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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19:5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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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语堂,黄嘉德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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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国与吾民

吾国与吾民试读:

赛珍珠序

中国近来有一种新的倾向,这是一个重要的运动,就是青年学者底对于本国的热心探讨。上一世代,他们的父老中之前进分子,对于本国底现状,已骚然怀觖望。他们受了环境的激动,憬然自觉;中国倘墨守历来底故辙,真不足以当危险而带挑战性的西方现代文明之敌手。我的所谓现代文明,指政治的倒不如指经济的、教育的和军事的变动底重要。这一辈父老,当代中国青年底父执,是真正的革命分子。他们推翻了专制统治权,他们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更易了教育制度,他们用不屈不挠的精神,计划并建立了现代的共和政体。皇帝统治下底守旧政府从未能如此迅速以完成这样伟大的变革在这样伟大的一个国家!

现代的中国知识青年,就生长于这个大变革的社会环境里头,那时父兄们吸收了孔教的学说,习诵着孔教经书而却举叛旗以反抗之。于是新时代各种学说乘时而兴,纷纭杂糅,几乎扯碎了青年们底脆弱的心灵。他们被灌输一些科学知识,又被灌输一些耶稣教义,又被灌输一些无神论,又被灌输一些自由恋爱,又来一些共产主义,又来一些西洋哲学,又来一些现代军国主义,实实在在什么都灌输一些。侧身于顽固而守旧的大众之间,青年知识分子却受了各种极端的教育。精神上和物质上一样,中国乃被动地铸下了一大漏洞,做一个譬喻来说,他们乃从旧式的公路阶段一跃而到了航空时代。这个漏洞未免太大了,心智之力不足以补苴之。他们的灵魂乃迷惘而错失于这种矛盾里面了。

这个缺陷的第一结果是产生一批青年,男女二性都包括在内,但主要的是男性,他们老老实实不知道怎样自存于自己的国家里头,或生存于他们的国家所滞留着的一个时代中,他们大部分系留学外洋,以致忘却了他们自己的民族底实际。这些游移不定的青年,自然很容易接受许多革命领袖的宣传,认为所谓中国之落伍,乃出于外国的政治和物质底势力伸入之缘故,中国底守旧,却把世界拿来做了替罪羔羊。倘不承认中国自身前进之迟缓,那很容易大声疾呼:倘非外国的侵略,中国在物质条件上早已跟列强并驾齐驱了呢。

这样的结果,便是一种新的革命情绪。后来果真解脱了两桩束缚,那是治外法权和协定关税。可是解脱以后没有明显的变迁足以表明改革底良果。事实了然,向之为弱点者依然为弱点,而此等弱点又生而存在于人民底观念中。举例以明之,一个革命领袖往往当他地位一旦巩固,即变成保守而腐败起来,不殊于旧式的官僚,别种史实,其情形亦复如是。中国具有如许诚实而智慧之青年,岂竟忽略了这个实情。要知中国历来之时局变动,实与外国不甚相干,而过去倘有甚何关系,亦很容易阻止而免除之,只消中国能及早减少一些惰性,而她的领袖减少一些颟顸的自私心理。

于是继之以一个失望而狂热的时期,因而增加理想的崇拜西洋热度。列强的发皇强盛,觉得是科学发达的直接结果。这是一个幼稚的复杂心理蔓延的时机,爱国青年乃分趋二途:其一抑郁沮丧于国家之现状,其一则欲掩盖其实况于外人。关于他们的国是问题,卒无真理可得。他们于是怀恨而又艳羡外人。

倘西洋能继续其繁荣而保持和平,中国人的心理又将若何,殊不易言。不过西洋却未能如此顺利持续,也就够了!中国人好像狠着劲儿地欣赏世界大战之爆发,企业繁荣之崩溃、不景气,以及科学家尝试挽救此等厄运之失败,时而感到满足,他们于是说,中国毕竟还是不坏。然而在我们眼前,分明各处都是饥荒,遍地都有土匪,彼此彼此,谁也没有比谁好了些,照这样说来,或许古代中国倒是不错的,不妨追溯前代,看看中国的古代哲理如何。至少它教导了人民以恬澹、知足、乐天的德行,它教导人民享受少量的物质倘不得较大者,它调整了人生而奠定了相当的稳健与安全的基石。近来西方研究中国问题之兴趣,以及有些西方学者之羡慕中国型生活底稳健,欣赏中国艺术哲学底高明,益使中国青年坚其自信之心。

今日所显现的结局,则又为古代经典格言的反复重演,父老吃了酸果,致令儿孙为之齿软。少年中国已经厌倦于父兄的革命热情,方且退而有复古之倾向,看了他们勉为十足纯粹中国人的不自然底决心,样子很是有趣;他们要吃中国的土产,穿中国的土布,而服行中国原来的生活习惯。中国有许多欧化青年今日欲行重返纯粹中国式生活,差不多是一种流行的时髦风尚而为外观的,恰如当初他们的父辈嗜尚西装革履、刀叉大餐而欲往哈佛大学留学,这些现代青年曾经长期地穿过西装、吃过西餐,而且曾经留学过哈佛,又精通英国文学远胜于本国语言,现在他们对于这一切都感到头痛,而欲重返其远祖的怀抱。

这个倾向各方面都流露着,不限于服饰和礼俗的外观。所见于艺术与文学者当远为重要。好像几年前中国新小说的题材,大多描写些恋爱问题,半西洋式的男女奸情,家庭革命,全部的调子是类乎病态的,绝非适合于中国底国情。艺术和其他文学所表现的内容有过之无不及。但健全状态终于渐渐抬头了,这是出于朴素的平民生活的健全性。知识青年开始发掘自己的群众的内容了。他们开始明了小市镇中的生活,农村里的生活,才是中国的真实而原来的生活。这种生活,欣幸地尚未沾染驳杂的摩登习气而能保持她纯洁健全的天真。他们乃开始感到欣慰,知道自己的民族尚有此伟大而结实的基础,因而热情地转向这一条路线以求新的灵感。这对于他们是新颖的。它是怡情的、幽默的、值得保有的,总之,是纯粹中国的。

他们底达到这个新的观点曾获取旁人的协助。我想他们倘踽踽独行而无所凭借,不会有这么优美的成绩,而相助他们的便是欧美。我们西洋人不独消极地襄助他们,呈露我们的文化的一种崩溃趋势;我们却积极地示以我们的根本生活力之倾向。欧美对于各种普罗运动的热情,已使少年中国想起他们自己的普罗群众,从而探讨本国人民的非常的美质,这些人民的生活,尚保持着他们固有的纯洁生活而不受世界骚攘之牵动。自然,每当困恼俶扰之际,这样的安稳恬静将有力地上达于知识分子。

不过我们西方人倘要等待这些新兴文艺的作家技巧成熟而能清晰正确地说明中国,怕需要长长的等待一下子——怕不是我们这一世所能等待的了。可喜尚有少数作家例外,他们的精神伟大足以保持其纯洁而不致迷茫于时代的纷扰中。利用历代积累的学识、幽默足以观察人生的本来面目;精明足以了解自己的文化,更能了解别人的文化;智慧足以选择他们原来固有的而为纯粹真实的事物。我盼望了长久,这少数作家中或有一位替我们写一本中国的自我说明,它必须要是一本有真价值的书,浸满以本国人民的根本精神。屡次我翻开这一类著作,初时总是注满了热情和希望,但终于失望地掩却了它,因为它是不真实的,是夸张的,盖由于太殷勤以辩护那些伟大而毋庸辩护的特点。它是专为对外人作宣传而写的,所以不称于中国底真价值。

一本阐述中国的著作,它的价值足以当得起阐述中国者,不能犯上述任何一点毛病。它必须坦白而无愧,因为真实的中国人是宏伟的人民。宏伟足以坦白而称无愧于其生活言行;它必须敏慧而明达,因为中国人的彼此内心的灵悟,敏慧明达过于其他民族;它必须是幽默的,因为幽默是中国人民天生的根性,这机敏、愉快、慈和的根性是基于惨愁的经历和乐天的观念而产生的;它必须用流利恰当而美丽的词句来表现,因为中国人常重视精细和恰当的美。只有中国人才能写这么一本书。可是我不免又想:就是中国人好像也还没有能写这么一本书者。因为去寻找一位现代英语著作的中国作家而不致跟本国人民隔膜太远有若异国人然,而同时又须立于客观的地位,其客观的程度足以领悟全部人民的旨趣,这样的人才,不是轻易找得到的。

可是出乎不意,与历来的伟大著作的出世一样,《吾国与吾民》不期而出世了。它满足了我们一切热望的要求,它是忠实的,毫不隐瞒一切真情。它的笔墨是那样的豪放瑰丽,巍巍乎,焕焕乎,幽默而优美,严肃而愉悦。对于古往今来,都有透彻的了解与体会。我想这一本书是历来有关中国的著作中最忠实、最巨丽、最完备、最重要底成绩。尤可宝贵者,他的著作者,是一位中国人、一位现代作家,他的根蒂巩固地深植于往昔,而丰富的鲜花开于今代。赛珍珠

自序

在这一本书里头,我只想发表我自己的意见,这是我经过长时间的苦思苦读和自我省察所收获的,我不欲尝试与人论辩,亦不欲证定我的各项论题,但是我将接受一切批评。盖孔老夫子说过:“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正区区之所窃比焉。中国是一个庞大的国家,而她的民族生命,涵育着太复杂的内质,欲加以阐述,势难免于抵牾歧异之见解。任何人苟有持相反之论旨者,鄙人准备随时供给可能的材料以便利之。但是真理终是真理,它将克服任何巧黠的私见。人类对于真理的领悟,只在稀有的一刹那,这领悟的一刹那倒是永存的而不是私见能永存。是以大规模搜集证据,整列排比,五色缤纷,令人目眩,结果仅能导致腐迂之结论,渊博而无当。因为陈览真理的领悟,需要较为简纯的风格,其实亦即为见理精深的风格。

写了这本书,我将冒犯许多阐述中国的著作家,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祖国的同胞和一般大爱国家。此辈大爱国家——鄙人与之实互不相涉,因为他们的偶像不是我的偶像,他们的爱国思想也不是我的爱国思想。说不定我也同样爱我的国家,可是我常小心翼翼在他们面前隐藏起来,因为人或许穿着爱国主义的大褂,过久则破碎而零落,而人方穿了破碎的大褂,炫耀过市——在中国,或在世界各处——服之终身而弗渝。

我堪能坦白地直陈一切,因为我心目中的祖国,内省而不疚,无愧于人。我堪能暴呈她的一切困恼纷扰,因为我未尝放弃我的希望。中国乃伟大过于她的微渺的国家,无须乎他们的粉饰。她将调整她自己,一如过去历史上所昭示吾人者。

我也不是为了西方的爱国分子而写这一本书,因为我怕——承他们的情——摘引我书中的片段,比之怕爱国人的误解更为厉害。我这一本书是写给淳朴而忠恕的一般人的,忠恕之道为古代中国之特长,今则已成绝响,我的这一本书,只能受知于这样淳朴的观点。我所说的话,是只说向那些尚未丧失人类基本德行的人,因为只有这些人才能理解我。1935年6月于上海上部基本要素导言一

友邦人士之来侨居于中国者,其势不能不有所感想于中国。此等感想,出于怜悯之态度者,将占绝大多数,出于失望者,间或有之,至若真知灼见,能洞察而明了中国者,恐将等于凤毛麟角。固不问其人本为爱中国者抑为憎中国者,即令其人实未身临中国,有时亦免不了颇涉遐想,觉得中国是一个遥远缥缈的老大国家,一若不甚与此世界相连属者。而此缥缈遥远的存在物,似颇具一种引诱魔力,及至真亲履是邦,转觉迷惑无从逞其思考,因遂不复有所意拟,只觉得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国家,她是一个庞大的存在,庞大至于超越人类心灵所能包容之限度。她好像是荒乱而不测的深渊,遵守着她固有的生存律,扮演着她自己的雄伟的人生戏剧:有时是悲剧,有时是喜剧,但总是如此有力而紧张的真实。于是人乃不免重起惊愕与诧异之思潮。

于是所生之反动,乃为感情作用的,仅足以表证其人为一浪漫的大同主义者,抑为自负自大之小丈夫者流;其人为爱中国者抑为憎中国者,其爱憎之主见已先定,然后以事实迁就其私意,进而申辩其爱憎之理由。对中国之爱与憎,实无关乎宏旨,盖吾人既欲加以评论,固必须采取一种态度,庶不愧为其理智之人类。吾人今方盲目摸索论据,始则彼此闲谈趣闻逸事,家常琐碎,甚至信口雌黄,海阔天空,不意此等不经意之谈论,倒也颇关重要。盖其印象足以左右思考,一般批评中国之大哲学家,便由此养成。故使人们纵极平心静气,亦可构成严酷的批评。此辈对中国从不置一许可之词,总是百无一是。反之,亦可变成中国之热情的拥护者。当然,此等推论,未免愚拙,盖因普天之下,人类意见都是如此构成,不可避免。继之彼此试进而辩论,有几位仁兄于辩论结局,十足自满于本人见解之正确,自己保证对于中国及中国人民,已有一种公平主见。抱这样的见解之人是握世界统治权的幸福的人,他们是贸迁有无的商人,是大老板,因之他们的主见总是对的。有些人则陷于疑惑与迷惘的烦恼中,生有一种畏缩与混乱之感觉,或竟是畏缩与神秘之谜的感觉,他们的思索就停止于其出发点。不过大家都感觉到有这么一个中国,一个神秘莫测的“狐大仙”。

中国实为现世界中一最大之“不可思议”,是一大迷惘之因素,缘由倒并非仅仅因为她的年龄之高大与境域之辽广。中国在现存国家中年龄最高,而且保持着赓续一贯的固有文化;她挟有世界最多的人口;她曾经是雄视全球的强大帝国,是异民族的战胜者,她贡献给世界几个重要发明;她涵育有完全自己的生活智慧,自己固有的文学与哲学;在艺术的境界中,当别个民族方拍翅学飞的时候,她已经振翮高翔了。可是,今日,她无疑是地球上最糟乱最失政的国家,最凄惨最无告,最不能和衷共济以排万难而奋进。上帝——假使真有上帝——愿意她成为寰宇人群中第一等民族,可惜她在国际联盟中恰恰拣定了与危地马拉相比邻的末座;整个国际联盟出其最热忱之好意也不能帮助她——不能帮助她整顿政务,不能帮助她止息内战,不能帮助她自拔于政客、文人、军阀、叛逆者之深渊。

同时——这差不多是最稀奇的现实——就是她最不讲求自救。好比是赌场中的老手,她把丧失一块领土,幅员与德意志全国相埒一回事,泰然处之,不动声色。当汤玉麟将军在热河神速退兵,打破世界纪录,八天之内,丧地五十万方里之时,四川方面叔侄两大将军却正斗得兴高采烈,大比其武,未免令人惶惑。上帝将能否达到其最后目的,抑或只有上帝自身出场,才能匡助中国,使成为第一流民族!

另有一个疑窦,起于人们心中:中国的命运将怎样?她是否能生存下去一如已往之光荣?能否不蹈其他古老民族之覆辙?上帝是否真愿意她成就为第一流民族,还是仅仅为“地球太太的流产儿”呢?

她曾经握有至尊的权威,曾经是战胜的豪雄。而今日,她的举世最伟大之基业,几乎是文化绵邈的国家中硕果仅存者。人们因是必须信仰她一定有一种能力,足使此种基业存续下来。吾人当能忆及希腊文化之灿烂,罗马功业之彪炳,今乃久已销声匿迹;又必能忆及中国怎样同化外来民族之思想行为,怎样吸收外来民族之血胤。此种竞存的事实,此种悠久之历史,很明显值得吾人之深思。对于一个古老的国家,似应相当致其尊敬之忱。好比社会对于银髯白发之敬意,应适用于国家,一如个人与个人之间,甚然,即对其悠久之历史,即对其绵永的生存,应致相当之尊敬。

无论中国的一切都是缺点,她有一种优越的生活本能,一种战胜天然之非凡活力,是不可否认的。她已尽量发展其生活之本能,随时局之变迁而适应其自身之经济、政治、社会的环境。假令种族机构不及其强韧者处此,要将不免于陨灭。她接受了天然恩施,依附其优美的花鸟山谷,资为灵感与道德之营养。就是这种天然环境,保持她的心灵之健全、纯洁,以免于种族的政治社会之退化。她毋宁生活于大自然的旷野,昼则煦浴于阳光,晚则眺赏于霞彩,亲接清晨之甘露,闻吸五谷之芬芳;凭借她的诗,她的生活习惯的诗与辞藻的诗,她熟稔了怎样去颐养她那负伤太频数的灵魂!说得明了些,她的获享此耆寿高龄,乃仿佛一般个人之健身法,多过户外生活,俾接受大量之日光与清鲜空气。她经历过艰难困苦的时期,反复循环之战争与疠疫,以及其他种种天灾人祸。她总能秉一种可怕的幽默,与近乎犷野的沉毅气度,冒万难而前进;千辛万苦,最后卒能拨乱诛暴,以自复于常轨。不差,她是民族之耆艾;就只是民族之耆艾,已该是值得叹赏之所在。

现在她已达到了期颐之龄,超越乎精神与肉体之痛苦,但往往也有人认为这意义就是失却希望,失却挽救的机会。因为人们疑惑着:高大的年龄是一种力量呢,还是腐朽弱质呢?中国好似颇蔑视这个世界,她拿一种冷淡的态度对待它。这是她的高大的年龄实有以致之。不论如何遭遇,她的平静的生命,永远无扰而长流,不辞痛苦与忧愁,亦不震撼于虚荣与屈辱——细小之情感只足以激动幼稚的心灵——如过去两百年中,立即毁灭与立即崩溃之威吓,亦曾未稍为所慑。胜利与失败,已不复能弹动她的心弦,困厄与死亡失却了它们的刺激力,而联系数百年的民族生命之暗影,亦遂失去任何严重的意义。仿佛尼采(Nietzsche)譬喻之大海,它大过于栖存于它体内的鱼类、介类、软体动物类,大过于胶泥,故能兼容并蓄,不致拒却它们的投入。同样,中国是大过于她的一切留学生之鲁莽而残缺不全之宣传;大过于贪官污吏、倒戈将军、骑墙革命家、假道学者之贪婪无耻;大过于战争叛乱,大过于一切污玷、贫穷与饥馑,因而能一一渡过此等难关而永生。侧身乎叛乱战祸之间,围绕着贫苦的儿孙,愉快而龙钟老态的中国,闲逸地吮啜着清茶,微微笑着;在她的浅浅笑窝之中,我偶尔看出她那绝无仅有的懒于改革的惰性和那别有风味的高傲的保守性。

惰性乎?高傲乎?倒也不甚清楚。不过在她的心灵上,好像狙伏着某种老犬之机警,就是这种机警,便玄妙得动人。何等玄妙的高龄的心灵啊!何等伟大的高龄的心灵啊!二

但是伟大能值得多少呢?卡莱尔(Carlyle)好像在什么地方说过,真正伟大艺术之第一个印象,常常令人失神至于感到痛苦的程度。是以“伟大”之命数注定该为人所误解的,中国之命数亦即如此。中国曾伟大而煊赫地被人误解过。“伟大”往往是一个特别的名词,专指吾人所不了解而愿意享用的事物。介乎愿意为人所熟悉了解与被称为伟大,中国宁愿被人所了解,倘能被每个人所了解,那才再好没有。可是怎样能使中国被了解?谁将充当她的传译者?她具有那样悠长的历史,其间出了那么许多圣皇雄主,贤哲诗人,名师学者,以至勇敢母亲,才干妇女;她有她固有的文艺哲学,绘画戏剧,供给一般平民以分辨善恶的道德意识;加以无尽藏之平民文学、民间谣俗以助美德。可是这些宝藏未能直接受外人之了解,因为语言之不通,已够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中国能不能利用洋泾浜英语来促使了解呢?所谓“中国通”者,是否将从厨子阿妈口中,探取对中国精神之认识呢?能不能经由仆欧,经由买办,经由萨劳夫,或诵读《字林西报》(North-China Daily News)的通信以达到了解呢?这一类主意分明是失当的。

的确,想要尝试去了解一个异民族及其文化,尤其像中国那样根本与自己不同的文化,此种工作殆非常人所堪胜任。因为此种工作,需宽广之友情,需要一种人类博爱之情感。他必须循依心脏之每一次搏跃,用心灵的视觉来感应。此外,他必须摆脱一切自己的潜意识,一切儿童时代所已深植的意识,和成年时代所得深刻印象,一切日常为人所看重的字义,“共和政体”“繁荣”“资本”“成功”“宗教”“利息”,等等。又不能让他与研究下的国家生隔阂。他一方面需要超越的观念,一方面也需要一个淳朴的心地。此种淳朴的心地,大诗人彭斯是很好的典型,这位诗人赤条条裸裎了吾人的灵魂,揭露了一般人的性格、情爱并忧郁。只有秉此超脱与淳朴的心地,一个人始能明了一个异性民族的内容。

然则谁将为此传译者呢?这一个问题,殆将成为不可解决之悬案。那些身居海外而精通中国学术之学者,以及图书馆管理员,他们仅从孔氏经籍所得的感想中观察中国,自然绝非肩荷此等工作之适当人物。一个十足的欧洲人在中国不说中国语言,而道地的中国人不说英语。一个欧洲人说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将养成同化于华人的心理习惯,此等人将被其国人目为古怪人物;中国人说英语说得太流利而养成了西洋人的心理习惯,将被削除国籍。又有一种说英语的特种华人,或则系根本不会讲本国语言的,或甚至用英语发音来说中国话的。这些人当然也不可靠。像这样逐项排除,吾人势必忍受所谓“中国通”的调度,而将传译责任大部依托于他的一知半解的认识。

此种中国通,让吾们且慢着描绘他,因为他是你在中国问题上唯一的权威者。兰塞姆(Arthur Ransome)先生曾把这样一个人物精细描写过。但照我想来,他是一个活泼的人物,吾人很容易把他描绘出一个印象来。可是切莫把他弄错了。他或许是传教士的儿子,或许是一个船主或水手,或则为领事馆里的书记,亦可以是大腹贾,对于他,中国最好作为沙丁鱼和花旗蜜橘的销售市场。他不一定是未受过教育者,其实他或许是个出色的新闻记者,一面注视着政治顾问的活动,一面照顾些借款佣金,他在他的能力限度以内,或可搜集很详细的情报;这个限度是他不能讲三个以上缀音的中国语言,而依赖他的会讲英语的中国朋友以供给材料,但是他总能继续他的事业。好在闲来玩玩高尔夫球,高尔夫球总能使他舒服。时而喝喝立顿茶,读读《字林西报》,亦颇闲逸,不期此时却激动了他的肝火,他对于土匪、绑票、内战,那些清晨不快意的报道,不免惹气,这一气把他刚下肚的早餐消耗个干净。他的胡子居常刮得煞光,服装整洁,远胜他的中国伴侣,皮鞋又擦得分外闪亮,远胜他在英国之时,这于他所费无几,因为中国的仆欧是最好的皮鞋擦手。每晨从寓所上写字间,则驾一辆跑车,疾驶三四英里,然后自信有光顾史密斯夫人的茶点之需要。他的脉管中未必环流着缙绅先生的血胤,他的客厅里也没有祖先的油画像,可是他常能远溯上古历史以至原始森林时代,以证明他的远祖确系贵族,这才使他的心境宽悦,而研究中国的一切烦虑也得以轻松了。可是他还有不舒服的时候,每次有事使他必须穿过中国街道,那里就有许多异族人的视线,千千万万集射而来。他掏出一条手帕,胡乱掩着鼻子呛一阵鼻涕,硬着头皮苦挺一下,免不了抱着扫兴而畏怯的神情。若泛泛地流盼一下那些穿蓝袜子的人浪的波动,则觉得这些人的眸子倒并不像廉价小说的封面上所描绘的乜斜之甚。这些人是否会从背后暗算人呢?明亮的日光下,怕不会有这等事情,可是谁也不能预料!他在棒球场锻炼出来的运动家气概一股脑儿离别了他。他宁愿叫脑袋吃一下球棍的猛击,却不愿再度通过这些弯曲的街道了。不差,这是一种畏怯,是一个陌生人的最初的畏怯。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单纯至此,他的“仁慈”使他不忍睹视贫愁的光景,不忍安坐黄包车上而目睹可怜的“人兽”拖沉重的负担——他因是必得坐一辆汽车。汽车的作用不光是代步的工具,它是一座活动的碉堡,从寓所把他载到写字间,沿途庇护着他,使他与中国社会相隔离。他不愿离开他的汽车,也不愿离开他的文明的自傲。在进茶点的时候,他告诉史密斯姑娘:一辆汽车在中国不算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每天三英里的驱车工作,把他深锁的心掩藏于玻璃箱笼里,从寓所装到写字间;侨居中国二十五年,未始一日有例外。虽然,当他重返英吉利,固绝未提及此等情形。而在寄给伦敦《泰晤士报》通信中却自署“二十五年侨华老旅居”,至于日常生活的实况则亦讳莫如深。他的通信写得很动人,当然,他一定会知道他自己所写的是什么的。

同时,他所驰骋的这日常三英里幅径,倒也不大肯超越范围,除非偶尔玩玩越野赛马,这才劳他玉趾贲临,践踏上中国农田。可是这一来,必得让他爬出碉堡而抛头露面于日光空气之下,于其际,他也不会疏忽怎样去防卫自身的。不过这种猜想又弄错了,原来他从未下乡,只当他户外玩球之时,如此说说罢了。这一种秘密,一定是他肚皮里明白。他从不光临中国家庭,复小心翼翼以规避中国旅馆,也从未让中国报纸见一个面。到了晚上,电炬初明,他踱进世界最华贵的酒吧间,吮啜着他的冰烧酒,掇拾一些些街谈巷议,无稽谰言,喝得开怀,同座间大谈其中国海岸山海经,无非传闻遗说,一鳞半爪,其材料可远自十七世纪葡萄牙航海者流传而来。当他察觉上海非是苏赛克斯(Sussex),风尚不能尽如其在英国时之习惯,未免扫兴。及闻中国人民也来祝度耶诞圣节,不觉大快,不过中国人民之不懂英语,终属可怪。至若他走在路上,则趾高气扬,目无华人,倘或踏痛了同行者足趾,虽用英语说一声“Sorry”也属无例可援。不差,他从未学习过一个旅客应用的几句客套华语,却不断抱怨华人之排外思想,可怜庚子拳匪之役的火烧圆明园,竟不够好好给中国人一顿教训,怎不失望。哦,你们西洋人固握有权威以镇临中国,以促进人道之普通义务啊!

上面所写的种种,都是你所知道也很平淡无奇的,假使不是为了西方人对华人观念之构成,与此等事实息息相关,我固毋庸在此多费篇幅。你必须仔细想想两方言语上之隔阂,中国文字之极度难学,以及中国政治、学术、文学、艺术之纷淆现状,并中西两方风俗习惯上之广大差异,始足与言了解中国。

这一本书可说是对一般误解中国者之一篇答辩,它将根据较高的理解基点而觅取较善良解。不过一般“中国通”倘欲继续写他讨论中国事务的书本或短文,也难以仅为他不懂华文而遽干涉其著作之自由。总之,此等书本与短文,只配借作茶坊酒肆的闲谈资料而已。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譬如赫德与罗素——他们能从一个绝对不同于自己者的生活方式中观察内在的意义。但是有了一个赫德却有一万个吉尔勃,有了一个罗素,却有一万个伍特海特。结果不绝产生轻蔑华人的戏剧式故事。它的内容是幼稚而歪曲,却为西方人所乐道,它也可以说是前代葡萄牙航海者野史的承继者,不过削除了当年水手们的下流口吻,而保存着此辈水手的卑污意志。

中国人时而自起惶惑:中国海岸因何只值得吸引一班下流航海者和探险者呢?要明白解答这个疑问,最好先读一读摩斯的几种著作(译者按:摩斯氏历任我国各地海关帮办,所著研究中国之书籍甚多。其中《中国之国际关系》一书最为著名),然后探溯此辈航海者的传家法宝与现代结合之线索,并审察早期葡萄牙人与现代“中国通”二者眼界之共通性,再仔细检阅他们的利害关系,天然淘汰过程和驱使他们不远千里而来的环境压力,其间二者之异同如何,再质询他们的目的何在,何为乎漂流异域,更络绎不绝巴巴地赶到地球的这一角来。黄金与投机(载运货物往外洋试销)的第一个例子便是驱使哥伦布——最大的航海冒险家——探索到中国的航线。

一个人于是始明白此种嗣续的史实,明白哥伦布式航海者的传统观念何以能坚定而平衡地发展下来,于是更感觉到一种怜悯中国的意念。可怜那不是中国的社会美德,而是中国的黄金和她被作为“购买畜生”的购买力,总吸引西洋人到此远东海岸来。那是黄金与利益才把西洋人与中国人连锁起来,而投入卑污龌龊的旋流,实质上曾未尝有丝毫人道精神之结合。他们本身,中国人和英国人,都不认识此种现实;因而中国人曾质询英国人,假使他厌恶中国社会,为何不离开中国;而英国人也反问中国人,为何不退出租界;结果双方均不知所答。故英国人盖并未劳神使自己被了解于华人,而忠诚的中国人尤从不念及使自己被了解于英人。三

然则中国人能否了解自己呢?他们能否充任中国的最好传译者呢?具“自知之明”人尽知其比较的困难,在缺乏健全而清明的批评之环境内尤然,语言的困难,在受有较高教育的华人是断乎不存在的;倒是悠长的中国历史,却相当难于整理;中国之艺术、哲学、诗文、戏剧也不易于精通而获得优美的认识;至若昔日之知己同伴,电车上常遇之同车乘客,以至幼时同窗,今日胆敢擅握一省政权,于他亦属难于宽容。

若夫种种前提条件,足以困顿一外国研究者,同样也足以困顿一中国摩登青年,或许摩登青年的冷静超越态度,还比不上外国研究家,亦未可知。在他的胸膛中,隐藏着一种(或不止乎一种)顽强的苦闷的挣扎。在他的理想中之中国与现实之中国,二者之间有一种矛盾。在他的原始的祖系自尊心理与一时的倾慕外族心理,二者之间尤有更有力之矛盾。他的灵魂给效忠于两极端的矛盾所撕碎了。一端效忠于古老中国,半出于浪漫的热情,半为自私;另一端则效忠于开明的智慧,此智慧渴望社会的革新,欲将一切老朽、腐败、污秽干疖的事物,作一次无情的扫荡。有时矛盾起于羞耻心理与自尊心理之间,则此种矛盾更为重要,盖此矛盾介乎单纯的家族效忠心与事物现状的严重羞耻性,这是优良本能,颇足以自动地刺激福利之增进。有时他的祖系自尊心理占了优越,而正当的自尊心理与无意义的复古热,只隔着一线之差,则甚危险。有时则他的羞耻本能占了优势,而真切的革新愿望与肤浅的摩登崇拜,又只隔着一线之差,当亦不妥。要避免此等矛盾,确乎非是轻易之工作。

然则将怎样始能把握住这个了解的统一观念呢?真诚之批评态度,配合以精密之鉴定眼光,用心灵来观察,用精神来思虑,心灵与精神,合而为一,这样神妙的境界,也不是轻松惬意所能达到的。因为它的工作,至少应包括救济“古老文化”那种艰巨事业;有如整理家传珍宝,虽鉴识家之眼光,有时有被欺蒙之虞,而手指有时有踌躇不决之患。它需要勇气,更需要一种更稀有的德行:诚恳;更需要一种更为稀有的德行:心灵的不断辩论之活力。

但以中国青年比起外国研究家来,在便利方面究占一种显明之优势。因为他自身是中国人,因为是中国人,他不独能用心灵来观察,更能用精神来思虑。他知道,在他脉管里挟着自尊与羞耻的洪潮而奔腾环流的血,是中国人的血。这是在他的生物化学机体中运转着中国之过去与未来的神秘之神秘,而负荷着中国一切尊荣与耻辱,功业与罪恶之负担者;过去与未来,其命运真是千变万化。何以而非切身之关系?至是,所谓整理家传珍宝之譬喻,因而觉得颇不完全,亦不正确,盖不自觉的民族遗传性含存于他的血管内,亦即构成他的身体之一部。故其本身亦即为古董一分子,而非独立之鉴识家。他或许会玩玩英国式足球,其实非真爱好足球;他或许会赞美美国式功率制,而内心实反对功率制;他或许在食桌上使用茶巾,心上却讨嫌茶巾;听了舒伯特的谐曲与蒲拉谟的诗歌,他体会出一种东方情调的陪音,有如古代民谣与牧童情歌的回响,禁不住这种故国情调的诱激,他的心灵安得不魂兮归来。他发掘出了西方文化的优美与荣华,但他还是要回返到东方,当他的年龄将近四十岁,他的东亚的血流便克制着他。他瞧见了父亲的画像,戴一顶瓜皮缎帽,不由得卸却他的西装,换上一套长袍和平底鞋,呜呼噫嘻,不图竟乃如此舒服,如此适意,如此雅逸,盖套在中国式长袍和平底鞋里,他的灵魂得到了休息。于是他不复能明了西方人的“狗颈圈”有何意义,不识当初何以竟会不假思索用了那么长时间。他从此也不复再玩足球,而动手练习中国健身法,遨游桑田竹林之间,憩息松影柳荫之下,如此行动,非如英人所知之乡村散步,而为东方别有意义之遨游,有益于肉体,亦有益于心神。他讨嫌这个字“体操”,操练什么呢?这完全是可笑的西方意义。嗟吁,就只消看看那些威仪棣棣的成年小伙子,竟会在旷场之上豕突狼奔,横冲直撞,争逐一颗小小皮球,现在想来,怎不可笑;至若炎夏天气,运动之后,把身体裹以热泼泼的法兰绒和羊绒衫,更觉可笑。营营扰扰,所为何来?他回想一下,记起当年自己尝乐此不倦,那时他还年轻,还没有成熟,那时的他,不是他自己,只能算一瞬之幻觉,而非真有爱好运动之本性。盖他所生长的环境决然不同,他生长于磕头、闲逸、文雅的环境,而非生长于玩足球、套狗颈圈、抹茶巾、讲功率制的环境,真不应该东施效颦。他有时把自己看做一头猪而把西洋人看做一条狗。狗往往欢喜咬弄猪,而猪只能报之为“做嗯”。此一“做嗯”,或许即是一表示满足之“做嗯”。他甚至竟或愿意变成一头真正的猪,因为它的生活实在够舒服。所以也不致羡慕狗的颈圈,不致羡慕狗的功率制,也不致羡慕狗的妖狐式的胜利。他唯一所巴望的是:狗不要来纠缠他,好让他独个儿自在着。

当其纵览中西两方文化,发现现代中国,便该是这个样儿。要考察并认识东方文化,只有取这个样儿的态度。因为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也是中国人,每当他谈到中国,总得念及他的父亲、母亲,或追想他们的遗容遗行。那是一个活跃的生命,他们共同的生命,充满着兴奋、忍耐、痛苦、快乐和毅力,此等生命,未曾接触过现代文化的影响,可是他们的伟大、尊贵、谦和、诚信,未见稍有逊色。这样,他真认识了中国了!我以为观察中国之唯一方法,亦即所以观察其他任何各国之唯一方法,要搜索一般的人生意义,而不是异民族的舶来文化,要渗透表面的古怪礼貌而觅取诚意的谦德;要从妇女的艳装异服下面,寻求真正的女性与母型;要留意男孩子的顽皮而研究女孩子的幻想。此等男孩子的顽皮,女孩子的幻想,以及婴儿之笑窝,妇人之哭泣,丈夫之忧虑——它们都是全世界各处相同的表象。是以吾人只有经由丈夫之忧虑与妇人之哭泣,始可能正确地认识一个民族,差异处盖只在社会行为之形式而已,这是一切健全的国际批评之基点。第一章中国人民一 南方与北方

研究任何一时代的文学或任何一时代的历史,其最终和最高之努力,往往用于觅取对该时代之“人物”的精详的了解。因为文学创作和历史事迹之幕后,一定有“人物”,此等人物及其行事毕竟最使吾人感到兴趣。当吾人想起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或琉善(Lucian),便知适当罗马衰落时期。又或想起弗朗索瓦·维永(Francois Villon),便知适当中古世纪。想起一个时代的重要人物,马上感觉到那个时代很熟悉,也很明了。像“十八世纪”那样的名称,还不如称为“约翰逊(Johnson)时代”来得有意义。因为只稍提醒约翰逊的一生行事:他所常出入的伦敦四法学院怎样,他所常与交谈的友侪怎样,整个时代便觉得生动而充实起来了。设使有与约翰逊同时代而文名不足道之一人物,或一普通伦敦市民,其一生行事中也许有同样足资吾人榜样者,然一普通伦敦市民终不足引起吾人之兴趣,因为普通人总归是普通人。不论普通人喝烧酒也好,呷立顿茶也好,都只算是社会上无足轻重之偶发事件,毫无特色可言,因为他们是普通人。

倘若为约翰逊,则他的抽烟和时常出入伦敦四法学院,倒也是于历史上具有重要价值的史料。伟人的精神用一种特具方法反映于当时社会环境而垂其影响于吾人。他们的优越之天才,能影响于他所接触之事物,亦能接受此等事物之影响。他们受所读书本之影响,亦受所与交际之妇人的影响。若令较为低能的人物与之易地而处,则不会有什么特征可以发现。是以在伟人的生命中,生活着整个时代的生命。他们吸收一切所可吸收之事物,而反射以最优美最有力之敏感。

可是论到研究一整个国家,那普通人民便千万不容忽略过去。古代希腊的人民,并非个个都是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而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吉利,也不能到处散播培根(Bacon)和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种子。谈论希腊而只想到索福克勒斯、伯里克利(Pericles)、阿斯帕西亚(Aspasia)寥寥数人,势必把雅典民族之真相弄错。盖吾人尚须想及索福克勒斯的儿子尝以家务纠纷控诉乃父,更须想及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同时代的人物,他们不完全是爱美的,也不完全是追求真理的,而却是终日狂饮饕餮,唯以醉饱为务。争辩纷纭,谲变狡猾,唯利是图,这真是一般普通雅典人民的典型。唯利是图,诈谲多变之雅典人性格,有助于吾人之了解雅典共和邦所以颠覆之理,适如伯里克利与阿斯帕西亚之使吾人了解雅典民族之所以成为伟大。倘个别地加以评价,则他们的价值几等于零,但倘以集体来观察,则他们之所影响于国运之力量至为宏大。是以过去的时代,已无法将他们加以改造,至现代国家中,所谓普通人民,固未尝一日与吾人须臾离也,安得以等闲视之?

但是谁为普通人民?而普通人民又是怎样一个形象?所谓“中国人民”,在吾人心中,不过为一笼统的抽象观念。撇开文化的统一性不讲——文化是把中国人民结合为一个民族整体之基本要素。南方中国人民在其脾气上、体格上、习惯上,大抵异于北方人民,适如欧洲地中海沿岸居民之异于诺尔曼民族。幸而在中国文化之轨迹内,只有省域观念之存在,而未有种族观念之抬头,因而在专制帝政统治下,赓续数世纪之久,得以相安无事。历史上复遗传下来一种宝贵的普遍法式——文字,它用至为简单的方法,解决了中国语言统一上之困难。中国文化之融和性,因能经数世纪之渐进的安静播植,而同化比较温顺之土著民族。这替中国建立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友爱精神,虽欧洲今日犹求之而不得者。就是口说的语言所显现之困难,亦不如今日欧洲分歧错杂之甚。一个欧洲籍人倘旅经西南边境如云南者,虽略费麻烦,仍可使其意思表达而为人所懂,语言的技巧在中国使其拓植事业逐渐扩展,其大部盖获助于书写之文字,此乃中国统一之显见的标志。

此种文化上之同化力,有时令吾人忘却中国内部尚有种族歧异、血统歧异之存在。仔细观察,则抽象的“中国人民”意识消逝,而浮现出一种族不同之印象。他们的态度、脾气,理解各个不同,显然有痕迹可寻。假使吾们用一个南方籍贯的指挥官来驾驭北方籍贯的军队,那时立即可使吾们感觉二者不同性之存在。因为一方面,吾们有北方人民,他们服习于简单之思想与艰苦之生活,个子结实高大,筋强力壮,性格诚恳而忭急,喜啖大葱,不辞其臭,爱滑稽,常有天真烂漫之态,他们在各方面是近于蒙古族的;而且比较聚居于上海附近之人民,脑筋来得保守,因之他们对于种族意识之衰颓,如不甚关心者。他们便是河南拳匪、山东大盗,以及篡争皇位之武人的生产者。此辈供给中国历代皇朝以不少材料,使中国许多旧小说之描写战争与侠义者均得应用其人物。

循扬子江而至东南海岸,情景便迥然不同,其人民生活之典型大异。他们习于安逸,文质彬彬,巧作诈伪,智力发达而体格衰退,爱好幽雅韵事,静而少动。男子则润泽而矮小,妇女则苗条而纤弱。燕窝莲子,玉碗金杯,烹调极滋味之美,饮食享丰沃之乐。贸迁有无,则精明伶俐;执戟荷戈,则退缩不前;诗文优美,具天赋之长才;临敌不斗,呼妈妈而踣仆。当清廷末季,中国方屏息于鞑靼民族盘踞之下,挟其诗文美艺渡江而入仕者,固多江南望族之子孙。

复南下而至广东,则人民又别具一种风格,那里种族意识之浓郁,显而易见,其人民饮食不愧为一男子,工作亦不愧为一男子;富事业精神,少挂虑,豪爽好斗,不顾情面,挥金如土,冒险而进取。又有一种奇俗,盖广东人犹承受着古代食蛇土民之遗传性,故嗜食蛇,由此可见广东人含有古代华南居民“百越”民族之强度混合血胤。至汉口南北,所谓华中部分,居住有狂躁咒骂而好诈之湖北居民,中国向有“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之俗谚,盖湖北人精明强悍,颇有胡椒之辣,犹不够刺激,尚须爆之以油,然后煞瘾之概,故譬之于神秘之九头鸟。至湖南人则勇武耐劳苦,湘军固已闻名全国,盖为古时楚国战士之后裔,具有较为可喜之特性。

因往来贸易而迁徙,与科举时代应试及第之士子被遣出省服仕之结果,自然而然稍稍促进异种人民之混合,省与省之差异性乃大见缓和,然大体上仍继续存在着。盖有一颇堪注意之事实,即北方人长于战斗,而南方人长于贸易,历代创业帝王,几从无出自大江以南者。相传食米之南人,无福拱登龙座,只有让那啖馍馍的北方人来享受。实际上除却一二例外,如唐周二代的创业帝王,出自甘肃东北部,故有土耳族之嫌疑,其余各大皇朝的帝王,盖莫不起自比较阻塞的山陵地带,靠近陇海铁路,此地带包括东部河南、南部河北、西部山东和北部安徽。这个开业帝王的产生地带,倘以陇海铁路为中心点,它的幅径距离不难测知。汉高祖起于沛县,即现在之徐州;晋室始祖起于河南;宋室始祖起于南部河北之涿县;明太祖朱洪武出生于安徽之凤阳。

直到如今,除了蒋介石将军出生于浙江——他的家族谱系尚待考——大半将帅,多出自河北、山东、安徽、河南,也以陇海铁路为中心点。山东产生了吴佩孚、张宗昌、孙传芳、卢永祥;河北产生了齐燮元、李景林、张之江、鹿钟麟;河南产生了袁世凯;安徽产生了冯玉祥、段祺瑞。江苏不出大将,而产生了几位出色的旅馆侍者。五十年前,中国中部湖南省出了一位曾国藩,这个好像是例外,但是足以证明上述之定律:因为曾国藩是一位第一流学者,同时也是第一等大将,但他既系出生于长江之南,是以为食米者而不是啖馍馍者,从而他的命运注定应为贵显大臣,而不能为中华民族开创一新的皇朝。因为开创帝业这种工作,需要一种北方典型的粗粝豪放的态度,要具备一种淳朴而令人可爱的无赖汉之特性,要有爱好战争,不厌劳动而善于自利的天才——藐视学问与孔教伦理学,直至大局的南面称皇,那时孔教的尊皇思想始有用于他,然后大模大样大讲其尊孔之道。

粗暴豪迈之北方,与柔荏驯良之南方——二者之异点,可以从他们的语言音乐与诗歌观察而得。你可以把陕西的歌曲跟苏州的歌曲作一对比,立可发觉其决然不同之差异。一方面陕西歌曲声调铿锵,乐器用击筑拊嗒板而和歌,音节高而嘹亮,颇类瑞士山中牧歌,歌声动则回风起舞,似在山巅,似在旷野,似在沙丘。另一方面则有那耽安淫逸之苏州的低音歌曲,其声调呜咽哽嗌,似长叹息,似久困喘哮病者之呻吟,因其勉强哼嘘而成颤抖之音律。从寻常对话中,亦可以察觉明朗清楚之北平官话,其声调轻重之转变分明,令人愉悦;而苏州妇女之甜蜜柔软之喋喋琐语,多圆唇元音,抑扬波动,着其重处不用高朗之发声,而徒拖长其柔悦婉转之缀音以殿于句末。二者之差异固甚显然。

关于南方与北方语言腔调之不同,曾有一段有趣故事。据说一次有一位北籍军官,尝南下检阅一连苏籍之军队,当这位军官大声喝令“开步……走!”的时候,全体士兵屹立不动,屡次喝令,均属无效,正无法施行其命令之际,其连长系久居苏州习于苏俗者,乃禀请军官准其另自发令,军官准之,连长乃一反军官之清楚明朗的“开步……走!”的急促腔调,而出以婉转诱惑之苏州口音,“……开……步……走……嗳……”果然,全体军队应声而前进了。

诗歌里面,像这样歧异的色彩,表现于第四、第五、第六世纪者,尤为浓厚。当时北部中国初次经鞑靼民族之蹂躏,汉人之受有教育者相率渡江而南下。值此时抒情诗方发皇于南朝,而南朝统治阶级,颇多为抒情诗能手。民间复通行一种体裁别致之恋情小曲,名为“子夜歌”。把这种热情的小诗,与北方新兴的富有朝气的质朴诗作一对比,二者情调之歧异是深刻而明朗的。吾们且看那时候南朝歌曲的作风怎样:

读曲歌

打杀长鸣鸡,

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子夜歌

路涩无人行,

冒寒往相觅。

若不信侬时,

但看雪上迹。

南宋之际,又有一种韵律长短错综之活泼的抒情诗,称为“词”。其内容大抵描写妇女之深闺幽怨,绣闼伤春;或则吟咏黛眉粉颊,素抹浓妆;或则吟咏红烛朱栏,丝帏锦屏;道相思之苦,热恋之情。“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惜弯浅黛,长长眼”。其幽韵多似此类。人民而习驭于此种恋情诗歌之萎靡情绪,其被发表豪放质朴简短诗歌情绪之北方民族所征服,固为自然之结果。北方之诗歌盖直接取自荒凉北方之景色而不加润色者。下面一首为很好的例子: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看这一首小诗,倒是魔力非凡,相传一位北朝大将,竟能借此短短数句之力,于新败之余,收集余众,激励将士,使军心复振,因能重整旗鼓,杀回战场。下面又一首小诗,为另一北族将领所作,乃咏其新购之宝刀,其情绪风格,适与南方的恋情诗词成一对比:

新买五尺刀,

悬著中梁柱。

一日三摩挲,

剧于十五女。

另一首则风格音调更见雄壮:

遥望孟津河,

杨柳郁婆娑;

我是胡家儿,

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

快马须健儿;

跋黄尘下,

然后别雄雌。

像这样的诗歌——南北两方作品的内容与技巧之完全不同——对于吾人今日研究中华民族之构成分子,南北两大血统之异同上,有很大贡献,值得吾人之玩味。吾人于此更可进而了解何以具有两千年磕头历史,习于户内生活,缺乏普遍运动,而能不追踪埃及、罗马、希腊之后尘而退化,而崩溃。然则中国果何以能免此厄运乎?二 退化

退化这个名词,常易为人所误解,因为它的意义只在比较上显出来,而非是绝对的。自从有了艳丽的化妆品和真空地毯扫除器之发明,现代人类好像专把一个人的清洁程度来判断他的品行之高下。因之有人觉得狗的文化业已增高,因为它现在每星期洗澡一次,而到了冬天,又穿上腹衣。著者曾听到几位富有同情心的友邦人士谈起中国农夫的生活,说他们的生活是“非人类的生活”。欲谋救济,第一步工作,似非把他们的茅舍和用具总消毒一下不可。

其实人类退化的信号,倒不在乎龌龊。而却恰恰在乎畏惧龌龊,而且从一个人外表来批评他的体格和品行之健全与否,实在是危险的。彻底说起来,欧洲人生活于温暖适当的公寓而享用奢华之摩托车,其适宜于生存,远不如中国农夫之住居低矮而不知消毒之茅舍中。凶恶系天然生存于婴儿与野人天性中之品性,也不是退化之征象,倒是畏惧痛苦,才真是退化之标志。一条狗倘只知道吠而不会咬,常被牵引遨游于市街,给妇人们当做玩物,这种狗只能算是一条退化之狼。就连具有约克·邓姆赛(Jack De Mpsey)式之勇猛,亦不足在竞技场之外自夸人类之光荣,他只能矜傲其工作之力量而享受舒适之生活。就是进化比较高等的几种动物,它们的身体组织,具备较为敏感而精密之机构,更具有特殊技能与较大之生活力,而且有比较优良之意志,此等动物亦非必尽属壮健与清洁之动物。体格及品行健全与否之真问题,人类与一般动物无异,乃在于他的工作之能力怎样,他怎样善于享乐其生活,并他的怎样适宜于继续生存。

观夫眼前的自然环境,就很可以明悉数千年来文化生命所生种种效果的明显痕迹。中国人民业已使其生活适合于其社会的文化的环境,而此环境所需要者,为一种持续的精力,一种抵抗的、消极的力量,因此他已丧失了大部分智力上、体力上之进攻和冒险之才能,此种才能本为原始森林中祖先生活之特性。中国人发明炸药之兴致至为幽默,他利用此种发明物来制作爆仗以庆其祖父之生辰,仅此一端,可知中国人之发明力,乃系沿和平之路线而进行着。在美术上工尚精细过于活泼的笔触,盖出于活力较弱而性格较为温和的本性。在哲学上他的爱尚情理过于攻势的辩论,真可由他的圆颐而轮廓浅平的脸蛋儿见其特征。

轻视体格上之勇武和活动,并普遍地怠于奋斗生活,密切地影响于体力之退化。城市中之布尔乔亚阶级,感受此种影响尤为显著。这样的情形,倘遇拥挤于街车中或举行竞技会,彼时欧洲人与中国人比肩而立,则更易观察。不卫生之生活方式与饮食过量之习惯,说明中国布尔乔亚阶级何以多具萎垂之肩膀与无神之目光的外形,欧洲学龄儿童与中国学龄儿童之先天的差异,亦属很易明了。在运动场上,总可以发现欧洲父亲或欧洲母亲所生的孩子,他的敏捷、活泼和体力的充盈,一切皆较为优越;而忍耐力和学艺比赛则较为逊色。

许多住居上海的外国寓公,对于中国友人的冷落生疏的态度,无不诧异。彼等固未知中国人不耐作费力之长谈,而于应用外国语言时为尤甚。是以凡中西合伙的伙伴,不论婚姻上或商业上的,辄中道而分离。其故盖缘于欧洲人之不耐华人迂缓舒徐,而华人则不耐西人之躁急好动。从中国人之眼光观之,美国爵士乐队指挥之摇膝颤动,和欧洲人在船舶舱面上带跳带跑的大步走路法,简直可令人笑痛肚皮。

蒋先生和宋先生是稀有的例外,其他中国政治领袖大多不耐刻苦工作,他们的工作态度是不甘效牛马之任重致远,而欲享受高等文明人之生活,其人生观即为不屑“劳形役性以自疲”。故蒋先生、宋先生之所以能成为最高领袖,即在其具有较高之坚定本能与耐劳苦之精力,宋先生曩年辞财政部长职时,曾引用中国俗语“力大如牛”以自喻其健康,而并未托词于任何糖尿症、肝脏病以至精力交瘁等,以为辞职之口实。“称病辞职”固为一般无耻官僚之惯技,中国官吏每当政治上发生困难,辄扬言旧病复发,至所何病,则精神上、体质上之病恙,名目繁多,自肾弱胃伤以至头昏脑聩,倘欲开一名单,真可塞满一新式医院之全部病房。其实所患者皆属政治病耳。

中国政治领袖又有一特性,即一登政治舞台,大多不复继续求学生活,亦不复从事写作——只有孙中山先生为唯一之例外——而当其发挥议论,洋洋洒洒,则人人以第一流大学者自居。倘使中国领袖中会有《托洛茨基自传》那样的巨著出世,那算是超乎尘世可能的奇迹。虽至中山逝世十二年之今日,市上犹找不出一本中国人自写而内容优美的传记。也找不到正确信实之曾国藩、李鸿章和袁世凯等之传记。

至于一般大人先生,走进衙门,则捧一杯清茶,谈谈无涯无岸之山海经;回到公馆,则嗑嗑瓜子,优哉游哉,就此消磨了一辈子光阴,犹得谓之“学者的风度”。此等事实,又可说明为何中国名家作品的集子中,所收的材料总是宝石样的短诗、精细小品文、替友人著作捧场之短序、墓志铭、简短游记等,占去百分之九十五之篇幅。当一个人挨不上掌权势,还是以文雅为上策;当一个人谈不到欺侮人,才非讲情理不可。吾人曾能几度遇到像司马迁、郑樵、顾炎武那样的人物,他们的伟大著作,昭示我们一种不屈不挠的雨果(Victor Hugo)、巴尔扎克(Balzac)的精神。这是两千年大磕其头的奴隶生活所能给予一个民族的遗产。

试将人民之毛发肌肤审察一下,也能告诉你数千年足不出户的文明生活之结果。通常男人家脸上缺乏髭须,虽有亦极疏落,为此种生活后果为一个示例,因此中国人一般即不知使用家常刮须刀。至如男人家胸膛上丛毛尨茸,在欧洲所在多有,在中国则未之前闻;更若妇女樱唇之上而留些小髭,在欧洲数见不鲜,在中国目为情理之外。非但此也,据医家所说,以及其他著作之记载,谓中国妇女之私处童山濯濯者,实繁有徒,俗谓之“白虎”。中国女人之毛孔较欧洲女人为细,故其皮膏纹理较为柔而美,而肌肉因亦较为软弱,实为缠足制度所培育而成之结果。此缠足制度表现另一种女性美。鉴于此种实效,广东新丰之养鸡家,将雏鸡自幼禁闭之暗栏中,使一无盘旋之余地,因是新丰鸡以肥嫩驰名,其味殊美。中国人之腺分泌想来也必较为减少。因为中国人觉得西洋人之所以养成每天洗澡之习惯,目的乃欲解除皮肤所散发之强烈臭气。不过最堪注意之差异,当推中国人之声带,盖比之西洋人颇觉失却一种充实的回响特质。

关于五官感觉之内容,著者未有深切之研究,但耳目之应用,尚称优良,殊未可非议;至于中国人嗅觉之灵敏,可由其烹饪之特长一点见之。北平方言,当一个人说到“吻小孩子”的动作,叫做“闻”小孩子,这实在是极正确的表白:因为吻小孩子实际上的动作,却是“闻嗅”,这亦足以表示中国人对于嗅的观察之精细。在中国文学里头,亦不少同义于法语作品Odeur de femme中的美丽辞藻,举其浅显者,则有玉人芳泽、绮骨香肌、花容月貌、兰质蕙心,甚至芳名芳龄,无往而不芳,无往而不香,然亦不可谓非曲尽其妙。反之,对于冷、热、痛楚、嘈杂声浪之敏感性,中国人远逊于白人;其故缘于中国人在家庭自治体制度下饱经磨折,对于此等困苦之逆来顺受,已成习惯,我们的“神经”或许即因此而得受西人之恭维,亦未可知。中国人有几种特殊美艺,具有纤巧之天才,足证其感性之精细——如中国之一般手工艺出品,大可负责证明——而相对的关于遭遇痛楚,则感觉至为低劣迟钝;中国人民于领受痛苦的忍耐力之强大,真可谓匪夷所思!三 新血统之混入

但中华民族之得以继续生存,非仅赖粗线条的神经之忍耐力,实在他们所以能生存以迄今日,却有赖于吸收蒙古民族之成效。此乃一种系统发育的生理移植所发生之作用,你可以观察每一次新血统的输入,必继之以文化上奇葩之开放。观乎中国人民一般的体力情况,很容易发觉他们并未能全然逃免衰老的文化生命之定数,因而发生一种特征,遇有较为新兴而好战之民族向之进攻,辄无法自图挽救。中华民族的生命,好像是在迂缓而安静地向前蠕动着,这是一种沉着坚定的生活的范型,不是冒险进取的生活的范型;其精神与道德习惯亦相称而具和平与消极之特征。这就是历史上常间歇地被北方民族所征服的根源。政治上,这个民族曾经数度被此等侵略者所灭亡。问题至此转至“怎样在此政治上被压迫的环境下,保持其原来之民族”。不是她如何挡拦侵略之军事煞星,有如都尔战争(Battle of Tours)中基督教国联合抗拒回教军之所为;而是她如何在侵略魔手下维护其生存,而且,事实上反吸收了侵略民族的新血胤,转以自荣,而能不丧失其民族特性并保持固有文化之存续。是以中华民族的生命,好似用一种特殊的范型鼓铸出来的,故其祖先的奋斗力的丧失,不致即陷于种族本质与抵抗力之丧失,此种种族本质的抵抗力存在之关键,即为中华民族继续生存之关键。

新血统之混入,很可以说明中国人民今日所具种族自存力之程度如何。历史上,新血统的混入,往往巧遇于相间有定率的周期,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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