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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0 0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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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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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手

魔手试读:

第一章

1

我已经厌烦了被医生们随心所欲地想推到哪儿就推到哪儿,厌烦了护士们连哄带骗地让我活动时要小心四肢,更厌烦了他们跟我谈话时的幼儿用语。终于可以拆石膏了,这时马库斯·肯特说,我将搬到乡下去住。

我没有问我是否还能再飞。有的问题你不应该问,因为你害怕答案。同样,在过去的五个月里,我也从未问过我下半生是否都无法再站起来。我害怕妹妹会假装乐观地向我保证:“好了!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们可不允许病人这样说话。”

于是我没有问——看起来一切平静而正常。我不会变成一个毫无用处的残废。我的腿能动,我能依靠它们站起来,还能走几步——虽然我觉得自己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双膝颤抖,脚底还要垫上棉毛鞋垫,不过这只是因为身体虚弱、使不上劲——会好起来的。

马库斯·肯特真是贴心的医生,他回答了我没问出口的问题。“你会完全康复的,”他说,“上星期二给你做最终的全面检查之前我们对此还不能十分确定,但现在我可以非常权威地告诉你这个结论了。不过——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漫长,而且——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枯燥。在涉及神经和肌肉治疗时,人脑必须助身体一臂之力。缺乏耐心、烦躁都会让你前功尽弃。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能有诸如‘想快点好起来’之类的想法,那会让你再回到疗养院。你的生活一定要慢而放松,要掌握好流畅舒缓的节奏。不仅你的身体需要康复,你的神经在长时间药物的作用下也已经变得很脆弱。“因此我才会建议你到乡下去,找一幢房子住下来,闲来打听一下当地的政事、丑闻,以及村里的八卦。你必须对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充满好奇,四处打听。还有,我建议你去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地方。”

我点点头说:“我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我想,再没有什么比自己的一帮狐朋狗友带着同情心、各怀目的来看望你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了。“不过,杰里,你看上去真不错,是不是?绝对是。亲爱的,我得告诉你——你觉得巴斯特尔现在在干什么?”

不,我不想知道。狗都很聪明,它们会爬到某个安静的角落自己舔伤口,直到伤口完全愈合,它们才会重回世界。

于是,我和乔安娜将房产经纪人提供的遍布大不列颠的各种房产进行了一番疯狂的查阅,最后认为林姆斯托克的小弗兹是一处可以列入考虑的房产。选中它只是因为我们从没有去过林姆斯托克,不认识那里的任何一个人。

乔安娜一看到小弗兹便立刻决定了: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房子。

这所房子坐落于林姆斯托克郊外通往荒原的路上约半英里处。它是一座低矮整洁的白色小屋,有一个被刷成浅绿色的维多利亚式斜坡阳台。阳台上风景很美,可以看到石楠遍野的山坡,还有左边林姆斯托克镇教堂的塔尖。

这所房子属于几个老姑娘——巴顿姐妹,不过这个家族目前健在的只有一位了,即年纪最小的艾米丽小姐。

艾米丽·巴顿小姐是位充满魅力的老太太,与她的房子简直是绝配。她用温柔而带着歉意的声音向乔安娜解释,说之前从没有出租过自己的房子,也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做。“不过,你知道,亲爱的,今时不同往日了——税就不用说了,我原来以为股票和债券会比较安全,说起来有的还是银行经理亲自推荐给我的呢,可这些现在也没什么收益——当然,还有外汇!这些事让一切都变得那么艰难。没有人——我想你能理解,亲爱的,不会生气,你看起来那么善良——会愿意把自己的房子租给陌生人,不过总得采取点什么方法,而且,说真的,一见到你,我不是很乐意让你住下来。你知道,这所房子需要年轻的生命。不过我得承认,刚听到有男人来住,我还真想改主意呢!”

说到这里,乔安娜不得不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艾米丽小姐表现得很镇定。“哦,亲爱的,我明白了。太不幸了!飞行事故对吧?真勇敢,这些年轻人!那么,你哥哥其实有可能会成为残疾……”

这个想法似乎让温和的老太太感到些许宽慰。这种情况下我应该不会沉迷于艾米丽·巴顿小姐所害怕的那些粗俗男人的活动。她又谨慎地问我是否抽烟。“简直就像个烟囱,”乔安娜说,“不过,”她同时指出,“我也一样。”“当然,当然。我真是太蠢了。你知道,我恐怕早就落伍了。姐姐们都比我大,我亲爱的母亲活到九十七岁——想想看!——太不寻常了。是的,是的,现在人人都抽烟。只是,这房子里没有烟灰缸。”

乔安娜说我们会带很多烟灰缸来,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们不会把烟头放在您漂亮的家具上,这一点我向您保证。再没有什么比看到人家那么做更让我发疯的了。”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我们将租住小弗兹六个月,需要的话可以续三个月。艾米丽·巴顿对乔安娜解释说她自己也会住得很舒服,因为她会搬到女仆为她保留的屋子里去。艾米丽称她为“我忠诚的弗洛伦丝”,她在“跟我们一起十五年后嫁了人。多好的姑娘啊,丈夫是做建筑行业的。现在他们在高街有幢很漂亮的房子,顶层有两间漂亮的房间,我在那里会很舒适,弗洛伦丝也很愿意让我住下”。

看起来一切都令人满意,双方签了合同。到了约定日子,我和乔安娜便搬来了。艾米丽·巴顿小姐的女仆帕特里奇愿意留下,每天早上还有一个姑娘会过来帮忙,这姑娘有点愚钝,不过很讨人喜欢。总之,我们被照顾得很好。

帕特里奇是个骨瘦如柴、面色阴沉的中年妇女,厨艺高超。尽管不赞成晚餐太丰盛(艾米丽小姐的晚餐通常只吃一个煮鸡蛋),然而她还是迁就了我们的习惯,甚至说她能看出来我需要恢复体力。

我们搬入小弗兹一个星期的时候,艾米丽·巴顿正式来访并且留下了名片。继她之后,律师妻子辛明顿夫人、医生的姐姐格里菲思小姐、牧师妻子丹·凯索普夫人和教区的派伊先生也相继来访。

乔安娜很是震惊。“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敬畏地说,“真的有人带着名片来拜访。”“我的孩子,那是因为,”我说,“你对乡下一无所知。”“胡说,我一到周末就跑出去的。”“那完全不同。”我说。

我比乔安娜大五岁。我还能记得小时候我们住过的那个破旧脏乱的白色大房子,周围是通到河边的田野。我也记得我趁园丁不注意,悄悄钻到盖着蔗莓秆的网下面,以及从马厩院子里飘来的白色尘土的气味,有一只橘黄色的猫会跑着穿过院子,马厩里传来马蹄踢东西的声音。

不过在我七岁、乔安娜两岁时,我们搬到伦敦和一个姨母同住。从那以后,我们的圣诞节和感恩节都是在那里的哑剧剧场、戏院和电影院度过的,有时还会到肯辛顿花园划船,后来还去过溜冰场。八月,我们就被带着到某个海滨旅馆度假。

想到这些,我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自私、以自我为中心的残废,心里满是懊悔。我关切地对乔安娜说:“恐怕接下来的日子对你来说非常可怕。你会想念一切的。”

乔安娜漂亮、活跃,喜欢跳舞和喝鸡尾酒,热衷于谈恋爱,喜欢开着大马力的车四处狂奔。

乔安娜大笑起来,说她根本不在乎。“实际上,我很高兴能摆脱那一切。那帮人真让我烦透了,虽然你可能不会同情我,可我真是被保罗伤透了心。我想得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对此我表示怀疑。乔安娜每次恋爱的模式都差不多。她疯狂地迷恋上某个被误认为是天才的郁郁寡欢的青年,倾听他无休止的牢骚和抱怨,并竭尽全力让他得到认可。然后,当那个青年忘恩负义时,她就深深地受到伤害,说自己心碎了——如此这般,直到下一个忧郁青年出现,再开始一次新的恋情,而这一切通常是在三个星期之后!

所以听乔安娜说她伤透了心,我并没有当回事。不过我确实看出来乡下生活对我这富于魅力的妹妹来说就像一场新游戏。“不管怎么说,”她说,“我看起来挺不错的,对吧?”

我挑剔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实在不敢苟同。

乔安娜穿着一身米罗汀的定制运动装——这意味着大胆暴露的裙子和荒谬的格子花纹。衣服很紧,上半身是一件滑稽的短袖运动衫,腿上是真丝长袜,脚蹬一双粗革皮鞋,不过是簇新的。“不,”我说,“你完全错了,应该穿一条很旧的苏格兰裙,最好是暗绿色或者褪了色的棕色;再配上羊毛上衣,也许宽松的羊毛外套也行,再戴上毛毡帽,穿上厚长袜和粗革皮鞋。只有这样,你才能和林姆斯托克的高街融为一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突兀。不过你的脸完全不对。”“我的脸怎么了?我用的是乡村褐色二号系列。”“原因就在这里,”我说,“如果你一直住在林姆斯托克,就该会只扑一点粉,遮住鼻子上的油光,也许再抹点口红——很随意地抹一点——而且眉型也应较为完整,而不是只留四分之一。”

乔安娜大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你认为他们觉得我看起来很糟糕吗?”她问道。“不,”我说,“只是比较奇怪。”

乔安娜又研究了来拜访的人留下的名片。只有牧师最走运——或者说最不走运——来拜访时乔安娜正好在家。“似乎都是很快乐的家族,是不是?律师的妻子、医生的姐姐,等等。”她又充满热情地补充道,“这真是个好地方,杰里!这么温馨、有趣、古老。我想象不出这里会发生什么令人厌恶的事,你觉得呢?”

虽然我知道她是信口开河,但也表示同意。在林姆斯托克这样的地方,不会发生什么令人厌恶的事。当时实在很难想象,仅仅一个星期后,我们就收到了第一封信。2

我知道这个故事开头讲得很不好。我没有对林姆斯托克进行任何描述,也没有说明白这个镇子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样你们会很难看懂我的故事。

首先,林姆斯托克的现状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诺曼底征服时期,林姆斯托克是一个重要的据点。林姆斯托克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宗教上。那里有一座小教堂,历任牧师都野心勃勃、手段强硬。附近乡镇的贵族还捐赠了一些土地,作为自己与上帝交好的方式。多少个世纪以来,林姆斯托克小教堂一直富有、地位重要且势力强大。后来,亨利八世要求它将财产拿出来分享。于是,它的一座城堡被捐给了镇子。不过,它依然重要,依然享受权力、特权和财富。

再后来,十七世纪的某个时候,进步的浪潮将林姆斯托克推到了一潭死水之中。城堡崩塌了。没有一条铁路或者主要公路经过林姆斯托克附近。它变成了一座地方集镇,后面是一大片沼泽,周围是平静的农田,于是这里变得既不重要,也很少被人想起。

这里每周会有一次市集,走在小路和主路上都会遇到牲口。每年还会举行两次赛马会,来参加的只有最次的马。镇子上的高街很漂亮,上面坐落着庄严的房子。房子的后部方正,与一楼窗户里摆放的面包或蔬菜显得不太协调。街上有一家落伍的布店,一家大而傲慢的铁器店,一家自命不凡的邮局,一排不知道卖什么东西的老旧小商店,两家互为竞争对手的肉铺,还有一家国际商店。街上有一家诊所,一家律师事务所——加尔布雷思,加尔布雷思和辛明顿,一座漂亮、大得出人意料的教堂——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四二〇年代,里面还保存着一些撒克逊时代的遗迹;除此之外,还有一所极其难看的学校和两家酒吧。

这就是林姆斯托克。在艾米莉·巴顿的催促下,所有来拜访我们的人都带来了一副手套和看起来应该是天鹅绒其实根本没法戴的贝雷帽,没过多久,乔安娜就把它们还了回去。

对我们而言,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我们不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这段生活对我们来说,就像一段插曲。我打算听从医生的建议,好好关注一下我们的邻居。

乔安娜和我发现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想,马库斯·肯特的建议是闲来无事时就打听一下邻里间的丑闻。我当然没有想过这种丑闻会如何引起我的注意。

整件事情最奇怪的部分是那封信。它被送来的时候,我和乔安娜觉得非常滑稽。

我记得,信是早餐时送来的。我慢慢地将它翻过来——就像任何一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做任何事情都慢条斯理的人一样不慌不忙。我看到,信是从本地寄出的,地址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那天还有两封盖着伦敦邮戳的信,一封显然是账单,另一封上面是我那个无聊堂兄的笔迹。于是我先拆开了这一封。

信是用剪下来的印刷字贴在一张白纸上拼成的。我盯着这些单词看了一两分钟,一时没明白过来。然后我倒抽了一口气。

乔安娜正对着账单皱眉,这时也抬起头来。“嗨,”乔安娜问,“那是什么?你似乎吓了一跳。”

在那封信中,写信者用最粗鄙的字眼,表示不相信我和乔安娜是兄妹。“一封无耻至极的匿名信。”我说。

我还处在震惊之中。怎么也没想到林姆斯托克这种宁静偏僻的地方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乔安娜立刻表现出深厚的兴趣。“哦?说什么了?”

我注意到,小说里写到恶毒无耻的匿名信时,可能的话总是尽量不让女人看到。这意味着应该尽一切努力不让女人受到这种惊吓,因为她们的神经太柔弱了。

很遗憾,我完全没有想到不要让乔安娜看到。我立刻把信递给了她。

结果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乔安娜很坚强,看了信之后无动于衷,只是觉得很有趣。“太无耻了!我常听人说起匿名信,可还没亲眼看过。它们都是这样的吗?”“不知道,”我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乔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对我化妆的看法肯定是对的,杰里。我估计他们大概认定我是个被抛弃的女人。”“而且,”我说,“我们的父亲高子很高、皮肤黝黑、下巴突出,母亲则金发碧眼、身材娇小。我像父亲,你却像母亲。”

乔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我们两个一点都不像,没人会觉得我们是兄妹。”“有人确实不这样想。”我也有同感。

乔安娜说她觉得这件事非常可笑。

她若有所思地卷起信纸的一角,问我该拿它怎么办。“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我说,“极其厌恶地将它扔进壁炉。”

我说完就把信扔了进去,乔安娜鼓起掌来。“干得好,”她说,“你应该去当演员的。幸好我们还有壁炉,对不对?”“扔进废纸篓的效果可就差多了,”我表示同意,“当然,我也可以划根火柴,看着它慢慢烧掉。”“你希望东西烧掉的时候它往往就是烧不掉,”乔安娜说,“火总是会灭。你可能得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

她站起来走向窗户,站在那里,忽然转过头来。“我在想,”她说,“这是谁写的?”“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说。“是的——我想是这样,”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我还是觉得这事很滑稽。你知道,我以为他们——他们喜欢我们住在这里。”“他们是喜欢的,”我说,“这肯定是哪个住在镇子边缘、脑筋有些不正常的人写的。”“我想是吧。哦,真恶心!”

她走到屋外的阳光下,我一边抽着饭后烟一边想,她说得对。这事令人恶心。有人讨厌我们住到这里来——有人忌妒乔安娜的年轻成熟和活泼美丽——有人在恶意中伤我们。一笑了之或许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不过内心里我并不觉得这事很滑稽……

那天早上,格里菲斯医生来了。我约了他每周给我做一次全面检查。我喜欢欧文·格里菲斯。他皮肤黝黑,体态笨拙,行动有迟缓,但双手十分灵巧。他说话语速很快,还有点害羞。

他说我的恢复状况良好,然后又补充道:“你感觉还好,对吧?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确实受到今天早上天气的影响?”“不是的,”我说,“是今天早餐喝咖啡的时候,我收到一封卑鄙下流的匿名信,现在想来还觉得恶心。”

他手里的袋子掉在地板上,瘦削黝黑的脸兴奋起来。“你是说,你也收到了匿名信?”

我开始有兴趣了。“这么说,还有其他人也收到匿名信了?”“嗯,这事有一段时间了。”“哦,”我说,“我明白了,我还以为我们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所以不受不当地人欢迎。”“不,不,跟这个毫无关系,这只是——”他停了下来,然后又问,“信上说了什么?至少——”他的脸忽然红了,尴尬地说:“也许我不应该问?”“我很愿意告诉你,”我说,“信里说和我一起搬来的漂亮女孩不是我妹妹——哦!远远不止,我得说,它其实表达的是非常有伤风化的意思。”

他黝黑的脸膛由于生气而变得通红。“真是无耻!你的妹妹——我希望——没有因此感到不安吧?”“乔安娜看上去有点像圣诞树上的小天使,”我说,“但她其实很新派,很坚强。她觉得这件事非常有意思。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我真希望她从来不要遇到。”格里菲斯亲切地说。“无论如何,”我坚决地说,“我想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是的,”欧文·格里菲斯说,“不过——”“确实,”我说,“关键就是这个‘不过’!”“问题是,”他说,“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往往就会愈演愈烈。”“我能想象。”“当然,这是一种变态心理。”

我点点头。“你能想到可能是谁干的?”我问。“希望我能知道。你看,出现匿名信这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往往有两个原因。要么专门针对某个人或某类人的,也就是说是有动机的,写信者心怀怨恨(或者他们自己认为是这样),于是便采取了这种见不得光的卑劣手段去发泄。虽然这种行为卑劣可耻,但写信者不一定心理扭曲,通常也比较容易被查出来——被解雇的仆人、妒火中烧的女人,等等。但是如果信的内容是泛泛而谈,而不是特别针对某个人,那么就是比较严重的一种情况了。如果信是随机寄出的,写信者的目的只是发泄不满和失意。正如我刚才说的,这显然是一种病态的表现,而且这种表现会有增无减。当然,写信者最终肯定会被查出来——多半是人们觉得最没有可能的人,事情就是这样。去年,这个郡的另外一边也发生过类似不愉快的事情,最后查出来是一家大布店女帽部的主管干的。一个安静、优雅的女人——已经在那儿工作好几年了。我记得在北方实习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最后发现完全是出于私人之间的怨恨。我的意思是——虽然我见过这样的事,但坦率地说,这事还是让我感到害怕!”“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吗?”我问。“我认为没多久。当然,这也很难说,因为收到匿名信的人通常不会四处宣扬。他们通常会将它扔进壁炉。”

他停了一下。“我自己就收到一封,辛明顿律师收到一封,有一两个可怜的病人也说收到过。”“这些信的内容都差不多吗?”“哦,是的。都是与性有关的话题,都有这个特征,”他笑了笑,“辛明顿先生被指责与他的女职员有不正当关系——可怜的老金奇小姐,她至少有四十岁了,带着夹鼻眼镜,长着一对兔牙。辛明顿直接把信交给了警方。我收到的信里,指责我与女病人的关系违背了职业道德,甚至还有细节描述。这些信都很幼稚可笑,但充满可怕的恶意。”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总之我很害怕,你知道,这种事可能是很危险的。”“我想是的。”“你看,”他说,“尽管内容粗俗幼稚,但迟早会得到某种印证。到那个时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还担心这种信对那些反应迟钝、疑心重重、没受过教育的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只要写成文字的东西,他们就会认为是真的,于是各种问题便由此产生。”“这封信文法不通,”我若有所思地说,“写信者应该没受过什么教育。”“是吗?”欧文说完便离开了。

后来再想起这件事,我觉得他那句“是吗”令人觉得非常不安。

第二章

1

我并不想假装匿名信的事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快,事实上它让我感到恶心。不过,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你知道,当时我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我记得甚至还对自己说,也许偏僻的小村庄经常发生这种事。写信者可能是个有妄想症的女人。无论如何,如果所有的匿名信都像我们收到的那封一样幼稚愚蠢,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危害。

第二起意外事件——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发生在大约一个星期之后。那天,帕特里奇正嘟着嘴说,天天过来帮忙的女工比阿特丽斯今天来不了了。“我想,先生,”帕特里奇说,“这姑娘可能是不舒服。”

我不太肯定帕特里奇指的是什么,便推测(显然是错了)是胃痛什么的,对帕特里奇来说这事应该谨慎对待,于是没有直说。我对此表示遗憾,并希望比阿特丽斯早日康复。“她身体很好,先生,”帕特里奇说,“是心里不舒服。”“哦?”我很是不解。“因为,”帕特里奇说,“她收到一封信,我想,信上暗示了一些事情。”

帕特里奇眼中的严肃神情加上那种含沙射影的批评,让我意识到信里暗示的事和我有关。其实我根本没留意过比阿特丽斯,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我可能根本认不出她来,因此听到这事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像我这样一个需要双拐走路的人,实在没什么精力去欺骗村里的姑娘。我生气地说:“简直胡说八道!”“我跟她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帕特里奇说,“‘只要我在这个家里一天,这种事就绝对不可能、以后也不会发生。至于比阿特丽斯,’我说,‘现在的女孩子和以前不同了,不过其他地方的事我不好说。’然而事实上,先生,比阿特丽斯那个在修车厂做事的男朋友也收到一封这种无耻的信,他的表现就很不恰当。”“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我生气地说。“先生,”帕特里奇说,“我觉得这姑娘以后恐怕不会来了。要我说,如果她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也不会这样不安。我早就说过,无风不起浪。”

这时我完全没想到这句俗话后来让我那样反感。2

那天早晨,我步行往村子里走,就当是一种探险吧。(乔安娜和我一直称之为“村子”,尽管严格来说这样称呼并不正确,而且林姆斯托克人听到也会很不高兴。)

阳光明媚,空气清凉,带着春天的甜美清新。我拿着拐杖出发了,坚持没让乔安娜陪同。“不,”我说,“我可不要小尾巴跟着,一路唠叨。记住,男人独自出行是走得最快的。我有很多事情要办。我要去加尔布雷思,加尔布雷思和辛明顿事务所,去签那份股票转让协议,我还会去一下面包房,投诉他们的葡萄干面包,再去还我们借的书。另外,我还要去趟银行。让我走吧,女人,上午的时间可是很短的。”

我们约好了,到时乔安娜会开车来接我回家吃午饭。“这样你就可以见见林姆斯托克的每一个人,消磨这一天的时间。”“我完全相信,”我说,“到时我一定见过镇上所有该见的人了。”

早晨,高街是购物的人们聚会和交换信息的地方。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能独自走到镇上。刚走了两百码左右,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然后是刹车声,接着梅根·亨特从车上摔下来,落在我脚边。“嗨!”她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我挺喜欢梅根,而且一直莫名地为她感到惋惜。

她是辛明顿律师的继女,辛明顿太太和前夫生的女儿。几乎没有人提起过亨特先生(或船长),我想大家可能都觉得最好忘了这个人。据说他对辛明顿太太很不好,结婚一两年她就和他离婚了。辛明顿太太自食其力,带着幼小的女儿在林姆斯托克定居下来,以求“忘记一切”,最后嫁给了本地唯一合适的单身汉理查德·辛明顿。他们婚后生育了两个男孩,夫妇俩全部的精力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我不禁想,梅根是否会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人。她完全不像她的母亲,辛明顿太太身材瘦小,容颜衰退,会用一种忧郁的声音谈起仆人的难题和自己的健康。

梅根是个高大笨拙的女孩,尽管已经二十岁了,可看起来更像个十六岁的女学生。一头棕色的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脸庞消瘦骨感,咧着一边嘴角露出笑容时倒也十分可爱。她的衣着单调乏味,毫不吸引人,脚上的麻线袜子上还常常有破洞。

今天早上见到她,我忽然觉得与其说她像个人,还不如说她像匹马。事实上,只要稍加刷洗,她肯定是匹好马。

她说话像往常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我到农场去过了——你知道,就是莱什尔家的——去看看他们有没有鸭蛋。他们养了好多可爱的小猪。真是太可爱了!你喜欢猪吗?我喜欢,甚至连它们的气味都喜欢。”“照顾得好,猪就不会有什么气味。”我说。“是吗?这里的猪都有味儿。你这是要步行去镇上吗?我看到你独自一人,就想停下来和你一起走,不过停得太急了。”“你把袜子都弄破了。”我说。

梅根一脸后悔地看看自己的右腿。“是啊,不过原来就已经有两个洞了,所以也没什么关系,对不对?”“你从来不补袜子吗,梅根?”“也补的。被妈妈发现了就补,不过她通常不会注意我在干什么——所以还算走运,是不是?”“你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我说。“你是说我应该像你妹妹那样,打扮得像个布娃娃?”

她这样形容乔安娜让我很不高兴。“她看起来干净整洁,令人愉快。”我说。“她太漂亮了,”梅根说,“和你一点都不像,是吗?这是为什么呢?”“兄妹并不总是相像的。”“当然,我和布莱恩或者柯林都不怎么像,他们两人彼此也不太像。”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很有意思,是不是?”“什么很有意思?”

梅根简短地说:“家人。”

我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是吧。”

我不明白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梅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会开飞机,是吗?”“是的。”“因为这个才受的伤?”“是的,我坠机了。”“这里没人会开飞机。”“是的,”我说,“我估计没有。你想开飞机吗,梅根?”“我?”梅根似乎很惊讶,“天哪,不。我肯定会晕机的,我坐火车都会晕。”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直率地问,“你会完全康复,继续开飞机,还是以后都会有点残疾?”“医生说我会康复。”“是的,不过他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吗?”“我觉得不是,”我回答说,“事实上,我对此相当肯定。我信任他。”“那就好,不过很多人确实会说谎。”

我没有说话,接受了这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梅根像个法官一样用公正的语气说:“我很高兴。我原来担心,你会因为要终身残废而脾气不好——不过要是生来如此,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没有脾气不好。”我冷冷地说。“哦,那就是急躁。”“我急躁是因为我希望尽快康复——而这种事是急不来的。”“那又急什么呢?”

我笑了起来。“我亲爱的姑娘,难道你从不会迫切地想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吗?”

这个问题让梅根想了一会儿,然后她说:“不会。为什么要这样呢?没什么好着急的,从来都不会发生什么事。”

她话语中的那种凄凉感让我吃了一惊,于是温和地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她耸了耸肩。“有什么可做的呢?”“你没有什么爱好吗?你玩游戏吗?在这里有朋友吗?”“我玩游戏笨手笨脚的,也不喜欢玩。这周围没几个女孩,仅有的那几个我又不喜欢。她们都不喜欢我。”“胡说,她们怎么会这样?”

梅根摇摇头。“你不上学吗?”“不,我一年前就退学了。”“那你喜欢上学吗?”“还行。他们教东西的方式都很愚蠢。”“为什么这么说?”“呃——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总是变来变去,没个定数。你知道,那是一所很差的学校,老师人也不怎么好。他们从来不会好好地回答问题。”“很少有老师能做到。”我说。“为什么?他们应该能回答的。”

我表示同意。“当然,我很笨,”梅根说,“而且这么多东西对我来说都很莫名其妙。比如说——历史,不同的书里讲的都不一样。”“这正是它有意思的地方。”“还有语法,”梅根继续说道,“还有可笑的作文。还有雪莱写的那些无聊的话,没完没了地谈着云雀,而华兹华斯则不停地念叨黄色水仙。还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有什么问题?”我饶有兴趣地问。“话都拧着说,弄得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有些作品我还是很喜欢的。”“他听到这话会很高兴的,我肯定。”

梅根对我的挖苦毫无反应。然后,她整个脸都亮了起来,说:“比如,我喜欢贡纳莉和里根[1]。”“为什么是她们俩?”“哦,我不知道。就觉得她们还比较能让人接受。你为什么觉得她们是那样的?”“哪样的?”“就是她们的样子。我是说,一定有什么原因把她们变成了那样。”

这是我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我就认为李尔的女儿就是两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从没多想过。梅根的问题让我产生了兴趣。“我要想一想。”“哦,没什么,真的。我只是有点困惑。再说了,这只是英国文学,不是吗?”“是的,是的。你就没什么喜欢的课程吗?”“只有数学。”“数学?”我非常惊讶。

梅根的脸亮了起来。“我喜欢数学。可学校里教得不好。我很想有人好好教我,那太美妙了。我觉得数字都是很美妙的,你觉得呢?”“我从来没这样觉得。”

这时我们已经走上了高街,梅根声音尖利地说:“格里菲斯小姐来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你不喜欢她?”“我讨厌她。她老是让我去参加她那个讨厌的团契。我讨厌团契。为什么要衣着整齐、戴上徽章,成群结队地去做那些你根本就不会做的事?我觉得真是太无聊了。”

总的来说,我相当赞同梅根的说法。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格里菲斯小姐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了。

这位医生的姐姐很是享受那个对她而言非常不恰当的名字——艾米,同时有着弟弟所缺乏的自信。她是个长相秀气的女人,透着一种历经风雨的男性气质,嗓音低沉。“嗨,你们好,”她一下站在了我们面前,“真是个令人神清气爽的早晨,不是吗?梅根,我正要找你,保守团契需要人写一些信封。”

梅根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跳上自行车绕过路边的街石,朝国际商店的方向冲去。“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格里菲斯小姐看着她的背影说,“懒惰的姑娘,整天到处游荡,对可怜的辛明顿太太来说真是极大的考验。我知道她母亲多次尝试着让她做点事儿——速记、打字、烹饪,或者养安哥拉兔子。她生活里总得有个兴趣爱好。”

我觉得这或许是对的,不过站在梅根的角度考虑,我应该会坚决拒绝艾米·格里菲斯提出的任何建议,原因就是她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实在让人恼火。“我不赞成懒惰,”格里菲斯小姐继续说,“尤其是年轻人。梅根算不上漂亮迷人,完全谈不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姑娘有点笨。她母亲一定非常失望。她父亲,你知道,”她压低了声音,“显然不是个好人。真担心这孩子会像他,这对她母亲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痛苦。唉,总之,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真幸运。”我说。

艾米·格里菲斯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是啊,如果所有人都是一个样,肯定是不行的。如果有人不好好生活,我可是看不下去的。我很享受自己的生活,希望大家都能这样。有人跟我说,你一年到头都住在乡下,一定很无聊。我说,一点也不!我总是很忙碌、很快乐。乡下总会有各种事情发生,团契、学校,和各种委员会的事把我的时间占得满满的——再说还要照顾欧文。”

就在这时,格里菲斯小姐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她的熟人,便低声说了几句她认识对方之类的话,接着冲过了马路,于是我独自朝银行走去。

尽管我一直觉得格里菲斯小姐非常盛气凌人,但我很钦佩她的精神和活力,看到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喜悦和满足是令人愉快的,跟大多数女人的抱怨唠叨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银行的事务办得很顺利,之后我又去了加尔布雷思,加尔布雷思及辛明顿律师事务所。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加尔布雷思,总之我没见到。我被领进理查德·辛明顿在里间的办公室,这里有一种成立多年的律师事务所特有的陈旧气息,令人愉悦。

办公室里有很多保存契约的箱子,上面分别标着“霍普夫人”、“埃弗拉德·卡尔爵士”、“威廉·耶兹比·霍尔斯先生(已故)”……一看就知道都是郡里的望族,同时也体现了这家律师事务所悠久的历史。

我看着辛明顿先生低头阅读着我给他的文件,不禁想到:如果说辛明顿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是场灾难的话,那么第二段婚姻显然是平静稳定的。理查德·辛明顿是个稳重而受人尊敬的人,从不会让他的妻子感觉到任何焦虑。他长长的脖子处有个明显的喉结,脸色略显苍白,鼻子长而瘦。无疑是个好人,而且也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显然也会让人心跳加速。

不一会儿,辛明顿先生开始说话了。他语速缓慢,口齿清楚,说明他头脑聪明而敏锐。我们很快处理完了事情,我一边起身一边说:“刚才我是和您的继女一起下山的。”

一时间,辛明顿先生似乎没明白他的继女是谁,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哦,是的,当然——梅根,她——呃——从学校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们一直想着给她找点事情做——是的,做点事情。不过当然了,她还很年轻;而且就像别人说的,她其实没有实际年龄那么成熟。是的,他们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走了出来。外间办公室的凳子上坐着一位年纪很大的人,正缓慢而费劲地写着什么;有一个瘦小、看起来教养很差的男孩;另外还有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留着卷发的中年妇女,正在快速而用力地敲着打字机。

如果这位中午妇女就是金奇小姐的话,那么我非常同意欧文·格里菲斯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暧昧关系。

然后我去了面包店,说我要一条葡萄干面包,这个要求似乎很突兀且不合时宜,不过一条“新鲜出炉的面包”还是扔到了我面前,让我的胸口感到一股温热。

出了面包店,我打量了一下街道,希望能看到乔安娜开车过来。刚才那段步行已经让我相当疲惫了,现在一手拿着拐杖,一手还捧着葡萄干面包,实在有点狼狈。

然而没有乔安娜的踪影。

突然,我的眼睛被一种快乐和诧异抓住了。

有一位女神衣袂翩翩地沿着人行道向我缓缓走来。除了“女神”,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她。

完美的五官,卷曲的金色头发,高挑精致的身材!她就像一位女神,轻轻地向我越飘越近。一位光彩照人、不可思议,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姑娘!

我一时忘形,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是那条葡萄干面包,它从我手里滑落。我俯身去拾,拐杖却又掉落在了人行道上,我一时没站稳,差点摔倒。

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了我,把我扶住。我结结巴巴地说:“感——呃——非常感谢,我——非常抱歉。”

她拾起面包,连同拐杖一起递给我。然后露出和善快乐的微笑,说:“不客气,这没什么,真的。”在她普通、平淡的声音中,那种魔力消失了。

一个漂亮、健康、得体的姑娘,仅此而已。

我想到,如果特洛伊的海伦也被赋予了如此平凡的声音,会是怎么样的呢?感情真是奇怪,当一个姑娘沉默不语的时候,能触动你灵魂的最深处,然后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所有的魔力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不过我也见过相反的情形。我曾经见过一个尖嘴猴腮、长相普通的女人,谁都不会转头看她第二眼。然而她一开口说话,便忽然魅力四射,就像施有魔法一样,克丽奥佩特拉复活了。

乔安娜已经把车停在了我身边,我却根本没注意到。她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我回过神来,说,“只是忽然想到了特洛伊的海伦和其他一些事。”“在这儿想可真是太滑稽了!”乔安娜说,“你的样子非常奇怪,呆呆地站着,胸前抱着面包,嘴巴大张着。”“是惊呆了,”我说,“刚才似乎去了特洛伊,然后又回来了。”“你知道那是谁吗?”我指着优雅地飘然远去的背影问道。

乔安娜看了一眼,说那是辛明顿家的保姆兼家庭教师。“让你这么震惊的就是她?”乔安娜问,“很漂亮,不过比较肤浅。”“我知道,”我说,“只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而已。我简直觉得她是维纳斯!”

乔安娜打开车门,我钻了进去。“很有意思,不是吗?”她说,“有的人长得很漂亮,却毫无吸引力。刚才那个女孩就是这样,很遗憾。”

我说如果她当了保姆兼家庭教师的话,可能也是这样的。

[1]贡纳莉和里根,《李尔王》中李尔的长女和次女。

第三章

1

那天下午,我们去和派伊先生一起喝茶。

派伊先生是个贵妇般的矮胖男人,醉心于绣花面椅子、牧羊女瓷像,以及他收集的小摆设。他住的修道院小屋,建在一片旧修道院的废墟上。

修道院小屋原本就是幢非常精致的建筑,在派伊先生的悉心照料下更是呈现出最佳形态。每件家具都擦得锃亮,放在最合适的地方。窗帘和椅垫均花色精美,色调高雅,且由最昂贵的丝绸制成。

这里完全不像一个男人住的地方,但更让我吃惊的是,生活在这里就如同住在博物馆的史料室里。派伊先生的一大生活乐趣就是带人参观这幢小屋,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哪怕你对家中摆设的观念已根深蒂固——要有录音机、鸡尾酒架、浴缸,以及卧室里的床必须靠墙,派伊先生也不会放弃给你展示更好的生活用品的机会。

介绍他的宝贝时,那双肥嘟嘟的手会因为过于投入而颤抖;为我们讲述他从贝罗纳将意大利式床架带回的激动经历时,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吱吱呀呀的就像假声。

乔安娜和我都很喜欢古玩和有年代的家具,所以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两位能加入我们的小团体,真是荣幸,太荣幸了。这里那些可爱的人,你们知道,都是可悲的乡下人——甚至可以说目光短浅。他们什么都不懂,简直是破坏——彻底的破坏!去他们家里看看——你肯定会想哭,亲爱的小姐,我敢保证你会泪流满面。还是说你们已经去看过了?”

乔安娜说还没到这个程度。“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各种东西混在一起,太可怕了!我曾亲眼看到一件超级美妙的谢拉顿式家具——精致、完美,绝对的收藏品——却放在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茶几旁边,也有可能是一个熏蒸橡木制的旋转书架——对,是这个,熏蒸橡木书架。”

他抖了一下,接着痛苦地低语:“为什么人们都看不到呢?你同意我的看法吧——你一定同意,美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乔安娜震慑于他认真的语气,催眠般不停地说着没错,是的,是这样的。“可为什么,”派伊先生质问道,“人们要将自己置于丑陋之中?”

乔安娜说这确实奇怪。“奇怪?这是犯罪!这就是我的看法——犯罪!再听听他们的理由!他们说这样很舒服。或者说古雅。古雅!多么可怕的词。”“你们那幢房子,”派伊先生继续说,“艾米丽·巴顿小姐的房子,那里很不错,她有几件好东西。相当不错。其中一两件简直可以说是一流的。她很有品位——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一样好。有时候,我会担心,这感觉很伤感。她喜欢让一切保持原状——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1],并非担心打破某种平衡,而是因为她母亲就是这样放置的。”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从一个狂热的艺术家,变成乏味的闲聊。“你们完全不了解那家人?不,基本不认识——哦,是通过房屋中介租的。可是,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真应该认识那家人!我搬到这儿来的时候,那位老母亲还在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非常不可思议!一个怪物,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绝对是个怪物!那种守旧的维多利亚式怪物,心里想的全是她的孩子。是的,就是这样。她身材硕大,足足有十七英石[2]重,五个女儿整天围在她身边。‘那些姑娘啊!’她总是这么叫她们,姑娘!而那时她们之中最大的已经六十多岁了。‘那些笨姑娘!’有时她会这么叫她们。她们就像黑奴一样,跟在她身边听她的差遣、搬东西、服从于她。晚上十点,她们就必须上床睡觉,卧室里还不允许生火,也从未听说她们邀请朋友来家里玩。她看不起她们,你知道,因为她们都没结婚。可像她那样束缚她们的生活,姑娘们压根不可能认识什么人。我相信艾米丽——也可能是安格妮斯——曾经和一个助理牧师有过恋情。但因为他的家庭环境不够好,妈妈就立刻阻止了!”“听起来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乔安娜说。“哦,亲爱的,确实如此。后来这个可怕的老女人死了,当然已经太迟了。她们继续住在那儿,轻声谈论妈妈会希望她们过怎样的生活。重新给妈妈的房间贴墙纸都让她们感觉是种亵渎。她们很享受教区里的平静生活……然而她们都没活多久,一个个相继死去。伊迪丝死于流感;米妮动了一次手术,再也没有康复;可怜的玛珀得了中风——艾米丽全心全力地照顾她。这可怜的女人,十年来什么都没做,光照顾玛珀。真是个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就像一件德累斯顿古玩。可惜的是她出现了经济上的危机——当然了,现在所有的投资都在贬值。”“我们住在她的房子里总觉得有点不安。”乔安娜说。“不,不,亲爱的女士,您一定不要这样想。那个亲爱的弗洛伦丝对她非常忠心,她还曾亲口对我说过,她很高兴有这么好的房客。”派伊先生说到这里微微颔首,“她说她真是太幸运了。”“那幢房子,”我说,“有一种很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氛。”

派伊先生飞快地瞄了我一眼。“真的吗?你有这种感觉?哦,这很有趣。我有些怀疑,你明白。是的,我很怀疑。”“你什么意思,派伊先生?”乔安娜问。

派伊先生伸开他胖胖的手。“没什么,没什么。人总是有不明白的事。我很相信气氛,你知道。人们的想法和感觉。他们对墙壁和家具产生的印象。”

有那么一会儿,我没说一句话。看着四周,寻思着该如何形容这幢修道院小屋周围的气氛。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任何气氛!这才是最不寻常的。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以至于没听到乔安娜和屋子主人之间的对话。听到她开始跟主人道别我才缓过神来,把思绪拉回现实,也跟着向主人道别。

我们一起走到大厅。快到前门时,一封信从信箱口滑进来,落在脚垫上。“下午的邮件。”派伊先生一边说一边捡起信,“好了,亲爱的年轻人,你们会再来的,对不对?能跟眼界开阔的人聊天真是愉快,希望你们懂我的意思,我指那些会欣赏艺术的人。真的,你们知道吗?你若是跟住在这里的人聊芭蕾,他们就只会想起快速旋转的脚尖,薄纱短裙,以及电影《热闹夜晚》里戴着观剧望远镜的老绅士。他们都是这样的人,落后于时代半个世纪——这就是我对他们的看法。英国是个伟大的国家,有很多小口袋,林姆斯托克就是其中之一。若以一个收藏家的眼光来看,就十分有趣——身处这里,我总觉得周身自动罩了一个玻璃罩,死气沉沉,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他跟我们握了两次手,又异常小心地将我扶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转个弯小心地绕过一块精心打理过的草地,然后径直向前。她伸出手,朝站在门前台阶上的主人道别。我也倾身向前,冲他挥了挥手。

不过主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派伊先生正在拆邮件。

他站在台阶上,盯着手里一张展开的纸。

乔安娜有一次说派伊先生像一个胖胖的粉色天使。此刻的他看起来仍然很胖,不过一点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脸胀成了紫黑色,因为生气和惊讶而扭曲变形。

同时,我发现那个信封看起来很眼熟。不过当时我并有认出来——有时候我们会下意识地注意某些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注意。“天哪,”乔安娜说,“这可怜的宝贝怎么了?”“我猜,”我说,“恐怕又是那双看不见的手。”

她惊讶地向我转过脸,车子都偏离了方向。“小心点儿,姑娘。”我说。

乔安娜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路面上,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和你收到的那封一样。”“这是我的猜测。”“这是个什么地方啊?”乔安娜问,“它看起来似乎是全英国能找到的最单纯、最宁静、最和谐的一块净土——”“用派伊先生的话说,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插话进来,“这话此时说不合适。确实有事情发生了。”“会是谁写的那封信呢,杰里?”

我耸了耸肩。“亲爱的姑娘,我怎么会知道呢?某个有奇怪爱好的傻子吧,我猜。”“为什么呢?这看起来太愚蠢了。”“这你得去读读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或者我们可以去问问欧文医生。”

乔安娜摇了摇头。“欧文医生不喜欢我。”“他都没怎么见过你。”“显然在他看来已经见得够多了,足够他在高街上看到我时故意绕道走。”“这举动真不寻常。”我语带同情,“你肯定很不适应。”

乔安娜又皱起了眉头。“当然。不过说真的,杰里,为什么会有人写匿名信?”“我刚才说了,他们有奇怪的爱好,这么做能满足他们某种畸形的欲望。如果你遭人排挤,或无人理会,或者饱经挫折,生活单调乏味,我猜你会在暗中给开心愉快的人一刀,从中获得某种力量。”

乔安娜颤抖着说:“这样不好。”“对,这样不好。也许我该把这个小镇上的人都想象成近亲乱伦的产物——这样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何有这么多怪人了。”“我猜是某个没受过教育、说不清楚话的人干的。要是有更好的教育——”

乔安娜没把话说完,我则一言不发。我向来不赞同教育是医治一切病症的良药这种说法。

我们穿过村庄,即将开始爬坡时我好奇地看向几个走在高街上的人影。那些意志坚强的乡下妇女中,是否有人怀揣着强烈的恶意,平静的表情下是否藏着恶毒的预谋,正计划着,甚至已经开始发泄一腔怒意?

但这时我还并未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2

两天后,我们到辛明顿家打桥牌。

那天是周六中午——辛明顿太太总在星期六组织桥牌聚会,因为这天不上班。

当天支了两桌。参加的人有辛明顿太太,我们俩,格里菲斯小姐、派伊先生、巴顿小姐和阿普尔顿上校——他住在康比瑞,离这里七英里远。他是个典型的顽固保守分子,六十岁上下,自称牌风“大胆”(通常得分能比对手高出一大截),且对乔安娜深深着迷,整个下午他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

我必须承认,我妹妹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出现在林姆斯托克的最吸引人的女人了。

我们到的时候,艾尔西·霍兰德,孩子们的女家庭教师,正在一张华丽的写字台里找另一张记分板。她拿着记分板轻盈地滑过,宛若天仙,那样子仍和我初次见她时一样,只不过第二次见,咒语便已失效。真是糟蹋了完美的身材和脸蛋——为此我大为恼火。此时我首度清楚地注意到她的缺点,大如墓碑的板牙,以及一笑就会露出牙龈。而且很不幸,她还像小孩一样喋喋不休。“是这些吗,辛明顿太太?我真是笨,总是记不住把它们放哪儿了。我想这是我的错。上次我原本把它们拿在手上,结果布莱恩叫我,说他的发动机卡住了,于是我跑过去忙了一通,然后就随手把东西扔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似乎并不是您要找的那些,我发现它们边缘处有些发黄。我要不要让安格妮斯五点再上茶?我一会儿就带孩子们去矿场玩,你们安静地玩牌。”

真是个漂亮、善良又聪明的姑娘。我与乔安娜四目相接,她在笑,我则冷冷地看着她。乔安娜总能看穿我在想什么,该死。

我们终于开始玩牌了。

我很快就摸清了林姆斯托克每个人的桥牌水平。辛明顿太太水平极高,并且热衷于此活动。和许多一看就没什么文化的女人一样,她那精明是与生俱来的。她丈夫同样牌技高明,且发挥稳定,就是有点过于谨慎。派伊先生则可称为“打得聪明”,他的叫牌能力堪称出神入化。由于这场聚会是为我和乔安娜举办的,因此我俩与辛明顿太太、派伊先生一桌。在另一桌上的辛明顿先生主要负责平息风波,发挥聪明才智调和其他三位牌友之间的矛盾。正如我刚才所说,阿普尔顿上校牌风大胆,巴顿小姐则是我所见过的打得最烂的桥牌手,而且总是自我沉醉。她还算会跟牌,却完全不会判断自己手中牌的强弱,永远不知道比分,总是出错牌,而且不会数主牌,甚至会忘记什么是主牌。艾米·格里菲斯的牌技可用她自己的话概括,“我喜欢打牌,别废话,别跟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则。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查我打出的牌!反正只是游戏而已!”由此可见,他们的主人可不轻松。

尽管如此,牌局还是进行得不错。除了阿普尔顿上校因为不时看着隔桌的乔安娜而忘记出牌。

茶放在客厅的大餐桌上。我们快结束时,两个冒着热气、激动不已的小男孩冲了进来。辛明顿太太带着母亲所特有的骄傲,神采奕奕地为大家介绍。旁边的父亲同样一脸骄傲。

接着,我们开始喝茶,快喝完时我的碟子上出现了一块阴影。我转过头,看到梅根站在落地窗前。“哦,这是梅根。”刚才那位母亲说。

她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惊讶之情,就像她已经忘记了梅根的存在。“亲爱的,恐怕我们忘记给你准备茶点了。”辛明顿太太说,“小伙子们和霍兰德小姐带着茶出去了,所以这儿没有孩子用的茶点了。我以为你和他们在一起。”

梅根点点头。“没关系,我去厨房看看好了。”

她没精打采地走出房间。身上的衣服和往常一样脏兮兮的,两个脚后跟都露了出来。

辛明顿太太抱歉地笑了笑,说道:“我可怜的梅根,正处于尴尬的年纪。你们知道的,刚离开学校,但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的姑娘都这样,总是羞答答、笨手笨脚的。”

我看到乔安娜那好看的脑袋突然向后扭了一下,我很清楚,这表示她生气了。“不过梅根已经二十岁了,对吗?”乔安娜说。“哦,是的,是的。她二十岁了。但就这个年龄来说,她显然不够成熟。简直还是个孩子。我觉得这样很好,女孩子不要成熟太快。”她又笑了起来,“我想,所有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子女永远是孩子。”“我不能理解这种想法,”乔安娜说,“不过如果有个身体已经成熟、心智却还停留在六岁的孩子,确实令人尴尬。”“哦,你不能只按字面意思理解,巴顿小姐。”辛明顿太太说。

这一刻,我突然不想在乎辛明顿太太的感受了。我认为她苍白、纤弱、姿色早衰的面孔下隐藏着自私且贪婪的本性。她又开口了,而我更加不喜欢她了。“可怜的梅根,我觉得她是个很复杂的孩子。我一直尝试给她找些事情做——我相信可以通过函授学到很多东西。设计啊,裁剪啊,或者她可以试着学习速记和打字。”

乔安娜眼睛里的光仍未消失。等我们重新在桥牌桌前坐下,她说:“我觉得她应该去参加派对之类的活动。您会为她办一场舞会吗?”“舞会?”辛明顿太太似乎既惊讶又觉得可笑,“哦,不,我们这儿的人不喜欢那种事。”“我明白。那么网球派对之类的呢?”“我们家的网球场好几年没用了,理查德和我都不打网球。我想,或许等男孩子长大之后——哦,梅根会找到很多事做的。她很喜欢无所事事地闲逛。我看看,我出过牌了吗?双无主牌。”

回家的路上,乔安娜用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猛地向前一蹿,她说:“我真替那个女孩难过。”“梅根?”“是啊,她母亲不喜欢她。”“哦,好了,乔安娜,事情没那么严重。”“不,事情很严重。有很多母亲都不喜欢自己的子女。我都能想象出,梅根在那个家里有多不自在。她打乱了模式——辛明顿式的生活模式。没有她生活才完美——这对一个敏感的人来说是最不好受的事——而梅根正是个敏感的姑娘。”“是的,”我说,“我也觉得她是个敏感的姑娘。”

我沉默了一会儿。

乔安娜忽然顽皮地笑了起来。“那个女家庭教师,真是遗憾。”“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不失尊严地说。“别装了。你每次看到她,脸上都会流露出男性的懊恼。我同意你的看法,真是浪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也很欣慰。这表示你又充满活力了。在疗养院时我担心死了,你连正眼都不瞧那位美丽的护士。她绝对是个漂亮又风骚的小家伙——上帝送给病人的好礼物。”“乔安娜,我发现你说的话粗俗至极。”

我的妹妹完全无视我的反抗,继续话题。“所以看到你又盯着漂亮姑娘,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她很漂亮,但可笑的是一点儿都不性感。这很奇怪,你明白吧,杰里。只有部分女人有,其他女人没有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让一个女人仅仅说一句‘天气真糟’就能吸引周围的每个男人过来和她聊天气?我觉得上帝造人时会偶尔犯些小错误,有人拥有爱神的脸蛋、身体和性格。但也有搞错的时候,有时候爱神的性格配到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身上,于是其他的女人就会发疯,她们会说:‘我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好,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她,她连好看都算不上!’”“你说够了吗,乔安娜?”“哦,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咧开嘴笑了。“我只能失望地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我看这儿没有人适合你。或许你可以去追艾米·格里菲斯。”“上帝啊,饶了我吧。”我说。“她挺漂亮的。”“但对我来说太强壮了。”“而且她看起来挺享受生活的。”乔安娜说,“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对吧?如果告诉我她每天早晨都冲一个冷水澡,我都不会惊讶。”“怎么不为你自己考虑考虑?”我问。“我?”“是的。就我对你的了解,你也想在这儿找点儿乐子驱赶无聊。”“听听谁说话粗俗?而且,你别忘了还有保罗。”乔安娜假惺惺地叹了口气。“我肯定没你忘得快。不出十天,你肯定会说:‘保罗?保罗是谁?我从不认识什么保罗。’”“你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乔安娜说。“如果对象是保罗,我倒希望你水性杨花。”“你从来没喜欢过他,但他算有点天分。”“可能吧,但我还是表示怀疑。就我所知,天才都不讨人喜欢。顺便加一句,这里没有半个天才。”

乔安娜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似乎真的没有。”她遗憾地说。“你还可以指望欧文·格里菲斯。”我说,“他是这里唯一还没订婚的男性,除非你把阿普尔顿上校也考虑在内。今天下午他看你的眼神就像一只穷追不舍的猎犬。”

乔安娜大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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