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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01:0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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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浩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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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遂州

乱世遂州试读:

在罪案叙事中张扬世道人心

刘火

四川作家李浩,孜孜不倦地甚至可以说着魔似的在历史的深处与民间打捞记忆,就如作家在《乱世遂州》中所说:“尖起一双招风大耳,仔细听茶客酒徒们神侃。特别喜欢听那些三教九流的趣闻逸事,或江湖豪客们的龙门阵。”这些记忆或者叫“龙门阵”里的人和事,在李浩的《蜀中盗志》里,让我领略了李浩的才情。没有想到的是,原来那些个零零碎碎的短小故事,如今在长篇小说《乱世遂州》长成了一棵大树。

得益于方志野史的打捞与启示,得益于民间的诙谐与智慧,《乱世遂州》成了一部蔚为大观的关于历史关于民间的宏大叙事。当然,作为作家,其最重要的本领就是虚构,按川人的话说叫“摆龙门阵”。仅就历史题材的小说来看,虚构的本质在于它与历史和现实之间有偌大的空间,这一空间是作家能力和才情的展示区,或者说,在历史与现实的这一虚构空间里,作家才有可能成为作家。这一空间,无所不有,无所不可能成为另外一段历史和另外一种现实图景。书写这另外一种现实和另外一种图景,正是作家的使命(或许也可叫作宿命)。而且,成为只有某一作家的认知和才情所决定的叙事文本和叙事模型。蜀中作家李浩的机智在于,他选择了“罪案叙事”。这一叙事模型,中外古今都属一大流派,而且是一个读者众多,趋之若鹜的流派。在中土,它叫“公案小说”;在西洋,它叫“罪案小说(Crime Fiction)”。我们所称道的,前者诸如《包公案》《施公案》《彭公案》,后者诸如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克里斯蒂的“波洛”系列。所谓“罪案叙事”,就是将叙事的中心与关节置于罪(crime)与罚(fine)的纠缠、执法者(lawman/policeman)与犯罪者(criminal)之间的斗智斗勇。《乱世遂州》正是这样一部小说。

罪案叙事,其故事的紧张、惊悚,以及悬疑,是这类小说的元素。《乱世遂州》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位外有清名实却心机重重的地方官员黄中玉,为了自己更进一步的仕途,备了一份大礼进京,准备贿赂康熙重臣吏部尚书以求从州牧到省督。如何备礼,礼有多重,关键在于这礼由谁来护送,怎样护送。随着这一备礼、送礼、被人夺礼的展开,命案——罪案叙事文本的重要构件——便接踵而至。杜亮、杨三姐、曾文正、张铁匠、蔡氏兄弟……一个接一个地死于非命,一个接一个的死都怪诞而离奇。到了小说的结尾处,所有先前设计死于非命的幕后主谋,如黄中玉的大管家莫仁品在办一桩夺人性命的要事后离奇死去,莫仁品背后的主谋州牧大人黄中玉也很快让自家的性命化于尘土。这一连串的命案,以及由这些命案组成的如乱麻一般的线索,推动着叙事的进程。在这一进程里,我们看到作家李浩的本领,即如何将这些命案与虚构的事件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于是,小说里眼花缭乱的案子一个又一个地抖搂出来。盗婴案、卢二凉粉店中毒案、曾世礼家命案、库银失盗案、观音珠宝印失窃案……大案套小案,小案引大案。在这一系列的盗案、命案里,作家李浩的关节设置、人物出场,看似随意,其实,每一个陌生人的出场与退场(如整部小说的关键人物杏儿的出场与退场)、每一案子的由来,以及由这一案牵引出来另一案,无不惊涛骇浪。譬如小说中的第一案,曾世礼家曾公子与小鱼儿命案。此案与全书其他大案相比,看似小案,而且似乎也没有什么与后来的库银盗案、婴儿盗案等,甚至权谋与政治相挂。但是这一命案却是整部小说的开关。它开启了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构件——庙观(此话题待会儿专讲)的出现,它开启了这部小说另一个构件即江湖高手(各路来路不明的江湖高手的出现,是这部小说非常好看的地方)的出现,它开启了黄中玉备大礼的大幕,它开启了这部小说时隐时现却极为重要的物证观音珠宝印的出现。小说是这样叙事的:

广德寺,观音殿。

陈捕头扮成香客模样,花十文钱燃了一炷高香。

虔诚地伏拜于地。

观音大士神龛前,“观音珠宝印”赫然置案上。虽隔着琉璃罩,仍隐约可见。

案旁,坐一护宝武僧。

武僧年约二十三四岁,二目炯炯有神。

然不知何故,颈上挠痕数道,新迹可鉴。

丫鬟小鱼儿所挠?

陈豫川有些激动。

兀自拜地上,叽叽咕咕许着愿。

心里却在想,如果和尚左小腿有伤,必是凶手无疑了。

正思忖该如何下手。

猛听得身后一香客,大声斥道:“尔久占蒲团不去,是何道理?”

陈捕头装着吃惊的样子,就地一个侧翻,右手顺势在和尚左小腿上一撸。

和尚不备,“啊”地发出一声尖叫。

听音辨人乃陈捕头特长,更是他异于常人之处。

那和尚一声不经意的叫唤,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此人正是昨夜林小姐闺房中的黑巾人!

小说包袱的抖与藏、小说关节的隐与显,如何恰到好处、如何引人入胜、如何才具有罪案叙事的悬疑与惊悚,《乱世遂州》为这类小说提供了一种标尺。如果仅是这样,也许还只停留在传统叙事上,也就是说,也许还停留在如《包公案》等旧式公案小说的平台上。作家李浩显然不满足于对公案小说的效颦。李浩作为当代作家,对叙事有着自己的认知和把握。从传统叙事到现代叙事的转圜,其重要支点在于,前者的叙事时间是物理时间,即时间的长短与时间的顺序成直线;而后者的叙事时间则是心理时间,即时间的长短与时间的顺序并非直线。也就是说,现代叙事不拘泥于时间的不可逆性,相反的是,现代叙事,正是为了故事的需要或人物的需要,打破时间的不可逆性,让叙事依据作者的时间观念来对叙事进行重新建构。这是现代小说叙事最为重要的特质。与《包公案》《彭公案》相比,《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就是作家的心理时间来推进叙事进程的。举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罪案小说,并不是说作家李浩借鉴英国的这种罪案小说的样式,而是想表明,《乱世遂州》的叙事观念与叙事技巧,显然已经超越了他自己已经娴熟于心的如《蜀中盗志》那般精巧的叙事样式,而是以一种宏大的叙事观念和现代叙事对一个旧式题材的重组与重构。

因此,《乱世遂州》不是一部简单的公案小说,或者说,《乱世遂州》在罪案叙事的模型里,建构的是一部具有宏大主题的世道人心的小说。当小说一个又一个命案的披露,当小说一个又一个奇人异事的呈现和消失,当小说的主角——罪案叙事的主角——捕头(执法者)陈豫川一步一步接近命案的真相时,我们才发现,这部以命案建构的小说或者这部以罪案叙事为模型的小说,将小说的背景置于清初那个社会纷乱且正在重建社会秩序的大动荡的年代。一面是清帝康熙的文治武功,一面是平西王的犯上作乱,一面是明王朝的残存势力,一面是地方官吏的官场百态,一面是民间各种力量的纠葛。再就是,虽然已经改朝换代(由清替明),但是传统的深深植入民间文化的习俗依然强劲地影响着作为单个人的生活和处世之道。在这种异常混沌又异常尖锐的社会里,作家李浩给我们展示了那一时代的场景,重要的是,给我们见证了即使在如此混沌纷繁的社会里,世道人心依然是社会公正、良心的重要构件。而这一世道人心的标志就是铁血神捕陈豫川。

作为罪案叙事的主角,执法者即《乱世遂州》里的陈捕头“从业三十年,自然见多识广”,“陈豫川乃百年难遇的‘捕才’,于侦测缉拿术习无不精,且胸罗万象,满肚子旁门左道之学,更是无人能及”。这不只是对陈捕头从业技术的表彰,而是作家李浩给予了这位执法者另外的身份和另外的品质。当陈在一路追踪匪徒逼近命案的真相时,陈发现,所有的命案或者这部小说里涉及的大多数命案都与自己的顶头上司黄中玉有关时,小说写道:

夜里戌时,玉堂街黄府。

陈捕头不顾护院阻拦,径直闯进黄中玉的书房。

他要当面呈请州牧大人,以示如何处置。

然而,当他来到书房前,正准备推门进去时,却看见黄中玉手挽着白衣少年,谈笑风生地从后花园走来。

陈豫川瞪着一对大眼,顿时骇得肝胆俱裂!

在陈捕头终于明白了“上下关系狗连裆,无外乎打伙求财”时,终于明白,他陈捕头一直追踪的命案盗案原来大都是自己所信任的上司所为。“肝胆俱裂”不是因为作为执法者的陈豫川被吓倒了,而是作为坚守了三十年的执法者之道的价值观念和作为执法者的信义一瞬间遭受到最为严重的危机。但是,这位铁血捕头并没有因此迷茫,更没有罢手不干。而是以自己的一腔做执法者的热血和信念,当然还有积累三十年的经验智慧,以及给远在天边已经做了高隐的师傅师娘获取信义和人心的力量,继续追案,永不放弃。不过,作家李浩显然不是一位对此乐观的人。大结局时,并非河晏海清。当所有案子真相大白时,一连串盗案命案的个人,无论主谋者、帮凶、爪牙,还是盗案命案中的无辜者(譬如小鱼儿)都各有其报时,叛军失败,具有高贵血统的信物“观音珠宝印”虽有“缺额”也算完璧归赵,高僧大德雪珂禅师和陈捕头的师傅师娘都如愿了了初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别人都有了自己的大团圆,独陈捕头“携妻儿星夜外逃。隐于潼南乡下十八年”。这样对于一个具有世道人心标志的人物的结局——于陈捕头来讲——无疑是一个悲剧的结局,正是有了这样的悲剧意识和悲剧表达,凸显了这部小说给予我们读者的另外一种思考,以及我们对世道人心的另一种打量与考量。

在这样一部以罪案叙事为文本的小说里,作家李浩没有忘记自己其实还是一位风俗意义的作家。李浩原来的那些短制,叙述语言有时还包括了对白,大都用的是经过李浩过滤过的文白川话。《乱世遂州》虽然继承了这样一种语言习惯,但是,这部小说在语言却有着惊人的——与小说故事一样惊人的变化,那就是大量地使用四川方言的口语表达:

——但凡说到张泽林,茶博士们必一脸喜色,莫不跷起大拇指,尊他一声“麻爷”!他心里很受用,乐意别人这样称呼自己。

——“正月里来正月正,麻子面上牵藤藤,高高低低不平顺,不平顺呀不平顺,婆娘哭男人苦就是不吭声!”一个人吼唱,三个人帮腔。

——俗话说得好,运气来登了,棒棒都敲不脱!

小说,无论叙事还是对白,通俗的不再以文言方式的叙事与对白,是这部长篇小说的重要语言特质。为什么作家李浩会一反自己已经形成的语言风格而使用一种新的语言表达呢?如作家自己所说,这是因为“俚调儿里,有几分艰辛和无助。但更多的是,对贫困生活的不屈,和对未来生活的乐观向往”。原来如此!世道人心并不是一种抽象的表征,世道人心本身就植根在民间,植根在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里,植根在作家有意无意的意思和潜意识之中。这是一个作家的本质和天分所定。四川话有着它极强的生命力和极大的表现力,它的诙谐、俏皮,有时的直白和辛辣,是其他语种难以企及的。这当然不是说语言也有贵贱之分,但是由于川话本身的这种物质,也决定了川人的个性。而川人个性的世道人心,同样需要一种有别于他方的语言表达。因此,《乱世遂州》语言的哗变,除了看见这种语言的丰富的表达力,同时也可以看到作家李浩对自己本土文化的“认祖归宗”。认祖归宗,不是保守也非投降,而是语言作用或者决定一种适合来表达世道人心。有人认为题材的新旧会影响小说的意义和价值(譬如现实主义价值),其实在我看来,或者在作家们看,题材并不决定一部小说的意义与价值,决定一部小说意义和价值(包括它的美学价值)的是作家的理念和小说技巧。就新与旧的关系上,歌德在其自传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们要求一些好的新的东西,但是最新的总不吃香。”(见《歌德自传——诗与真(下)》)从这样的角度来读或来观察《乱世遂州》,它不仅超越了中国公案小说的范式,也超越了一般官场小说的套路,同时它对现代小说叙事有了重要的探索。于是,在《乱世遂州》里,由此拉开了另外两个窗口:一个是这部小说试图集四川民间文化的大成;一个是这部小说试图集四川庙观的大成。前者,因为直观,只有一读才能体悟,这是一个有让本土文化得以显现的任务。但是对于第二个大成,也许读者一读就跑过了。而且还有可能以为作家在卖弄自己的某一方面的知识和才气。如果这般看,于我而言,也许就错了。为什么作家李浩会用那么多的篇幅,把他的人物与事件置身于蜀中庙观(无论名庙名观还是籍籍无名的小庙小观),我以为这跟这部小说的川话口语书写与风俗书写一脉相承,用一句现代主义话语讲,其实是一种“互文”(此“互文”既有中国古典诗学“互文”所指,更是结构主义“互文”所指)。也就是说,这三者建构的互文,共同承担了世道人心的另外一种书写。世道人心的由来,当然是要通过人物来表征,但是如果按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理论来观察,同川话口语与川人的关系、同民俗与川人的关系一样,庙观(作为四川的一种宗教或亚宗教所给予的信仰所在地的标志,或者说是川人信仰的隐喻)与人的这种互文的建构以及由此的价值指向,就是一种有别于人与人的关系,即人与具有象征性的物(庙观)的对话。通过这样的一种对话,使得世道人心以另外的管道和平台得以存在和张扬。

作家李浩嘱我作序,于是不揣浅陋,写下上面的这些文字。如果可以算作序,此为序。(丁酉年正月十二于叙州田坝八米居)

第一章

《遂州志》载:宋元符二年,县下慧明院,秋冬间忽现观音大士像,父老以为祥瑞,咸请于真宗皇帝,御封“观音道场”。宋政和五年,父老咸曰:“……遂宁出佛越三年,陛下即位,此其祥兆,乞改府额。”十二月己亥,徽宗诏升遂州为府,赐广德寺“观音珠宝印”一枚,代表无上法权,持有者可号令天下。

清康熙八年(1669年),黄中玉得当朝一品大员张鹏翮鼎荐,知任遂州。

康熙十一年(1672年),张鹏翮六十寿辰。黄中玉为感其恩,搜罗奇珍异宝数以百万计,内有广德寺镇寺之宝“观音珠宝印”,秘遣护院蔡氏兄弟解押至京,以为寿礼。

车队行至剑门关,神秘失踪……一

旧时遂州,乃川中名郡,与梓、益二州齐名。

千里涪江浩浩西来,到了遂州地界,向南拐了一个大弯。急湍回旋的江水,就在州城之中,形成一个浩渺的大湖。

湖阔十里,荡荡水天一色。

湖中心有一座小岛,状如葫芦。

土著人叫它猫儿洲。

读书人却在众多史籍里,查到了它的出处。那是大有来头的,叫作圣莲岛。

遂州人就不明白,甚至感到疑惑了。

好端端一个猫儿洲,为何就叫了圣莲岛呢?

州志上写得清楚,唐穆宗、宋徽宗两位帝君,未继位大统前,曾先后封为遂宁郡王。二人在屏藩遂州时,长年结庐湖畔。闲暇之余,时常去江心岛上课读养心,参禅礼佛。拿臣子们的话说,两位圣天子因领遂州而沾宝岛灵气,又应天时得坐龙庭。

于是乎,小岛便赐名为圣莲岛,湖也就叫了圣莲湖。

遂州城扼巴蜀要冲,水陆交汇,历为兵家必争之地。

考一部蜀地史,谯纵称王、董璋乱蜀、王建叛唐,皆因首据遂州而控两川。

故而在野心家眼里,有得遂州者得四川之说。

唐宋之际,遂州为节镇大藩治所。上管川陕二十六驿站,下辖涪江三十七码头,势力范围很大,管控了大半个四川。历视为剑南大镇雄州,号巴蜀第三城。

城围周长约二十华里,青一色条石垒砌而成。城墙高约十丈,为晚唐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所筑。虽历经千年,仍然十分坚固。

州城方形如斗,别名“斗城”。土著说得好听,遂州人坐拥地利,日进斗金,所以叫作“斗城”。

斗城四四方方,外环以壕,四门皆有月城。东门“望鹤”,西门“登龙”,南门“金马”,北门“玉堂”。

高大的城墙内,横横竖竖躺着一百八十八条大街小巷。犬牙交错的街道,像一枚巨大的篆刻图章,镶嵌在四川盆地的正中心脏位置上。

圣莲湖环湖长约三十六里,从北往南建有三个码头。

最繁华最热闹的码头,非湖南岸的“南津”码头莫属了。“南津”居湖出江口,乃千里涪江上第一大码头。南来北往的旅客商人,大多汇聚于此。

偌大一座水码头,计有五十六个大小泊位。

一年四季里,车来船往,人烟稠密。逐渐形成了遂州人引以为豪,外地人赞不绝口的南街夜市。

两排穿斗结构的店铺,夹了一条青石街道,向东南铺排开去,绵延里许。

街道两旁,百十户商贩人家,林林总总在此经营。

或茶肆酒楼,或古玩字画。

每当夜色降临,各家店铺里点一支白烛。不明不暗的烛光,将一条南街照得朦胧,甚至有些阴森。

名头十分响亮的悦来客栈,就坐落在南街中段。富丽堂皇的厅堂,占尽了一街风流。

大清朝康熙十年,冬。

遂州城内盛传,有白衣贼神出鬼没,专掠富户豪门,人莫辨其踪。

腊月十九。

申时,天雨雪。

李长林来的时候,悦来客栈里,住着一位雅州客商。

雅客精瘦长身,看穿着打扮,俨然大家派头。言谈举止间,很有几分土豪气,人也十分精明。

店主人左目残而无珠,人称独眼店家。

店家虽然少了一目,面容却很友善,给人以无限的信赖感。

李长林乃转转古董商,没得几文闲钱,又偏爱热闹,脑子里总想着发大财。

空闲无聊时,爱去山里的小镇遛遛。时常不经意间,就弄回一两件前朝,或更早些时候的古物。

有了钱就换成酒,昏天黑地喝进肚里。

虽然淘到过不少宝贝疙瘩,却始终未见发迹。

临近年关,城里城外的人,都忙着置办年货。远远近近的空气里,腊味渐浓,处处弥漫着酒香和肉香。

人人见面都喜气洋洋。

李长林闲来无事,听说遂州夜市很有名,南街上藏龙卧虎。便怀揣一万两银票,过来碰碰运气。

精瘦的雅客却不同,常常瘪着嘴啧啧有声,将遂州古玩界贬得一文不值。说来了半月有余,未见有啥值钱的货上市,枉自负了盛名。

从腊月二十一日起,客栈里的旅人都忙着回家过年,已陆陆续续离去。到了午时,偌大一座悦来客栈里,就只剩下李长林和雅客两位古董商了。

雅客对南街夜市已没了兴趣,早上便起得十分晚了。夜里,也不再去古玩市场溜达。

时常闭了房门,焚香参禅。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让人捉摸不透。

倒是客栈主人,依旧笑眯眯地和气。见两位爷整日忙活,却总未见到收获,便有一丝怜悯。

终一日,酌了两壶好酒,切二斤烧腊,邀两位客人同饮。

酒至半酣,二客垂头叹息。

独眼店家见了,摇了摇头,嘴里喃喃自语。

似有意又无意地感叹道:“眼下年关将近,那些破落户怕人前人后丢了脸面,必有饰物抛售于市,以筹年薪。一般殷实富户人家,或还债或酬宾,也有闲置之物售于夜市,有心人必有所得。”

想是多饮了几盅,独眼店家昏昏沉沉,喋喋而语,几近梦呓。

雅客闻言,心中震动,感激店家点拨,起身从床头布袋里掇出核桃数枚佐酒。

桃壳坚硬如铁,轻易不得食。

雅客乘了酒性,两手各执三桃,如杂耍般旋转,哗哗有声。

片刻,掌中桃壳皆碎。

店主人见了,暗叹其勇。

敬酒数碗,三人尽欢。

李长林不胜酒力,早早告退,宿于隔壁房中。

店家独留于厅,与雅客倾壶长饮。

雅客大醉,唯店主人神色如常。

腊月二十六。

傍晚时分,天大雪。

雅客偶感风寒,不想外出,独自龟宿客栈内。

李长林依旧兴趣盎然,草草用了一碗杂酱面,权作晚膳。

小憩片刻后,只身前往夜市。

雪愈烈。

雅客寒不能忍。

店主人生炉火,温酒以待。

酒过三巡,李长林裹雪匆匆而入。

店家睁一只右眼,见他满面喜色。

起身作揖贺曰:“恭喜李爷得了。”

李长林要了一杯酒,极欢快地饮下。

嘚瑟道:“托主人家吉言,今日果然得了。”

雅客性急,要见那宝。

李长林犹豫,不愿炫于同行前。

雅客坚持要看。

店主人也满脸期待之色。

李长林心里高兴,又饮下一杯酒。

此宝果真不同一般哩。

便喜滋滋地拿出来,放在案上。

天,竟然是一枚绿宝石,鸽蛋般大小的祖母绿!

烛光下,荧荧闪着绿光。

雅客双眼圆睁,嘴里“啧啧”有声。

店主人独眼里,有了好奇之色。

探询道:“此宝必有故事?”

李长林点点头,抿嘴而笑。

原来晚餐后,李长林去到夜市,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

风雪中,一老妪携一篮至。

二人交肩而过时,老妪悄声问曰:“客官要否?”

李长林不知何物。

揭了竹篮盖头,见是一只铜麒麟,锈迹斑斑不堪目睹。

唯麒麟造型怪异,独眼嵌于额上。

李长林好奇,接过手仔细把玩。

雪光掩映下,铜麒麟额上那只独眼珠,绿光荧荧。

李长林不由狂喜,却装得若无其事。

随口问道:“价值几何?”

老妪似大户人家仆人。

见李长林相询,显得有些局促。

慌慌忙忙回答道:“家里人说了,非百两银子不可售。”

李长林故作吃惊,摇摇头又撇撇嘴。

揶揄道:“诓谁呢,一只铜麒麟,竟值百两银子乎?”

老妪坚持不售。

李长林见妪不肯售,故意拿住铜麒麟尾巴,倒提着做递还状。

低着头想了想,又半开玩笑地说道:“五两买眼珠如何?我家小儿必喜玩之。”

老妪犹豫片刻,便成交了。

店主人闻言,失声赞曰:“李爷精明,此眼当值万金!”

突然,雅客捧腹而吟。嘴里大叫一声,“疼死我也。”

兀自撇下二人,急匆匆上街买药去了。

李长林心里高兴,坐下来与店主人夜话。

二人围着火炉,你一杯我一杯,慢慢饮着酒。

炉火熊熊,红红地照着雪夜。

壶里的酒,已经不多了。

雅客终于踏着积雪,快步回到店里。

满脸喜色,犹甚李长林回店之时。

独眼店家忙站起来,十分虔诚地祝福道:“爷,真玩家也。”

李长林疑惑,不知店家何出此言。

雅客喜不自胜,自怀里掏出一物,竟是那只无眼铜麒麟!

李长林不觉呆了,遂问其故。

店主人道:“铜麒麟额上,嵌一枚万金绿宝石,合常理乎?”

金镶玉?

当真是金镶玉!

李长林拜服。“二位胜吾多矣!”

雅客神采奕奕,痛快地饮下一杯酒,大大咧咧坐在炉旁。

乐呵呵地说道:“李爷不必过谦,一只无眼金麒麟,一枚无依附的绿宝石,怎敌得二物合璧?烦请店家做个东道,二物合璧如初,不论价值几何,皆三七分成。可好?”

众皆称妙。

三人毫不犹豫,连夜去了紫东街,进入“全泰堂”珠宝店。“全泰堂”老板爽快,出价二十万金。

按约分成,雅客和李长林各得其所。

两人欢喜,各以千金酬谢店主人。

独眼店家皆不受,一脸淡然。

李长林内心感动。

店家重情薄利,少有的侠义之人。

翌日天明。

店主人置酒相送。

三人饮于圣莲湖畔,至午时方休。

雅客兴趣颇高,欲与李长林结伴西行。

李长林摇摇头,心有不甘地说道:“遂州南街夜市水深,小弟欲乘年关临近,再去摸几条小鱼。”

雅客独自乘舟,溯流而西。

雅客去了,悦来客栈里,只剩下李长林一人。

不知何故,他的心里一阵阵发紧,甚至莫名地惶恐不安起来。

夜里,居然无法熟寐,脑子始终清醒着。一会儿想精瘦的雅客,一会儿又惦记他的十几万金。

偌大的一座客栈里,没有丝毫动静。

店主人也不像雅客在时,温一壶酒过来共饮。

李长林有些害怕,点烛围被坐到天明。

巳时一刻。

李长林未用早膳,独自落寞地来到南街。

一街商众,纷纷轰传一桩凶案。

言昨日夜里,雅客暴毙射洪寒阳驿。身中数十刀,随身财物尽失。

有好事者说得玄乎,雅客夜宿寒阳驿,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李长林闻言,心惊肉跳。

客栈里,依旧无声无息。

李长林奇怪,店家去了哪里?

眯起眼想了一想。

随即矮下身子,悄悄潜往西厢房,至店主寝室外,撬窗而视。

独眼店家正和衣榻上,呼呼大睡。

李长林心里十分诧异。

店家每日皆早起,今日为何如此贪睡?

心念一动,人已破门而入。

店主人翻身跃起,手里握一把明晃晃尖刀。

厉声喝道:“汝意欲何为?”

李长林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方铁牌。

独眼店家一见,手里紧握的钢刀,“当”的一声坠落地上。眨巴着一只独眼,满脸皆疑惑之色。

他哪里肯相信,眼前并不精明的古董商,竟然是遂州赫赫有名的捕头陈豫川!

陈豫川收了铁牌,淡然一笑。

不急不缓地说道:“遂州南街夜市,年内古董商失踪十数人,两川震动。朝廷限时破案,吾领命暗查数月,却始终未见蛛丝马迹,不得已扮成古董商,宿于贵店中。”

说到这里,陈捕头顿了一顿。

见独眼店家坐榻上,丝毫不显慌张。

续曰:“那日店内夜饮,雅客手碎铁核桃,内力何等深厚,酒力却不及你!那么你是何人?我自有了警惕。明知独眼麒麟乃纯金所铸,你却让雅客占先,如此大利皆不屑,岂不更让人生疑?”

陈豫川越说越激动。“吾与雅客,以千金相酬谢,本属业界惯例。真正的豪士,取应得之利,自古皆然。而你却一脸漠然,必另有所图。怎不叫我小心翼翼?雅客一死,知情者三,元凶是谁,陈某虽笨,也不至于想不到吧?”“爷之精明,远在我与雅客之上!”

独眼店家说完这话,并不反抗,闭目束手就擒。

陈捕头道一声谢谢,也不绑他。二人如常人一般,一前一后向州大牢走去。

是夜,风雪突烈。

遂州城西,卧龙山北麓。

州监大牢戒备森严,静悄悄无一丝声息。

鸡鸣五更时,州衙得快马飞报。

丑时三刻,一白衣人夜闯大牢,来去如风。众狱吏大哗,尚未看清来人面容,白衣者已掠独眼店家遁去。

陈豫川闻讯,策马赶到州牢。

然遍寻大牢内外,竟未发现一丝一毫痕迹。

准确地说,连白衣人的脚印,都没有找到一个。

陈捕头二目炯炯,标杆般直挺挺地站在大牢前,望着漫天乱雪发呆。

心,一阵阵紧缩……二

城东犀牛堤,圣莲湖北码头。

北码头建于前明崇祯年间,土著人谓之“新津”。“新津”规模不大,总计才十个泊位,叫渡口似乎更为合适。“新津”渡口虽小,也不及“南津”那般繁忙,宁静中却多了几分高贵。

邻近“新津”的玉堂街,历为达官显贵居家所在地。

据老辈人讲,这里原本是片河滩地,下苦力的贩夫走卒们,大多在此聚集栖身。

清一色的茅草窝棚,鸟巢一般,胡乱搭在涪江边上。

前明成化年间,工部尚书黄轲奉诏帅蜀,驻节遂州六载。

黄尚书驻节遂州期间,时常感慨万千。遂邑虽扼巴蜀水陆要冲,却无舟辑运输之便。遂表奏朝廷,耗巨资打造“南津”码头,以利蜀中物流。

说起黄轲大人,遂州百姓莫不赞许。

曾筹巨资,建乡贤祠以祀。

土著人口口相传,大明二百七十五年间,遂州三大家族,黄氏位列其首。明武宗皇帝钦赐其乡,曰“黄榜乡”,至今地名犹存。

黄大人初莅遂州时,经常一个人背着双手,城里城外到处乱转。

继成功打造“南津”后,他又爱上了这片河滩地。不惜举全州之力,强势加以整治。

工程历时三年,耗资百万,玉堂街成了遂州名片,名扬巴山蜀水间。

纵观玉堂一街,群山环绕而襟带涪江,实为龙翔凤飞之所。

黄尚书认个死理,要死要活爱上这块风水宝地。

他听信一帮风水先生胡诌,择吉日奠基开工。在临近圣莲湖“凸”出的地块上,精心打造了一座府邸。

但凡到过遂州城的人,说起玉堂街上的黄府,无不跷起大拇指,赞一个“肥诺”。

黄府占地二十亩之阔,在玉堂街上十分显眼。

从州衙大门口直行,数百步后左拐,进入莲池小巷,再绕过天上宫高大的戏楼,远远就能看见黄府布满铜包钉的大门,以及两侧威猛无比的石狮子。

宏阔的广场上,矗立着十丈高的桅杆。上挂一面六尺杏黄旗,威风凛凛地飘扬在半空中。

府邸大门正上方,横悬一块金丝楠木匾额。

横匾上题“黄府”二字,为遂州名士周小楼所书。

字大如斗,流光溢彩,灿烂炫目。

现如今府邸的主人,同样是遂州最高行政长官,同样也姓黄。但他与前朝的黄轲大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今这个黄大人,名叫黄中玉,本是川北剑阁大山里的人。

前明万历三十一年,川北大旱。黄氏先祖逃荒,举家内迁至遂州城。经过数十年惨淡经营,家业日渐兴旺。到了黄中玉这一辈人,黄氏一门,已为遂州数一数二的名门贵族了。

皇朝康熙五年春,为笼络汉人文士学子之心,朝廷特开恩科取士。

黄中玉赴省垣成都乡试,中得头名解元。意气风发地赶赴京师,参加礼部会试,再中会元。

终以一甲第三人及第金榜,授翰林院编修。

又三年。

黄中玉得邑人张鹏翮赏识,向朝廷力荐其知任遂州。《遂州志》载:张鹏翮,字运青,号宽宇,遂州小溪人。时任吏部尚书,为官清廉有直声,好提携后进,对乡党尤爱之。

黄中玉得张鹏翮鼎荐,三年前走马上任时,还不到三十四岁,好不春风得意。

志书上写得明白:“……权谋善变,风流倜傥有才情,政绩斐然颂四方。”

黄中玉到任遂州三年,口碑甚佳。

每年春上,他都要想些花样,搞一些亲民活动。尤其春节期间,三天“迎春”的春戏,更是他年年必做的功课。

考据方志,遂州“迎春”始于隋唐,兴于宋元。前明嘉万年间,盛极一时。

立春前一日,不论城市乡村,人们见面时都相互说吉利话,彼此间索要少许钱物,谓之“报春”。

立春之日,州属各县的戏班子,便齐聚南津码头“望鹤楼”下,大唱百锣“迎春”大戏。

扮春官者穿五色彩衣,随着锣鼓之声,舞于戏台前。逐一向官爷们讨要“春喜”,谓之“迎春”。

再一日,春官手持柳条儿,游于城内的大街小巷。见人就打,谓之“打春”。“打春”者,意为“迎春”已经结束。各家各户应抓紧时令节气,蓄积草木肥或牲畜粪水,以备春耕。再不可游手好闲,到处贪玩贪耍了。

今年的立春日,黄中玉想玩一个新花样,欲仿效前朝旧制,在州城中央的莲花广场上,举行盛大的“迎春祈福大会”。

届时,他将亲率州衙百官,前往城西卧龙山广德寺,迎奉该寺镇寺之宝“观音珠宝印”,置广场中央社稷坛上,供遂州百姓观瞻。

州牧大人疯了吗?

天下人谁不知道,满人定鼎北京后,取消了前明一切旧制。尤其禁止地方各州府衙门,举行各种与汉人有关的祭祀活动。“立春”为汉人二十四节气首节,到达时间为正月初一前后。与农人耕作息息相关,历为汉人所重。

满人乃游牧之辈,哪知“立春”“雨水”为何物?“立春”之日,黄中玉欲祭天祀地,以祈“春福”。他这么铺排,不怕犯了当朝权贵禁忌吗?

州牧大人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但是,他仍然要做这件事。

今年的年份很特别,立春日为正月初一。而明年的立春日呢,则罕见地为腊月三十。

遂州土谚云:“一年两头春,黄豆贵如金。”

老辈人说,“两头藏春”的年辰不好,农人地里必欠收成。应向上苍祈福,以佑百姓。

黄中玉应父老之命,奏请朝廷恩准,恢复遂州春日祈福大会。

消息一经传出,周邻各乡县民众,纷纷拥入遂州城,以观其盛。

腊月初九,黄中玉知会州衙各僚,声言“祈春福”大会如期举行。

捕头陈豫川闻讯,心里着实犯难。

时满人入主中原不久,世道远非太平,各地盗贼强徒神出鬼没。“观音珠宝印”乃国之重宝,岂可轻易置于大庭广众之下?

然州牧大人坚持己见,一衙同僚皆拥戴。

陈豫川无可奈何。

他小小一介捕快,怎敢拂了一州之长的美意?

坊间白衣贼传闻甚嚣,陈捕头怎不忧心忡忡?只得提前安排,暗中密布眼线,做些防卫准备。

正月初一。

立春。

遂州城西,卧龙山广德寺,灯火通明。

寺内寺外,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由红色毛毯铺成的大道,宽约四尺。从山脚下的“观音道场”牌坊,一直铺到大雄宝殿前的“圣旨坊”下。

计约二里许。

红色毯道两旁,四百名广德寺僧,双手合十肃立,口诵《阿弥陀经》。

经声清越洪亮,一里之外,清晰可闻。

黄中玉身着官服,率百名州衙僚吏,一步一叩地跪拜至“圣旨坊”玉石阶前。

高高的玉石阶梯,计有九十九级。

玉砌阶梯栏杆,皆饰以滚龙抱珠,气势恢宏。

庄严肃穆的“圣旨坊”,建在玉石阶梯的最上端,乃大唐僖宗皇帝十一妹封遂宁公主时,圣天子颁诏所建。历为广德寺僧众迎接“圣旨”的地方。

高大的“圣旨坊”下,当代广德寺主持雪珂禅师,宝相庄严,正身披红色木棉袈裟,肃立于坊前。“圣旨坊”左前侧,立一主礼僧,手捧一卷《疏文》。

雪珂禅师身后,置一四方紫檀案。案上琉璃罩里,赫然罩着遂州百姓心中的圣物——“观音珠宝印”!

印大如升,莹莹放出温润的光泽。

四名伟岸的武僧,身着绛色僧袍,紧紧护卫在紫檀案四围。

子时。

藏经阁的钟楼上,“当……当……当”撞响了108次新年钟声。

悠扬悦耳的钟声,一声接一声不断地响起,久久回荡在卧龙山幽邃的深谷里。“圣旨坊”下,百名州衙官员,在黄中玉率领下,齐齐伏拜于地。

雪珂禅师左掌立胸前,右手捻佛珠,口诵《妙法莲花经》。

经声清越,似天籁之音,萦绕四野。

寺院佛乐队,管弦齐奏《观世音菩萨心咒》。

佛乐声中,主礼僧展开《疏文》,高声诵曰:

伏以护法诸天,大权真宰,身居上界,德御人间。施擎天立地之功,有护国安邦之力。广化众生,救渡群品,发宏誓愿而助佛宣扬,显威神力而除邪罚恶。成就众生,功证佛果。如是,皈投金相,瞻礼威容,仰天限以遥观,望他心而洞鉴。不违本誓,满所祈求。

主礼僧诵毕《疏文》,躬身退步至坊后。

顿时,庄严的“圣旨坊”下,引磬音落,木鱼声起。

四百僧众双手合什,齐声唱偈。

偈曰:

佛慈广,感应无差,寂光三昧遍河沙。愿不离伽倻,降福斋家,金地涌莲花!

子时二刻,佛乐队再奏《大悲咒》。

随着佛乐又一次缓缓响起,四位武僧动作整齐划一,齐齐将四方紫檀案抬上肩。在雪珂禅师率领下,向城中莲花广场进发。

佛乐队笙箫齐鸣,走在队伍最前面。

黄中玉领州衙百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手执小红灯笼,口念“阿弥陀佛”,缓缓移步其后。

火龙般的护宝队伍,蜿蜒行走在山道间。

队伍所到之处,沿途住家百姓莫不开户燃烛鸣炮仗,跪迎道旁。

寅时二刻,护宝队伍缓缓过郪水。

安澜桥一拱如虹。

突一白衣者,从桥孔临水处凌空跃起,瞬间掠过“火龙头”。

其疾如风,常人莫能辨焉。

火龙般的护宝队伍,竟未受丝毫惊扰,依旧缓慢而行。

隐于人群里的陈豫川,暗道一声不好,急施“凌空飞渡”之功,大鸟般掠到队伍最前面。

四位武僧脚履沉稳,肩舆紫檀案安然无恙。

雪珂禅师见陈豫川飞掠而至,意味深长地望了望他,又满脸祥和地继续引导队伍前行。

陈捕头一脸困惑,不解地摇摇头,再次隐于人群中。

他很奇怪,明明见一白衣人从桥下跃起,难道自己眼花了?

卯时一刻,红日东升,霞光万丈。

瑰丽的晨曦里,祥云缭绕。

浩浩荡荡的护宝队伍,次第进入城西“登龙门”。

卯时二刻,莲花广场上,广德寺佛乐队奏响《心是莲花》。

佛乐空灵明净。

广场万民,如沐春风。

在雪珂禅师导引下,四位武僧抬着紫檀案,缓缓走上社稷坛。

社稷坛高一丈八尺,上设先农神牌。

神牌高二尺四寸,宽六寸。座高五寸,宽九寸五分,红牌金字。四围幔仗垂幕,重重叠叠。仪注祭品,分列两旁。计有香、花、灯、水、果、茶、食、宝、珠、衣“十供养”和猪、牛、羊“三牲”。

另有纸扎的金马一对,碧鸡一对。

社稷坛前设蒲团九个,上铺金黄色锦缎。正中一个略大,为掌坛师专座。

其余八个稍小,以掌坛师专座为界,左右各四,为敲打犍椎法乐的佛乐僧人,临时演奏之位。

卯时三刻,社稷坛掌坛师垂手以迎。

雪珂禅师双手合十,领四位武僧至坛上,轻轻将紫檀案放下,稳稳置于先农神牌前。

四位着彩衣的童男童女,先献红绸覆琉璃罩上,再置鲜花簇拥四围。“安圣”毕。

辰时。

州衙仪仗队,鸣火铳三十六响,紧接着又鸣鞭炮一万响。

司仪高声宣布,“迎春祈福大会”正式开始。

州牧黄中玉净手,正衣冠,在掌坛师引领下,徐步至先农神牌前,依朝廷礼部所颁仪程,行“耕籍礼”。

州衙百官齐跪,领百姓望阙。先跪拜天地,再向先农神牌而拜。

八位乐僧神态肃穆。

在掌坛师指挥下,手里的笙、箫、笛、云锣、唢呐、小鼓、磬、木鱼齐鸣,七奏“丰收”大乐。

司仪依序“三献”。

一献“十供养”,二献“三牲”,三献金马碧鸡。“丰收”大乐凡七奏。

初奏迎神乐,演奏“永丰”之章。

黄中玉率百官领万民,齐唱“受福”颂词:

句芒秉令,土牛是驱,天下一人,苍龙驾车。念彼田畴,民命所需。生民有德,尚式临诸。

二奏奠帛初献乐,演奏“时丰”之章。

黄中玉率百官唱“初献”词曰:

先农神哉,耒耜教民。田祖灵哉,稼穑是亲。功德深厚,天地同仁。肃将币帛,肇举明禋。厥初生民,万汇莫辩。神锡之庥,嘉种广诞。执兹醴齐,农功益见。玉瓒椒醑,肃雍举奠。

三奏亚献乐,演奏“咸丰”之章。

黄中玉率百官唱“亚献”词曰:

上原下隰,百谷盈止。粒我生民,秀良兴起。乐舞具备,吹豳称兕。再跻以献,肴馨酒旨。

四奏终献乐,演奏“大丰”之章。

黄中玉率百官唱“终献”词曰:

糜芑秬秠,维神所贻。以神飨神,曰予将之。秉耒三推,东作允宜。五风十雨,率土何私。

五奏彻馔乐,演奏“屡丰”之章。

黄中玉率百官唱:

于皇农事,自古为烈。莫敢不承,今兹欣悦。笾豆既丰,簠簋云洁。神视井疆,执事告彻。

六奏送神乐,演奏“报丰”之章。

黄中玉率百官领百姓唱:

麻麦芄芄,秔稻连阡。纵横万里,皆神所瞻。人歌鼓复,史载有年。岁有常典,福禄绵延。

七奏望瘗乐,演奏“庆丰”之章。

黄中玉再率百官领百姓,齐声赞唱谢福“望瘗”:

玉版苍币,来监来歆。敬之重之,藏于厚深。典礼由古,予行至今。乐之利之,国以永宁。“丰收”大乐毕。

雪珂禅师当众开启琉璃罩,小心取出“观音珠宝印”,置紫檀案上。

黄中玉再整衣冠,净手。

在司仪指引下,肃穆至紫檀案前。右手抚印,左手持“祝文”,高声朗诵。

祝天地文曰:

唯神奠安九土,粒食万邦,分五色以表封圻,育三农而播稼穑,恭承守土,肃展明禋,时属孟春,敬修祀典。庶丸丸松柏,巩盘石于无疆;芄芄黍苗,佑神仓于不匮。尚飨。

祝先农神文曰:

唯神肇兴稼穑,抚我烝民。颂思义之德,克配彼天;念率育之功,常陈时夏。兹当东作,咸服先畴。洪唯九五之尊,岁举三推之典。恭膺守土,敢忘劳民。谨奉彝章,聿修祀事。唯愿五风十雨,嘉祥永沐于神庥;庶几九穗双歧,上瑞频书于大有。尚飨。

诵毕祝文,掌坛师领众乐僧奏《观音心经》。

雪珂禅师则手持金刚杵,引导四位武僧,抬着“观音珠宝印”,缓缓绕场一周。

霎时间,莲花广场上万民轰动。

掌声、欢呼声、歌咏声,如雷鸣般响起!“祈春福”活动,大获成功。

黄中玉满面笑容,兴致勃勃地走下社稷坛,率百官依次入座,等待百锣“迎春”大戏开幕。

扮春官的捕头陈豫川,着五色彩衣,领巡捕房众兄弟舞于台前。一双贼亮的鹞眼,却始终未离社稷坛上的“观音珠宝印”,生怕那宝有任何闪失。

陈捕头天生一对大眼,江湖有个绰号,人称“神眼鹞子”,谓其眼力了得,如鹞眼般犀利。

陈豫川心气颇高,向来相信自己的眼力。他始终觉得,郪水安澜桥飞掠的白衣人不是眼花,也非幻影,一定是坊间传言的白衣贼!

唯一让人不解者,那贼匿于安澜桥,意欲何为?

白衣贼是谁?

此时此刻,神出鬼没之贼寇,又隐于何处呢?

见州牧大人心情大佳,乘着讨“春喜”的间隙,陈豫川悄悄告诉黄中玉,大年三十晚上,四川总督张志炯饮酒过度而亡。

黄中玉听得呆了一呆,继而心头一阵狂喜。他知道,晋升的机会终于来了。

陈豫川肩负警戒职责,哪有这样的好心情?说完这话,赶紧隐于戏台后,专注地盯着广场四周。

戏台上,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已“当当当”地响起。“迎春”大戏,徐徐拉开了帷幕。三

正月十五,元宵节。

遂州城里城外,家家户户包汤圆,红红火火闹元宵。

城东犀牛堤广场的灯市,向以规模宏大饮誉国中。

明人曾有诗赞云:

有灯无月不误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似银。

满街珠翠游春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不展芳樽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清廷入主中原后,满人没有元宵赏灯的习俗,但并不禁止民间百姓办灯会。

尤其康熙一朝,为笼络民心,把春节和元宵节合二为一,“春假”一直放到正月十六。

元宵之夜,更是让老百姓尽情欢乐,以示歌舞升平。

遂州的元宵节,尤是每岁必闹,声名远播。

今年的元宵夜,格外有些不同。

欢快的鞭炮声,从午时即响起,到现在还没有间断过。

遂州城乡,热闹非凡。

当一轮明月升空,照临圣莲湖时,环湖三十里皆灯,堤岸游人如织。

灯市“水晶”大门,高四丈,晶莹剔透。

门楣上方,塑一大红“公鸡灯”,正引吭高歌。

寓“岁在辛酉”。

沿堤多垂柳,又或黄葛树,层层叠叠挂满竹笼红纸灯。

牛皮灯、观音绢绣灯、琉璃灯……流光溢彩。

鼠灯、牛牛灯、虎灯、兔儿灯、龙灯、蛇形灯、马灯、羊羊灯、猴灯、公鸡灯、狗灯、猪猪灯,十二生肖,惟妙惟肖,各具情态。“鲤鱼跃龙门”、“凤翔九天”、“龙腾盛世”……金碧辉煌。

尤以“观音珠宝印”为造型的“观音珠宝·七彩遂州灯”,最为精彩。

灯上托一枚巨形龙珠,径丈余。

龙珠华光映空,光焰炫目。

戌时。

黄中玉着一身便服,笑容可掬地携家人,同游灯市间。

月色朦胧,如雾亦如梦。

众人簇拥着黄老太太,一边赏灯,一边往前行。

老太太见到诸多彩灯,玉兔、大红公鸡、猕猴儿之类,甚为可爱,笑着对身旁的吴妈说:“拿些回去,挂在自家屋前,岂不更好?”

吴妈也笑着答道:“叫老爷衙门里的人,明儿送些到府上,让老太太看个够。”

二人掩嘴窃笑。

数排灯谜挂于彩灯下。

猜谜之人多如蜉蝣。

黄中玉负手立灯谜前,仔细揣摩。

大管家莫仁品躬身伴随左右。

偶尔猜中一二灯谜,主仆二人便开怀大笑。

其中一谜,谜面为“春雨潇潇妻独宿”。

猜一字。

黄中玉猜不出来,愣是站在原地,皱眉想了很久。

莫仁品搓双手,跟着在原地打转,煞费苦心地想。

最终让他猜出来了,笑着对黄中玉说道:“老爷,该不是‘一’字吧?”

黄中玉一经提示,即点头称是。“果真是了!春雨潇潇没有太阳,‘春’去掉一个‘日’字;妻独宿丈夫不在家,又去掉一个‘夫’字,剩下的不是‘一’字吗?拟者虽拿春闺怨事成谜,稍嫌不雅,然融情于谜,却也妙哉。”

州牧大人来了兴致,笑着口占一阙《如梦令·上元赏花灯》。

词曰:

簟纹灯影谁瘦,

竹爆焰红烟皱。

今夜须永昼,

花树更藉情骤。

怀旧、怀旧,

檀梦月西楼。

莫仁品听罢,拍手叫好,暗自佩服老爷才华不已。

吴妈搀扶着老太太,一边缓慢往前走,一边又叽叽喳喳,说些乡下人常说的粗俗俚话,哄得老太太开心大笑。

长着一对美丽大眼的丫鬟杏儿,穿一身杏黄色衣裤,蝴蝶般穿行在人群里。

时而买一管焰火燃放,时而买一炷香烧于湖堤。

更多的时候,则拽着老爷的衣袖,撒着娇要几文钱,买“鬼饮食”香香嘴。

卖“鬼饮食”的小贩们,或挑着担,或推着木轮小车,有意无意围上来叫卖。“凉粉,凉面,豆花儿!”“花生,瓜子,爆米花!”“醪糟汤圆,荷包蛋!”

叫卖声此起彼伏,声声诱人食欲。

更有小男小女们,于灯火阑珊处,相互张望,留下许多脸红心热的情深缘浅。

亥时。

黄府一行十余人,步灯移影来到犀牛堤。

犀牛堤高五丈,计一百二十步阶梯,乃放河灯许愿的地方,人如蚁拥。

黄中玉遵老太太所嘱,花一两散碎银子,买了十只河灯。率众至湖边,默祷于岸。

众人各自发了心愿,再点燃红烛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湖中。

那灯星星点点,随风缓缓漂去。

望着一只又一只河灯漂满梦幻般的湖面,杏儿蹦蹦跳跳拍着手,极欢快地唱道:“船儿尖尖,老太太福寿齐天;船儿明明,大老爷平步青云;船儿光光,杏儿……”

小丫头没说出心愿,惹得围观的少年郎齐声尖叫。“船儿船儿光光,烧炷烧炷高香。今晚许个心中愿,明朝嫁个状元郎!”

一岸游客皆笑。

杏儿害羞,躲在老爷身后,探头探脑不出来。

黄中玉大笑,老太太亦大笑。

莫仁品没有笑,把额头皱起来,诧眉诧眼地看着这个疯丫头。

游人见州牧大人随和,纷纷围拢问好。然后下到湖畔,默默许下美好心愿,燃烛放了河灯。

圣莲湖里,便有千百只小河灯,明明亮亮,载着烛光和无数美丽的心愿,繁星般漂向远方。

时,子时巳近。

黄中玉独自转过身去,快步走上犀牛堤,佳令众衙役,放千响“冲天焰火”。“嘭嘭嘭”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刹那间,一朵朵绚丽无比的“焰火”,天漏彩云般飘散开来。

圣莲湖畔,焰火通明。

环湖游客,欢声雷鸣。“元宵”夜欢,一直闹到三更天,游人才渐渐散去。

时邑人李仙根,有诗赞家乡元宵之盛。

诗曰:

元宵争看采莲船,

宝马香车拾坠钿。

风雨夜深人散尽,

孤灯犹唤卖汤圆。四

翌日晨,天气转阴。

黄府内外,静静悄悄。

昨夜去犀牛堤赏灯,直闹到三更天方止。

回到府上,黄中玉依照惯例,组织一家老小,围在一起吃汤圆,以期图个“团团圆圆”。

待到元宵吃罢,已近寅时,方上床入睡。

黄中玉出身名门,生活极有规律,喜欢早睡早起。

天刚蒙蒙亮,州牧大人虽感疲惫,还是早早起了床。乘着薄纱一般的雾罩,独自来到后花园的菜地里,悠闲地溜达。

适才下了一场小雨,夹带着飘落几片雪花。

地里的蔬菜,显得格外嫩绿。

青翠的菜叶上,到现在还淌着露珠儿。偶尔还会看到叶子背面,一星半点残留的霜沫雪花。

黄中玉性雅致,十分喜欢这种清冷。

园外涪江上,飘来一团一团的薄雾。

淡淡似烟。

一树贴梗海棠,在园墙角僻静处,颤巍巍地开放。纱雾冷风中,小姑娘般楚楚动人,让人心生爱怜。

黄中玉背负双手,站在花园拱门外的石阶上,极目向远处的涪江眺望。

清清爽爽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两句诗。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心情一下子大好!

他脱下外套,来到一株虬枝横斜的老梅下,动作极舒缓地打了一套太极拳,又做了一套“五禽戏”。

待身上出了少许毛毛汗后,才十分惬意地回到书房里。

洗脸净手后,端坐在书案前。手捧一卷《苏子》,极认真地温习起功课来。

负责早膳的吴妈,送来一盅鲜美的鸡汤,嘴里欢快地笑道:“老爷,大喜呀大喜。少奶奶哟,生了个带茶壶嘴嘴的大胖小子!”

听了吴妈报的喜讯,黄中玉顿时眉开眼笑,呵呵地不停点着头。

添人添福添寿哩。

俗话说得好,运气来登了,棒棒都敲不脱!

大前天夜里,张鹏翮大人飞鸽传书,暗示保奏川督之事已有了七分把握,让他欢喜异常,已兴奋得两个晚上没睡好觉了。

现在吴妈又告诉他,自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啧啧,岂不更让他癫狂!

两件喜事儿,让黄中玉心潮澎湃,一时难以自持。

他起身至花木窗前,推开临湖一窗。远望一湖烟波浩渺,想起昨晚灯市游园之景,不由得豪情满怀。

情不自禁地挥毫泼墨,书下一阙《念奴娇·上元抒怀》。

词曰:

大江西来,

月中天,

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

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

明河共影,

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

由衷难与君说。

应念此生经年,

孤光自照,

肝胆皆冰雪。

黑发萧骚襟袖冷,

放眼四海空阔!

尽揽西川,

细酌北斗,

往来多豪客。

扣舷独啸,

不知今夕何夕?

书毕。

黄中玉满意地看一回,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同僚都说他有政治野心,黄中玉不置可否。人往高处走,难道就叫有政治野心吗?

他接过吴妈递上的毛巾,净了净手。端起那盅鸡汤,十分享受地喝了个底朝天。

顺手赏吴妈一两报喜银子。

吴妈谢一声老爷,欢天喜地而去。

黄中玉踱步上前,自个儿关了房门。又静静地坐回木椅上,闭目养起神来。

微微上翘的嘴角处,挂着十分惬意的笑。

正迷糊间,护院突报,仁里场张五爷到访。

第二章

张五爷大名张泽林,面生麻点十数粒。

邻人憨直,私下称他张五麻子。

张泽林为城郊仁里场人氏,乃乡里数一数二大土豪,家资巨万。府第坐落在青狮崖下,拥有良田千顷,仆工百人。

张五爷和黄中玉非亲非故,又无官场纠葛,却好得像合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

亲兄弟般的两个人,隔三岔五就会聚在一起,或品茗听戏,或吃一台时令酒,聊些城里城外的旧闻新事。

二人投缘,常常聊得哈哈连天。

张五爷是个纯粹的乡下人,读过几天私塾,但又胸无点墨。

黄中玉和他相处很轻松,丝毫没有官场权谋纷争的压力。同僚们见了,也没得啥闲话可说。

难得地全身心投入。

张五爷性散淡,更是个少见的闲人。

设若二四八月农闲,又无其他紧要事,五爷每日必去城里,到天上宫看戏品茗。

偌大一座遂州城里,张五爷名头很响,是茶棚子出了名的老茶客。

但凡说到张泽林,茶博士们必一脸喜色,莫不跷起大拇指,尊他一声“麻爷”!

他心里很受用,乐意别人这样称呼自己。“麻子点点红”,难得的尊称。

人说张泽林千般逍遥,万般自在,却有一块心病难治。

谁不知道,张氏一门富甲乡里?

然人丁却不景气。

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得一儿半女,让人好生烦恼。

仁里场“算八字”的何阴阳,善堪舆术,私下里对人说:“宅邻青狮崖,家富人不发。”

张五爷硬性,偏不信这个邪。

愣是一口气,娶回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欲弄个儿孙满堂。

偏偏怪得很。

婆娘们个个貌若天仙,却始终不见肚皮鼓起来。

全家人着了急,四处求签问卦。光寻医访药的钱,少说也买得下十亩良田。

老夫人日夜礼佛,信了何阴阳一句话,悄悄带上儿媳三人,去了一趟广德寺。

婆媳四人来到观音殿,齐齐跪拜于地,整整两个时辰。

嘿嘿,回来后不久,幺媳妇春桃的肚皮真就鼓了起来。

去年秋九月十八,春桃产下一个白胖小子,足足九斤半重。直喜得五老爷子连办三天酒席,庆贺张家有后了。

张五爷当了爹,整日乐呵呵地哼小曲,见谁都满脸堆着笑。

哪知今儿上午,五爷刚到天上宫坐定,泡好的一壶碧螺春还没有开喝,管家杜三,就鬼撵着一般来到面前。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五……五……爷,不好……好了,少奶奶……少奶奶不知怎么把……把小豹子给弄丢了!”

张五爷闻言,脸色陡变。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稀烂。翻身从凉椅上跳起来,大声吼道:“你说小豹子不见了?”“是……是,是……”

杜三结结巴巴,脸上冷汗直流。

张五爷大骇,豹子为自己所取,乃小儿乳名。

豹子,抱子,多抱儿子!

唉,怎么就弄丢了呢?

张泽林心急如焚,一张脸变成了紫色茄子。

杜三见老爷满头大汗,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忙去雇了一顶小轿,加倍给了脚力钱。

两个轿夫抬上张泽林,风一般回到仁里场家里。

偌大一座庄院内,乱糟糟嚷成一团。

张泽林快步来到后院,“咣当”一声推门而入。

室内挤满了人,气氛却很凝重,像霜打芭蕉一般寒冷。

老夫人有气无力,瘫坐在木椅上,唉声叹气不止。

大婆子翠花,双手叉腰,大声责骂着四个奶妈。

丫鬟们一个个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老婆春桃,斜躺在床上,嘤嘤地低声抽泣。

二夫人杨柳,立一旁,不停地搓着双手。偶尔拍一拍春桃的肩,以示安慰。

张五爷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问道:“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全都低下头去,闷不作声。

张五爷见一屋子人,谁都闷起不说话,料想一群妇道人家,能说出个啥“子曰”来?

胡乱发了一通脾气后,摔门而出。

身后,传来老夫人一声号啕。

张五爷捶胸跺脚,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快马。翻身跨上马背,风急火扯地赶到黄府。

黄中玉正坐在木椅上,闭目静心养神。突闻张泽林来访,忙起身出门相迎。

张五爷急不可待,气喘吁吁地撞门而入,连天价地吼起来。

黄中玉不知好友何故慌张,示意他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双手将一壶刚泡的香茗,递了过去。

张泽林哪有心思喝茶?

一张麻脸憋得通红,恨不得一口气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清楚楚。“啥?你说啥?小豹子不见了?”

未待好友把话说完,黄中玉自己也没稳住,惊诧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张泽林这才“啊”一声,哭出声来。

州牧大人一慌,扯开喉咙叫管家莫仁品立即飞报捕头陈豫川,令其火速赶到张五爷庄院,不得有误。

不知老爷何事着急,莫管家心犯疑惑。一双虾米眼,东瞧西瞅到处乱晃,却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忙乘一匹快马,向米市街飞奔而去。

黄中玉见莫仁品去了,回过头来安慰张泽林。“莫急,莫急。再大的坡坡坎坎,总得一步一步往上爬。”

张五爷止了哭,但没有接茶壶。硬拽上黄中玉,急忙走出书房。

黄府距仁里场十里地,二人各乘一匹快马,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张五爷庄院大门口。

捕头陈豫川,早已满脸恭色,笑吟吟地迎候在那里了。

张府上下百十号人,谁个不识黄中玉?

州牧大人平时来张府,常和他们说说笑笑,随便得像自己家里一样。

陈捕头则不同,少与张泽林往来,府上识人不多,便跟在州牧大人身后,径直来到后院。

三夫人春桃的寝室,临近靠山的院墙。

陈豫川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停地四下睃视。

寝室不大,进深约丈余,宽不过九尺。新近粉刷过的墙壁上,前后各有一个花木窗。

陈捕头在室内四处走走,心里纳着闷儿。壁上既无盗洞,门窗也无撬凿痕迹。屋顶上的小青瓦,更是完好无损。

张家的小孩儿,为何人从何处入室所盗呢?

陈豫川走出房门,到房屋四周转一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当他再次走进房间时,屋顶上那块“亮瓦”,正好将一束阳光投射到卧榻上。

陈捕头一眼看见三夫人盖的锦被上面,散落着许多白色粉末,疑似婴儿用的爽身粉。

爽身粉?

不是抹在婴儿肌肤上的吗,何以锦被上散落这么许多?

陈豫川心甚疑之。

快步至榻前,躬下身子,细细地将那些白色粉末拢一堆。又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好,揣入怀中。

黄中玉临窗而坐。

张泽林递一碗香茗,呈几上。

黄中玉端茶正待要饮,一眼瞥见捕头陈豫川细心地收拾那些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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