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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7 00:2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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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年英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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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恋

山河恋试读:

南山南,北山北

1

你给我编织的那些毛衣统统都找不到了,阿梅。还有我给你写的那些信,那些字迹工整的钢笔小楷,每一字都仿佛浸透了蜂蜜。我记得那些信是放在故乡的,用一个很大的麻袋装着,有几十斤重吧,在你我都找到了各自新的归属之后,你把它们退还给了我。我回去找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找着。毛衣就更是了无踪迹了。我承认我是个健忘的人,但再怎么健忘,也不可能忘记爱情,何况还是初恋。有一年我跟朋友结伴去黔北,车过桐梓,我想起了我当年去寻找你的那个春天,我们经历过的那些思念的日子,那些甜美的生活的碎片,居然还像刚杀青的图画一样,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一切都恍如昨日。但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东西如此鲜活,有些东西却无影无踪,仿佛从不存在。那个春天我们在路边的那棵石榴树下坐了多久?最后一次拉着你的手我说了些什么话?我自己不记得了,我想你大概也不再记得了。有一回我还跟人去了高平铺,我的天,你当年工作的那个厂房还在,但模样完全改变了,那时候是被树林包围着的温馨红砖小楼,如今却是豪华现代的洋楼一片,但周围的那些松树还在。我记得那时我因为爱你而出走,而到松林里去哀伤哭泣,我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让你爸爸和你都很担心,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2

这些年我学会了独立生活——洗衣服,买菜,做饭,枯坐。漫长的时日里,我喜欢躺在阳台的摇椅上边阅读边享受阳光,偶尔我会起身到书房里翻阅旧日影集。但每次翻阅,我其实又很害怕看到那些黑白的照片。有一张是我和你并排坐在河边的合影,我们那时候真是年轻啊,青春靓丽、光芒四射,但奇怪我那时一点也不喜欢照相。我总说自己长得难看,其实现在回头去看,那时候的我还真是帅气迷人,难怪你会迷上我,对我百依百顺……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会想象你跟我生活在一起的样子,你会为我磨墨添香吗?会给我端茶倒水吗?如果我们最终没有分手,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在我们单位里谋到一个职位?比如去管理图书什么的,或者就干脆跟着我做了全职的家庭主妇?但我想有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你的生活绝不至像今天这样窘迫,也不至于沦落到每天靠搓麻将来打发生命的地步,我不会允许你过这样的日子,我会教你读书识文,把你培养成一个安分守己而气质高雅的女人。事实上,你本来就有着一种天生的高雅气质,只是后来的生活和命运把你扭曲和改变了。3

我回到故乡的那个夏天的黄昏,母亲说你和你弟弟刚刚离去。许多年了,我们曾经如此亲密的亲戚关系都已经疏于来往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罪过。母亲说,她不是不想回到你家去看看,但是,她年纪大了,腿脚又不灵便,已经走不动了。母亲对我说起这事,她眼角有泪。我只能背对着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记得有一年我到你家去看望你父母亲,除了你父亲,没一个人搭理我。我理解他们的那种心情。我知道我有罪,我不该遗弃你……如今你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阿梅,说起他们,我知道我是何等的亏欠!好几次我想去他们的坟上看看,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缺乏勇气。我能够想象得到他们见到我时的那种失望的心情……包括你,今生今世,我知道你是多么不想再见到我。有一天傍晚,我独自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你原先老屋所在的位置,我知道你的老屋早已经没有了,十多年前就已经被你父亲卖掉,但我还是很想去看一眼那地方,那个能唤醒我童年记忆的温馨故地。没错,老屋的确已经不见了踪影,但门前有人正在建造一座风雨桥。我走近的时候,看到有很多人在那里上下奔忙着,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没人会认识我了,就大着胆子走近他们。没想到有人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一下子就红了脸……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当然无意再逗留下去,胡乱拍过几张照片,我就仓皇逃走了。一边走我就一边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遗弃你,我留下来,跟你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经营祖辈传承下来的产业,如今我岂不是也跟当地的同辈一样德高望重,儿孙绕膝吗?我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样恓惶孤单的地步?4

没错,除了母亲和你,在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在这纷纭的尘世中,我劳碌过,挣扎过,存在过,也曾跟别的世人一样,有过种种色彩斑驳的梦想,但最终,万物归零,我丧失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年轻时我会料到今日的结局吗?当然不会,不然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去求索那所谓的理想世界……那次,在你求助于我,被我拒绝之后,你说,亲人其实也是靠不住的,亲人有时还不如普通朋友,我说,朋友都是暂时的,而且可以选择,亲人却是永远的,无从选择。于是你沉默了,不再反驳我。但我知道,我说这话,其实也是自欺欺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要说想要依靠谁的话,那真是谁都靠不住。最好的人生,当然是谁都不靠,要靠,那也只能靠自己。但是,当你向我开口求助,我就知道,你还在爱我,至少,你还在信任我,这使我感到安慰,同时深感悲哀,因为你一直信赖的人,却是伤害你最深的人。这,可能是世界的法则之一吧阿梅,我说不清,但我想世上的事多半就是这样。我记得《圣经》上有句话说,“伤害你最深的人,必是离你最近的人”。想来真是这样的。5

五十岁不到,我就拄拐了。医生的诊断,是说我有腰椎间盘突出症,我自己的诊断,则是“报应”。没错,就是报应。换句话说,是神在收拾我。要命的是,我眼睛也彻底完蛋了,既近视,又老花,完全的模糊干涩……所以如今大多数的时间里,我只在家中枯坐,面对着空洞无聊的时间和空间,无所事事。有人说我在沉思,其实我什么也不想。有时候,我对自己有一种怀疑,就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真实地活着。但是,你可以做证,我年轻时是多么生龙活虎、强壮健康啊!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单位在五楼,从一楼到五楼,我通常用时不到一分钟,而且,抵达后居然不喘气,不出汗,甚至连心跳都不加速……唉,那是什么样的年代!什么样的年纪!如今我拄着拐,驼着背,光着头,跟一个八九十岁的老朽相差无几,甚至不如……我是无神论者,但我经常会想到“报应”这个词,我觉得一切都是报应,一切都是因果……那么,我有没有后悔过或忏悔过呢?有的。当然有。而且是,常常有。但最终,我宽恕了我自己。我现在对待任何事情都习惯于报以微笑,我不是没有主见,而是不想有主见,因为真正的答案,其实都在主那里。换句话说,真正的主见,其实就是主的见解。6

我头脑里成天浮现一句歌词——南山南,北山北——就只有这么一句,这是从哪里来的歌词呢?我是在哪里听过的这歌呢?我为什么只记住了这两句,别的歌词却记不住?还有,偶尔,我会在村口路头遇到一些年轻人,他们会叫出我的名字,给我问候,但我完全不认识他们——我有时就想,他们是不是我曾经认识的人,而我为什么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或者,他们之中,有人还是我的亲人?比如,我的子女也在其中?我不知道。看着他们活蹦乱跳的背影,我常常会想起我自己年轻时候的一些生活经历……南山南,北山北,嗯,我似乎想起了点什么来着。2015年10月15日

在故乡打捞生活的秘密

1

我去盘磨拍照,走老路去,即旧时我们村去盘磨村的必经之路,一条残存的花街石板官道。

中途要经过一个小山包,那也是我们村和盘磨村的分水岭,左边是属于我们村,右边属于盘磨村。但小山包岭上的田土,不知道为什么却全部属于盘磨村。

站在小山包的岭上,可以看到我们村的全貌,也可以看到盘磨村的全貌。每次回家,我都喜欢到那岭上去拍摄。

同时,每次到那岭上,我都会想起很多年前那岭上死去的一个女人。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母亲,抑或那是谁家的媳妇?总之,她死了,但她是怎么死的,我至今没有明白。

我那时几岁?七岁,还是十岁?我记不得了。我挤在人群中,看了一眼那躺在岭上庄稼地里的妇女的模样,她很年轻,穿着花衣服,身上有屎……大人们围着她议论纷纷,有人在哭。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没能忘记那一幕——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死人。2

路上有一种黑色的草莓,小时候特别爱吃——小时候似乎什么都爱吃,也觉得什么都好吃,现在再也没那胃口了——我刚想伸手去摘取一棵黑草莓,打算重温一下少年滋味,但转瞬之间我打消了念头,我觉得草莓本是上帝赐给鸟雀们的食物,我不该跟它们争食。

但我接着又发现有很多成熟的草莓干在藤上,似乎完全没有鸟雀和老鼠的光顾,于是我想,没有动物的光顾,草莓可能会生气吧?因为草莓是需要通过果实去传播种子的,果实无人问津,草莓的生命就无从繁衍。

于是,我摘取了一棵草莓,尝了一下,发现完全没有童年时候的味道,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3

岭上的包谷已经收了,只余下枯干的包谷秆。我想起几个月前,我来这里拍摄时,它们还是非常青葱苍翠的一片。就是在上个月前,我看到的色彩也还是青翠的。但转眼之间,季节居然已经入了秋,而且已然是中秋。

想来世上最无情的东西就是时间了。昨天晚上我在路上遇到大嫂桃花,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你今年见老噶英。我说是啊,一年比一年老啊大嫂。她又问我五十几了?我说五十几了。她说,那难怪,都五十几了,也该老了。

老是自然规律,我一点也不担心老的到来。但大嫂说我今年见老,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什么。我当然知道自己见老的原因所在——简单说吧,我看荧屏的时间太多了,不是电脑就是手机,从前一直1.5的视力,如今下降得只剩下零点几了,关键是,总是干涩、难受、流泪……我去很多医院就诊,医生开的药五花八门,但没一种药最终根治了我的眼疾,如今我泡眉肿眼,眼袋沉重,看上去比赵忠祥还赵忠祥!4

盘磨村的田坝里有人在打谷子。大多数人家使用的是脱粒机,电机声音轰轰作响,震彻山谷。但也有少数人家还在使用传统的谷桶打谷,“嘭”“嘭”“嘭”的声音似有若无,仿佛遥远的梦境。

我多次说过了,我并不反对现代化,但在我心中,却始终惦记着传统。比如我下午走的这条路,就是传统的老路,这老路有什么好呢?其实也没什么好。尤其跟眼下的公路比起来,就更是看不出好来。我说了,老路要翻越一个小山包,要爬坡,下坡,绕道,走起来耗时远远多于新路,新路是公路,直接沿河走,无论是步行还是乘车,都平坦而快捷,所以新路当然优于老路。但老路是花街石板路,走起来别有情趣,而且走老路到岭上,可以看到很美的风景,这是走新路看不到的东西。

夕阳西下时,我来到田坝中央,拍摄正在打谷的人们,有人在跟我打招呼,因为机器轰鸣,他们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回应了他们,但我不知道对方是谁,我的眼睛可以说报废了,近乎一个准瞎子,我只能从那人的身影和声音去判断可能是谁,不过我心里其实也不真正在乎他们是谁了,对我来说,这个世界谁在跟我打招呼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的日子已经接近尾声,我的世界也即将完结,我还在乎谁是谁吗?

不过河里成堆的垃圾还是让我感到难过。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在这条河上裸泳的日子,那时候的河水何其清亮!那时候的鱼何其多!那时候的天空何其湛蓝!那时候两边的小溪沟里,还有团鱼、娃娃鱼和石蚌……那时候在我们村子周围,到处是原始森林和参天古树,还有取之不尽、采之不竭的各种木耳和冻菌……唉,俱往矣!5

我回到家时,天快黑了。母亲热了旧饭等我来一道吃。家钟吃过饭了,来到公路上散步,他自言自语,说明天还会有雨。

我问他怎么知道明天还会有雨?

他指着远处的山坡对我说,你看那一团云,如果走的是黄桥方向,就会下雨,如果走的是岑卜方向,就没雨,现在走的是黄桥方向,明天肯定要下雨。

我问他这个预报准吗?

他说,百分之千的准,我观察几十年了,没一次错的,准得很。

我后来仔细分析,走黄桥方向是南北方向,走岑卜方向是东西方向,从气象条件上分析,南北是冷暖空气的交汇和碰撞,有雨可能性大,东西方向则是气流的平移,缺少冷暖反差,下雨的可能自然就小。

但家钟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他读过多少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父亲是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之后就再也没回过盘村的,至今也杳无音信,那么他自幼失怙,想来读书应该不会很多。在我少小的年代,他曾出任过几届村干,担任着一个播放村广播的角色,他儿子跟我是同龄人,也是同学,我小时候偶尔去他家玩,最羡慕他儿子可以播放他的电唱机。

如今他儿子举家外出打工多年,很少回家。他老伴也去世多年,现在他是独自一人生活,其孤独景况可想而知。

我每次给他照相,他都很配合。因为他曾主动要求我给他照一张标准像,我不仅给他照了,而且还给他放大了装了框送给他。那相照得不错,他很高兴。“借藕国洋?国洋借麻同姚委银借?”(你吃饭了没有?没吃来跟我一起吃)我用侗话跟家钟打招呼。“借艮,淆会借。”他也用侗语回答我。这侗语的意思是:“我吃了,你们快吃。”

我知道我的话其实是故意客套。因为除了有红白喜事,家钟是从来不去别人家吃饭的。

在这一点上,家钟跟大哥元完全不一样——家钟不仅从不去别人家吃饭,而且个人活得很清爽干净,不贪杯、不恋食,简单朴素,清心寡欲。6

我昨天从榕江赶回老家,刚进家门,正打算交代母亲,晚上我来做菜,我从城里买了些蔬菜回来,就看见哥根从公路上走来了,他远远就跟我打招呼,问,老英来屋啦?我说,嗯。他说,走!去老元家吃晚饭去,他杀了两只鸭子。

我问他老元怎么杀两只鸭子,家里有什么喜事?

哥根说,他没什么喜事,就是想杀两只鸭子来腌,做腌鸭肉,剩下的“高噶定罢”(侗语:直译是“头耳脚翅”,意译为“边角废料”)就留给我们吃。

我说好,那我跟你去。

其实老元请客我不大想去。上个月我回家,他特意请我吃饭,也是喊哥根、哥燕、弟成他们作陪,但他买的是死猪肉,煮了一大锅,我去了,不吃也不好,吃也不好,很尴尬。哥根看我为难,就说,不要紧的老英,我们吃得你也吃得。

吃是吃得,吃了当然也不会马上死掉,但我觉得我们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实在没必要再去吃这个东西,当年我们当然是吃过死猪肉的,但那时是因为物质匮乏,买不到好猪肉,现在物质这么丰富,我们怎么还吃瘟猪肉呢?

但我还是吃了,因为在老元家,除了瘟猪肉,再没别的菜。

不过我吃得很少。我尽量多喝酒多说话。

老元为什么要买瘟猪肉给我们吃呢?

因为他买不起好猪肉。

用我们当地的话来讲,他做不起人生。

少小的时候,我和他是同学,我们一起上学,我们常常被寨上的其他同学群殴。我被打,那情有可原,因为在我们那一批去上学的人中,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发育也晚,身体单薄,被打是难免的,但老元比我年长很多,人又长得牛高马大的,但还经常被那些小他很多的人打,甚至打得很惨,我实在想不通。

后来,他失学了。再后来,他娶媳妇了。再后来,他有孩子了。

他的孩子是男孩。一转眼,如今那小男孩也长大成人了。前几年到外面打工,带了一个媳妇回来,在家乡办了酒,大家都来恭喜老元,以为他不久以后就会当公(爷爷)了,没料到他那儿媳是骗婚的,后来跑掉了。他儿子人财两空,只好再次外出打工。

老元的婆娘是一个很漂亮又很能干的人。早年我多次见过她独自在山上劳作的情景。见到我,总会用很软和的侗语跟我打招呼。“麻言公啊?”(你回家来啦,公?)她是跟孩子的班辈称呼我的。看来当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确给老元带来了实惠。

但后来的某一年,这婆娘却跟人跑掉了。老元开始时还到处去找,但都没找到。村人说,连他儿子都知道他的妈妈在哪里,但就是不让他爸爸知道。

老元最后也不找婆娘了。他心里其实可能也很清楚,自己配不上这婆娘。

他现在也是一个人生活。孩子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几乎不回家。7

吃鸭子的几个人是老元、哥燕、哥根、弟成。哥燕的婆娘也在外面打工,不常在家。哥根的婆娘是跟在福建打工的儿子带孙崽去了,也不在家。四个人中,只有弟成的家庭是完整的,但他却经常跟这三个孤独的男人混在一起。村里人把他们叫作“四人帮”。

一个人吃饭无味,他们经常轮流做饭吃。

只要看到我回到家,他们吃饭就会叫上我。我当然很乐意出席。不是说我贪吃,而是我喜欢听他们讲村里的故事。

但我很不喜欢他们的生活习惯。

他们的生活习惯可以概括为两个字,那就是“懒”和“脏”。

我有时候也请他们吃饭。但我弟媳很不高兴。我弟媳是四川人,爱干净。而那几个单身佬,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干净。

喝酒消毒。我跟他们一起吃饭时就多喝酒,少吃菜。

这天晚上,老元的鸭子煮了一锅。他先把鸭腿夹出来,一共四只,用一个大碗盛着。我开始以为他是留给他父母的。他也声称要给他父母留点菜。还说他父母最爱吃鸭肠子。哥根就满锅翻找鸭肠子。结果,找出来的鸭肠子被直接送进了老元自己的嘴巴里。

哥根很诧异。老元愤愤不平地说,留给他们?他们咋个不留给我?

他说的是父母没给他留下什么产业,好田好土都留给了他弟弟。

哥根试图以我们地方的风俗习惯来解释这个原因。旁边哥燕不同意了,说,你说的我们地方老人历来都是跟满崽一起住,自然在分割财产时会偏向满崽一点,这个在我家这里是不成立的。

的确,哥燕的父母是跟他哥哥住的。所以在分割财产的时候,他一点便宜没占到。不仅没占到,反而很吃亏。

从我的角度讲,我不喜欢他们这样议论老人。在我看来,天底下没有哪一个老人不爱自己的孩子。财产的分割可能有不完全公平的地方,但对某一个孩子偏心我以为是不存在的。

而且,我觉得,不管怎样,父母给了自己生命,这就是最大的恩德,孩子唯有倾其所有来报答父母才是,不该有任何对父母的抱怨言语和不敬行为。那些知道自己的父母还活在人世,却不去相认,不去孝敬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可以说不配为人之子。8

老元的鸭腿后来是分别给了哥燕的孙子和弟成的孙子各一只。还有两只留给他父母。他父母跟他弟弟居住在寨上,八十多岁了,耳聋目瞎,已经老得走不出自己的家门。

因为耳聋,所以他们说话都很大声,大得全寨子的人都能听到,所以他们家不存在任何秘密。

我每次见到他们,都会给他们一两百元钱,我叫他们自己去买糖,有一次,我在给了他们钱之后,真的看到他们去买糖。

两位老人的年岁比我父母亲都大,但班辈却只跟我平班,所以我平时叫他们二哥和二嫂。

他们一辈子勤劳,心地特别善良。但两人都没文化,二嫂又多病,日子从来不景气。然而有一年我大学放暑假回家,父母找不到钱给我去上学,就挨家挨户上门去借,结果整整走了一个上午,最终只在二哥二嫂家借到两元钱——二嫂说不是借给你的,是送给你的,拿去吧,不用还——二嫂那时脚生毒疮没钱去医院看病,却把仅有的两元钱给了我,至今想来仍然令我感慨唏嘘。

我们吃完回家。临走时,我嘱咐老元赶紧把那只鸭腿送到他弟弟家去。老元说,今天不送了,明天再去送,今天他身体很不舒服。

回家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思想,如今我固然很看不惯老元他们的所作所为,但设想一下,如果我当年没考上大学出去,我也跟老元他们一样在家里务农,那么,我是否也还是那么地爱着我的父母呢?我是不是也还那么孝顺和慷慨呢?

我的答案居然是:不知道。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我宽容了老元他们。9

老元的奶奶跟我奶奶是姊妹。所以,我们是姨妈亲。按姨妈亲这层关系称呼,我和老元是平班同辈,所以老元平时不叫我“家英”,而叫我“老英”,我当然也无所谓,但村上的人认为他这样叫是不礼貌的,理由是传统上,我们以本家为大,家谱里也只记载直系亲属谱系,而没有记载姻亲谱系。

我倒习惯叫他“大哥元”。

他在这天晚上招待大伙的鸭子不是他专门去市场上买来的,而是他自己养的。他养了二百多只鸭子。由于经营不善,目前只剩下90多只。

我弟弟给他简单算了一下账,说如果90多只能够按本地行价全部顺利卖出的话,刨开当初买鸭子的本金加上后来的饲料投资,他还可以赚三千到四千元钱。

弟弟随即又说,表面看来,他还是有钱可赚。但问题是,这鸭子他养了四个月,人工费用要算进去的话,那就等于是亏本了。因为每个月的工钱不到一千元,等于是比打零工还不如。

大伙也说,四个月才赚三四千块钱,那等于是亏本。

但大哥元说,亏和赚,我们都不去管它,现在我们得吃鸭肉却不假,如果我不养这批鸭子,我们今晚就没鸭肉吃。

大伙说,这倒是,这倒是。

大哥元不仅有鸭肉给我们吃,还有鸭肉来腌,事实上他把鸭子的主要部分全部剁碎来放在坛子里了,只留下一些“边角废料”给我们收拾。以后,他还有腌鸭肉吃。这也是我们地方的传统佳肴。

作为一个在生活方面已经彻底失败了的人,大哥元还有着如此的生活计划,我略略感到有些讶异——我一直批评他是盘村最懒的懒汉,看来多少有些冤枉他。10

大哥元有一张照片,是他穿着破烂的补巴衣服抱着自己孩子的影像,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照的,是哪一年照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给他照的,只知道从他的表情上看,那时他的心情很不错,虽然从衣着上看,那时他的生活依旧很拮据。

有一天,他把那张照片交给我,要我帮他拿去放大,然后装框给他——之前我曾给他父母拍过照片,并放大装框后带回来,如今悬挂于他家堂屋的板壁上,成为他家的一道风景,令所有来到他家的客人都竖起拇指,赞不绝口。

我后来当然也把他怀抱小孩的那张照片放大给他了,但没装框。我只给他过了塑。他也很高兴。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反复看那照片——我知道,那是大哥元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如今他再也回不到那样的时代去了……11

我因为经常回老家小住,有朋友就谣传我在老家修了一栋大别墅,其实,我在老家不仅没有修别墅,而且连一间茅屋也没有。

我现在居住的这间房子,是我弟弟的厨房,面积不到十平方米,本是我弟弟用来堆放谷物的房间,考虑到我经常回家,没地方住,就腾给我做了临时的客房。

我在客房里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就几乎没剩下多余的空间了。但我住下来,觉得完全足够。

我先前在省城贵阳,住的也是十平方米的一个单间,也是一住多年。“那你一定是在湘潭买房了吧?将来在那里养老吗?”又有人这样问我。

我说我在湘潭也没买房子。我在湘潭住的房子是学校送的,没有完全的产权。学校前两年倒是在学校附近修了集资房,很多老师都去集资修房了,但我没有。

我不想买房。

我生活过几个城市,从未买房。

养老?我似乎也从未认真考虑过这样的事情。

无所谓,真的。我觉得到哪里养都无所谓,如果真有老的一天的话。

我不怕被别人笑话为生活的失败者。因为我从来没有胜败或者成败的概念。事实上,我历来很藐视那些所谓的成功的人。我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从来都不看他们。

我看什么呢?

我看耶稣——这个一无所有的巨人,他唯一的财产是宽恕。

再怎么成功的人,其实住十平方米也足够了。吃两碗米饭,会撑死。

我说过了,人唯一平等的东西,就是死亡。

所有的贫富,到头来,其实都一样。

所以我和哥元、哥燕、哥根、弟成他们,其实没有本质的分别,而只有职业的不同,仅此而已。

但我还是不喜欢大哥元那样的人,虽然我内心对他充满了同情。

因为他活得太没有尊严——他固然也偶尔请客,但大多时候,他喜欢在别人家的餐桌上谋求口福,只要有人喊,他必定出席,别人就是不喊他,他也会寻找各种理由和借口挨拢过去……我觉得人生天地间,可以在爱情、事业和生活各方面一败涂地,但不能在人格尊严上有丝毫丢份和散失。

我喜欢像家钟那样的人,自强、自立、干净、简单,活得矜持而尊严。2015年9月24日

山路上的天堂

1

宰便镇,一个边远又边远的高原山区古老小镇。除了像我这样特别喜爱山地旅行的游客,一般人是很难知晓这个地方的。我昨晚到达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尽了。我只好临时入住路边的一家小小客栈。我在客栈里吃住。然后照例在凌晨4点钟醒来,照例上过洗手间之后就再睡不着,干脆爬起来打开电脑查看昨天拍摄的图片。我喜欢反复研究地图,好使我明白自己所在的准确位置。我看了半天地图,到凌晨5点钟又倒在床上迷糊了一下。6点钟天亮了,起来洗漱,就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了。但突然想起手机里还有蛮多照片需要转移到电脑,于是又倒腾了半天照片,到7点半钟才收拾完毕下楼吃早餐。8点钟准时出发,驱车前往加车苗寨,那个著名的梯田之乡。

有太阳,天气不错,沿途也有不少好镜头,可惜好相机坏了,备用的相机差,所以能拍摄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好照片并不多,实在非常遗憾。

从宰便到加榜这条路我是走过多次了的,真正的轻车熟路。我还是像从前那样,不慌不忙开着车,又不慌不忙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偶尔会停车拍摄。

一路磨磨蹭蹭,到加车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我把车停到路边,然后提着相机往寨上走去。

去寨上看什么?

不知道。

加车梯田上的稻谷早已收入粮仓了,原先浩浩荡荡的游客大军如今踪影全无,一个也看不到。除了我。这天我是村寨里唯一的外地游客。

远远走来一个老人,我用长焦镜头对准他,拍摄。我发现他是去年加车祭祖节的主持人,一个寨老。我认识他,但他肯定不认识我。

他向我走来,我担心他跟我伸手要钱,就故意把脸扭到另一边去了,仿佛我之前并不曾拍摄过他。“你从哪里来?朋友!”我没逃过他的关注,他叫住了我。我只好把头调转过来,微笑着面对他。“湖南。”我说。

我该说本地话的,但一出口竟然又是该死的普通话。“湖南哪里?”他又问。他说的也是普通话。“湖南湘潭。”我想跑掉。

我他妈明明是贵州人,此刻怎么就成了湘潭人了呢?!“哦,那你是来自毛主席家乡的人了?湘潭那地方我年轻时去过,地方非常平,地方非常好。”他说。

我的天,我怎么就被他给纠缠上了呢!此时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只想一个人在村寨内外或田间地头随意走走,看看。“哦哦……那个……老人家,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呢?”我知道跑不掉了,只能安心下来对付他。“好多年了……我去当兵……”

如果是在从前,我会很喜欢听老人家讲他的故事,我甚至会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然后写到我的文章里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我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我知道我不是厌倦生活,更不是厌世,但就是对一切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太阳懒洋洋地照在加车苗寨的木楼瓦檐上。总能看到有人在寨子中间为生活奔波,走动,进进出出,像快速播放的电影镜头。而我则像个鬼影似的在田间和小路上出现,被人意识到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却又完全视而不见。

一上午我都在加车寨子里转悠。转到中午,我回到梁老师家吃饭。那是加车最早接待游客的人家。八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加车,就住在他家。但他记不住我了。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住他了。我叫他爱人给我来一盘青椒炒小干鱼,他爱人很爽快地答应了。菜上来后,我喝一杯啤酒。结账时一共30元,还是稍微贵了一点,但也没办法了,其他家都不搞吃的,连粉也没人卖。

我在他家给相机重新充了电,然后继续上路。

车出腊俄之后,我沿河走,到巨洞和巨洞前面一个叫恰里的寨子拍摄了几张好照片。那是我多年前拍摄过的一个满是禾廊的寨子,一般人发现不了,当年是从江县委宣传部的赵光庭部长带我去的。一个隐秘的世界。一个被遮蔽的天堂。一切都没变,不同的只是当年我使用胶卷拍摄,舍不得多拍,现在用数码相机拍摄,所以拍了很多。

到四寨河口,我直接上占里。我想抓住最后的光线,就直接上去了。而且直接走到了坡上,没在寨子里停留。果然是抓住了最后的一点光,拍到了一组收割糯禾的镜头。

天色完全黑暗下来之后,我回到占里吴原家,居然恰巧遇到老朋友李文明来找他老婆的眼镜,就喊我去隔壁他认识的一个鬼师家吃饭。原来他们刚刚来吴原家订了晚上入住的房间,然后出去熟人家找饭吃。李文明祖籍榕江,苗族,现居凯里,供职于州政府文化部门,担任副局长职务。爱好写作,善于摆门子讲烂话,也喜欢喝酒。

酒过三巡,我说我不能喝了,他说再喝一杯。我推辞不掉,喝了一杯。他又加了一杯。我还是推辞不掉。最后我干脆不再推辞了,他喊喝多少,我就喝多少。终于大醉。

见到熟人有时有好处,但更多的是坏处。感觉还是独自单干好。2

一觉醒来,发现李文明一家早走了,天也变了,变阴天了,而且开始降温。

昨晚喝酒太多了,今晨我感觉头极疼,胃难受,不想起床。于是继续睡觉到8点钟才起床。洗漱之后先到楼下叫吴原的老妈煮面给我吃,然后到寨子上走了一圈,没发现特别有意思的镜头。路上遇到昨晚在他家吃饭的吴鬼师,他叫我去他家吃饭,我说吃过了,他说那晚上去他家吃,我说晚上再说。

在西江开客栈很成功的老友胡近清说要来看我,于是我就在吴原的客栈里等他,没去坡上拍摄,结果他来对了——他先是邀请我到堂安看看,说有块地,可以跟我合建房,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没兴趣,他又说肇兴那边有芦笙比赛,想不想去看?我说,也可以,但我兴趣还是不大。最后他打电话给黄岗小学的吴老师,问那边有什么活动不,吴老师说那边有婚礼,我说那可以去看看。

小胡到来的时候,我在街边吃粉,吃完之后,我跟他去黄岗,结果看到了一场很不错的婚礼。黄岗的婚礼居然跟小黄的婚礼完全不同,场面非常的热闹。这是我今天的一大收获。

回到占里村时我相机里的卡满了,电池也干了。我导照片、充电,然后休息了几分钟,结果天色很快黑下来了。我再到寨子上转时,虽然还是能看到有人在抛挂糯谷禾把,但天黑,还是没办法拍摄,就回到吴原家,他们夫妇也正好从坡上回来了。

7点半钟吃饭。我顺便把钱给吴原。给100元,50元一晚,包括吃。3

本打算中午离开占里,往大塘去看苗族鼓藏节的,但我走到山冲里去之后,居然天晴了,我开始还拿着雨伞,最后这把伞变成了遮阳伞。

路上遇到小吴——去年占里过盟誓节时我入住的房东家男主人,他停车问候我,并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上山,我说不用,我自己慢慢走。

这一次,我比上次走得更远了,看到了整个山冲里的梯田,我深信,还没人发现这片梯田,这其实是一片非常迷人的梯田,堪比广西龙脊梯田,有非常广阔的旅游开发前景,但我也担心开发起来之后,占里的原生态品味会消失掉,正如当年我呼吁开发岜沙,结果岜沙陷落了,后来又建议开发小黄,小黄也沦陷了。

在山上遇到几个捕鸟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这种人很可恶,但我还得装笑脸跟他们打招呼。

我在山下守候一对夫妻挑稻子从岭上走过,但等半天他们也不走过来,我只好走掉了。

我中午没吃饭,只吃了吴原妈妈送的一坨糯米饭,口渴得要命,找不到井水喝,只好返回到吴原家里来喝。我回来导照片、充电,然后继续上山拍摄。下午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没遇到特别好的景物,但在溪边遇到一牧羊老人,我跟他说我要给他拍照,老人家很配合,站在那里任我拍摄。我对那几张照片还比较满意。

今天的收获还算可以——至少,我把占里的田土走遍了,我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被称作“糯米崽”了,也似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在七百年前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搞清楚占里人跟土地的关系,才能解开占里文化的真正密码。4

早上7点起床。7点半吃面条后直接驱车下山,直奔大塘。

大塘的路比我想象得好走很多,也比我想象得好找。而且,大塘人很热情。虽然与岜沙是同一支系,但人非常好,照相时从不跟客人伸手要钱。

上午有雨,下午出了一阵太阳,热得我换了草帽。上午有祭祀仪式,下午也有祭祀仪式,而且,都非常的神秘,可惜我没向导,全靠自己单独打拼,东奔西跑,非常累。

遇到一上海小年轻,说是银花的熟人,知道我。留了我的电话和微信号码。

摄影人不多,有几个当地的,虽然素质不高,但没有太妨碍我的摄影,唯一的遗憾是我的机子不行,还有就是我没注意避开一些杂乱的背景杂物,有点乱了。再就是曝光始终难掌握好,因为是备用机子,很少用,不熟悉,今天整体感觉就是稍微欠曝了一点。

所有仪式活动在下午5点钟全部结束,我直接驱车走下江。恰好遇到我的大嫂和三哥在家,他们安排我食宿,住在他家门市对面的酒店里,宿费70元,吃在大嫂家,他们刚好也要请人吃饭,有鱼,有猪脚,有腌鱼,还有牛肉,都很好吃。

我喝了两罐啤酒就上楼休息去了。5

昨晚我睡得比较早——大约9点钟就睡着了——半夜听到有人在吵闹,就醒来了,时间是1点半钟左右,就起来上厕所,然后又习惯性地睡不着了。干脆起来打开电脑看昨天拍摄的图片,还算满意。到5点钟再睡下。7点起床。

开始天阴,我下楼时,看到三哥和大嫂在忙,本来想先吃猪脚粉再上街赶场的,看到他们忙碌,只好推后。我先是到河边去晃荡了一圈,拍摄了一些赶场的镜头,很精彩。大约9点钟回到大嫂店子里吃猪脚粉。又有猪脚吃,很开心。

吃完粉,我再次上街拍摄,一直拍摄到11点钟,我才来跟三哥辞别,驱车回榕江。

因为下雨,从下江到榕江的公路非常难走,我的车还被剐了底盘,并且在过一处烂泥路时被迫倒退回来,重新走上一条其实也非常难走的路。

下午2点到达好友文贤川的公司,他刚睡下,听到我来,赶紧起床,给我泡茶,跟我谈摄影。

我想多给他讲摄影,就去车里拿电脑到他公司的办公室打开,结果,他全无兴趣,带头打麻将去了,我只好自己玩。我后来独自在他公司附近的荒野里拍摄了一组芦花的照片。

晚上有吴兴宇等人陪我喝酒。文贤川亲自下厨做菜。主菜是鱼。大家喝了不少酒。我总量控制,两杯,结果还好,没大醉。

他们没叫我开车,而是叫一个姓符的人开车送我到侗乡蜜宾馆。6

下了一夜雨。

本来,贤川的意思是叫我今天在他们公司逗留一天,因为他们今天杀了一头牛。但我自己悄悄改变了主意,我还是打算回宰麻老巢,然后就不回来了。

吃过早餐后,吴总叫小朱开车送我到文总他们工地,看到文总他们已经把牛杀了,我就直接对文总说我想回宰麻去,而且不回来了。我原以为他会挽留一番,没想到他居然非常爽快就同意了,并且叫张支书给我砍两斤牛肉带回宰麻去。张支书给我砍了大约五斤牛肉,肉还是热的,我放在车子后备厢里。然后辞别大伙离开了榕江。

从榕江到宰麻的路烂得一塌糊涂,而且一路堵车,我庆幸自己走得早,走得晚的话,下午可能到不了家。

抵达宰麻老家时,只有小狗豆豆出来迎接我。姊妹(即孩子的母亲,她带我受洗之后,我们以弟兄姊妹相称)随后也来帮我拿东西。我把牛肉交给她。她交给弟媳爱竹搞中午饭吃。

中午爱竹搞酸汤牛肉吃,味道很不错。7

气温继续下降。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

早上到新厕所解溲。的确方便了一些。然后下楼吃早餐。爱竹做的酸汤米粉。太多了,我吃了两大碗,饱得行动都不方便。

我本来打算在家继续写点东西——有个东西甚至开了个头,但感觉不好,就放弃了。恰好姊妹过来告诉我,她要到大寨去找谁谁谁拍摄照片。我就有心跟她去。听说我要去给她采访过的人物拍照,她就打电话叫来很多人,那些人都很高兴被我拍摄。

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就有人邀请我们去丰登侗寨拍摄他们唱歌的情形。因为上次姊妹写了他们寨子,却没写到他们,他们感到很失望,就非常希望姊妹能去写他们,拍摄他们。而且已经跟姊妹约过多次了。姊妹问我去不去,我说那去吧。

于是,我们就坐他们的车去丰登。组织这次活动的是宰南的一对夫妇,他们把我们带到那里,刚好遇到有人在吃喜酒——宰麻本身就有三堂喜酒——还有人在立鼓楼,我就去拍摄了一些画面。拍到一组赌博镜头时,被一个人阻止了,说不准我拍。后来那人来跟我道歉,说不知道是姐夫,其实我们是亲戚。

很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带着一伙妇女要到山上拍摄的时候,另外一伙妇女也赶来了,但被这伙妇女拒绝,说当年那些人嫌她们长得丑,不要她们唱歌,现在她们也不要那些人来唱歌。我开始觉得这伙妇女有点过分,后来想想,觉得她们其实也有道理,就不说话。最后其实我都把她们带到鼓楼去唱歌了。

她们的鼓楼很简陋,但有火,我拍摄了一组照片。各种因素(有相机质量差,也有天气不好等的原因)导致照片拍摄得不是很理想。但丰登侗寨的男人唱歌很不错,算是领教了。

拍摄完之后,我们回到岭上搬迁房吃晚饭——恕我直言,无论是中饭还是晚饭,都很难吃,中饭和晚上其实都是一样的,就是冷饭、冷菜加上腌鱼腌肉——我几乎没法吃下去,但姊妹坚持在这里吃,我也只好随便。姊妹自己却没吃完一碗饭。

但是,她们吃完饭后来聊天,我才得知她们唱的歌,都是由一个从增盈嫁过来的女人教的——这就是文化的传播,文化,其实就是这样传播和蔓延的。

饭后宰南夫妇开车送我们回宰麻。姊妹一到家就去拷贝我的照片。我则洗脸、洗脚之后才打开电脑。8

早上7点起床。洗漱。早餐。然后,8点钟驱车出门。我要到锦屏去参加一个关于党史研究方面的会议。

我主动给姊妹留了2000元钱。

姊妹要去九潮给父亲打一床棉絮,她问我打8斤还是10斤,我说,给老人打,就打10斤。我顺路送她到九潮,然后返回三孔桥,走寨蒿、育洞、洋洞、盖宝、平途、平寨、固本、启蒙,于下午4点半到达锦屏。我想到亮江桥边一洗车店洗车,没想到那家洗车店却关门了,很遗憾——我之所以想去她家洗,是因为曾经有一年我在她家只洗了外面,给了她10元,其实她洗得非常仔细,我觉得很愧疚,想弥补她,但没想到她关门了,不知道什么原因。

从平途走平寨、固本,到八受、猛馁,这一段是新路,我之前没走过,路况一般,但风景不错,我其实很喜欢在那些偏僻的小镇住下来,只要有网络,我觉得在那些地方住下,真是不错。平寨属于黎平,但因为靠近锦屏,讲的却是锦屏话。

从盖宝走平途,我再次经过那个叫状巴的侗寨,今年初,我曾和小贝一起在那里拍摄李花,非常的美丽,但当时我看地图,只知道那寨子叫归更,这次特意拍摄了照片,才知道属于状巴村。

我来参加这次会议,纯属朋友约会,说白了就是给老朋友王宗勋一个面子,因为会议是他主持的,而我对党史素来没任何研究。不过,来了也还是有收获。至少,有了这样的一次旅行。

晚上吃自助餐。吃得很饱。因为中午没吃饭,有点饿了。

回到房间,居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我自己从卫生间出来时,突然踩住了自己的裤脚,把裤子踩落了,而且把裤子皮带上的纽扣踩断了,等于把皮带报废了。

这皮带本来也该报废了。那是写作《寻访且兰故都》时在黄平买的皮带,我还记得那皮带的价格是80元,是一个湖南老乡卖给我的,已经有五六年了吧起码。这下该买新的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上午怎么出门。9

锦屏文友石玉锡一大早就给我送皮带过来了,他说先拿一根旧皮带给我用,还有一根新的在办公室,等得空再去拿来换。

我们一起下楼吃早餐。早餐后,他直接去会场,我上楼收拾一下,把会上送的书全部带下去。

我被安排在上午发言,而且是主题发言,20分钟。我瞎讲一气。效果一般。毕竟,我对这段历史不熟悉。而对于王宗勋等人的作品,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因为不是文学作品,不好评。当然我尽量讲真话。

中午还是自助餐。

饭后石玉锡上楼跟我休息。我给他讲了点关于他创作的事情。下午两点半继续开会,我就不去了,我在房间里写作《文学与人类学演讲录自序》,写完后发给民族出版社的编辑石朝慧。

晚上会议闭幕。喝酒。大醉。10

7点起床,7点半下楼吃早餐。昨晚酒多了,头颇疼。而且,感觉身体十分不适。我就只吃了两碗稀饭,外加一些水果。

石玉锡给我带来了新的皮带,我把旧的换给他了。

早餐后我离开锦屏。驱车前往天柱。酒劲儿还没过,感觉开车不是很能把控,就减速慢行。9点10分就到天柱了,但找地方停车找了很久。我有些犹豫,开始想拿车到中学停,后来想拿到县委停,再后来开到了弟媳所在的学校门口。不过,最后我把车子停在广场旁边。瓮洞镇党委书记罗朝开准时赶到,把我接到他车子上。我来天柱是受他的邀请而来的。因为湖南托口修电站,淹没了他们镇,他被迫搞移民新村建设,想请我去把把脉,看看怎么才能把移民新村搞出点民族特色来。

我坐他车子去瓮洞——从小到大,我经常听到我父母及我姑妈们唠叨,说我有一个姑妈嫁到瓮洞,嫁去的时候带走了很多的嫁妆和银饰,从此再也没有回娘家来看一眼……所以我把这次旅程看作寻亲之旅。但其实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我那姑妈,因为我到了瓮洞之后才想起,我父母之前告诉我,我那姑妈其实嫁去的地方是瓮洞的大段村。大段,那就在另外一个方向了。

我和罗书记中途在吴绍周故居看了一眼。因为是国民党的将军,他的故居没得到保护,破烂不堪,但房子还保存着,很有文物价值,县里和州里倒是列为文物保护单位了。但实际的保护效果很差。

上午11点钟我们赶到镇上,因为被托口电站蓄水淹没了,镇上居民住房大半被淹,被安排在临时的工棚里,所以看上去很凌乱,同时卫生环境也很差。

罗书记带我到码头看了一眼,然后我自己上街串了一下,立即有很多村民来给我诉苦,说这不公平,那不公平,我后来问罗书记,才知道他们这里的情况其实很复杂,总的来说,矛盾在于老百姓是被迫搬迁,心中有怨言,而搞水电站的五菱公司对老百姓的补偿并不到位,包括当时给瓮洞镇政府承诺的二十万元搬迁工作经费,最后也只到账了一半。

中午在镇政府食堂吃饭,吃鱼。鱼是河鱼,味道不错,可惜我昨晚醉酒,没什么胃口,不过他们不停给我夹菜,我还是吃了很多鱼,饱得几乎行走困难。

饭后我们驾驶快艇去托口看了一眼,罗书记和一个姓龙的小伙作陪,四十分钟就到了托口,在托口码头上岸拍摄了一下,又到电站大坝看了一眼,然后就返回了。返回的途中,我们去“黔东第一关”那块碑看了一眼。

在快要到达瓮洞镇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一个叫梅子坡的小寨看了一下,他们坐船先回去。然后小龙拿车到梅子坡来接我,我们直接去一个叫岑板的村子吃饭,那村子有一个村民是养殖户,养蛇,他杀了蛇招待我们。

我昨晚的酒还没过,但还是拒绝不了主人的盛情,喝了两小杯米酒。席间,我大谈对瓮洞旅游开发的若干建议。罗书记和大伙都比较在乎我的意见,说要落实。我的建议是希望他们把那些将要被淹的旧房子集中起来,搞一个老瓮洞村,以保存历史感。罗书记说我这建议很好。

饭后我们返回镇上,他们把我安排在一个叫“仁兵宾馆”的旅社休息。这旅馆是新开张的,很多东西都还没开封。条件尚可。我困极而眠。11

早晨6点半钟醒来。7点半钟我收拾完毕下楼,出门。我打算自己到新市场走走,看看,结果,我临时改变主意,想到江边去看看渔民交易的情况,但在半道就遇到了司机小龙和罗书记。他们驾驶一辆越野车过来,我坐他们车去吃早餐,然后一起去岑板村——就是昨晚吃饭的村——看一古塔,说是此村曾培育有三位举人,一位进士。

我们到了白塔,没什么可看的。途中遇到一农人,倒还热情,带我们走村串寨,主动介绍村中情况,感觉本地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热情。

我们随后参观了村里三百年老木房,然后回到新集镇参观,很快就看完了,时间不到十点钟。罗书记留我吃午饭再走,我要求马上走,我知道客走主人安的道理,何况,我还真有事情。

小龙送我回天柱。到天柱我自己驱车回盘杠老家。

一路顺利。到家时,看到堂弟年松在给他刚去世的父亲烧纸包,这是送别亲人的最后一程。他们都看到了我,但没跟我打招呼,我也没跟他们打招呼。

我到家后遇到哥根和家光——家光居然被政府遣送回家了,这位赫赫有名的上访专业户,天柱县政府各级部门人人谈他色变的角色,居然被送回家来了。他给我诉说自己的不幸史,我本来想多听点儿的,但后来听他完全是自言自语,就听不下去了,连他侄儿哥根也悄悄走掉了,幸好哥江来解围。他来之后,我跟他说话,家光就自然被冷落了,他只好拄着拐,去年松家找饭吃去了。

晚上我请我们村的哥根和盘磨村的姜学灵吃饭。跟姜学灵喝了三大碗米酒。大醉。12

酒喝多了,一夜难受。想起姊妹说的,只要你承认自己是耶稣的信徒,主就会保护你。的确,因为我没敢于承认这个,所以,我时刻受到世俗的伤害——我其实不该跟姜学灵喝那么多酒的,母亲说,他是老酒鬼,每次喝酒必醉,而且,经常摔倒,跟他姐夫年辉一样,昨晚上我上楼之后,他继续在家里吵我母亲,我母亲有病在身,心烦无比,他又不肯走。我对母亲说,下次我再也不喊他喝酒了。

早上下楼热水洗碗,煮面吃,母亲本来想要我带她去岑卜打针,但后来自己感觉好些了,又改变主意不去了。我也省了一件事——毕竟我今天上午还要填写教学计划表,要发给教学秘书,她说今天是截稿日期了,再不交的话就要被扣钱。

中午煮稀饭吃。我吃了一大碗稀饭。加糖。胃痛顿时缓解了许多。

母亲看我吃那么多稀饭,就问我是不是昨晚醉酒了?我说是的,母亲就说,不要贪酒,酒是害人的东西。我说我知道。母亲说,我也不想多讲了,对谁都不想多讲,只希望你们能多活几年。讲得我几乎掉泪。

上下午阳光很好,我一直在家写作,中间偶尔出去照相,最后于傍晚时分去哥根家吃饭。遗憾我没带相机去,因为大哥元坐着的时候或烧火的时候,形象确实不错,我用手机拍摄了几张,很生动,可惜不是用相机拍摄的,质量不高。

我喝了一大碗糯米酒,哥根自己烤的米酒,不是很好,但也有一定的度数,反正,可以醉人。

我有时候感觉,故乡本来就是天堂,但有时又觉得,故乡其实早已是他乡。

于是我把路上的途程看作天堂。

然而人间只有地狱,哪有天堂?2015年11月23日

新日子 旧日子

1

老屋实在太老了,老得像是一件刚出土的文物,许多的椽皮、川枋都已朽掉。就在我二楼居室的窗户外面,有一块川枋已经断裂下坠,给人命悬一线的感觉。但是,楼下的人们依然没有警觉,继续在下面行走、劳作、生活,甚至大家每天都照样在露台上摆下宴席吃饭,我真担心那川枋以及川枋上的瓦片会随时掉落下去,那样的话,事情可能就很悲催了,说不定会出大事。我给家人说了我的担心,他们也只是表示同样的担心,同时祈祷般地说,嗯,但愿不会有事。又说,过几天就找人来捡瓦,到时候再重新修整一下。2

这老屋是姊妹祖传的一份产业,我先前对此没任何兴趣。但有老人在,我们总得回去探望不是?回去就得吃住不是?先前我们每次回去都是跟家人住在新屋里的,虽然拥挤一些,但因为住的时间不长,倒也没有太大的妨碍。但后来住的日子稍多,我们就还是感觉到了有诸多的不便。比如厕所,先前只有一个老式的简易木板公厕,不仅不够用,而且蚊虫凶猛,很难满足我们一家人的需要了。于是,姊妹率先改造了厕所,她把传统的木板公厕改成了跟城里人一样的贴着瓷砖的有淋浴设施的现代卫生厕所……后来,因为支教的需要,来的客人和朋友又增加了许多,所有的生活设施都还是显得不够用了。于是我建议姊妹另辟蹊径,寻找新的落脚点。姊妹想了很久,决定重新修整老屋。我对此不置可否。其实我的内心,还是渴望能购置新居。我所希望的所谓理想家园,应该有独立的院落,房前屋后没有别的人家,最好都是树林,门前有一个可以停车的院子……但这样的居所显然一时还很难找到。姊妹只好把她母亲留下来的旧屋打扫一番,装修一番,作为我们临时的居所——也许是永恒的居所吧,可能。3

老屋为两进三间木楼。本来是一栋完整的房子,却不知道当初是出于何种原因竟然把中间的一间留给了另外的一户人家居住。而那户人家现在却不在这里居住了,他们在外面修了房子。老屋不堪岁月和风雨的侵蚀,到处捉襟见肘。姊妹要维修老屋,我们还得征求那家人的同意。但那家人爱理不理,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事情真是不大好办。我问姊妹当初怎么就把这房子卖了一间出去呢?姊妹说她也不甚清楚。不过我想起了我的老屋,却是实实在在被贫下中农们强占去的,没有任何理由,我的老屋先是被生产队做了草寮——专门存放稻草的地方——后来又改作纸厂,再后来就被一把大火烧掉了,老屋基立即被贫下中农们改造为农田,现在是一个远房的堂弟在那上面新修了房子——村里目前最显赫的一栋别墅式洋房。我八十多岁的大姑妈每每回家,总会激动异常地对我们说,那老屋地基,原来是你们公的……我们就笑她,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可能也是别个公的……我姑妈很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原来也是你们公的,这里原来是他的菜园,他成天拿一把椅子在这里歇凉……4

老屋的柱子很大,瓜也很大,看上去非常坚固牢实,难怪姊妹舍不得这房子。我能想见房屋主人当年采伐杉木造屋的时候,周围的自然生态是何等的良好!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峡谷两岸到处是茂密的森林……毫无疑问,木楼的兴盛应该是跟当时的植被状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能说那时候仅仅是因为经济的贫穷才普遍选择了木楼,其实在那个时代,砖房同样是一种时尚的建筑,许多的大户人家,也的确在林立的木楼中引进了一定规模和数量的徽派建筑,不过,那都只是偶尔的借鉴和点缀罢了,而对于大多数的人家而言,选择木楼作为住房的主体建筑不仅性价比高,而且有深厚的传统美学根基在,更容易被大伙所接受。木楼青瓦,青山绿水,当年的村寨建筑在整体上暗含一种人与自然相互亲近和相互依存的和谐密码。可惜这样的密码在今天已经被人们彻底丢弃和遗忘了。在钢筋水泥迅速取代木楼建筑的时代,我们再也看不到丝毫和谐的因素存在。我们看到的建筑现实,统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乱!5

不能说“乱”就不好,事实上,“乱”也能体现和谐的美学。我们的传统语言修辞中,就经常讲到一个词,叫“乱中有治”。但问题是,“乱”中必须有“治”,或者“乱”中必须有“制”,否则就是乱七八糟,乱作一团。而我们今天的城市化进程中建筑造型的现实,恰恰大多体现为“乱”中无“治”,是名副其实的乱七八糟。最近的几年里,我专门拍摄了一些现代建筑图片,无论是大城市的,还是小城镇的,抑或边远乡村的,所有的新建筑,都只能用“土豪”加“无知”四字来形容。那些奇怪的瓷砖就不用说了,那些毫无想象力的火柴盒就不用说了,那些乌七八糟的玻璃呀、塑料呀、琉璃呀、铝合金呀、不锈钢呀之类的材料的大量使用也不用说了,就是在一个建筑的空间布局上,我们也远远没法跟古人相比。我知道有人会反驳我,我们现在的地价是什么地价,古人的地价是什么地价,现在的人口规模是古人的多少倍,我们怎么可能在建筑空间上跟古人同日而语?答复这些人的驳词我只需要请大家看一个事实,就是去看看日本,或者看看法国……6

老屋后门的墙上挂着一只竹编的笆篓,当地人叫“票耒”,我疑心是“瓢篓”的误读。当然“瓢篓”这个词是我想象的,意思就是像瓢一样的篓子。还是说笆篓最通俗易懂吧。但这笆篓跟普通的笆篓略有区别,就是尾部翘起,形似一个弯钩。当年法国汉学家安妮·居里安来到侗乡,她对这东西很好奇,她不知道这玩意儿是用来干什么的,后来我告诉她,是用来放镰刀用的,她一下子“哦”一声明白了,似乎豁然开朗。其实她并不真正明白,因为笆篓的用途还很多,装镰刀只是其中的功能之一……墙角里还放置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三脚架,我问内侄儿这个是干什么用的,他说不知道。他当然不会知道了。在他们所生活的年代,鼎罐和撑架(即铁三脚架)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很奇怪,人们现在偶尔还会怀念起鼎罐和柴火煮的饭来,城市的郊区里,就常有所谓的农家饭庄打起了“柴火饭”或“鼎罐饭”的招牌,但是,无论如何,那个时代是再也回不去了,人们所吃的,顶多是一种怀念和记忆。7

隔壁的木楼虽然无人居住,却有一窝蜜蜂,每天飞出飞进,甚是繁忙。我问姊妹这家人都没人来居住了,怎么还会有蜜蜂呢?姊妹说,这蜜蜂原来是在她们家的,后来因为家里谷物生虫,需要打一种什么农药,蜜蜂就跑到隔壁家去了,隔壁家没人居住,正好可以避开一切人为伤害。我觉得这蜜蜂的逃跑行动正好隐喻了这个时代我们人与自然的关系。没错,蜜蜂并没有太多的智慧来选择到什么样的人家落户,它们只有依赖本能而踏上逃亡的途程。但它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隔壁固然无人居住,但周围还不到处是人?如今我就住在它们的隔壁里,与它们每日为邻。我常看到有些蜜蜂会飞进我的屋子里来,遇到玻璃就飞不出去了,然后是一头乱撞,瞎折腾半天终究还是找不到出路。我不厌其烦地打开窗放飞它们。我注意到它们每天要“嘭”(就是爆棚,倾巢出动)出来两次,一次是中午12点左右,一次在下午6点左右。它们为什么要“嘭”呢?是开会,还是有战争,我不知道。我问姊妹,她也不知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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