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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05:4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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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汤朔梅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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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梅散文选

朔梅散文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朔梅散文选作者:汤朔梅排版:skip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1-01ISBN:9787567567573本书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谨以此献给:

正在消逝的原乡,和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农民。第一辑原乡记忆拾穗者的背影

秋收季节近了,郊原的田野里,处处俯仰着忙碌的收割者。

他们坚实的脚步,踩在田塍上,匆忙而有节奏;他们吆喝牛的声音,充满力度而自信;眉眼间洋溢着对生活的满足,对未来的憧憬。

一望无涯的田野,风推起重重厚实的稻浪,一层层朝你涌过来。你的肺叶里霎时会装满了让人踏实的稻香。

似乎一夜间,在清朗的月光下,打谷场上,田埂上,到处堆满了岗尖岗尖的稻垛,像一座座稳固的金字塔。

要不了几天,拥挤而喧腾的田野,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只剩得鸽哨回荡在蓝天白云间,令人遐想。

星斗寥落的霜晨,一拨拨拾穗者,伴着白露为霜的寒意出发了。她们几乎都是清一色妇女。头上罩着上海郊区妇女特有的花格土布头巾,腰里束着布袋,肩上随意地搭着另一个布袋。她们踩着薄薄的霜花,说笑着走向田野。不一会儿,晨曦微茫的田畴间,晃动起拾穗者的背影。

那时,粮食金贵,人们的口号是“颗粒归仓”。农民们年复一年地种地打粮,历史沉淀下来的饿肚子的经历,使他们对粮食更有着特殊的情感。辛苦一年的他们,除留下够一家老小吃的口粮外,其余的,都上交了公粮。一个家庭,如果小孩子多,口粮往往不够吃。这样,如果运气好,女人们一天辛苦下来,也能拾得三五斤的谷穗,聊作粮食缺口的补差。

我村的李家姆妈要数最积极的拾穗者了。她家比肩接踵有五个小孩儿,嗷嗷待哺;上有公婆长年卧病,常在床褥,日子的艰辛自不待言了。

每到这个季节的清晨,鹁鸪还在我的睡梦中鸣叫时,就听母亲一骨碌起身,念叨说:“唷!睡过头了,李家姆妈就要来了。”

蒙眬中,木窗被轻轻地敲了几下,随后是李家姆妈压低的嗓音。随着老门臼矜持的“吱呀”,尔后是她们渐渐远去的说笑声。那笑声爽朗而乐观,感染成微红的晨曦。我们的梦,也因之而格外香甜。

李家的贫困是村里皆知的。要操持好这一家子,李家姆妈真不易。在我的记忆里,她背有点驼,头发有些枯黄,一脸的农村人的质朴慈祥。成年罩着一块头巾,那布花袋是从不离身的。走起路来,头一直低着,只要有用的东西,她都捡起来,放进袋里。她的背,也许就是这样累成的。

李家姆妈她年轻过吗?我有时曾这样想。

她们质朴的身影融入同样质朴的田野,我们的母亲们在为自己的家庭,捡拾温暖的生活。

她们的腰已习惯了弯着。她们羸弱的肩背为孩子们的童年,撑起一片灿烂的天空。

她们也会累的。有时累了就直起身子,捶捶后腰,眺望远处。似乎在问:生活是这样的吗?但她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挺直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不长,后来,拾穗也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被阉割了。不难想象,李家姆妈的日子将是更为艰难。

但李家姆妈真有办法。当无奈的冬天来临时,她叫我母亲同去市郊的蔬菜田,在那里挖卷心菜的根。那卷心菜根削去厚厚的皮,露出翠翠的心。那是可以生吃的。自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卷心菜的根是甜的。

母亲说:那菜根之所以甜,是因为它经过了霜打。

为什么经过了霜打就甜呢?带着许多搞不明白的问号,我慢慢长大着。

又过了好些年,开了三中全会了,再后来,就分田到户了。

有一次,我回老家。李家姆妈驼着背在自己的场地上翻着谷子。她的头发白了,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她感慨地说:自打分田后,我家才算吃饱肚皮。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父母都老了,话自然也多,老提以前的事。因为正是收割季节,自然提起李家姆妈。

母亲说,李家姆妈背更驼了,儿女们都出道了,她也享受了镇保,说得上是衣食无忧。可她还是改不了老习惯,还常常去拾穗。现在,土地都征用搞开发了,稻田就更少了,到哪去拾?为此,她要走上好几里地呢!

我默然想,像她那样的老人,对土地与粮食的感情是融化在血液里的,恐怕今生今世是难以割舍得下的。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现在,每当看到米勒的油画《拾穗者》,我会油然想到李家姆妈这一代农民;想起那艰难岁月里,支撑起每个普通家庭的平凡的拾穗者。

那其实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朴实而伟大的精神。发表于2009年2月16日《文汇报》一棵会走动的树

谁曾见过会走动的树呢?

可爷爷曾指着屋后的老楝树说:这是棵会走动的树。

那时,我才半大的屁孩,见过乡场上奔跑的鸡鸭,磉子石上慢慢移动的蜗牛,绿原上缓过的白帆。也见过从树上掉下来的枯叶,被风推搡着小步疾走,抑或又忙兜兜地折回来,像一个赶着下地的乡下老太,回家取忘了的镰刀、头巾似的。可从未见过走动的树。如果看到有一棵树在走,其惊骇该怎样呢?

爷爷说,他小时候,那棵老楝树是站在塘坨靠田埂一侧的,而现在却到塘坨临河的一边了。这不是在走动又是什么呢?

爷爷小时候?那时我们在哪里?我将信将疑地抬头仰望楝树的树冠:棉朵似肥厚的白云,从树的一侧侃侃地移过来,被密匝匝的枝叶遮住,一会儿又恓惶着从树冠的另一端走出。那是树在走吗?可树,依然站在老地方。

既然爷爷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夏夜里,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宇,爷爷会叹惋说:又有一个人老死了。结果,第二天就传来隔壁队里阿德父亲的死讯。莫非那棵树是趁着夜色偷偷地走动呢!就像我小时候在家待得无聊,想出门玩儿,可大人却不许。于是就贴着墙壁慢慢向门口移动,趁大人稍不留神,一忽儿溜之大吉一般。

我一度曾特别留意楝树走动的事,每天早晨专门去树下撒尿,乃至那地方被太阳一烤,有一股臊味。可楝树还是矗在老地方。

那是怎样的一棵老树呢?你想想,它是看着爷爷从一个撅着鸡鸡的顽童,变成一个冬天戴着毡帽,围着作裙的老头的。它的年龄该有多大?

那楝树真是树中的老头了,不但一点也不挺拔,而且还显得老态龙钟。像它这么高大的树,应该配一顶宽大而体面的华冠才是。可它的树冠只剩下偏向临水的一边,像个歪头胡似的梗着。树冠也就半个牛车棚那么大。它的枝条也不像柳树、女贞树那么婀娜,而是僵硬地戳着,直直地站在那里,活像一个剃了板刷头的倔老头。

那楝树自根部而上一人高处,有一道裂痕。爷爷说,那是当年东洋人的炸弹给扔的。那天,两架贴着膏药旗的飞机,大马蜂似的“嗡嗡”打转。东洋人估计华盖般的树冠下一定躲着人,便下了两个弹。一颗掉在河中央,炸起的水柱,将小鱼小虾抛撒到两岸;另一颗弹直冲树冠而下,在削去靠岸一侧的枝干后,贴着树干往下刨出一道很深的槽。可那弹没炸开,一直钻入地下。楝树下躲了许多村民,阿毛就此吓傻了,整日疯疯癫癫的,没活过二十岁。第二年,那楝树不长新叶,人们以为它会死了的。可后来,楝树的伤口处分泌出黏性的树胶。伤口渐渐地弥合了,只是从未平复,宛若一条飞天蜈蚣。季风来临时,胳膊般粗的枝条,冷不丁地被吹折下来,惊起在树下淘沙的鸡鸭。不知何年,枯瘦的枝条上又长出了稀疏的叶子,仲夏时开出暗红色的细花,结出豌豆似的楝实。但那楝实来不及长足就哑了,从树上掉下来,鸡鸭都不食。

那也是爷爷说的,我都信。只是未见楝树走路。我想,你就走一步让我看看吧,哪怕很小很小的一步。难道你真的老得不能走动了吗?

而当我到了会搓草绳,挽起绳圈,尺蠖般攀上树冠的年龄时,楝树早已结得楝实累累了。那楝实形似青橄榄而小,味苦涩。大人说,吃了楝实会成哑巴。隔壁队的王哑子就是小时候吃了楝实,而整天嗷嗷着乱叫傻笑。菜花蜡黄的季节,专门追赶穿花衣裳的大姑娘。我们自然不敢吃,只是摘它作子弹,用弹弓弹射麻雀、黄脰鸟什么的。楝树的枝条生脆,大人唯恐我们掉下来摔折手脚,就吓唬说树洞里有一条大青蛇,专吃小孩。上面倒是有一个洞的,但从未见过什么蛇。我们出于好奇,壮着胆,贴着洞口侧耳倾听。洞内传来幽邃的喁喁声。那是楝树胸腔里的郁闷呢,还是发自大地深处的喧响?

我们习惯了坐在树冠丛中,听高处喜鹊雏鸟的呱啦,看河道里悠悠来往的船只:农夫不紧不慢地将河泥罱入舱内;穿戴得大红大绿的船姑,将捕鱼的网船摇得飞快;拖着送公粮船队的机器船,吃力地“突突”着,溯流而上。那机器船驶过后的浪涌,舔舐得两滩的芦苇、茭柴惬意地沙沙作响,久久未尽。

有一年春夏,我沿着灭螺带钓青蛙,冷不丁被什么绊了个踉跄。一瞧,原来是楝树的一截根茎,像翘着的二郎腿。我抬头仰望,只见楝树的伤口像眯缝的老眼,枝条间发出喑哑的“咯咯”声。它活脱一个老顽童似的。我疑心它是故意绊的。

再仔细寻觅,发现楝树的几只脚趾已蘸着了水面,像在试水温。原本它离河滩还有两三拃,可现在大半的根茎居然已站在浅滩里了。

懵然间,我又想起爷爷说的楝树会走动的事。不过,它是何时走到水边的呢?它为什么要去水边呢?是纳凉吗?是口渴吗?

也许它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就怀揣一个梦想,要在河岸的阳面生长开花,那里即使冬天也阳光充足。结果当一只善解人意的白头翁要成全它的心愿而抛下时,一阵风使生命的轨迹偏离了方向。从此,它在河岸的阴面落地生根。那是哪一年呢?它自己也说不清。只记得那条河正处在少女时代,她腰肢袅娜,眸子清纯,遍身散发着艾蒿、芦苇的体香。而眼下,那河床臃肿不堪,河水异常的浑浊。出现在它的视野里的,尽是些陌生而年轻的外来物种。它与那些年轻的物种缺乏共同语言,而与它年纪相仿的树种却寥寥无几。

也许它想会会对岸老迈却心仪已久的乌桕树,坐到一起说说地唠唠天,回忆回忆那时的河,那时的天空。可它与乌桕一直保持几乎永恒的距离。当年那颗哑弹砸中它时,它本该死去的。就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心愿,才促使它活过来的吗?也许根本就不是这些。它只是想到河边照照自己的容颜。看看自己真的到老得没人愿意跟它说话的境地了吗?

它的身体也慢慢地向对岸倾斜着。水面上罩出一片稀松的影,像是一个耳背的老人,在专注着倾听另一个老人说话。

也许是怕不小心会掉到河里,更是因为我们已过了爬树、打弹弓的年龄。从此,再也不见谁尺蠖似的往树上爬了。只见到了蚕豆登场的初夏,蝉扒开封土出来,顺着树干攀援,唱一个炎热的季节。久而久之,楝树干上生出苔藓了。春来,爬山虎藤攀附上一层厚厚的鳞甲;秋去,一种叫“麻雀棺材”的藤蔓植物,在它的半腰结实吐絮。它真的越发显得龙钟邋遢了。

横亘在它面前的那条命运的河,也渐渐地淤塞了。没有农夫罱河泥,就再也不能承载过往的运粮船只,再也不能牵动一个个渔舟唱晚的黄昏了。

那时,我已相信:树,是会走动的。只是走动得极其缓慢,缓慢得像小时候等过年一样。到我想跟爷爷说,那棵楝树果真会走动时,爷爷已去世了好多年,骨灰也早已埋在河的对岸了。

在一个台风过后的早晨,村里人忽然发现,那棵楝树已悄然倒下。那粗大的根系,像非洲塞伦盖提草原上,早已绝迹的猛犸象的骨架。那主根系间,居然还夹着当年那颗锈蚀的哑弹。那些根系把弹体缠得死死的,扳也扳不开。但此时已几乎没有人能说出那颗哑弹的来历了。

那楝树倒下后,人们才发觉它的高大。高大得能够横架到河的另一边,成一座独木桥。借此,叫春的猫们踩着楝树的躯干,走捷径去幽会;黑鱼在楝树的阴影里消夏。不管梅雨怎么煽情似的撩拨,楝树再也没有力气发芽了。

只是到夜晚,鸟儿在飞越这片天空时,会冷不丁地掉下来。老人说,那树没有死,它的魂还矗立在那里,鸟儿是撞上它了。而我想,那一定是本地的一些留鸟,习惯以为那树还站在那里,于是凭空落脚,不意踩空掉落下来。就像上课时老师喊起立,有调皮鬼抽去你屁股下的凳子,致使你坐空一般。

村里人都说,那是方圆几十里仅存的最后一棵老树,如今它真的死了。可我觉得,它并没有死。因为它拱起的脊背挣扎出一种想站起来的精神。躯干上面长出了许多苍耳,披着网状外衣的竹荪,五颜六色的蓁蘑与香蕈。那是它梦想撑起的一个童话世界。它还活着,生命对于它,只是转换了一种存在的形式而已。

那棵楝树,用漫长的一生,就走了这么一段距离。就像波澜壮阔的历史,浓缩到历史书上,也就短短的几行一样。发表于2013年第10期《朔方》生命的交响曲

五月的乡村,应该是蛙声一片的时候。在这个季节的夜晚,每每枯坐于窗前,晚风送来热闹的蛙鸣,时如管弦,时如更鼓。不禁使人联想起“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诗句。那蛙鸣,一阵阵一声声,带着对生活的憧憬,流淌在童话般的星光里,印在乡村少年的心坎上。

而近些年,虽依然生活在市郊,但难得听到蛙声,所多的是汽车轮子的轰鸣声,和远处都市的喧闹声;偶或听得几声蛙鸣,却是那样的寂寥,不成气候;河道港汊间,也少有一簇簇的小蝌蚪。

这倒使我记起小时候的情景了。

每当春雨初晴,我们背着箩筐,去河边割草,常常被漂浮于水面的银色带子所迷惑:那多像夏夜银河里的星星呵!又多像飘在蓝天的风筝呵!回家曾问过奶奶,说是青蛙妈妈产的卵,会孵蛙宝宝的。于是,放学后,我们三五结伴,扔了书包去僻静的小河边观察。发现那银色的带子是缠着水草或芦苇丛的,青蛙妈妈是很细心的,唯恐自己的儿女被水流冲走。再细看,那乳白色的带子上,有芝麻般的小黑点,排列得很均匀,像串串无尽的省略号。那是未出世的小青蛙的眼睛吗?不然,为什么像在注视我们呢?几天后,那省略号就变成无数的逗号,就像乐谱上跳荡的音符——那不正是生命的音符吗?我们正为那神奇的变化纳罕呢!曾几回回误了割青草,挨大人的责备。待我们再记起它们的时候,那银带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江满江的小蝌蚪。它们一会儿排成长龙,蠕动着,似乎玩着老鹰抓小鸡;一会儿簇成一团,挤兑着,似乎在玩过家家。它们在碧水青草间从流漂荡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而我们却正为未见这梦幻般的蜕变而怅惘呢!

大约两个星期过去后,这些小蝌蚪长出了胳膊与腿,在戏耍中不知不觉地告别了童年的摇篮,在父母亲充满鼓舞的爱的歌声里,与童年的小伙伴挥别,去闯荡陌生的生活。春水像一个朴实的保姆,默默地把它们送得很远很远。生命的考验正等着它们。

在油菜花与紫云英烂漫的日子里,田垄间、机耕道上,到处都是它们幼小的身影。它们坚韧地跳跃着、爬着。拖拉机开过去了,牛踩过来了;鸡鸭们正寻找它们鼓腹。道路上从此留下许许多多它们夭折的生命。但它们依然那样义无反顾地爬着,朝着心中梦想,朝着广阔的田野爬去……

等到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它们就用嘹亮的歌喉,在小河边,在田垄间的绿荫里歌唱了。

啊!那令人遐思的蛙声,唱出一个璀璨的丰收年!

酽酽的阳光里,随风飘来一两声耕者悠长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鞭声。那汗水顺着耕者的泥腿、耕牛的脊背流下来,流下来,流下来又一声不吭地跌进水田里。青蛙,你都看到了。于是你就像田边的乐队,奏上一曲,给辛劳的人们解乏鼓劲。

这时,那些耕者,会直了直累弯的腰,看看烈烈的太阳说:蛙在叫了,歇下来吸支烟吧!

每到萤火明灭的夏夜,辛苦了一天的农民都回家了。那正是蛙们显身手的时候,它们就像忠实的老农,在田间巡逻,吃昆虫护庄稼。同时组成一个庞大的乐队,在满天的星光里,演奏灿烂的交响曲。在这交响曲的旋律中,油菜在悄悄地鼓荚,麦子在欢畅地扬花。而农民的梦,就像新碾的面蒸的馒头,那样的甜,那样的香……

那是用生命唱响的旋律。青蛙是应该用自己的声音歌唱的,它们从一个个小小的音符,蜕变成一只只青蛙,这期间历尽了磨难,然而它们还是那样的乐观,歌声中没有一丝的忧伤与颓唐。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呢?我想,只要你热爱生命,热爱生活,那你一定会热爱这歌声的。

前些日子,偶尔翻到一幅《小蝌蚪找妈妈》的漫画,看后心情沉重。小蝌蚪却是在人类的餐桌上,找到不再唱歌的妈妈的呀!

我想,假如没有蛙声,那夜该是多么的寂寞啊。还会有农民的梦吗?还会有孩子们的笑吗?还会有谁吟诵“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诗句呢?2009年4月26日于竹喧居菜花黄时塘鳢肥

塘鳢鱼,奉贤西乡俗称“花花鱼”,东乡则称“豪鲋”。形似“笋壳鱼”而小,不满一拃,重仅一两许。体肤呈棕褐色。头大而稍扁,鳍似葵扇,腹部鳞有刺扎手,毛毛然。

塘鳢鱼肉质嫩肥,口感鲜美,为常人所喜爱。这也许与它的懒散,不善游有关。人们很少能看到一条游动的塘鳢鱼。虽游则两三庹,即伏于泥藻间,作观望状。

每年四五月,田野里油菜花蜡黄的日子,春江水暖。塘鳢鱼躲在瓦砾、石缝或人们洗菜淘米的水桥石间,吞袭小鱼小虾鼓腹。在这万物繁殖的季节,河道的蕰草间鲤鱼、鲫鱼打祭(交配)的声响,激起塘鳢鱼沉睡的欲望。不过塘鳢鱼要文雅、绅士得多,不作无谓的打斗。只有公鱼鼓起腮帮“咕咕”地唱情歌,吸引雌鱼与其结秦晋之好。

巫山云雨过后,雌塘鳢鱼将鱼卵产在水桥石的下面或侧畔,当然瓦砾堆里也有,只是不易发现。那鱼卵是粘附在砖瓦上面的,不会被水流冲走。一条雌塘鳢鱼,一次产出巴掌大一片卵。产完卵后的雌鱼,则万事大吉,它比雄鱼要潇洒得多,独个参加跳舞、喝茶等社交去了(如果鱼类也有舞厅、茶馆的话)。看管鱼卵则是雄塘鳢鱼的事了。这雄鱼一点没有大男子主义。不像人类和大多的哺乳动物,幼崽都由母亲照拂,雄的却优哉游哉,翘着腿得意地喝烧酒,闹不准还红杏出墙。而雄塘鳢鱼则不然,在余下的两周内,竭尽父亲的责任,寸步不离地看护着未出世的后代。若卵产在两块水桥石的缝隙间,你能看到它伏在卵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对鳍在微微噏动着。好像在给未出世的儿女打葵扇。

雄塘鳢鱼也是护犊子脾性。此时,若有小鱼小虾不留神靠近,它就猛一摆尾,凶悍出击。但也只冲出尺许,旋即回来。人们摸准了它的脾气,于是撸起袖管,探入水桥石四周或下方捕捉。塘鳢鱼一见巴掌,庞然大物也。为了下一代的安全,它敢于亮剑。一口咬住探入的手指,紧紧不放。即使被拎出水面,也绝不松口。直到放入盛水的脸盆内才罢休,但为时晚矣!一个人如果摸三五个水桥石下来,少说也有一二十条塘鳢鱼。

如果塘鳢鱼在水下的瓦砾砖石堆里,伸手够不着,小孩子就用钓的方法。这也很方便,钓钩上根本不用鱼饵,就像钓龙虾,放下钩线,在那里乱抽一起。只觉得鱼竿一沉,就知道鱼上钩了。轻轻一提,一尾塘鳢鱼“泼剌”出水。

那些雄塘鳢鱼,在出水的刹那,也像人一样后悔吗?其实它们在这岁月漫长的基因传递中,早已输入了密码,代代相传。那就是:狭路相逢,即使知道不是对手,也要亮剑!否则,算不得堂堂的一条公鱼。

塘鳢鱼的卵,排列如蚕种,密密的。形色如人们喜欢的果汁粒粒橙,饱满而光滑。雄鱼被钓后,若过几天你再光顾那几个水桥,那些失去了父亲庇佑的未出世的生命,只剩下一层瘪瘪的皮囊。它们是在梦中,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时,就成了鱼虾的腹中之物的。

塘鳢鱼是四腮鲈的近亲,这只要看它们的长相肤色便知。不过,四腮鲈是珍稀鱼类,据祖父辈说,只有松江的华阳桥下面才有。离开华阳桥不出一爿田,尽管那鱼外貌酷似,却是三腮的。这说得有些玄乎。那其实是后来环境的污染,也许是捕捞的不节制,才使松江华阳桥的四腮鲈绝迹的。近年听说又开始引进了品种。不过那一定不是一般的百姓所能够享用得到的。

苏轼《后赤壁赋》有:“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可见四腮鲈的名声了。辛幼安有“休说鲈鱼堪脍,正西风,季鹰归未”之句。说的是西晋与阮步兵齐名的张翰,因见秋风起,而思念吴中的莼菜羹、鲈鱼脍,发“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之感慨。此鲈鱼即四腮鲈。虽然张季鹰是以此为借口,以避司马氏重门阀的黑暗政治体制。然不恋故乡的他物,而独思莼菜鲈鱼,想见鲈鱼实在是美味了!

其实,四腮鲈不只松江华阳桥下有,只是张季鹰等文人墨客的雅赏,以及乾隆老儿“江南第一鱼”的御赐故。不过,同是宋人,但早于辛幼安的范仲淹却发这样的感慨:“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他虽没有说是四腮鲈,但我想大概也是指四腮鲈的。不过,他作为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宰相,所见到的不仅是“鲈鱼美”的一面,而且有出没在风波里,捕捞生活的劳动者的艰辛的一面。

这似乎扯得有些远了。

还是回到塘鳢鱼上来吧!向来与四腮鲈近亲的塘鳢鱼,大概算得是寻常百姓餐桌上的美味了。而塘鳢鱼以荠菜花白、菜花黄的季节最为鲜美。

暮春,塘鳢鱼可谓时鲜。它可以与竹笋一起煮汤,其汤鲜美绝伦;塘鳢鱼炖蛋,不失为农家菜中的上品。还可以与雪里蕻一起红烧,或放些姜葱清蒸,也是一种上好的选择。

现在正当是塘鳢鱼肥美的季节,不妨到乡下去走走。那里不仅有塘鳢鱼可享,还有清新的空气,相对淳朴的人情。到那里可以过滤一下污浊的心肺,使胸腔开阔些,使心脏跳动得从容些。发表于2014年第6期《浦江纵横》何日见彩虹

夏日,为消溽暑,住到了乡村的老家。

太阳虽还挂在枝头,迟迟不肯下山,渐渐将农舍长长的阴影移到乡场上。母亲在灶前烧夜饭,父亲在屋前的河边赶鸭子。我到门前的百尺泾里齫一桶水,潲在水泥地上,以挹住风撩起的小尘。神奇的是,原本燥热的风,经过阴影的过滤,凉爽了大半。

随后,我放一把竹榻躺下,顺手再拖一只小杌子搁脚,享受起晚饭前的片刻宁静。

风,从青嫩的稻尖上吹过来,从长满荷花、紫芡、菱角的池塘上吹过来,裹挟着乡村特无可名状的清芬,夹杂着稀松的蛙声。你会觉得,那微风与蛙鸣是绿色的,触手可及。此刻,手头若有一本心仪的闲书,有意无意地翻几页,聊当休闲的佐料。这大概就是羲皇上人过的日子了。“朝佀于西,崇朝其雨。”风的手,将《诗经》翻到《蝃侒》篇。“蝃侒”者,虹也!虹,我们乡下俗称“鲎”(hòu)。“朝佀于西,崇朝其雨”,虽出自两千几百年前,但它表述的意思,却还保存在现在的谚语中,即“东鲎日头,西鲎雨”中的“西鲎雨”了。那谚语整句的意思是:傍晚时,东方见鲎,第二天一定是晴天早晨;西方见鲎,那这一天必定雨泽如注。《蝃侒》的开句是“蝃侒在东,莫之敢指”。这意思,在奉贤乡下还保留着。小时候每当看到天上出现了虹霓,而我们又兴奋地用手指时,大人们会呵斥说,鲎是不能指的,指了,手指头会烂掉的。虽然,那时未曾见着谁的手指烂掉,但我们都心怀敬畏,不敢造次。

合上书想想,这些年确实也难得见彩虹了。就拿今年来说吧,时令已近处暑,可从未见到过一次彩虹。现在的小孩儿,长到读书的年龄了,尽管他们的彩笔下曾描画出彩虹,但那只是在画图册上搬过来的彩虹。即使想象再丰富,也去真正的彩虹甚远。

是什么原因使彩虹隐曜?是浮躁的烟尘吗?是日趋污浊的大气吗?

记得小时候,尽管冬天很冷,小河上结的冰层,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但夏秋季节,却雨水丰沛,几乎每天的午后,总会有一场雷阵雨。午睡的蒙眬间,隐隐闻听到雷声渐近,乌黑的阵雨云翻卷着从天边推到头顶,随着霍闪的银鞭一鞭紧似一鞭的抽打,热辣辣的雨点在田野里、操场上炸开。于是,雨雾间夹杂着厚朴的尘土味了。

那多半是午休时分,我们一溜儿排在教室外低矮的檐下,看瓦当间的水滴,连贯成水线,再稠密成雨帘。用双手捧掬瓦当间如注的雨水,或者干脆引颈向外,让雨水冲走睡意。抑或还仰张着嘴,以承接来自高天的清甜。还嫌不过瘾的,就借相互推搡为由,索性在操场上绕个小圈。夏秋间我们都打赤脚,操场上于是多了几串浅浅的脚印。

上课的铃声响了,无奈间我们被老师赶进教室。这堂课的效果无疑是最差的。不管老师再用粉笔擦将讲台拍得乓乓响,教室里鸦雀无声的是我们的躯壳,而那一颗颗顽心早已飞到野外:看到汪成泽国的仓库场上,癞蛤蟆踱到场中央,粘食恓惶的虫蚁,吃面条似的吞食蚯蚓;稻田里溢出的淙淙流水,正顺沟渠而下,吸引着攻水鲫鱼,那该是晚饭鲜美的菜肴……

半个来时辰后,雨过天晴。鲜润的太阳,在东南的天宇扯起一道拱形的彩虹。有时还不止一道,而是两三道。有的呈半圆的拱门状,似乎告诉我们,进入那扇门,里面定是个奇妙的世界;有的只是弯弯的一截,像春日里的芦芽,直插天庭,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向往……

我们呼吸着富含臭氧离子的清新,卷起裤脚管,涉着泥泞,也涉着青涩的年华,跋涉在乡间小路上。老师温暖的目光,护送着我们的背影,融入袅袅的炊烟,走进农户人家瞩望的门框。

我们的脚脖子渐渐在泥泞里茁壮,我们的心灵像雨后的天空般晴朗。那是因为我们心里,已烙下了那道道岁月再也抹不去的彩虹。

即使现在,已到了读得进《诗经》的年龄,想到此,老成的心依然不免神往。

当年,时不时会扯起的道道彩虹,如今,则成了梦想。如果一个人,在童蒙的年龄段,不曾见到过彩虹,那对他的成长则是何等的缺憾呢!有一位父亲,为了给女儿看究竟什么是彩虹,就用一架喷洒农药的喷雾器灌上水后,面对着阳光喷洒,制造出一条具体而微的彩虹。虽然这也是彩虹,但与大自然浑然天成的彩虹相比较,实在是出于这位父亲的无奈。但我以为,那该是这位父亲送给女儿的童年最好的礼物了。

天边的云层里抽着闪电,但太遥远了,听不到丁点雷声。这夏天几乎没下过像样的雨。蝉的嗓子也干渴得冒烟,不然那鸣叫为什么那样喑哑呢!

随着木头锅盖的闷响,灶间里飘出夹杂着蒸茄子、炖蛋的饭香。它唤醒了童年熟悉的记忆,就像久违的乳香。

今年,看来还是见不着彩虹咯!“朝佀于西,崇朝其雨”,我又念了一遍。把书扔到小杌子上。清风,你去翻吧!发表于2012年2月10日《新民晚报》戳鱼

以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表达一个意思,且作为文章的题目,大概是有些突兀的。这怪不得您,那是奉贤西乡的土话。指的是一种捕鱼的方法。那方法应该是很原始的,就像纪实频道播放的非洲土著人用标枪狩猎一般。所以,我怀疑,这就像我们虽然有了拖拉机、收割机,却依然离不开锄头、镰刀一般;尽管现在有了更功利的渔具,但原始的戳鱼的鱼叉,还是与镰刀、锄头一起留传了下来。

戳鱼的工具是鱼叉。鱼叉有两种,一种是“扁叉”,形似《水浒传》中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使的钢叉,不过不是三根刺,而是齐刷刷的五根刺。还有一种叫“团叉”,形似圆柱状,有五到七根刺。那鱼叉,不管是“扁叉”还是“团叉”,原本都是由铁匠铺打制的。后来也有以建筑用的线材焊制的,这只是取其制作方便,其刚性及锋利远不如铁匠打制的,但每根刺上也有倒钩。一般的鱼叉都在筷子般长,倘若要叉大鱼,如黑鱼、鲤鱼,就得用尺把长,带刺的鱼叉。鱼叉的另一端有一根铁条,插在竹竿的细端,再用铁丝或麻绳捆绑牢固。那竹竿有五六米长,尾端还系一条与竹竿等长的麻绳。

之所以叫作“戳鱼”,因为就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去刺中鱼,故得名。戳鱼,除了冬季及早春,其他的季节,都可以为之。那时乡下港汊纵横,有的是鱼。男人们在劳作之余,看看家里没吃饭下酒的菜,就操起鱼叉到河滩边走一遭。要不了个把小时,就拎着一串鱼进门了。那戳到的鱼,都是用青韧的茭柴茎穿着的,虽冒着血,却很鲜活。一刮掉鳞片,放上些毛豆或青椒红烧,鲜美绝伦。

因此,戳鱼成了作为农村男人的技能。男孩子从十来岁起,就扛着鱼叉,游走在浜滩边,不出两三年,便成了一位戳鱼好手了。若遇到哪家嫁囡,而男方家境不富裕,媒婆往往说,那囝囝头乖巧,家里的荤腥,都靠他戳的鱼营生。这一年下来得省多少钞票呢?女家想想也是。这门亲事就答应了下来。由此看来,这会戳鱼,也成了农家小伙子相亲的筹码。有的人因为自己喜欢吃鱼,所以添作菜肴;而有的人,自己不喜欢吃鱼,只是出于一种癖好,几天不摸鱼叉,就技痒。

我父亲就是一个戳鱼能手,每次出门,从不空手而归。可他不吃鱼,理由是:鱼太腥了。有时戳得多了,就分发给左邻右舍。后宅的新奎伯伯更是戳鱼高手,其技艺远在我父亲之上。

戳鱼虽是小技,但也自有其门道。而以你未见鱼,却先被鱼发觉为大忌。所以隐身显得尤为重要。新奎伯伯戳鱼时,会在不同的季节穿不同颜色的衣服。这大概与他参加过志愿军,打过两个战役,会找有利地形隐蔽有关。

若是在春天戳鱼,新奎伯伯穿毛蓝头土布的衣裤,头上戴一个放青的柳条绾的帽子。夏秋,则穿洗得发白且打满补丁的旧军装,再戴一顶破凉帽,若站着不动,宛似一个吓唬鸟雀的稻草人。这样,就与这个季节四周的环境保持同一色调。

戳鱼时走路也有讲究。除了脚步要轻,以免引起细微的震动外,而且不能改变走路的速度与脚步的频率,更不能见有渔情就居足。否则,鱼一定溜之大吉。因为,鱼也鬼得很,它其实早就注意着你了。即便是这样做了,还有一条得千万注意,不能正视着朝河面看,鱼见有人在观察,对不起,尾巴一摆,“轰”的一声,跟你拜拜了。

新奎伯伯观察渔情时,也善于伪装,不是背一捆青草,就是掮一把锄头,像一个出工的农夫。眼睛却不时地朝河里斜着瞥一眼。他发现有鱼,也不居足,笔直往前走。说笔直走,也不是一往无前地快走。他的小腿肚子粗壮,开步也显得特别沉,似进非进,像一匹谨慎的树腊蜥。其实,他的鱼叉就放在附近的垄沟里。绕一个圈子,拖着鱼叉,从沟渠里径直过来。当鱼还在高谈阔论,嘲笑这个农夫时,“扑哧”一声,鱼叉已插入它们的背脊。

这当然是指戳鲫鱼之类,若戳黑鱼,则没那么容易。戳黑鱼一般都在初夏以后的日子。黑鱼有灵性,所以鬼得很。一般不现身,除非是今天心情好,出来晒晒太阳;或者是驱赶着小黑鱼游玩。虽然如此,它的行动依然很诡秘。一般是,人还未见它,只听“咕隆”一声,早已遁得无踪无影了。会戳鱼的人一听早知道是黑鱼,于是就守在那里,有时要守好几天。那也一定得赶在黑鱼到达之前进入阵地。

戳鱼一般都瞄准鱼头前面一点,这不仅是鱼的要害,还是因为鱼在逃避时总往前,所以得有提前量。当然,还得看天气,阴天与艳阳天不同,如果是艳阳高照,太阳直射水面,则会引起折射,所以在瞄准时发生偏差,那要根据光照的角度来判定。这些,新奎伯伯最有经验。

新奎伯伯先把鱼叉放在最顺手的地方,然后蹲在沟垄间。这时,天多半有些热。他用一张芋艿叶或香瓜叶罩在头顶,既遮阴又伪装。即使黑鱼发现,也误以为那个农夫在拉屎。黑鱼到来时先有征兆,若是听到一阵急促细小的泼水声,准是落单的黑鱼来了。那是在觅食的小鱼虾躲避黑鱼时的声响。若听到鱼换气的唼喋声,那肯定是一条母黑鱼牧着小黑鱼过来了。而此刻,母黑鱼一定在小黑鱼后两三米远的地方。只要你耐心等着就是。如果此时怀疑自己已被黑鱼发现,则将早已折好的狗尾草或芦叶,遮住面部,且轻轻晃动。那是对黑鱼的催眠术。晃动得黑鱼有些眼离,慢慢地摆动起尾巴迷糊起来。

看着黑鱼游进自己的射程之内,新奎伯伯动作比猫还轻巧十倍,慢慢地挪动鱼叉,轻舒猿臂,鱼叉早已似离弦之箭,脱手而去。只听得“咕咚”一声,随即是鱼叉竹竿剧烈的抖动。黑鱼还以为在做梦,新奎伯伯早已笃悠悠地收起麻绳,一条老黑鱼亮出水面。嚯!足有五六斤重。当将黑鱼甩到垄沟里时,那黑鱼终于明白上了老家伙的当,情犹未甘地作最后的挣扎。但悔之晚矣!新奎伯伯释然地点上一支“勇士牌”香烟。

新奎伯伯的家里,一年四季有鱼。鲜鱼吃不完,就腌咸鱼。场角上一根竹竿祭得高高的,上面尽是各色各样的鱼干。来客人了,便摘下几条或割几片。可他自己也不喜欢吃鱼。

戳鱼最好的季节是在四五月,那是鱼的繁殖季节。河岸边的芦苇、茭柴、菖蒲刚放青。滩涂畔的东洋草刚从秧包衣里挣脱出嫩叶,便成了鲤鱼与鲫鱼打祭(交配)的温床。这时的鱼多,而且好对付。即便是阿囝哥(这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物,我已在好几篇散文中提到他,可惜他比我祖父还大些,也早已作古了。之所以一直写到他,因为他有趣。)这样,虽常戳鱼,但是个从不见长进的主,也不会空手而归。

阿囝哥不像我父亲与新奎伯伯,他最喜欢吃鱼。嗅到鱼腥就掉口水。照理,他该是个戳鱼高手,可造物主偏与他作对似的,他的渔技太烂。除了这鱼打祭的时节,其余,难见其有所斩获。

他,清瘦的个儿,背驼得厉害。我怀疑他晚上睡觉一定不能平躺。走起路来一弓一弓的。脖子细长,接食管粗大。喜欢说笑话,说到开心处,只见其接食管上下抽动。三五爿田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做过生产队长,种地是好把式,可就是戳鱼不见长进。

阿囝哥只要一提鱼叉,神情就严肃,也不再说笑话,最多是干咳几声,以释放自己的紧张情绪。他在河边逡巡时,虽动作谨慎,但总显得有些滑稽。他未曾见鱼,而鱼早就“咕咚”一声滑脚了。鱼倒不吓着,可他吓得“噢呀”一声,脑门沁出细汗,心头“怦怦”乱跳。即使难得发现渔情,早就紧张得喉结发干,走路的姿势像痉挛。看看离鱼近了,不是鱼叉兜住庄稼,就是不小心被土块、草茎绊个踉跄。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偶然见阿囝哥戳到一条半大的鱼招摇过市,人们就议论说: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大概那条倒霉的鱼在撒污,来不及系裤带,被阿囝哥撞个正着。

我想,阿囝哥的戳不到鱼,也许是因为他太功利了。因为他喜欢吃鱼,在戳鱼的时候,老想着鱼味的鲜美,以至于喉结抽动,手脚痉挛。看来,你想做成一件事,应该从容不迫,以平常心对待,才能成功。

不过,在鱼打祭的时候,则另当别论。人们说,恋爱阶段的人,智商是最低的。在这个季节,鱼也不例外。或者不是智商低,而是利益驱使。孔子说:食色,性也。人的利益是想吃鱼——像阿囝哥,而阿囝哥太功利,却戳不到鱼。而鱼的利益是遗传自己的基因,延续后代。这些个鱼,鳑鲏鱼也好,鲫鱼也好,鲤鱼也好,三五条,甚至更多的雄鱼追逐一条雌鱼,打斗着,翻滚着,根本忘却了一条条鱼叉正等着伺候。

鱼打祭的声音此起彼伏。阿囝哥急得像蚂蚁,哪里起水花,就奔向哪里,待他奔到跟前,鱼又在另一处打祭了。不过打祭的鱼实在太多了,像逆松花江水而上产卵的大马哈鱼,棕熊总能逮得到。所以,这也是阿囝哥的渔季。戳鱼虽是小技,但我们从阿囝哥与鱼打祭上也能悟出一些道理。

戳鱼作为一种捕鱼技能,是符合不涸泽而渔的古训的。它专挑成鱼,而放过小鱼,从而使鱼的繁衍生生不息。现在,戳鱼的技能,近乎失传,这不仅是因为农村的后生少了,更是由于人们的疯狂,嫌戳鱼所获有限。于是电触鱼、笼头网的伺候,所过之处,小鱼小虾一网打尽。现在的港汊间,许多鱼类已经绝迹了。

环境的问题,虽已引起人们的关注,但何时再能恢复到近乎原生态的乡村呢?2011年12月6日于竹喧居竹园夏梦“盼望着假期,盼望着明天,盼望长大的童年。”听着罗大佑的歌曲《童年》的旋律,我的思绪就梦游般地飘过岁月的万壑千山,推开记忆的道道重门,踉跄着迈向童年的门槛。那道关闭了这么多年的门,门框上也缀着些无奈的蛛网吗?风过处,微尘也带着岁月的陈腐,百无聊赖地飘落下来吗?然而,当稍稍推开那道门,透过门缝向内张望:那一串串天真无邪的笑声,那一张张稚拙顽皮的脸,就像夏日的阳光,蓦然间,灿烂在你眼前,荡漾在你的耳畔。

噢!那是向往的假期,那是难忘的夏天。

夏天去哪儿?乡下的田野虽然辽阔,但太阳更肆无忌惮。最好的去处,是宅后的小竹园。我们那儿的农家,大多因循着“宅前种桃,屋后栽竹”的旧习,差不多家家栽有竹子,只是占地的大小罢了。竹子的品类不算多,一般都是篾竹、孵鸡竹、黄芦竹;当然还有慈孝竹,但它是丛生的,长出的笋又细,对农家来说,实用性不大,也无法入其内乘凉,所以也少有栽种,而所多的是篾竹与孵鸡竹。篾竹虽不如孵鸡竹茁壮,但它的笋最青绿鲜嫩;孵鸡竹的笋又粗又黑,但煮食时有股苦味;黄芦竹一般都栽在墓地上,秆是黄的,叶片也枯瘦些,其笋也食之乏味。白居易的“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大概指的就是它了。

放暑假的时候,竹园里当年的春笋,业已长成新竹,一眼望去,虽一样的婆娑,但不见得老成——青青的枝干,油油的叶脉。但也不妨我们纳凉、玩耍。

放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竹园里放上桌子椅子,把上学期的作业本搬出来,再一页页撕下来,折叠成三角片、方正的豆腐干片。然后在竹园里扫出一片泥地,在上画一个圈,摆开架势翻三角片或豆腐干片赌输赢。若是输光了,就撕旧课本,直撕至最后一页。这样的倒霉事,只有“白饭”常常遇到。“白饭”是我的一个玩伴。农村人有个习惯,相逢时总要问“吃了吗”或“吃的什么”之类的,每问到“白饭”,他总是打着饱嗝说:白饭。于是,那就成了他的绰号。譬如,早晨我在拉屎。母亲在外面催我说:“还不快点,上学要来不及了,白饭都等你好久了。”于是我提着裤衩出来,但见“白饭”倚在门框上,边打着饱嗝边往嘴里送烘山芋呢!“白饭”长得肥肥的、白白的,不像我又黑又瘦,脚踝细得像麻秆似的。也许人肥胖了以后,血液循环慢的缘故,“白饭”的脑子不怎么好使,总比别人慢半拍,如发挥到极致,也比别人慢四分之三拍。所以,翻三角片什么的,他输得精光也不足为怪了。输光后的他,就在边上转悠,专注地看别人玩。我真搞不懂,那老兄有时竟认真得连口涎挂下来都不知道,好几次滴在别人的手背上,招人白眼。这样的游戏,往往玩到有人赖皮,相互争执不下而散伙。

竹园里有的是鸟窝,那当然是在高处枝叶茂密的地方。七月初,正是小鸟儿嗷嗷待哺之时,无需劳神,只要循声找去就成。但要逮住它们,却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上面的竹竿细瘦,承载不了一个人的重量。像“白饭”这样的胖子,简直想都不敢想。这在我倒是个优势——因为我瘦得能跟猴哥称兄道弟,正适合攀援。“白饭”喜欢鸟,每每这时他就央求我劳驾走一遭。我故意卖关子,说这是很缺德的事,就像掘人家祖坟似的,那些鸟父鸟母会骂我诅咒我。他说好兄弟,看在我帮你打架的分上,你就高抬贵脚吧!“白饭”不打架,也不会打架,再说我们那时的打架,就像阿Q跟小D龙虎斗似的,一个进三步,一个退三步;也像如今的人们跳三步舞;又像两头公河马之间为争夺情侣打大粪战,不会伤着谁。每逢有人惹我,“白饭”就在中间一站说:哥们看我的面子,算了。如果那人不识时务,“白饭”就用他栲栳似的屁股一掬,那人就蹩一边去了。

想到他的好处,再说也摆足了架子,就在手掌间吐点唾沫,两手一搓,像尺蠖虫似的,一曲一弓攀上竹梢。鸟父母先是叽喳着骂,然后,飞翔着用翅膀轮番进攻我,鸟粪“唰唰”地倾泻下来。再往下一看“白饭”,他的脸上中了三五颗粪弹,但“白饭”像个英雄似的替我扶着竹竿,一动不动,嘴里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就像当年的尼克松,为了竞选总统,不顾反对者扔过来的臭鸡蛋。我倒被“白饭”的勇敢感动了。

所憾的是,那窝鸟太小了,还未长羽毛,个个肉嘟嘟的伸长着细细的脖颈,朝我张大着嘴巴,以为我的到来,是它们的父母似的。我把上面的情况告诉“白饭”,“白饭”说那就算了,小鸟也怪可怜的,再说逮下来也养不活。但脸上写满了落寞。当然,有时鸟窝里只是鸟蛋,鹁鸪的蛋是棕红色的,白头翁的蛋是灰褐色的;也有青白色的蛋,那是黄脰鸟产下的。“黄脰”是我们那儿的俗称,学名应该唤作“鹪鹩”,庄子的《逍遥游》里记载的就是它了。那些鸟蛋,据说也很鲜美,可我们都不敢吃,因为上面有雀斑,大人们说,如果吃了脸上也会生出雀斑,就像隔壁刚嫁过来的新嫂似的。新嫂是个大美人,人们都夸她,不过末了总带上一句:可惜脸上有雀斑。

小鸟没逮成,可吸引我们的趣事何止于此呢!

那些未到上学年龄的男孩,三五成堆在竹子的浓荫里,把被太阳烘烤得粉粉的泥沙,用蚌壳刮得堆起来,再浇上水,捏泥人、垒城堡。然后逮蚂蚁放在城堡里。往往水不够的时候居多,那也好办,大家轮流着尿尿。据我们的经验,这样捏出的泥人,既光滑又不会开裂。但太阳一晒,有股子骚味,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更重要的是我们从中也积累了游戏的经验,也许人类的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再进化到青铜器时代,其中的游戏与制陶是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的。就天性而言,凡是小孩几乎都喜欢玩泥沙,这也许是我们祖先的制陶基因遗传所致,其中正蕴含着无限的创造力呢!

我们那时已不屑于玩尿尿捏泥人,最多的只是站在木桥的中央,比试着看谁尿得更远,那也是在极无聊的时候。而粘蝉或蜻蜓、蝴蝶倒是很有趣的事。

在竹园里挑一枝细长的竹竿,刨去枝叶,在竹竿细端拗一个雷达天线似的圆环,差不多有乒乓球拍大,状如电影里鬼子进村的扫雷器。然后,到猪舍或少有人往来的屋内,那儿有许多蛛网。那些土蛛如小蟛蜞般壮,吐的丝韧而粗,结的网密而大。我们用“扫雷器”在墙角边一一扫过去,不一会儿,“扫雷器”俨然成了一张黏稠的网。

有时会遇到长脚蜘蛛,它学名应该叫“蟢子”,也就是那句“蟏蛸在户”中的“蟏蛸”了。它的躯体最多只有米粒大,可腿脚特别长,大概有二寸。人类把得一种病的人称作“蜘蛛人”,就取类于它。那蟢子往往在吃饭时的桌子前挂下来,荡在半空中,老人说那是祖宗显灵,所以朝它打躬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唯恐带来祟祸。如果在野外逮到,那可无妨,把它的长脚折下来,据说能占卦算命。它的肢体生命力很强,折下来后还能轻易跳动五六十下,每一下代表一岁,直到它不动为止。这一般是孩子所为,大人们是不敢以此占卦的,唯恐占了个不吉利。

乡村的四五月,麦收时节,多的是白色的粉蝶;而到了七八月,那些粉蝶不见了,多半是黑色的或彩色的蝴蝶。还有一种蝴蝶很特别,翅膀像早期的双翼飞机,黑黑的翅膀,红红的脑袋,介乎蝴蝶与蜻蜓之间。我们那儿称它们作“梁山伯祝英台”。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飞翔,几乎不离开竹园,飞累了就憩息在益母草或兰草的花卉上,翅膀一开一合。那时我们不知道有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但从老人处听过这民间故事,所以,我们是不会去粘它们的,让它们在花间自由飞翔。

粘得最多的是种红蜻蜓,其形状如“容克”战斗机,暴眼。它们喜欢停留在竹竿尖上,一罩一个准。然后用它们喂小鸟。

女孩子们要文静得多,最多也是玩跳橡皮筋或踢毽子。其余的时间,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所以成绩远好于我们。

我家竹园后面是一条小河,隆冬季节结厚厚的冰,小孩子能涉冰过河。而到夏天,河岸也长得宽亮了,两岸长满芦苇。我们都在这条河里偷偷学会了游泳。每当长大后,面对大江大河时,会油然想起那条河。就像在父母身边学会了生活一般,以后走南闯北,无论遇到什么,都有正视的勇气。

学会游泳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到“阿囝哥”的瓜地里偷瓜。其实,我们每家都种瓜,但我们专偷“阿囝哥”家的,觉得很有趣。我们要看他被偷后的那股急劲,就像麻雀打翻蛋似的。他曾打埋伏,那次我们还未得手,结果“白饭”给逮到了。我们都担心他会告状,“白饭”也将遭皮肉之苦。可“阿囝哥”倒好,把我们叫到瓜棚里款待一顿。我和“白饭”他们相互做鬼脸,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自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偷“阿囝哥”的瓜了。

我们曾枕着夏天的竹园做过许多梦,梦的纸船涉过童年少年的河。我曾多次到老家寻访残存的竹园,但再也找不到那翻飞的蝴蝶。益母草高过人头,竹子也在开花了。原先“阿囝哥”的瓜田,成了“白饭”的责任田,“白饭”正歇在田埂上吸烟。“伙计,过来呀,就像当年!”“白饭”调侃着隔浜招呼我。面对窄窄的小河,我已没有了当年的勇气,就像游子出门后再也回不去一样。2009年夏于枕曲斋胎记

我们那时的蒙童小孩,几乎都穿开裆裤。爬着玩着,屁股上露出一个胎记。那胎记靛青色一片,像半张老熟的荷叶,不规则地盖去半个屁股;又像两头乌的小猪崽和花迷小狗;更像秋野翻转在农田里的肥沃青泥……

那长在屁股上的胎记,不同于长在其他地方紫黑的记,那记在我们那里称作“痣”,是永不褪色的。若长在显眼的所在——特别是脸上,有碍观瞻。甚者,殃及相亲找对象。而胎记则不然。乡下的孩子草根般的贱,更好伺养。每到春夏,父母们田里农活都忙不过来,再说那时孩子多,谁有空闲来看护呢?那本该带弟弟妹妹的大孩子们,早到乡场上野去了。留下那将要学步的娃,被关在客堂门槛里,寂寞地玩,哇哇地哭;裂着屁股在席簟上爬,在泥地上滚。说来也怪,那曾经青青的胎记,爬着玩着就不见了。

一个长了胎记的婴儿,自呱呱坠地起,这样滚打着,胎记渐渐地淡出,此时家里的老人说,快了,娃要开步了。果不然,要不了几个月,那娃真的趔趄着开步了。那姿势宛若刚出蛋壳的鸡鸭,戆戆的,怯怯的。

若是头胎,母亲没有经验,会为这青青的胎记担忧。此时老人们会说,不碍事,那孩子定是不肯投胎下凡,被王母娘娘一脚踢下来时踹青的,只要一沾泥土自然会消失。

也怪,真的一沾泥地,一年半载就消褪得无影无踪。

我已念初中时,祖母还常念叨,我小时候就长有一片很深的胎记。也许冥冥中的我预料到三年困难时期将临,所以不肯下凡。那胎记更是王母娘娘踢重之故了。不怕你老笑话,当我懵懂间蹲在场角边拉屎,透过两裆,观察屁股的尊容时,虽见不着自己的胎记,却见到倒过来的人们一张张饥馑的脸,和晃得眼睑迷离的太阳。鸡鸭们与几只饿得肋骨像搓衣板似的狗,正虎视眈眈地逡巡在周围,巴不得我快点离开。

那经历是很有趣的,以至于小时候的我,在无聊的时候,常一个人原地旋转,旋转得晕乎乎的,在快要倒地的当儿,将双手撑在地上,从两裆间看奇妙的世界在旋转,看倒过来的人们怪异的脸。那是童话世界吗?那是漫画天地吗?

童年,也许就在这懵懵懂懂的旋转中,被甩过了破旧的门框。

我虽然未能见自己的胎记,但我见过弟弟们的胎记,祖母说,他们的都比我的要淡。后来,我女儿凌韵出生了,她是出生在乡下小镇上的,那胎记不仅淡而且小,淡得像一抹烟缕,小得像几个青团。去年,我外孙女出世了,她生在大都市的妇幼保健医院。出于好奇,我观察一番,居然没有一片胎记。

联想到自己儿时的胎记,我有些纳闷:从农村到城镇再到大都市,我们渐渐地远离土地,怎么那胎记也慢慢地褪去,以至于无呢?

查字典知道,那胎记的学名唤作“母斑”,顾名思义,那是生命降临时母亲给你打上的印记,就像时下通行的防伪条形密码似的。那我们童年留存的胎记,就是母亲大地给我们盖签的证件了。证明你属于这片土地,那片土地也属于你。即便随岁月流逝,表面上虽已褪尽青色,但它其实没有离开你,而是融化在血液中,渗透在骨髓里。它使你腰板挺直,能抵御疾病明里暗里的侵蚀,饥寒的煎熬,世俗的诱惑。

我老家隔壁的童年伙伴,他也添了个孙子,也怪,虽然出生在农村,居然也没有胎记。我那伙伴告诉我,原本分到手的土地,现在全被征用了。而那分田到户,土地重新回到农民手里的喜悦,仿佛就在昨天,现在一晃又没有了。就像原来充满希望的潜力股,一夜间忽然又蒸发了似的。生活虽然过得不错,不过作为一个农民没了土地,心里不踏实。以后,原本在这片土地上摔打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如果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咋办?他说,近年来会无端地心慌,以至于心律不齐,我怀疑是不是与渐渐远离土地有关。

他边哄着哇哇哭闹的孙子,边说:等你能下地干活时,土地已没有了。又朝向我自语说:这土地确实折磨人,可一旦失去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那已做了爷爷的伙伴,小时候不但屁股上有胎记,脸上还有一颗红痣,与生俱来,永不褪色,而且上面长出了几茎腼腆的黄毛。他也纳罕,现在的小孩怎么都没有胎记了呢?

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那是我们失去土地的缘故。但我终于没敢戳破它,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谶语——天机不可泄露。2010年8月于枕曲斋回乡之路

回乡的路,忽远又忽近;故乡的剪影,在夕阳的逆光里忽明又忽暗。

据说一头老象,如果它不是遭遇捕猎者虐杀,当它预感到自己行将告别“象世”时,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也要跋涉千山万水,回到自己曾经出生的地方;一只狐狸,为生存奔波,身处异乡,但它临终时,头一定是朝着它出生的那个土丘,所以才有“狐死首丘”这个成语。难道老象与狐狸或者其他的生灵也有怀乡的情怀吗?那是基因的遗传还是后天的记忆呢?

几十年来,每当踏上回归故乡的路,我一直在咀嚼:故乡究竟是什么?当你离开些时日后,一直会梦魂萦绕地想起它。而当你站它面前时,又像面对沉默的父亲,一切又无从说起呢!而当知道一旦要失去它时,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发虚呢!

在人生的长河中,也许曾经的忧伤,已幻作黄昏的青橄榄;曾经的顽皮已凝结成榆木疙瘩;以至于定格出河面上打出去的水漂,放学路上向往的口哨……而故乡就像一个琐碎的老太婆,将生活的点点滴滴,一一收在她吝啬的背囊中,再码成年轮发黄的银币。只要思乡的秋风一撩拨,那些银币就会激起绵长的怀想。

更深人静,每当我翻阅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厚重的小说,那絮絮叨叨的叙述、描绘,汇成回肠九曲的旋律,抒发出作者“你不能再回家”的咏叹。在它穿透了我的胸膛,哽咽在我的喉咙口的当儿,不禁使我油然想起他的一段名言:“我已经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里……到一个异乡去找它。”

没错,“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那是身为羁旅的周邦彦“等是有家归不得,杜鹃休向耳边啼”般的无奈;“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体现了饱经安史之乱的杜甫,当闻听“剑外忽闻收蓟北”时,返回故乡的急切心情。我们处在交通便捷、衣食无忧的升平景象里,然而,故乡的情怀依然萦绕在你我的心头,或淡或浓。

近日回老家,宅上的乡邻都传说,这片土地要开发了。村民们将搬迁到三五公里外,一个还不算太陌生的地方。这其实是迟早的事,村里的土地前几年已被征用,村民们都吃上了镇保。远处,化工区衍生出来的高楼的阴影,不时蹭着夕阳,投射到渐趋荒芜的田野。村野里,难得见孩童顽皮的身影;人口的老龄化,使得村里只剩下老头老太。谈吐间,他们既露出吃镇保、住新房的喜悦,也有远离故土的牵挂,以及种地后继无人的殷忧。我沉默无言,只觉得,不久的将来,就再也见不着那陪伴我长大的田塍、小河、野草、树木了。

那长在故乡土地上的不起眼的树啊草,尽管我叫不全你们的大名,但我能呼出你们的小名,就像儿时呼唤小伙伴的绰号似的。如果某一天只能在书本上翻到你们的大名时,我反而觉得陌生了。就像你们只记得我的乳名一样。还有更多的、散发着野性与质朴的花草树木,不要说大名,就连你们的小名绰号我都不知道,而你们却把我当一个老熟人。我是何等的惭愧呢!

场角边的那棵榉树,从不见你挺拔过。小时候就见它这么高,到如今也不见得高出多少,但我却习惯了对你仰望——尽管你身上有牛羊蹭破的伤痕,有麻疹般的疙瘩。那岁岁枯荣于瓦砾间的灌木,我虽然不是出于高慢而不知怎么称呼你们,而你们却能叫出我祖父乃至曾祖父的乳名。晚秋,每逢我为营生而匆匆走过,你们会从不同的视角,指指戳戳,好似说,这是某某的曾孙;你的爷爷小时候还尿了我一身呢!那时你小赤佬还不知道在哪里托身投胎呢!

有时,村口的一株拉拉藤牵动我的衣襟,想对我倾诉什么,可我从不耐烦地听你絮絮叨叨。总以为自己在干什么鸟毛正经事,无情地扯断你的牵挂。此刻,你的心里不知生出多少忧伤呢!现在我理解了,其实,你也说不上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磕唠几句,取取暖而已。现在想来,你的絮语,抵得上无数场兑水的狗屁报告,敌得过空头哲学家的伪命题。

当夏日里踏上不知走过多少辈乡人的泥路,当无数臭花娘子、野麦的种子粘上衣襟,我总是想耸身将你们抖落下来。其实,你们也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是想搭载一阵,到另一个地方去走走,看看这座城市。在乡村日渐萎缩的趋势下,想在城市荒芜的角落里找个地方生根,再开一些野花给城里人看看乡下人的精神。而我却全然不察。

春天里,如果客居在孤独的异乡,遇到一只似曾相识的紫燕,正不停地呢喃,我会无端地想:它一定是在说,我们的祖先曾经在你家的梁上做过窝,我生命的胎衣就留在你家客堂的桌子上呢!那情景,传递给你的是一颗感恩的心。此刻你心窝里会涌起一股暖暖的温馨。当然,如果一只麻雀掠过你的头顶,甩给你一抔鸟粪,那一定是你曾经干了缺德事——掏过人家的窝,毁了人家的蛋。它告诉你,要善待一切生命,做一个平庸的好人。

野草树木别处有的是,但那不是属于我的。它们能说出我祖先的乳名吗?它们会牵着我的衣襟絮叨个没完没了吗?

那长着狗尾草、羊耳朵草的故乡的土地;那春风里摇曳着细碎的荠菜花马兰花的浑朴的原野;初夏时,抽青孕穗的起伏着的麦浪,从今后,也许背上钢筋混凝土铸就的十字架,在长夜里呻吟,在阴雨天哭泣……在那块土地上,从此再也不会有乡村了。无奈的游子,失去了精神的家园,只能在心底筑起神圣的祭坛,在时空间孤独地流浪……

现在,每当我回故乡,总是贪婪地用照相机把故乡的风土人情摄入眼底,烙在还不算麻木的心坎上。那些在田野里劳作的蹒跚的步履,苍老的背影,我疑心那就是我早已作古的爷爷奶奶;那望无际涯的油菜花和起伏着的稻浪,正是祖先们的瞩望与生生不息的呼吸。

如果到某一天,当我老迈得再也不能跨出门槛时,我会翻出那些发黄的照片,坐在冬天温暖的阳光下,告诉我的晚辈们:那曾经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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