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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06:3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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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奥尔科特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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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

小妇人试读:

译者前言

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妇人》,可以当作一个家庭的传记来读,但它讲的不是大人们的奋斗,而是孩子们的成长,她们如何从天真走向成熟,从脆弱走向坚忍,从急切走向耐心,从自我走向他人,一百多年来,吸引了无数的读者。这或许是因为,每一个人,无论是老是小,是逆是顺,是好是歹,依稀都能从书中找到自己的一些影子。

书中的主要人物,梅格、乔、贝丝、艾美、她们的父母马奇夫妇,还有邻家的小男孩劳瑞,一一都有原型,这可以从她的日记中复按。日记我无缘读到,只能借助手边的一些资料复述。

先说她的父母。

路易莎的父亲阿莫斯·布朗森·奥尔科特,具有强烈的道德信念。他喜欢教书,后来谋得教职。他的教学方法有点超前,比如鼓励学生的参与,激发学生对知识的兴趣,还曾收容一名黑人入校,这些都在当时引起很大争议。路易莎说,她的父亲就像“生活在飘浮的气球上,全家人和朋友紧抓住系在地面上的绳子,想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由于他的高蹈,全家人曾经生活在贫困之中。

路易莎的母亲阿比盖尔·梅,出身清教徒上流阶层之家,一八三〇年嫁给阿莫斯,从此与他终生相守,勤勉维持这个贫寒的家庭。路易莎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一次,父亲巡回教学后疲惫不堪地返回家中,饭后孩子问起他此行的报酬,他默默打开一本书,拿出一美元。母亲含了眼泪,安慰他说:“我觉得这很不错。你平安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好。”

路易莎还有三个姐妹,路易莎在日记中说:

姐姐安娜“是我的良心,诚恳、公正、善良”。

妹妹伊丽莎白是家中的“小管事”,“地下室厨房中的天使”。

小妹妹梅基本上就是书中的样子,有些矜持,有些骄傲,有些任性,然而又甜美、开朗。

至于劳瑞,他的原型是路易莎一八六五年陪同一位贵妇人在欧洲旅行时,邂逅的一位年轻的波兰音乐家,路易莎曾与他生出情愫,但最终没有结果。

而作者呢,路易莎·梅·奥尔科特,也即本书中的乔,是阿莫斯·布朗森·奥尔科特和阿比盖尔·梅的第二个女儿,一八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的杰曼镇(《小妇人》第十五章《电报》中,乔曾忧郁地说:“难怪我生在十一月。”作者在细节上也是诚实不欺)。父亲的教育方法,给了她发挥天性的机会。她没有上过学,是父亲在家中为她授课,同时任由她自由自在地嬉耍游玩。一八四〇年,路易莎全家迁往波士顿郊外的康科德,这里是文人荟萃之地,有爱默生,有梭罗,有霍桑,他们与路易莎的父亲都是好友。路易莎自然受益,她在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和梭罗一道野游,没准就曾绕过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

早年的贫寒和父母的教育,奠定了路易莎一生中的两个基本取向:一是对上帝的信仰,“四十年荣辱浮沉,从没有改变过,却在贫困、痛苦、悲欢、成败的磨砺中日渐强烈”;二是决心通过个人奋斗,改变自己和全家境况。在第十三章《空中楼阁》中,乔也曾宣述了这一理想。

路易莎从小即显示了她的文学天赋,她十五岁时,开始为家人写诗,写小说,写剧本。十六岁时,她为爱默生的女儿爱伦写了故事集《花的传说》。

一八四五至一八四八年,奥尔科特一家住在康科德的希尔赛得,这里即是《小妇人》一书的地理背景,她家当年住的那栋房子现在还在。路易莎说,她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路易莎应当是十三岁到十六岁的年纪,她的模样,读者们从书中的描述里自然可以想象。

一八四八年,全家人迁回波士顿,路易莎开始外出工作。她做过看护、保姆、洗衣工、家庭教师,挣钱来贴补家用。在这段艰难的时光里,她没有沉沦,而是继续她的文学梦想。一八五五年,她发表了第一部著作《花的传说》,并开始为一些报纸杂志供稿。

一八六二年,美国内战期间,她前往华盛顿做看护,以她的经历写成了《医院素描》。一八六八年,有出版商建议她写一本“关于女孩子的书”。路易莎用两个半月的时间写出了《小妇人》,同年九月出版,立即获得巨大成功。出版商随即又请她续写第二卷,又于一八六九年四月出版。此后,她一发而不可收,发表了多部作品,均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唯《小妇人》一书,始终畅销不衰,成为美国儿童甚至成年人喜爱的读物。

至此,路易莎功成名就,实现了她童年的理想,为自己,也为家人创造了美好生活。不过,她在内战时担任看护期间,因患伤寒使用甘汞治疗,导致汞中毒,此后终生受其困扰。一八八八年三月六日,她在父亲死后两天,也因病去世。

路易莎的宗教情怀、她对家人的眷恋和她对未来的向往,构成了《小妇人》一书的基调。她写此书,想必是有道德寓意的,所以,她以英国小说家、传教家约翰·班扬(1628-1688)的《天路历程》贯穿全书。这位班扬,亦是出身卑微,在英国国教教会与清教徒的斗争中,因持异见,被捉将官里去,判处十二年监禁,获释后,还是因为传教,又第二次入狱。他在两次牢狱期间,写成了这本小书,叙述一位名叫基督徒的人,如何身背重负,从毁灭城出发,经历种种磨难和考验才甩脱重负,到达天国。书中使用通俗的比喻来传布宗教信仰,历代流传,此书在西方印数之多,大约仅次于《圣经》。《小妇人》一书中,就借用了其中的“富丽宫”“屈辱谷”“恶魔亚玻伦”“浮华场”等等形象。《小妇人》的每一章,其实都可以看作一段道德劝谕,说到人生的一个过程,从中引出教训。

这似乎是人类始终在忙的一件事情,抑恶扬善,陶冶人性,古今中外,各有各的路数。人性的善恶,自古争论至今,而人性能否彻底向善,到现在也未见分晓。这实在是个大题目,一时说不清楚。倒是有一点很有意思,母亲虽然也鼓励四个小姑娘“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但并不采取强制手段,任由她们自己去一一经历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所以,孩子们都在真实地体验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去复制上一代人的历史。

撇开这些,书中处处都是活泼泼的,少年人的天真、纯洁、诚实、勇敢和对未来的理想,时时令人感动。作者写到此处,也不再存训诫的念头,笔下没了约束,触目都是生机。人类自打失去乐园,想必无时不在怀念,但乐园究竟什么样子,都是公说有理,婆说也有理,夹缠不清,不过读一读《小妇人》,我们倒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明净、纯真的世界。

书中还讲到幸福的含义。在作者看来,幸福就是亲情、友谊、健康、劳动和心灵的安宁,有它时,人们只觉得平常;但失去它,或许才会发现,那是用世间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像书中梅格艳羡的华美衣裙,艾美眼热的绿松石戒指,到头来都没了意义。幸福其实是朴素的,有这些简单的东西在,人不会灰心。等到没有时,人才会真的万念俱灰。

此外,书中的历史背景是美国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五年的南北战争,但作者没有涉及敌对者的浴血厮杀。也许,作者的立意不在此处;也许,此时此刻,真正需要的,却是以人性中的善良来化解南北双方的乖戾和仇恨。

凡此种种,都简单,也都复杂。到了今天,在这个纷纷攘攘的世界上,书中小主人公们碰到的那些事情,也都还是生活中的日常,时时困扰我们,需要我们有一个交待。

此书的翻译全部是在维也纳完成的,正是春光明媚时。先是金色的迎春,蓦然开了一城,接着是郁金香,亭亭玉立,又有门前“桃花乱落如红雨”,这番花信过去,有玫瑰,红、黄、粉、白,花团锦簇,大街小巷,都掩在绿海中。公事之余,闭门译书,我亦觉得是辜负了此时与此地。偶尔累了,到不远处的多瑙河边小憩,远处青山如发,是维也纳森林所在,有葡萄园,我曾走过,枝芽新绿,离葡萄酒还远。河水静静流淌,奥地利的音乐学家普拉维撰写约翰·斯特劳斯的传记《圆舞曲之王》时,曾引用过一九三五年的一次调查:“一年之中,多瑙河有六天呈棕色,五十五天土黄色,三十八天深绿色,四十九天浅绿色,四十七天草绿色……但是从未呈现过蓝色。”这是科学的精细之处,不过,如今我从稍远些的地方看,多瑙河确实是蓝色的。现实与理想,你又能说谁对谁不对?维也纳不是一座壮丽的城市,它只是温馨、安谧,又有它的喜气,与我此时翻译的这本书的气息相接。

翻译过程中,曾得到朋友们的多方帮助、督促和鼓励,使我不能懈怠,在此一并致以深切的谢意。翻译文字中,如有理解上的错误与表达上的不好,则是我的问题,留待读者批评。贾辉丰二〇〇四年六月

第一章 朝圣者

“没有礼物,也能算圣诞节吗?”乔躺在地毯上咕哝道。“当个穷人真倒霉!”梅格瞧瞧自己的旧衣衫,叹息道。“我想,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有的女孩儿好东西那么多,有的女孩儿要什么没什么。”小艾美插一句嘴,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可我们有爸爸、妈妈,还有咱们大家啊。”贝丝缩在角落里,心满意足地说。

一句开心的话,说得炉火照映下的四张年轻的面孔立时都焕发出光彩,但随即又暗淡下来,因为乔幽幽地说道:“我们现在没爸爸,很长时间也不会有。”她没有说“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了”,可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添上了这一句,爸爸在远方,那里正在打仗。

一时间,没人再吭声儿;过了一会儿,梅格定定神说道:“大家知道吧,妈妈干吗提议圣诞节不再赠送礼物,这个冬天,人人都不好过;她觉得,男人们都在军队里受苦受难,咱们不该花钱享乐。我们做不了什么,就做点小小的牺牲好了,还得高高兴兴去做。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梅格摇了摇头,懊丧地想起了她稀罕的所有那些东西。“我可不觉得咱们花的这点钱能有什么用。咱们一人有一块钱,就算都捐出去,也帮不了军队多大忙。我同意不能指望从妈妈或你们那里得到什么,但我多想给自己买一本《水中仙女与骑士》,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乔说,她是个小书虫。“我打算买本新乐谱。”贝丝说罢,轻轻叹了一口气,但除了壁炉刷子和墙上的挂钩,怕是谁也没听到。“我得买一盒费伯公司的漂亮画笔,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艾美毅然决然地说。“妈妈也没说咱们的钱该派什么用场,她才不会希望咱们一无所有。我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了,快活快活。这是咱们的辛苦所得,又不过分。”乔叫出声来,一边很有绅士派头地瞧了瞧自己的鞋跟。“我当然辛苦啦——几乎整天都得去教那些烦人的小孩儿,可我其实就想懒在家里。”梅格又开始抱怨了。“你还没我一半辛苦,”乔说,“你去试试几个小时囚在屋里,陪一位神经兮兮、唠唠叨叨的老太太,搅得你团团转,还总也不满意,让你恨不得没生在这世界上,要不就大哭一场。”“按理说不该怨天怨地,但我认为刷碟洗碗、收拾房间是世上最糟的事情。烦死人了,我的手又僵又硬,根本没法好好练琴。”贝丝瞧瞧自己粗糙的双手,叹了一口气,这回谁都听到了。“我不信还有谁比我更悲惨,”艾美叫道,“你们用不着去学校忍受那些女孩儿的傲慢,她们评判你的功课,讥笑你的衣着,标榜爸爸,嫌他不够阔气,还因为你的鼻子不标致就寒碜你。”“恐怕你说的是诽谤爸爸吧,那不叫标榜,好像是给腌菜瓶子做广告。”乔笑起来纠正她。“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用你‘吵弄’我。说话得讲究字眼儿,还能扩大‘词库量’。”艾美气鼓鼓地反唇相讥。“别拌嘴了,孩子们。乔,你不想能有咱们小时候爸爸亏掉的那些钱吗?天啊!要是我们无忧无虑,那该有多幸福,多美妙!”梅格叹道,她必是想起了过去的好时光。“可有一回你说过的,我们比金家的儿女们幸福多了,他们有钱,还是斗来斗去,一辈子不开心。”“是啊,我说过,贝丝。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们虽然得工作,可我们也挺开心,像乔说的,咱们是快乐的一小撮儿。”“乔就会使用这种粗俗字眼儿!”艾美说,不以为然地打量地毯上随意躺着的修长的身影。乔立刻坐起来,双手插进衣兜,开始吹口哨。“别这样,乔,这太男孩子气了!”“就为这个我才吹的。”“我讨厌没有教养、一点儿都不文雅的女孩子!”“我痛恨装模作样、扭扭捏捏的小丫头儿!”“鸟儿在小巢中说好了……”一向都忙着劝架的贝丝怪模怪样地唱道,正在尖声吵闹的两人缓和下来,忍不住笑了,“拌嘴”告一段落。“好啦,姑娘们,毕竟你们两人都不对。”梅格摆出大姐姐的样子开始教诲,“约瑟芬,你已经大了,别再像男孩子那么调皮了,也该收敛一点儿。小的时候还不妨事,现在你都长这么高了,头发也盘起来,记住自己好歹是个淑女。”“我才不是呢!盘起头发就成了淑女,那我留两根辫子好了,留到二十岁。”乔叫道,随手扯下网巾,任她栗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想想都烦,我还得长大,变成马奇小姐,穿上拖地长裙,像棵翠菊似的直不棱登的!当个女孩子已经够糟的了,我喜欢玩儿男孩儿的游戏,做他们做的事情,一举一动都像他们一样!当不成男孩儿,我够失落的了,现在比过去还失落,我就想远走高飞,跟爸爸一块儿去打仗,我不能光待在家里,编哪,织啊,像个痴呆的老太婆!”乔把蓝色的军袜摇来晃去,弄得棒针像响板一样噼啪乱响,线团满地乱滚。“可怜的乔!这真糟糕,但也没别的法子呀;你就起个男孩儿的名字,随你给我们当个兄弟得了。”贝丝说,用手抚摸头发乱蓬蓬倚在她膝前的乔的脑瓜儿,即使把天底下洗涮扫除的活计都包下来,她的手触摸到谁,仍然让人觉得那么轻柔。“至于你,艾美,”梅格接着说道,“你根本就是太挑剔,太矫情。现在,你的样子不过是有点儿滑稽,可你要再不留神,长大准是个自作聪明的傻锛锛儿。你但凡不那么故作文雅,我倒还喜欢你的举止和谈吐,可你刚才的说话,和乔一样,都够恶劣的。”“乔是个假小子,艾美是个傻锛锛儿,那我是什么?”贝丝问道,她也很想聆听说教。“你是个小可怜儿呗。”梅格亲切地答道,没人和她犟嘴,因为“小耗子”招全家人的疼爱。

不过,小读者们都想知道“主人公长什么样儿啊”,咱们就趁这会儿简单描述一下这四姐妹吧。黄昏时分,她们坐下来借了暮色编织手工,屋外腊月里的雪花静静飘落,屋内炉火噼噼剥剥地欢歌。这是间挺舒适的老房子,虽然地毯褪了颜色,家具也很简陋;但墙上挂了一两幅美丽的图画,壁间插满书籍,菊花和圣诞蔷薇在窗前绽放,屋里充满了温馨和恬静。

梅格丽特,四人中的大姐,今年十六岁,丰腴、美艳,大大的眼睛,轻软绵密的棕色头发,嘴巴柔柔的,两手白皙,让她为此很得意。乔,十五岁,高挑、细瘦,肌肤褐色,仿佛一匹小马驹。长长的四肢好像永远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放,弄得总是手忙脚乱。她的嘴巴有棱有角,鼻子很俏皮,灰蒙蒙的眼睛,目光闪射,仿佛能洞察一切事情,又时而热烈,时而佻巧,时而若有所思。她的美丽,还美在一头浓密的长发上,长发时常用网巾绾起,免得披散开碍事。乔有圆润的肩膀,手大脚大,衣衫松垮垮的,少女转眼长成了小妇人,自己也烦乱,神情中时时多了一些不自在。伊丽莎白,或者是贝丝,因为人人都这样叫她,是个面孔红扑扑、头发光溜溜、眼睛亮闪闪的小女孩儿,十三岁,很腼腆,细声细气,文文静静的,从来也不生气。怪不得爸爸管她叫“小乖乖”,这名字真的再合适不过了,她似乎就蜷缩在自己的欢乐世界中,只有遇到她信任和喜爱的人,才奓着胆子走出来。艾美呢,虽然她最小,却是最重要的人物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就像传说中的雪姑娘,她有湛蓝的眼睛,金黄的头发卷曲着垂在肩上,苍白、纤细,老是一副矜持的淑女模样。她们四人的性情如何,大家慢慢就会看到了。

座钟敲响了六点,贝丝清扫好壁炉前的地面,烘上一双拖鞋。姑娘们看到这双穿旧的鞋子,不由得心情好起来。妈妈要回家了,人人都盼着她。梅格停止说教,点亮了油灯,艾美没等人吩咐,就腾出安乐椅,乔忘了她有多累,把拖鞋摆得更靠近炉火。“鞋都快穿破了,妈咪应当买双新的。”“我想,用我的一块钱给她买吧。”贝丝说。“不,还是我来买!”艾美争道。“我最大。”梅格插嘴说。但乔决绝地截断了她的话头儿:“爸爸出门了,我就是家里的男人,该我来置办拖鞋,爸爸走时告诉我,要好好照顾妈妈。”“我来说咱们大伙儿怎么办吧。”贝丝说,“咱们每人送她一份圣诞礼物,自己什么也不要。”“知道你准会如此,宝贝儿!咱们都准备些什么呢?”乔大呼小叫。

每个人都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梅格像是看到自己漂亮的双手才拿定了主意,她宣布:“我送她一副精美的手套。”“军靴,地道的军靴。”乔叫道。“几条手帕,都要镶边儿的。”贝丝说。“我打算买一小瓶科隆香水,她喜欢这个,不算太贵,我还能留一点钱买画笔。”艾美接着说。“怎么送给她呢?”“放在桌子上,领她进门,等她打开包装。忘了咱们是如何过生日的吗?”乔回答道。“每回轮到我坐在大椅子上,戴了花冠,看你们走来围着我送上生日礼物,亲吻我,我都很怕。我喜欢那些东西还有你们的亲吻,可是,要你们坐下来盯着我打开包装,很恐怖的。”贝丝说道,顺便同时烘烤她的脸蛋儿和吃茶的面包。“让妈咪以为咱们是在为自己忙活,给她个惊喜。梅格,明天下午咱们就去购物;圣诞夜的话剧,还有的是事情等着做呢。”乔说道,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双手背在身后,鼻子快翘到天上。“演完这回,我可再也不演了,我太老了,不能掺和这些事儿了。”梅格说,她至今仍像孩子一样热衷于这类“化装”晚会。“我还不知道吗,只要你能摆动长发,穿上白裙摇来晃去,还戴上金纸做的首饰,你才不会罢休呢。你是我们中间最棒的角色了,你要是不出场,那可全都完了。”乔说道,“咱们今晚就排演。来吧,艾美,就演昏倒的那场,看你僵硬得像个拨火钳。”“我有什么法子,我又从来没见人昏倒过,我可不想像你一样,倒头就摔,磕得自己青一块,紫一块。要是我能轻轻跌倒,也还将就,要是不成,我就跌到椅子上,到底体面点儿。我才不在乎乌戈拿手枪顶着我呢。”艾美回嘴道,她的确没有演戏的天分,不过,她长得瘦小,剧中的坏蛋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她扛出去,由着她叫唤。“你这样做,双手交叉握紧,满屋子摇摇晃晃,大叫:‘罗德里奥!救我!救我!’”乔开始迈步示范,夸张地尖叫着,怪吓人的。艾美跟在后面学样,但她的两手直通通地伸出去,身体机械地一抖一抖的,嘴里哼着:“噢!噢!”倒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没一点儿恐惧和痛苦的意思。乔绝望地呻唤一声,梅格大笑起来,贝丝津津有味地看热闹,面包烤糊了也不知道。“白费劲儿!到时候,你好自为之吧,要是观众笑话,可别怪我。该你的了,梅格。”

接下来一切就顺当多了,堂·佩德罗看谁都不顺眼,写了满满两页纸的独白,念起来没一点磕绊;女巫阿加守着一锅滚沸的炖蛤蟆汤,唱起骇人的咒文,弄得场面阴森森的;罗德里奥奋勇打碎身上的锁链,乌戈误服砒霜,痛苦万状,“哈!哈!”狂笑着死去。“太精彩了,从来没有过。”梅格说,死掉的坏蛋坐起身来,揉搓自己的肘部。“乔,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写得这么棒,演得也这么棒。莎士比亚也不过如此!”贝丝喝彩道,她坚信自己的姐姐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天才。“我差远啦。”乔自谦道,“当然,《女巫的诅咒》这部悲情歌剧也还不错。不过,我倒想试试《麦克白》,只要能为班柯安置一扇地板门。我太想演那个凶手啦。‘在我眼前,不是一把刀子吗?’”乔压低了嗓音念道,两眼骨碌碌打转,双手向空中抓去,像她见过的一位著名的悲剧演员一样。“不,那是烤面包的叉子,上面没有面包,是妈妈的拖鞋。贝丝看戏看迷糊了!”梅格大叫,排练在一片笑声中结束了。“姑娘们,瞧你们这快活劲儿,真让我高兴。”门口传来亲切的话语声,演员和观众都转过身来,迎接门前一位高挑儿的和蔼妇人,那妇人的神情总像随时准备去帮人排忧解难。她的穿着朴素,但态度雍容,姑娘们眼中,那灰色披风和旧式女帽下,是世上最好的妈妈。“好了,亲爱的,你们今天过得怎样?事情太多了,我得把等着明天发运的箱子安顿好,没工夫回家来吃饭。贝丝,有人来过吗?梅格,你的感冒好点了吗?乔,你看上去很疲惫。来吧,亲亲我,宝贝儿。”

她关切地问这问那,一边脱下湿漉漉的外衣,穿上拖鞋,坐在安乐椅上,把艾美拉到膝前,准备享受忙碌一天后的幸福时光。姑娘们奔来跑去,各自忙活着,都想把家里弄得更舒适。梅格摆置茶桌;乔抱柴,搬椅子,柴掉了一地,椅子打翻了,她碰到什么准弄出声响来;贝丝静悄悄地在起居室与厨房之间奔忙;艾美呢,她袖了双手,指挥一切。

等她们都坐到桌前,马奇太太喜滋滋地说:“晚饭过后,我要给你们个欢喜。”

每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像一抹阳光。贝丝顾不得手上拿了小甜饼,拍起了巴掌,乔一把扯下餐巾,叫道:“来信了!来信了!爸爸万岁!”“是的,一封动人的长信。他很好,他说他可以熬过寒冷的冬季,不像我们担心的那样。他祝福圣诞节事事美好,还特别写了一段话给你们。”马奇太太拍拍口袋说,好像那里藏了珍宝。“快点吃!艾美,别尽顾坐那儿抖动手指头,端着盘子傻笑。”乔催促道,她只想快点看到信,不小心给茶水呛了一口,面包脱手,抹了黄油的一面扣在地毯上。

贝丝不再吃了,躲入幽暗的屋角,咀嚼即将来临的喜悦,等其他人吃好。“爸爸过了征兵的岁数,身体也不适合当兵打仗,但他去做随军牧师,真的很高尚。”梅格深情地说。“我多想去当个鼓手,或是‘军贩’——该怎么说来着?要不,当个护士也行,这样就可以守在爸爸身边,给他帮忙。”乔喟然叹道。“睡露天营帐,吃的乱七八糟,还要用锡杯子喝水,肯定很不舒服。”艾美怨道。“妈咪,爸爸什么时候回家?”贝丝问道,声音有些颤抖。“还得有些日子呢,宝贝儿,除非他病了。只要可能,他就会坚持下去,忠于职守,我们也不能要他提前退伍,哪怕是早一分钟。好了,现在我们看信吧。”

她们都围到了炉火前,妈妈坐在大椅子上,贝丝在她膝前席地而坐,梅格和艾美各自占据了椅子的一个扶手,乔伏在椅背上,这样,如果来信很感人,别人也看不到她流露的表情。在那个艰难岁月里,前方来信,很少会写得平平淡淡,尤其是父亲寄回的家书。但在这封信里,父亲对他经历的艰辛、凶险和内心的思乡之情一带而过,这是封欢乐、充满希望的来信,细致描述了他们如何扎营、行军,还有各种军旅消息。仅在最后,他才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父亲的慈爱和对小女儿们的思念。“送去我对她们全部的爱和一个吻。告诉她们,白日里我想念她们,晚上我为她们祈祷,无论何时,她们的依恋,都带给我莫大的安慰。还有一年,我们才能相见,这似乎很漫长,但提醒她们,等待的日子里,我们都要努力,这样才不会荒废这段苦难的日子。我知道她们都会记住我的话,做你的乖孩子,忠实履行责任,勇敢面对内心的魔障,战胜自我,等我回到她们身边时,她们会成为让我更加怜爱和自豪的小妇人。”

读到此处,女孩们的鼻子酸了。乔任凭大滴的泪珠滚落,一点也不难为情;艾美顾不上自己的鬈发,把头埋在妈妈的肩上,抽抽搭搭地说:“我是个自私的女孩儿!可我真想变得更好,这样,慢慢他就不会失望了。”“我们都会变得更好!”梅格高声说,“我太在意自己的容貌,讨厌工作,但今后不会了,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会加把劲儿,做个他喜欢的‘小妇人’,再不那么粗野,就在这儿、而不是别的地方做我分内的事。”乔说道,她开始觉得捺住性子留在家里,要比跑去南方对付三两个叛乱分子艰巨得多。

贝丝没有说话,只顾用蓝色的军袜抹去脸上的泪水,想到近在眼前的职责,立刻又打点精神编织起来,但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她已想好,待到团圆的时刻来临时,她要让父亲感到欣慰。

马奇太太打破了乔说话后屋里的沉默,她以一贯的欢快口吻说道:“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你们排演《天路历程》吗?你们最喜欢要我把行囊绑在你们背上,给你们拿上毡帽、拐杖和手卷,任你们从地窖,也就是‘灭亡城’开始,这屋儿走,那屋儿串,向上,向上,一直来到屋顶,在那里,你们用随手搜集的各种稀罕物儿搭建成‘天国’。”“多好玩儿啊,尤其是骑了狮子赶路,与恶魔亚玻伦搏斗,穿越‘幽灵谷’,最有意思了!”“我喜欢行囊掉落、滚下楼梯的那个地方。”梅格说。“我最怀念的是来到平坦的屋顶,那里有花有草,有我们的宝物,我们立在阳光下,欢快地歌唱。”贝丝笑了,仿佛那欢乐的时刻又回到身边。“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地窖和黑黢黢的入口让我很害怕,屋顶的糕饼和牛奶倒挺香的。要不是我年龄大了,我真想接着玩儿。”艾美说,她才年满十二岁,已经要告别童年的游戏了。“亲爱的,在这件事儿上从来不问年龄的,我们时刻都在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我们肩负重任,道路就在面前延伸,对善和幸福的憧憬引导我们战胜苦痛和谬误,求得内心的安宁,那才是真正的天国。好啦,去往天国的孩子们,就当你们又启程了,但这回不是游戏,而是认真的,看看爸爸回来之前,你们能走多远。”“真的吗,妈妈?我们的行囊呢?”艾美这个凡事都当真的小女子问道。“每人刚才都说了自己肩上的重负,除了贝丝。莫非她没有负担?”妈妈说道。“不,我有的,我的重负是锅啦,碗啦,还有抹布,而且,我妒忌女孩子拥有精致的钢琴,见了生人又腼腆。”

贝丝的重负如此有趣,逗得大家都想笑,但又忍住了,恐怕挫伤她的自尊。“我们出发吧。”梅格若有所思地说,“这只是完善自我的另一种说法而已,《天路历程》的故事会帮助我们;因为我们虽然追求完善,但做起来并不容易,不小心就疏忽了,不能全力以赴。”“我们今晚本来陷在‘绝望沼’,妈妈来了,像书中那个叫‘援助’的人把咱们拉出来。我们应当像‘基督徒’一样,有指路的羊皮手卷。我们该怎样行呢?”乔愉快地问道,履行责任本是件很枯燥的事,这一番想象倒给事情增添了浪漫色彩。“圣诞节的早晨,掀开枕头,你们就会发现自己的指南。”马奇太太回答说。

汉娜婆婆收拾餐桌时,她们开始讨论新的计划,随后取出四个小针线筐儿,飞针走线地为马奇阿婆缝被单。这活计很单调,但今天晚上却没有人抱怨。她们听了乔的建议,将长长的棱线分成四段,分别称为欧洲、亚洲、非洲和美洲,事情便做得很麻利,每缝到一处,还要随口报出国家的名字,不免兴致勃勃。

九点钟时,她们罢手了,像往常一样,在入睡前唱一会儿歌。

家里有一架老旧的钢琴,只有贝丝能够轻轻触动泛黄的琴键,弹出悦耳的曲子,用它为姐妹们纯朴的歌声伴奏。梅格的嗓音长笛一般清纯,她和妈妈为这支小小的合唱团领唱。艾美蟋蟀似的哼哼唧唧,乔高兴怎么唱就怎么唱,总是在不适当的地方冒出点怪腔怪调,破坏了歌中幽远的意境。她们打很小,刚能咿咿呀呀念出“小星星,亮晶晶”时,就开始了每晚的歌唱,这已经成了家庭传统。因为妈妈天生的好歌喉,清晨她的声音最先响起,她一边走来走去料理家务,一边哼唱,像百灵鸣啭。晚上最后听到的,仍然是她甜美的声音,女儿们永远听不够她的摇篮曲。

第二章 圣诞快乐

圣诞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乔头一个醒来。壁炉前没有悬挂圣诞长袜,一时间她不免有些失望,很久之前,她看到自己的那副小袜子里因为塞满糖果掉在地上,就是这种感觉。她随即想起妈妈的允诺,手伸到枕下,抽出了一本绯红色封面的小书。她非常熟悉这本书,这是个流传已久的动人故事,讲述了一段曾经有过的完美人生。乔觉得它是漫漫长路上每个朝圣者的真正指靠。她一声“圣诞快乐”,唤醒了梅格,要她察看枕下的东西。枕下是一本绿色的小书,有同样的插图,还有妈妈写的几个字,她们眼中,这礼物也因此透着珍贵。接着,贝丝和艾美也醒了,一通翻腾后,找见了她们的小书——一本是浅灰色的,一本是蓝色的,她们坐下来,边看边聊,待到东方现出斑斓的云霞。

梅格虽然有些小小的虚荣,但性情温柔和顺,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她的几个妹妹,尤其是乔,她深爱姐姐,对她言听计从,因为梅格讲话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姑娘们,”梅格望望身边披头散发的乔,还有屋那边两个戴了睡帽的小脑瓜说道,“妈妈希望咱们阅读、喜爱和珍惜这些书,咱们现在就开始吧。我们以往很信服这本书,但自从爸爸离去,战争搅得咱们心烦意乱,忽略了许多事情。你们自然可以随便,不过,我会把书放在这边的桌上,早上醒来后就读上一节,我知道它会指点我,帮我度过每一天。”

说罢,她翻开新书,开始阅读。乔用胳臂拢了她,脸贴着脸,一道来读,一向眉飞色舞的面孔上现出少有的文静表情。“你瞧,梅格!快来,艾美,我们也来学她们。碰上生字,我会帮你认,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她们。”贝丝细语道,精致的书籍和姐姐的榜样让她怦然心动。“我喜欢我的书是蓝色的。”艾美说。随后,屋里静下来,只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冬日的阳光悄然潜入,照耀在姑娘们明亮的额头和严肃的面庞上,带来圣诞节的问候。“妈妈去哪儿了?”梅格问道,这是半小时后,她和乔跑下楼,感谢妈妈送给她们的礼物。“谁知道呢。有个穷孩子来讨要,你妈妈跑去照看。瞧瞧这女人,吃的、喝的、穿的、烧的,逮着什么送什么。”汉娜回答说,她是梅格出生时来家里的,全家人待她更像个朋友,而不是用人。“我看她一会儿就会回来,你去煎糕饼,做好安排。”梅格说,她看了看沙发下收拾在篮子里的礼物,篮子藏在沙发下,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哎,艾美的科隆香水哪儿去了?”她没有看到那细小的瓶子。“刚才她拿去了,想在上面系根彩带什么的。”乔回答道,她套上军便鞋满屋子蹦跳,免得新鞋穿起来顶脚。“看我的手帕多雅致!汉娜帮我洗过又烫过,是我自己绣的字。”贝丝说道,得意地看着手帕上歪歪扭扭的字母,那是她费好大力气绣上去的。“天啊!她真不得了,上面绣的是‘妈妈’,不是‘马奇太太’。多逗啊!”乔抄起一块手帕惊呼道。“有什么不对头吗?我觉得这样好点儿,因为梅格的缩写也是‘M.M’,我希望除了妈咪,谁也不用这些手帕。”贝丝有些不安地说。“没错儿,亲爱的,这主意挺好的——而且很有道理,现在谁也不会弄错了。我知道,妈妈一定非常高兴。”梅格说,对乔皱皱眉头,又送给贝丝一个微笑。“妈妈来了,快把篮子藏起来!”乔叫道,她听见门砰地开了,厅里响起脚步声。

艾美匆匆走进来,看到姐妹们都在等她,不免有些窘迫。“你去哪儿了,身后藏的什么?”梅格问道,很奇怪爱睡懒觉的艾美竟戴了风帽,穿上大衣,一早儿就出了门。“乔,你别笑我!我本不愿让大伙儿早早知道的,我不过是想把小瓶子换成大些的罢了,钱都花光了,我真的从此再不自私了。”

艾美说着,拿出了替代廉价香水的一个精致的长颈瓶,看她那么迫切和诚恳地想忘掉自我,梅格忍不住把她紧抱在怀中,乔连呼“真神了”,贝丝跑到窗前,摘下一朵最美的玫瑰装饰那非同一般的香水瓶。“是这样,早上读书又说了如何向善,我很为我的礼物羞愧,所以,起床后,我赶紧跑到不远处调换了一下,我太开心了,现在,我的礼物最漂亮了。”

门砰的一声又响了,姑娘们连忙把篮子藏到沙发下,回到桌前,急切地等待吃早餐。“圣诞快乐,妈咪!快乐多多!谢谢你送的书,我们读了几页,以后天天都要读。”姑娘们一起喊道。“圣诞快乐!小姑娘们!真高兴你们立即开始行动。但吃饭前,我想说几句话。离这儿不远,一位穷苦女人刚刚生下孩子,六个小孩儿挤在一张床上,因为他们没有炉火,吃的东西也没有。最大的男孩子来诉说,他们又冻又饿。姑娘们,大家是否愿意把早餐送给他们当圣诞礼物呢?”

她们都等了快一个小时,已经饥肠辘辘,片刻之间,谁也没有吱声,但也不过是片刻之间,乔冲口而出:“亏得你赶在饭前回来!”“我能帮助拿东西,送给那些可怜的孩子吗?”贝丝急切地问道。“我来拿黄油和松饼。”艾美慷慨放弃了她的最爱。

梅格已经将荞麦糊盖好,又把面包收拾在一个大盘子里。“我知道你们会这样做。”马奇太太满意地微笑道,“大家都陪我前去,回来后,我们以面包和牛奶作早餐,正餐再弄得丰盛些。”

她们很快收拾齐整,一行数人出发了。所幸时间还早,她们绕了小巷行走,很少有谁注意她们,自然也没人笑话这古怪的队列。

这是一间光裸的屋子,满目凄凉景象,窗子破损,没有炉火,床单破烂不堪,母亲病倒,婴儿啼哭,几个面色苍白、饥肠辘辘的孩子挤在一床败絮下,搂抱了取暖。

姑娘们进屋时,看到他们瞪大了眼睛,冻得青紫的嘴唇上浮现出笑容。“老天爷爷,莫非是天使来到我们中间!”可怜的女人又惊又喜。“戴风帽和手套的滑稽天使。”乔的话把大家逗笑了。

此时此刻,仿佛真的就有善良的精灵来到尘世间。抱柴火的汉娜生起一炉火,又用破旧的帽子和自己的披风遮挡了窗棂。马奇太太给那母亲端茶喂粥,安慰说她会时常来帮忙,一边轻轻为婴儿穿衣,像爱怜自己的宝宝。姑娘们把吃的东西摆在桌上,安排孩子们围了炉火坐好,像面对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哄他们吃饭——她们有说有笑,还要费力去揣摩孩子们蹩脚的英语。“这有狠香!”“天使都系好人!”小不点儿们边吃边吵嚷,欢快的炉火温暖着他们冻得通红的小手。

姑娘们从未听人把她们呼为“天使”,自然欣喜,尤其是乔,自打她生下来,便被人看成是个小“桑丘”。这是一顿其乐融融的早餐,虽然她们没能吃上一口。她们舍弃了香甜的早餐,留下欢乐离开了,在圣诞节的早晨不过垫补了一点牛奶和面包,不过,整个镇子里,怕是再没有谁比她们四人更快活了。“这就是爱邻人胜过自己,我喜欢这样。”梅格说,趁妈妈在楼上为可怜的赫梅尔一家人收拾衣物,她们开始动手摆放圣诞礼品。

几个小小的礼包,虽然说不上琳琅满目,却装满了她们的爱意。高高的花瓶里插了红红的玫瑰、洁白的菊花,叶蔓垂垂,摆在桌子中央,平添了一重雅气。“妈妈来了!贝丝,快点!艾美,开门吧!为妈妈欢呼!”乔蹦蹦跳跳地叫嚷,梅格引导妈妈坐上主宾席。

贝丝弹奏起最欢快的进行曲,艾美拉开门,梅格煞有介事地充作仪仗官。马奇太太又是惊讶,又是感动,睁大眼睛察看那些圣诞礼物,阅读随礼物附上的短简。拖鞋已经换到脚上,一条新手帕放入她的口袋,散发出艾美的科隆香水的味道,玫瑰别在胸前,还赞道新手套“不大不小正合适”。

屋里一片欢声笑语,相互亲吻拥抱,免不了又为妈妈解释一番,家庭聚会中常见的骨肉亲情,那般纯朴,那般甜美,令人久久难以忘怀,随后,大家又忙活起来。

上午的善举和礼仪占用了很长时间,接下来的一天都用于为晚会做准备。姑娘们年纪还小,不能常去剧院,家境又不富裕,没有很多钱用来铺排家庭演出,只有凭自己的聪慧动手制作她们需要的道具,需要是发明之母嘛。她们的一些制作十分精巧——有纸版粘的吉他,老式黄油碟覆上银箔做的古香古色的油灯,破旧衣服翻改的华美长袍,上面点缀了闪闪发亮的锡片,是从附近腌菜场拣来的,还有嵌了宝石的盔甲,那宝石本是切割腌菜罐的锡盖后留下的菱形边角料。家具颠来倒去,整个屋子成了童心不泯的欢乐场。

由于男士不获邀请,乔心满意足地女扮男装,得意扬扬地穿上了朋友送的一双褐色靴子。这双靴子、一张银箔,还有一件曾经给艺术家作画用的开衩紧身上衣,是乔的全部宝贝,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剧团太小,两位主角必须分头演几个角色。她们当真了不起,需要花心思记住三四个角色的台词,翻来覆去地更换戏装,还要负责舞台调度。这倒训练了她们的记忆力,给生活添了些无伤大雅的乐子,而且,倘若不是专心于此,她们本不知会生出几多寂寞和无聊,或者就在无益的交往中虚度时光。

圣诞之夜,十几个女孩儿挤坐在充作包厢的床上,面对蓝印花布拉起的帷幕,眼巴巴地等待。幕后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和低语声,油灯飘出几缕轻烟,有时还能听到艾美咯咯的笑声,热闹的场面常常令她兴奋得管不住自己。铃声摇响,帷幕徐徐拉开,悲情歌剧开演了。

按照戏单上的提示,观众看到了“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是在几个陶罐里插了一些荆条,地上铺了绿呢台布,再远些有一个洞穴。晾衣架搭成洞顶,衣柜隔出洞壁,洞里的小火炉烈焰腾腾,上面坐了一只黑陶罐,老巫婆在俯身察看。舞台很暗,火炉的光焰效果很不错,女巫揭开陶罐的盖子时,甚至真的有热气蒸腾。隔了一会儿,待头一阵儿兴奋平息后,坏蛋乌戈上场了,他腰佩长剑,头戴阔边礼帽,一把黑黑的胡须,身披怪里怪气的大氅,足蹬皮靴。他在台上恼怒地踱了一阵儿,忽然拍拍脑门儿,狂热地爆发,唱出了他对罗德里奥的仇恨,对扎拉的爱,还有最终一个快意的决定——除掉情敌,抱得美人归。乌戈粗哑的歌喉,加上情不自禁处还要喊叫几声,颇具震撼力,观众待他换气时都止不住鼓掌欢呼。他早已习惯了众人的夸赞,矜持地欠身鞠躬后,悄悄进入洞穴,威严地喝令阿加:“你来,我的仆从!我需要你!”

梅格登场了,灰色的马鬃披散在脸上,红黑相间的袍子,拄了一根拐杖,袍子上涂满神秘的符咒。乌戈向她索要魔剂,一剂能让扎拉爱慕他,一剂能毒杀罗德里奥。阿加抑扬顿挫地唱出了她的允诺,开始跳神,召唤精灵现身,送上魔剂:来吧,来吧,来到我的家中,你这虚空中飘忽的精灵!折下玫瑰,掺几滴露珠,可能调制出催情的药物?快快来到我这里,带上这芳香的魔剂;我要它药力猛烈,味道甘甜,你这精灵,回答我的召唤!

此时响起一段柔和的乐曲,洞穴深处,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身迷蒙的白色,翅膀闪闪发亮,金发,头戴玫瑰花环。它挥动魔杖,唱道:我来了,我来了,来自遥远的月宫,最爱它银光照映。这魔剂百试百灵,还需要善加利用,莫等它片刻后消散蒸腾。

这精灵把一个镀金的小瓶子丢在女巫脚下,消失不见。乌戈接下来的唱段又招来另一个幽灵,来者可就不那么可爱了,随着一声巨响,一个黑而丑的小魔鬼出场了,他聒噪几声,扔给乌戈一个暗色的瓶子,奸笑声中也没了踪影。乌戈道过谢意,把瓶子塞到靴子里,转身离去。阿加告诉观众,她的几个朋友以往都死在他手中,她对乌戈恨入骨髓,决心坏了他的事,为朋友复仇。随后,帷幕落下,观众松懈下来,边吃糖果,边品头论足。

幕后响起了好一阵叮叮咣咣的敲击声,待到幕启时,眼见台上的布景,谁也不再抱怨刚才的拖拉。这真是太壮观了!一座塔楼直抵屋顶,半截腰处有一扇窗,窗前灯光摇曳,扎拉身着天蓝和银灰相间的靓丽长裙隐在白色的垂幕后,等待罗德里奥。罗德里奥整饬一新,帽上缀了羽饰,披红色大氅,栗色鬈发,携一把吉他,当然也没有忘记蹬上那双靴子。他跪在塔楼脚下,唱起动人的小夜曲。扎拉应声作答,一番对唱之后,同意与他私奔。罗德里奥带了绳梯,有五级跨步,他将一头甩上去,请求扎拉拾级而下。她怯怯地钻出窗子,手搭在罗德里奥的肩头,准备摆好身段,跃下层楼,但是,“天啊!扎拉!”她忘了身后的裙裾,裙裾挂在窗上,塔楼摇晃起来,向前倾斜,轰然倒塌,将一对可怜的恋人埋在废墟中。

断壁残垣中,褐色靴子拼命晃来晃去,全场响起尖叫声,金发美女也探出头来,高喊:“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幸好那位暴虐的父亲堂·佩德罗保持了镇定,他冲上场,拽出他的女儿,急急说道:“别笑!接着演,就像一切都正常!”然后,他又吆喝罗德里奥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要将他逐出自己的领地。尽管给塔楼砸得昏头昏脑,罗德里奥仍然无视老人家的嘲骂,拒绝离开。这番勇敢的举动感染了扎拉,她也挺身反抗父亲。于是,他把他们打入了城堡内深深的地牢。一个矮小的狱卒手持锁链上场,押送他们前往,看来惊魂未定,显然忘了自己的台词。

第三幕是在城堡的大厅内,阿加上场了,她来是为了搭救那一对恋人,除掉乌戈。她听到乌戈走近,忙躲起来,看他把魔剂倾入两杯酒中,吩咐胆怯的小仆人:“拿去给地牢里的囚犯喝下,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到。”小仆人把乌戈拉到一边,讲述什么事情,趁此机会,阿加用两杯没有下药的酒偷梁换柱。费迪南多,也就是“仆人”,端了酒杯离开,阿加把准备给罗德里奥喝的那杯酒放回原处。乌戈在一大段唱白后口渴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丧失了神志,捶胸顿足,一番挣扎后倒地死去。死前,阿加借一段高亢、优美的咏唱,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

这一场果然惊心动魄,虽然有人会认为,一大把长发意外甩落,削弱了恶人恶报的效果。在观众的喝彩声中,乌戈来到台前谢幕,而且极为得体地拉上了阿加,因为阿加的演唱据认为比所有其他人加起来都精彩。

第四幕幕启,罗德里奥听说扎拉抛弃了他,陷入绝望,正准备自杀殉情。短刀抵上胸口,窗下传来优美的歌声,诉说扎拉痴情不改,却身处险境,只要他愿意就能救她。一把钥匙丢进来,帮他打开了牢门,他狂喜之下,挣断锁链,匆匆奔下,前去拯救他的意中人。

第五幕开始了,堂·佩德罗正对扎拉大发雷霆。他要扎拉遁入修道院,扎拉不肯,苦苦哀告中,眼看要昏倒过去,罗德里奥闯入,向她求婚。堂·佩德罗嫌他太穷,自然不答允。两人指天画地,大吼大叫,闹得不可开交,罗德里奥执意要把心力交瘁的扎拉带走,此刻小仆人上场了,送来神秘消失的阿加留下的一封信和一个包裹。信上说,她把一笔财富馈赠给这对恋人,还说堂·佩德罗如果阻挠他们的幸福,注定要遭报应。包裹打开了,一把把的硬币洒落在舞台上,闪闪发亮,“暴虐的父亲”心软了,他默许了婚事,在众人兴高采烈的合唱声中,恋人优雅地跪在堂·佩德罗的脚下,接受祝福,帷幕徐徐落下。

屋里掌声雷动,蓦地又戛然而止,因为充作“包厢”的折叠床突然坍塌,掩埋了热情的观众。罗德里奥和堂·佩德罗连忙跑来救助,幸好人人都毫发无损,只是笑得说不出话来。姑娘们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汉娜进门说道:“马奇太太恭请女士们下楼用餐。”

这太出乎意料,甚至演员们也没想到,当她们来到餐桌前,更不由得面面相觑,一阵惊喜。想必是妈咪又要给她们个小小的款待,自从告别了衣食无虞的日子后,她们甚至都没听人说起过面前的这些美味。有冰激凌——满满的两盘,一粉一白,有蛋糕、水果和馋人的法国夹心软糖,餐桌中间摆放了四大捧温室培育的鲜花。

姑娘们一时都喘不上气来,她们先是盯住餐桌,又转向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妈妈。“是仙女下凡吗?”艾美问道。“是圣诞老人。”贝丝说道。“除了妈妈还有谁。”梅格笑靥如花,虽然花白的胡子和白眉毛还挂在脸上。“马奇阿婆心血来潮,送来了晚餐。”乔突发灵感。“你们都说错了,是劳伦斯老先生送来的。”马奇太太回答道。“劳伦斯家那个小男孩儿的爷爷!他怎么想起来的?我们不认识他啊!”

梅格叫道。“汉娜把你们的早餐会讲给他的一个仆人听。他是位古怪的老人家,不过,这让他很欢喜。他认识我父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下午他差人送来一封很客气的便笺,说他希望对我的孩子们表达一点心意,送些不足挂齿的东西,庆祝圣诞。我无法拒绝,所以就有了这个小小的晚宴,算是对那顿面包加牛奶的简陋早餐的补偿。”“准是那个男孩儿要他这样做的,没错儿!他是个挺好的人,但愿我们能认识他。好像他想和我们交往,但他很害羞,梅格特古板,半路碰上,她都不许我跟他讲话。”乔说,桌上的盘子传来传去,冰激凌开始在一片啧啧声中慢慢消失。“你是说住在隔壁大宅子里的那一家人,对吗?”一个姑娘问道,“我妈妈认识老劳伦斯先生,她说他很傲慢,不愿跟邻居打交道。他的孙子很少出门,即使骑马或散步,还得有家庭教师陪同,这之后,就给他关在屋里,埋头念书。我们曾经邀请他参加聚会,但他没来。妈妈说,他很讨人喜欢,不过他从来不和女孩子说话。”“有一次我们家的猫跑丢了,是他送回来的,我们隔着篱笆聊了一会儿,聊得可开心啦,是关于板球什么什么的,后来,看见梅格来了,他就走开了。哪天我得和他交个朋友,他需要有点儿消遣,这我知道。”乔直截了当地说。“他很规矩,就像是个小绅士,所以,你要同他交往,碰上合适的机会,我并不反对。花是他亲手送来的,我本该请他进来坐坐,但我不清楚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时听见楼上的笑闹声,好像很有点恋恋不舍,显然太闷得慌了。”“幸亏你没请他进来,妈妈!”乔笑道,低头瞧了瞧脚上的靴子,“不过我们还要排另一出戏,说不定是哪一天,他可以来看。没准儿他可以扮个角色,岂不是挺有趣儿的吗?”“我从没收到过这么鲜艳的花束!太漂亮了!”梅格专心致志地打量手中的花。“果然很可爱,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贝丝的玫瑰。”马奇太太说,扭头嗅了嗅肩带上有些枯萎的花瓣。

贝丝偎依过去,悄声说:“但愿我能把我的那一束送给爸爸。他恐怕不能像我们一样,度过如此快乐的圣诞节。”

第三章 劳伦斯家的小男孩儿

“乔,乔,你在哪儿?”梅格站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下呼唤。“在这儿呢!”上面传来沙哑的应答声,梅格跑上去,见洒满阳光的窗前,妹妹披一条围巾,蜷在老式三条腿的沙发上,一边啃苹果,一边泪流满面地阅读《雷德克利夫的继承人》。乔想躲清静时,最爱拣几只苹果,带一本有趣的书来这里,自在安闲,只有一只可爱的小老鼠“抓挠儿”四下乱跑,从来也不顾忌她。梅格刚一露面,“抓挠儿”嗖地窜进了洞里。乔抹去泪珠,等梅格发布消息。“太刺激了!快来看!加德纳太太的正式请柬,是明晚的!”梅格挥动手中的宝贝帖子大呼小叫,带了少女的喜悦念出声来:“‘加德纳太太启,元日除夕,略备茶点,敬祈马奇小姐、约瑟芬小姐过访。’妈咪说我们该去,可咱们穿什么呢?”“这问题问也白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除了府绸裙子,还有别的吗?”乔说道,嘴巴里塞得鼓鼓的。“要是有件丝裙就好了!”梅格叹息一声,“妈妈说,我年满十八岁时,或许就可以如愿;还得再等两年,这未免太漫长了。”“我担保比起丝裙来,我们的府绸裙子也不差,穿上挺雅致的。你的还跟新的一样,糟了,我的裙子有烫痕,还撕了口子,怎么办呢?烫痕明显极了,想去都去不掉。”“你想法安静点儿坐着,面向众人,裙子的前裾没毛病。我再给你头上系条新丝带,妈妈会把她的珍珠发卡借给我,我的新鞋很漂亮,手套也行,虽然不像我喜欢的那么好。”“我的手套洒了柠檬汽水,我也再找不到新手套了,干脆,我就不戴手套了。”乔说道,她从来不操心穿着打扮。“你必须得戴,要不我就不去了。”梅格不容分辩地说,“手套比什么都要紧。没有手套,怎么跳舞呢,你要是不戴手套,我可丢死人了。”“那我就坐着不动。我才不喜欢群舞呢,转来转去有什么意思,我喜欢又蹦又跳。”“你不能要妈妈买新的,太贵了,你又整天马马虎虎的。你糟蹋了那双手套时,她说过,今年冬天她不会再给你买手套了。你就用这双怎么样?”梅格急切地问道。“我可以把它们揉在手里,没人知道脏成了什么样子,只能如此。对了,我有办法了,咱俩每人戴一只好的,一只坏的,如何?”“你的手比我大,撑也撑破了。”梅格说道,手套可是她的心尖儿。“那我就不戴。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乔拿起书来,高声说道。“给你戴,行了吧!不过你别弄脏了它们,举止斯文一点儿。别背手,别盯着人看,也别乱叫‘我的妈呀’,好不好?”“不用担心我,我会尽量安分些,不出任何乱子,只要我忍得住。好了,你去给人家回函吧,让我看完这个精彩故事。”

于是,梅格离开去书写她的“深承美意,先此申谢”云云,检点衣装,乐滋滋地哼着歌,整理她的雅致的花边裙褶,与此同时,乔读罢一段故事,吃掉四个苹果,还与“小抓挠儿”玩了一会儿。

新年的除夕夜,起居室里清静无人,两个大的忙着“梳妆打扮,出席舞会”这件大事,两个小的候在一边打杂儿。梳妆室很简陋,但众人跑上跑下,忙个不停,有说有笑的,热闹非常,一度,屋里还弥漫起头发的焦煳味儿。梅格想要额前垂下几络鬈发,于是乔举着烧热的火钳,为她用纸发卷儿裹了的头发定型。“应该是这股味儿吗?”贝丝坐在床上问道。“烘干时都是这样的。”乔回答说。“味道太怪了!像烧焦了的羽毛。”艾美评论道,矜持地捋顺自己鬈曲的柔发。“好啦,待我把发卷儿取下,你们就能看到一大蓬鬈发了。”乔放下火钳说道。

她取下纸发卷儿,但眼前没有出现大蓬的鬈发,倒是头发随着发卷儿掉落,惊慌失措的发型师将一捋儿一捋儿烤焦的头发丢在受害者面前的柜子上。“噢,噢,噢!怎么成这样了?完了,完了!我去不成了!我的头发,天哪,我的头发!”梅格绝望地看着前额上疙疙瘩瘩的鬈发,哀哀哭道。“又捅娄子了,你本不该要我做头发的,什么事儿都得让我搞砸!我真的很对不起,那火钳太烫了,结果弄得一团糟。”乔嗫嚅说道,望望恍若烤焦了的烘饼似的鬈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还没‘娄’呢,再卷一卷,用丝带把发梢儿往额头上拢拢,现在最时兴这个。我见过许多女孩儿都是这副模样。”艾美宽慰她说。“想得美,摔断腿。我还不如不做头发。”梅格气哼哼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来有多顺溜儿,多秀气。不过很快会长出来的。”贝丝说道,走过来吻吻她,安抚这只剪了毛的羔羊。

一阵忙乱,梅格总算梳理完毕,大家又七手八脚帮乔盘好头发,装束齐整。她们虽然衣衫简朴,看去倒也楚楚有致。梅格是一身银灰,长裙滚了花边,蓝丝绒发带,珍珠发卡;乔是一身紫红,挺括的男式亚麻衣领,别一两朵白菊,别无其他饰物。每人戴一只纤巧的手套,拿一只脏了的手套,赢得众口夸赞,都说那派头儿“又洒脱,又俏皮”。梅格的高跟鞋很紧,脚被顶得生疼,却不肯承认;乔的十九只发夹仿佛都钉在了脑袋上,这可不那么舒服,不过,忍着点儿吧,只要漂亮,受罪也值得!“好好玩儿吧,宝贝儿!”马奇太太望着袅袅婷婷的女儿嘱咐道,“别吃得太多,十一点钟回来,我让汉娜去接你们。”门刚刚在她们身后关上,窗前就飘出一声呼喊:“姑娘们,姑娘们!带上干净手绢儿没有?”“带了,带了,最干净的,梅格还洒了香水。”乔应道,扑哧笑出了声,“我敢保证即使天塌地陷,我们逃命时她也忘不了这个。”“这是妈妈的一个讲究,应当的,是不是淑女,看看她的鞋子、手套和手绢儿就知道了。”梅格说道,她也有自己许多小小不言的“讲究”。“好了,别忘了掩饰裙子烤焦的那一面儿,乔。我的腰带系得合适吗?头发是不是很难看?”梅格在加德纳太太的化妆间的大镜子前拾掇了好一阵儿,转身问道。“我知道我准保会有疏忽的时候,你若看我哪儿不合适,就挤挤眼,好吗?”乔答道,又抻抻衣领,捋一下头发。“不行,挤眼太不雅了,发现哪儿不合适,我会扬扬眉,如果一切都好,我就点点头。好了,肩膀端平,步幅小点,把你引见给谁时,别握手,这不合礼仪。”“你从哪儿学到这么多礼仪?我可学不来。这曲子多好听,是吗?”她们步入厅里,心中有些忐忑,因为她们很少参加社交活动,虽说是一次小型舞会,在她们看来已经非同小可。加德纳太太,一位上了年纪的贵夫人,和善地招呼她们,把她们交代给六个女儿中的大姐。梅格认识萨莉,很快就不再拘束,但乔不喜欢和女孩子扎堆儿,也不耐烦听她们叽叽喳喳,只好站在一边,小心地背靠了墙,像小马驹闯进百花园一样,觉得浑身不自在。五六个小男孩在屋子的另一侧兴高采烈地谈论滑冰,她很想走过去插上一嘴,须知滑冰是她最热衷的事情。她向梅格示意,梅格的眉毛高高扬起,让她一动也不敢动。没人前来与她搭讪,周围的人陆续走开,最后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不能四下闲荡,给自己找点乐子,那样会暴露她裙子后片上的烧痕,如此一来,她只能落寞地盯着人看,直到舞曲响起。梅格马上被人邀走,鞋子太小,把她双脚夹得生疼,但她仍然笑吟吟的,没人知道他们的舞伴有多痛苦。乔瞥见一个大个子红发青年走过来,只怕他来邀舞,连忙溜进了有幔帐遮挡的暗间儿,指望能够安安静静地窥视和欣赏眼前的一切。不幸的是,有人已经先她一步躲进来避难,待幔帐垂在她身后,她才发现自己面对面地撞上了“劳伦斯家的小男孩”。“天啊,我不知道这儿有人!”乔惊骇一声,刚闯入又准备退出。

男孩儿笑了,虽说吓了一跳,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说:“别管我,你随便待在这儿。”“我不打扰你吗?”“没有的事儿,我在这儿是因为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你知道,一开头总是很尴尬。”“我也一样。别走开,求你了,除非你不想待着了。”

那男孩又坐下来,盯了脚上的浅口便鞋看,乔开口说话了,一心想礼貌些,随意些:“我想以前我曾有幸见过你,你住得不远,是吗?”“隔壁。”他抬起头来,咧嘴笑了,乔的拘谨颇有点儿滑稽,他想起送还小猫时,他们还在一起聊过板球。

这倒让乔松了口气,她也笑了,诚心诚意地说:“你的圣诞礼物真让我们开心。”“是爷爷送的。”“肯定是你的主意,对吗?告诉我。”“你的小猫好吗,马奇小姐?”男孩想显得冷静些,但他调皮地抖了抖漆黑的眉毛。“挺好的,谢谢你,劳伦斯先生,不过我不是马奇小姐,叫我乔。”小淑女答道。“我也不是劳伦斯先生,叫我劳瑞。”“劳瑞·劳伦斯,这名字怪怪的!”“我的本名是西奥多,可我并不喜欢,因为人们都叫我多多,是我要他们叫我劳瑞的。”“我也讨厌我的名字,太煽情了!我喜欢大伙儿都叫我乔,而不是约瑟芬。你怎么才让男孩子们不再叫你多多的?”“我揍他们。”“可我不能揍马奇阿婆啊,看来,只好听天由命了。”乔叹口气作罢。“你不喜欢跳舞吗,乔小姐?”劳瑞问道,好像他觉得这名字挺适合她的。“要是地方够大,人人能尽情撒欢儿,那还行。不过在这里,我肯定会打翻什么东西,踩了人的脚,要不就捅些别的娄子,所以我小心为妙,还是让梅格转圈儿吧。你跳舞吗?”“有时跳,我在国外待了好些年,回来后交往不多,还不熟悉这里的规矩。”“国外!”乔惊呼道,“噢,快讲给我听听!我最爱听别人讲他们的旅行见闻了。”

劳瑞一时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但乔连珠炮般的问题很快帮他理清了思路,他向乔讲了他在维韦的校园生活,那里男孩子从来不戴帽子,有成队的游艇泊在湖面,周末就与教师一道,去瑞士各处远足。“我真希望能身临其境!”乔叹道,“你到过巴黎吗?”“去年我们在那儿过冬。”“你会讲法语吗?”“在维韦,我们只许讲法语。”“快讲讲!我只能读,不会说。”“Quel nom a cette jeune demoiselle en les pantoufles jolies?”劳瑞挺随和地讲起法语。“讲得真好!让我想想,你说的是‘那位穿了漂亮舞鞋的年轻女士是谁’,对吗?”

“Oui, mademoiselle.”“是我姐姐梅格丽特,没错儿!你不觉得她长得很美吗?”“确实很美,她让我想起了德国的女孩子,又清纯,又文静。”

乔听男孩子夸奖她姐姐,兴奋得满面通红,一一记在心里,等着说给梅格。两人一边窥望,一边品评,一边聊天,很快熟稔起来,仿佛早已相识。劳瑞不再腼腆,乔的男孩子气逗他开心,慢慢地自在多了。乔也活泼起来,忘记了自己衣裙的破绽,也没人再向她扬眉示警。她越发地喜欢“劳伦斯家的小男孩”,不免认真端详了他几眼,也好向姐姐妹妹描述。她们没有兄弟,族亲兄弟也不多,对她们来说,男孩子实在有些莫名其妙。“黑鬈发,棕色皮肤,乌黑的大眼睛,鼻子很俏,牙齿光洁,手小,脚小,比我高点儿,在男孩子中,算是很有礼貌,挺讨人喜欢的。不知他今年多大了?”

乔已话到嘴边,旋即收煞住,难得地乖巧起来,想转弯抹角套出答案。“你想必很快该上大学了吧?我见你在傻乎乎啃书本,哦,不,我是说你在刻苦学习。”乔因为脱口说出“傻乎乎”,脸都羞红了。

劳瑞笑了,但似乎也没有大惊小怪,他耸耸肩答道:“还得等一两年吧,十七岁之前我不会上大学的。”“那么你才十五岁?”乔问道,她以为眼前这个高高的小伙子,已经有十七岁了呢。“十六岁,到下个月。”“我多想去上大学啊!你倒像是不感兴趣似的。”“我讨厌上大学!除了死读书,疯玩儿,没有别的。我也不喜欢人们在这个国家的生活方式。”“那你喜欢什么?”“定居意大利,按我的方式生活。”

乔很想探究一番他的方式是什么,不过看他两道漆黑的眉毛攒作一团,怪吓人的,于是脚下踏着拍子,转换了话题:“多棒的波尔卡,你干吗不去跳上一曲?”“只要你也来。”他答道,优雅地欠身致意。“不行,不行,我答应了梅格不到处乱走的,因为——”乔突然打住,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说实话,还是一笑了之。“因为什么?”“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当然不会!”“哦,我有个坏习惯,常站在炉火前烘烤裙子,结果把这件烤焦了,我以为缝补好了,谁知还能看出痕迹。梅格让我站着别动,这样没人会注意。你要是忍不住,想笑就笑吧。我知道,这很可笑。”

但劳瑞没有笑她,只是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让乔困惑,随即慢声细语地说:“没有关系,我告诉你怎么办:那边有道长廊,我们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没人会注意我们。来吧。”

乔道一声谢,高高兴兴地随他走去。看到舞伴的银灰手套,她真希望自己也有这么精致的一双。走廊里空无一人,他们尽情跳了一曲波尔卡,劳瑞舞技精湛,教她德国舞步,旋转跳跃,令乔欢喜不尽。一曲舞罢,他们坐下来,听劳瑞讲海德堡的学生节庆。此时,梅格来寻她的妹妹,见她点头示意,乔很不情愿地随她走入一间侧室。梅格坐在沙发上,捧着脚,面色苍白。“我的脚伤了。该死的高跟滑了一下,狠狠崴了我的脚。我疼死了,站都站不住,这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家了。”她说道,疼得摇来晃去。“我准知道这双倒霉鞋子会伤了你的脚,真不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除非叫一辆马车,要不你就得在这儿过夜。”乔答道,轻轻为她揉搓脚踝。“马车不行,先别说它贵都贵死了。你根本就叫不到,人人都是乘自家马车来的,马车房又远,没人肯去的。”“我去。”“别,千万别去!都九点多了,外面黑咕隆咚的。我也不能留在这儿,人都挤满了。萨莉已经邀请几个女孩子陪她过夜。我歇一会儿,等汉娜来了,想办法走吧。”“我去求劳瑞,他会帮忙叫车的。”乔灵机一动,说罢松了口气。“天啊,不行!别求人,也别告诉任何人。把我的橡胶套鞋递给我,再把这双皮鞋和我们的东西收拾好。我不能再跳舞了。晚餐过后,就去等汉娜,她来了立刻告诉我。”“他们都去用餐了。我待在这儿陪你,我愿意。”“不用,亲爱的,快去吧,给我端杯咖啡来。我太累了,一动也不能动。”

说罢,她把橡胶套鞋遮盖好,斜倚在沙发上。乔慌里慌张地前往餐厅,先是冲进一间摆设瓷器的小厅,转身又闯入加德纳老先生独自小憩的一个房间,最后才算找对地方。她几步跨到桌前,自管倒了一杯咖啡,不料失手打翻,这下子长裙的前裾也污得一团糟。“噢,天啊!我真是笨死了!”乔惊呼道,慌忙中只顾用梅格的手套擦拭长裙,这下梅格的手套也完了。“要我帮忙吗?”身后传来一声和蔼的问讯,是劳瑞,他一手端了满满一杯水,一手端了一盘子冰块儿。“我想给梅格拿些东西,她太累了,有人撞了我,结果就是这样了。”乔答道,沮丧地望望玷污的裙子,又望望浸了咖啡的手套。“真糟糕!我正要找谁享用这些,要不我给你姐姐送去?”“哦,太感谢了,我告诉你她在哪里。我就不帮你了,免得又添乱。”

乔头前带路,随后,仿佛习惯了照料女士,劳瑞又支开一张小桌,为乔另外端来一份咖啡和冰,这番热心让难以讨好的梅格也直夸他“真不错”。他们大嚼糖果,高谈阔论,快活极了,两三个青年人踱过来,一道玩起了“拉大车”的游戏,正在兴头上,汉娜露面了。梅格忘记了她的伤痛,猛地站起来,禁不住疼得叫出声,紧紧抓住乔。“嘘,别吱声儿。”她悄悄叮嘱,又高声说道,“没事儿,是我把脚扭了一下——不要紧的。”说罢,一拐一拐地上楼收拾东西。

汉娜唠唠叨叨,梅格哭哭啼啼,乔呢,慌得没了主意,不过她到底还是明白,只能由她来善后了。她溜下楼来,撞上一个用人,询问他能否找辆马车。此人却又是个临时雇来的侍者,对这一带的情况懵懵懂懂。乔急得四下乱转,劳瑞在一旁听见乔所说的一切,走上前来说,爷爷的马车恰好来接他,她们不妨搭乘这辆车。“可是还早啊!你不会现在就离开吧。”乔看上去如释重负,但还在犹豫是否接受这番好意。“我从来都早早告退,真的。还是让我送你们回家吧。你知道,这正顺路,况且他们说外面下雨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乔讲述了梅格的情况,感激不尽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跑到楼上将人带下来。汉娜像猫一样恼恨下雨,也不再啰唆,于是她们坐在严严实实的豪华马车里,一路走来,只觉得风光无限。劳瑞挨了车夫去坐,梅格就可以把脚翘起来,两个女孩儿开始无拘无束地谈论今天的晚会。“今晚真开心。你说呢?”乔问道,用手披散开头发,让自己舒服些。“当然了,可惜我扭伤了。萨莉的朋友安妮·莫法特和我挺投缘,她邀我随萨莉一道去她家,玩上一个星期。萨莉春天去,那会儿有剧团来。要是妈妈答应我去,就太好了。”梅格答道,想想都美滋滋的。“我瞧见你和一个红头发小伙子跳舞,我是为躲他才跑的。他可爱吗?”“噢,非常可爱!他的头发是赭色,不是红色。挺文雅的,我同他跳了一曲美妙的雷多瓦舞!”“他换步时,看上去就像个一蹦一蹦的大蚂蚱。我和劳瑞直乐,忍都忍不住。你没听见吗?”“没有啊,不过这太不礼貌了。你这半天都干什么来着,躲在那里吗?”

乔讲述了她的奇遇,故事说完了,她们也刚好到家。她们千谢万谢,与劳瑞互道“再见”后,蹑手蹑脚地进屋,只怕惊动了谁。但门刚有些响动,就冒出了两个戴了睡帽的小脑瓜,睡眼惺忪地吵嚷道:“晚会好玩儿吗,快说说!快说说!”

尽管被梅格说成是“缺乏教养”,乔还是夹带了些糖果给妹妹,她们听罢了当晚的花絮,慢慢入睡了。“我敢说,这真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晚会后乘马车回家,穿了睡袍,身边还有个小丫鬟伺候。”梅格叹道,乔忙用碘酒为她搓脚,又为她梳头。“我也不觉得大家闺秀比我们快活多少,就算我们的头发烧焦了,裙子很旧,鞋小得又崴了脚,我们还傻得非要穿它。”我想乔的话说得没错儿。

第四章 重负

“哎,背起行囊上路,也太难为人了。”梅格叹息一声,这是晚会后次日的清晨,节日过去了,一个星期喜气洋洋,让她很难打点精神,重拾她从来都不喜欢的工作。“如果天天都是圣诞节或新年,那该有多乐呵。”乔懒懒地打个哈欠说。“咱们本不该像现在这样寻欢作乐。不过,享用过精致的晚餐和美丽的花束,参加舞会,然后乘车回家,读书,休息,不用做事情。就像其他人一样,你们知道,我就是羡慕有这福气的女孩子。我抵挡不住诱惑。”梅格说道,试图确定两件褴褛的裙子哪件更破一点。“好啦,那不是我们的日子,别再抱怨了,还是像妈咪一样,肩起我们的重负,高高兴兴地走自己的路吧。马奇阿婆确实是个难缠的人,甩也甩不脱。不过,我知道,只要我学会无怨无悔地背负她,她就会跌翻下来,或者变得轻飘飘的,不再是个累赘。”

这念头引得乔想入非非,不免神采飞扬,但梅格可高兴不起来,对她来说,那四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似乎令她益发不堪重负。她甚至没有心情像往常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比如,脖子上扎条蓝缎带,梳理个像样儿的发型。“漂亮又有什么用,除了那几个小顽童,谁会看我一眼,谁管我是美是丑?”梅格嘟囔道,砰地关上了衣柜的抽屉,“我只能整日辛苦劳碌,偶尔才有点乐子,一天天变老、变丑、变怪僻,因为我穷,就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样享受生活。太不公平了!”

梅格说罢下楼去,很受伤的样子,吃早饭时还闷闷不乐。人人看来都不舒服,只想跟着抱屈。贝丝觉得头痛,躺在沙发上,逗老猫和三只小猫排解郁闷;艾美烦躁不安,因为她没有准备好功课,板擦也找不到了;乔自顾自地吹口哨,好像还嫌乱得不够;马奇太太忙着写信,免得赶不上邮递;汉娜气哼哼的,她最烦有人早上起得晚。“没见过这么糟心的一家子!”乔碰翻了墨水瓶架,扯断了一双鞋带儿,一屁股坐在她的帽子上,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才最糟心呢!”艾美回嘴道,她正在石板上做算术,忙中出错,胡乱用滴下的泪水把石板抹得一塌糊涂。“贝丝,你要是不把这些讨厌的猫关在地窖里,看我淹死它们。”梅格气冲冲地喊道,一边想甩脱在她背上抓挠的一只小猫,那小猫像颗松球似的粘在那里,够也够不着。

乔咯咯笑了,梅格恨恨地呵斥,贝丝一个劲儿地哀求,艾美哭天抹泪,因为她弄不清九乘十二等于几了。“姑娘们,姑娘们,安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必须赶早班邮差送出这封信,我都给你们闹昏头了。”马奇太太喊道,她已经第三次划去写错的句子。

屋里沉寂了片刻,直到汉娜直通通进来,把两个热乎乎的卷酥摆在桌上,又直通通走出去。这些卷酥是家中每日早点的必备之物,姑娘们称之为“暖手筒”,寒冷的清晨,双手捧着它,暖得人舒舒服服的。汉娜从来不忘烘烤,无论她有多忙,多气恼,因为门外路远,天寒地冻,小可怜们很少能下午两点前赶回家,这就是她们的午餐了。“抱抱你的猫,快别头痛了,贝丝。再见,妈咪。今天早上,我们是一群小无赖,不过,我们会像天使一般回到家中。走吧,梅格!”乔大步跨出门去,只觉得她们的朝圣之旅本不该这样启程。

她们走到街的拐角处,总会回头望望,妈妈一定是在窗前点头微笑,向她们招手。不这样做,她们整日都会若有所失,不管她们心情好坏,临行瞥一眼妈妈的身影,仿佛就有温煦的阳光照临。“妈咪如果挥舞拳头,而不是送飞吻给我们,我们才活该呢,谁见过我们这样不知好歹的小痞子。”乔大声说道,冰雪裹足,寒风扑面,倒让她有一丝赎罪的快意。“你就不能别说粗话。”梅格说道,她用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弃绝俗世的修女。“这种生动、响亮的字眼儿多好,一点不含糊。”乔回答道,慌忙用手抓住立刻要随风飘去的帽子。“你愿意管自己叫什么,随便好了,我可既不是小无赖,也不是小痞子,我不想听人这么叫。”“你太扫兴了,只因为过不上舒坦日子,今天就没完没了闹别扭。可怜的人啊,等着我发一笔大财吧,到时候你就能享用马车、冰激凌、高跟鞋、大把的花束,还有红头发小伙子陪你跳舞。”“你真讨厌,乔!”但这一番胡话引得梅格笑起来,心情好多了。“讨厌就对了,我要是也像你一样垂头丧气,只想着不开心,那我们就惨了。老天保佑,我总能找到开心的事情。别再抱怨了,回家时快活点儿,哎,这才招人疼呢。”

乔拍拍姐姐的肩膀,为她鼓气,随后两人分开了,各自去忙碌一天的事情。乔手中还捧着那块冒着热气的卷酥,努力打点精神,承受凛冽的寒风,艰难的工作,还有追求欢乐的年轻人的种种缺憾。

当年,马奇先生为了帮助一位不走运的朋友,倾家荡产,两个大些的女儿恳请出门打工,至少可以养活自己。父母相信培养孩子们的勇气、勤奋和独立性越早越好,遂答应下来。于是,她们便诚心诚意地行动了,这番心意,尽管历尽坎坷,自然会有好的结果。梅格丽特去做幼儿家教,一点菲薄的薪酬让她感受了富裕。像她所说的,她“抵挡不住诱惑”,她最大的烦恼是贫穷。她很难像别人那样忍耐,因为她还能记得家中的美好时光,生活很悠闲,充满欢乐,事事都有安排。她尽力克制自己,不眼红他人,但显然,少女们总是爱美、爱热闹,希望多才多艺,能过上幸福生活。在金斯家,她每天都看到自己渴望的东西,小孩子的姐姐们刚刚进入社交圈,她时常瞥见鲜华的晚礼服和娇艳的花球,听到人们叽叽喳喳地谈论剧场、音乐、雪橇、舞会和种种消遣,金钱对她如此珍贵,别人却挥金如土。可怜的梅格很少抱怨,但一种不公平的感觉让她有时会敌视所有人,她还不知道上天赐予她多么宝贵的一笔财富,能让她一生幸福。

乔倒恰恰适合马奇阿婆,马奇阿婆跛足,需要一个麻利的人伺候她。当年马奇家碰上麻烦时,无儿无女的老妇人曾允诺要过继他们的一个女儿,但遭到婉拒,于是她心中老大不高兴。其他朋友告诉马奇夫妇,这位有钱的老太太在她的遗嘱中没有提到他们一个字,但安贫乐道的马奇夫妇淡然说道:“我们不能为了发财就抛弃女儿。穷也好,富也好,我们总须守在一起,相亲相爱。”

有一段时间,老妇人与他们再无往来,却偶然在朋友家见到乔,乔的生动表情和坦率举止打动了她,她提出要乔来作个陪伴。这显然不合乔的脾性,但乔仍然接受下来,因为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让所有人都吃惊的是,她竟然与这位暴躁的阔亲戚相处得很好。偶尔,两人也会闹翻,有一次,乔气冲冲跑回家,声称再也受不了了,但马奇阿婆很快就消了气,差人请她回去,那份儿急切,乔想回绝也回绝不了,其实她心中,还是挺喜欢这位尖刻的老太太的。

不过我猜,真正的诱惑还是来自那里卷帙浩繁的精美藏书,自打马奇伯伯死后,这些书就留给虫蛀尘封。乔还记得这位和善的老人家,他听任她用大部头的字典来搭建铁路和桥梁,对着拉丁文图书上的古怪插图给她讲故事,在街上遇到她时,还为她买些薄薄的姜饼。光线暗淡、灰尘密布的书房里,大大小小的雕像戳在高高的书架上,俯视下方,连同那些安乐椅,地球仪,尤其是她可以随意徜徉其间的一堆堆图书,让这里成了她的一块洞天福地。每逢马奇太太打个盹儿,或者有人来访,乔就急忙钻到这个幽静的地方,蜷在安乐椅上,像个真正的书虫子,一头扎在诗歌、爱情小说、历史、游记和漫画书中。可惜好景不长,往往刚体会到故事的紧张,歌谣的甜美或游历的惊险,那边厢便传来尖利的呼唤声:“约瑟——芬!约瑟——芬!”她只好离开她的天堂,到下界去缠毛线,刷洗狮子狗,或一连好几个小时捧着比谢姆的随笔,读给马奇太太听。

乔的志向是做一番大事业,但大事业究竟为何物,她一时也弄不清楚,且留待将来再说。眼下呢,她最大的悲哀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地阅读啊,跑啊,跳啊。愣头愣脑、口无遮拦和从不安分的性格,常常给她带来麻烦。她的生活自然时不时地起伏跌宕,悲喜交加。但她在马奇太太家经受的磨炼,恰恰是她所需要的,想到她正在做些事情,自食其力,这也令她开心,尽管耳边不时响起“约瑟——芬!”

贝丝从来都怯生生的,不敢踏进校门,父母尝试过,但看到贝丝受罪的样子,还是放弃了,所以,她留在家中,跟爸爸念书识字。爸爸走后,妈妈也被召到士兵后援会去服务,即使如此,贝丝仍然认真自学,从不怠惰。她是个喜欢料理家务的小人儿,帮助汉娜,为外出劳作的人们收拾出一个整洁、舒适的家,从不想得到回报,只要人们爱她。漫长的一天中,她并不觉得孤寂和烦闷,她的小小的世界中,有很多想象中的朋友,就天性而言,她就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蜜蜂。早上,她要唤六个布娃娃起床,给它们穿衣,因为贝丝还是个小孩子,始终离不开她的爱物儿。此前,这六个布娃娃,不是支离破碎,就是灰头土脸,没人疼没人问,直到贝丝收留它们;是姐姐们玩得腻烦了,丢给贝丝的,至于艾美,她才不稀罕旧的东西或丑八怪呢。如此一来,贝丝就对它们更加怜惜,为奄奄一息的布娃娃们设立了一所医院。她从来不用别针扎它们,不打骂它们,即使最招人烦的娃娃,也不会因为受到冷落而伤心,她为所有的娃娃喂饭、穿衣,看护它们,照料它们,爱心绵绵不绝。有个可怜的娃娃本属于乔,在她手里过了一段乌七八糟的日子,残骸被扔进了装破衣烂衫的布袋,贝丝就从这个暗无天日的贫民窟中把它搭救出来,细心照拂。它头皮光光的,贝丝为它织了一顶精整的小帽子,它缺胳膊少腿,贝丝又为它裹了一袭毛毯,这个再无康复可能的残障者享用了最好的床位。如果有谁知道贝丝在它身上花费的苦心,即使不免笑话,心里也不能不受到触动。她给它摘来花瓣,读书给它听,带它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把它藏在外套下;她为它唱催眠曲,吻过它脏兮兮的小脸儿后才去睡觉,睡前还要对它说:“晚安,我的小乖乖。”

贝丝也像其他人,有她自己的烦恼。她不是天使,而是个心肠软弱的小姑娘,如同乔说的,她常常要“掉几滴眼泪”,因为她不能去上音乐课,也没有一架好钢琴。她酷爱音乐,为此很下功夫,不知疲倦地在家中叮当作响的旧钢琴上刻苦练习,似乎本该有人(不是说马奇太太)来资助她。不过,没人自告奋勇,也没人看见她独自一人时,悄悄抹去音调不准的泛黄琴键上的泪水。她像只云雀一样咏唱,不知疲倦地为妈咪和姐妹们演奏,日复一日地安慰自己:“只要我足够好,总有一天,我会进入音乐的殿堂。”

世界上不知有多少贝丝,羞怯,娴静,躲在角落里,有需要时才露面,甘心情愿地为他人活着,没人留心她们做出的牺牲,直到炉边的小蟋蟀消歇了唧唧之声,芳香温煦,一去不返,只留下一片沉寂和空虚。

要是有人问艾美,她最大的磨难是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鼻子呀。”她还是个婴儿时,乔不小心把她掉到煤筐里,艾美一口咬定,这一摔从此就毁了她的鼻子。她的鼻子不大、不红,像可怜的佩特丽亚一样,不过是有点扁平,怎么捏也捏不出贵族式的挺直。除了她自己,其实并没人在意,任它自顾自地生长,但艾美一心想有个希腊人的鼻梁,纸上涂满了各种漂亮花式,为的是宽慰自己。

姐姐们称她为“小拉斐尔”,她也果然有绘画天赋,整日描摹花草、勾勒仙女,为小说故事画些稀奇古怪的插图。老师抱怨说,她不耐烦做算术,石板上满是飞禽走兽;地图册的空白处用来复制地图,心情不好时,就在所有的书本上涂抹滑稽可笑的漫画。她总能想办法把功课对付过去,靠良好的操行评语逃脱处罚。她是同学们的宠儿,脾气好,又能毫不费力地讨人喜欢。她那点小小的张扬和讲究颇受人推崇,而且她又多才多艺;除了绘画,她会弹奏十二首曲子,会编织,会朗读法文,发音错误最多不超过三分之二。她常常天真无邪地讲述“爸爸有钱时,我们如何如何”,让听众嘘唏不已。女孩子们认定,她那些疙里疙瘩的字眼儿透着“学问”。

艾美很有可能是被宠坏了,因为所有人都惯着她,她那些无伤大雅的虚荣和自私不知不觉地滋长着。不过,有一件事挫伤了她的虚荣——她不得不承继表姐的衣服,而弗洛伦丝的妈妈很没品位,艾美只好戴一顶红色而不是蓝色的软帽,穿一领没有款式的裙子,围一件很格色且又不合身的围裙,这让她不免痛心疾首。其实,这些东西,件件都质地不错,做工精良,没穿过多久,但仍然与艾美的艺术眼光格格不入。尤其是今年冬天,她的校装是一件深紫色黄点的裙子,没有一点滚边装饰。“我唯一的安慰是,”她眼泪汪汪地对梅格说,“每次我淘气时,妈妈不会在我的裙子上打褶,像玛丽亚·帕克的妈妈似的。天啊,真可怕,有些时候,简直太惨了,她的裙子给撩到膝盖上,羞得都不敢来上学。想想这份儿出乖露丑,我的扁鼻子和紫裙子都无所谓了,哪怕裙子上还乱冒金星呢。”

梅格是艾美的知音和监护人,或是相辅相成的缘故,乔与温柔的贝丝也是如此。腼腆的贝丝只对乔一人吐露心声,而对这位风风火火的姐姐的影响,也超过家中的任何人。两位姐姐自然很亲昵,但各自笼络了一个小妹妹,以自己的方式管教她们。她们管这叫“妈妈淘”,出于小妇人的天生母性,用妹妹取代了已经不感兴趣的玩具娃娃。“没人想讲点儿什么吗?今天可真没劲儿,我只想听人说话解闷儿。”当晚,大家坐下来做针线时,梅格说道。“今天我和阿婆斗气儿来着,既然我赢了,就讲给你们听听吧。”乔说道,她可是最爱讲故事了,“我像往常一样,有腔没调地念那本永远也念不完的比谢姆,阿婆不一会儿就瞌睡了,我立马抄起本有趣儿的书狂读,直到她醒来听我接上比谢姆。后来呢,还没等她再次打盹,我已经念得昏昏欲睡了,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她就问我干吗把嘴张得老大,莫非想把书吞了不成。“我尽量好性儿地说:‘我倒想吞了它,落个痛快。’“结果引来她好一顿数落,要我坐在那里,反省自己的罪孽,她好‘眯瞪’一会儿。这一眯瞪,且得一阵儿呢。所以,看见她的睡帽像大丽花似的一颤一颤的,我赶忙掏出了《韦克菲尔德的教区牧师》读起来,一只眼瞄着牧师,一只眼瞄着阿婆。读到书中人们掉入水中时,我忘乎所以,光顾上乐了,惊醒了阿婆。她小睡之后,心情好多了,就要我念上一段,看看我爱不释手的这本浅薄的书,如何就能与点拨了世道人心的比谢姆相比。我有声有色地念起来,她也怪喜欢的,不过她只说了一句:‘不明白书中讲些什么。好了,从头开始,再读一遍吧。’“我从头再来,尽力把普里姆罗斯一家人模仿得活灵活现。到一处节骨眼上,我使了个小伎俩,故意问道:‘或许你已经厌烦了,夫人,要我停下吗?’“她一把抓住从手中掉下的毛线活儿,隔了眼镜狠狠瞪我一眼,像往常一样直截了当地说:‘读完它,别那么没规矩,小姐。’”“她承认了她喜欢这本书吗?”梅格问道。“得了吧,她才不会呢!但她毕竟让老比谢姆靠边了。今天下午,我跑回去取手套时,你瞧,她正闷头儿跟教区牧师较劲儿呢,连我的笑声也没听到,我边笑边在厅里跳起捷格舞,因为可有出头之日了。只要她肯换换脑筋,她的生活得有多开心!尽管她钱多,但我并不妒忌她,毕竟在我看来,富人的烦恼一点儿不比穷人少。”乔又说道。“这倒让我想起件事儿,”梅格说,“值得讲讲。它虽不像乔的故事那么有趣儿,不过,回家的路上我也想了很多。今天在金斯家,好像人人都惶惶不安,一个女孩儿告诉我,她大哥闯祸了,爸爸要把他赶出去。我听见金斯太太哭哭啼啼,金斯先生大发雷霆,格蕾丝和埃伦经过我身边时,都把脸掉过去,免得我看见她们哭红的眼睛。当然,我也不会去打听,但我为他们感到难过,真庆幸我没有这样一个哥哥,胡作非为,叫全家人都跟着丢脸。”“我觉得男孩子再怎么淘气,也不会比在学校里出丑更让人寒碜了。”艾美摇摇头说道,仿佛她已经饱经沧桑,“苏茜·珀金斯今天来上学时戴了一枚红宝石戒指,我看得眼都直了,恨不得跟她换个个儿,也能有这么一枚戒指。后来,她竟想起给戴维斯先生画像,大鼻子,驼背,还写了一句话圈起来:‘年轻女士,我盯着你们呢!’我们都忍不住笑,忽然,还真的给他盯上了,他呵斥苏茜把石板拿过去。她吓得都瘫软了,可也没办法,你们猜他怎么来着?他拎起她的耳朵——那可是耳朵啊!多恐怖!一直把她拎到讲台上,溜溜儿站了半个小时,还得举着石板,让人人都看到。”“姑娘们看了那画像还不笑死?”乔问道,那场面让她大为兴奋。“还笑呢,谁敢呐!大家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乖乖儿坐着,苏茜痛哭流涕,我准知道。得,我也不妒忌她了,这等奇耻大辱,再多的红宝石戒指也哄不高兴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艾美接着做活儿,不免为自己的正派乃至脱口而出的学问沾沾自喜。“今天上午我遇到了一件让我欢喜的事,我本想吃晚饭时说来着,可我忘了。”贝丝说道,顺手把乔乱糟糟的筐子整理清爽,“我去帮汉娜买牡蛎,在渔店里碰到了劳伦斯先生,不过他没看见我,始终有个大桶挡着我,他又忙了跟渔店的卡特先生打交道。有个贫穷的妇人走进来,拎了一只桶和一个拖把。她问卡特先生能否为他刮刮鱼鳞,她找不到活儿干,孩子们也没有饭吃。卡特先生忙得不可开交,硬邦邦说了声‘用不着’,她只好离去,看起来很饿,很悲伤。劳伦斯先生用手杖弯曲的把手钩起一条大鱼递给她。她喜出望外,立刻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道谢。他告诉她说:‘走吧,把鱼煮了。’她欢天喜地地转身走了。他真是个好人,对吗?那妇人也真逗,抱了那条滑不溜丢的大鱼,还一个劲儿地咕哝劳伦斯先生上天堂后善有善报。”

大家听罢笑了一阵,又央告妈妈也讲个故事,她思索片刻,静静说起来:“今天,我坐在那里,裁剪蓝色法兰绒外套,忽然很挂念你们的父亲,心想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们该多么孤苦伶仃。这念头当然很蠢,但我就是忍不住,直到有位老人走过来,递上一张发货单。他挨了我坐下,我开始和他说话儿,因为他好像很穷,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你的儿子在军队上吗?’我问道,他拿来的单子可不是给我的,‘是的,太太。四个儿子,两个阵亡了,一个当了俘虏,我要去看另一个,他在华盛顿医院,病得不轻。’他缓缓地说。“‘先生,你为国家做了很大牺牲。’我说。现在,我对他不是怜悯,只有尊重。“‘都是我该做的,太太。要是我还有用,我也会上前线;可我不中用了,只能让孩子们去,心甘情愿的。’“他说得那么欣然,那么诚恳,像是巴不得献出自己的一切,让我很是羞愧。我只奉献出一个人,已经觉得很多。家中还有女儿们陪伴我,可他最后一个儿子,或许正躺在远方的医院里,等待与他诀别!两相对比,我忽然发现,自己如此的富有、幸福。我为他缝了一个结实的布袋,给他点儿钱,衷心感谢他教我明白了一些事情。”“再讲点儿什么,妈妈,像这个一样,有个好意思在里面。我喜欢听后自己慢慢思索。只要真实,不是光说大道理。”静默了一会儿后,乔说道。

马奇太太笑了,随口讲起来。多少年来,她天天给这些小听众讲故事,知道如何逗她们开心。“从前啊,有四个小姑娘,她们有吃、有喝、有衣穿,有许多舒适和快乐,还有善良的朋友和父母打从心眼儿里爱她们。不过,她们仍然不满足”(说到此处,小听众们相互递个眼色,忙把脑袋扎在了手中的针线活儿上)。“姑娘们一心向善,不断地下决心,决心都很好,就是不能坚持,她们总是说‘如果能这样如何如何’或者‘如果能那样如何如何’,唯独忘了她们已经拥有很多,她们本可以做很多愉快的事情。所以,她们问一位老妇人,什么样的咒语能让她们幸福。老妇人说:‘倘若你们不满足,想想自己身在福中,要知道感恩’”(此时,乔蓦地抬起头来,似乎要说点儿什么,见故事还没说完,又改变了主意)。“她们都是明白道理的姑娘,决定照她说的试试看,很快就发现她们有多幸运。一个姑娘发现,富人的钱再多也挡不住耻辱与悲哀;另一个发现,虽然她很穷,但她年青、健康、热情,要比身体虚弱、心情烦躁的老太太幸福得多;第三个姑娘发现,帮厨煮饭尽管麻烦,总要强过不得不伸手去讨要;那第四个姑娘呢,她发现,与端正的品行相比,即使是红宝石戒指也算不得什么。于是,她们停止抱怨,决心去好好享受眼前的恩宠,让自己配得上这些恩宠,免得它不是增加,反而会一笔勾销。我相信她们绝不会因为听从了老妇人的劝告而失望,或者后悔。”“哎呀,妈咪,你太坏了,拿人家说的又来取笑人家,你是在布道,不是讲故事。”梅格喊道。“我爱听这类布道。爸爸常常就是这样讲的。”贝丝若有所思地说,恍惚中把针扎进了乔缝的垫子中。“我不像其他人抱怨得那么多,今后我会更当心,苏茜的失足已经提醒了我。”艾美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需要这类劝诫,从此不会忘记。如果我们忘了,你就学《黑奴吁天录》里的克鲁伊大婶,告诉我们:‘想想天老爷的恩典,孩子们!想想天老爷的恩典!’”乔说道,她到底忍不住,还是在短暂的布道过后打趣一番,不过,她像其他人一样牢牢记下了妈妈的话。

第五章 与邻为善

“乔,你忙里忙慌干什么去?”一个雪花飘飘的下午,梅格看到妹妹披挂了破旧的布袋袍、兜帽、胶皮靴子,一手提扫把,一手拎铁锨,大步穿过门厅,忍不住问道。“出门锻炼。”乔淘气地眨眨眼回答。“早晨一去一回,那么长的路,还不够吗。外面又阴又冷,我劝你还是像我一样,守着温暖的火炉儿多好。”梅格打一个冷战说道。“管你自己吧!我不是小猫咪,不想整天缩在火炉边打盹儿。我喜欢刺激,这就出门去碰运气。”

梅格回到炉前,继续烘脚,读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乔吭哧吭哧地动手扫雪。雪下得不大,乔用扫把很快绕了园子清出一条路来,待太阳出来后,好让贝丝散步,因为那些残疾娃娃得过过风儿。这园子把马奇夫妇家的住宅与劳伦斯先生家的住宅隔开,两处住宅同在市郊,那里有丛林、草坪、阔大的花园和静寂的街巷,一派田园风光。两所住宅之间有一道低矮的篱障,一侧是老旧的红砖房子,少了夏日满墙的藤萝和周遭盛开的鲜花,不免显得寒碜、简陋;另一侧是恢宏的石砌大宅,从高敞的马车房、清洁的路面,到暖房和透过华丽的窗幔闪现的精美摆设,处处显示了舒适与奢华。虽然如此,这宅子仍让人感到孤寂,死气沉沉的,没有孩子在草坪上嬉闹,没有窗前母亲的笑脸,除了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孙子进出,终日门庭冷落。

在乔活跃的想象中,这宅子像是一座神奇的宫殿,堂堂皇皇、气象万千,可惜无人消受。她早就想体味隐在其中的辉煌,结识“劳伦斯家的小男孩”,而那男孩子,似乎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只要他知道从哪儿开始。晚会之后,她的心思更急切,设计了种种办法与他交往;不过,近来他很少露面,乔都以为他又远行了。结果有一天,她看见楼上的窗子里,有一张暗淡的面庞,忧郁地望着她家的花园,贝丝和艾美正在那里打雪仗。“那孩子太缺少朋友和乐趣了。”她对自己说,“他爷爷不知道他向往些什么,只管把他关在屋里。他需要和一群快活的男孩子打打闹闹,或者有些活泼的少年人陪伴。我真想到隔壁去,同那老先生说说。”

这个主意让乔兴奋,她喜欢做些独出心裁的事情,梅格常常就为她的调皮而尴尬,“到隔壁去”的计划酝酿已久,这个雪天的下午,乔决心去付诸实施。她瞧见劳伦斯先生乘车出门了,就冲出门去,清一条路到篱障前,边喘气边窥探。那边静悄悄的——楼下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用人们也不见个人影儿,四下里寂静无声息,只有楼上窗前,一头鬈曲的黑发,埋在细瘦的臂膊上。“他在那儿呢。”乔思忖道,“可怜的人啊!孤孤单单,又是这么个阴沉的日子。怎么能这样儿!我扔个雪球上去,唤他露面,安慰安慰他。”

一把松软的雪粉飞扬开,男孩儿转过脸来,那副无精打采的神情立刻消失了,大大的眼睛焕发出光彩,开心地笑了。乔点点头,也笑起来,挥舞扫把喊道:“你好吗?是不是病了?”

劳瑞打开窗子,像只寒鸦似的沙哑了嗓子叫道:“好多了,谢谢。我得了重感冒,被关了一星期了。”“真抱歉。你怎么打发时光呢?”“还能怎样,这里像个坟墓。”“你不看看书?”“看得不多,他们不让我看。”“不会找人读给你听?”“爷爷有时读一读,但他对我的书不感兴趣,我也讨厌去求布鲁克。”“那么有人来看你吗?”“我不想见任何人。男孩子太闹腾,我会头晕。”“没有什么乖巧的女孩子为你读书,陪你玩儿吗?女孩子很安静,又喜欢看护别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认识我们啊。”乔说道,笑出声来,又连忙收煞住。“可不是嘛!你能过来吗?求你了。”“我可既不安静,也不乖巧;不过我可以过去,只要妈妈同意,我去问她。关上那扇窗,乖乖等着,我就来。”

说罢,乔扛上扫把,奔回家去,一路上猜想她们会说她些什么。劳瑞得知有人要来陪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做些准备。正如马奇太太所说,他是个“小绅士”,为了显示对客人的尊重,他梳理了头发,换上了洁净的领衬,尽力把屋子收拾整齐。这屋子,尽管有五六个仆人料理,仍然是乱七八糟的。不一会儿,门外铃声震响,还有人脆生生地开口求见“劳瑞先生”,面带疑惑的仆人跑来通报说,有一位年轻女士过访。“很好,请她上来,是乔小姐。”劳瑞快步走到他的小会客厅门前,迎接客人。乔出现了,两颊红润,喜盈盈的也不拘束,一手端了只遮盖了的碟子,一手揽了贝丝的三只小猫。“我来了,拖拖拉拉一大堆。妈妈嘱咐我问候你,很高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梅格要我带上她的果冻,她做这个最拿手。贝丝说她的小猫很会哄人。我知道你一定得见笑,我也不能回绝,贝丝只想对别人好。”

贝丝出借的小宠物还真管用,劳瑞只顾与它们嬉耍,不再腼腆,很快与乔有说有笑。“这果冻太漂亮了,让人舍不得吃。”看见乔揭开碟盖,露出果冻,绿叶和艾美心爱的鲜红色天笠葵绕在周围,他欢快地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她们只想表达一点心意。吩咐女仆放起来,待你吃茶时当作小点心。很家常的东西,你放心吃吧,很软,滑溜溜的,不会伤到你的嗓子。这房间可真舒适!”“收拾整洁点儿还行,但女仆们很懒,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叫她们勤快些。真烦人。”“给我两分钟时间,只需掸掸炉床,喏——把壁炉上的东西码放整齐,喏——书放在这儿,花瓶摆在那儿,沙发挪到背光处,枕头拍得蓬松些。好啦,这下好多了。”

果然如此,谈笑之间乔便把一切收拾得有条有理,让屋里焕然一新。劳瑞一声不吭,满怀敬佩地看着她。待乔请他坐回到沙发上,他满意地叹息一声坐下,感激地说道:“多亏你了!不错,屋里本该是这样。现在呢,请坐在那张大椅子上,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别,我是来陪你的。我给你读书,好吗?”乔盯上了身边几本颇为诱人的书籍。“谢谢,这些书我都读过了。如果你不在意,我宁愿聊一会儿。”劳瑞答道。“随便好了,我可以聊上一整天,只要你想听。贝丝说我从来不知道何时该闭嘴。”“贝丝就是那个脸蛋儿红红的女孩儿,天天待在家里,偶尔才提了个小篮子出门?”劳瑞很有兴趣地问。“没错儿,就是贝丝,她是我的小跟班儿,可乖啦。”“漂亮的是梅格,头发卷曲的是艾美,对吗?”“你怎么知道的?”

劳瑞的脸红了,但坦率地回答说:“是这样,我经常听你们相互招呼,一个人在这楼上时,我会忍不住眺望你们的房子,你们好像总是那么快活。请原谅我的唐突,有时你们忘了关窗帘,就是摆了花的那扇窗子。灯点亮后,炉火,还有你们和妈妈围坐在桌前,就像是一幅画:她的脸正对着我,掩在花丛后面,那么甜美,我不由自主地看她,我没有妈妈,你知道。”劳瑞低下头去拨火,掩饰他止不住颤抖的嘴唇。

劳瑞黯然神伤的目光打动了乔温柔的心扉。她打小儿受的是纯朴的教育,心地明净,长到十五岁,仍然像个孩子似的坦白天真。劳瑞病弱又孤独,她很想与他分享家庭的温暖与欢乐。她一副友善的神情,高亢的嗓门也柔和了许多,她说:“我们再不会拉上窗帘了,你想看只管看好了。不过,我倒希望,与其偷偷摸摸,你不如来我家里看个够。妈妈棒极了,她能给你很大安慰,贝丝会为你唱歌,只要我求她,艾美可以为你跳舞。梅格和我领你看我们的舞台道具,笑死你。我们一定能玩得很开心。可是你爷爷答应你来吗?”“如果是你母亲邀请,我想他会答应的。他挺和善,虽然看上去不是这样;他由着我的性子,怕只怕我给生人找麻烦。”劳瑞越说越兴奋。“怎么是生人,咱们是邻居啊,你用不着担心会麻烦别人。我们早想认识你了,我都琢磨了很长时间。你知道,我们来这儿没多久,但与所有的邻居都熟了,只剩你们家。”“爷爷净顾他的藏书,对外边的事不闻不问。布鲁克先生就是我的家庭教师,但不在这里住,没有人陪我,我只能待在家里,想办法打发日子。”“真惨。你得打起精神,四下里走走,只要有人请你,这样你就会有很多朋友,还有很多好去处。别那么腼腆,习惯了就没事儿了。”

劳瑞脸又红了,但听人说他腼腆,也没在意,因为乔是一片好心,你无论如何不会把她的坦率当成冒犯。

劳瑞盯了炉火,乔乐呵呵地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劳瑞换个话题问道:“你喜欢你的学校吗?”“我不上学,我是个做事儿的大丈夫,哦,不,做事儿的妞儿。我得陪伴我的阿婆,这位老太太,挺可爱的,就是脾气太暴。”乔回答道。

劳瑞刚要张嘴再问,猛然省悟一个劲儿打探别人的隐私,实在不太礼貌,他刹住话头儿,一时倒有点儿不自在。乔喜欢他通情达理的样子,倒也不忌讳拿马奇阿婆说笑几句,于是便眉飞色舞地描述起这位凶巴巴的老妇人,她的肥胖的狮子狗儿,操一口西班牙语的鹦鹉,还有让她流连忘返的书房。劳瑞听得入迷,当乔说到那位不苟言笑的老先生来向马奇阿婆求婚,被鹦鹉猛地扯下假发恼羞成怒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惹得一个女仆探头探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噢!真是太逗了,再说点儿什么。”他从沙发垫子上抬起头来,脸上像是笑开了花儿。

乔大受鼓舞,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她们的话剧和舞台设计啦,对爸爸的想念和担心啦,还有她们的小天地中里发生的种种趣事。

接着,他们又谈起了书,让乔高兴的是,她发现劳瑞也很爱书,读过的书甚至比她还多。“你既然这么喜欢书,不妨随我下楼,浏览一下我家的藏书。爷爷出去了,你不必害怕。”劳瑞站起身说道。“我可什么都不怕。”乔把头一昂答道。“我知道你无所畏惧!”男孩儿钦佩地望了她说,不过他心中暗想,倘若爷爷肝火正旺时被他撞上,就不信她一点都不惊慌。

整幢房子里弥漫着夏日的气息,劳瑞头前带路,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听任乔驻足观赏让她好奇的东西,最后,他们来到书房,乔不由得拍着巴掌,欢呼雀跃,像她通常极度兴奋时那样。书房里排了一架架的书,还有画作和雕像,精致的小柜里堆满了硬币和稀罕玩意儿,摆设了躺椅、形状奇特的桌子,青铜器;最令人惊叹的是,有一个开敞的大壁炉,四周镶满花式瓷砖。“多堂皇啊!”乔陷在丝绒椅子里叹息道,东张西望,一副陶醉的神情,“西奥多·劳伦斯,你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了。”她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人不能在书堆里过活啊。”劳瑞坐在对面的桌上,摇摇头说道。

还没来得及再说下去,门外铃声大作,乔噌地一下站起,惊呼道:“完了,完了!你爷爷回来了!”“噢,回来又怎样?你说过,你可什么都不怕的。”男孩的话里带了促狭。“可能我还是有点儿怕他,我也不知道怕从何来。妈咪答应我来看你,我想你也不至于看看就看坏了。”乔安慰自己,但两眼始终盯着门口。“给你一看,倒好多了,真得谢谢你。我只担心你陪我说话儿说累了,太有意思了,我不愿意打断它。”劳瑞感激地说。“医生瞧病来了,先生。”女仆点头示意。“能失陪一会儿吗?我想我必须去见他。”劳瑞说。“你快去吧,别管我。我在这里快乐得像只蟋蟀。”乔答道。

劳瑞走了,客人留在屋里自得其乐。她站在老人家的一幅精美的肖像前端详,身后的门又开了,她头也不回,自顾自说道:“现在我敢说,我用不着怕他,他的眼睛很和善,虽然嘴巴有些吓人,看上去他还挺专横的。他的模样虽比不上我外公,不过我喜欢他。”“承蒙夸奖,小姐。”身后响起低沉的声音,万万想不到,竟然是老劳伦斯先生站在那里。

可怜的乔羞得满脸通红,心怦怦地跳,拼命回忆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一时间,她恨不得赶快逃走,但那也太丢人了,姐姐妹妹会笑话她;所以,她决定原地不动,想法子搭救自己。她抬眼看看,觉得老人家浓密的灰白眉毛下,炯炯有神的眼睛比画像上还要和善,狡黠地一眨一眨的,这大大打消了她的畏惧。令人尴尬的片刻沉默后,老先生突然声音更加低沉地说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怕我了?”“不算很怕,先生。”“而且你认为我的模样比不上你外公?”“是比不上,先生。”“我还挺专横,是吗?”“我不过是说我觉得。”“尽管如此,你仍然喜欢我?”“是的,我喜欢你,先生。”

这个回答让老人家很受用,他笑了一声,上前与她握手,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严肃地打量一番,点点头说道:“你有你外公的气质,虽说长得不像。他是个好人,亲爱的;更难得的是,他很勇敢,正正堂堂。我们朋友一场,足以令我自豪。”“谢谢你,先生。”打这儿开始,乔觉得自在多了,因为这话很顺耳。“你跟我那孩子搞什么名堂,嗯?”接下来的问题可有点儿尖锐。“只想与邻为善罢了,先生。”乔讲述了她上门的经过。“这么说,你是认为他需要点儿欢乐?”“是的,先生,他看来有些孤独,同龄人或许能逗他开朗起来。我们虽说是女孩子,但只要能够,我们愿意帮些忙,我们不会忘记你那些精美的圣诞礼物。”乔热切地说。“噢,噢,噢!都是那孩子的主意。那位可怜的妇人怎样了?”“挺好的,先生。”乔立刻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赫梅尔一家人,还说她妈妈已经说动一些境况更富裕的朋友接济他们。“和她父亲一样仁义。等天气好些,我去拜访她,请你转告她。哦,是吃茶的铃声,我们的下午茶很早,是为了照顾那孩子。你也来吧,好邻居做到底。”“只要你乐意,先生。”“不乐意的话,我就不会邀请你了。”劳伦斯先生老派儿地伸出胳膊让她挽起。“梅格知道了不知会说什么?”乔边走边琢磨,扑闪着大眼睛,想象她如何向家人讲述这一切。“嗨!瞧瞧,这孩子莫非疯了不成?”老人喝道,眼见得劳瑞从楼上急匆匆冲下来,发现乔竟然挽了人见人怕的爷爷款款走来,一下子愣住了。“我不知道你回来,先生。”他开口说道,乔得意地给他递了个眼色。“显然如此,否则你也不能这样子下楼。来用茶吧,先生,斯文一点儿。”劳伦斯先生慈爱地拂拂劳瑞的头发,向前走去,身后劳瑞一副怪模怪样,逗得乔差点儿笑出声。

老人喝了四杯茶,说话不多,只顾望着这两个年轻人,他们仿佛老朋友见面,聊得很热乎,小孙子的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孩子的脸色现在红润起来,有了神采,举止活泼多了,笑声显然是发自内心。“她说得不错,这孩子太孤独了。且看这些小姑娘们能带给他什么吧。”劳伦斯先生心中暗想。乔讨他欢喜,这般直率和精灵古怪,很投他的脾气;而且,她似乎很理解身边的小男孩,好像她自己就是个男孩子。

如果劳伦斯一家人真像乔说过的那么“古板”,她根本就不会同他们打交道了,逢到这类人,她总是很羞怯、拘谨。但看到他们都挺随和、平易近人,她也放松下来,表现得很出色。茶点过后,乔准备告辞,但劳瑞说还想请她看些东西,遂领她前往暖房,在那里已经为她的到来点亮了烛火。对乔来说,暖房犹如仙境一般,她沿着走道来回穿梭,陶醉于烂漫的花阵、柔和的光影、馥郁的香气和高垂的藤萝蕨草中。与此同时,她的新朋友忙着挑选绚丽的花朵剪下,直到捧都捧不过来,然后,他将花朵扎好,说道:“请把这带给你母亲,告诉她我喜欢她送来的良药。”那副欢快的神情,让乔喜不自禁。

他们来到客厅,见劳伦斯先生站在阔大的窗子前,但乔立时给一架敞盖的台式大钢琴吸引住了。“你会弹钢琴?”她转身问道,佩服得不得了。“偶尔弹弹。”他谦和地回答。“弹上一曲吧。我很想听,回去我可以讲给贝丝。”“你先来好吗?”“我哪儿会啊,笨着呢,学也白搭,不过我可喜欢音乐啦。”

劳瑞坐下弹起来,乔在一旁聆听,脸贴在天芥花和香水月季上,嗅个不停。他弹得那么动人,又一点不摆架子,益发增加了乔对这位“劳伦斯家的小男孩”的敬重。她真希望贝丝也来听,不过没有说出口,只是夸个不停,说得劳瑞脸都红了,爷爷走来解围:“好啦,好啦,女士。美言太多了,对他没好处。他的琴弹得不错,但我希望在正经事儿上,他也有两下子。你要走吗?好吧,我非常感谢你,下次再来。代我向你母亲致意。晚安,乔大夫。”

他很客气地与乔握手告别,但神情有些不快。走入门厅后,乔问劳瑞她是否说错了什么。劳瑞摇摇头。“没事儿,全是因为我。他不喜欢听我弹琴。”“为什么呢?”“哪天我再讲给你。约翰会送你回去,我得止步了。”“不用人送,我没那么娇贵,而且几步就走到了。留心照顾自己,好不好?”“好的,但你还会再来,是吗?”“只要你答应病好后前来看我们。”“我一定会的。”“晚安,劳瑞!”“晚安,乔,晚安!”

全家人听乔讲罢一下午的经历,很想一起去隔壁登门拜访,人人都从篱障那边的大宅子里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马奇太太想与念旧的老先生谈谈她父亲;梅格渴望去花房走上一遭;贝丝叹息那架大钢琴;艾美则想前去欣赏那些绘画和雕塑。“妈妈,劳伦斯先生干吗不乐意劳瑞弹钢琴呢?”“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儿子,就是劳瑞的父亲,娶了一位意大利太太,是音乐家,这让倨傲的老人很不高兴。其实,那位夫人才貌双全,脾气禀性又好,但老人家就是不喜欢她,自打儿子结婚后,父子再没见过面。劳瑞还小时夫妇两人就都去世了,后来,劳瑞的爷爷把他接到家里。这孩子生在意大利,我想他的身体不是很强壮,老人担心连他也失去,呵护得无微不至。劳瑞像他母亲一样,天性喜爱音乐,他爷爷必是怕他也想去当音乐家;不管怎么说吧,他的才华显然让老人想起了他怪罪的那位夫人,所以才像乔说的‘神情不快’。”“天啊,太浪漫了!”梅格赞叹道。“想想有多蠢!”乔说道,“他想当音乐家,就当好了,干吗非要怄他,送他上大学,毁了他的生活。”“他的黑眼睛那么漂亮,举止那么优雅,原来如此。意大利人一向很有气质。”有点多愁善感的梅格说。“你怎么知道他的眼睛和举止?你又从没跟他交谈过。”乔叫道,她倒没那么细腻。“我在晚会上见过他,还有你刚才讲的,可见他很文气。他感谢妈妈送药给他,这话儿说得多耐人寻味。”“我想他说得的是你的果冻。”“小丫头,你可真笨!他当然说的是你。”“是吗?”乔睁大眼睛,似乎她想都没往这上想过。“没见过这么懵懂的女孩儿!夸你你也不知道。”梅格一副老于世故的口吻说道。“都是说着玩儿呢,求你行行好,别扫兴。劳瑞是个有趣的男孩儿,我喜欢他,好话,歹话,还有你刚才的瞎掰,我才不往心里去呢。他没妈妈了,我们都该善待他,他兴许会来看我们,可以吗,妈咪?”“当然可以,乔,我很欢迎你的小朋友,还有,我要梅格记住,少女就是少女,但凡可能,别忙着长大成人。”“我可不是少女,我还不到十三岁呢。”艾美插嘴道,“你说呢,贝丝?”“我在想我们的‘天路历程’。”贝丝答道,刚才的话她一点没听见,“我们如何决心向善,走出‘泥沼’,穿过‘窄门’,不屈不挠地攀上陡峭的山坡,对面的大宅子,装满了宝物,或许就是我们的‘富丽宫’。”“但我们得先走过狮子群。”乔说道,这前景令她很兴奋。

第六章 贝丝发现富丽宫

那宅子果然就是“富丽宫”,虽然她们大家进得门去,又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而且贝丝觉得,想要绕开狮子群,毕竟不容易。老劳伦斯就是最大的狮子。不过,他有一天登门拜访,和女孩子挨个逗趣,或者和善地聊上几句,又同妈妈追怀往事,从这以后,除了胆小的贝丝,没人再对他心存畏惧。另一头狮子呢,就是她们贫穷,劳瑞富有,劳瑞的好意她们难以回报,不免感到难堪。但不久之后,她们发现,在劳瑞眼中她们倒成了施主,马奇太太慈母般的款待,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还有他在这个简陋的家中感受的舒适,都让他感激不尽。如此一来,她们很快就打消了矜持,彼此以诚相待,不再计较厚薄轻重。

这是他们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友谊的生发像新绿的春草。人人都喜欢劳瑞,劳瑞也私下里对他的家庭教师说“马奇家的女孩子妙极了”。她们陪伴他,哄他开心,少女的烂漫化解了男孩子的孤独。他陶醉于这些心地单纯的女孩子的纯真友情中。他没有母亲和姐妹,不由得受到她们感染,见她们生活得忙碌而欢实,不免很羞愧自己在虚度光阴。他厌倦了书本,只觉得与人交往才有趣,弄得布鲁克先生只好去向劳伦斯先生抱怨,因为劳瑞不断逃课,整日往马奇家跑。“随他去吧,只当度个假日,以后再补上。”老人言道,“隔壁那位太太好心说,他学得太苦了,需要同龄的伙伴、娱乐和锻炼。我想她说得没错,我过于溺爱这孩子,像个老太婆。他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只要他高兴。他在那边的小修道院里不会出事,马奇太太比我们做得都好。”

好啦,这下他们可有的玩儿了!排演话剧和哑剧,坐雪橇,在老屋客厅里度过美妙夜晚,在大宅子里举办小型晚会。梅格想去暖房,就去暖房,陶醉在花丛中;乔如饥似渴地浏览藏书,不时评点几句,逗得老人家开怀大笑;艾美临摹绘画,沉溺于美的享受;劳瑞兴高采烈地扮演“庄园主人”的角色。

而贝丝呢,尽管眼馋大钢琴,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入梅格所说的“极乐屋”。有一次,她与乔走进去,但老人家不知道她胆小,浓眉下一双眼盯住她,招呼一声“嗨”!像她后来说给妈妈听的,吓得她“腿都打战了”,她掉头就跑,发誓再也不去那里,就算有大钢琴也罢。任谁来劝说和撩拨都无济于事。事情传来传去,不知怎地传到了劳伦斯先生耳朵里,他决意加以弥补。一次顺便的过访,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到音乐上,大谈他见过辉煌的歌唱家,听过悠扬的风琴曲,种种奇闻逸事,听得贝丝神魂颠倒,不知不觉中,从远处的角落里一点一点挪过来,在老人家端坐的椅子背后站下,睁了大眼睛聆听,因为老人非同寻常的表现,脸上兴奋得放光。劳伦斯先生不去注意她,仿佛她是一只小飞虫,随口又说起了劳瑞的功课和教师;突然,像是一个念头闪过,他问马奇太太:“那孩子冷落了音乐,倒让我很宽慰,免得他用心太过。但钢琴长时间没人弹,会放坏的。你的哪位千金能时不时地去弹弹,不会让琴走了调儿,你说是吧,夫人?”

贝丝跨前一步,握紧自己的手才没有拍起巴掌来,这简直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想到能在那架神奇的乐器上练习弹奏,她高兴得快要喘不上气来。马奇太太还没来得及回话,劳伦斯先生点头笑笑,接着说:“她们不用去看望谁或禀告谁,随时都可以来,我习惯把自己关在宅子另一侧的书房里,劳瑞时常不在家,仆人们九点之后就不会去客厅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贝丝鼓足勇气要说几句话,因为他最后的这番安排再合适不过了。“请把我的话转告给年青的女士们,当然,如果她们不愿意来,哦,那就算了。”此时,一只小手伸到他的掌心里,贝丝抬头看他,满脸感激之情,用她一贯的方式怯怯地说:“噢,先生,她们愿意,非常非常愿意。”“你就是那位小音乐家?”他低下头来和颜悦色地问道,不再吓人地“嗨”上一声。“我叫贝丝。我喜欢音乐,一定会来的,如果你确信没人能听见琴声,呵,没人受到打扰。”她急忙补充道,唯恐失礼,又被自己的大胆吓得打战。“当然没有人,亲爱的。宅子里有半天空着,来吧,弹多久都可以,我得对你深表感谢。”“你真好,先生!”

贝丝在他和善的目光注视下,脸红得像朵玫瑰,但她现在不害怕了,对这份珍贵的礼物,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紧紧地握握那只大手表示谢意。老人家轻轻拂去她额前的头发,蹲下来吻吻她,用很少有人听到过的语调轻轻说:“我也有过一个小女孩儿,眼睛和你一样。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晚安,夫人。”说罢,他起身匆匆离去了。

贝丝与妈妈欢喜一番,眼见姐妹们无人在家,便跑上楼去,向她那些非伤即残的玩具娃娃们报告喜讯。那天晚上她唱得有多么开心,睡梦中,她又在艾美的脸上弹起了钢琴,招来大家调笑。第二天,瞧见两位老少绅士都出了门,贝丝犹豫再三,终于像只小老鼠一样,从旁门悄没声儿地溜进了客厅,那里矗立着她顶礼膜拜的钢琴。当然啦,钢琴上碰巧摆了几本乐谱,都是些美妙而轻松的曲子。她的手指颤抖了,旋即又伫立不动,谛听动静,窥望四周,最后才触动了巨大的黑白键盘,顿时忘却了恐惧、自我还有其他的一切,沉浸在音乐带给她的喜悦中,那声音就像一个知心朋友在与她热烈交谈。

她直弹到汉娜唤她去吃晚饭,但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痴坐在那里,望了每个人,笑靥如花。

从此,篱障边几乎每天都有一顶小棕帽闪现,宽敞的客厅里,一个奏响清澈乐声的精灵,影子般地来了又去。她却从不知道,老劳伦斯先生常常打开书房的门,聆听他喜爱的老曲子;没注意劳瑞守在门厅,阻止仆人们近前;当然,也从没想到,乐谱架上的练习曲和新的歌谱都是专门为她摆放的。劳伦斯先生在家中与她谈起音乐,她只觉得他心眼儿好,话里话外让她受益匪浅。因此,她忘情于自己的世界,发现只此一端,她已经称心如意,再没有别的企求,而以往,她常常不会这般知足。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感恩,才会有更大的好运等待她。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她应该得到的。“妈妈,我想为劳伦斯先生缝双拖鞋。他待我太好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你说可以吗?”那次非同小可的访问过后几个星期,有一天,贝丝问道。“当然可以了,亲爱的。这会让他很高兴,是个不错的主意。姐姐妹妹都会帮你,材料钱由我来付。”马奇太太一口答应,她巴不得贝丝提出什么要求,因为她很少为自己着想。

经过与梅格和乔反复商议,鞋的样子选定了,材料也置备齐全,众人开始动手。她们认定,在深紫色鞋面儿上绣上一簇端庄秀雅的三色堇,既大方,又漂亮。贝丝起早贪黑地忙活,碰到难处才请人帮忙。她本来就做得一手好针线,众人还没觉出费事,鞋子已经完工了。随后,她写了一张便条,一天早上,在劳瑞帮助下,趁老人家还没起床,偷偷把鞋子摆在写字台上。

兴奋过后,贝丝安静下来,等待事情的结果。一整天过去了,第二天又过了半日,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开始担心是否冒犯了她这位古怪的朋友。下午,她照例出门,带了可怜的残疾娃娃乔安娜去健身。回来时转过街口,她看见三个,不,是四个脑瓜儿在客厅的窗口忽隐忽现,一看到她,大家就手舞足蹈,欢快地尖叫起来,“噢,贝丝!他给你——”艾美异常兴奋地比比划划,还没等她说下去,乔砰地放下窗子,截断了她的后半句话。

贝丝心慌意乱地往回跑。小姐妹们在门口迎上她,凯旋般地拥她进入客厅,众口一词指点道:“瞧啊,瞧啊!”贝丝定睛看去,惊喜交加,脸色变得苍白,屋里摆了一架精巧的立式小钢琴,平滑的琴盖上,有一封信,像告示一样,注明了“伊丽莎白·马奇小姐启”。“给我的?”贝丝说话间有些喘不上气,她抱住乔,觉得自己快要瘫倒了,这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是的,都是给你的,小宝贝儿!他真是太妙了,你不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可爱的‘老爷子’吗?钥匙在信里头。我们没有拆信,不知说了些什么,我们都等不及了。”乔叫道,搂着妹妹,把信递上。“你来读吧!我不行了,头晕目眩。噢。这太不可思议了!”贝丝把脸埋在乔的围裙里,这份厚礼搅得她有些惶惶然。

乔拆开信,刚看到头一行字,就笑出声来。致马奇小姐:尊敬的女士——“听起来多有味儿!但愿有人也这样给我写信!”艾美感叹不已,她认为老派儿称谓很有格调。老朽一生,屐履无数,唯前日馈赠,最得我心。

乔接着念下去。三色堇为我素所眷爱,两物贻我至善,赤子之心,殊深感念。“老爷子”无以为报,略具菲仪,乃女孙之闺中旧物,少年凋谢,乞代为庋藏。谨此申谢并致良好祝愿,你的诚挚朋友和谦卑仆人詹姆士·劳伦斯“好啦,好啦,贝丝,我敢说,这事儿挺好的,你该引以为荣!劳瑞告诉我,劳伦斯先生可宠爱这女孩儿了,她死后,老人家把她所有遗物都珍藏起来。想想吧,他把她的钢琴给了你。亏了你碧蓝的大眼睛,又热爱音乐。”乔说道,一个劲儿安慰仍在颤抖的贝丝,贝丝好像从没有这样兴奋过。“瞧这雅致的烛台,美丽的绿丝巾折成几叠,中间还摆了一支黄玫瑰,还有精巧的乐谱架和琴凳,都在这里了。”梅格拉开钢琴上方的柜门,一一细数。“‘你的谦卑的仆人,詹姆士·劳伦斯’,哇,竟然是写给你的。待我去告诉学校的姑娘们,她们准得大呼小叫。”艾美说,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倒是那几行文字。“弹弹吧,宝贝儿。咱们都听听这稀罕物儿的声音。”汉娜说道,家中的喜怒哀乐,从来都有她一份儿。

贝丝信手弹奏起来,人人都说,这是她们听过的音色最美的钢琴了。钢琴显然刚刚调试过,一切都恰到好处。不过,无论它怎样完美,最动人的还是贝丝,她双手触动美丽的黑白琴键,踏动锃亮的踏板,在周遭欢乐的面孔拥簇下,更显得容光焕发。“你得去面谢人家。”乔打趣道,但她才不认为这孩子真的会去。“是的,我是要去的。我想我现在就去,免得一会儿想想都怕。”说罢,在一屋子人惊诧的目光下,她自顾自地走过花园,穿过篱障,走进了劳伦斯家的大门。“天啊,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事情。都是叫钢琴闹的,她八成是中邪了。好端端的,就变了个人儿。”汉娜望着她的身影惊呼道,姑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倘若她们知道贝丝后来的举动,只怕会更加惊讶。她来到书房门口,不容自己再犹豫,举手敲了敲门,听得沙哑的嗓音唤道:“请进!”她推开门,径直走到吓了一跳的劳伦斯先生面前,伸出手来,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来向您道谢,先生,因为……”她没有说下去,看到老人家慈祥的目光,她忘记了该说些什么,只记得他曾有过一个惹人爱怜的小姑娘,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

即使房顶突然垮下来,也不会让老人受到更大震撼了,但他喜欢这一切,天啊,他真的喜欢这一切!这充满信赖的轻轻一吻,深深打动了他,融化了他的生硬和威严,他抱她坐在自己的膝头,满是皱纹的脸贴在她红润的脸颊上,仿佛小孙女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从这一刻起,贝丝一点也不害怕了,她安逸地与他说话儿,像是从小就认识他,是爱赶走了恐惧,感激战胜了骄矜。她离开时,他一直送她到家门口,亲切地握手道别后,转身时还不忘抬抬帽子致意,神情庄重,腰板挺拔,正是一副英姿不减当年的老绅士模样。

姑娘们目睹了这一幕,乔兴奋地跳起了捷格舞,艾美惊得险些跌出窗外,梅格双臂高举,呼道:“完了,我确信世界的末日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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