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十书(全10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4 18: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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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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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十书(全10册)

菩提十书(全10册)试读:

目录

紫色菩提

凤眼菩提

星月菩提

如意菩提

拈花菩提

清凉菩提

宝瓶菩提

红尘菩提

随喜菩提

有情菩提紫色菩提

目录

自序

无限水——五十版序

玫瑰奇迹——重排新版序

“菩提十书”新序——致大陆读者

第一卷 波罗蜜

佛鼓

清欢

人骨念珠

情困与物困

茶香一叶

高空气球

报岁兰

惜福

永远有利息在人间

温柔半两

孤独的放生者

灵龟与塘鹅

单纯的宝藏

本来面目

十点八分四十五秒

信仰使人清净

习气

拥有

被失败的苹果击中

第二卷 曼陀罗

孔雀菜

三生石上旧精魂

金箭与铅箭

不受第二支箭

不放逸的生活

娑婆世界

现代菩萨

心灵的织锦

恒顺众生

幽冥钟

天地间的有情人

求心录

束缚

期待父亲的笑

父亲的佛事

黑衣笔记

自序“有一天我也会这样老去!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在这个有形的世界里消散!”去年,父亲出殡的日子,我在他棺木上撒上最后一把泥土时,心底突然萌发了这样的意念。想着:“在这个世界里我永远不可能再看见我最敬爱的父亲了,如果他仍有知,他是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可能回到我的梦里,告知我另一世界的事呢?”一年过去了,父亲从未进入我的梦中,我不知他神识归往的所在。我只好回来问自己。如果我的身体在这世上消散,我是不是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将往何处去?我是否有足够的修为或幸运去往生阿弥陀佛的西方净土?或者往生药师如来的琉璃净土?或者乃至十方三世一切诸佛的国土?我能不能清清楚楚地前往我渴盼去的所在呢?万一我不能去,我又应该怎么办?对于死亡的问题虽然是可感受的,但它离我们仿佛还遥远,很少人在心里有很好的准备,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问遍认识他的人,全部都可以告诉我,父亲是毫无疑问的好人,他辛勤、负责任、热爱生命地过了一生。然而父亲在医院病床上的最后几天,仍然深信自己会痊愈回家与我们相聚,对于可能前往的世界还一无所知。对于死亡,我们可以如此肯定地说:差不多只有极少数的人有完全的心理准备;至于知悉死后世界的心理准备,更谈不上了。我其实也没有面对死亡的准备。虽说我从经典上知道了死的实情以及死后的世界,但是父亲死的时候依然带给我极大的震吓与哀恸。我想,我们很难坦然面对死亡,面对自己在父母妻子兄弟姊妹之间的消失,这原是无可厚非,因为死亡时常是突然来到,而不是等我们一切就绪才上路的。那么,退一步吧!我们是不是能面对老呢?我们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分每秒每亿万分之一秒,无不是在老去,在接受老的事实,或者说是老在迎接我们的事实。美人老得凄凉,英雄老得悲切,一般人老得无可奈何。我们不但无法拒绝死亡,甚至连老去都无法抗拒。老的时候我们希望拥有什么?巨宅、田园、财富?名声、荣誉、权位?妻妾、美女、子孙?快乐、平安、健康?智慧、自在、慈悲?好像世界上有非常多值得追求的事物,但是有的人追求一生在即将拥有梦想的时候,就不得不入土了。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选择做一个有智慧的老人、自在的老人、慈悲的老人,当然,这里面智慧是最难求的。我希望能有什么智慧呢?除了在人生的体会上寻找解决世间事物的智慧之外,我也希望找到人生之外更广大的时空,让我可以告诉后来的人:“古早古早古早以前……”或者说:“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或者说:“东方去此,过十殑伽沙等佛土,有世界名净琉璃,佛号药师琉璃光如来。”一位有足够智慧的老人,应该能看穿时空的限制,知悉宇宙原不是我们所识见者这般渺小。唯有这样,这位老人才能对死亡毫无所惧。其实,从佛经无始劫的观点看来,我们人人都是这宇宙的老人,经过无数次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才在同一个时代投生到同一个世界里来,我们已经足够老了,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探知我们死生轮转的宇宙?开启这宇宙的智慧又在哪里呢?经过多生多世的寻找,我终于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在佛教的经典里!这一本书就是从佛经的角度出发,企图用文学的语言,表达一些开启时空智慧的概念,以及表达一个人应该如何舍弃与实践,才可能走上智慧的道路。面对伟大庄严的佛教遗产,我的所知非常有限,看法可能也是浅薄的,但我希望读者把我的《紫色菩提》当成垫脚的石阶,自己去寻找丰富的宝藏。这样,才能化烦恼为菩提,拥有一个智慧的开端。书名叫《紫色菩提》,紫金色是佛教里最尊贵最上品的颜色,菩提是智慧、是觉悟。我想,进入佛教经典,对我的过去而言,就是一种最尊贵的觉悟,最上品的智慧,这么好的东西,义不独享,所以虽然辛苦备尝,还是把它写了出来。只是希望大家都成为有智慧的人,能坦然地面对无常,面对时光的流逝,甚至面对死亡。这本书的完成应该感谢我的妻子小銮,是她用很大力气才把我带进经典里去。感谢我的老师廖慧娟,是她的教化开启,使我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感谢孙春华大姐,如果没有她的慈悲心肠,我到现在还在做春秋大梦。如果这本书有什么功德,但愿功德能回向给法界的一切苦难众生:愿病苦的人得良医愿迷路的人得正路愿暗夜的人得光明愿贫穷的人得珍宝愿愚痴的人得智慧愿众生能绝对平等愿众生能绝对自由愿众生能离苦得乐愿众生能智慧俱足愿众生能圆满正觉林清玄一九八六年六月五日于安和路客寓无限水——五十版序1有时,阳台上会飞来一些小动物,鸽子、麻雀、蝴蝶、蚱蜢、黄蜂都有。鸽子是路过,麻雀是觅食,这是我知道的。我感到迷惑的是,有时会飞来成群的鸽子和喧哗的结队的麻雀。鸽子和麻雀是很不同的鸟,鸽子往往是踱着方步,一言不发,仿佛在那里吟哦什么,纵使是成群的时候,大家也都是默默的;麻雀则不同了,它们好像是永远在那里辩论不停,开着热烈的讨论会,它们也不唱歌,只是说个不停,即使只是一只麻雀,它站在围墙上也是又叫又跳,像个天真的孩子。偶尔大雨过后,鸽子和麻雀会一起来,这时看到沉默睥睨的鸽子,挺着胸膛威武地看着世界,感觉它们是哲学家,只是不知道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麻雀则在鸽子身边穿来穿去,说个不停,就好像在马路上过斑马线的小学生,东张西望,这使我知道什么叫做“雀跃”了。鸽子和麻雀成群结队来访,带给我的欢喜不亚于午后很少见到的彩虹,我总是用热烈的心来接待它们,撒一点米麦、饼干,邀它们一起来吃下午茶的点心。从前,要招待这些朋友很不容易,因为它们很警觉、易受惊吓,慢慢的我总是说:“不用怕!不用怕!来吃点东西!”它们后来便不再惊吓了,甚至在我的手边品尝着饼干,我说:“喝口茶吧!”把茶杯放在红砖上,一只鸽子摇摇摆摆地来饮茶,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这时我知道,我们的善意或杀意不管多么细小,众生都可以很快地领受到。它们吃好了、休息好了,就会展翅飞去,我不知它们来自何方、飞往何处。它们飞来的时候,我感到欢喜;但它们飞去时,我并不遗憾——生命里偶然的欢喜、悟、心灵的光,就像鸽子麻雀突然来到我们的窗前,当它们飞走的时候,我只要保有那种欢喜就好了。在鸽子麻雀飞来又飞去的时候,我常想起一位禅师说的话:“以独处之心待客,以待客之心独处。”独处时圆满具足,待客时也有着安静的心。在静虑时保持活泼的状态,而在热闹时也能水澄波静,不为喧哗所动。2目送着鸽子麻雀飞远的身影,我会想,我们的生命就像在某一个午后的阳台偶然落足,吃吃米麦、饮饮午茶,有时是等着大雨过后、有时是躲避炙热的阳光,但总有一个时间,我们必会展翅而飞。虽不知飞来的地方,总希望知道要飞去的方向。吃些东西、喝点茶、睡个觉、散散步、一些口舌的论说、一点点沉思的感觉,这不是我来阳台的目的,我是在飞行的远路上,随缘随兴的息足罢了。洞山良价禅师说:“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我在沉思散步时有如一只鸽子,在雀跃欢喜时有如一只麻雀,不同的是,我要有觉,要散发心灵的光。我也不知道蝴蝶、黄蜂是如何藏身于这个城市,我的花园里并没有花,但有它们在花上巡狩,我感觉它们是充满生命的花朵了。我更不知道蚱蜢怎么跳上这么高的地方,而它的田园到底是在何处呢?我想起船子德诚禅师的一首诗: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明月归。我们于生命的历程中,总想要钓得一些什么,可是不一定要钓什么,或者万顷波浪因为我的垂丝而荡动,在最宁静的夜最冰澈的水中,鱼食不食何有所碍,我就载着自己船里的满空明月回去吧!午后的时候,我坐着饮茶,等待着,或者不等待着,鸽子、麻雀偶然的来访,或者一只蝴蝶的巧遇,它们来了很好,不来也很好,它们飞来的姿势很美,飞去的背影也很美。在这无限的生命之水,它们从来就是这么近,不曾飞近,也不曾远去,它们是万波里的一波,是盛载着明月,飞来飞去!3《紫色菩提》出版到今天正好满三年,将要印行第五十版了,九歌的朋友希望我写一点纪念性的文字。今天午后在阳台喝茶,想着要如何来写这篇序,正好有几只曾经来造访过的麻雀,在我种的美人蕉间跳来跳去,就使我想到了因缘的不可思议。那美人蕉的成长也是一种偶然,是去年过年我回旗山家乡,到中山公园去散步,沿路捡到的种子,回台北后随意丢在花盆,未料竟长出四棵,每一棵都非常茂盛高大,已经长到三尺高了。这美人蕉多么像我,带着故乡的种子与记忆,呼吸着城市的空气活存并长大了。盛暑的午后,我时常想及家乡每天下午都会准时爆起的西北雨,不知道美人蕉在下午时会不会像我一样,想起那清洗着我们灵魂的西北雨?一本书的写成、出版、畅销,只是一种偶然的缘起罢了。“《紫色菩提》的封面为什么用鸽子呢?”许多人这样问我。那是为了纪念我的父亲林后发,他生前养了无数的鸽子,有许多是名种,有许多曾在远途的飞行比赛中得过冠军,我在童年时候,最兴奋的日子莫过于放鸽子比赛。鸽子在台湾乡下叫“粉鸟”,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无法确知粉鸟是如何从陌生遥远的地方找到回家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笔直地飞回老巢,这一点,是令人迷惑,而充满联想的。鸽子比赛时,我们会趴在阳台上望着北边,然后看见在极远极远的地方出现几个黑点,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在快到家的时候,鸽子会以一种优雅无比的姿势降落,我们就会用冲刺的速度把鸽子带去验证盖章,多半在比赛时,爸爸养的鸽子都会得奖。爸爸养的鸽子在我们家乡是颇有名气的。爸爸过世的时候,我们曾商议要怎么处理他留下来的数百只鸽子,最后决定把它们放生。把鸽笼打开,鸽子并不肯飞走。后来,把鸽子笼拆了,鸽子也常在屋顶上盘桓。过了一年多,爸爸养的鸽子才真正飞散了,不过,在某些午后,还会有一些似曾相识的鸽子,回到老家的阳台,来找它们的老主人,我看着阳台上那些恍若沉思者的鸽子,总是有着很深的感触。所以,《紫色菩提》用鸽子作封面,是为了纪念我最敬爱的父亲。父亲过世已经四年,但每次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犹如在眼前。4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一直到今天,我和父亲之间还有着沟通,我们在心灵上并未离开。就像我有时感觉到自己是一只鸽子,在朝向净土飞翔的路,是一种飞回老家的感觉,我的学佛,是在走向回家之路,而不是另走一条路。有时感觉自己是一只麻雀,吱吱喳喳,用文章戏论来交谈着佛法,那是希望能更显露沉默时第一义的可贵。有时感觉自己是一只蝴蝶,是在这冷漠的人间添加一点彩色罢了!我很喜欢诗人周梦蝶的一首《蓝蝴蝶》,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我是一只小蝴蝶,世界老时,我最后老;世界小时,我最先小。”“你问为什么我的翅膀是蓝色?啊!我爱天空。我一直向往有一天,我能成为天空。”这首诗的最后是这样的:身世几度回头再回头?风依旧无顶的妙高山无涯的香水海依旧风色与风速愈抖擞而平善了在蓝了又蓝又蓝又蓝不胜寒的蝉蜕之后你,你可曾蓝出,蓝出自己的翅膀一步?本不为醉醒而设施也从来不曾醉醒过的天空:一蓝,永蓝!你飞,蓝在飞边;你不,飞在蓝里。我们与这个世界是不可分的,我的书和你的读,我和你,都是不可分的,乃至一只蓝蝴蝶与一片天空也是不可分的。生命美如烟霞,许多相逢与爱都美如烟霞,只要我们看见那烟霞就好了,不要伸手去抓,而是要从烟霞穿出、从迷航穿出,看看那晴空万里的天,还有蓝而又蓝的心。5《紫色菩提》五十版,已印行十万本了,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说有什么功德,但愿能以至诚之心,回向给这世界一切苦难的众生。愿所有走向菩提之路的众生,悲愿如菩萨钻,道心如金刚石,澄明闪烁,转化世界,永不退转,使世界能得到永远的和平。林清玄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五日于台北永吉路客寓玫瑰奇迹——重排新版序有一天,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到台北我曾住过的旧居去看看!于是冒着满天的小雨出去,到了铜山街、罗斯福路、安和路,也去了景美的小巷、木栅的山庄、考试院旁的平房……尽管我是用一种平常的态度去看,心中也忍不住波动,因为有一些房子换了邻居,有的改建大楼,有的则完全夷为平地了。站在雨中,我想起从前住在那些房子中的人声笑语,如真如幻,如今都流远了。我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时空里,只是偶然地与宇宙天地擦身而过,人与人的擦身是一刹那,人与房子的擦身是一眨眼,人与宇宙的擦身何尝不是一弹指顷呢?我们寄居在宇宙之间,以为那是真实的,可是蓦然回首,发现只不过是一些梦的影子罢了。我们是寄居于时间大海边的寄居蟹,踽踽终日,不断寻找着更大更合适的壳,直到有一天,我们无力再走了,把壳还给世界。一开始就没有壳,到最后也归于空无,这是生命的实景,我与我的肉身只是淡淡的擦身而过。我很喜欢一位朋友送我的对联,他写着:来是偶然,走是必然。每天观望着滚滚红尘,想到这八个字,都使我怅然!可是,人间的某些擦肩而过,却是不可忽视的,如果有情有意又有天真的心,就会发现生命没有比这一刻更美的。我们在生命中的偶然擦肩,是因缘中最大的奇迹。世界原来就这样充满奇迹,一朵玫瑰花自在开在山野,那是奇迹;被剪来在花市里被某一个人挑选,也是奇迹;然后带着爱意送给另一个人,插在明亮的窗前,也是奇迹。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对一朵玫瑰而言,生死虽是必然,在生与死的历程中,却有许多美丽的奇迹。人生也是如此,每一个对当下因缘的注视,都是奇迹。我从旧家安和路的巷子走出来,想去以前常喝咖啡的芳邻餐厅坐一下,发现咖啡厅已不在,从前在廊下卖口香糖的老先生却还在,只是更老了。在从前常买花的花店买了一朵鹅黄色的玫瑰,沿着敦化南路步行,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微笑致意,就好像送玫瑰给他们一样。《紫色菩提》印了五十九版,现在接受读者建议,用较大字体重排新版。据说它是台湾四十年来最畅销的书之一,出版社的朋友打电话来叫我写一些感言,我正好由旧家回来,手中还拿着鹅黄色的一朵玫瑰,我说:“我想送给每一位读过这本书的朋友一朵玫瑰花。”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全台湾一天生产的玫瑰花也不够用,那么,就让我用最诚挚的心、用微笑致意来代替我的玫瑰吧!我们在书上相会也是偶然的擦肩而过,但我们相会的一弹指,我深信是生命最大最美最珍贵的奇迹。这一朵以诸佛菩萨的慈悲智慧做养料的玫瑰,让我供养读过“菩提系列”的朋友,也让我供养尚未读过“菩提系列”的朋友,让我供养这个世界。让我们都找到心中最美的那朵玫瑰,在偶然擦肩的时候,呈献给那些有缘的人!林清玄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于台北永吉路客寓“菩提十书”新序——致大陆读者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三十岁的时候,在世俗的眼光里,我迈入了人生的峰顶。我得到了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我写的书都在畅销排行榜上,我在报纸杂志上有十八个专栏。我在一家最大的报社,担任一级主管,并兼任一家电视台的主管。我在一家最大的广播公司主持每天播出的带状节目,还在一家电视台主持每周播出的深入报道节目。我应邀各地的演讲,一年讲二百场。“世俗”的成功,并未带给我预期的快乐,反而使我焦虑、彷徨、烦恼,睡眠不足,食不知味。我像被打在圆圈中的陀螺,不停地旋转,却没有前进的方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下来。有一天,我在报社等着看大样,发现抽屉里有一本朋友送我的书《至尊奥义书》,有印度的原文,还有中文解说。随意翻阅,一段话跳上我的眼睛:“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应该把所有的时间用来觉悟。”我好像被人打了一拳,我正好三十岁,不但没有把所有的时间用来觉悟,连一分钟的觉悟也没有,觉悟,是什么呢?再往下翻阅:“到了三十岁,如果没有把全部的时间用来觉悟,就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道路!”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感到惊骇莫名,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道路还不自知呀!从那一个夜晚开始,我每天都在想:觉悟是什么?要如何走向觉悟之路?一个月后,我停止了主持的广播节目和电视节目,也停止了大部分的专栏。三个月后,我入山闭关,早上在小屋读经打坐,下午在森林散步,晚上读经打坐。我个人身心的变化,可以用“革命”来形容,为了寻找觉悟,我的人生已经走向完全不同的路向。走上独醒与独行的路那一段翻天覆地的改变,经过近三十年了,虽说已云淡风轻,但每次思及当时的毅然决然,依然感到震动。我的全身心都渴求着“觉悟”,这种渴求觉悟的内在骚动,使我再也无法安住于世俗的追求了。虽然,“觉悟”于我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分不清是净土宗觉悟到世间的秽陋,寻找究竟的佛国!或者是密宗觉悟到佛我一体的三密相应!或者是华严宗觉悟到世界即是法界,庄严世界万有!或者是天台宗觉悟到真理是普遍存在的,一色一香,无非中道!我的“觉悟”最接近的是禅宗的“顿”,是“佛性的觉醒”,是不论我们沉睡了多么长的时间,醒来都只是短暂的片刻。很庆幸,我在三十岁的某一个深夜,醒来了!也就是在那个醒来,我开始写作第一本菩提的书《紫色菩提》,我会再提笔写作,是因为“佛教的思想这么好,知道的人却这么少”,希望用更浅白的文字来讲佛教思想。其次是理解到,佛教的修行不离于生活,禅宗的修行从来不是贵族的,它自始至终都是站在庶民大众的身边。它的思想简明易懂又容易修行,它不墨守成规,对经论采取自由的态度。自从百丈之后,耕田、收成、运水、搬柴,乃至吃饭、喝茶,禅的修行深入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如果能在觉悟的过程,将生活、读书、修行、写作冶成一炉,应该可以创造一些新的思想吧!我的“菩提系列”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开始创作的,我的闭关内容也有了改变,早上读经打坐,下午在森林经行,晚上则伏案写作。经过近十年的时间,总共写了十本“菩提”,当时在台湾交由九歌出版社出版,引起读书界的轰动,被出版业选为“四十年来最畅销及最有影响力的书”。后来,授权给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了简体字版,也是轰动一时,成为许多大陆青年的床头书。三十年前,我的人生走向了一条分叉的路,如果在世俗的轨道继续向前走,走向人群熙攘的路,会是如何呢?我走上了人迹罕至的路,走上了独行与独醒的路,到如今还为了追寻更高的境界,努力不懈。我能无悔,是因为步步留心,留下了“菩提系列”“禅心大地系列”“现代佛典系列”“身心安顿系列”《打开心内的门窗》《走向光明的所在》……我确信,对于彷徨的现代人,这些寻找觉悟之道的书,能使他们得到启发,在世俗的沉睡中醒来。学习看见自己的心“觉悟”在生命里是神奇的,正是“千年暗室,一灯即明”,不管黑暗有多久,沉睡了多么长的时间,只要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灯火,一切就明明白白、无所隐藏了!“觉悟”不只是张开心眼来看世界,使世界有全新的面目;也是跳出自我的执着,从一个全新的眼睛,来回观自己的心、自己的爱、自己的人生。“觉”是“学习来看见”,“悟”是“我的心”,最简明地说,“觉悟”就是“学习看见自己的心”。“觉悟”乃是与“菩提”连成一线的,《大日经》说:“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这是为什么我在写“菩提系列”时,把书名定为“菩提”的原因,它缘于觉悟,又涵盖了觉悟,它涵容了佛教里一些“无法翻译”的内涵,例如禅那、般若、三昧、南无、波罗蜜多等等。“菩提”在正统的佛教概念里,原是“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槃智慧”的意思,但由于它的不译,就有了无限的延展和无限的可能。我想要书写的,其实很简单,不只是佛教的修行能改变人生,就在我们生活里,也有无限延展和无限可能。“菩提”的具体呈现是“菩提萨埵”,也就简称“菩萨”,“菩提”是觉,“萨埵”是“有情”。“觉有情”这三个字真美,我曾写过一本书《以有情觉有情》,来阐明这个道理:菩萨的行履过处,正是以更深刻的情感来使有情的众生得到觉悟,而每一个有情时刻都是觉悟的契机。生活是苦难的,生命是无常的,但即使是最苦的时候,都能看见晚霞的美丽;最艰难的日子,都能感受天空的蔚蓝与海洋的辽阔。纵是最无常的历程,小草依然翠绿,霜叶还是嫣红。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白云与青溪,落花与流水,都是长在的,并不会随着因缘的变幻、生命的苦谛而失去!“菩提十书”写的正是这种心事,恰如庞蕴居士说的“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生命里若还有阴晴不定,生活里若还有隐晦不明,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触事遇缘都生起菩提呀!我把“菩提十书”重新授权给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时光流变已过半甲子,年华渐老、思想如新,祈愿读者在这套书中,可以触到觉悟与菩提的契机!林清玄二○一二年秋天台北清淳斋第一卷 波罗蜜佛鼓住在佛寺里,为了看师父早课的仪礼,清晨四点就醒来了。走出屋外,月仍在中天,但在山边极远极远的天空,有一些早起的晨曦正在云的背后,使灰云有了一种透明的趣味,灰色的内部也仿佛早就织好了金橙色的衬里,好像一翻身就要金光万道了。鸟还没有全醒,只偶尔传来几声低哑的短啾,听起来像是它们在春天的树梢夜眠有梦,为梦所惊,短短地叫了一声,翻个身,又睡去了。最最鲜明的是醒在树上一大簇一大簇的凤凰花。这是南台湾的五月,凤凰的美丽到了顶峰,似乎有人开了染坊,就那样把整座山染红了,即使在灰蒙的清晨的寂静里,凤凰花的色泽也是非常雄辩的。它不是纯红,但比纯红更明亮,也不是橙色,却比橙色更艳丽。比起沉默站立的菩提树,在宁静中的凤凰花是吵闹的,好像在山上开了花市。说菩提树沉默也不尽然。经过了寒冷的冬季,菩提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仅剩下一株株枯枝守候春天,在冥暗中看那些枯枝,格外有一种坚强不屈的姿势,有一些生发得早的,则从头到脚怒放着嫩芽,翠绿、透明、光滑、纯净,桃形叶片上的脉络在黑夜的凝视中,片片了了分明。我想到,这样平凡单纯的树竟是佛陀当年成道的地方,自己就在沉默的树与精进的芽中深深地感动着。这时,在寺庙的角落中响动了木板的啪啪声,那是醒板,庄严、沉重地唤醒寺中的师父。醒板的声音其实是极轻极轻的,一般凡夫在沉睡的时候不可能听见,但出家人身心清净,不要说是行板,怕是一根树枝落地也是历历可闻的吧!醒板拍过,天空逐渐有了清明的颜色,燕子的声音开始多起来,像也是被醒板叫醒,准备着一起做早课了。然后钟声响了。佛寺里的钟声悠远绵长,犹如可以穿山越岭一般。它深深地渗入人心,带来一种警醒与沉静的力量。钟声敲了几下,我算到一半就糊涂了,只知道它先是沉重缓慢的咚嗡咚嗡咚嗡之声,接着是一段较快的节奏,嗡声灭去,仅剩咚咚的急响,最后又回到了明亮轻柔的钟声,在山中余韵袅袅。听着这佛钟,想起朋友送我一卷见如法师唱念的《叩钟偈》。那钟的节奏是单纯缓慢的,但我第一次在静夜里听叩钟偈,险险落下泪来,人好像被甘露遍洒,初闻天籁,想到人间能有几回听这样美的音声,如何不为之动容呢?晨钟自与叩钟偈不同。后来有师父告诉我,晨昏的大钟共敲一百〇八下,因为一百〇八下正是一岁的意思。一年有十二个月,有二十四个节气,有七十二候,加起来正合一百〇八,就是要人岁岁年年日日时时都要警醒如钟。但是另一个法师说一百零八是在断一百〇八种烦恼,钟声有它不可思议的力量。到底何者为是,我也不能明白,只知道听那钟声有一种感觉,像是一条飘满了落叶尘埃的山径,突然被钟声清扫,使人有勇气有精神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远的风景。钟声还在空气中震荡的时候,鼓响起来了。这时我正好走到“大悲殿”的前面,看到逐渐光明的鼓楼里站着一位比丘尼,身材并不高大,与她面前的鼓几乎不成比例,但她所击的鼓竟完整地包围了我的思维,甚至包围了整个空间。她细致的手掌,紧握鼓槌,充满了自信,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极为优美,或缓或急,或如迅雷,或如飙风……我站在通往大悲殿的台阶上看那小小的身影击鼓,不禁痴了。那鼓,密时如雨,不能穿指;缓时如波涛,汹涌不绝;猛时若海啸,标高数丈;轻时若微风,拂面轻柔;它急切的时候,好像声声唤着迷路归家的母亲的喊声;它优雅的时候,自在得一如天空飘过的澄明的云,可以飞到世界最远的地方……那是人间的鼓声,但好像不是人间,是来自天上或来自地心,或者来自更邈远之处。鼓声歇止有一会儿,我才从沉醉的地方被叫醒。这时《维摩经》的一段经文突然闪照着我,文殊师利菩萨问维摩诘居士:“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当场的五千个菩萨都寂静等待维摩诘的回答,维摩诘怎么回答呢?他默然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文殊师利菩萨赞叹地说:“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后来有法师说起维摩诘的这一次沉默,忍不住赞叹地说:“维摩诘的一默,有如响雷。”诚然,当我听完佛鼓的那一段沉默里,几乎体会到了维摩诘沉默一如响雷的境界了。往昔在台北听到日本“神鼓童”的表演时,我以为人间的鼓无有过于此者,真是神鼓!直到听闻佛鼓,才知道有更高的境界。神鼓童是好,但气喘咻咻,不比佛鼓的气定神闲;神鼓童是苦练出来的,表达了人力的高峰,佛鼓则好像本来就在那里,打鼓的比丘尼不是明星,只是单纯的行者;神鼓童是艺术,为表演而鼓,佛鼓是降伏魔邪,渡人出生死海,减少一切恶道之苦,为悲智行愿而鼓,因此妙响云集,不可思议。最最重要的是,神鼓童讲境界,既讲境界就有个限度;佛是不讲境界的,因而佛鼓无边,不只醒人于迷,连鬼神也为之动容。佛鼓敲完,早课才正式开始,我坐下来在台阶上,听着大悲殿里的经声,静静地注视那面大鼓,静静地,只是静静地注视那面鼓,刚刚响过的鼓声又如潮汹涌而来。殿里的燕子也如潮地在面前穿梭细语,配着那鼓声。大悲殿的燕子我说如潮,是形影不断、音声不断的意思。大悲殿一路下来到女子佛学院的走廊、教室,密密麻麻的全是燕子的窝巢,每走一步抬头,就有一两个燕窝,有一些甚至完全包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包到开灯而不见光。但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全宝爱着燕子,在生命面前,灯算什么呢?我仔细地看那燕窝,发现燕窝是泥塑的长形居所,它隆起的形状,很像旧时乡居土鼠的地穴,看起来是相当牢靠的。每一个燕窝住了不少燕子,你看到一个头钻出来,一剪翅,一只燕子飞远了,接着另一只钻出头来,一个窝总住着六七只燕,是不小的家庭了。几乎是在佛鼓敲的同时,燕子开始倾巢而出。于是天空上同时有了一两百只燕子在啁啾,穿梭如网,那一大群燕子,玄黑色的背,乳白色的腹,剪刀一样的翅膀和尾羽,在早晨刚亮的天空下有一种非凡的美丽。也有一部分熟练地从大悲殿的窗户里飞进飞出地戏耍,于是在庄严的诵经声中,有一两句是轻嫩的燕子的呢喃,显得格外地活泼起来。燕子回巢时也是一奇,俯冲进入屋檐时并未减缓速度,几乎是在窝前紧急刹车,然后精准地钻进窝里,看起来饶有兴味。大悲殿里燕子的数目,或者燕子的年龄,师父也并不知。有一位师父说得好,她说:“你不问,我还以为它们一直是住这里的,好像也不曾把它们当燕子,而是当成邻居。你不要小看了这些燕子,它们都会听经的,每天早晚课,燕子总是准时地飞出来,天空全是燕子。平常,就稀稀疏疏了。”至于如何集结这样多的燕子,师父都说,佛寺的庄严清净慈悲喜舍是有情生命全能感知的。这是人间最安全之地,所以大悲殿里还有不知哪里跑来的狗,经常蹲踞在殿前,殿侧的大湖开满红白莲花,湖中有不可数的游鱼,据说听到经声时会浮到水面来。过去深山丛林寺院,时常发生老虎、狐狸伏在殿下听经的事。听说过一个动人的故事,有一回一个法师诵经,七八只老虎跑来听,听到一半有一只打瞌睡,法师走过去拍拍它的脸颊说:“听经的时候不要睡着了。”我们无缘见老虎闻法,但有缘看到燕子礼佛、游鱼出听,不是一样动人的吗?众生如此,人何不能时时警醒?木鱼之眼谈到警醒,在大雄宝殿、大智殿、大悲殿都有巨大的木鱼,摆在佛案的左侧,它巨大厚重,一人不能举动,诵经时木鱼声穿插其间。我常觉得在法器里,木鱼是比较沉着的,单调的,不像钟鼓磬钹的声音那样清明动人,但为什么木鱼那么重要?关键全在它的眼睛。佛寺里的木鱼有两种,一种是整条挺直的鱼,与一般鱼没有两样,挂在库堂,用粥饭时击之;另一种是圆形的鱼,连鱼鳞也是圆形,放在佛案,诵经时叩之;这两种不同形的鱼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眼睛奇大,与身体不成比例,有的木鱼,鱼眼大如拳头。我不能明白为何鱼有这么大的眼睛,或者为什么是木鱼,不是木虎、木狗,或木鸟?问了寺里的法师。法师说:“鱼是永远不闭眼睛的,昼夜常醒,用木鱼做法器是为了警醒那些昏惰的人,尤其是叫修行的人志心于道,昼夜常醒。”这下总算明白了木鱼的巨眼,但是那么长的时间醒着做些什么,总不能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吧!法师笑了起来:“昼夜长醒就是行住坐卧不忘修行,行法则不外六波罗蜜,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这些做起来,不要说昼夜长醒时间不够,可能五百世也不够用。”木鱼是为了警醒,假如一个人常自警醒,木鱼就没有用处了。我常常想,浩如瀚海的佛教经典,其实是在讲心灵的种种尘垢和种种磨洗的方法,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恢复人的本心里明澈朗照的功能,磨洗成一面镜子,使对人生宇宙的真理能了了分明。磨洗不能只有方法,也要工具。现在寺院里的佛像、舍利子、钟鼓鱼磬、香花幢幡,无知的人目为是迷信的东西,却正是磨洗心灵的工具,如果心灵完全清明,佛像也可以不要了,何况是木鱼呢?木鱼作为磨洗心灵的工具是极有典型意义的,它用永不睡眠的眼睛告诉我们,修行没有止境,心灵的磨洗也不能休息;住在清净寺院里的师父,昼夜在清洁自己的内心世界,居住在五浊尘世的我们,不是更应该磨洗自己的心吗?因此我们不应忘了木鱼,以及木鱼的巨眼。以木鱼为例,在佛寺里,凡人也常有能体会的智慧。低头看得破在佛寺里,凡人也常有能体会的智慧。像我在寺里看到比丘和比丘尼穿的鞋子,就不时地纳闷起来,那鞋其实是不实用的。一只僧鞋前后一共有六个破洞,那不是为了美观,似乎也不是为了凉爽。因为,假如是为了凉爽,大部分的出家人穿鞋,里面都穿了厚的布袜,何况一到冬天就难以保暖了。假如是为了美观,也不然,一来出家只求洁净,不讲美观;二来僧鞋的黑、灰、土三色都不是顶美的颜色。有了,大概是为了省布,节俭守戒是出家人的本分。也不是,因为僧鞋虽有六洞,制作上的布料和连着的布是一样的,而且反而费工。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僧鞋要破六个洞呢?我遇到了一位法师,光是一只僧鞋的道理,他说了一个下午。他说,僧鞋的破六个洞是要出家人“低头看得破”。低头是谦诚有礼,看得破是要看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是要看破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以及参破六道轮回,勘破贪嗔痴慢疑邪见六大烦恼。甚至也要看破人生的短暂,人身的渺小。从积极的意义来说,这六个破洞是“六法戒”,就是不淫、不盗、不杀、不妄语、不饮酒、不非时食;是“六正行”,就是读诵、观察、礼拜、称名、赞叹、供养;以及是“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小小一只僧鞋就是天地无边广大了,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出家人。出家人不穿皮制品,因为非杀生不足以取皮革,出家人也不穿丝制品,因为一双丝鞋,可能需要牺牲一千条蚕的性命呢!就是穿棉布鞋,规矩不少,智慧无量。最后我请了一双僧鞋回家,穿的时候我总是想:要低得下头,要看得破!后记:导演刘维斌发心要拍一套正统佛教的早课礼仪,约我同往佛光山,本来大悲殿与女子佛学院都是不准男众进入的,我们幸蒙特准,才看到了大悲殿的燕子。在山上的“麻竹园”住了几天,随手写笔记,这是其中四则,因缘会合,特此并记。一九八五年六月十八日清欢少年时代读到苏轼的一阕词,非常喜欢,到现在还能背诵: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阕词,苏轼在旁边写着“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原来是苏轼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里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淡茶,配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笋,以及野草的嫩芽等等,然后自己赞叹着:“人间有味是清欢!”当时所以能深记这阕词,最主要的是爱极了后面这一句,因为试吃野菜的这种平凡的清欢,才使人间更有滋味。“清欢”是什么呢?清欢几乎是难以翻译的,可以说是“清淡的欢愉”,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静疏淡简朴生活的一种热爱。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出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看出了比钻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个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提笼遛鸟更感动,或者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灵……这些就是“清欢”。清欢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对生活的无求,是它不讲求物质的条件,只讲究心灵的品味。“清欢”的境界很高,它不同于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样的自我放逐;或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种尽情的欢乐。它也不同于杜甫的“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这样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种无奈的感叹。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壮怀激烈。欧阳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们很能体会到他的绵绵情恨。纳兰性德的是“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我们也不难会意到他无奈的哀伤。甚至于像王国维的“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那种对人生无常所发出的刻骨的感触,也依然能够知悉。可是“清欢”就难了!尤其是生活在现代的人,差不多是没有清欢的。什么样是清欢呢?我们想在路边好好地散个步,可是人声车声不断的呼吼而过,一天里,几乎没有纯然安静的一刻。我们到馆子里,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几乎是杳不可得,过多的油、过多的酱、过多的盐和味精已经成为中国菜最大的特色,有时害怕了那样的油腻,特别嘱咐厨子白煮一个菜,菜端出来时让人吓一跳,因为菜上挤的沙拉比菜还多。有时没有什么事,心情上只适合和朋友去啜一盅茶、饮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啡的地方总是嘈杂的。俗世里没有清欢了,那么到山里去吧!到海边去吧!但是,山边和海湄也不纯净了,凡是人的足迹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秽,就有了吵闹!有几个地方我以前常去的,像阳明山的白云山庄,叫一壶兰花茶,俯望着台北盆地里堆叠着的高楼与人欲,自己饮着茶,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欢。像在北投和阳明山间的山路边有一个小湖,湖畔有小贩卖功夫茶,小小的茶几、藤制的躺椅,独自开车去,走过石板的小路,叫一壶茶,在躺椅上静静地靠着,有时湖中的荷花开了,真是惊艳一山的沉默。有一次和朋友去,两人在躺椅上静静喝茶,一下午竟说不到几句话,那时我想,这大概是“人间有味是清欢”了。现在这两个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只有伤心。湖里的不是荷花了,是漂荡着的汽水罐子,池畔也无法静静躺着,因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损了。到假日的时候,走路都很难不和别人推挤,更别说坐下来喝口茶,如果运气更坏,会遇到呼啸而过的飞车党,还有带伴唱机来跳舞的青年,那时所有的感官全部电路走火,不要说清欢,连欢也不剩了。要找清欢,就一日比一日更困难了。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圆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着颠踬的公交车去找她,两个人就沿着上山的石阶,漫无速度的,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时圆通寺山道石阶的两旁,杂乱的长着朱槿花,我们一路走,顺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着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胜蜜,轻轻地含着一朵花的滋味,心里遂有一种只有春天才会有的欢愉。圆通寺是一座全由坚固的石头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坚强的石头坐在山里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绿树掩映,清风徐徐,站在用石板铺成的前院里,看着正在生长的小市镇,那时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静的,让人感觉走了那样高的山路,能在那平台上看着远方,就是人生里的清欢了。后来,朋友嫁人,到国外去了。我去过一趟圆通寺,山道已经开辟出来,车子可以环山而上,小山路已经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门口摆着满满的摊贩,有一摊是儿童乘坐的机器马,叽哩咕噜的童歌震撼半山,有两摊是打香肠的摊子,烤烘香肠的白烟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飘去,有一位母亲因为不准孩子吃香肠而揍打着两个孩子,激烈的哭声尖亢而急促……我连圆通寺的寺门都没有进去,就沉默地转身离开,山还是原来的山,寺还是原来的寺,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么吗?失去的正是清欢。下山时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伤,只是惆怅,浮起的是一阕词和一首诗,词是李煜的:“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诗是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那时正是黄昏,在都市烟尘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种悲剧似的橙色。我二十岁时心情很坏的时候,就跑到青年公园对面的骑马场去骑马,那些马虽然因驯服而动作缓慢,却都年轻高大,有着光滑的毛色。双腿用力一夹,它也会如箭一般呼噜向前蹿去,急忙的风声就从两耳掠过,我最记得的是马跑的时候,迅速移动着的草的青色,青茸茸的,仿佛饱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几圈下来,一切恶的心情也就在风中、在绿草里、在马的呼啸中消散了。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着缰绳,马就立在当地,踢踏着长腿,鼻孔中冒着一缕缕的白气,那些气可以久久不散,当马的气息在空气中消弭的时候,人也好像得到某些舒放了。骑完马,到青年公园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树荫下,冷而强悍的空气在林间流荡着,可以放纵地、深深地呼吸,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别的,正是清欢。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骑马,已经有十几年没骑了。到青年公园的骑马场时差一点吓昏,原来偌大的马场里已经没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没有的马场大概只有台湾才有,马跑起来的时候,灰尘滚滚,弥漫在空气里的尽是令人窒息的黄土,蒙蔽了人的眼睛。马也老了,毛色斑驳而失去光泽。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马场搭了一个塑料棚子,铺了水泥地,其丑无比,里面则摆满了机器的小马,让人骑用,其吵无比。为什么为了些微的小利,而牺牲了这个马场呢?马会老是我知道的事,人会转变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马的地方放机器马,在马跑的地方没有一株草,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就在马场对面的青年公园,那里已经不能说是公园了,人比西门町还拥挤吵闹,空气比咖啡馆还坏,树也萎了,草也黄了,阳光也不灿烂了。我从公园穿越过去,想到少年时代的这个公园,心痛如绞,别说清欢了,简直像极了佛经所说的“五浊恶世”!生在这个时代,为何“清欢”如此难觅?眼要清欢,找不到青山绿水;耳要清欢,找不到宁静和谐;鼻要清欢,找不到干净空气;舌要清欢,找不到蓼茸蒿笋;身要清欢,找不到清凉净土;意要清欢,找不到智慧明心。如果你要享受清欢,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涤自己的心灵,因为在我们拥有愈多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清淡的欢愉就日渐失去了。现代人的欢乐,是到油烟爆起、卫生堪虑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卡拉ok去乱唱一气;是到乡村野店、胡乱搭成的土鸡山庄去豪饮一番;以及到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永远重复着摸牌的一个动作……这些污浊的放逸的生活以为是欢乐,想起来毋宁是可悲的。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反而以浊为欢,以清为苦呢?一个人以浊为欢的时候,就很难体会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欢乐已尽、浊心再起的时候,人间就愈来愈无味了。这使我想起东坡的另一首诗来: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凭着东栏看着栏杆外的梨花,满城都飞着柳絮时,梨花也开了遍地,东栏的那株梨花却从深青的柳树间伸了出来,仿佛雪一样的清丽,有一种惆怅之美,但是人生看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几回呢?这正是千古风流人物的性情,这正是清朝大画家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说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人骨念珠阳光正从窗外斜斜照进,射在法师手上的一串念珠,那念珠好像极古老的玉,在阳光里,饱含一种温润的光。每一粒念珠都是扁圆形,但不是非常的圆,大小也不全然相同,而且每一粒都是黑白相杂,那是玉的念珠吧!可能本来是白的,因岁月的侵蚀改变了一部分的色泽,我心里这样想着。可是它为什么是不规则的呢?是做玉的工匠手工不够纯熟,还是什么原因?我心里的一些疑惑,竟使我在注视那串念珠时,感到有一种未知的神秘。“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念珠,是吗?”法师似乎知道了我的心事,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这是人骨念珠,”法师说,“人骨念珠是密宗特有的念珠,密宗有许多法器是人的骨头做的。”“好好的念珠不用,为什么要用人骨做念珠呢?”法师微笑了,解释说一般人的骨并不能做念珠,或者说没有资格做念珠,在西藏,只有喇嘛的骨才可以拿来做念珠。“人骨念珠当然比一般的念珠更殊胜了,拿人骨做念珠,特别能让人感觉到无常的迅速,修持得再好的喇嘛,他的身体也终于要衰败终至死亡,使我们在数念珠的时候不敢懈怠。”“另外,人骨念珠是由高僧的骨头做成,格外有伏魔克邪的力量。尤其是做度亡法会的时候,人骨念珠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亡者超度,使生者得安。”……说着说着,法师把他手中的人骨念珠递给我,我用双手捧住那串念珠,才知道这看起来像玉石的念珠,是异常的沉重,它的重量一如黄金。我轻轻地抚摸这表面粗糙的念珠,仿佛能触及内部极光润极细致的质地。我看出人骨念珠是手工磨出来的,因为它表面的许多地方还有着锉痕,虽然那锉痕已因摩搓而失去了锐角。细心数了那念珠,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一十粒,用一条细而坚韧的红线穿成。捧着人骨念珠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好像捧着一串传奇,在遥远的某地,在不可知的时间,有一些喇嘛把他们的遗骨奉献,经过不能测量的路途汇集在一起,有一位精心的人琢磨成一串念珠。这样想着,在里面已经有了许多无以细数的因缘了。最最重要的一个因缘是,此时此地它传到了我的手上,仿佛能感觉到念珠里依然温热的生命。法师看我对着念珠沉思,不禁勾起他的兴趣,他说:“让我来告诉你这串念珠的来历吧!”原来,在西藏有天葬的风俗,人死后把自己的身体布施出来,供鸟兽虫蚁食用,是谓天葬。有许多喇嘛生前许下愿望,在天葬之后把鸟兽虫蚁吃剩的遗骨也奉献出来,作为法器。人骨念珠就是喇嘛的遗骨做成的,通常只有两部分的骨头可以做念珠,一是手指骨,一是眉轮骨(就是眉心中间的骨头)。为什么只取用这两处的骨头呢?因为这两个地方的骨头与修行最有关系,眉轮骨是观想的进出口,也是置心的所在,修行者一生的成就尽在于斯。手指骨则是平常用来执法器、数念珠、做法事、打手印的,也是修行的关键。“说起来,眉骨与指骨就是一个修行人最常用的地方了。”法师边说边站起来,从佛案上取来另一串人骨念珠,非常的细致圆柔,与我手中的一串大有不同,他说:“这就是手指骨念珠,把手指的骨头切成数段,用线穿过就成了。手指骨念珠一般说来比较容易取得,因为手指较多,几人就可以做成一串念珠了。眉轮骨的念珠就困难百倍,像你手中的这串,就是一百一十位喇嘛的眉轮骨呢!”“通常,取回喇嘛的头骨,把头盖骨掀开,镶以金银,作为供养如来菩萨的器皿。接着,取下眉轮骨,这堆骨头都异常坚硬,取下时是不规则的形状,需要长时间的琢磨。在藏传佛教寺庙里,一般都有发愿琢磨人骨念珠的喇嘛,他们拿这眉轮骨在石上琢磨,每磨一下就念一句心咒或佛号,一个眉轮骨磨成圆形念珠,可能要念上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心咒或佛号,因此,人骨念珠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也是很自然的了。”法师说到这里,脸上流出无限的庄严,那种神情就像是,琢磨时聚在念珠里的佛号与心咒,一时之间汹涌出来。接着他以更慎重的语气说:“还不只这样,磨完一个喇嘛的眉轮骨就以宝箧盛着保存起来,等到第二位喇嘛圆寂,再同样磨成一粒念珠。有时候,磨念珠的喇嘛一生也磨不成一串眉轮念珠,他死了,另外的喇嘛接替他的工作,把他的眉轮骨也磨成念珠,放在宝箧里……”法师说到这里,突然中断了语气,发出一个无声赞叹,才说:“这样的一串人骨念珠,得来非常不易,集合一百一十位喇嘛的眉骨,就是经过很长的时间,而光是磨念珠时诵在其中的佛号心咒更不可计数,真是令人赞叹!”我再度捧起人骨念珠,感觉到心潮汹涌,胸口一阵热,感受到来自北方大漠口流荡过来的暖气。突然想起过去我第一次执起用喇嘛大腿骨做成的金刚杵,当时心中的澎湃也如现在,那金刚杵是用来降伏诸魔外道,使邪魔不侵;这人骨念珠则是破除愚痴妄想的无明,显露目性清净的智慧。它们,都曾是某一高僧身体的一部分,更让我们照见了自我的卑微与渺小。我手中的人骨念珠如今更不易得,因为西藏遥远,一串人骨念珠要飞越重洋关山,辗转数地,才到这里。在西藏的修行者,他们眉轮骨结出的念珠,每一粒都是一则传奇、一个誓愿、一片不肯在时间里凋谢的花瓣。……在空相上、在实相上,人都可以是莲花,《法华经》说:“佛所说法,譬如大云,以一味雨,润于人华。”《涅槃经》说:“人中丈夫,人中莲花,分陀利华(即白莲花)。”《往生要集》里也说:“如来心相如红莲花。”人就是最美的莲花了,比任何花都美!佛经里说人往生西方净土,是在九品莲花中化生。对我们来说,西方净土是那么遥远,可是有时候,有某些特别的时候,我们悲悯那些苦痛的人、落难的人、自私的人、痴情的人、愚昧的人、充满仇恨的人,乃至于欺凌者与被欺凌者,放纵者与沉溺者,贪婪者与不知足者,以及每一个不完满的人不完满的行为……由于这种悲悯,我们心被牵引到某些心疼之处,那时,我们的莲花就开起了。莲花不必在净土,也在卑湿污泥的人间。如泪的露水,也不一定为悲悯而流,有时是智慧的光明,有时只是为了映照自己的清净而展现的吧!在极静极静的夜里,我独自坐在蒲团上不观自照,就感觉自己化成一朵莲花,根部吸收着柔和的清明之水,茎部攀缘脊椎而上,到了头顶时突然向四方开放,露水经常在喉头涌起,沁凉恬淡,而往往,花瓣上那悲悯之泪就流在眉轮的地方。我的莲花,常常,一直,往上开,往上开,开在一个高旷无边的所在。 ……我恭敬地把人骨念珠还给法师,法师说:“要不要请一串回去供养呢?”我沉默地摇头。我想,知道了人骨念珠的故事也就够了,请回家,反而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去数它。告辞法师出来,黄昏真是美,远方山头一轮巨大橙红的落日缓缓落下,形状正如一粒人骨念珠,那落日与念珠突然使我想起《大日经》的几句经文:“心水湛盈满,洁白如雪乳。”“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如实知自心,正是莲花!正是般若,正是所有迷失者的一盏灯!如果说人真是莲花,人骨念珠则是一串最美的花环,只有最纯净的人才有资格把它挂在颈上,只有最慈悲的人才配数它。情困与物困我有一个朋友,爱玉成痴。他不管在何时何地见到一块好玉,总是想尽办法要据为己有,偏偏他又不是很富有的人,因此在收藏玉的过程中,吃了许多的苦头,有时到了节衣缩食三餐不继的地步。有一回,他在一个古董商那里见到了一个白玉狮子,据说是汉朝的,不论玉质、雕工全是第一流的。我的朋友爱不忍释,工作也不太做了,每天都跑去看那块玉,看到眼睛都发出红火,人被一团火炙热地燃烧。他要买那块玉,古董店的老板却不卖,几经折腾,最后,我的朋友牺牲了他所居住的房子,才买下了那个白玉狮子,租住在一个廉价的住宅区内。他天天抱着白玉狮子睡觉,出门时也携带着,一遇到人就拿出来欣赏,自己单独的时候,也常常抚摸那座洁白无瑕的狮子发呆。除了这座狮子,他身上总随时带着他最心爱的几件收藏,有时候感觉到一个男子,从口袋里、腰带间、皮包内随时掏出几块玉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他玩玉到了疯狂的地步,由于愈玩愈精,就更发现好玉之难求,因为好玉难求,所以投入了全部的家当,幸好他是个单身汉,否则连老婆也会被他当了。到最后,他房子也卖了,车子也没了,工作也丢了,为什么丢掉工作呢?说来简单:“我要工作三年,才能买一件上好的玉,这样的工作不做也罢了!”朋友成为家徒四壁的人,每天陪伴他的只有玉了。后来不成了,因为玉不能吃,不能穿,只好把他最心爱的玉里等级比较差的卖给别人,每卖一件就落一次泪,说:“我买的时候是几倍的价钱,现在这么便宜让给别人,别人还嫌贵。”有一次,他租房子的房东逼着要房租,逼得急了,他一时也找不到钱,就把白玉狮子拿了出来,说:“这块玉非常的名贵,先押在你这里,等我筹足了房钱,再把它赎回来。”可惜他的房东是个老粗,对他说:“俺要你这臭石头干么!万一不小心打破了还嫌烦呢!你明天找房钱来,不然我把你丢出去!”朋友对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泣不成声。在痴爱者眼中的白玉狮子是无可比拟的,可以用房子去换取,然而在平常百姓的眼中,它再名贵,也只是一块石头。有一次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玉的展览,正好遇到了乡下的一个旅行团,几个乡下的欧巴桑看玉看得饶有兴味,我凑过去,发现她们正围着那个最有名的国宝“翠玉白菜”观看,以下是她们对话的传真:“哇!真巧,雕得和真的白菜一模一样,上面还有一只肚猴呢!”“这个刻得那么像,一个大概是值好几千块吧!”一位看起来是权威人士的欧巴桑说:“你嘛好了,不识字又兼不卫生,什么好几千,这一个一定要好几万才买得到!”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朋友听,他因此破涕为笑,我说:“你看故宫博物院的好玉何止千万块,尤其是小品珍玩的部分,看起来就知道曾有一位爱玉的人在上面花下无数的心血,可是他死的时候不能带走一块玉,我们现在看那些玉也不能知道它曾经有过多少主人,对于玉,能够欣赏的人就算拥有了,何必一定要抱在手里呢?佛经里说‘智者金石同一观’就是这个道理。“爱玉固然是最清雅的嗜好,但一个人爱玉成痴,和玩股票不能自拔,和沉迷于逸乐又有什么不同呢?”朋友后来彻底地觉悟,仍然喜欢着玉,却不再被玉所困,只是有时他拿出随身的几块玉还会感慨起来。物固然是足以困人,情更比物要厉害百倍。对于情的执迷,为情所困,就叫“痴”,痴是人世间的三毒之一(另外两毒是贪与嗔),情困到了深处,则三毒俱现,先是痴迷,而后贪爱,最后是嗔恨以终。则情困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被情爱所系缚,被情爱所茧结,被情爱所迷惑,被情爱所执染,几乎是人间不可避免的,但当情爱已经消失的时候,自己还系缚茧结自己,自己还迷惑执著自己,这就是真正的情困。有一次我遇到一位中年的妇女,她的朋友都已经儿女成群,可是她没有结婚,没有结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忘不了二十年前的一段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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