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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7 04: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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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麒凌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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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久等的归人

你是我久等的归人试读:

推荐序

到现在为止,陈麒凌在《一个》上发了四篇文章,篇篇都很精彩,也很有特色。那种对生活看破而不道破的老成,对感情铺垫和细节的把握,扎实又有个性,非常难得,受到我们编辑部的一致推崇。最近的《猪肠碌你吃过没》到了沸点,在编辑部盲选里得到了最高票。我们平台受众相对年轻,口味流行,编辑口味又多少有些传统(很多文青编辑),陈老师的文章是优质又流行,征服了我们编辑部也征服了我们的用户。推荐给大家。小饭

走了那么远,无非寻找一盏灯

我的编辑张馨月让我写篇序,叫我开头的时候写两句感想,说说这本书孕育了一年多,光是想书名就历时半年多,然后选文的纠结、做封面的痛苦——几千多张照片,还有无数次讨论会的激辩与推翻。编辑们的名字总谦逊地写在封底,我想在这本书开始的时候致意一下,为没人看见的时间里那些心血和执着,感谢馨月、子华、王晶、昭雯,还有小贝。

同时,也感谢友善的小饭慨然推荐,这恩情放在心里头了。

我很喜欢老杜的两句诗“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记忆中很多个夏天的傍晚,大雨将至密云满天,背着书包一路跑啊,远远看见家里的灯光,就踏实了,再大的雷声都不怕,到家了。

小时候玩过家家,百玩不厌的一种是“捡小孩”。把一堆枕头被单当成冰天雪地,然后我的妹妹坐在那里假哭,装成一个迷路的很冷的小孩。我就用张小棉被包着把她抱回家,那种暖暖的贴在怀里的感觉,很是满足。不过妹妹很快就长大到我抱不动了。

少女时代关于爱情的想象,有一幕是这样的,爱人深夜出差归来,风尘仆仆。灯下的饭桌,我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鸡蛋青菜面(当时只会做这味),然后他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吃,我看着他吃。

刚毕业那年,我住学校的单身宿舍,学校在半山腰。白天出去的时候,我总要把窗前的小台灯拧亮,为的是晚上回来,在山脚下就看到小屋的光,就好像有人在等着,多晚都在等着。

多少年了,这些事其实不常想起,直到一天有读者留言说,我在你的文字里找到了家。

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当我独自面对着空白的屏幕,慢慢敲下一行又一行文字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是天色将暗通往家门的小路,还是冰天雪地里的小棉被?是深夜里热气腾腾的一碗鸡蛋青菜面,还是上山的灯?如果说你能在这一行行的文字里看到温暖和光亮,那何尝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呵。

比利时诗人卡雷姆说:“哪只蚂蚁不像你一样,舒舒服服地在草上爬行,自以为是在世界的中心。”即便是广瀚时空里一只自足的蚂蚁,也乐于晃着触角去探望另一只蚂蚁的草径或沙丘。我们上路,一心往远方去,却不知道远方有什么。我们轻易地离家,却又不承认想家。我们轻易地告别自己,却又到处地找寻自己。而路途上那些个人的高与低、晴天和雨,走着走着你是不是,忽然就不想说了?

每个人都是世界中心的蚂蚁,每个人只够刚好懂得自己。

所以我们在意那点温暖和光亮,宛若回家,家的意义就是安放吧,无论多晚都有人等着。我们走了那么远,无非是寻找一盏灯。

而一个讲故事的人能做的,只是守着这窗灯火,笑着说一句:“回来了,进屋喝杯水吧。”陈麒凌2015年5月22日于龙舟水的阳江

一只住在十七楼的羊

他们在街市上乱转,一个人,一只羊,不知是她陪着那羊,还是那羊陪着她。

那只羊,终于被很多人看见了。

晚间新闻的随手拍栏目,它被人用手机拍了段视频。在世纪城名都小区宏伟的楼群间,在狭长而工整的草坪里,那只羊被拴在一段铁栏杆上,昂着头看人。有个男孩用小棍子撩它,它反应敏捷,咩地叫一声,举起两只前蹄,竟直立着要扑过来,围观的人哄地散开。它依旧昂着头,嘴里嚼着草,傲然而立。

那是只灰黑色的小羊,骨肉匀称,在羊的年龄里该是个少年,头上刚长出两茬小尖角,它很珍爱这两茬小角,没人的时候,常常自己在空气里俯冲,有人的时候,它会忽然疯起来,竖着小角上蹿下跳佯作顶人。有时候也来真的,尤其钟爱小朋友,那次就把一个四岁小姑娘的腿肚子划破了皮,幸好当时是拴着的。小姑娘嗷嗷大哭,家长来找羊算账。张奶奶这才跑出来,护着她的羊。

张奶奶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新巴尔虎右旗,蒙古族,她长得就像历史书里的铁木真,大脸盘,疏短的眉毛分得很开,双眼细长,带着些愣愣的神气。她瞅瞅小姑娘的腿肚子说:“破了点儿皮儿没啥事,用唾沫擦擦就好了。”小姑娘的家长不乐意了,吵嚷起来说要是破伤风狂犬病怎么办这是小区公共绿化带谁让你不把宠物管好。看热闹的人多了,张奶奶害怕,一边拉着羊往家走,一边还孤单地辩着:“这是羊啊又不是狗,它天天都洗澡,它没病。”那只羊跟着她进了电梯,也跟人一样昂着头看数字键层层亮起来,后面进去的人都尽量贴着电梯壁站,只有张奶奶一个人说话,“别害怕它不顶人,它就爱和小孩玩。”电梯停在十七楼,张奶奶和她的羊到了。电梯里的人松口气,摇摇头说现在真是养什么宠物的都有。

他们错了,那只羊不是宠物,虽然张奶奶宠它,刚抱回来的时候给它冲奶粉喝,天天拉着它出去吃草吹风晒太阳,晚上拎着一桶温水在阳台上给它洗澡,用软刷子给它刷毛,要很小心拈起掉在地上的碎毛,纸皮箱和旧报纸做的羊圈也要天天扫,扫出来的羊屎要严严实实地包上几层,要单独装一个双层垃圾袋,不能过夜,要马上拿到楼下垃圾车去扔。即使这样,媳妇还是要和儿子吵,“怕人家不知道你家几代都是牧民啊!你妈那么爱放羊怎么不回草原去呢?”吵下去便会说到做饭的老问题,媳妇是福建人,要吃米饭和精致的小菜,张奶奶总是学不来,只会顿顿做馒头和面条,媳妇就不让她做饭,宁愿下班回来自己动手。

闲着帮不上忙,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这滋味不好受。张奶奶总求邻居们给她找份活儿干,“扫大街也行,带小孩也行”。邻居都不当真,一是张奶奶的儿子在企业里大小是个中层领导,肯定不能让母亲扫大街,二是张奶奶都快七十了,人家还真不敢请。坐在家里白白等吃让她不安,有时候便故意在儿子面前嘀咕,有点儿试探的意思,“唉,我真没用,在你家啥也干不了,还是回草原去吧。”开始的时候儿子还耐心开导,次数多了儿子也烦了,再加上工作家务什么的也让人心情烦躁,有一次就说:“那你回去吧。”

回去是不现实的,老家什么都没有了。前两年有个探矿队来打了十几口钻井,草场全被糟蹋了,老房子也好多年没修补过,冬天根本住不得人。当初收拾东西到南方城市跟大儿子住,就没打算再回去。更何况出来的时候多么风光,乡亲四邻都看着眼红,说张奶奶熬出头了,这些年的苦没白吃,总算把儿子培养成才了,以后可享大福了。

她不想回去,就不好意思再说那些话,也就是这时候,儿子忽然抱回一只小羊羔。儿子说是下乡路上捡的,媳妇却总疑心是他在哪儿买的,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张奶奶可算有活儿干了。她非常熟练地给羊羔喂食,冲了奶粉用奶瓶喂,炒胡萝卜丝拌了鲜草丝喂,吃饱了又用泡泡海绵给它按摩,带它出去遛圈儿锻炼晒太阳,等儿子媳妇都上班了还给它放音乐,音量开得大大的,满屋都是凤凰传奇的歌声:风从草原来,吹动我心怀,吹来我的爱,这花香的海。

媳妇心情好的时候也会逗弄一下小羊羔,张奶奶很珍惜有了共同话题的这一刻。她一说羊就说到草原上去了,就说到那时候自己养的七十只山羊、五十只绵羊和三十头奶牛,夏天烈日炎炎雨淋脖子浑身透,冬天爬冰卧雪忍饥挨冻,春天休牧挨家挨户借钱买草料,那不肯借的人家说都没钱买草料了还供儿子念书干啥啊。她咬咬牙就是借三分利高利贷也要熬过去,也要供儿子读大学,就是要争那口气!这故事媳妇听过不下二十遍,渐渐烦了,连带对这只羊也厌烦了,因为它日渐长大,脾气和个性也跟着长,除了张奶奶谁也不让摸,又成天占据着阳台吃喝拉撒,那里本来是夫妻俩晚上喝功夫茶的地方。

张奶奶小心翼翼地寻思着儿媳可能爱听的话题,她说你们南方人吃过羊肉,但肯定没吃过古勒岱。果然媳妇很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啊?张奶奶有点儿得意,那就得在咱们草原上吃,刚宰的羊,新鲜的羊杂切成小块满满地塞进油肠里,现做现煮,切成一片一片,蘸酱油,那个美,那个好吃!儿子在旁边猛点头,是挺好吃。媳妇说那可太不容易吃到了,谁还为这个特意跑一趟草原去?张奶奶望望儿子再望望媳妇,忽然豪迈起来,“吃!八月十五咱们杀羊!古勒岱,涮羊肉,手扒肉,烤羊腿——孩子们痛痛快快吃顿羊肉!”

那只刚长出两茬小角的羊,当它每天神气地吓唬小朋友,和各种哈士奇、贵宾犬在小区草坪上快活奔跑的时候,不知它如何看待自己。在成长的环境里从没见过一只另外的羊,它会不会感觉到寂寞,或者它每天气定神闲等电梯的时候会不会从锃亮的电梯门里照见自己,它会不会明白,它不是人,也不是宠物。

保安提过意见,说羊不能吃绿化带的草。张奶奶赶紧一边拉着羊换个地方,一边有点儿笨拙地讨好保安,“羊小,吃不了多少。八月十五就杀了吃肉,到时候请你喝碗汤。”那只羊一定没听懂他们说什么,它还是紧紧跟着张奶奶,挨着她,蹭着她,无比忠诚和信赖。她把它拴在栏杆上回家吃饭,再出来的时候,它老远就会跳跃,要奔向她的样子,好像幼儿园的孩子看见来接自己的妈妈。

有意见的人渐渐多起来,张奶奶的儿子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匿名彩信,那只羊的照片,旁边写着“羊吃绿化草”和一堆屎的照片,旁边写着“羊拉了”。关于吓着了孩子的投诉直接找到家里来,媳妇尴尬地向人家赔不是,眼神斜过来,张奶奶抓起一个塑料衣架打羊,“让你淘气,看我不抽你,我抽死你!”媳妇好声好气地把投诉的人送走,说:“快了快了,八月十五就杀。”张奶奶也在后面喊:“到时候过来喝碗汤噢。”晚上给羊洗完澡,擦干了,张奶奶默默戴上老花镜,借着阳台上微弱的亮光,看看打过的地方有没有伤。那只羊偶尔叫一两声,不知什么意思。世界上没有几只羊像它住得这么高吧,十七楼的阳台外,能看到许多灯火。

然而这回不一样,那只羊上了晚间新闻,物业公司不能再坐视不管。几番谈判交涉都是儿子出面的,没让张奶奶去,她只会说:“孩子好几年没痛痛快快吃顿羊肉了”“到时候请你喝碗汤”的话,说这些帮不上什么忙。

谈判结果是,羊可以养到八月十五,或者关在自己屋里养,或者带到小区外面养,但绝对不能再出现在小区花园里,尤其不能再吃一根绿化带的草,否则一根罚一百。

从那以后,小区里就很难见到那只羊了。

每天早上,像所有上班的人一样,张奶奶走出小区大门,一手牵羊一手拿着小凳子,保安会跟她打个招呼:“放羊去啊。”张奶奶应:“啊,放羊去。”她牵着羊走上街头,走过一间又一间招牌琳琅的店铺,走过一条又一条车流汹涌的马路,有点儿焦急地寻找一块草地,找到了,就把羊拴在树上吃会儿草,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歇一歇脚,却仍是焦急地东张西望着,怕突然哪里跑出个人来赶他们走,等真有人赶了再走,再往前找,城市这么大,绿化那么多,一只小羊吃不了多少的。

他们在街市上乱转,一个人,一只羊,不知是她陪着那羊,还是那羊陪着她。那种单枪匹马的架势,那种格格不入的架势,总让人不免多看几眼。那只羊仍是昂着头的样子,而她却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会不会她牵上这只羊,就仿佛身在草原,身在家乡,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身前身后是她挨挨挤挤的牛羊,而那些还没熬出来的日子里,她是否也曾愣愣地看着它们,想从它们身上看到将来和盼头。

小区的人们见不到羊,没多久又开始觉得无趣,小朋友们缠着家长要找羊玩,忘了曾被它吓哭过。而八月十五终于到了,人们心头都紧了起来,月亮很圆的那个晚上,很多鼻子等待着又害怕从空气里传来炖羊肉的浓香。

第二天上班,小区门口又看见张奶奶出去放羊,人们松了口气,心里竟然有些惊喜。“张奶奶,放羊去啊。”有人热情地打招呼。“啊,放羊去。”张奶奶有点儿不好意思,把羊拉紧些,快步走过去,“没草吃,不长肉,太瘦,等过年再杀——到时候请你喝碗汤。”

美味源

在爱情里,一场病有时候是必要的,一方需要表现,一方需要试探,这是个好机会。1

公司饭菜的风格颇为粗粝,章回只好在胃的呼唤下出去觅食。

工业园离城还远,只有这公车路牌下的小菜馆子,非此即彼,章回还是决定,去吧。

馆子小,只不过这七八张台,两三个人。

只需一眼,便能知道他们全部的人事关系。身材剽悍、打扮浓艳的妇人在柜台后面支着手臂,大声呼喝着“人来了”,瘦削敏捷的中年汉子便从报纸上蹿起来,展开一张层叠的笑脸,里间一个麻利的小姑娘早已碎步出来,手里捧着壶广东凉茶,先小心地问上一句:“凤姨,煮得饭未?”

章回点了半只葱油鸭、上汤豆苗,相信乡下地方东西实惠,要了一条清蒸桂花鱼。老板娘在柜台后遥遥推荐,“来点儿腊味好,自家腊的,没有假东西!”他不好推却,便又点了个芥蓝炒腊肉。

老板隐没在里间的厨房里,小姑娘站在门边低着脑袋一根根地扯发,乡间清静,公路上偶尔才有一部汽车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

从窗子看后院,农家的院落,漉漉的水井,累累的木瓜,鸡鸭鹅等,或呆立或闲走,或懒卧——“啊哟!”

章回被打断,惊起回头,却见门边的小姑娘正抱着脑袋闪向一边,老板娘手里提着一篮子鲜菱角,撇着嘴笑道:“不打醒你,梦就做到上龙床了!”顿顿,灼灼盯着小姑娘,“桌子抹抹不会,地扫扫不会?你比我还像老板娘咧!”

一切复归静寂,连车都好久不来。

章回不由得寂寞起来,这地方真是有点儿荒啊。

还好菜很快就上来了,粗碟拙碗,但分量实在,热热的香气殷勤地扑来,想吃。

刚夹了块腊肉,就听得窗外有轻捷的步子,有韵律地踏来。

是个年轻女子,短发,橙色衣裙,黑眼珠慧黠灵动,嘴角似笑非笑。

她一进门就先声夺人,“我闻到了——嗯。”

一双水波似的眼睛闪闪望来,随即拍着手笑道:“章回,我认识你,你好啊,跑到这里开小灶!”

章回讷讷,筷子停在半空。“许小地,市场开发部的,经常听到你的大名呢!”她大方地在章回对面坐下,又调皮地欠欠身子,“可以坐吗?”“既然是同事,一起吃吧!”章回礼貌地招呼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菜,我不帮忙,你怎么吃得完?”小地很爽快。

章回心想她还真不客气。

既然如此,自己也放松起来,该吃什么就吃什么。

只是小地这女子,并不忙着动筷子,她双臂伏在台上,眯着眼细细地闻着,如此良久。

章回忍不住,“小姐,你是来闻的?”“嗯。”小地笑着,“闻好了才吃。”“为什么?”章回奇怪。“我闻到了,这只葱油鸭,这只鸭子是白色的,叫得很响,养了一年八个半月,大约两斤重,吃谷子和糠,肉质健康鲜嫩。”“啊?”章回第一次听说有人的鼻子可以这样闻!“是啊是啊,这只鸭子是白的,特爱叫,凤姨嫌它吵得烦心,昨晚才杀的!”菜馆的小姑娘敬佩地说。

小地得意地笑笑,又说:“这桂花鱼,抓上来扑腾得特别久,因为它肚子里有好多的鱼子,鱼妈妈不甘心!”“这么神?我瞧瞧。”不知何时,老板娘走过来,抓过一双筷子,挑开鱼肚皮,空的。“我没搞错,一定是有很多鱼子!”小地坚持。

老板娘哼了一声,朝着厨房叫道:“老冯,你来,你快来!”

精瘦的老板一溜儿奔出来,“怎么啦,怎么啦?”“这条鱼有没有鱼子?”“哦——没有——我没注意。”老板闪闪烁烁。“有,一定有。”小地坚持。“哦,好像是有的,我以为客人不喜欢吃,就留下了,那东西粗,也不怎么好吃。”老板只得承认。小地胜利似的笑了。

老板娘仍不相信,“在哪儿放着,拿来我看!”“算了,有什么好看。”“拿来!”“唉——刚才蒸熟阿珍嘴馋吃了——唉——算了,最多少收点儿钱。”老板一脸尴尬。

老板娘用眼睛狠狠剜着一边低着头的小姑娘,低低吼了一声:“回头收拾你们!”脚步重重走回里间。

老板只得继续赔笑,“嘿嘿,没事了,她那个……更年期!没事的,你们慢慢吃。”

章回与小地相视一笑。

章回来了兴致,“还有呢?说啊——”

小地用食指抵着眉头,“这豆苗呢,味道可不一定好呢!”“那你就错了,我们这批豆苗,就在屋后面种的,现炒现摘的,可新鲜了!”老板在旁边搭话。“对啊,但是你摘的时候太急,就那么成把成把地扯,地上一定掉了很多,豆苗太疼,疼就散发出一种不高兴的味道,人吃了也会感染上不高兴的心情的!”小地振振有词。“这倒被你说中了,刚才我下手是重了些。”老板同意。“还有这腊肉,这头猪是阉猪,不是圈里养的,满山跑,瘦肉多肥肉少,肉质特别有弹性!很香——”小地拿起筷子。“对对,姑娘你真厉害,我们的腊味,猪都是这附近买的,都是走地猪,满山跑,好吃啊!”老板心悦诚服。

章回笑道:“你的鼻子怎么和别人不一样?”

小地也笑了,“十岁的时候,鼻窦炎动手术,之后就这样了,什么都能闻得出来,呵呵呵呵。”“总是这么灵吗?”“除非淋了雨——不过谁会那么傻啊!”“哇——真好。”

两个人欢快地吃起来。

有人来馆子送鱼,和老板大声地拉家常。“今天没下去抓,手坏了。”“怎么搞的?”“昨天那条桂花鱼,咬了钩还折腾死人,把我扎出血了。”

章回再看一眼小地,佩服得五体投地。2

都是开朗的年轻人,一顿饭下来,就熟了。

此后章回凡是要吃好东西,必然叫上小地临场指导,公司圈子本来就小,生活寂寞,有这样一个妙人做伴,又天天饭桌上交流切磋,结果是——

他们很快相爱了。

大部分时间里,章回都是感觉幸福的。他想这大概是小地的功劳,因为她美丽灵敏的鼻子,能为他选择最健康最快乐最有营养的食物,按照小地的说法,健康的食物让人头脑灵活、心情欢畅、精力充沛,真是这样啊。

只不过,食物的高质量是保证了,但,生活好像多了一些不自由。

譬如周末进城逛街,章回特意带小地到大学门前吃烧烤。读书的时候,天寒地冻的晚上,在吱吱作响的烤炉前,吃一只又香又烫又焦嫩的鸡翅膀,真是美味!“别吃!”小地拉拉章回的袖子。“为什么?你闻闻,多香啊!”章回抑制不住。“我就是闻到了,那些鸡翅膀,都是饲料鸡,一大群一大群地养在小笼子里,不见天日,也不能活动,这些鸡都有抑郁症!”“不要紧的,小地,你看我以前也是这样吃的!”“所以你没考上研究生对不?你知道吗,这些鸡翅膀啊,都是那些病鸡,身上其他地方生了病,不能一整只卖,就零碎地斩开卖——”

烧烤摊的摊主不乐意了,“你怎么这么恶心呢!走走,想吃也不卖你们了!”

章回尴尬地拉着小地走开,小地则一脸欣慰,好在及时制止了不良食物的进口!

又譬如那次公司利经理结婚,在酒楼宴请公司同事。

雪嫩丰美的白切鸡端上来,大家招呼着举筷,小地却暗暗按住章回的手。

不能吃,一定有她的理由。

章回咽咽口水,佯装镇定地坐着。

金红焦脆的烧全鹅端上来,众人开口大嚼,小地却踢踢章回的脚。

这个也不行,少安毋躁。

章回只好含了口酒,慢慢暖回肚子。

筷子伸到肥白的鲍鱼面前,生生收了回去,小地在使眼色。

手指刚想扒开鲜红的虾壳,恹恹扔了去,小地在咬耳朵。

这顿丰盛的晚宴,糊涂的旁人不顾生命质量,吃得满嘴流油,满面红光。

明白的小地和章回,只吃了几箸腰果、青豆、生菜和香菇之类。

因为米饭还好,小地鼓励章回,他又委实饿得委屈,硬是吞了五碗。

同事们边剔牙边调侃他们,“看人家真是有情吃素饱啊!哈哈哈!”

他俩便笑,小地笑得胸有成竹,章回笑得无可奈何。

吃东西不再是一件简单快乐的事,小地爱章回,便要为他负责。

食堂是不大靠得住的地方,就连最初相识的饭馆,也不常去了,因为气氛不好。小地说,老板娘太酸太辣,老板太咸太湿,而小姑娘又太甜太腻。

只好自己动手,又因为资源有限,只好吃些简单清淡的。

小地说这样也好,保证吃下去的都是精品。

但章回肚子里的馋虫却越长越大。

这些还不算什么,直到这一次。

章回带小地去看高州的外婆,慈爱可亲的外婆,七十多岁了,看见两个花样的年轻人,欢喜得不行,亲自从院子里摘了菠萝叶,动手做红豆叶贴(一种糯米点心)。

这是章回童年最贪嘴的点心,刚出锅,热气腾腾的,他已食指大动等不及了。

只是小地欲言又止,似笑非笑地坐着不动。

章回怕她又说出什么东西来,就先下口为强,吃了再说。

外婆把红豆叶贴推到小地面前要她吃,她只是点头,却不动弹。

章回生怕外婆失望,就抢过来大嚼,外婆笑着看他,十分满足。

回来的路上,章回不大和小地说话。

小地笑着凑过来,“我闻到了不悦的味道,肯定是刚才你吃的点心——”

章回不耐烦,“你又想说什么?”“外婆好热情,可是她做红豆叶贴的时候,嘻嘻,解手回来没有洗手——”

章回生气了,“够了!我真不明白你难道只有鼻子?你的心肠呢?”“你怎么这样说!”“老人家的好意,你就一点儿也不会珍惜体谅?”“就是体谅她我才没有当面说,你干吗这么大声和我说话!”

章回深吸口气,不再作声。

小地一肚子委屈,有点儿怨章回,又有点儿怨自己的鼻子,这是第一次,她会想到,要是闻不出来那么多东西该多好!3

恋爱三个月,开始的新鲜甜美好像有点儿褪色,而章回和小地的烦恼,除了为提高吃的质量而处处小心、设限之外,很多还是与鼻子有关。

有时候,小地的体贴是无微不至的,根本不用章回开口,她就给了他要的。

她闻得到他的汗水和体味,散发出来的心事和要求。

有时候淡淡的干渴味道,是想吃一只橘子。

有时候涩涩的慵懒味道,是想小憩一会儿。

有时候一种灼灼的焦躁味,那是要发火了。

而最甘香的,是一种浅浅的香草味,那是他想吻她。

只是,她怎么可以什么都知道?那么细致敏感的嗅觉,绵长如丝,尖利如针,上下娑寻,三下两下,就是一张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网啊。

一个人对世界太有把握是不是好事?一点儿谜底也没有,全是亮堂堂的。

上帝未必是快乐的,因为他知道的太多。

这个周末,章回破例没约小地。也不想解释,反正她总有办法闻得出来。

约了表哥章恒出来摆摆龙门阵,这是他从前顶喜欢的一件事。

表哥是刑警队的精英,屡破大案,肚子里血与火的故事,要比海岩的电视剧还精彩。

这些故事总让章回平淡的生活里有些震撼与遐想,好久不见了,而且今晚小地不在身边,总可以放着胆子吃点儿东西。

表哥带了个女孩,聪明优雅的那种,不怎么说话,只是目光清明地听。

表哥讲的是前段时间破获的银行抢劫案,说到精彩处,猪扒茄汁饭上来了,章回听得入神,但还是习惯性地低下鼻子,仿佛晚清八旗子弟嗅鼻烟似的,细细闻了一回。

女孩忍不住笑了,表哥也停下来,“章回,你什么时候学来的动作?这么讲究!”

章回尴尬地不知如何回答。

表哥笑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大户,吃东西特别讲究,仆人担水,他要吃的那桶水必放在前面,知道为什么吗?”

章回摇摇头。“哈哈,因为他怕桶在后面,仆人放的屁会坏了水的味道。有一次,他喝水,闻了闻,不对劲儿,就质问仆人他担水时干了什么。仆人只好承认,打了个喷嚏——哈哈,活得这么精细这么折磨人,你们说,世界上真有这种人吗?”

女孩笑了,表哥笑了,章回笑不出来。

表哥注意到他的沉郁的神色,问:“章回,你有什么事吗?蔫成这样?”

章回叹口气,终于说:“有,有这种人。”

而且,他在爱着这种人。

小地在整理章回的衣服,几件穿过的外套随便地扔了一床。

这件蓝色的风衣,是和自己出去吃饭穿的,闻上去,有种淡淡的苦味,这说明,这过程里,他不大高兴。

这件米色的西装,是和自己去看电影穿的,贴近些,有轻轻的酸味,这说明,那天,他很烦闷。

这件灰色的外套,是和自己去散步穿的,味道霉霉的,那天他们怄了气。

工作一帆风顺,家人出入平安。

吃进肚子里的,又都是健康正路的食物,那么他的不快乐,该是与自己有关。

最后一件,黑色的运动装,却有着新鲜的愉快的香味,她知道,周末那天他自己出去了,没有解释,很晚才回来,也不打电话,一觉醒来就是第二天中午。

再一遍仔细地搜索,还有,女人的味道,虽然很淡,但是她坐在他身边,不远。

相爱就是一步步走到这个境地吗?

小地的鼻子酸了,眼泪在眼眶里。

她把外套浸在洗衣机里,锁上门出去。

外面开始下雨,慢慢雨势就大了。小地一路想着心事,也不回去拿伞,也不走快两步,就这么淋了个精湿。

回到宿舍觉得冷极,盖了几层被子还是暖不过来。

她就这么病了,重感冒。

是谁唱过,爱情是一场重感冒?4

在爱情里,一场病有时候是必要的,一方需要表现,一方需要试探,这是个好机会。

小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吃药打针,胃口不好,这些日子,章回就天天用电饭锅给她熬粥。

黏黏的香香的白米粥,热气腾腾地端在眼前,细瓷调羹轻轻地拌——章回忽然停住,小心地看看小地,“来,你先闻闻——”“不用了吧,我好饿。”小地软绵绵的,又撒娇道,“我要你喂——”

章回怜爱地舀了一口,吹吹,慢慢送进她的口中,看她笑着吞咽,不禁又问:“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你怎么老问老问!我的鼻子塞了好几天,什么也闻不出来,只闻到这粥香。”“什么也闻不到啊!”章回释然,竟有点儿高兴。

一直到病好了,小地还是没有恢复她那神通广大的嗅觉。

章回问她要不要看看医生,小地看他一眼,“看什么医生,怎么和医生说?”

是啊,你要是和一个五官科医生说我的鼻子为什么闻不出那只鸡生前是干什么的呢?他绝对会建议你去看精神科的医生。

好在小地无所谓。

在食堂吃饭,她安之若素,一口一口把面前的菜吃得干干净净,出奇地乖。

反倒是章回有点儿疑神疑鬼,总猜测这肉是不是历史清白的,这鱼是不是死于非命的。“我真的什么也闻不出来,这样挺好,挺舒服。”小地老老实实地说。

章回叹气,“以前太讲究,现在闻不出反而不踏实了。”

小地笑他,“你就让自己相信这些都是好东西,反正眼不见为净,是不是?知道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的,我都想开了,你还在发呆!”

章回想想也是,就笑了。

这天中午,章回接到表哥的电话,说是在附近办案,顺便见见他,就在公车路牌下的小菜馆子等,最后小声地叮嘱一句:“一定要把你那有特异功能的女朋友带来见见啊!”

小地在赶一个文案,章回就先去了。

也有好几个月没来了,馆子没什么变化,只是进去不见了柜台后的老板娘,换了一个青青嫩嫩的男孩在看杂志,也不大懂得招呼人,只是点点头。

表哥穿着警服,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自己动手倒水喝。“点菜了吗?”章回坐到他对面。“等你们,哎,‘特异功能’呢?”“一会儿到,咱们先点菜吧。”章回叫男孩,“点菜!”

男孩走过来,抓抓头皮,“要不你们先点些腊味熟食之类的吧,冯老板和珍姐一会儿回来,小炒等一会儿再点行不?”“老板娘呢?”章回随便问。“我不知道,说是去东北了,我也是才来。”男孩木木地说。“那……就蒸四条腊肠,切半斤卤牛肉吧!”表哥说,“吃什么都行,我不要紧。”

两个人闲聊间,小地到了。

男孩也端着蒸好的腊肠和切成薄片的牛肉上桌。

表哥风趣地说:“快请我们神奇的鼻子来闻闻,这里面有什么故事。”

小地咯咯地笑着:“这是表哥吧,你真抬举我了。”“慕名已久,慕名已久,知道吗,我们干刑侦的,真是梦想有你这样一个鼻子,就像这次的案子,线索太杂乱,要是你能帮忙就好了。”表哥感叹道。“我当然愿意帮忙,可从上次感冒到现在,我的鼻子就——泯然众人矣,不信你问章回。”小地认真地说。

章回点点头,调侃道:“也许是使用期限到了吧,哈哈,上帝改变主意了。”

大家谈笑风生地举筷,突然表哥说:“等等,我看到这院子里有芫荽,等我摘把来,味道好极了。”

表哥跃身出去,章回随着他的身影扫了扫院子,不经意地说:“怎么好好的一个井,上面压那么多水泥包啊?”

小地刚要搭话,听见门前摩托车响。

冯老板回来了,后座的像是阿珍,但样子有点儿呆胖,蹒跚地走进来。

小地就转身招呼他们:“嗨,老板,好久不见!”

冯老板见她,惊了一惊,转而大声回应:“哎,哎,好久不见。”“有什么好东西吗?快拿来我们打打牙祭!”小地轻快地喊道。

这时阿珍发现了桌上的腊肠,猛地惊呼一声:“冯叔!”就疾步上来端起便走,走得忒急了些,险些撞倒了水壶。

小地、章回莫名其妙。

冯老板转头骂她:“急你个奶奶啊!这么次的东西也敢拿出来给人吃!”

复又堆起笑,“有新鲜的东西,姑娘你不同别个,好鼻子什么都闻到,哪敢用这么劣的货骗你呢!”

小地笑他,“老板娘不在,你也来耍耍老板的威严啊!”

冯老板的脸色一白,耷拉着脑袋转身欲走。不想表哥手里抓着把芫荽过来喊他:“老板,你别走——”

冯老板一见穿警服的,心也慌了,脚也软了,却本能地向门口逃去。

表哥觉得蹊跷,两三个箭步,奔上去扭了他两只手臂,几下就制伏了。“别打,别打,我招,我招,反正你们什么都闻出来了!”冯老板哭号着说。

阿珍抓着厨房门边,连逃的力气也没有,整个人滑在地上像摊泥。5

章回和小地听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冯老板和阿珍偷情,被老板娘捉奸在床,鞭子秤砣地好一顿打,冯老板和阿珍忍无可忍一起还击,勒死了老板娘,肢解尸体,腿、脚、头沉入井底,肉剁碎搅拌成泥,制成几十斤腊肠,本来是卖给乡村野老的,任他哪个知情?

却偏偏新来的小弟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把人肉腊肠端在世界上最灵异的鼻子面前,而这个警察又从天而降,定是事发报案,冯老板知道什么都完了。

小地惊骇不已,一个劲儿地打哆嗦,章回紧紧搂住她。

警车一部部地开来,表哥也是匪夷所思,这么巧的契机,竟藏着这么个命案!

看来小地的鼻子即使功能过期,还是可以吓人的啊。

这一天晚上,月明星稀,小地和章回在阳台上,仍为白天的事情唏嘘不已。

小地说:“其实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章回看看她,笑着说:“你的鼻子真的什么东西也闻不出来了?”

小地不语,轻轻地伏在章回的肩上。

良久,她才眨眨眼,笑着说:“真的,什么也闻不出来了。”

猪肠碌你吃过没

你也试过吧,因为爱了一个人,于是她那里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大一新生自我介绍,柯义敏说:“我来自广东阳江,太阳的阳,江海的江。”声音略微高昂了些,抑扬顿挫,有点儿诗朗诵的感觉。后面那个女生接着来,也好像诗朗诵地说:“我来自黑龙江黑河,黑灯瞎火的黑,河东狮吼的河。”大家笑,他也笑,回头看那女生,睁着两颗黑眼睛,有点儿无辜又有点儿惊讶,一副这有什么呀的神情。后来再回头看,她低低眉眼,抿着两点酒窝,到底还是笑了下。那就是卢梅。

他去图书馆看中国地图,一路向北找黑河,果然北,北到和俄罗斯仅差七百五十米,又一路往南找自己的阳江,手指头划过淡蓝色的纬度线穿越密密挤挤的山脉河流城市,落在南海边上渺渺一点,差不多跨了三十个纬度,比例尺估测四千多公里。他在心里轻轻地哇了一声。“太远了。”卢梅说,从大一说到大四,真诚地替他着急,“你别对我太好,浪费。我跟你说我是委培生,毕业肯定得回去,我爸不在了,我妈一身病全得靠我呢,我就是我们家的天。”

他没见过雪,来上海念书这两年,最多几次雨夹雪,那不算。他喜欢那种银装素裹的大雪,天地一白,屋内火炉红红,温一瓶酒,翻一本书,对面坐着心爱的姑娘。他没去过真正的北方,从小在亚热带的阳光海浪中长大,对异地的风光总有些好奇和向往,他以为生命里得有些凛冽严寒粗犷,才算是历练,以后去东北生活也挺好。现实的问题也考虑过,爸妈的身体还行,姐姐嫁得不远,照应起来还方便。家里人不怎么管他,老爸总说“仔大仔世界,男儿闯四方”,他想他这边没问题。

其实呢,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里。

他对卢梅说我可以去东北。

卢梅笑着说你去东北干啥呀?你知道那边多冷吗,冬天早上在江边一站有五十度,零下的,冻死你吧。你肯定受不了的,你去东北干啥呀!“我去东北干啥?”他有点儿生气了,“谁不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啊!”“太远了。”“什么叫远!”他心潮涌动着,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大篇话来,“如果我在地球你在仙女座大星云,如果我在2046你在魏晋南北朝,如果我是企鹅你是骆驼,如果我是蝉你是冬虫,如果我是马路对面骑自行车的那个胖老头,你隔着条马路,却这辈子都不会往那边看一眼。那才叫远,那才可以算太远!”

卢梅就不笑了,说我怕你会后悔,我承认我挺自私的,将来有啥你别怨我,我受不住怨。

他问:“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卢梅说滚犊子,我要是对你没意思还跟你废话干啥啊。

事情还算顺利,年后他就签了黑河热电厂,和卢梅一个单位。签了之后才对家里说,打电话说的,晚上看电视的时间。是老妈接的电话,电视的音响很嘈杂,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老妈有点儿紧张,说你等等我叫你爸来听,然后是小跑步的踢踏声,扯着脖子叫老柯老柯,电视也关了,那一瞬好静寂。他又把话对老爸说了一遍,老爸持重地嗯着,可以想象老花镜落到了他鼻梁上,边听边点头的样子。老爸说,嗯,那你决定去东北了,那你以后就不回来了,嗯。柯义敏语气有点儿急地抢着说,爸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去东北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肯定经常回来看你们,那还不方便吗,有飞机有火车,以后买了小车,想回来随时回来,能有多远呢。老爸说,嗯。

他很快就适应了东北的生活。当然,开始的时候也曾因为暖气太燥流过鼻血,嫌戴棉帽子麻烦把人耳朵冻成了猪的,老肠胃不肯接收新面食整天胀气奔涌。现在,他学会了穿羽绒裤套秋裤,只穿一条牛仔裤过冬下场是很惨的;他学会大杯大杯地喝酒,眼睛不眨拿起生黄瓜蘸大酱咬得嘎嘣响;他学会打哈哈,对那些你们广东人吃耗子吗吃蚂蚁吗吃黄鼠狼吗的追问;他学会在上班的路上说又憋车了,举着油污的手说真埋汰,站在楼下叫媳妇少嘚瑟麻溜儿的。

你也试过吧,因为爱了一个人,于是她那里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他在朋友圈晒玻璃窗上的霜花、冬天的第一场雪,他记着六月到大乌斯力村摘菇茑、九月上卡伦山里采毛榛;他知道王肃电影院楼上的游戏厅,她小时候曾摔过一跤狠的;他知道中央街三小的林老师,曾送她一对漂亮的冰刀;他知道她小时候剪头发总去海华胡同的国营理发店;她人生首次坐电梯是在老一百;那个穿绿军装卖糯米切糕的男人总让她想起爸爸,下班就给她买一大块回来,又热,又黏,又甜。

满大街都是她的故事,她的标志,看起来不起眼的一道招牌,一条巷子,一个名字,都能让她温柔亲切地看着说着。他也非常认真地听着看着想象着,或许是想努力地把自己植进去,植进那些故事的背景里,也标记上他的。

可是为什么呢,他有时会走神。

卢梅高中的朋友聚会,他看着他们响亮地碰杯、突然地爆笑、搂着肩膀一起唱他从来没听过的歌,他微笑地坐在旁边,想的却是高三那年和文生、晓明,还有国飞天没亮爬上望瞭岭,扯着脖子吼课文,直吼出一轮火红的太阳;夏天卢梅带他去黑龙江游泳,江水平缓清澈,堤岸上有许多过来玩的俄罗斯人,他浸着清凉的江水,想的却是南海岸的十里银滩,细面粉一样干净柔软的白沙,遥遥地望不到头,遥遥的无边际的蓝色的海,他和兄弟们游累了,摊开四体躺在沙滩上,任太阳下山,任晚来的浪潮一大卷一大卷地打在身上,任星星和渔火满天;卢梅从小到大最爱的点心是东市场早市的张记豆包,每次一买就是十个,说是为了弥补大学四年没吃着的馋和念想。他只好帮着她吃,烂熟的豆馅儿嚼之无味,他想起有好久没吃过猪肠碌了。

猪肠碌与猪肠无关,他总是一遍一遍地和卢梅解释。热油蒜子把河粉黄豆芽炒香了,再加点儿肉末虾皮和鸡蛋,用薄薄的滑滑的大张粉皮卷起来,刷一层花生油,撒一层白芝麻,淋一层牛腩汁,切段,蘸甜辣酱,太好吃了。他咂巴下嘴,神往着。他的城市到处都有这味吃食,一块钱一条,是美味又实惠的早点。小时候上学坐在老爸的摩托车后座,猪肠碌捧在塑料袋里吃,他小脸上沾着芝麻,舌头怎么也够不着;后来自己骑自行车,匆匆打包了去学校,早读的书声里他和文生把课本竖起来,低着头囫囵吃。班主任梁老师说你们中间有人在吃猪肠碌,不用看见,教室里全是味儿,我也没吃早餐呢同学,想想老师的感受。

他在微信上和文生提起,文生说对啊我们还说要请梁老师吃猪肠碌,后来就忘了,你这时候说吃的我又饿了,马上去河堤吃泥虫粥,再叫一碟猪肠碌,你要不要打包?

临睡前他躺在床上看手机。文生发来了一张图,猪肠碌。他看了半天。

卢梅说你有那么馋吗?

他说我三年没吃着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说好了回阳江过,卢梅的妈妈住院,没回成。第二年春节厂里有台机组停机检修,年三十还要加班,又没回成。夏天里爸妈来玩了几天,卢梅说今年见着了咱爸咱妈那春节就不用回阳江了,过年票老贵老难买了。爸妈都同意,说就是嘛,这么远别费事跑来跑去啦。

他每天都看看那张猪肠碌,馋,好像胃里面有个小手轻轻地挠。越挠,痒的地方越多。他想吃油黄滑嫩的白切鸡,想吃刚炊熟的黄鬃鹅,想吃淌着酱汁的串烧蚝,想吃洁白鲜美的鬼婆鱼汤。他的胃口越来越差,丈母娘特意给他煮米饭,买绿叶子菜,他说东北的珍珠米煮粥还行,米饭要南方的油粘米才香,青菜不能焖太久,得大火炒出来颜色才好。卢梅不高兴了,说,看把你撑的,我妈做两样饭不累啊。

到底还是心疼他,卢梅自己上网学粤菜。有天放假她在厨房鼓捣了半天,端出一盘子东西,让他吃。他问这是啥啊。卢梅说猪肠碌啊,我改良了,也包了豆芽肉末蛋皮,也洒了芝麻酱汁。他拈起一块又扔下,笑道:“蒙谁啊,你这明明是东北卷大饼,还猪肠碌呢,差远去啦!”卢梅说不吃拉倒,抬手就把盘子砸了。他也来了脾气,走。

走到楼下卢梅追出来了,“你哪儿去啊,你能往哪儿去啊,谁都不认识。我错了行不?回家吧,外头冷得够呛。”他心里苍凉起来,是啊,冰天雪地能往哪儿去啊,一个外乡人,他始终是个外乡人。“我上哪儿给你找粉皮去啊?”卢梅拽着他的胳膊,哭了,“好好,今年春节咱一定一定回阳江,行了吧,跟我回家吧。”

年廿八晚柯义敏坐上从黑河到哈尔滨的火车,十二个小时正好一夜,飞机是次日上午的,直飞广州,四个半小时,他一个人。

卢梅怀孕了,情况有些不稳定,打了几天黄体酮,遵医嘱在家休息。他天天给她炖汤喝,打电话告诉爸妈春节不回去,订好的票也退了。年廿七那天卢梅却说,你说我有毛病吧,刚把票退了又去买回来,白白多花了好几百块。他没听明白。卢梅说你回去一趟吧,等以后生了孩子怕是更没时间。回去玩得高兴点儿,你不高兴我能高兴吗?那晚出来,她站在门口笑着摇手,忽然又追了一句,得回来啊。

他一路想着她,隔两小时一个电话,到了哈尔滨,竟然想买张车票折返黑河。卢梅的声音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咱东北姑娘有那么娇气吗,赶紧坐飞机去。

情绪复杂一路往南,温度从零下三十二度到零上二十三度,衣服一层层地脱,心也一层层地轻着。飞机晚点,高速路塞车,劳顿风尘中归乡,到家已是除夕夜晚十点。街上灯火辉煌,到处挤满行大运的人,家里却寂静无息,爸妈已经早早睡了。

他的突然归来让他们手足无措,穿着睡衣站在厅里,慌乱似乎多于惊喜。老妈赶紧热饭,掀开饭桌上的笼盖,他们的年夜饭简单得只有一盆冷掉的鹅肉和菜花,这离他热切的想象太远。“大过年的回家,就给我吃这些!”他拉长脸,重重地放下筷子。老妈说两个老东西吃不了多少,就没买什么,老爸说不知河堤的大排档还开不开,我去打包几个菜。很久之后他想起那晚父母的歉疚,仍觉得心疼。却是什么让自己那一刻不近人情,是委屈吗,近乎撒娇的委屈。委屈的孩子,只敢在父母面前发脾气。

他冲凉的时候,老妈就坐在浴室外的竹椅上等,他一出来,她就站起来,喜滋滋地跟在背后说话。老爸则过于敏感,听到他一个喷嚏、一声咳嗽,就要问一句冷吗,喝水吗。开了唱机,贺年的音乐绕在屋里,算是有了年味儿。他问怎么不看电视。老爸说机顶盒坏了,年初三小曾才能过来修。他问小曾是谁。老妈说是楼下便利店的打工仔,人很好,背米送油修水龙头常帮忙,上次你爸摔了腿也是小曾背下楼送去医院的。他问爸什么时候摔了腿,怎么都没跟我说。老爸说这种小事告诉你做什么,早就好了。他问那姐呢,不常回来吗。老妈说回来啊,都很有心,各人自有一头家,她带孩子也很辛苦。

除夕夜里卢梅她们看电视守岁,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也睡不着。他的房间一直给乡下的堂弟借住,上高三的男孩,床头床尾都是练习册,床底还有零食袋子和烟蒂。他找不到自己的痕迹。

他要在这几天很紧凑地见人。约了文生他们到龙品轩吃饭,文生说龙品轩早收水了,不如去广丰花园吧。他问广丰花园在哪儿啊。文生说高凉路和新江南路交接处。他没问下去,广丰花园没听过,新江南路也不知道,出租车会带他去的。这城市熟稔又生分,只不过三年没回来。吃饭的时候来了十多个人,朋友们携家带小,满满地围着大桌子坐。人多热闹,话题也碎,寒暄一阵胖了瘦了,解释了一通不是所有东北人都住火炕、不是所有地方都能见到东北虎,然后其他人开始讨论宝宝去哪个网站买奶粉、孩子寒假报英语班还是钢琴班、买房子是城南好还是阳东好、新年这几天出去玩是去卫国看梅花还是去北桂焗番薯。国飞忽然想起他来,说去年一中校庆搞了个校友杯足球赛,梁老师也回来给我们加油,你要在就好了,我们班肯定能拿冠军。他说我知道梁老师调到二中了,昨天特意去找他,谁知二中搬了。大家笑,都说二中前年就搬了,你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的事情好像还有很多,亲戚里多了不认识的新面孔,嫁过来两年的新媳妇,刚结婚的表姐夫,还有忽地发育成熟变了样儿的表弟表妹们。小外甥三岁了,还从来没见过,很有礼貌地叫他叔叔,姐姐说应该叫舅舅,孩子转身就忘。好不容易哄着会叫了舅舅,他又担心自己一走,会被孩子忘掉。怅然地想,要是真有分身术就好了,一半带走,一半留下,那样便不会再缺席,也什么都不会错过。

年初四寒潮来了,下了雨。他觉得冷,屋里比屋外更冷,冷得坐不住。他把带绒的秋裤拿出来穿,老妈奇怪,说你以前都不肯穿两条裤子,去东北反而怕冷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东北比这里暖和多了。大家都不相信。要命的是他还觉得饿,这种饿不是那种没东西吃的饿,相反,回家这几天鱼肉鲜汤没断过,可填得再满仍觉得还差点儿才踏实,才算饱。那点儿是,一个纯碱的北方发面馒头。年初五那天他想吃饺子,觉得破五不吃点儿饺子似乎不大吉祥,卢梅打电话说包了三鲜馅儿的饺子,不过你那边美食吃不过来,肯定不稀罕。他没好意思跟她说,他刚刚去超市买了袋速冻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

他有点儿盼着离开的日子了。想卢梅,想她肚子里还是小胚胎的孩子,想他们的家。而这念头转瞬间就让他惭愧,老爸老妈小心而不留痕迹地守着他,他从外面回来他们就站起来,好像等待很久的样子,端出一样一样好吃的,不管他是不是吃过了。像是要把他前几年没吃到的补上,又像是要把他后几年该吃的提前备好,一顿吃饱管一年。

年初七他终于要走了。老爸大手一挥说,你不用记挂家里,做好自己的事,我们会去看你。老妈往他的背囊里塞一个保温盒,说是好姨店里打包的猪肠碌,你一直说好想吃,几次买回来你又说太饱吃不下。他说不好带,不要了。到了车站,回头看她还捧着那个保温盒,他让步了,带就带吧。

告别必须草率,彼此才不太难受。他匆匆上车,隔着车窗看见他们还站在那儿,便拉上窗帘装看不见。车开出站,拉开窗帘回头看,看不见了。

上了高速,车越来越快,离那个家近了,又离这个家远了。

都是他的地方,又好像,都不是他的地方。觉得这辈子,已经注定的一件事,就是在这相隔四千多公里的一南一北间,他的心已无法落地。

太远了,他终于承认。

在哈尔滨站候车室等待去黑河的火车,饿了,想起背囊里的保温盒。这么长的时间猪肠碌该冷了吧,他掀开盖子,看见隔层里的小钢叉子,细心分开的蒜蓉辣酱和甜辣酱,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竟然还是温的,竟然还是温的。

他嚼着,满眼热泪。

旁边有人问,大哥,你吃的那是啥玩意儿啊。

落山风

所有的人都确认,他这一半,和她那一半,本是前朝荒野里失散的一个,他们相爱,本是认领,本是团圆,天经地义,理直气壮。1

其实一开始大家都看出点儿什么了。

那是大一的军训,九月,烈日,尘土,风却静止着。

他们的魔鬼教官,酷爱整人,他总在十一点半——即将解散吃饭,这最热最饿最哀苦的时候——挑出队列里步形最差的两人,一个男,一个女。

他罚他们踢正步,不残酷不足以痛改前非。

有圆滑的男生,或者甜蜜的女生,每当这时就央求地笑着说些软话,这是可以妥协的气氛,解散的人流吵吵嚷嚷,魔鬼教官的战友经过时亲昵地给他一拳。看起来他心情不会太差,只要话说得没骨气,又悦耳得让人舒服,他就乐于开恩,挥一挥手让他们滚。

只有两个人例外。

他和她从不讨饶,走就走,不喊停,就走下去。

人几乎散了,只剩这两人,一直走,往前走,空气在暴晒中薄薄地飘起一层蒸汽,他们走远了,就好像踏在水里,不很真实的样子。

有人突然发现他们的相像,他们的步子有些内弯,他们的手臂甩得太窄,他们的眼神都默默的,认命,但骄傲。

无论怎么罚,罚多少,都不改。

直到教官也没了办法,疲惫地挥挥手,笑骂一句:“妈的,真是一对儿!”

他俩已经累得没力气高兴了,一前一后的两个背影,都有点儿跌跌撞撞,她捋下帽子,甩一甩,一头的黑发落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

她是小卓,他是阿毅。

然后是那节课,经济学基础的老师点评第一次作业,说到有人代做论文,才入学就这么大的胆子,这么不上进,老师很生气。

就点到他俩的名字。

大家一齐看他们,两张惊愕的脸,一模一样的表情,都不承认,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老师拿出证据,两份作业举起来,前面的同学欠起身子看,都叫了,那的确是一个人的笔迹。

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小卓先出来,紧接着是阿毅,一个左,一个右,拾了粉笔就在黑板上写字,粉笔唰唰地,粉屑里历历的黑底白字,天,那的确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字,所有的横都稍稍向右下角倾斜,所有的弯钩都棱角锋利,字与字之间总有牵拉顾盼,连标点,都是轻巧灵动的一个顿号。

全体哑然,他俩互相瞅瞅,阿毅还气着,小卓却轻轻地笑了。

直到那时,他们还没真正说过一句话。

但是当晚,据说在男生宿舍顶楼,那班男生喝酒,阿毅突然摔了啤酒瓶。

在炸响后的瞬间寂静里,他说:“我要追小卓,她是我的。”2

他们的开始源于一部电影,那个飘忽的名字——《落山风》。

那时是初秋,起风的日子,满地都是树叶。

是四个男生约六个女生,一行人步行去附近的农学院,那里有个精致的小礼堂,常常放些冷门却隽永的文艺片。

他俩混在这些人里,浑然无恙地以为能把心事也混了去。站在路边等绿灯时,他正好挡在前面,小卓吓了一跳,竟没人发现他俩今晚碰巧得出奇,一样的咖啡色T恤,一样的黑色筒裤,一样的白色帆布鞋。她的心突突跳着,故意落在后面,连眼睛都恨不得藏得低低的,低得只看见他的白色鞋子,大步大步地,踏过酒红色的落叶、泛青的马路牙子、工地胡乱散摊的黄沙,然后停下,哦,不知怎么就到了。

到了才知没电,卖票的却说,等一会儿就有。

大家就坐在台阶上说笑聊天,夜色里,看不清谁的脸,小卓坐不安定,前后找了一遍,转过头时,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挪近了,侧一侧脸,很小的动作,不知是不是看她,但她的颊深深地烧起来。

很多个一会儿过去了,电还是没来,几个人吵嚷着要去逛街,一个男生说新华路有小吃街,一个女生马上反驳说最好的小吃应该在K物街,他们一边争论着一边离开,好像存心忘了他俩似的,连招呼都没有一句。

呼啦一下白色台阶空闲了,从树梢过来的风,把地吹得很干净,就剩他跟她。“听说是部好电影。”阿毅的第一句话。“嗯,名字很美,那该是种悠扬的风,飘然下山的样子。”小卓轻轻地说。“可惜没电。”“或者,再等等?”

夜如水般凉,天上的月牙儿,像一瓣儿削得透薄的雪梨,晶莹晶莹的。

话把心压疼了,唇边却是没声息的字,他俩无言地等下去,又清静,又热闹。

到底没看上那场电影,他们回去的时候,街上已经寥落了,路长长的,步子踩出一样悠长的行板,好像全世界空空的,只余一点月光,和他二人。

女生宿舍楼正在锁门,小卓连忙最后一个跑进去,这才想到道别,转过身,隔着钢铁栏杆,好像隔了一世似的,悲切突然奇怪地涌起,却见阿毅跑上来,伸长手臂拉紧她的手,说:“一晚上我都在想该怎样拉你的手,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

小卓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她的手被他握着,擦不了眼睛,泪就这样凉在了脸上,闪闪的。

多年之后才觉得,这开始,多少有点儿不吉祥。3

那时候他俩的爱情,是作为经典和模板出现的。

所有的人都确认,他这一半,和她那一半,本是前朝荒野里失散的一个,他们相爱,本是认领,本是团圆,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就连管风纪的领导,见他俩拉着手迎面走来,自己也先避开去,不忍用原则撞破那样好的一对璧人儿。

他们是那么相似,相似到彼此的家庭,都是单亲。阿毅的母亲在他五岁时抛弃了他和父亲,小卓的父亲离开她娘俩儿的时候,她刚刚读幼儿园的大班。

唯一的不同,是天分,阿毅专业成绩极出色,才升大二,就有教授欣赏他,鼓励他争取直升本校的研究生,小卓差些,不是不聪明,是不用心,她不喜欢数字,财务会计课笔记本上全是漫画,俏皮又灵气。阿毅宠她,补习的时候总狠不下心,每当他非常严肃正经地给她演算示范,她就定定地看他,那眼神有点儿怕,却又不知不觉痴迷起来,什么也没听进去。总是这样,他只能叹着气合上书,捏一下她的鼻子了事。

事情发生在六月的那次全国等级考试。

那是一次重要的考试,成绩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同学,将获取直接保送研究生的资格,阿毅不担心,他闭着眼睛都能考过,担心的是小卓,她本没有读研的雄心,但是,她想和他在一起。

考试前的那个月,她算刻苦的,只是,一点儿信心也没有,尤其是许多许多公式,总进不了脑子,看久了,竟然看得像一火车的动画。

她把那张小纸叠成指甲那么大,藏在眼镜盒里,她不是成心作弊,只是壮胆。

考试开始了,阿毅就坐在她左边,隔一条走道,抬头瞧瞧,四个监考老师密布着天罗地网,她心慌得很。

题目的数据好像翻脸不认人的熟人,公式,公式,她头疼,摸纸条的手势太不老到,还没来得及打开,先被自己碰掉了,就掉在明晃晃的通道上,随即,她看到监考老师的鞋尖。

完了。“谁的?”老师捡起来,打开,冷冷地问。

她垂下头,把卷子合上,准备老师来缴。却听到阿毅说:“是我,是我传纸条,你看,是我的字。”

小卓的声音急切响起,“不对,那纸条是我的。”“你还说什么,都怪你,给你纸条你不要,还往地上扔!”阿毅生了气似的,把卷子往桌上一摔,监考老师很快把他带走了。

她呆在那里,半天醒不过神。

他们的学校素以严苛闻名,考试作弊一次的代价,是失去取得学位的资格。

他们呆呆地站在教室的阳台上。

阿毅转过身,止住小卓不住的自责。

她亏欠他这么多,他却只叹口气,“你不知道吗,你要不好,我一个人好有什么意思。”

小卓掉下恨悔的泪,“我担心你怎么和你爸说。”

阿毅沉默了,许久,他虚弱地说:“我难受,你抱我一下吧。”

她很紧很紧地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还是觉得不够,心里又是痛又是悔,她想从此为他命都可以不要了,可以不要,只要为他。4

只不过,誓是不能随便赌的,老天好像是来验证小卓的真心,才有了圣诞夜的那场血光。

事情久了,已经忘了具体的情形,大概是圣诞晚会散了,他俩出来吃夜宵,那晚人很多,学校门前的几间大排档都满人了,就手拉手一路找下去,不知怎么转到那条街,有点儿偏,但人也不少,然后他们就要了砂锅粥。粥还没上来,打架的人就来了。

他俩很无辜,还没弄清什么事,就有人抓着西瓜刀砍过来了,阿毅呆子气,还在那儿嚷“搞错了,搞错了”!小卓却看见那细长刀锋上的光,白惨惨地向他头上去了,什么也来不及想,狠扑出来一挡,那刀落在她肩上。

当时还是没感觉疼,只感觉钝钝的一下,阿毅拽着她没命地跑,跑得没了气,才停下。看看她纸一样白的脸,阿毅惊叫起来,小卓吓得赶紧自己摸摸,肩上黏黏的一片血,一路滴下来,后背已经湿了。还记得那天穿着件浅紫色的灯芯绒外套,后来脱下来洗的时候,有一边已经被血浸成深紫。

她登时感到一阵头晕,心里又怕又凄酸,以为自己活不长了,靠在阿毅怀里哭着说:“我死了,你要照顾一下我妈。”

那一刻,除了担心妈妈,她真的一点儿也不后悔。

不后悔里还隐隐有着一些快乐,她这样爱他,以这样的极致。

所幸刀口并不深,小卓恢复得很好。

小卓恢复得很好,和阿毅的努力有关。

那年在东区十一栋住过的女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场景,阿毅午饭和晚饭前抱着那个淡绿色的保温瓶,站在门口等小卓宿舍的女生,等她们为他送到小卓床边。

他站的地方是个风口,冬天的风总是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也许是出来得急,他不是忘了戴帽子,就是忘了穿大衣,但那只保温瓶,却捧着心似的护在胸口,那副样子初看上去是有点儿可笑的,那么牛高马大的一个男生,寒风里抱着的不是大束玫瑰,却是个那么家庭主妇气的保温瓶,站得又傻又可怜。

可他分明是浑然地忘了自己,他的眼睛只盯着六楼的那个阳台,那阳台没什么特别,晒满了女生们花花绿绿的衣服,他却只有透过这些衣服、这楼、这墙,凝望他最亲爱的小卓。

淡绿色的保温瓶里,热着的是精心熬制的汤,有当归老鸡,有鱼胶排骨,间或有几样炒菜,都是他自己弄的。

他从前是不下厨房的,父亲疼他,一心培养他远庖厨的大男子主义,可现在,他借了老师家的厨房,从菜市场开始到油盐酱醋,他铁了心一样样学,一样样干,一个男人乐意为你做饭,还有比这更实在温暖的表达吗?

再后来,小卓能下来了,他就看着她吃,不说话,只是不时地帮她整整额前散下的发,那么温柔的手势。

那真是永恒的一幕,东区十一栋的女生们都以为,并祈望,那就是永远。5

他俩何尝不这样以为呢?年少时的永远,好像是件不吃力的事情。

转眼就大四了,他们商量到眼下和将来。有一百样计划,说的时候兴高采烈,跟去春游似的,脑子冷下来,算来算去,谁都放不下苦守在家里的,那位单亲。

小卓是母亲的世界,阿毅是父亲的天。

小卓记得那个春天的傍晚,街上飘着粉霰似的杨花,母亲去幼儿园接她,拉着她的小手,一路不说话,街口有卖面人儿的担子。小卓甩开母亲的手跑去看,母亲狠狠地追上来抓住她,她抓得好紧,手腕都被抓疼了,小卓想哭,却看见蹲下来的母亲那双已经红肿的眼睛,她记得,母亲看住她,衰弱地哀求:“小卓,爸爸走了,你可不能再离开妈妈啊。”

阿毅关于母亲的记忆就显得模糊了,从记事起,父亲从不提她,好像本来就没有这个人。父亲很沉默,他笑得那样少,只有九岁那年,在一个漂亮阿姨面前,才整个人明亮了一下。只明亮了一下,据说那个阿姨不愿意给人当后娘,父亲不肯放弃儿子,事情就没了下文。从那以后,父亲的笑更少了,除了阿毅考上大学的时候,他把通知书足足研究了一个小时,忽然想起忘了做饭,站起来拍拍脑袋,不好意思却十分快乐地笑了。

他俩突然都很想念彼此的父母亲,带着一点儿愧怍,相爱是这样占据身心的事啊,他们有多久没想念过父母了,那寂寞安静等在家里的、依靠每月一两分钟的电话聊以为生的、悄悄老去的无怨言的痴心父母。

心思就有点儿乱了,小卓想着这次回去该用家教的钱,给母亲买一件真丝衬衣,母亲是有点儿虚荣的,每回给她买了好东西,她总要在街坊前后显摆,小卓曾暗下决心要让她常有这样的快乐,她知道,在没有什么可以显摆的日子里,母亲曾隐忍了多少年的委屈和谦卑。

阿毅想的却是父亲的胃,他的老胃病是熬的,什么都舍不得吃,总是怕阿毅吃不够,好吃的有营养的一味地留给孩子。上次回家,冰箱里竟然还留着一块儿八月十五的虾仁儿月饼,领导慰问发的,父亲想着阿毅也没吃过,就一直留着,留到发了霉,谁也不能吃了。那天站在父亲面前,自己已经足足大他半个身量了,看他佝着身子,那样惋惜地擦着月饼上的霉,阿毅拼命忍住了泪。

所以,毕业时各自回到父母身边,这感觉,他俩互相是懂得的。

深深约定,毕业一年就结婚,却没说定,谁到谁那儿去,这是个难题,只好先跳过再说。6

这一年的相思苦得很。

他们的城市不算远,不过四百多公里,只是不能直达,兜兜转转地换车,一段拉得这样曲折的思念。

小卓常加班,周末总是阿毅过来,他要周五晚上八点从C城坐车到A城,那里有一个小站,开往小卓方向的火车凌晨两点会在那里稍停,当然很难准时,多数会晚点,遇上雨天也许还会忘了停。挤上火车通常是没位子的,阿毅下次就学聪明了,在旅行包里放一只小折叠椅,累了随处就打开坐下。到了B城站下车,通常是中午了,买个盒饭,小跑着到汽车站赶班车,上车才吃饭,这时才能吃得安心,再坐两个小时的车,就能看到金红色的凤凰树,树下等着的小卓。

相见难,离别也不容易,见面的时间攒起来也不过八个小时,周日一大早,阿毅就得往回赶,小卓送他,话突然多得说不尽,送着送着也跟上了班车,到了B城,阿毅好歹劝住她,不然她还真的会送下去。

有一回,是台风吧,下很大的雨,小卓说好不让他来,到了往常的时候,阿毅忍不住又上了车,但是走了一半,前方的公路浸了水,车都停发了,他就坐在那张小折叠椅上,看着黄莽莽的水发呆,看得天色暗了,才肯回家。

最难的一次是他阑尾炎,小卓心急火燎,又不敢常常打电话去他家,一颗心悬了几日,等他好了,听见他那头病弱嘶哑的声音,她冲出喉咙的第一句就是:不行了,这样下去受不了,我要调到你身边,一分钟也等不得!

刚好阿毅叔叔的单位要人,阿毅求爸爸托了人情,先留了个职位。这一切,小卓都不敢跟母亲说起。

她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但是所有的机会似乎都不合适,母亲不会让她离开,五岁那年就拉过手指的,母亲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她也知道女儿似乎有个感情很好的男友,在外地,从那些个长的密的电话,还有每个慌慌张张的周末,母亲该知道的。

可她就是不问,不问也是一种态度,那态度当然不是赞许。

她还放出话去,三姑六姨地请人家做媒,条件不高,有房子,有工作,人老实,最重要一点,要近。

小卓不能再拖了。

那天阳光不错,母亲赢了牌,心情也不错,娘儿俩把洗净的床单合力抖开,晒在院子的竹竿上,在淡淡的芳香里,好像谈什么都不会过分。

小卓说了,轻描淡写,却说得很快,不然她有限的勇气就难以为继了。

母亲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手指一遍遍地拉平床单上的褶子。

小卓只好又说了一遍,这次,她支吾得厉害。“小卓,你说你要到C城去结婚,那妈妈呢?”母亲眯起眼睛看她。“我会经常回来,每周回来一次。”“不可能,你们姓卓的都是骗子!”母亲突然激动起来,“你爸当年说永远不离开我,但是他离开了,你五岁的时候和我拉过手指说不离开我,但是现在你还不是要走!”

小卓低下头,她最不忍看母亲这个表情。“长大了,小卓,对不对?看这事办的,那边工作都找好了,就差打发妈了是吧?”母亲悲凉地笑了,了无遮拦的阳光,照见她脸上所有的皱纹。7

小卓曾百思不解过,母亲当年是怎样的心态,那一天,她邀上那些嘴碎世故的亲戚邻居,他们摇着扇子坐在院子

两边

,像两列吵嚷的阵营。

阿毅和父亲是下午到的,白花花的阳光里,走来风尘仆仆的两个人。

母亲妥协的条件是,让那小子和他老子,亲自带着聘礼来。

那是小卓第一次看到阿毅的父亲,他比阿毅瘦小,拿的东西却一点儿也不比阿毅少,他确乎是个少笑的人,因此在小卓母亲面前堆起的笑容,因为太殷切太用力而显得滑稽起来。

母亲的倨傲也有点儿滑稽,小卓知道她是装的,许久之后才能慢慢体会,也许母亲以为一开始帮女儿把台阶抬高,嫁到人家的地方才不会被别人看低,不受人欺负,那是她坊间小市民的社会学。

母亲啊,她开始得那样错误。

阿毅的父亲局促地找着话,母亲的眼睛却满天飘着,只让一个婶婶应酬。

刻意造成的冷淡,照母亲的战略,是先杀杀对方的威风,爷儿俩本来就没带着威风来,又饥饿劳累地奔波了大半日,早已是萎靡不堪。

小卓几次小声地提醒开饭吧,有一桌丰盛的酒菜摆在里屋,大圆桌子还是新买的,母亲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可这时她不理会小卓的哀求,却把阿毅父子的礼物拎起来掂掂分量,转头向亲戚邻居们道:“咱们看看,辛辛苦苦养大个闺女,能值多少东西。”她说着,就把礼物一样样地在院子里的水泥地摆开,有些打了包装的,她也非常耐心地一点点撕开。亲戚邻居们的脑袋凑近来,指指点点。

小卓惭愧地看看阿毅他们,阿毅父亲窘迫地搓着手,而阿毅,他的脸冷得像一层冰。“我说句不厚道的话,你们不是海滨城市吗,就凑不成一副像样的鱼翅吗?要不几斤敏肚鲍鱼也算了,拿些虾米瑶柱蚝豉来哄咱们没见过不是?我们小卓也是手心里捧大的,你们别以为弄点儿便宜的就到了手!”母亲刻薄地数落着,手里拈起一只蚝豉,扁着嘴给婶婶看,“这么小也拿得出手,上次我在锦江酒店吃饭,人家的蚝豉比这大两倍!”

没人能阻止她说下去,她的场子拉得这么大,入戏入得过了火,她要等这父子自卑得无地自容,开口求饶,然后她便开恩大赦天下,让他们感激涕零谢主隆恩。

不会有这出了。

阿毅父亲那个让他受罪的笑已经僵了许久,他看着儿子,那种无力又自嘲的眼神,像小时候他买不起儿子喜欢的玩具,抱愧、自责,却又不肯折了最后的尊严。“儿子,恐怕咱们高攀不起了——”

阿毅非常决然地拉着父亲说:“咱们走!”连小卓也不看一眼。

他们真就走了,连道别也不说,赶路似的匆匆,小卓想也不想就追出去,却听到母亲在后面喊:“小卓,你要跟他们去,我马上就在这儿撞死!”

小卓回头看见母亲站起来,眼睛血红血红,她的声音尖厉得可怕,小卓知道,她会那样做的,她的场子拉得太大,面子掉了一地,她总得捡起一块儿,越不幸的女人越输不起面子,那是她唯一可以示人的资本。

这么多年来,母亲是可怜的,不是吗?

她感觉到自己的脑子要裂成两半,一边还紧紧追随着阿毅,一边却血肉淋漓地挣扎在原地,硬生生地,疼。

小卓慢慢地站住了。8

小卓病了差不多半个月。

病起得急,许是急恨攻心,偏强作压抑,着了凉,又撞了火,先是感冒,咳嗽,爬不起来,接着又发烧,急性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整个人像枝蔫掉的花。

母亲一不在身边,她就挣扎着打电话给阿毅,阿毅的电话总是打不通,要不就是关机,再后来就是号码过期。她从来没有这么慌,这么怕过,曾经两人间的那种感应,一点儿信号也搜索不到了。

原来,不管多亲密的人,一下子渺如天涯也是可以的,只要他突然没了消息,另一头就是无边无际的消散,你凭什么认证、寻找、相许?

每日的昏昏然里,小卓能做的事情只有胡思乱想。

她确定阿毅是生气了,他气着,不接她的电话,不给她机会解释,他狠狠地恨她,这都可以。

只要他是好着的,他没病没灾,安然无恙好好的就行。可是她突然间怕了,会不会他有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那么远,没人来得及通知她?他上班的那条路,人行道没有红灯,车开得那么快。他常加班,下班回来经过的那条小巷子,是三不管地带,他脾气耿直,有许多看不惯,喝了酒会不会和人动手?

一切都难以预料地危机四伏。

她神经质起来,病病歪歪地撑到医生值班室翻报纸的社会新闻,不管人家嫌她讨厌,厚着脸皮提着心肝,一张张细细地查,直到头晕恶心了,被护士抓回去吊针。

不祥的念头越来越强,她控制不了,急怕得想哭,又觉得哭不吉利马上擦干眼泪,她木然地躺在床上,看着输液瓶里一滴一滴的药水,她默默地数,单数凶,双数吉,她在自己设置的占卜里胆战心惊。

多少次她这样秘密地向上天祈祷,只要他平安健康,她宁愿自己担上所有的灾祸,甚至搭上这段感情,她什么都舍得,只要确定他是好好的。她蒙上被子,眼泪流了一夜。

小卓刚出院,母亲又突然患了面瘫,她的日子紧张得喘不过气,每天带着母亲针灸、检查,买菜、熬药,很累,又想到母亲也是这么累过来的,看着母亲在病中显出那无望的老态,心里戚戚然地就谅解了许多。

然而,什么也无济于她汹涌的思念,这一个月来,她的分秒是一粒粒掰来过的,她的心每晚都来回地煎熬炒煮炖。八月的一天早晨,连夜的大雨不停,天色暗沉沉的,她实在挨不下去了。

母亲睡着,她悄悄煮好了早餐,背叛需要狠心,她狠心地不去看母亲。

她在背包里放了衣服,一大瓶送给阿毅父亲补胃的春砂仁蜜,还有户口本,早些日子偷出来的户口本,这时候她想也许先去把婚结了,以后的到时候再说吧。

雨相当大,但她冲出去的时候,一点儿也没犹豫。9

如果是因为好事而要忍受的多磨,那也就认了。

到了A城,却被告知通往C城的铁路浸水,火车都停开了。她不死心,冒着大雨出去拦出租车,没有一辆出租车愿意走那条路,雨下得那么大,估计公路也断了,傍晚的时候才拦到一辆小货车,出了高价,却一路走一路修,到了离C城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没路了,前方是洋洋的一片大水,夜是黑的,水却是白亮的,就那么浩大地横在面前。

小货司机劝她回去,水退了再来。

她问,水要多久才退。

小货司机说,就两三天吧。

可她一分钟都等不下去了。

小货司机开玩笑,铁路位置高,水退得快,明天早上应该能见到路,你要急就走着去。“那我就走着去。”她不假思索地说,人家一定以为她疯了,她是疯了。

那天晚上她就坐在铁路边上等水退。大水漫在前方,看上去很平静,无边无际的平静,雨停风歇,天上是急匆匆的流云,流云比她快,她羡慕它们的快。

她一点儿也不累,耳边是一些虫鸣和蛙声,她的心在说,阿毅,我已经离你很近了。

后半夜露水重,有点儿冷,茫茫夜色中自己孤零得像只鬼,她感到有些悲苦,随即又想,如果这些都是必需的过程,也没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水慢慢地退出一条窄路,黑色的两条铁轨清晰起来,泡在枕木上的水也浅了,小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前走。

她往前,像走在水里,水色很黄,上面漂着断木残枝,有几回她眼前有点儿晕,以为自己也和它们一样在顺流漂着。

她是有点儿晕,一天一夜都没吃过什么东西。

她走进他家院子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还是有点儿阴,但薄西的日头,斜斜地在院子里插进几线金色的阳光。

她很疲惫很疲惫,却仍然提着那口气放轻了步子,他房间的小窗户开着,远远看见书叠得高高的,这样安闲平常的情景,她的心一松一热,眼眶又紧起来。

她看见他在写字,是,阿毅,你好好地在那儿写字,真好。

她慢慢地走上台阶,放下沉甸甸的背包,双肘伏在窗台上,脸上微笑着,好像准备用很好的耐心和脾气去哄一个孩子。“写什么呢?这么认真。”

阿毅迅速地抬起头看她一眼,她马上感到不对,那眼里没有惊喜,甚至没有惊奇,他好像知道她会来,但是已经等得太久太久,等得灰心了。

他用那种很平淡的语气说:“要赶在明天把这些请帖发出去,只好快点儿写。”

他笔下是大红的请帖,左边一沓已经写好了,装进同样大红的信封,她强压着突突的心跳,若无其事地笑着,“我看看,什么喜事啊?”

她随便挑了一张翻开,上面的字几乎冲出来给她一拳,“为小儿江永毅、媳朱庆芳新婚之喜敬备薄酌”,她感觉一切都戛然止住了,脑子是惨白的,血停在脉管里,没了循环的力气。

眼前那个人,低下头去,他的手还在写着。

她看着那手,不认识了吗,那手曾经怎样伸过栏杆抓住她的,那手拉着她奔跑、漫步,紧紧地热热地任谁也分不开,无数无数次,那手给她擦泪,轻轻地穿过她的肩膀,那手从不允许她头上有一丝乱发,总是用最温柔的动作给她理好。而现在呢,她满面烟尘,头发蓬散着,她这么一步步苦苦走来,它不问,它不管,它不认她。

它不认识她了,一切都不算数了。

她反而笑了,“也不请我一请,谁都不请也不能忘了请我,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他的喉咙哽住,不敢抬头,只是写,写得又快又乱,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眼睛模糊了一片,许久他才能勉强吐出字来:“我爸回来的路上吐了血,我不想让他再受伤害了。”

没声音,他抬起头,不知小卓什么时候走了,他追出去,路上已经没人了,天色暗下来,院门边,一只装满春砂仁蜜的大瓶子,静静的。10

事情过去多年了,他们各自活下去。

有同学去看阿毅,他喝酒太多,人很瘦,同学笑问他和他那认识两个星期就结婚的太太感情还好吗,他眯起醉醺醺的眼说:“你不会问点儿别的吗?”

大家不知小卓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有一次,她和人逛街,走着走着突然在人群中站住,号啕大哭了一场,搞得很多人停下看。那条街有间金铺,某年某月某日阿毅曾和她进去试戴过戒指,那时,他们说好了永远在一起。

他们班的同学聚会一直搞不成,少了他俩谁,心都像缺了一块,大家都有些伤心,他们分开了,世界也不完整了。

小卓也结了婚,这么多年她只证明了一件事,嫁给不爱的人也可以生活,丈夫不错,她却总是爱不起来,她想是不是因为这辈子的爱情能量已经耗尽了,她没有力气爱人了。

有天晚上电影频道放旧电影,恰是那部《落山风》,她终于看完那晚的电影,只是不是和他。

她曾以为那风很美,该是种悠扬的风,飘然下山的样子,错了,落山风,从阿尔卑斯山的北坡下来,从终年积雪的山顶,穿过垭口,穿过平原,风起时,比强台风还要猛烈强劲,它不费力气地摧毁一切。

她突然很想打电话告诉他,错了。

却又想,该说是什么错了,是那风,还是他们?

这晚的月也是弯弯的,像谁小心剪下的一片指甲,不很透明的白。

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月亮。两边当然用得着两个,这世界靠得住的东西本来就少,管他什么,多个备份总错不了。1

可是她两样都想要,这真有点儿为难。

慕燕云最头疼的就是做选择,这事情好伤脑筋,要轻重称量要高低权衡,取了一样便得舍了一样,贪心的人,放弃了哪样都觉得亏,心底停不了的恋恋念念悬悬。干吗要让她选择呢,要么没有选的余地一条道到底,要么统统给她放心满意皆大欢喜。

其实没什么,不过是美容院开卡的小赠品,临近情人节,上面很体贴地印着血红的心形图画,送给爱人再合适不过。

一个苹果造型的水晶烟灰缸,雪银色,散发的光芒清凉雅致。

一盒惟妙惟肖的电子烟,黑色镶金边的真皮烟盒,神秘里透着霸气。

慕燕云瞄了该有半小时了,还是拿不定主意。“我两样都想要——”她笑着试探着店员的反应,“行不行,破个例嘛!”

店员摇头,“真对不起,这是总店的规定,赠品对应消费名额,您只能选一样。”

慕燕云不甘心,“可是两样我都很喜欢,两样我都很需要,怎么办呢?”

店员笑,“小姐您仔细看看,这两份情人节赠品,一个适合吸烟者,一个适合戒烟者,您男朋友不可能同时吸烟和戒烟对不对?其实您真的用不了两个。”

慕燕云有些不快,却还是有说有笑地继续磨,终于那店员扛不住,同意打电话和经理沟通。

当然用得着两个,这世界靠得住的东西本来就少,管他什么,多个备份总错不了。

所以,手机她有两个,担心辐射的时候用天翼,信号不好的时候用全球通。

所以,订酒店她总下两单,如果预计十五日到,那就十五日一个单,顺手再订十六日的一个,这很重要,万一飞机晚点呢?

所以,养老保险她买两份,社保那个是最基本的,可要是老的时候不够花呢?

所以,她兼职,打两份工,白天是办公室的行政职员,晚上是咖啡店小老板,要是某天不幸下岗,至少自己还有个店,同样的,要是生意难做倒闭,至少还有份固定薪水。

人生是场大冒险,最保险的事情,是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你已经猜到了吧。

是的,男人,她当然也有两个。2

那个烟灰缸很适合周玮南。

他们搞设计的,灵感不来的时候就抽烟,玮南抽烟的姿势很特别,斜靠在阳台上,缭绕烟雾里,默默地望着某个地方,拿烟的手臂伸得老长,怀里却抱着个大破碗,装烟灰的。

他那么帅的一个人,偏偏有这样落魄迷蒙的气质,有时会叫人无端心疼起来。

慕燕云就说:“把那破碗扔了吧,一个烟灰缸值多少钱?”

玮南把几点烟灰弹在碗里,“房子是我表叔的,我随时就得搬,工作是试用的,我随时就失业,就连你,也是不确定的,来无影去无踪,既然如此,能有个破碗肯给我当烟灰缸,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话有点儿酸,但燕云知道醋在哪里。

玮南不是好哄的人,心细,管道就小,枝杈也多,她一向留神这点,常常赔多些小心呵护,可上周是临时情况失他的约,而且失约三次,天,少不得一番唇舌心思,还要说得浑圆无缝。“周二晚上关机,是我手机没电了,在办公室做报表头都昏了,年底就是加不完的班,有什么办法呢,打人家的工,我们主任一把年纪不也还是陪着?”

玮南抽了口烟。“不只我和主任,还有小王、阿健、丽娜,完了主任还请我们吃夜宵来着。“周四晚上我都在半路了,主任打电话让我和丽娜回去找一份文件,2009年的文件哪有那么容易找,找了差不多两小时,档案库全是灰,我们也是一身灰,丽娜那条新羊毛裙子还是白的,都不能穿了。“周六偏又那么巧,我大学老师张老师来了,张老师对我好过,我当然要陪人家吃个饭聊个天逛个街什么的。”

玮南抬头,巴巴地望了她一眼。“张老师是女的,都五六十了。”燕云笑,“女人聊天能计时吗?送她回酒店的时候都十一点了,累死我了。”

玮南把烟头掐进破碗里,斜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就是那样笑的,多开心的时刻也是斜斜嘴角那么一抹,淡得好像手帕纸一擦就没了,但燕云知道没事了。

她从包包里捧出雪银色水晶苹果烟灰缸,动作轻柔地换掉他怀里的大破碗。“玮南,这个才配得上你。”“很漂亮。”“他们说改变世界的苹果有三个,亚当的、牛顿的、乔布斯的,我说第四个在你这里,你的灵感和杰作会从这里开始。”她觉得自己真挺会说的。“你信吗?”玮南眯着眼睛看她。“当然信,绝对信,凭什么不信!”她睁圆了眼睛。“眼球都是血丝,累成这样,生理周期也不会保养一下。”玮南勾起食指,轻刮了一下她的脸,“炖盅里的鸡蛋红糖应该还热,你的。”

真的还热着,家常的青花瓷矮炖盅,捧在手心里,温度一直传开去,眼里头,心里头。

也是家常的鸡蛋红糖羹,两粒小红枣,几片碎桂圆,所有加起来都不会超过二十块,但是这温度、这火候就能把她整个儿融了。

她笑得很软,一勺一勺吃着,想着该说点儿什么好听的让他欢喜,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欢喜,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她越大声的时候越心虚,其实她没那么相信那第四个苹果。

现实是残酷的,越温和纯善的人现实待他越是残酷,她看不出周玮南的前途在哪里,现在做设计的人比农民工还多,他不是“211”学校出来的,又没有什么业界的关系,敏感骄傲天真,不会也不愿意出去结识些圈子里的关键人物,结识几个人,哪怕是不关键的人物也好啊,就算是天才,也需要有人帮你吆喝打旗开道吧。

有时她会帮他排完十年之后的走势,如果不是中大奖天降巨额遗产的运气,他大概十年之后也是这样,会略微发福,但相貌还是一等的帅,落魄迷蒙的气质会添加几分迷人的沧桑,一样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一样打着散工,有时饥有时饱。他会结婚吗,他会生小孩吗,他的老婆和孩子也同样挤在别人的房子里,电脑桌上会多些奶瓶杯子卡通胶碗爽身粉,他还会这样意态潇洒地在阳台上抽烟吗,那雪银色水晶苹果烟灰缸还健在吗,说不定早被他的小孩当玩具摔得粉身碎骨了吧?

她有时完全不懂自己,即使这样清楚明白的前景,怎么她还会算好日期地如闹钟定时地牵肠挂肚心急火燎地来,你舍不得什么呢?

就是这口鸡蛋红糖羹吗?3

多神奇,杨克竟也会记得她的生理周期。

这个奸商,他连自己的星座是天秤还是天蝎都搞不清,连她的年龄是二十六还是二十七都记错,竟然会记得她的生理周期。

杨克总是自称奸商,他说这是一种策略,一般的顾客听了反而觉得他老实爽快,不一般的也会摸不清虚实不敢小觑。

也许杨克将来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奸商,虽然他目前显然资历尚浅。按照他的发展态势,两年里白手起家,从三名员工四十平方米的电子门店壮大到二十名员工五百平方米的批发行,读原一平、拿破仑·希尔、朗达·拜恩,好交游、讲义气、出手大方,加上头脑灵活、意志坚强、工作狂,除非特别倒霉、背运、天灾、人祸,否则他的成功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如果她一直跟在他后面,不用做什么想什么只是紧紧跟着,她就是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这也是时间的问题,有时这样想下,未来还是很值得憧憬的。

但你知道吗,杨克记得她的生理周期,不是要给她炖鸡蛋红糖水,而是因为周期前后那几日的安全期里,“搞活动”可以不戴套。

杨克嘴里的“搞活动”,含义是模糊丰富的。

生意场上要打通关节,搞搞活动就是送礼托人拉关系,员工客户假日联欢,搞搞活动就是喝酒唱K赌麻将,而他对她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电话,“喂,今晚咱们搞搞活动吧。”“哎,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二、四、六我要去咖啡店。”“有毛病啊,搞活动我还给你看日子!”“咖啡店我有股份的,老做甩手掌柜啊。”“大不了卖掉,我养不起你吗?好啦好啦,今晚必须搞搞活动,我得泻泻火,要不就前功尽弃了,再说一遍必须来,求你了。”

平时他没那么黏她,忙起来一个月没有饮食男女也很正常。这两周他戒烟,抽了十年每天一包的人立誓戒烟,过程应该挺折磨的,晚上哪儿也不去对着一大堆代口的零食,心不在焉地拉着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又一根根合拢来,好像那是他的烟卷。所以她也大致明白了些,他接连地迫切地要她,不过是一种欲望代替另外一种欲望。“干吗非得戒呢?搞得自己那么惨。”“必须得戒!在客户面前拍了胸脯的,这可是本年度最大的客户,事关本奸商的诚信形象。”“客户是女的吧?”“我的人民币可不分男女。”

他的人生就是这么实在,所谓事业就是在经营圈里搞搞活动,所谓娱乐就是和员工哥们儿搞搞活动,所谓爱情就是和她搞搞活动。他的活动轨迹不超过店里、KTV和家,固定的位置和不同的配件,有时慕燕云会想,不一定非得是自己吧,她这个配件的位置,随便换一个又会有什么不同?当然也没那么傻气,好位置是那么容易占的吗,哪肯随随便便就让人换了,打死也要站稳脚跟不放手。

她撒谎了,没有什么加班找文件和张老师,周二、周四、周六她都跟杨克在一起,关机是因为他们在搞活动。要不是戒烟的脆弱,杨克没那么多时间陪她,没那么多热情黏她,她嘴上虽然唠唠叨叨抱怨他霸道专制俗气粗心不解风情,心里却难以否认那些轻飘飘的自喜,那些自喜使她几乎忘了关于配件的胡思乱想。

只是不知怎的,当身上的汗静静地凉下来,感觉冷了,把被子拉上胸口,看见他嘴里神气地叼着电子烟,上身赤裸,把遥控器夹在腋下套裤子,电视里一个什么镜头让他嘎嘎嘎地笑,电子烟和遥控器噼啪两声掉在地上。

她转过头去装作累了,那种淡淡的不快乐,究竟是嫌厌还是有所失呢?

玮南从不这样苟且。把这事做得高雅还是苟且,她想这是人和动物的区别吧。

那十五平方米的小屋一点儿都不寒陋,那月光一般的音乐,那帘影重重的灯火,那百合初绽的熏香。他也不说什么,就是笑着看她,微红着脸目不转睛地深深看她,好像这世界只有她这一样可看的景物,让她觉得自身无限地美好与柔软,像水,像最自在妖娆的水。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愉悦,有时她在他怀里睡着了,醒来才想起做了什么,又好像是重新生了一回,每个毛孔都想笑着和世界说嗨。

最后总是这样,躺在杨克身边的时候,她开始想玮南。4

公司里的空气有点儿不对,慕燕云吸吸鼻子。

上两个月的补贴还没发,差旅费也报不了,连换一部打印机都拖三拖四,理由编好几个了,什么财会出差、审计查账、新公司投资,等等,等来等去就是没钱。主任开完行政会回来沉着一张大脸,“说咱们行政部养的闲人多,个个又肥又白没事干,喂,你们明天开始都别吃饭,饿出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谁不瘦谁就收拾东西走人!”

大家一阵哈哈哈,笑过之后心却惶惶起来。

燕云便想,得花多点儿心思在咖啡店那边了,公司这边看样子有散伙的迹象。

于是人就散漫不少,上班时间也跑到咖啡店里,也没什么事情能干的,一会儿跟厨师说两句食品卫生,一会儿在吧台拈起玻璃杯望望有没有水印,一会儿把折叠好的餐巾排成几个小分队,她把这些说成是加强管理。

那天晚上的事,却有点儿吓着她了。

两个男客人,一胖一瘦,瘦的点了热牛奶,端上来嫌热得不够烫嘴,又端去微波炉加热,这回不但热得烫嘴,也能烫死人,偏他自己手抖,不知怎么泼洒了大半杯,“啊呀”一声左手烫掉层皮。

这就糟了。

慕燕云打电话给周玮南的时候,胖客人和店长阿明扭成一团,别的客人都散了,有几桌还没买单,女店员们只会缩在旁边尖叫,瘦客人冷冷吹着左手,打电话好像在叫什么人来。

周玮南刚睡醒的样子,电话里啊了半天还没反应过来,燕云急急地又说了一遍。

玮南钝钝地啊了一声,说:“那怎么办啊?”“就是不知怎么办我才问你。”“那你跑吧。”“我跑哪儿去啊,我是老板!”“要不报警吧。”“报警事情就大了。”

他还在吭吭哧哧,吃奶似的费劲,不是又要苦苦构思等待灵感吧,眼前这一摊子玻璃碴儿翻桌倒椅的狼藉喧嚷。

燕云心里一灰,“算了,不指望你了。”“我用不用去一趟?”他赶紧说。

她挂电话,拨通另一个。“别怕!我五分钟到!千万别报警!”

杨克一共就这三句话。语气一贯的大大咧咧,但她当场就飙泪了。

奸商信用很好,三分钟就到了,效率也高,拆架、劝说、道歉,拍胸脯称兄道弟,亲自开车送胖瘦客人上医院,带来的员工也分工明确,两个在外面派烟和红包给瘦客人电话召来的那群摩托仔——准备来打架的,两个在店里指挥布置店员,谁负责阿明的伤口,谁负责收拾桌子杯盘,谁负责统计损失。

她真的后怕,从窗口偷偷张望,看到那群发动车子绝尘远去的摩托仔,后座一卷卷报纸包着还没亮刃的家伙。

她也同时看到了周玮南,站得远远的,两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伸长脖子躲躲闪闪地望过来一眼,那帅和畏缩,那潇洒和怯懦。

她假装没看见。5

玮南知道她生气了。

二、四、六她都没去找他,连解释都懒得说,只说忙。

他发来很多长长的短信,让人看得累,累也还是看完了,有些话烟圈似的散了,残余一点儿不新鲜的气味,有些话触落到心上,却又轻飘得像雪花,都是虚的,浮的,没重量的,不实在的。

近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累,公司和店来回折腾不累吗,一三五杨克二四六玮南天天周旋能不累吗?有时候在两边之间的路上,刚好遇到夜晚,灯火都是别人家的,堵车,时间停滞在无意义的途中,心会特别觉得乏。“劳碌命哟。”她这样可怜自己,“往哪里赶呢?”

公司陆续有人走,主任明示大家提早寻后路,此刻更证明自己的先见了,她不走,走得那么快连遣散费都拿不到,再说啦,万一情势突然又好了呢,反正自己身后还有个店,两手都要抓紧,抓到手里的才算是自己的。

只是,杨克算不算在她手里呢?

她现在知道怎样对付杨克了,暗示是没用的,等待也是自讨苦吃,想干什么想要什么最好直说出来,就直接告诉他明天是我生日,我要礼物,我要花,我还要到CRU扒房吃牛扒。

杨克眼睛都不眨,“没问题。”

生日那晚她赶到一看,奸商果然是出手大方啊。

包房里坐满了人,桌子还拼得满满当当,杨克的员工客户男女老少几十口乐呵呵地围成一圈,团拜会似的。

杨克招呼她,“礼物在这边,你自己随便取一份,花在那边,你喜欢哪束就拿。”

她倒抽口冷气,站在那儿发傻,杨克店里一个小姑娘举举手中的礼物和花笑着说:“快去拿吧,我们已经拿过了哟!”

燕云也笑,“今天都是来过生日的哟。”

杨克说:“手足们这段时间特别辛苦,今晚顺便一起搞搞活动,听说这里的牛扒最好,今晚都点最贵的,有福同享嘛。”

燕云咬着牙低声问:“为什么她们也有花和礼物?”

杨克也咬着牙低声答:“都是女人,你有她们也有才利于安定团结。”可今天是我的生日!

可我是你的女朋友!

我怎么可以跟她们一样!

我原来跟她们一样!

她没有机会低吼出来,敬酒的人已经围上来了,整晚她再没能和杨克说一句话,她坐得很偏,从很偏的角度看他们喝酒像喝白水,一会儿蜂拥地站起来为屁大一点儿事欢呼碰杯,开始她还勉强欠身做做样子,后来发现这完全是多余,没人注意她,她站不站起来举不举杯没人在乎,没人在乎她是不是老板的女朋友,没人在乎是不是她的生日,底下人最有察言观色的本事,老板不尊重不在乎的人,他们怎么会尊重在乎。

她寂寂地切自己那份牛扒,切得很慢很慢,嚼得很慢很慢,这么慢才显出专心的忙,这么慢才显得无所谓。

她听到什么女人在杨克身边叫:“电子烟哟!好像真的哟是不是!让我看看,让我试试。”

她听到有人说:“该吃蛋糕了吧?”

她听到杨克说:“妈的,我忘了订。”“要不要现在去补一个。”“算了牛扒都吃饱了,蛋糕有什么吃头。”

没有人注意她已经走了,不像走的样子,牛扒才吃了几口,刀叉餐巾整齐地摆着,好像只是走开一会儿,补个妆便会回来。

早春的夜晚飘着点儿冷雨,行人早早还家,街道像她的胸腔一样空旷,她不能容忍这种空旷,她必须抓点儿东西来填。“玮南。”电话接通她不知该说什么了,今天很累,没有足够的力气说浑圆无缝的谎和解释。“等着你呢,来吧。”他温和地说,语气如常。6

她不出声地看着。

小桌上铺了块彩条热带风情台布,清水瓶里两枝香水百合,蛋糕是电饭锅烤出来的,朴素至极,却是油黄油黄的蛋香,上面嵌了几颗珍珠番茄,惹人想吃的欲望。“蛋糕自己做的?”“嗯。”“就用你那破电饭锅?”“嗯。”“我都说不来了,你何苦还准备这些?”燕云拈了一颗番茄玩着,“难道你算准了我最后会来?”“我没那本事。”玮南笑笑,“就打算给你过生日,你来也好,不来也好,我就是这么打算着。”“如果我今晚没来呢?”

他愣了下。“如果我今晚没来你怎么办?”

他忽地一笑,“我就这么坐着,想象你在这里的样子,我自己想象。”

她也笑,却突然难过起来。

玮南说:“老板上周签我了,碰巧有个师兄叫我去深圳,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个老板对我不错,就一心一意跟他干吧。”“不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什么?”“哦,我是说,你不要太信一个人,完全把自己交给他。”燕云随口说说的样子,“譬如你的老板,老板就是老板,他用你给他赚大钱,你跟他赚生活费,各取所需的关系,所以有更好的槽只管跳去,打工皇帝的身价都是跳出来的。”

玮南斜斜嘴角,“多麻烦啊。”

燕云叹气。“好了,你闭上眼,我送你生日礼物吧。”“又玩什么啊。”燕云装作无奈,又有些好奇。

灯关了,她慢慢睁开眼睛,黑暗的墙上闪现出一行七彩激光的字样。

亲爱的燕,生日快乐。

她惊喜地叫:“你怎么弄上去的啊?”

玮南不答,拉她跑到阳台上,一手张开印着空心字的透明胶片,一手打开激光电筒,对面大楼的墙壁上也跳出这行亮字,再仰起头,激光电筒照亮低垂的云幕,光束里漫天银色粉尘般的雨茸,一两粒星子在流云间隙晶莹如钻,像是做梦吧,春风湿重如微醺的鼻息,那写在云上的呢喃——亲爱的燕,生日快乐!

她眼里亮晶晶的,脸颊红着,两手撑着阳台,像个小姑娘一样跳着。

玮南握住她的手,一串红宝石手链凉凉润润地环住她的腕。“你哪儿来这么多钱?”“第一个月的薪水。”“全花了?”“全花了。”“明天你吃什么?”“大不了去财会预支。”“你怎能全部都花了呢,也不留条后路,你想干什么啊?”“想——给你全部。”

这个不现实的人,这个没脑子的人,这个中看不中用只会玩浪漫招式的人。

可是,这个有心有肺的人,这个让她的心不停地软掉软掉,总也舍不掉的人。

那晚心胸里满涨着无法命名的非哭非笑的情绪,接连几天都消减不去。

不要那么快让我选择吧,就现在这样好了。

她翻来覆去地想。

手机不定期会收到一些笑话短信,很多笑话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笑。

这天却有一个老笑话,让她扑哧一声笑开了。

古时候,齐地有个女子,两个男人追她,东家小子丑,但很富,西家小子帅,但很穷,她拿不定主意,世间事哪有十全十美,女子说,我要吃在东家,睡在西家。

奶奶的,这不是我的前世吗?7

那天晚上,杨克还真没发现她已经走了,他醉得不成样子,被人抬回去的。

隔天酒醒他才打电话来,这些应该算是哄的话吧,“你要有老板娘的度量,跟员工计较什么?你要会行事做人,你要给男人面子!想要什么拿钱再买就是,我的人民币不分你我,我的就是你的,随便拿。”

她想,拿就拿,不拿白不拿。

可是还没开始拿,杨克倒向她要钱了。

怪他不带眼识人,天天什么兄弟手足有福同享挂在嘴上,偏偏坑他的就是这些人,经理李大嘴和客户串通,提了两百万的货然后人间蒸发,现在厂家要钱租户要钱员工也跟着要钱,看来这关他是栽了。“我能有什么钱啊,也就几万块,都给你也不够啊。”燕云说。“把咖啡馆拿银行抵押,贷个几十万救急。”“那是我的咖啡馆啊!”“什么你的我的,到现在你还跟我分谁的。”“我不管,我总共就这么点儿东西,眼看公司大批炒人,要是连这小店都没了,我喝西北风去啊?”“你怕什么呢,周转过来我加倍给你,现在最重要是救燃眉之急!”“我怎么不怕?要是你也跑了呢,我手上什么都没有,那我怎么办,我找谁哭去,你怎么不为我想想?”

杨克脸色铁青地瞪着她,不恭地笑了声,“你就是不信我嘛。”“不是不信你——”“那就是人民币比我亲嘛。”“不是钱的问题——”“不求你!”他摔门而去。

不是,不只是钱的问题,山一般的门响震得她微微发抖。她不能手上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的人怎么等待明天,什么也没有恐惧就会找来,一堆一堆地来,成群结队地来,像夜色迅速占领街市、草坪、房子、房子里的每个窗口。

杨克一定很恼恨她吧,他不会懂她的解释,他现在也不需要解释,如果解释后面不是现金。

其实她也难受,怎样都算亲密地走过一段,本来还想过走得更远不是吗?

她当然希望他好,他好她也能跟着好,可是就像一场合作,各自都有底线,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伟大无私的人物,她的投入就这么多,只能这么多,真的不是钱的问题。

这样断了也好,胜于两难抉择,这是不可抗力。

幸好还有玮南。

最近玮南运气甚佳,跟着个好老板,好的机会也跟着来,有件作品入选了亚洲的知名设计大赛,就算拿不到名次,在业界内也算打响了名头。照着这样的发展,说不定第四个苹果还真让她蒙中了,天才总是一开始就蒙着灰尘不被世人所注意,自己差点儿也看走了眼,幸好没轻易放手。

有天却又接到杨克的电话,她的心怦怦直跳。

杨克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很久不见了。”“是啊,你还好吧?”“逃亡呢,连十块钱的盒饭都吃不起。”

她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好。“吓坏了吧,哈哈哈哈。”他笑了一阵,“开玩笑的,没事了,问题解决了,放心,不用你抵押咖啡店。”

她嗫嚅着,“没事就好。”“回来吧,好久没搞活动了。”他大大咧咧地说。“这段时间,我很忙。”她的拒绝不很坚决,是不是潜意识里总习惯不把后路封死,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可鄙。8

玮南出事那晚下着很大的雨。

之前他为了一个案子加了几晚的班,有点儿咳嗽,那晚却突然发起高烧,咯血,直嚷胸痛。

深夜,大雨滂沱,好不容易叫来部出租车,半扶半背着玮南从六楼下来,他高大,压得她上不来气,几乎是下两个阶梯就深呼吸一次,四楼转角有片水渍,她重重地摔了一跤,玮南昏昏沉沉地跌在她肩上,她没有力气移动他,也没有力气撑起来,他那么烫,气息如破火车响,他不会死吧?外面的雨无边无际,她抱着他瘫软在昏黄的楼道里,怎么办怎么办,又慌又急又疼,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奋力地挣扎起来。

他昏迷不醒。

在玮南家人赶来之前的二十四小时里,燕云一直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前,不睡也不困不吃也不饿。

医生初步的诊断,急性肺栓塞。

她追着问:“这病会怎样,有没有危险?”

医生背书一般答道:“堵塞的血栓越大,堵塞的血管产生的影响就越大,会出现休克、心搏骤停导致死亡。”

她跟着叫:“那你们的抢救措施呢?”“及时复苏的病人若栓塞解除或减轻则能恢复神志,若复苏不及时,出现各个脏器严重缺血缺氧,特别是大脑4-6分钟中断血流,就会造成不可逆性损害,或无法生存,或成植物生存状态。”医生面无表情地递过一张账单,“现在还不能断定,你去交下今天的治疗费。”

捏在手里的账单一直在抖,她没等电梯,走九层的楼梯一路走下来,一路浑身发凉地抖,怎么会这样,怎么成了这样,怎么办,她真有这么克夫吗?

这回她宁愿是钱的问题,如果只是钱大不了她把咖啡店卖了,可是就算卖了十间咖啡店能不能买到一点胜算?怎么办怎么办?

玮南的父母和亲戚们都赶来了,她坐在角落里的塑胶椅上,看着他们围着医生询问争论,这才觉得累,觉得饿,觉得自己是个有肉身的人。

他们并不知道她,玮南从来没说过有这么个女友,她该觉得失落还是轻松,顺势地,她也只说自己是一个朋友,这个说法,听的人都会以为是普通的那种。

医院是个让人恐惧和绝望的地方,如果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再多留一天,她想自己会直接从九楼跳下去。

只想逃离,尽快逃离,什么念头都被累死了,活生生地只剩这个。

主任打电话让她回来上班,小徐小吴被抽调到销售部走乡镇,办公室里没人干活儿了。“我去我也去。”她急忙叫着,“我也要走乡镇。”

主任还挺奇怪的,“不是你今年想争先进吧,从来不肯出差的人。”

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跟着销售部的大巴走了十几个乡镇,十天的时间,夹杂在一大群人中间没有思想的间隙,这很好,这个时候她不需要记得自己。

想过打个电话,需要打个电话吗,不敢,终于还是不敢。

倒是经常和杨克通通电话,回来那天杨克去公司接她,换了新车。

在车上杨克随随便便地说:“咱们都快三十了,不如结个婚吧。”

这样的求婚,没有戒指,没有花,没有梦想,没有温情脉脉的空气。

她突然很想很想玮南,眼泪奇怪地流下来,满脸都是。

杨克很久才发现她在哭,笑了声,“激动成这样啊。”9

要不就结个婚吧。

结了婚就不会两边摇摆,结了婚就消停了,结了婚就必须一条道走到底了。

身边多少那样的夫妻,合伙做生意般过日子,外面看起来也还行。

她淡淡的不是特别热情,结婚的事情,任由杨克做主去,但是这天杨克说:“我找了个律师,哪天咱们去做个婚前财产公证,签个协议。”“为什么?”她叫。“这样好啊,你的人民币是你的,我的人民币是我的,将来再遇到什么,至少不用担心你的咖啡店。”“你是在记恨我。”她忍住气。“我要记恨就不找你结婚了。”杨克静静地说,“虽然我难受过。”

他马上又笑笑,“人情有冷热,还是我们人民币的温度比较稳定,关于钱的事情说清楚好,特别我俩这么精明现实的人。”

这婚还能结吗,当真是合伙做生意,可是做生意还按股份制分红不是吗?

杨克不懂她,她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精明,那么现实,他永远不会懂得,他所懂得的爱情永远只是搞搞活动。

而那个懂得爱她的人,那个她扔下的人,那个她夜夜搁在心上辗转的名字,你还好吗?

那个人会懂得,会懂得她的恐惧和逃离,会宽恕她的懦弱和纠结,他曾给她全部,她不是不肯报以全部,她只是天生的胆小鬼,习惯退缩几步之后再往前,而一旦决心往前就再不后悔。

是的,她世故,她爱自己比较多,然而他真诚展示给她爱的风景,她一辈子都难忘的细节、体验和恩情,她珍惜的她在乎的,她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面对吧,面对自己的心虚和不安,这些日子,哪天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不是关于他?

无论玮南怎样,只要他一息尚存,她就陪他,认了吧。

她是一口气跑上九楼的,在医生办公室门前却突然怕起来,会不会太迟,还来不来得及?“周玮南?走了。”

她浑身冰冷。“误诊,他是急性肺炎,好了,那还不出院啊。”“谢谢,谢谢!”她语无伦次,走了几步又回头,“谢谢!”

谢天谢地谢谢日月星辰谢谢医生谢谢祖国谢谢神奇的宇宙谢谢万物众神!

她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上跳下蹿,急匆匆赶去玮南的小屋,平常她很注意仪态容颜,今天全顾不上了,敲门时手还扶在腰上喘粗气。

开门的果然是玮南,好好的玮南,整个的玮南,最正常最迷人的玮南。“你终于出现了,可今天不是二、四、六。”他微微挑起眉毛,有些惊奇。

她不说话,跳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她紧紧地抱他她要深深地吻他她要咬他。

谁知玮南稍稍退后一步,轻轻挡住了她的手臂。“燕云,我屋里面的人刚睡着。”

她心底一惊,有不好的预感,却还笑着,“女人?”“我女朋友,前些天专程来护理我的,她在北京读研。”他相当自然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有个读研的女朋友?”她冷笑。“我们中学就开始了,家里人都知道。”“不要脸!”“不可以用这个词。”“那我算什么?”“你也不只我一个吧。”“你早知道?!”“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你教过我,我不是一个好篮子,你也不是。”“你也不是什么好鸡蛋,你是浑蛋臭蛋皮蛋王八蛋!”她急得乱骂。

玮南反而被她逗笑了。

她也觉得可笑,笑着又觉得心里悲凉,“原来你全部都是骗我的。”“不可以这么说。”玮南不笑了,“跟你在一起的每句话每件事,我保证,都是真心的。”

他把手放在胸口,深深望着她,“那你呢?我差点儿病死,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要说来话长地解释一下吗,我知道你很擅长解释。”

顷刻间好像所有眼泪都要涌出来,不能哭,不能,回去,给我回去,她咬咬嘴唇,佯装镇定,“我是来说再见的,对了,是以后都不用见的意思,我就要结婚了。”

他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站在门口目送她下楼,摆摆手,似乎有一些落寞,当然也许那是她自作多情,因为他天生就是那副落魄的气质,站在门边容易给人那样的错觉。

他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呢,一直没听到关门的声音。“那你呢?”她想起这句,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那碗鸡蛋红糖羹在手上和嘴里的温暖是真的,躺在温柔臂弯里笑着迎来清晨的甜美是真的,看到自己名字亮在春夜的云端心就甘愿地彻底覆没是真的,大雨的夜里背着他摔在楼梯转角那疼和眼泪是真的,许多个日夜的不忍不舍不安不忘不放是真的,是真的,可是,你知道吗?

她边走边哭,走出小区,走到大街上,身边一辆摩托车驶过,劣质化油器喷出一股黑烟,刺鼻的汽油味把她熏醒了。

此时此刻,他和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在一个屋里睡觉,想象不到的香艳旖旎温柔快活,你傻乎乎地站在马路上,哭个屁啊。

人生是场大冒险,这世上谁都靠不住,但至少杨克还有诚意签一份法律协议。

她站住,背转身拿出小镜子,理顺长发擦干眼泪补补妆,甩甩头。

找杨克去。

平沙落雁

那晚月圆,他抱琴而睡,梦中,听到《平沙落雁》的箫声呜咽,悱恻悠扬,眼闭着,心里很清楚,箫声就在耳边,仿佛还带着清凉的气息。1

月白风清,院子里的红砖地像一幅幅小笺,上面或密或繁,是斑驳的相思树枝叶倒影。

有沉郁的古琴声低低拨响,轻盈虚飘的泛音,如一只行止不定的孤鸿,起而又伏,起而又伏。

那抚琴的年轻男子安坐于廊前的石阶上,夜色如水,他的白衣分外似雪。

他叫平沙,平沙落雁的平沙。

屋门轻轻地推开,一个静雅却又憔悴的妇人披衣而出,她无声无息地望着他优美的背影,眼里幽幽忡忡。

琴声倏地收起,平沙回头,歉意地说:“妈,我吵醒你了?”

妇人忙摇头,“没有没有,年纪大了,哪里还能睡个完整的觉?”“我也是睡不着,想着明天进录音棚,就再练练。”平沙抱琴站起,他是个相貌儒雅的男子,眉宇间很淡然,但是却蕴藉着一种清傲。

在他即将进门的那刻,母亲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沙儿,你又做那个梦了?”

平沙的身子停了停,“妈,睡吧,离天亮还早呢!”

做母亲的只得抬头望望渐渐西沉的满月,却不敢叹出气来。2

丽音唱片的录音室。

一个长发的男人手里闲闲握着杆尺八洞箫,跷着脚和录音师玩笑。

隔音的玻璃墙外,精瘦的监制正苦口婆心地劝说古琴演奏师。“平沙,你开点儿窍,这个机会来得不易,要不是张教授的面子,你就是弹断手指头也出不了头!”

平沙小心地把他的琴装进藏青色的棉布套子,“他的箫太闹,我们没法子合作《平沙落雁》,雁都叫他给吓跑了!”“可是你得知道,人家名字响,是人家出专辑,你来伴奏,他是红花,你是绿叶,当然你也有做红花的一天,可是你的琴必须先响起来啊!”

平沙一笑,“不是知音,琴怎么会响?”“迂腐,迂腐,跟你死鬼老爹一个脾气!”监制气得拍桌子,“我倒要看你到哪儿弄钱修房子!”

平沙的脸色一变,仍然从容地起身离去。

屋里抓箫的长发男子踱出来,大大咧咧地说:“玩什么性格啊,不就是钱吗?给我叫他回来,加他两百什么都搞定!”

监制应声追去,仓促间肚子岔了气,蹲在地上揉个不停。这时平沙已经下楼,一个衣着鲜艳的女孩哼着歌上到楼梯转角。“快快,艾妮,帮我叫住那小子!”监制气喘吁吁。“哦,哪个?穿白衣服那个?”艾妮放开嗓子叫着,“穿白衣服的那个男的,许监制叫你呢!”

平沙充耳不闻,只一径前行。

监制急道:“帮我追他,赶着开机哪!叫他平沙!”

艾妮瞪瞪眼睛,“看他长得不赖我才帮你追的啊,要不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使唤的!”“好好,你是天王巨星!”监制一脸痛苦。

艾妮这才轻快地追向平沙,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平傻子,叫你呢!”

平沙皱着眉回过头,身后这个饱满活泼的女孩马上松开手龇牙一笑。“我不叫平傻子,我也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你什么年代的?我,艾妮,唱《今生爱死你》那个啊,快问我要签名吧!”艾妮扬扬自得。

平沙淡淡一笑,摇摇头要走。

艾妮气得又扯住他,“你什么意思!”“没事就不要总是扯我的衣服。”平沙轻轻推开她。“许监制要你回去!”艾妮突然记起。“我不会和那个人合作的,你回去告诉他!”“就这样?”“对,就这样!”“那我呢?你真的不想对我说什么?”“对不起,我很少听流行音乐。”“可我想和你说啊,给你一个机会认识美女不好吗?”

平沙看看她,干抱着琴却无可奈何。

艾妮笑着碰碰他的琴,“这是什么啊,电子琴?”

平沙下意识地躲了躲,“古琴。”“古琴?哦,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古筝,叮叮咚咚!”艾妮活泼地做了个弹琴的动作。

平沙不以为然地笑笑,“弹琴不清,不如弹筝。琴和筝是两回事。我要走了。”说罢欲走。“等等,我的电话。”不知何时抽出笔,艾妮突然抓住他的手,按住他的掌心写下七个数字。

平沙脸有点儿红。“我也要你的!”艾妮把笔塞进他的手,俏皮地把润白的小手伸到他面前,平沙只得在上面留下电话,笔画有点儿颤抖。“哼哼,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艾妮快活地合拢手,笑着且退且跑。

平沙害羞地转身离去。3

母亲正在扫院子,红砖地上留下细细的扫痕,干净而寂寞。

这是一座老宅院,几百年的历史,历尽繁华沧桑,已经被列为市级保护文物。

太老了,堂屋的椽子已经有点儿蚀空。西厢的几间暖房,瓦也剥落得差不多了。文物办的人来过几次,说如果他们自己再不修缮的话,只能收归国家,总不能这样倒废了。

平家祖传的家业我是不会让它倒废的!

平沙当时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过,但是他们靠什么呢?乐团早就名存实亡,只剩下基本工资,人人都组草班子登台,夜总会伴奏。

母亲伤心的,不是祖屋的颓老,不是日子的清贫。

只恨哪,当初为什么肯让平沙选择了古琴!如果是古筝、笛子、二胡,甚至胡琴都好,那些热闹的、有烟火气的、容易变通的乐器。

只有古琴,一定要孤高、寂寞、远离人群、曲高和寡。

平沙九岁习琴,那么小就离群寡言,如今已经二十六岁,连个女孩子都没往家里带过。

还有那个月圆之夜的梦魇——她心里一痛,她恨那具叫作“惊鸿”的宋代古琴,她更恨丈夫当年为什么要倾尽一切地把那琴找回来,为什么要送给平沙,从此让他再也走不出来。

院门一响,平沙回来了。

母亲连忙笑着迎上去,“沙儿,歇歇,看你这一头的汗。”

平沙有些不安,“妈,没录成。”

母亲的脸上有点儿失望,但还是轻松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喝点儿水吧。”

平沙进屋,院门虚掩,母亲在树荫下闲坐着发呆。

只听得“嘎吱”一声,门外探进一个脑袋,眼睛骨碌碌地四下张望。“谁?”母亲警觉地问。“嘿嘿,是我,我是平沙的朋友。”艾妮有点儿尴尬地走进来,笑得热乎可爱。

母亲有些慌了,女孩子上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站起来,不知怎样招呼这个外面花花世界闯进来的新鲜热辣的女孩,只得一遍遍叫平沙出来。

平沙看见艾妮笑盈盈的脸,脸一沉,但终究不大忍心,所以抱怨的语气听起来不乏温情,“你跟踪我,这怎么行?”

艾妮松了一口气,四面看看,“你们家好像文物馆,好大!”

母亲自豪地搭话,“那是当然,这还是明初的府第呢!当年在整个省都是有名气的!”“哇,真厉害!”艾妮夸张地叫道。

平沙尽量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跟踪我,这怎么行?”

艾妮半笑着道:“咱们不是朋友吗?我怕你不找我,那我以后想见你怎么办?”

平沙愣了一下,艾妮又笑了,“其实,我是好奇,我想看看,古琴长成什么样子,好不好?”

平沙仍在踌躇,母亲催道:“好好,沙儿,你就带她看看。”

艾妮跟着平沙进来,屋里很暗,多年的红木家具暗里发亮,地上很潮,不知何处焚着檀香,昏沉沉地缭绕。

平沙细致地捧出古琴,摆在艾妮面前。

艾妮不禁失望,“呀——这是什么宝贝啊,木头又破又旧,还有裂缝,买个新的吧,我送你!”

平沙傲然地笑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扶着琴座,“这面板,是桐木,这十三粒徵,是白玉石,这七根弦,都是蚕丝,这断纹,是梅花断。这琴叫惊鸿,宋仁宗天圣六年制。在所有乐器中,也许只有古琴,越老越尊贵,越旧越清响。”

艾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迷恋地听着。

平沙笑道:“看够了吗?”“我能听你弹琴吗?”艾妮痴痴地问。“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我有五不弹,其一就是,对俗子不弹。”平沙将古琴重新装好。

艾妮气道:“你是骂我俗啊!等着,我非要把你收了不可,我就是认定你了!”

平沙怔怔地不解地看着她,艾妮脸倏地红了。4

平沙不太懂女人的友谊。

像母亲和艾妮,不过几天工夫,就好得不行。

许多时候,他在屋内专心打谱,听得院子里清脆的笑声,从窗子望出去,竟是艾妮,不知几时来的,和母亲在树下,或者剥一篮毛豆,或者看一本老相册。她们如此融洽,竟好像忘记了他一般。

家里零零碎碎地有许多改变。

譬如一口新的锅子,一张别致的桌布,一束怒放的非洲菊,点点滴滴的热闹艳丽的色彩,让古朴的家别添新意。

母亲也活泼多了,每天的话里总是有“艾妮,艾妮”的,平沙并不特别喜欢这个女孩,但是她让母亲快乐,母亲寂寞太久了,他感激有人能使她快乐。

可是常常,艾妮却让他无可奈何。

一次午后,他听见屋外有泠泠的箫声,很清越,心头一喜,可知道他这辈子就是要找一把箫!他疾步奔出,竟是艾妮,娴静地危坐,手持一管长箫,乐声袅袅,竟是她!

平沙突然脸色一沉,慢慢走到她身畔,不去看她得意的眼神,却忽地从她的口袋里扯出一部微型的MP3,断然按停。生气地转身就走。

艾妮反乐,“高手啊,这样都被你识破!”

平沙漠然道:“箫是竖着吹的,横着吹的是笛子。”

艾妮嘻嘻哈哈地跟上去,“看,我就需要你这样的高手指点啊!”

平沙不理她。

艾妮继续跟着他,“你梦里的那把箫声是不是这样的啊?”

平沙恼火,“是母亲告诉你的吗?”

艾妮满不在乎,“朋友之间不该有秘密的啊,我还知道你小时候练琴不喜欢穿衣服的事呢!”

平沙脸又红了。

艾妮笑,“心理学有一种强迫症,就是无法摆脱一些虚幻的念头,总是很焦虑啊睡不好啊,其实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平沙驳道:“我没有!”

艾妮道:“那你为什么总是做那个梦?做了十几年!”

平沙沉不住气,“你不懂,世上有一种知音,不用言语,心灵相通,是值得一辈子去等的!”

艾妮哈哈笑道:“好文艺啊,你看言情小说长大的吗?”

平沙气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艾妮继续气他,“我们可是说了好久啊!”

看看,就是这样的女孩,所以当母亲一再暗示他和艾妮如何如何的时候,他总是摇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然而他那个世界里要等的人,到底在哪里?5

他从九岁那年开始做那个梦。

就是那年,父亲花了重金费尽周折地找到那具宋琴“惊鸿”,深夜父亲抚琴落泪,小平沙悄悄走近,小心触碰琴弦,那一道“铮铮”声,从此打进他的心。父亲全力教他练琴,一个月已经能看懂减字谱,三个月指法浑熟,四个月能独奏《平沙落雁》。

但父亲说,最好的《平沙落雁》一定要和箫,只有知音的箫,才和得上你的琴弦。

那晚月圆,他抱琴而睡,梦中,听到《平沙落雁》的箫声呜咽,悱恻悠扬,眼闭着,心里很清楚,箫声就在耳边,仿佛还带着清凉的气息,是的,那清奇的箫声,他于世间再也没有听过,多少大师的版本,他都找来,不是,不是那管箫。

他奋力挣醒,想捉摸游带般的箫声,耳边却又空空荡荡,寂寂无声。

只好在银色的月下,怅然抚一曲《平沙落雁》。

那梦,缠缠绕绕他十几年。

看过医生,做过法事,求过诸神,吃过各种奇怪的药引子,那箫声赶不去,到后来,他不愿更不舍它去,已经成为一种私隐的快乐,他话不多,朋友少,父亲死了,他把心事全寄在七根弦上,能解这弦的,只有那箫,只有那梦,那满月之约。

这么多年,如果在等,如果在找,就是那管箫声。

如果是虚幻,箫声不可能那么真切,那么咬准他的心思律动。

如果是真的,何时何方何人?

不管你是谁,美与丑,年轻或苍老,让我慢慢向你靠近,让我慢慢感觉,让我看到。

平沙的琴弦,流出多少寂寞,又被风和太阳发散、蒸干。6

骄阳似火,市少年宫开了个古琴班,竟然有两三个学生报名,乐团找平沙去教。

天热,他怕坐公车碰坏了琴,宁愿这么抱着,大汗淋漓地走回去。

艾妮开了车去接他,他倔倔地不上,一意孤行地快步走在前面。

艾妮又好气又好笑地慢慢跟着他,看见他湿了大半的白衣,心里忽然一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有点儿迂腐的男子会这样吸引她,让她想不计一切地对他好。“喂,我是心疼那琴,琴都给太阳晒坏了,你上不上!”艾妮喊道。

平沙抹了把汗,看看怀里的琴,犹豫了一下,艾妮打开车门把他扯了上来。

平沙有点儿好奇地看着艾妮熟练地开车,艾妮回头瞅他,“我教你开车吧。”

平沙道:“我没想过买车。”

艾妮笑,“非要买车才能开吗?这车也是我借的,还不照样开!”

到家艾妮也自然地进门,母亲收拾了个袋子,见了艾妮就说:“准备好了!”“你们去哪里?”平沙奇怪。“不是你们,是咱们,咱们一起去海边玩!”艾妮说。“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平沙问。

母亲笑着解释,“我那天刚说好久没看海了,艾妮今天就借了车,咱们一起去散散心吧!”

艾妮在一旁顽皮地点头。

这么热的天,平沙忽然很向往那片蔚蓝的海,他欣然笑了。

这一天过得似乎非常快,乘快艇,数海鸥,拾贝壳,吃海鲜,阳光般耀眼的艾妮给平沙母子带来从未有过的体验,那飞扬那蓬勃那带着野性的生命力就像晚来的霞光一样,染了他们一身。

在洁白的海滩上,穿着泳衣的艾妮吵嚷着要拉平沙下水,平沙迟迟疑疑,刁钻的艾妮不声不响地抓了把沙子偷偷放进平沙的衣领,平沙被惹起玩心,也抓着沙子追了她跑,两个俊美的年轻人在海浪中追逐笑闹,多么生动悦目。

母亲在太阳伞下欣慰地微笑,她一直期待儿子能活跃点儿,哪怕俗点儿,甚至市井气都好,那样才结实好养,才让她放心。

感谢艾妮。

海岸边平沙那把沙子到了艾妮的颈畔,又戛然停住,艾妮缩着肩头回头看,平沙温雅地笑道:“我忘了说谢谢了,又怎能恩将仇报?”

艾妮扑哧一声笑开了,冷不防却扬手拂起浪花,湿了平沙一身。

平沙一边抖着衣裳一边忍不住笑道:“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

他是开心的,艾妮甜蜜地笑了。

在岸边的酒店,有几个年轻人认出艾妮,推搡着过来签名。

艾妮甩着濡湿的头发,骄傲地向平沙眨眨眼,可恨平沙没有反应。7

中秋节晚上,艾妮迎来自己的第一场歌友会。

母亲也拉平沙去,他们坐在第三排。

演唱开始,灯熄灭了,歌迷们群声沸腾,荧光棒的光线交错闪烁。

平沙有点儿烦躁,这时,他眼前一亮,舞台光柱下的艾妮,艳丽无比,光彩万丈。

强劲的节拍响起来,艾妮且歌且舞,灯光不断变幻,艾妮在五颜六色的灯影里如梦如幻似妖似魅,平沙有点儿头昏脑涨,他的心律,多年来已经和平缓舒展的琴声合而为一,这么强烈的节奏让他喘不过气来,还有艾妮唱的歌,“今生爱死你,你死爱不死,永远不过期!”这是什么歌词,但是满场的男女却如梦呓般和她一起高唱。

平沙想悄悄离场,他刚欠起身,突然一束强光落在他身上,音乐乍停,歌声骤止。

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却听到台上传来艾妮深情款款的声音:“我要和大家分享我的喜悦,因为我终于找到我的梦中情人,今晚月圆人也圆,我要当着月老和各位歌友的面对他说,平沙——我喜欢你!”

台下掌声呼声震天,平沙在灯柱下惊慌失色不知所措,然而他哪还走得出去,狂热的歌迷挤过来,潮水般把他拥上台去,艾妮热情地伸出手臂,他木然地站在她的身边,理不清头绪,一时竟恍惚得不知身在何方。

整个晚上他都是这么魂不守舍地,迷迷糊糊地任由艾妮带着他去,在高朋满座的酒宴,在迷离嘈杂的舞厅,在飞速奔驰的车厢里,在灯光柔和的软床上,萨克斯柔媚暧昧地缠绵,他不知怎的喝了点儿酒,头疼。

半梦半醒间,月圆之夜的箫声寂落落地响起,他的心醒着,身体却绵软绵软,箫声清细清细,孤单柔弱地抗衡着铺天盖地的萨克斯,他开始痛苦地呻吟。

这时艾妮柔软温热的唇有力地抵上来,“平傻子,别怕,我给你治病。”

热血涌上来,箫声退下去。

他还想抗拒,但那细成游丝的箫声已经无力承受他的牵引攀援,他感觉自己沉下去。8

这样就是一夜,有时,这样或许也是一生。

天亮的时候,平沙匆匆寻找散落的衣裤,沙发上,地板上,厚厚的窗帘缝隙里一点晴朗的日光。

艾妮半裸着,倚靠在枕上轻笑。

平沙慌忙扯过件衣服遮住身体。“现在才想起来遮掩,昨晚我还有什么没看见的!呵呵。”艾妮笑他。

平沙窘迫,又莫名地恼火,更多的还是懊丧,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背向她,“对不起,昨晚我不该喝酒。”

艾妮温柔地贴上来,“我是愿意的,因为我喜欢你,真的。”

平沙不自然地摆脱她,“艾妮,也许我们弄错了,我不懂你的世界。”

艾妮更紧地贴近他,“我会让你懂,我会对你好,我会给你没有过的快乐,我会让你功成名就,让所有的人都羡慕你!”“不,不,我没想过功成名就。”“那你想什么?”“我只想过宁静的日子,心里自在坦荡。”平沙用了点儿力气,离开艾妮。“怎样才是自在坦荡?”艾妮不甘心地问。“我只想好好弹琴。”“我让你弹啊,我还会让更多的人喜欢你的琴,让你出名,让你开演奏会,让你在全世界巡游演出,这样你的知音不是越来越多吗?”“知音只要一个就够了,艾妮,你不是懂琴的人。”平沙穿好衣服,平静地向门口走去,“琴到无人听时工。”

艾妮愤愤地把被子掼了一地。

平沙在晨风里走着,衣袖翩然,他越走越快,仿佛要狠狠甩掉什么。

他匆匆地回到家,母亲去买菜了,宅子是阴凉的寂静。

他三步两步进了房间,他的琴,静静挂在墙上。

再次抚琴,悲喜交加,竟好像是隔世般。他把汗热的脸小心贴在凉凉的琴板上,如是良久,直到琴也变得温热。传说抱琴而眠,琴感染了人气,声音会更加清亮,所以他幼时,常常抱着琴睡,甚至怕梦中压坏琴弦,一夜醒上数次。

那琴是有灵气的,此刻只有这琴可以平复他燥热的心。

后来,他听到母亲回来的声音,门开开关关,脚步细碎。

再后来,他听到有陌生人敲门,院子里仿佛一下子多了许多声响,有人高声地发问,有人语重心长地劝说,母亲的声音无助得像是旋涡里一条被围攻的鱼。

平沙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母亲关好门转过的,是一张疲倦的愁容。“文化局的领导又来了,如果咱们月底再不动手修缮,就要封屋了。平沙,去找艾妮想想办法吧!”母亲少有这种哀求的神色。

平沙抬起头,阳光刺得他闭上了眼睛。9

秋分过后,天气如水般凉。

平家院子里罕见地热闹,来往的工匠,搅拌机的声响,院子里堆满了沙泥砖,简直无处下足。

艾妮找的古建筑修缮工程队,是最合适的价钱和最好的质量。

条件是——“我帮你搞定一切,但是有条件!”艾妮曾这么扬着明媚的脸,半笑地看着平沙。“你说。”平沙没有选择。“搬来和我住,听我的。”

平沙不语,傲岸的神色充满了受挫感。

艾妮怕他走,复又软了调子,“傻子,那边装修,吵得很,我这边有空房子,母亲也一起过来暂住,多热闹!”

艾妮又笑道:“这笔钱是找人借的,我们得一块儿还吧,我觉得你的琴可以尝试打开市场,让我给你包装,就当为了祖业,俗一回嘛,又不用死的。”

平沙只得同意。

艾妮争取先让平沙在公众前亮相,正巧丽音在时代广场要举行个募捐演出。

艾妮很忙,她要重新打造一个可以在商业化操作中脱颖而出的平沙。

譬如说演出服,总是白色唐装,太土,现代点儿才能出位,她给平沙选了一套缀满小亮片的黑色紧身装。

头发嘛,最好是戴个假的长发,现在搞艺术的都是这个标志。

平沙抗拒,“当众奏琴已经有悖琴道,还要奇装异服示人,我不去!”

艾妮怕他的倔脾气上来,只得同意。

饶是这样,平沙心里仍然满是疙瘩,古琴本是“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的乐器,在喧闹的人群面前抚琴,博取满堂喝彩掌声,实在是和当众宽衣解带一般难堪。

演出那日,排在节目单后面,前面歌手营造的热烈气氛还没平息,琴声低低奏起,好多人还不知怎么回事,琴曲旋律感本不强,声音又太过沉郁,纵是平沙技艺超绝,还是有人大声谈论“不好听”“那是什么东西”,等等,台前有小童追来打去,摔了一跤,哇哇大哭,马上有大人箭步冲上去,奋力拎起,打骂不绝。

唉——

平沙手指一颤,第三弦咔的一声崩断,琴声哑然。

观众马上有人大喝倒彩,气得艾妮在台下连连跺脚。“好的好的,我们不该在太多的观众面前表演,应该保持一种距离感、神秘感,对了,我们的定位是这样,平沙你看,我们想了几天的——E时代超炫古琴手,怎么样,很有时代感吧!”艾妮兴奋地把方案拿给平沙看。

平沙一头雾水。

艾妮依次指点,“上次你弹的古曲,太高雅了,很多人说听不懂,这次我们制作这个个人专辑,就换上些现代流行的曲目,像新时代出的金古筝,全都是流行曲,热卖得不得了!”

平沙辨去,全都是节奏热辣的歌曲,什么《大花轿》《纤夫的爱》《九妹》《流浪歌》……“艾妮,这个不行,古琴弹不出这么热闹的曲子——”“别人不行你行,才是本事,回去练练,咱们就是要出位,要与众不同,再加上宣传,这样才能一炮打响,到时候啊,大家争着请你登台,你就名利双收了!”艾妮不容他多说,顺手塞给他一张陈美的演奏会专辑,“今晚你好好揣摩一下人家的台风,头啊,肩膀啊,表情啊什么的,要营造一种动感,这就叫酷!”

平沙默然接过,他觉着累,但是又无处停栖。

艾妮善解人意地过来,轻轻在他脸上一吻,“出唱片是够忙的了,但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对不?”

平沙无话可说。

艾妮又道:“周末我请了几个高层吃饭,你把琴带来,唱片怎么出,都看他们呢!”

平沙点头。10

周六晚上,月亮很好,而月亮照不进贵宾嘉会楼,照不进芙蓉阁,照不到杯里的酒、筷子上的手,还有那些酡红丰满的笑脸,除了平沙。

他靠窗坐着,回头望望天上的月,他的琴,冷在一边的沙发上。

艾妮已经有点儿醉意了,还豪爽地四处敬酒。“吴总,来,我再敬你一杯,李监制,你敢不敢干了?”“妮子好仗义,这么死心塌地为情郎啊,让吴总好吃醋!”有人打趣。

谢了头发的吴总马上像孩子似的皱个愁脸,“对呵对呵,我心酸死了。”

艾妮佯装打过去,“作死,唱片赚了钱,还不是你吃的甜头最多!”“那我现在就想吃些呢,怎么办啊?”吴总涎着脸直直看着艾妮。

平沙起身整整椅子,发出很大的响声,大家看看他严峻的脸,这才有点儿收敛。

艾妮打圆场,“平沙,你的琴呢?让他们见识见识!”

大家听说是宋琴,都纷纷要开开眼界。

平沙默然地褪下琴衣,把琴捧出来。

艾妮接过来一一指给他们看。“哇,古香古色啊!”“可惜有了断纹,如果修补一下——”

有人用手指勾了琴弦一下,“铮”,“这声音好特别,你试试。”

又一个指头“铮铮”地上去试试,于是每个指头,长的短的胖的瘦的,都跃跃欲试在弦上“铮”一下,以示总算是弹过宋代的古琴了。

没人注意,平沙的脸色已经很黑了。“看这里,这是什么鸿?”有人不认识繁体的“驚”字,“马鸿吗,什么东西?”“是惊鸿。叫你们练练字,总是不听。”吴总自负地纠正,他练过几年书法,一直引以为傲。

艾妮趁机说:“我看吴总的字写得比这上面的还好,不如吴总给我们题几个字,流芳千古?”

大家只恨“好”字叫得不够多不够响。“可惜我身上没带着笔——”吴总遗憾地说。

马上有人叫服务员,一问,最多也只是有粗芯的签字笔,不过好在是油性的,洗不掉。“那再好不过了,永远深刻嘛!”大家怂恿着吴总,他兴致勃勃地提笔——咦,琴呢?

平沙已经把琴好好地装起来了,他旁若无人,强忍着怒气。“平沙,你干吗啊,琴呢?好不容易吴总答应题字了啊!”艾妮急问。

平沙不卑不亢地看了众人一眼,抱起琴,“对不起,这世上没有人配在上面题字。”

说完头也不回,开门扬长而去。11

艾妮凌晨一点才回来,摇摇晃晃的一身酒气。

平沙独自在阳台上弹奏《平沙落雁》,满月的光,洒了他遍身都是。

艾妮自己倒了杯水,晃到他身后,“怎么,又梦到你那老相好的箫了?”

平沙重重按弦,停下,漠然地收起琴,进屋。“你还知道回到我这里,我以为你就此失踪了。”艾妮跟着他,脚步踉跄。“你怎么喝得这么醉?去洗个澡吧。”平沙语气缓和地说。

艾妮一肚子委屈,“你还问我为什么喝得这么醉?你怎么不想想你就那么丢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办?”“我实在受够了,艾妮,我和你们不是同路人,这些日子我挣扎得很辛苦,我无法变成你要的那个人,你……你根本就不懂我!”平沙深吸一口气,“我是等你回来,告诉你,我们真的不合适,明天我就搬走,钱我一定还你。”

艾妮笑,“是啊,我不懂你,不懂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跟个老古董似的,不懂你为什么那么自闭保守不晓得变通,不懂你弹的那个什么破琴,要节奏没节奏,要调子没调子,不懂你干吗那么死守着一个幻想出来的箫声等待什么知音!不懂你是神仙还是活人,不懂你如此清高为什么还要吃喝拉撒还要和女人睡觉!”

她的眼泪忽然滚落,“我还不懂自己,犯了什么傻,一眼就喜欢上你,死了心地对你好,为你操心,四处求人,末了还没听你说过一句好话——”

平沙黯然地低下头,“艾妮,我感激你,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要找的是一个知音——”“再别说什么知音了!你要是敢欺负艾妮,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母亲不知何时醒来,厉声打断他的话。“什么叫知音,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你中琴的毒太深了,打你学琴起,我就一天没睡过好觉,谁知你后来还沾了那么多奇怪的东西,我不知多恨你爸让你学琴,好几次我都想把你那琴卖了。”母亲很少这么动气。

平沙叫道:“妈,你怎么——”“我只想要你过正常人的日子,过热闹的日子,我不要什么琴痴、琴魔,明天你就把那琴给我卖了还贷款,找份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母亲喘口气。“艾妮多好的女孩子,我不管她是不是什么你的知音,我只知道你需要她!我和你爸也从来不说什么知音的话,日子不也过得平平静静好好的。”

平沙不禁抢过话头,“所以他宁愿躲在屋里弹琴也不肯出来和我们散步,所以他一辈子都寂寞,一辈子都不开心,所以爸爸才会那么早就死了!”

他登时后悔了。

太迟了。

母亲的脸煞白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枯瘦的手捂住胸口,摇晃着倒了下去。“妈!妈!”平沙惊慌失措地叫着。

艾妮反应快,一边过去扶起母亲,一边沉着地打电话叫车。

救护车的呼啸划破静寂的夜,急救室外边,平沙呆坐着,艾妮不忍心,过来抱住他的头,平沙没有抗拒,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琴、箫、唱片、演出、过去、未来……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艾妮温暖的胸口,母亲说得对,他需要艾妮。

抢救了六个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你母亲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记住不要再刺激她了。”医生郑重地交代。

他连连点头。

白色的病房里,憔悴的母亲睡着了。

她一生中可睡过几个好觉?难怪她永远那么清瘦,眼圈永远青黑。

她的心脏怎能没病?多少的负荷,多少的担忧,多少的伤。

平沙跪下来,抓住她的手低泣,哭声哽咽在喉咙里,如闷云里滚动的雷。“妈,我……卖……卖琴,我……我不离开……艾妮。”他艰难地许着誓。

艾妮的泪流了下来。“平沙,卖了琴,咱们再买个筝,现在很多人都喜欢筝,咱们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哦?”

平沙木然地重复道:“热热闹闹地过日子,热热闹闹地过日子。”12

深秋天气,院子里的相思树叶子风一来就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工程已经接近尾声,母亲精神爽利些时,也过来看看。

这天艾妮带回来一个消息,省城的报纸,一连几天都在重要的版面登载一个“求购宋琴”的启事,标价高到三十万,这是前几个买主未曾给过的好价位。

艾妮要平沙和她走一趟。

平沙再次细细地把乌黑的桐木琴板、滑韧的七根蚕丝琴弦、白色的十三粒玉石徵擦拭干净,没有太多的感觉,前几次也许浓些,也曾含了泪水依依不舍,但转了个圈子又原封不动地抱回来,心反而淡了。他希望这琴能卖掉,他更希望这琴卖不掉。

到了省城,找到酒店,等了一两个小时,才见到买主,竟是来自太平洋岛国汤加的客商,高胖的身材,态度高贵恭谨,而且,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主人今晚游江,你们今晚到船上来吧。”

又是十五之夜,平沙在江边看见月亮初升,心头没来由地一凛。

又等了许久,看来这客商排场还真不小,江边的豪华画舫上,来来往往着许多身宽体胖的汤加保镖。

艾妮附在平沙耳边轻笑,“难怪,汤加人是以胖为美的,看来来者是个人物啊!”

他们被邀请上船,白天的客商把他们引进灯火辉煌的船舱,里面端坐着一位衣着华丽但身材相当丰满的女士,平沙想起艾妮的话,有点儿想笑。

他把琴送上去,女人并不细看,却有两个保镖恭敬地捧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又用仪器测试了一会儿,才点头。

这时女人才拍拍手,吩咐人把琴送进里舱。

她笑着解释:“还要等我们图普王妃过目才能回复你们,我们王妃有贵国的血统,对中国古典乐器可是行家呢!”

艾妮吐吐舌头。

又等了一会儿,有人出来,满脸紧张,在女人耳边说了一会儿。

女人在胸口划了划十字,站起来,“王妃请平沙先生一个人入内。”

艾妮看看一脸迷惑的平沙,小声开着玩笑,“如果人家看上了你,你就说按体重收费啊!呵呵。”

平沙装作听不见。13

保镖带着平沙转了几个弯,出了船舱,独有一片干净优雅的甲板,只点着一盏灯。

保镖悄然退下,平沙四处环顾,他先在甲板上看见自己的琴,安然卧在一张小巧的琴桌上。

甲板一角的一张椅子上,是一个黑发女人等待的背影,她的长发像一匹缎子,光滑流畅,顶端环着一小圈蓝钻,在月下熠熠发光。身上是一袭玄色的纱袍,江风轻拂,纤细的身影飘飘欲仙。

这位就是图普王妃吗?平沙不知怎么开口。

这时他听到那女子说话,清泠泠的声音缓缓如小河淌水。“君子无故,不撤琴瑟,这琴,你真的忍心卖吗?”

平沙心里一痛,他在琴桌前坐下,两手摩挲着弦与柱,叹道:“来往怜幽独,怕伤情,古调难复。”

那女子沉吟一会儿,说:“先生愿奏雅音一曲吗?”

平沙的手指轻轻立在弦上,这一回,也许真的要永别了,他不敢多想,指尖已经落在弦上,是一曲《平沙落雁》,他最后的《平沙落雁》。

江上很亮,月亮自大江流中涌起,白色的光晕轻纱般在江面上洒开。

琴声沉沉而起,不经意间,一道清越的箫声幽幽汇入。

乐音起而又伏,绵延不断,听见时隐时现的雁鸣,在清秋寥落的江上,沙平水阔,何处而起的雁,回翔瞻顾,上下引颈,翔而后集,惊而复起。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

风声,水声,飞鸟落地,两翅扑扑,又有许多雁,于空中盘旋,一只两只,慢慢落下,渐落渐多,成群结队,沙上是许多声响,来往呼唤,展翅扑拂,落起不定。

忽然,风声,水声,鸣声,翅声同时停住,眼前风景霎时消灭。

只有冷月无声。

平沙悠悠呼出一口气,艰难地说:“竟然是你。”

那女子并不回头,只微微笑道:“总算是你。”

平沙温柔地回想:“我九岁起就听你的箫声。”

那女子道:“每个月圆之夜,我定然在海边练箫。梦里一定有你的琴声应和,直到上两个月,琴声消失。”

平沙艰涩地应道:“对。”“祖母是中国的侨民,我总得来一次中国。你的琴叫惊鸿,我的箫也是。”女子轻抚着手上的紫玉长箫,“总算能,得以辨认。”

平沙心思杂乱,又应道:“对。”“你叫平沙,可知我就叫——落雁?”女子缓缓转过身,那惊鸿一瞥。

平沙极力忍住,但一颗泪却急急堕在弦上,“对。”

恨不相逢初逢时,但总算相逢,然而,相逢又如何?

月白,江上沙渚白,一切都已大白。

这世间,本有他,也有她,不是梦,不是幻,不是狂想。

在今夜的月下,这样徒然又怆然地对望,一黑一白的两颗棋子,多么近,又多么远,远到——永远。

她宝石般美丽的眼睛里慢慢渗满了泪水,珠子似的,一颗,一颗。

突然,平沙双手运力,“惊鸿”古琴轰然砸在甲板上,琴碎弦绝。

几乎与此同时,落雁挥挥衣袖,手臂一扬,紫玉长箫脱手入江。

拂弦一笑,何必惹尘埃?

保镖们听到声响,踢踢踏踏地跑来。

艾妮也赶来,看着一地碎琴,惊愕得说不出话。14

银盆似的月亮,慢慢地转到西边。

平沙一夜不曾睡着,艾妮以为他心痛那琴,少不了反复劝慰。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因为一直醒着,这个月圆之夜,总算没再做梦。

从此,再也无梦。

破浪

他们含泪紧紧相拥,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第一次觉得,只要能抱着她,无论在哪里都行,就算是没有这高尚住宅区的二十层三室两厅,也无所谓。1

老实说,对于爱情,他本没有多大的野心。

方戬想到这句,微微侧头看看肩畔的李玉琢,她正双手捧着个烤红薯,龇牙咧嘴地咬着。

他笑了,收回视线,装作没看见,即使她吃得这样不雅,他也喜欢,连这次,他们也不过约会了三次,三次都淡淡的,不是越淡越冷那种,是那种慢慢地、慢慢地浮上来的茶香,连用力吸一口气都舍不得。

他是在同乡会的闸坡一日游上见到她的,当然还有别的女孩。说实话,开始他一连注意了几个,他是现实主义者,专业是经济学,擅长根据实际的需要来预测成本。他要找的女孩,必定能胜任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必太美,太美容易自恋;不必太有才,有才难免自以为是;不必太有性格,但也别太矫情世故,这几种,都让人费心招架,公司的事已经够烦了,他宁愿她是道简答题。

闸坡的海滩真美,穿着泳衣的女孩子热带鱼似的从他身边游过,那时他开始紧盯着李玉琢,只她敢叫这个名字,她的肌肤白得那样美好无瑕,当她上岸,边踢着沙子边拨着头发上的水珠从他身边走过,他感觉那些水珠都是洁白的,像新鲜的牛乳。

她友善、自然,年轻清秀使她另有一种温良的美,个子固然不高,但身材是典型的梨形,都说这样的女人好生养,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坐大巴回去的时候,他使尽办法换了个她前面的座位,一路上又是说笑又是买水果,偶尔也装作漫不经心地提到自己就职的公司、靠近湖边的房子、新换的奥迪A4,玉琢是个好听众,说什么她都不嫌烦,但也没多大艳羡,她看着你说:“哦,是这样。”平平的语气,有一点点迟钝,好像不明白奥迪A4和一部山地车的区别,这使他低调的炫耀没什么意思,但话说回来,这份朴拙是做贤妻的好品质,不是吗?

正式提出约会的时候他竟有些紧张,几个字含混地重复两次,他懊恼自己认了真,要是她拒绝,就太没脸了。玉琢等他说完,偏着头看看他,笑眯眯地像表扬一个孩子,“你呀,一天都忙活,又使劲儿地表现,我哪里还好意思说不去。”然后笑一笑,有些奖励的意思,而他已经是一头汗了。

不到半个月,约会三次,吃饭、看戏、打球,这样的进程还算正常吧,放眼周围,全世界的男女也不过如此,试探、逢迎、接近,他喜欢这样有条不紊的频率,未来稳稳地在掌握里,只等你慢慢靠近,如果顺利,快的话半年就可以结婚了,当然了,首先得等她大学毕业。

再看一眼玉琢,白皙的后颈绕一根拴玉佩的红线,那样的柔弱稚气。

他忍不住多看一眼。2

因为心情不错,早上方戬是一路笑着来公司的。

他的笑在车库入口处戛然而止。

这一点他分得很清楚,为了赚薪水供房子,他可以为公司卖力气乃至卖命,但是不卖感情。

他神色冷峻地步向电梯,在那里等待的同事也是如一的表情,大家只是公式化地问好。

大厦有两部电梯,但是上班的员工都云集在二号梯,人太多,电梯发出“嘀嘀”声,几个人只得出来,打卡时间即将进入倒数,搭不上电梯的人宁愿去跑楼梯。

一号梯是专线,只有蔡总和夫人才有钥匙,他们是业内最著名的夫妻档,男的色,女的泼,无论做人还是做生意,因其准、狠、辣、绝,被誉为“黑风双煞”。公司里面规则严苛,进入各个鸽笼般办公间的人,自动成为高速运转的庞大工作机器中的部件某某,只要干活儿,不要感情,因此C公司又被人称为“绝情谷”。

方戬是习惯了,从业务员到部门经理,一路上就是这么谨小慎微地拼出来,在C公司,没有不可以代替的人,你要是掉以轻心行差踏错,第二天就有人坐你的位置,正如蔡总说的,没有人愿意和钱过不去。是啊,到哪儿都是打一份工,想拿人家的高薪,就得把棱角削齐整了再说。

所以,你要赚“黑风双煞”的钱,忍辱负重是必修课。

中午玉琢打电话来,甜甜地说:“我买了杏仁豆腐花,是你下来吃,还是我拿上去?”

方戬蒙了,“你在哪里?”

玉琢道:“我在等电梯,在你公司楼下。”

方戬忙说:“你就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下来。”

他急急地带上办公室的门,迎头却见蔡夫人,她抬起粗腕看看时间哼出一句:“嗬,方经理,不是还有两分钟才下班吗?”

方戬只得逼出一句:“我——拉肚子。”才如蒙大赦。

玉琢穿了紫红的裙,人越发显得洁白,她笑吟吟地说:“你这一身汗啊,怎么还把领带系到喉咙上去了。”“走,我们出去找个地方。”方戬拉她。“也不带我去你办公室玩玩,不是说那里可以看到护城河的吗?”她娇憨地要求。“办公室有什么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他敷衍道。“好玩不好玩我明天就知道了。”“啊?”“是啊,明天开始我要到行政科实习三个月啊。”

方戬这下吃惊不小,“你怎么会到这里实习,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玉琢看着他笑,“不好吗,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系里面联系的,我都不相信这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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