白云走到餐厅门外,凉风一吹,胃中翻腾,忍不住大口吐了起来。她难受极了,眼睛双闭,蹲在地上。这时,感到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扶起,一张纸巾擦了过来。姬月也不知是谁,只感到一股男人的浓香气味扑来,感到很温馨。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扶着,走了几步,才睁开眼睛,原来是水老师!她已无力说话,只是对他微笑了一下。

宴会结束后,姬月正在宿舍梳洗,听到有人敲门,这么晚,是谁?“姬月,我不放心,过来看看!”门外是水老师的声音。“不要紧,好多了!水老师等一下,我来开门。”“我不进去了,早点休息!”

姬月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还在发热。七

那个时代一天到晚扫四旧,反封、资、修,除了一部《红楼梦》,几乎所有古书都被列为封建余毒,除了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革命的书,几乎所有外国文学作品都是资本主义或修正主义毒草。人们不敢在公共场合读经典作品,只敢在家里关着门战战兢兢地读。电影院放映的是“八大样板戏”,还有《地道战》《地雷战》《新闻简报》,人们都看腻了,除了革委会包场,人们不敢不去接受教育,很少有人买票进电影院。唱歌唱的是语录歌,跳舞跳的是忠字舞,单位里举行个晚会,演出的节目不是对口词,就是革命样板戏唱段,单调极了。除了革命文艺,什么文艺都在禁止之列。不过,说来也奇怪,唯有交际舞畅行无阻。据说伟大统帅喜欢跳舞,即使在战争年代的延安边区,也经常在中央礼堂举行舞会。

师部的大型舞会很隆重,大礼堂灯火辉煌,军乐队的打击乐器把气氛烘托得很热烈。师政委、师长、师参谋长、团长们都到场了,他们面带笑容,和蔼可亲,同下级打成一片的民主作风令人敬佩。不知从什么地方调来一批女战士,个个都年轻漂亮,英姿飒爽,可能是文艺兵。初开始大家还有点拘谨,都站在四周看首长们同女兵们跳。一曲结束,师长站在礼堂中央对大家说:“同志们,不要只当观众,让我们老战士当演员。都给我拿出革命军人的气势来!革命的战士们,革命的同学们,都给我跳起来!”

师长的号召鼓舞了大家,舞会逐渐进入了高潮。

姬月从小喜欢跳舞,高中时就学会了交际舞。交际舞这玩意儿全靠男舞伴带领,女的其实最容易学会,只要遇到好舞伴,带上几回就学会了。当然,前提是你得有音乐感。姬月会拉小提琴,乐感好,身材也好,因而舞也跳得好。她喜欢陶醉在曼妙的舞曲之中,被潇洒的男子带着飞舞。今天,她特意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换上一双棕色的皮鞋,希望能遇上一个好舞伴,希望水老师能邀请她跳一曲。姑娘大了,冥冥之中有一种同异性近距离接触的要求,有一种展示自身魅力的欲望。

两曲结束了,仍无人过来邀请姬月。三曲完了,仍无人邀请。姬月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已经决定退出舞场。这时,芦京生穿着球衣走进舞场,走到姬月身边。“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在灯光球场同师篮球队赛了一场球,我们大获全胜!”“跳舞吧!”“我不会。”“我教你。”

不容分说,姬月已将小芦拉到舞池中。小芦胆怯地捂住她的腰肢,她感到那只大手的温暖与笨拙。他太紧张了,两条长腿僵硬地一二、一二地做着体操,两只大脚一不小心就踩了姬月。他简直是一个大孩子,姬月失望极了。

舞曲尚未结束他们就退到旁边,水老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突然站到了他们的身边。“水老师,你跟姬月跳吧,我不行。”小芦好像遇到了救星。

下一曲是华尔兹,水老师很优雅地做出了男士应有的邀请动作,姬月温柔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真是一拍即合,水老师的舞跳得真好,带着姬月满场旋转,音乐的旋律,舞蹈的旋律,美的旋律……姬月陶醉了,微微地闭上眼睛,任他指使,随他左旋右转。他像爱护小鸟一样护着她,不让人碰着她。她小鸟依人般将小手乖乖地任他握住,身子贴近他,幸福的暖流几乎使她软瘫了。舞曲慢下来,他们停止了旋转,只是原地滑着舞步。“姬月,全场都在看着我们。”“让他们看好了。”姬月睁开了大眼睛。

意识清醒之后,她的感官才恢复了感受。男人的手又大又有力,她似乎感到抚着她腰肢的那只手也在跳舞、奏琴。她呼吸到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特有的气息,这气息有点像刚割过的青草的气息,浓烈又有点野味。这气息太神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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