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夜深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02:3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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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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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夜深沉

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夜深沉试读:

总序 精进不已与现实主义

谢家顺

安徽文艺出版社拟出版“张恨水作品典藏”,这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安徽文艺出版社与张恨水有着很深的渊源,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曾先后出版过“张恨水选集”和“张恨水散文”两套丛书,对张恨水小说和散文的代表作进行了精心的整理和呈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时光流逝,然读者对张恨水作品的欣赏和阅读热情仍在。为了传承经典,也为了给读者呈现更多的精品图书,安徽文艺出版社策划了此套“张恨水作品典藏”。首辑精选了张恨水小说十种,合集出版。嘱我作序,幸甚之际不胜惶恐,谨以以下文字,与读者交流。

1944年5月16日,是张恨水五十寿辰。时在重庆的抗敌文协、新闻协会、新民报社等单位联合发起为其祝寿的活动。而重庆《新民报》《新民报晚刊》,成都《新民报晚刊》等报则于当天刊发“张恨水先生五十岁寿辰创作三十年纪念特辑”。“精进不已”四字是时任重庆新华日报社社长的潘梓年为祝贺张恨水创作三十周年而做的精辟总结,他在贺词中说:“恨水先生所以能够坚持不懈,精进不已,自然是由于他有他的识力,他有他的修养,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由于他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坚主抗战,坚主团结,坚主民主。”

当天,重庆《新华日报》发表消息《小说家张恨水先生创作三十年纪念重庆新闻界和文艺界打算举行茶会庆祝,张氏谦不肯受》并刊发短评《张恨水先生三十年》,以示祝贺。短评说:“他的小说与旧型章回小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道路。”并指出他的创作倾向是“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的‘母题’”。

随之,“精进不已”“现实主义”也就成了学术界评价张恨水小说创作的两个重要关键词和标杆。

面对社会各界的祝贺,张恨水撰写了《总答谢——并自我检讨》一文,刊登在1944年5月20至22日的重庆《新民报》上,以表感谢。他在文中做了如下表述: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

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

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

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

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

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

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

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的了,何

劳你再去多事?但这里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

西,他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

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

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

元、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

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

不妨抛砖引玉(抛砖甚多,而玉始终未出,这是不才

得享微名的缘故),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

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我向来自视很为渺

小,失败了根本没有关系。因此,我继续地向下写,

继续地守着缄默。为了上述的原因,我于小说的取材,是多方面的,

意思就是多试一试。其间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者多,

那是由于故事的构造,和文字组织便利的缘故。将近

百种的里面,可以拿出见人的,约占百分之七八十,

写完而自己感觉太不像样的,总是自己搁置了。也有

人勉强拿去出版的,我常是自己读之汗下,而更进一

步言之,所有曾出版的书新近看来,都觉不妥,至少

也应当重修庙宇一次。这是我百分之百的实话。所以

人家问我代表作是什么,我无法答复出来。关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风景的描写

与心理的描写,有时也写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

得自西洋小说。所以章回小说的老套,我是一向取逐

渐淘汰手法,那意为也是试试看。在近十年来,除了

文法上的组织,我简直不用旧章回小说的套子了。严

格地说,也许这成了姜子牙骑的“四不像”。由于上

述,质是绝不能和量相称,真是“虽多亦奚何为”?

这段文字可以看成是张恨水对自己三十年小说创作的总结与对读者的回应。

为了表达的方便,我们选取张恨水十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做一梳理——

1.《春明外史》:1924年4月16日至1929年1月24日在北京《世界晚报》副刊《夜光》连载。

这是张恨水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全书百万字,是一部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谴责小说。小说通过新闻记者杨杏园与青楼雏妓梨云、才女李冬青的爱情故事,描写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政府时期的逸闻遗事和社会风貌,其中有些片段可看作民初野史,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这是张恨水的成名作,而他自认为是一部“得意之作”“用心之作”。《春明外史》单行本第一集共十三回,由其弟张啸空主持印刷,发行一千余册;第二集十三回。1927年,《世界日报》经理吴范寰合并一、二集出版。世界日报社于1929年出单行本三集,三十九回。现在看到的较早版本是1931年世界书局出版的八十六回本,分上下函,共十二册。

2.《金粉世家》:1927年2月13日至1932年5月22日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明珠》连载。

该小说连载五年,一百一十二回,共两千一百九十六次,百万言。这是张恨水又一代表作,奠定了他在小说创作界的地位。小说描写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国务总理的儿子金燕西与普通人家姑娘冷清秋由恋爱、结婚到分离的故事,表现了豪门的盛衰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上层社会的腐败,被誉为“民国《红楼梦》”。

1932年12月,上海世界书局初版单行本,正集五十六回,续集五十六回,加楔子和尾声,共计二函十二册。单行本中,删去了上场白,加上张恨水自序。

3.《啼笑因缘》:1930年3月17日至11月30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啼笑因缘》共二十二回,约二十四万字。小说通过平民化的阔公子樊家树与唱大鼓书的女子沈凤喜的爱情悲剧,揭露军阀罪行。该书是一部以言情为经,以社会为纬,旨在暴露的作品,于爱情纠葛之中穿插封建军阀强占民女及侠客锄强扶弱的情节,富有传奇色彩,体现了“社会”“言情”“武侠”三位一体的艺术大融合。张恨水曾说:“到我写《啼笑因缘》时,我就有了写小说必须赶上时代的想法。”小说注意映照现实,也注意到了读者群文化意识的变化,因此在《啼笑因缘》里,“才子佳人”角色被普通民众所取代,反封建思想和平民精神得到了张扬。《啼笑因缘》是张恨水打通南北的一部作品,曾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被誉为“言情传奇”。

1930年12月,上海三友书社初版单行本,有插图八幅(其中作者像、手迹各一幅,明星公司所摄制的《啼笑因缘》影片的剧照六幅)、李浩然先生题词、严独鹤序、作者撰写的自序以及《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为防止此书被盗版,张恨水被迫续写了十回,续集由三友书社于1933年1月初版。而《啼笑因缘》的续书之多更是民国小说中之最。小说至今再版三十余次。

这部小说入选20世纪“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4.《北雁南飞》:1934年2月2日至1935年10月18日在上海《晨报》连载。

小说描写了辛亥革命前至北伐战争时期,女主人公姚春华的一段不自由的婚姻悲剧。张恨水在单行本自序中称:“这部书的命意,很是简单,读者可以一望而知。这不过是写过渡时代一种反封建的男女行为。”在现实主义精神的承继、浪漫的才子情调、佛的空寂幻灭、侠义精神的弘扬及礼教的坚持与维新等方面,《北雁南飞》均体现了张恨水鲜明的文化立场。该书被称为“中国版的《伊豆的舞女》”。

1946年、1947年山城出版社出单行本,二册,共三十八回,三十四万字。

5.《燕归来》:1934年7月31日至1936年6月26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

1934年5月,张恨水携北华美专工友小李,离开北平,前往西北考察,历时近三个月,途经郑州、洛阳、西安、兰州等地,足迹遍布西北地区,并在西安拜会了杨虎城和邵力子。这次西北之行,张恨水目睹盘踞在西北的封建军阀的种种恶行——横征暴敛,抓丁拉夫,弄得民不聊生,亲耳听见了西北人民的痛苦呻吟,思想上受到很大震动。

他曾写道:“在西北之行之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变了,文学也自然变了。”《燕归来》描写了三个男学生陪同一个女学生杨燕秋回西北寻亲的故事,记述了旅途中所见的风土人情及人物间的情感纠葛。作品让读者目睹了一个不幸家庭一步步被饥饿、战乱逼向毁灭的过程,呈现了西北人民的苦难和坚韧。作品还以游历者的角度,对历史文化古迹遭到践踏进行反思。《燕归来》艺术上的独特之处有二:一是打破了章回小说写一件事的发展单线直下的手法,采用插叙的叙述方法,在情节发展中拦腰插进有关人物身世的章回,读来跳脱有致,富有机趣;二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家注意对人物性格、行为的刻画,并运用大量细节点染,使小说中人物的神貌、性格,更加生动,栩栩如生。杨义主编《张恨水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第181页。因此,这部小说成为张恨水创作转型期的标志性作品。

6.《夜深沉》:1936年6月27日至1939年3月7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茶话》连载。

小说描写马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姑娘杨月容的爱情生活及不幸遭遇,是张恨水所写的最后一部纯言情的著作。此书将主要人物——车夫丁二和与卖唱女杨月容的情致与心理处理得十分委婉、细腻而动人,与《啼笑因缘》并列为张恨水两大言情著作。《夜深沉》最动人的是对人物情感、情致与情绪的刻画。

小说先后创作于南京、重庆,单行本于1941年6月由上海三友书社初版。

7.《八十一梦》:1939年12月1日至1941年4月25日在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连载。

小说约十八万字,以散文体形式,采取“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对国民党统治下的“陪都”腐败的官场和社会上的种种黑暗现象进行了无情揭露和有力鞭挞。由于书中人、事均有所指,所以受到了进步人士的欢迎,也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

除了楔子和尾声,只有十四个梦。其原因,作者在楔子中有交代,说是因为稿子上沾了一点油腥,“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觉器官”,因而老鼠钻进这些“故纸堆”中“磨勘”一番,结果只剩下一捧稀破烂糟的纸渣,但“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暗示小说因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而触犯了当局,引来了麻烦。《八十一梦》运用“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手法,笔酣墨畅,恣意挥洒。全书充满了诡谲玄幻的悬念,上下古今,纵横捭阖,犀燃烛照,对那些间接或直接有害于抗战的社会现象痛加鞭挞。文学界盛赞该书是“梦的寓言”,是一部现代文学史上的“奇书”。

该书1942年3月由重庆新民报社初版(《新民报》文艺丛书之一),简称“新民报社十四梦本”。1955年1月,北京通俗文艺出版社经作者删节后再版,简称“通俗文艺版删节本”。

8.《傲霜花》(又名《第二条路》):1943年6月19日至1945年12月17日,长篇小说《第二条路》在重庆、成都《新民报晚刊》连载。

1947年2月,上海百新书店初版,易名《傲霜花》。小说描写抗战时期陪都重庆的一群文化人歧路彷徨的种种行状与心态,对战时知识分子的行为与心态做了深刻的文化反思和人性自省,被誉为“张恨水笔下的《围城》”。

9.《大江东去》:1940年在香港《国民日报》连载,1947年1月24日至次年7月21日被北平《新民报》转载。

小说约二十万字,以抗战时期军人家庭婚变的故事为主线,并在其中详细记述南京保卫战与南京大屠杀的内容,抗战、言情兼而有之,是“中国20世纪小说史上唯一记录了南京大屠杀惨况的小说”。《大江东去》既有对人物形象、心理的细致刻画,又有宏大的历史场景;既展现出国家的灾难、人性的裂变,又能抚慰创伤,振奋民族精神。其创作技巧也在张恨水小说中独树一帜,采用双视角的叙述手法:一是从男性视角描摹战争,交代故事发生的客观环境;一是从女性视角抒发缠绵之情,反衬战争的残酷。不足的是,作品中的抗战与言情未实现有机结合,有疏离、浮泛之憾。

1942年冬,重庆新民报社出版单行本时,删去原稿第十三至十六回及第十七回的一部分,增加了有关南京大屠杀和保卫中华门战斗的片断及对日军屠城惨状的描写。全书一册,二十回,近十六万字。

10.《巴山夜雨》:1946年4月4日至1948年12月6日在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连载。

小说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以大学教授李南泉一家的生活为中轴,描写小公务员、教员、卖文为生的知识分子们生活的清贫困苦,达官和奸商们生活的豪华奢侈,老百姓痛苦不堪的日常生活和种种社会现象。这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也是张恨水病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小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以文人李南泉的生活见闻为主线,把抗战时期生活艰辛的文人、醉生梦死的太太们、堕落荒唐的伪文人、卑微多劫的女伶、发国难财的游击商、飞扬跋扈的公馆子女以及狗仗人势的副官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抗战时期的社会风俗画。“巴山夜雨”源于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以此为题,隐含着作者抗战时期生活困苦、漂泊无定的家园之思。《巴山夜雨》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后的“探索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日寇战争暴行的同时,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来的“劣根性”,人物栩栩如生,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峰”。

小说单行本于1986年3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首次出版发行。

通过对上述十部小说的梳理,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发现张恨水作为小说家的特点:

第一,他的职业是报人,是报人作家。他以报人开阔的眼光、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感觉来洞察社会,追求和表现社会现象的新闻性,描述和评判社会风气的变幻性,以一种形象的方式展示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的奇闻逸事、风俗习惯、民间疾苦、民族情绪,具有较强的社会历史价值。

第二,在小说文本的表现样式上,张恨水成功地实现了对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继承和改良,形式上由“章回”变为“章”。他以特定的身份,从特定的角度,对传统文学智慧加以继承和点化,对新文学智慧(包括外来文学智慧)做了一定程度的借鉴和吸收。他精进不已地使自己从旧文学营垒中探出头来,迈出脚来,最终走到可以和新文学相比较的探索者的地步。(杨义语)

第三,他的小说故事性、画面感强,极具现实表现力和艺术穿透力,小说文本实现了从报纸连载到单行本,再至影视等其他艺术形式传播的良性循环。

我们从这十部小说里,还可以窥探到张恨水小说创作模式与风格的转变,这就是,以1931年九一八事变为界,前期为“言情+社会”,后期为“社会+言情”。这不仅仅是创作侧重点的转变,而且是从过去的“叙述人生”上升到自觉地“要替人民呼吁”的现实主义新境界。我们可以这么认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张恨水创作意识发生大转变,1934年西北之行后张恨水的创作发生了思想、文字大变迁。正如汤哲声先生所言:“他的前期小说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文学魅力,后期小说展示的是作为一个作家的人格魅力。”

有鉴于此,张恨水自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创作的这十部小说,可看作他小说创作黄金时代的典范,代表了作为小说家的张恨水的最高创作成就,值得我们永远品鉴与珍藏。戊戌初夏书于池州寒暄斋(谢家顺,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通俗

文学与张恨水研究中心主任,安徽省张恨水研究会副

会长)

自序一

平生作了许多长篇小说,我母亲所最爱的是《金粉世家》。远在未出版单行本以前,当初稿在北平《世界日报》发表的时候,家里的儿女们,逐日地把小说念给她老人家听,有时她老人家点头微笑,有时也就立刻给予一个正确的批评。这原因在于她老人家曾在略近富贵的大家庭中生活一个时期,她知道这富贵大公馆里,会产生一些什么事。可是我内人所爱好的,却是这部《夜深沉》。我们的结合,朋友们捏造了许多罗曼斯,以为媒介物是《金粉世家》或《啼笑因缘》,其实并不尽然。假使《夜深沉》远在我们未结婚以前出版,介绍人应该是它。

我为什么引出这两段话,我感到文字是生活的反映,那文字与某种人有关,某种人就会感兴趣。内子是北平生长大的,她觉得《夜深沉》里的北平风味颇足,离开北平太久了,昼夜梦着那第二故乡,开卷就像眼见了北平的社会一样。她并且说:她看见过丁老太丁二和这种人物,给她家做针线的一位北平妞儿,几乎就是田家大姑娘。因之内人把百新书店由香港带来的一部《夜深沉》,前后看过七八遍,她说,她如是图书主管机关人物,她一定给我一张褒奖状。她太息七旬老母远隔在故乡,不然,她要给老人家推荐这部书,从头至尾念给老人家听。其实,她太主观了,也不尽对,我就感到这部书有很多漏洞。

这里我必须说这部书写出的经过。二十四五年间,我在南京,开始和上海《新闻报》写这篇特约小说。我的意思,是要写社会一角落的黑暗,而同时也要写低层社会里有不少好人,这与我写的南京故事《丹凤街》,意思相同,我向来喜欢在低层社会找出平凡英雄来。后来大战兴起,我辗转来川,这部书已写了一半就中断了。二十七年,上海重庆间照常通信,《新闻报》一再来信,要我写完这部书,我在情绪极不好的环境下,勉强把书写完了,我并没有得着一度整理的机会,上海方面就出了版,交百新书店发行。去年,百新和我商量,在后方印行,我自无不可,曾把原书修改一番,无如百新是将纸型由上海带到后方来重印的,为了减少印刷费,并不重排,我的修整本,却不能出面。因之有若干漏洞,如丁二和父亲的画像,其初却写成为祖父,田老大家里吃包饺子,变成吃炸酱面之类。虽与整个结构,并无多大关系,然而漏洞究竟是漏洞,这是我应当承认的。

关于书的内容,我向来不肯为自己的东西做自我宣传。而鉴于上文所引,可见我并不是在小书桌上构成的幻想。这也是我一贯的手法,人物全在情理之中,而故事却是出在虚无缥缈间。最后,我所感到的一点缺憾,就是纵然把这部书寄到故乡,推荐给老母,我暂时看不到家人念给老人听,而老人给予我点头微笑之乐。三十三年六月张恨水序于南温泉北望斋

序言

《夜深沉》,原是一个曲牌的名字。我因为这一部书的故事,它的发芽以及开花结果,都是发生在深夜,因此,就借用了这个名字。

这里所写,就是军阀财阀以及有钱人的子弟,好事不干,就凭着几个钱,来玩弄女性。而另一方面,写些赶马车的、皮鞋匠以及说戏的,为着挽救一个卖唱女子,受尽了那些军阀财阀的气。因为如此,所有北京过去三十年的情形,凡笔尖所及,略微描绘了一些。

当然,我这书里所写的北京,已是历史上的陈迹了,并且在暴露社会面上,也感到写得不够深,而且很幼稚的。深望一些老北京,告诉我一切。我打算这书再行重版时,根据读者们的意见,该补充的补充,该删掉的删掉。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

不过这书不是一口气写成功的。先是我在南京,做了半部,送到上海《新闻报》发表。因为我从前著书,都是一边刊载,一边写作的。这也不但是我一个人如此,大凡当时做章回小说的人,都是如此。后来抗日战争开始,日寇越逼越近,我就随了逃难的人群,迁到了重庆。这部《夜深沉》,做到了一半,也就停顿了。

其后,《新闻报》同人写信到重庆,说他这个报因它受到租界的庇护,未被日本人攫取,希望我继续完成《夜深沉》的后半部。所以耽搁了半年我又重新写将起来。那个时候重庆向上海去信,由香港转是很麻烦的。这就是这部书的经过。现在此书,经我自己看过,略微删改,又经重印。这就是此书写作的经过。张恨水 一九五七年六月

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长街援弱女急上奔车

夏天的夜里,是另一种世界,平常休息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全在院子里活动起来。这是北京西城一条胡同里一所大杂院,里面四合的房子,围了一个大院子,所有十八家人家的男女,都到院子里乘凉来了。满天的星斗,发着浑浊的光,照着地上许多人影子,有坐的,有躺着的,其间还有几点小小的火星,在暗地里亮着,那是有人在抽烟。抬头看看天上,银河是很明显地横拦着天空,偶然一颗流星飞动,拖了一条很长的白尾子,射入了暗空,在流星消减了以后,暗空一切归于沉寂,只有微微的南风,飞送着凉气到人身上。院子的东角,有人将小木棍子,撑了一个小木头架子,架子上爬着倭瓜的粗藤同牵牛花的细藤,风穿了那瓜架子,吹得瓜叶子瑟瑟作响,在乘凉的环境里,倒是添了许多情趣。

然而在这院子里乘凉的人,他们是不了解这些的。他们有的是做鞋匠的,有的是推水车子的,有的是挑零星担子的,而最高职业,便是开马车行的。其实说他是开马车行的,倒不如说他是赶马车的,更恰当一些。因为他在这大杂院的小跨院里,单赁了两间小房,作了一所马车出租的厂。他只有一辆旧的轿式马车,放在小跨院里;他也只有一匹马,系在一棵老枣子树下;靠短墙,将破旧的木板子支起了一所马棚子,雨雪的天气,马就引到那木板子下面去。他是老板,可也是伙计,因为车和马全是他的产业,然而也要他自己赶出去做生意。这位主人叫丁二和,是一位三十二岁的壮丁,成天四处做生意。到了晚上,全院子人,都来乘凉,他也搬了一把旧的藤椅子,横在人中间躺着。他昂了头,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斗,觉得那道银河,很是有点儿神秘。同时,院邻皮鞋匠王傻子,大谈着牛郎织女的故事,大家也听得很入神。

这时,在巷子转弯的所在,有一阵胡琴鼓板声绕了院子处走着,乃是一把二胡一把月琴,按了调子打着板,在深夜里拉着,那声音更是入耳。正到这门口,那胡琴变了,拉了一段《夜深沉》,那拍板也换了一面小鼓,得儿咚咚,得儿咚咚地打着,大家立时把谈话声停了下去,静静儿地听着。等那个《夜深沉》的牌子完了,大家就齐齐地叫了一声好,王傻子还昂着头向墙外叫道:“喂,再来一个。”丁二和还是躺在藤椅上,将手上的芭蕉扇,拍着椅子道:“喂,喂,王大哥,人家做小生意卖唱的,怪可怜的,可别同人家闹着玩。”这句话是刚说完,就听到有人在门口问道:“这儿要唱曲儿吗?”那声音是非常地苍老。丁二和笑道:“好哪,把人家可招了来了。”王傻子道:“来就来了。咱们凑钱,唱两只曲儿听听,也花不了什么。喂,怎么个算法?”那人道:“一毛钱一支,小调,京戏,全凭你点。要是唱整套的大鼓,有算双倍的,有算三倍的,不一样。”说着,在星光下可就看到那人之后,又有两个黑影子跟随了进来。王大傻子已是迎上前去,丁二和也就坐了起来。看进来的三个人,一个是穿短衣的男子,一个是短衣的妇人,还有个穿长衣的,个儿很苗条,大概是一位小姑娘。王大傻子和那人交涉了一阵,却听到那妇人道:“我们这孩子,大戏唱得很好,你随便挑两出戏听听,准让你过瘾。”二和远远地插嘴道:“她唱什么的?都会唱些什么?”妇人道:“大嗓小嗓全能唱。《骂殿》《别姬》,新学会的《凤还巢》,这是青衣戏,胡子戏《珠帘寨》《探母》《打鼓骂曹》,全成。”王傻子笑道:“怪不得刚才你们拉胡琴拉《夜深沉》了,是《骂曹》的一段。我们这儿全是穷家主儿,可出不了多少钱,你要能凑付,一毛钱来两支,成不成?”那人道:“呵,街上唱曲的也多哪,可没这价钱。我们今天也没生意,唱一会子该回去了。诸位要是愿意听的话,两毛钱唱三支,可是不能再加了。”王傻子回转身来,问道:“大家听不听,我出五分。”二和笑道:“我出一毛。”王傻子拍着腿道:“成啦!只差五分钱,院子里这么些个人,凑五分钱还凑不出来吗?”乘凉的人,这就同声地答应着:“就是那么办吧。”

那一行三个人,慢拖拖地一溜斜地走进了院子里。王傻子立刻忙碌起来,一面搬了三条凳子让他们去坐,一面昂了头大声嚷道:“吓!大家全来听曲儿,这儿就开台了!”唱曲儿的男子道:“劳驾,先给我们一点儿凉水喝。”二和道:“凉茶喝不喝呢?”那人道:“那就更好了。”二和听说,立刻跑回家去,捧了一把壶三个茶杯子出来,自然一直迎到他们面前去。在黑暗中,是那位姑娘说了一声劳驾,两手把茶壶接了过去,连连道了两声劳驾。在她叫劳驾的声中,二和像扎针扎了什么兴奋剂一样,心里倒是一动,等到自己要去仔细看这人时,她已经把壶抱着走了,站在黑暗的院子里,倒不免呆了一呆。他们喝过茶之后,就问道:“各位唱什么,我这儿有个折子。”王傻子道:“二哥在哪儿啦?我们全不认得字,这件事可托着你了。”二和道:“看折子吗?连人都看不清楚,你叫我看折子上的小字,那不是笑话?”说着话,两人走到了一处,王傻子可就塞了一个硬邦邦的折子在他手上。二和道:“不用瞧了,他们刚才报的那几出戏,我都爱听。”王傻子道:“唱曲儿的,听见没有?你就挑拿手的唱吧。”这句吩咐过了,只见三个黑影子,已坐到一处,同时胡琴鼓板全响起来,那调子,正奏的是南梆子。过门拉完了,那小姑娘唱了一段“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词句,正是《霸王别姬》,唱完以后,加上一段《夜深沉》的调子,这是虞姬舞剑那一段音乐。二和本来回到他原位躺在藤椅子上,听完了这段《夜深沉》,二和叫了一声好,人随了这声好,就坐起来,那男子停了胡琴,问道:“先生,还唱什么?”王大傻子道:“别骂人了,我们这儿,哪来的先生。”人丛中有人道:“真好听,再来一个。”王傻子道:“好听尽管是好听,可也不能老唱这个。”那女孩子道:“那我们唱一段《骂殿》吧。”王傻子道:“她自己点了这出戏,那准拿手,就唱这个吧。这孩子一副好甜的嗓子,听了真够味。”黑暗里刘姥姥坐在阶沿上,只把一柄芭蕉扇轰蚊子,拍了大腿直响,这就插嘴道:“王傻子,也不管自己有多大年纪,叫人家孩子。”王傻子道:“我今年三十啦,这小姑娘也不过十三四罢了。”那唱曲的妇人插话道:“我们这丫头十七,个儿小,瞧她不怎么大似的。”二和道:“好吧,就是《骂殿》,你唱吧。”于是胡琴响起来,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骂殿》。

他们共凑的两毛钱,只唱三段曲子,很快地就唱完了,王傻子在各人手上凑好了钱,递到唱曲儿的手上去,那妇人道:“各位还听不听?要不听,我们可得赶别家了。”大家听了,倒沉寂了一下,没有作声。二和道:“我出一毛钱,你唱一段长一点儿的得了。”那男子道:“也可以,我老两口子伺候你一段。”二和暗地里笑了,还没有答言,王傻子道:“谁要听你老两口子的!花一毛大洋,干什么不好。我们就说这小姑娘嗓子甜,送到耳朵里来,真有那么一些子……我也说不上,反正很有点意思吧。”那妇人道:“可是她的戏,是我老两口子教的呢。”二和笑道:“不谈这个了,一毛钱,你再让你们姑娘唱一段《霸王别姬》,末了,还是来一段胡琴。”唱曲的还没有答复呢,远远地听到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叫道:“二和可别唱了。今天下午,花钱可不少,你又喝了酒,这会子听了一毛钱曲儿,也就够了。明天早上买吃的钱,你预备下了吗?”二和笑道:“唱曲儿的,你去赶有钱的主儿吧。我们这穷凑付,唱一个曲儿,凑一个曲儿的钱,你也不得劲儿。”那唱曲儿的三口子,一声儿没言语,先是椅子移动着响,后来脚步不得劲似的,鞋子拖了地皮响着,那三个黑影子,全走出大门去了。

二和躺着,也没有说什么,虽是在这里乘凉的人依然继续地谈话,但他却是静静地躺着,只听到胡琴板,一片响声,越走越远,越远越低,到了最后,那细微的声音,仿佛可以捉摸。二和还在听着,但是这倭瓜棚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抖颤起来,这声音就给扰乱了。王傻子突然问道:“二哥怎么不言语,睡着了吗?”二和道:“我捉摸着这胡琴的滋味呢。”王傻子笑道:“得了罢,咱们这卖苦力的人,可别闹上这份子戏迷,别说花不起钱,也没这闲工夫琢磨这滋味。你家老太太嚷一声,把你那一毛钱给断下来了,你还不死心。”二和笑道:“就是不死心,又怎么着?咱们还能每天叫卖唱的叫到院子里穷开心吗?”王傻子笑道:“咱们总还算不错,坐在这里,还有人唱着曲儿伺候我们。伺候我们的,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人问道:“小姑娘这么唱一段,你就受不了了,假使真有这样一位小姑娘伺候你,你怎么办?”王傻子道:“瞧了干着急,那我就投河了。今天我媳妇到娘家去了,我敞开来说,好的想不着,赖的还是把我霸占了,这辈子我白活了,我非投河不可,要不,憋得难受。”二和笑道:“这傻子说话,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王傻子道:“二哥你别胡骂人,我说的都是实心眼子的话。你现在还是光棍儿一个,假使你有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伺候着,你能放过她吗?你要不把她一口吞下去才怪呢。”刘姥姥将扇子伸到他背上,乱扑了几下,笑骂道:“这小子傻劲儿上来了,什么都说,天不早了,都睡去吧。”还是她的提议有力量,大家一阵风地就散了。

在夏夜总是要乘凉的,这也就是穷人的一种安慰。忙了一天,大家坐在院子里,风凉着,说说笑笑,把一天的劳苦都忘了去。到了次晚,大家自然是照样地坐在院子里乘凉,然而那卖唱的,奏着《夜深沉》的调子,由胡同口上经过,可没有人再说,把他们叫进来。因为除了二和,大家全是舍不得钱的。二和因为昨日已经让母亲拦阻着了,今天哪还敢发起这事呢。自此,每当晚间卖唱的经过,只好静静地听一阵子,有时,他们在附近人家唱,也就追到人家门外,隔了墙去听着。那三口子的嗓音,听得很熟,他们在黑暗里随便唱一声,也知道是谁,可是他们的脸面,却没有看得出来。自己也曾想着,要瞧瞧他们,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才好,但是他们白天又不出来的,哪儿有机会去见他们呢?不久,天气又慢慢地凉了,胡同里的胡琴声,有时听得着,有时又听不着,后来是整月不来。

天气就到了深秋了。是一个早上,丁二和要上西车站去接客,套好了马车,拿了一条细长的鞭子,坐到车前座上,啪地一鞭子,四个轮子轱辘都作响,直奔前门。街上的槐叶子,带了些焦黄的颜色,由树枝空当里,垂下一球一球的槐子荚来,早风由树叶子里穿过,唆唆有声。人身上自也感到一种凉意,心里头正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忽然有人叫道:“那位赶马车的大哥!”回头看时,一条小胡同口,一个蓬着头发的姑娘,满脸的泪痕,抬起两只手,只管向这里招着。二和将马带住,跳下车来,迎向前问道:“姑娘,你认得我吗?”那姑娘似乎头在发晕,身子晃了两晃,向墙上一靠,将手托住头。在她这样抬手的时候,看见她两条光手臂,有许多条的粗细紫痕,那两只青夹袄袖子,犹如美丽的物件下面挂着穗子一样,叮叮当当地垂下布片来,再看她身上穿的那青布夹袄,胸前的齐缝,也扯成两半边,裂下一条很大的口子。因问道:“姑娘,你怎么回事?家里有什么人打你吗?”她听了这话,两行眼泪,像抛沙一般,滚了下来,抖颤着声音道:“我师傅,我师傅……”她说到这里,回头看到巷子里面有人跑了来,放步就跑,却顾不得现谈话,二和跳上车去,一兜缰绳,马就飞跑上去,赶了一截马路,马车已超过了那姑娘面前去,二和回头看时,见有一男一女,手里各拿一根藤条,站在那小胡同口上,只管东张西望着。

那个哭的姑娘,跑了一截路,也赶上了马车,藏在人家一个大门楼子下面,向二和乱招手,口里低声叫道:“喂,掌柜的,你带我跑一截路,免得他们追上我。”二和将马车赶了一截路,已是缓缓地走着,二和听了姑娘的喊叫声,就向她点点头,低声答道:“你快上来。”于是把马拉拢一步,带到大门楼子下,那姑娘也不等马车靠拢,就奔到车子前,两手将车门乱扯。二和一跳,向门楼子下一蹿,势子也来得猛一点,向墙上一碰,咚的一声,可是他也来不及去管了,左手摸着额角,右手就来开车门。那姑娘跳上了车子,将脚乱顿着道:“劳您驾,把车子快开走吧,他们追来了,他们追来了!”二和被她催得心慌意乱,跳上车也只有兜住马缰就跑。跑了一截路,这才问道:“姑娘,你让我送你到什么地方去?”她答道:“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二和道:“这是笑话了,怎么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呢?我是到西车站接客去的。”她道:“我就上西车站搭火车去。”二和道:“你搭火车到哪儿?”她道:“到哪儿也可以。”二和将车子停住了,回转头来,向车子里看着,因道:“姑娘,我好意把你救了,你可不能连累我。你叫我把你带上西车站,那算怎么回事?那里熟人很多,侦探也很多,你要让人家告我拐带吗?”她道:“哦,那里有侦探?我家住西城,你把我送到东城去就是,劳您驾,再送我一趟。”二和道:“送到东城以后,你怎么办?”她道:“我有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当伙计,我找他去。”二和道:“这样说着,那倒是成。”

于是一面赶着马车,一面和她说话,问道:“你师傅干吗打你?”她道:“师娘不在家,他打我。”二和道:“刚才有一个女人,也追出了胡同,不是你师娘吗?”她道:“是我师娘,我师娘回来了,听了师傅的话,也打我。”二和道:“那为什么?”她低住了头,没有作声。二和道:“师傅常打你吗?”她道:“师娘常打我,师傅倒是不打我,可是这一程子,师傅尽向我挑眼,也打过我好几回了。”二和道:“你总有点什么事,得罪你的师傅了。”她道:“不,我在家里,洗衣煮饭,什么事全替他们做,出去还替他们挣钱。”二和道:“挣钱?你凭什么挣钱?”她顿了一顿道:“做活。”二和道:“你师傅是一个裁缝吗?”她道:“唔,是的。”“你家里人呢?”她道:“我什么亲人也没有,要不,他们打我,怎么也没有人替我做主。”二和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叔叔吗?”她道:“哦,对的,我还有个叔叔。”二和道:“叔叔不问你的事吗?”她道:“很疏的,他不大管我的事。”二和道:“你姓什么?”她道:“我姓李。”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把马车赶到了一所空场。

二和把马车拢住,由车子上跳下来,问道:“姑娘,你下车来吧。由这里向北走,向东一拐弯,就是北新桥大街。”她跳下车来,将手埋着头上的乱发,这才把她的真相露了出来:雪白的鹅蛋脸儿,两只滴溜乌圆的眼珠,显出那聪明的样子来。二和便道:“倒是挺好的一个人。”她站着怔了一怔,望了他道:“由北新桥过去,再是什么地方?”二和道:“过去是东直门,你还要过去干什么?”她道:“不过去,我不过这样地问一声。”二和道:“你叔叔叫什么名字?”她道:“叫王大龙。”二和道:“这就不对了,你说你姓李,怎么你叔叔姓王呢?”她愣住了一会子,笑道:“是我说错了,我叔叔叫李大龙。”二和向她打量了一遍,点点头道:“你去吧,拐弯就是北新桥。没想到为了你这档子事,耽误了我西车站一道生意,我还得赶出城去捞东车站的生意呢。”说着,跳上车去,一撒缰绳,车子掉转过头来向南走。看那姑娘时,将脚拨着地面上的石块,低了头缓缓地向北走。她没有向二和道谢,二和也没有那闲工夫,再问她向哪里去了。

第二回 附骥止飘零登堂见母入门供洒扫做客宜人

人生的聚合,大半是偶然的,不过在这偶然之中,往往可以变为固然。

二和同那位逃难的姑娘,一路谈到这空场子里,也就觉得她果然有些可怜。这时虽然掉转马头,自己走自己的,可是再回转脸来向北看,只见那女孩子两手抄在衣岔上面,低了头,一步拖着一步地走了去。二和将手上的马鞭子一举,叫道:“喂,那位小姑娘,别忙走,我还有话问你呢。”那女孩子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考虑,立刻跑了过来。

她走来的势子,那是很猛的,但是到了他面前以后,这就把头低了下来,问道:“掌柜的,你叫我干吗?我已经给你道过劳驾了。”二和跳下车来,笑道:“你不和我道劳驾,这没有关系。我还要问你一句话,你说你有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这话有点儿靠不住吧?”她点点头道:“是的,有一个叔叔在茶馆子里。”二和道:“这茶馆子的字号,大概你不知道。但是这茶馆子朝东还是朝西,是朝南还是朝北,你总不会不知道。”她昂着头想了一想,忽然一低头,却是噗嗤一笑。二和道:“这样说,你简直是撒谎的。你说,你打算到哪里去?”她抬起头来,把脸色正着,因道:“我实话对你说吧,因为你追问着我到哪里去,我要不告诉你有一个叔叔在北新桥,那你是会老盯着我问的,教我怎么办呢?”二和道:“我老盯着你问要什么紧?”她道:“我怕你报告警察,送我到师傅家里去。”二和道:“你不到师傅那里去,又没有家,那么,你打算往哪里跑呢?”

她听着这话,倒真个愣住了,瞪了那乌溜的眼睛,只管向他望着,将右脚上的破鞋,不断地在地面画着字。二和道:“你不能跑出来了,糊里糊涂地乱走一气,你事先总也筹划了一会子,自己究竟是打算到哪儿去。”她道:“我要是有地方去的话,我早就逃走了。就因为没地方去,我才在他们家里待着。”二和道:“怎么今天你又敢跑呢?”她道:“我要不跑,在他们家里,迟早得死。还有那个畜类的师傅,他逼得我待不下去,我只好糊里糊涂,先跑出来,逃开了虎口再说。我也有个想头,一来是逃下乡去,随便帮帮什么人的忙,总也可以找碗饭吃;第二条路,那不用说,我就打算死啦。别的事情不好办,一个人要寻死,没什么办不到。”二和道:“你不是说,你师傅待你还不错吗?”她退后了两步,低了头没有作声,将两个手指头放在嘴唇皮子上抿着。二和道:“这样子说,你准是走第二条路,看你脸上,一点没有发愁的样子,反正是死,走一步算一步,你说是不是?”她沉郁着脸子,把眼皮也同时垂了下去,可没有答话。

二和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高升过了人家门外的高槐树上,皱了两皱眉毛道:“我不碰着这件事呢,我就不管,现在眼睁睁地看你去寻死,可没有这个道理,你能不能依着我的话,到我家里去一趟,我家里有个老太太,她见着的事就多啦,可以劝劝你。”她道:“到你们家去也可以的,可是我得声明一句,你要把我送回师傅家里去,我是不干的,你可别冤我。”说了这话,她向二和周身上下,全看了一眼,二和道:“这是笑话了,你这么大一个人,就是你师傅也关你不住,我们一个过路的人,就能把你送回去吗?脚在你身上,我要你回去,你不走,我们也算白着急,你先到我家里去瞧瞧,若是不好,你再走,那也不迟吧?我豁出去了,今天上午,什么买卖也不做,我再陪你跑一趟,你上车。”说着,就上前把车门打开了,而且还欠了一欠身子。她跳着上了车,由车门子里伸出了半截身子,向二和道:“你若是把马车向我师傅家里赶了去,那我就会跳下来的。”二和道:“你这位姑娘说话,也太小心了。你上我的马车,是你自己找着来的,又不是我去拉了你来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就不该叫住我救你。”她笑道:“我倒相信你是个好人,就是保不住你不送我回去。掌柜的,劳驾了,我跟你去了。”二和跳上了车子,一鞭子赶了马车就跑,因为是一径地跑着,也就没有工夫来和她说话,到了家门口,把车子停在门外,那姑娘倒像是熟路似的,开了车门下来,直向小跨院子里丁家走去。在这屋檐下,坐了一位老太太,背对了外坐着,二和道:“妈,我告诉你一段新鲜事儿,我带着一位客来了。”那位老太太扭转身来,尖削的脸上,闪出了许多皱纹,戴了一把苍白的头发,不住地微微地摇撼着,这是表示着为人受刺激太深,逼出来的一种毛病。她虽是站起来了,但还依旧仰了脸看人,由这里可以看出来,她还是个双目失明的残疾人。

二和站在他母亲面前,向那位姑娘招了两招手,因道:“请你过来见见,这是我妈。”那姑娘走了过去,叫了一声老太,丁老太就伸出右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左手却在她手臂上、肩上,全轻轻地抚摸一番。因笑道:“这可是一位小姑娘。二和,是哪一家的?”二和道:“你老坐着吧,先让我把一段子经过的事告诉你,然后再让她说她的。”丁老太就弯了腰,把刚才自己坐的凳子,拍了两下,笑道:“小姑娘,你就在这儿坐着吧。”她说完了这话,自己慢慢地走到对过的所在,弯下腰,伸着两手,在各处摸索了两三下,果然就让她摸到了一把小椅子,然后坐下。二和在墙上钉子上,取下了一条半干湿的手巾,在额头上乱摸擦了一阵,这就笑着把今日早上的事,叙述了一番。0

丁老太虽然看不到来的贵客是怎么一个样子,可是谁说话,她就把脸朝着谁。等二和把话说完了,这就将脸一转,朝到那位小姑娘,笑问道:“我儿子说的话,全是真的吗?你贵姓?我应当怎么称呼呢?”她道:“你太客气,还说这些啦。我姓王,师傅替我起了个名字叫月容,成天成晚地就是这样叫着。扫地抹桌,洗衣煮饭,什么全叫我,我真腻了。我在家的时候,小名儿叫小四儿,你就叫我小四儿吧。”二和道:“姑娘,你同我妈妈有一句便说一句,就别发牢骚了。”丁老太将脸朝着他道:“二和,你还没有做买卖啦,我听这王姑娘的话,一定很长,你先去找一点生意,咱们等你回来。”二和向那姑娘看了一下,又低着头想了一想道:“姑娘,你不要心急,陪着我妈在这里谈谈,等我回家来了,你再走开。我妈眼睛看不见,你要跑,她可抓不住。”她站起来道:“你放心去做买卖吧,我这满市找不着主儿的人,会到哪儿去?”说着,还向他露齿一笑。二和走到院子里了,回头看到了她这两片鲜红的嘴唇里,透出雪白的牙齿来,又把那乌溜的眼珠对人一转,这就不觉呆了。丁老太道:“二和,怎么啦,没听到你的脚步响?”说着,仰了脸,对着院子。二和道:“忙什么,我这就走啦。喂,那位姑娘,你可别走,走了,我是个漏子。”于是取下头上的帽子,似乎要向她点个头,可是不知他有了一个什么感想,一转念头,将手在帽子上拍拍灰,大踏着步子,走了出去了。

这位王月容姑娘,一面和丁老太谈话,一面打量他们家的屋子。这里是两间北屋,用芦苇秆糊了报纸,隔了开来的,外面这间屋子,大小堆了三张桌子。正面桌上,有一副变成黑黝的铜五供,右角一个大的盘龙青花破瓷盘,盛了一个大南瓜,左角堆了一沓破书本,上面压了一方没盖的砚池,笔墨账本又全放在砚池上。那正墙上,不是字画,也没供宗先神位,却是一个大镜框子,里面一个穿军服挂指挥刀的人像。那人军帽上,还树起了一撮绒缨,照相馆门口悬着袁世凯的相片,就是这一套。这人大概也是一个大武官,可不知道他们家干吗拿来挂着。其余东西两张桌子,斜斜地对着,盆儿罐儿、破报纸、面粉袋、新鲜菜蔬、马毛刷子、破衣服卷,什么东西都有。两张桌子下面,却是散堆了许多煤球,一套厨房里的家伙。连煤炉子带水缸,全放在屋子中间,再加上两条板凳,简直地把这屋子给塞满了。

丁老太因为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正垂了头,静心静意,向下听着,并不知道她在察看这屋子。约莫有大半个钟头,月容把她的身世全说过了,老太点点头道:“原来你是这么回事,等我们二和回来,再替你想法子。你既是什么都会做,我家里油盐白面,全现成,要不然,你等着二和回来,才可以做饭,那就早着啦,恐怕你等不了。往日,他没做完买卖,也赶回来给我做饭吃,要不,事先就留下钱在面馆子里,到时候让面馆子送面来。别瞧他是个赶马车的,他可知道孝顺上人,唉,这话提起来,够叫人惭愧死了。你瞧见上面那一个大相片没有,那是我们二和他父亲。二和的老爷子官大着啦,做到了上将军,管两省的地方。二和的父亲,是老爷子的长子,三十岁的人,除了原配不算,连我在内,是八个少奶奶,把一条性命,活糟蹋了。我也是好人家儿女,他花了几千块,硬把我强买了来,做第四房。上辈老爷子,和二和的老爷子,是一年死的,整千万的家财,像流水一样地淌了去。我是一位第四的姨少奶奶,又没有丈夫,能摊着我得多少钱?我带了这个儿子,分了两千块钱,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坐吃山空,两千块钱够什么?把我私人藏着的一点首饰,全变卖完了。到了前两年,孩子也大了,浮财也用光了,我两只眼睛也瞎了。我们那位大奶奶,过了十几年的光花不挣的舒服日子,钱也完啦,就把最后剩下的一所房,也给卖了去。我本来也不想分他丁家财产了,人家说,我们上辈老爷子,共有九个孙子,就是我们这孩子分得太少,这才托人去说,就是这一次啦,多少得分一点给我们。丁家人,比我穷的还有呢,早把钱抢了个空,分给了我们一辆马车,一匹老马。我说,这是给穷人开心,穷得没饭吃,还坐马车啦?二和可就信了街坊的话,把马车拖回来了,就凭了这匹老马,倒养活了我这老少两口子过了两年。”月容笑道:“那么说,丁掌柜的倒是一位贵公子啦。”丁老太道:“贵公子怎么着?没有什么学问,还不是给人赶马车吗!”月容道:“您这话倒是真的,我只说了我在师傅家的事,没说我自己家的事。下次我到你府上来,就可以把这话详详细细地对您说了。”两人这样一谈,倒是很高兴,也忘了谁是主人谁是客。

过了两三小时,在外面赶马车的丁二和,对于家里这一位客人,实在不放心,拉了一笔生意,赶快地就赶回家了。马车放在大门外,他手上拿了一个马鞭子,大开着步子,就向院子里走,看到王月容,正在屋檐下站着呢,便道:“姑娘,好啦!我给你想到了一个办法啦,你先买一点儿东西吃,我这就送你去,你可别……”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近前来,这倒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小跨院里,扫得干干净净的,破桌子烂板凳,全理齐了,放到墙角落里。院子里有几只鸡,全用绳子缚了脚,拴在桌子底下,水缸、煤炉,还有一张条桌,全放在屋檐下来。煤炉子上烧着一铁锅开水,桌上一块砧板,撑了好些个面条子,在那里预备着。几只碗里,放了酱油、醋、葱花儿,还有一只碗,放了芝麻酱、甜酱,一个碟子,切了一碟盐水疙瘩丝儿。再向屋子里一看,全改样啦,那张条桌同做饭家伙全搬出去了,屋子里也显着空阔起来。煤球全搬出去了,地面上扫得镜子似的,不带一点脏。左边的桌子空出来了,只有一把茶壶,两只杯子,正中桌上,书理得齐齐的,笔砚全放在犄角上。院子里有两瓦盆子鸡冠花,压根儿没理会过,这会子,把瓦盆子上的浮泥,全部擦干净了,放在桌上五供旁边。母亲坐在桌子边椅子上,手里捧了一杯茶在喝呢。因道:“呵,屋子全收拾干净了,这是谁收拾的?”月容道:“掌柜的,是我收拾的,可是我没有多大工夫,还没有收拾得好。掌柜的,你这就吃饭吗?什么全预备好啦。”二和拿了一条马鞭子,只管向屋子里外望着,简直地说不出话来啦。

丁老太道:“这位姑娘,为人真勤快,自从你去后,她就做得没有歇手。”二和道:“这可真难为人家,我们要怎样地谢谢人家呢?”这句话没说完,月容把一只破旧的铁瓷盆,舀了热水,连手巾也铺在水面上,这就向他点了两点头笑道:“你先来洗把脸。”二和将马鞭子插在墙窟窿眼里,两手乱搓了巴掌,向她笑道:“姑娘,你是一个客,我们怎好要你做事呢?”月容道:“这没关系,我在师傅家里,就这样伺候师傅惯了的。”说着,她将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走开了。二和洗着脸,水哗啦子响,丁老太就听到了,她说:“二和,你瞧这位姑娘多会当家过日子,我要是有这么一位姑娘,我这个家就上了正道了。你瞧,人家还是一位客呢,你一回来了,茶是茶,水是水的,忙了一个不亦乐乎。”二和心里正想着,水倒有了,哪儿来的茶?一抬头,却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杯茶,便哟了一声道:“姑娘,这可劳驾劳驾。”月容站在门外自低了头下去,微微一笑。丁老太道:“二和,刚才你一进大门,就嚷着有了办法了,你所说的,是有了什么办法?”二和端起那杯茶来,喝了一口,因道:“我在车站上,也是听到伙伴里说,妇女救济院里面,就收留各种无家可归的女人。若是这位姑娘肯去,那里有吃有穿,还有活做,将来可以由院里头代为择配呢。你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只要到那里面去了,无论这姑娘的师傅,是怎么一位天神,他也没有法子,只好白瞪眼。”

二和同母亲只管说话,一不留神,刚才的那一脸盆水,却让人家端起走了。接着,桌面子是揩抹干净,月容把两碗下好了的面条子放在桌子上,而且还搀着丁老太到桌子边坐下,拿了筷子塞到她手上,笑道:“老太太,我这份手艺可不成,面条,全撑得挺粗的一根,你尝尝这味儿怎样?”二和两手一提裤脚,张了腿在椅上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夹子面,弯腰就待向嘴里送去,可又忽然把筷子放下,望了她道:“这位姑娘你自己怎么不吃?”她道:“我吃啦。”她捧了一碗面,在廊檐下举了两举,笑道:“我在这儿奉陪啦。”二和笑道:“这可不像话。就算我们这是一张光桌子,我们娘儿俩全坐在这里,正正经经地吃面,你累了大半天,让你坐在院子里吃,就是不让别人瞧见,我们心里头也过不去。”说着话自己可就起了出来,把她那碗面接到手上,向屋子里端了去,笑道:“这一餐饭,你是自做自食,我也不好说什么客气话,等我做完了下午两趟买卖,好好儿来请你一请。”二和说着话,可就把那碗面,放到桌子上,而且搬到了一条凳子,放在横头,将手连连拍了凳子两下,向她微微笑着道:“请坐,请坐。”月容将牙微咬了下嘴唇低头坐下。二和点点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这是你做的面,做得很好,请你多吃一点儿就是了。”月容只是低了头吃面,却没有说什么。

二和虽不是正面地朝她望着,可是当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偷着看她脸色一下,只看她圆圆的脸儿,头上剪着童式的头发,现在不蓬了,梳得光滑滑的。两鬓边垂了两绺长的垂鬓,越是显着那脸腮上的两片红晕,成了苹果般一样好看。她扶了筷子的手,虽然为了工作太多,显着粗糙一点,却也不见得黄黑,而且指甲里面,不曾带了一丝脏泥。记得小时候,常和一位刘家小姐在一起玩,她的样子,倒有些相同。正打量着呢,这位王姑娘的头可就更抬不起来了。丁老太听到桌面上静悄悄的,这就问道:“二和,那救济院的事,你得和这位姑娘谈谈,看她是不是愿意去?”月容道:“我早听到了,我只要有个逃命的地方,哪儿也愿意去的。吃完了饭,就请丁掌柜的送我一趟吧。”她说着,就仰着脸望了二和,等他的答复。她心里大概也很高兴,以为是得着一个归宿之处了。

第三回 多半日勾留闻歌忆旧增一宵梦寐移榻惊寒

丁二和在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家里会来了这么一位女客,这是想不到的事。自从脱离大家庭以来,仿佛记得没有吃过这样一餐舒服的饭,可以不用自己费一点心力,饭碗放在桌子上,扶起筷子就吃,觉得自己家里,真有这样一位姑娘,那实在是个乐子。虽然家里多这样一个人吃饭,不免加上一层负担,可是一个小姑娘,又能吃多少,她若是愿意不走,把她留下来也好。因为如此想着,所以月容说上救济院去的话,就没有答复。

月容向他看看,见他吃着面,只是把筷子夹了两三根面条子,送到门牙下,一截一截地咬了吃,咬完了两三根面条子,再挑两三根面条子起来咬着,两只眼睛,全射在桌子中心那盐水疙瘩丝的小碟子上。心里一转念,是啦,人家家里,突然地来了一位逃跑的小姑娘,可担着一份子干系。这事要让自己师傅知道了,说不定要吃一场飞来的官司,还要落个拐带二字,人家怎么不透着为难呢!人家顾着面子,直不好意思说出口,叫客快点儿走,这也就不必去真等人家说出来,自己知趣一点儿,就说出来吧。于是掉转脸,对了上座的丁老太道:“你这份恩情,我现在是个逃难的孩子,也没法子报答,将来我有个出头之曰,一定到你府上来,给你磕头。”丁老太放下筷子,顺了桌沿,将手摸着过来,摸到了月容的手臂,就轻轻儿地拍着道:“好孩子,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为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彼此帮忙,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我们这样小小地帮你一点忙,算得了什么,将来也许有我们求到你府上的时候,你多照顾我们一点就是了。”二和觉得母亲这种话,劝人家劝得有些不对劲,便端起手上的面碗,连汤带面,稀里呼噜,一阵喝了下去。月容看到,连忙将筷子碗同时放下,站了起来,笑道:“还有面啦,我去给你盛一点。”二和道:“饱啦,劳你驾。”月容站在桌子角边,对他望着,微微一笑道:“在外面忙了这样一天,饭又晚了,再吃一点。”二和看了她这样子,倒不好拒绝,因笑道:“也好,我帮着你,一块来下面吧。”说着,同走到屋檐下来,月容捧了他的碗,放在小桌上,还在抽屉里找出了一张小报,将空碗盖上。二和退后两步,两手互相搓着,望了她微笑道:“姑娘,你做事真细心,把空碗放在这里一会子,还怕吹了灰尘进去。”月容笑道:“让你见笑,我自小就让人家折磨的。”她口里说着话,把砧板一块湿面,赶忙地搓搓挪挪,撑起面来,还回转头来向二和微笑道:“下撑面总要现撑,一面撑着,一面向锅里下去,若是撑好放在这里等着,就差味儿。”二和道:“人少可以,人多撑面的人可得累死。”月容笑道:“无论什么,全是一个惯,我在师傅家里,就常常给他们一家人撑面。累死我倒不怕,就是别让我受气。”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去。

二和看了人家这一副情形,只好把两手挽在身后,来回地在院子里徘徊着。月容是手脚敏捷地煮好一碗面,满满地盛着,刚待伸手来端碗,二和口里说了一声不敢当,人就抢过来,把碗端了去。放到屋里桌子上以后,看到月容碗里,只剩了小半碗面了,这就整大夹子地挑了面条子,向她碗里拨了去。月容笑嘻嘻的,跳着跑进屋子来,将手抓住了他的筷子,笑道:“我早就够啦。”丁老太道:“你在我们家吃一顿饭,还是你自个儿动手,若是不让你吃饱,我们心里,也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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