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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1 16:4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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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柯南·道尔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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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

回忆录试读:

银色白额马

一天早上,我们共用早餐,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恐怕我得去一趟了。”“去一趟?!上哪儿?”“到达特穆尔,去金斯皮兰。”

我听了并不吃惊。事实上,我本来感到奇怪的是,最近英国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一件奇案,可是福尔摩斯却没有参与进去。他整日里紧锁眉头,低头沉思,在屋里踱来踱去,还不停地抽着烈性烟叶,对我提出的问题和议论,完全置若罔闻。报刊经售人给我们送来当天的各种报纸,他也仅仅走马观花般浏览一遍就扔到一旁。然而,尽管他一言不发,但我很清楚他正在仔细思虑着什么。当前,只有一个难题能对福尔摩斯的推理能力提出挑战,那就是韦塞克斯杯锦标赛中名驹奇异失踪和驯马师惨死事件。所以,他突然声称,打算动身去调查这件戏剧性的奇案,这不出我所料,也正中我下怀。“要是不妨碍你的话,我很想和你一同前往。”“亲爱的华生,倘若你能和我一同前往,那我会十分高兴。我想你此去绝不会白白浪费时间的,因为这件案子有一些特点,看来可能是一件奇案。我想,我们到帕丁顿正好能赶上火车,在路上我再把这件案子的情况详细给你讲述。你最好能带上你那个双筒望远镜。”

一小时以后,我们已坐在驶往埃克塞特的头等车厢里,一顶带护耳的旅行帽掩住福尔摩斯轮廓分明的脸庞,他正在匆匆浏览他在帕丁顿车站买到的当天的报纸。我们早已过了雷丁站很远之后,他把最后看的那张报纸塞在座位下面,然后拿出香烟来让我抽。“列车行进得很快,”福尔摩斯望着窗外,看了看表说道,“现在我们每小时的车速是五十三英里半。”“我没有留心数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杆。”我说道。“我也没留心。但是这条铁路线附近的电线杆的间隔是六十码,因而计算起来十分简单。我想你对于驯马师约翰·斯特雷克被害和银色白额马失踪的事,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我已经看到电讯和新闻报道相关内容了。”“对这件案子,思维推理的艺术,应当用来仔细查明事实的细枝末节,而不是去寻找新的证据。这件惨案非同一般,令人费解,并且关系到那么多人的切身利益,使我们难以进行妥当的推测、假设和猜想。阻力还在于,需要把那些确凿、无可争辩的事实与那些理论家、记者的虚构粉饰之词区别开来。我们的责任在于以可靠的根据为基础,得出结论,并确定在当前这件案子里哪一些问题是关键。星期二晚上,我接到马的主人罗斯上校和警长格雷戈里两个人发来的电报,格雷戈里请我与他合作侦破这件案子。”“星期二晚上!”我惊叫道,“今天已经是星期四早晨了。为什么你昨天不去呢?”“我亲爱的华生,这是我的失误,恐怕我会犯很多错误,而并不像那些仅仅通过你的回忆录知道我的人所设想的那样。事实是,我并不相信这匹英国名驹会隐藏如此长的时间,尤其是在达特穆尔北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昨天我无时无刻不指望着能收到马被找到的消息,而那个把马拐走的人就是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凶手。直到今天,我发现除了捉住年轻人菲茨罗伊·辛普森以外,一切毫无进展。我感到该是我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不过,我觉得昨天的时间也并没有白白浪费。”“那么说,你已经做出了分析判断?”“至少我已经掌握了这件案子的一些必要事实。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一列举出来。我觉得,弄清一件案子的最好办法,就是向另一个人讲清楚案子的原委。此外,如果我不告诉你我现在所掌握的情况,你也没法帮我啊。”

我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抽了一口雪茄,福尔摩斯俯身向前,用他那修长的食指在他左手掌上比画着,给我说明引起我们这次旅行事件的大致情况。“银色白额马,”福尔摩斯说道,“属于索莫密种,和与它驰名的祖先一样,始终拥有光辉的历史。它已经五岁了,每次都在赛马场上为它幸运的主人罗斯上校夺取头名。在这次不幸事件发生以前,它是韦塞克斯杯锦标赛的冠军,人们在它身上下了三比一的赌注。它始终是赛马嗜好者最爱的名驹,而且从未使它的爱好者落空,因此,总有巨款押在它身上。所以,许多人设法阻止银色白额马去参加下星期二的比赛,显然涉及他们的切身利益了。“当然,在上校驯马厩所在地金斯皮兰,人们都知道这点,所以,采取了各种防范措施对它进行保护。驯马人约翰·斯特雷克原是罗斯上校的赛马师,后来因体重增加,才改易他人。斯特雷克在上校家做了五年赛马师,七年驯马师,从平常表现看是一个朴实可靠的诚实仆人。斯特雷克手下有三个小马倌。马厩不大,一共只有四匹马。一个小马倌每天晚上都住在马厩里,另外两个就睡在草料棚中。三个小伙子的品行都不错。约翰·斯特雷克已经结婚,住在离马厩二百码远近的一座小别墅里。他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女仆,生活还算惬意。那个地方附近都很荒凉,在北边半英里以外有几座小别墅,是塔维斯托克镇的承包商建造的,专门供病人疗养以及其他愿来呼吸达特穆尔新鲜空气的人享用。向西两英里就是塔维斯托克镇,穿过荒野,大约两英里路程,有一个梅普里通马厩,是属于巴克沃特勋爵的,管理人名叫赛拉斯·布朗。荒野其他方向则几乎人迹罕至,只散居着少数流浪的吉普赛人。惨事发生在星期一晚上,大致情况就是如此。“这天晚上,这些马像往常一样经过训练、刷洗后,马厩在九点钟上了锁。两个小马倌到斯特雷克家去,在厨房里用过晚饭。第三个小马倌内德·亨特留下看守。九点过几分以后,女仆伊迪丝·巴克斯特去马厩给内德送晚饭,这是一道咖喱羊肉。她没有带饮料,因为马厩里有自来水,按规定,看马房的人在值班时是不能喝其他饮料的。由于天色昏暗,这条小路又穿过荒野,故而这个女仆带着一盏提灯。“伊迪丝·巴克斯特走到离马厩不足三十码的地方时,一个人从暗处闪出来,叫她站住。在提灯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这个人身穿一套灰色花呢衣服,头戴一顶呢帽,脚蹬一双带绑腿的高筒靴子,手持一根沉重的圆头手杖,颇像个上流社会的人。然而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他脸色十分苍白,举止局促不安。她想,这个人的年龄估计在三十岁以上。“‘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他问道,‘要不是看到你的灯光,我还真打算在荒野里过夜了。’“‘你走到金斯皮兰马厩附近了。’女仆说。“‘啊,真的!运气真不错!’他叫道,‘我知道每天晚上有一个小马倌独自在这里守夜。可能这就是你送给他的晚饭吧?我相信你不会清高得连一件新衣服的钱也不屑赚吧?’这个人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白纸片,‘只要在今天晚上把这东西送给那个小马倌,你便可以得到买一件最绚丽的上衣的钱。’“他这种不正经的样子,使伊迪丝大为惊骇,急忙从他身旁跑开,奔到窗下,因为她惯于从窗口将饭递过去。窗户已经打开了,亨特坐在小桌旁边。伊迪丝正要开口把发生的事告诉他,这时陌生人又走过来了。“‘晚安,’陌生人从窗外向内探视着说道,‘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姑娘发誓说,她发现他说话时手里攥着的小纸片露出来一角。“‘你到这里有何贵干?’小马倌问道。“‘这件事可以使你发财,’陌生人说道,‘你们有两匹马参加韦塞克斯杯锦标赛,分别是银色白额马和贝阿德。只要你把可靠的消息透露给我,我绝不会让你吃亏的。听说在五弗隆距离赛马中,贝阿德可以超过银色白额马一百码,你们自己都把赌注押到贝阿德身上了,果真有此事?’“‘这么说,你是一个该死的赛马探子了!’这个小马倌喊道,‘现在我要让你知道,在金斯皮兰我们是怎样教训你们这些家伙的。’他跳起来冲到马厩另一边把狗放出来。这个女仆赶紧往回跑,不过她一面跑,一面向后望,她看到那个陌生人还俯着身子向窗内探望。可是,一分钟后,亨特带着猎狗一同冲出来时,这个人已经不见了,尽管亨特带着狗绕着马厩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影子。”“等一等,”我问道,“小马倌带着狗跑出去时,没有将门锁上吗?”“太好了,华生,太好了!”我的伙伴低声喃喃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后,昨天特意向达特穆尔发了一封电报查询此事。小马倌在离开以前将门锁上了。我还能补充一点,这扇窗户小到人不能钻进去的地步。“等那两个同伴小马倌回来以后,亨特便派人去向驯马师通风报信,将发生的事情禀告给他。斯特雷克听到报告以后,虽然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何用意,却心神不定,非常惊慌。所以,斯特雷克太太在半夜一点钟醒来时,发现他正在穿衣服。妻子询问斯特雷克,他说因为他挂念这几匹马,所以一直难以入眠,他打算到马厩去看看它们是否一切正常。斯特雷克的妻子听到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想让他待在家里,但是他不顾妻子的请求,披上雨衣就出了家门。“斯特雷克太太早晨七点钟一觉醒来,发觉她丈夫还没回来,就急忙穿好衣服,并唤醒了女仆,一同到马厩去。到了一看,厩门敞开,亨特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已经昏迷得不省人事,厩内的名驹不知去向,驯马师也毫无踪影。“她们赶快唤醒了睡在草料棚里的两个小马倌,由于他们两个人睡得正酣,所以晚上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亨特显然受到强烈麻醉剂的影响,一直昏睡不醒,两个小马倌和两个妇女只好任亨特在那儿昏睡,都跑出去寻找失踪的驯马师和名驹。他们本以为驯马师出于某种原因把马拉出去早早地进行训练了,可是他们登上房子附近的山丘,向周围的荒野望过去,没有看到失踪的名驹的一点影子,却发现了一件东西,使他们预感到不幸事件发生了。“离马厩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金雀花丛中露出了斯特雷克的大衣。那附近的荒野上有一个盆状的洼地,就在这里他们找到了不幸的驯马师的尸体。他的头颅已被砸得粉碎,显然是遭到什么沉重凶器的猛烈击打。他大腿上也受了伤,有一道很长很整齐的伤痕,显然是被一种非常锐利的凶器割破的。斯特雷克右手拿着一把小刀,血块一直凝结到刀把上,很明显,他与攻击他的对手搏斗过,他左手紧握着一条黑红相间的丝绸领带,女仆认出来,那个到马厩来的陌生人头天晚上就戴着这样的领带。亨特苏醒过来以后,也证实了这条领带是那个人的。他确信就是这个陌生人站在窗口的时候,在咖喱羊肉里放了麻醉药,这样就使马厩失去了看守人。至于那匹失踪的名驹,在山谷底部泥地上留有大量的证据,说明搏斗时名驹也在场。但是那天早上它就失踪了,尽管重价悬赏,达特穆尔所有的吉普赛人都在留心着,却没有任何消息。最后,经过化验证明,这个小马倌吃剩下的晚饭里掺有大量麻醉剂,而同一天晚上在斯特雷克家吃饭的人也吃了同样的菜,却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全案的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我讲时把一切推测的成分都删掉了,尽可能不作任何假设。现在我向你讲一讲警署处理这件事所采取的措施。“受命调查该案的格雷戈里是一个能力很强的警长。要是他的禀赋里多少再加一点儿想象力,那他准会在警署平步青云。他到了出事地点,就马上找到了那个嫌疑犯,并将他逮捕起来。找到那个人并不难,因为他就住在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小别墅里。他的名字,好像叫菲茨罗伊·辛普森。他出身高贵,受过良好的教育,曾在赛马场上挥霍过大量钱财,现在靠在伦敦体育俱乐部里做马匹预售员维生。检查他的赌注记录本,发现他把总数五千镑的赌注押在银色白额马败北上。被拘捕以后,辛普森主动交代他到达特穆尔是希望打听有关金斯皮兰名驹的情况,也想了解有关第二名驹德斯巴勒的消息。德斯巴勒是由梅普里通马厩的赛拉斯·布朗看管的。对那天晚上的事,他也并未矢口否认,可是却解释说他并没有心存歹意,只不过想得到第一手情报罢了。在给他看那条领带以后,他脸色立时变得十分苍白,丝毫不能解释他的领带是怎样落到被害人手中的。他的衣服湿漉漉的,说明那天夜晚他曾冒雨外出,而他的槟榔木手杖上端镶着铅头,假使就用它做武器,反复打击,足以对驯马师造成可怕的创伤而致其死亡。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辛普森身上却没有伤痕,而斯特雷克刀上的血迹说明至少有一个袭击他的凶手身上带有刀伤,总而言之,情况就是这样。华生,如果你能给我一些启示,那我会对你感激涕零的。” 

福尔摩斯以他那种独特的能力把情况阐述得十分清晰,使我仿佛身临其境。尽管我已经掌握了大部分情况,但还是看不出这些事情互相间有什么关联,或这些关联有些什么重大意义。“会不会是在搏斗时,斯特雷克打斗受了伤,然后被自己的刀割伤了呢?”我斟酌着说道。“可能性很大,很有可能如此,”福尔摩斯说道,“这样的话,对被告有利的一个证据就不存在了。”“还有,”我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警察有何意见。”“我担心我们的推论正和他们的看法相反,”我的朋友又拉回话题说,“据我所知,警察们推断是,菲茨罗伊·辛普森麻醉了看守马房的人以后,用他预先设法配好的钥匙打开马厩大门,将银色白额马牵出来。这样他显然是想把马偷走的。马辔头丢了,所以辛普森就把这个领带套在马嘴上,然后,就让门如此敞开着,把马牵到荒野上,或许是在半路碰到了驯马师,或者是被驯马师追上,一场争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尽管斯特雷克曾用那把小刀自卫,辛普森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辛普森则用他那沉重的手杖击碎了驯马师的头颅。然后,这个偷马贼把马藏在隐蔽的地方,要不就是在他们搏斗时,那匹马脱缰逃走,现在正游荡在荒野中。这就是警察们对这件案子的推断。尽管这种说法是不大靠谱的,可是实在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不管怎样,只要我到达现场,我会很快把情况核实的,在这以前,我实在找不到事情进展的突破口。”

我们傍晚时分才到达小镇塔维斯托克。塔维斯托克镇就像盾牌上的浮雕一样,坐落在达特穆尔辽阔原野的中心,车站上有两位绅士在恭候我们,一位体魄伟岸,相貌英俊,生着鬈曲的头发和胡须,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显得炯炯有神。另一个人体型矮小,异常机敏,非常干净利落,身穿礼服大衣,脚上是一双有绑腿的高筒靴子,蓄着整齐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单眼镜,这个人就是著名的体育爱好者罗斯上校。前一个人则是警长格雷戈里,他已经享誉英国侦探界了。“福尔摩斯先生,很高兴你能亲临这里,”上校说道,“警长已经竭尽全力为我们探查,我愿尽我所能为可怜的斯特雷克报仇,并重新找到我的名驹。”“有什么新的进展吗?”福尔摩斯问道。“很抱歉,我们收获甚微,”警长说道,“外面停着辆敞篷马车,你一定愿意在天黑以前去勘查现场,我们可以在路上详谈。”

一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坐在舒适的四轮马车里,迅速穿过德文郡的这个古雅的城市。警长格雷戈里满脑子都是这件案子,饶有兴致地讲个没完。福尔摩斯偶尔提个问,或插一两句话。我对这两位侦探的对话很感兴趣,仔细倾听着,罗斯上校则抱着臂向后倚靠着,帽子斜拉到眼皮上。格雷戈里系统地说了他的意见,得出的结论几乎和福尔摩斯在火车上的预言完全一样。“菲茨罗伊·辛普森已落网,”格雷戈里说道,“我个人相信他就是凶手;同时,我也认识到证据还不确凿,如果有新的进展,就极有可能推翻这些证据。”“那么斯特雷克的刀伤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在他倒下去时自己割伤的。”“在来这里的途中,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也是这样推测的。这样的话,情况就对辛普森不利了。”“那是毋庸置疑了。辛普森既没有刀,又没有伤痕。可是,对他不利的证据却是十分确凿的。他对那匹失踪的名驹尤为关注,又有毒害小马倌的嫌疑,他还在那个暴雨夜里外出,并且有一根沉重的手杖,他的领带也在被害人手里。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提出诉讼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一个睿智的律师完全可以将其驳倒,”福尔摩斯说道,“他为何要从马厩中将马偷走呢?倘若他想杀害它,为什么不在马厩内动手呢?在他身上发现有配好的钥匙吗?是在哪家药品商店买到的烈性麻醉剂?他一个外乡人能把马藏到哪里?况且还是这样一匹名驹?他要女仆转交给小马倌的那张纸,他自己又是作何解释的呢?”“他说那是一张十镑的钞票。他的钱包里确实有一张十镑的纸币。不过你所提的其他疑难问题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难于解答。他在这一地区并不是一个陌生人。每年夏季他要到塔维斯托克镇来住两次。可能是从伦敦带来的麻醉剂。这把钥匙,既然已达到使用目的,可能早已扔掉。那匹名驹或许就在荒野中的坑穴里或在一个废旧矿坑里。”“至于那条领带,他怎么说的呢?”“他承认那是他的领带,但是却声称已经丢失了。不过有一个新情况足以证明是他从马厩中将马牵出来的。”

福尔摩斯侧耳倾听着。“我们发现许多足迹,说明有一伙吉普赛人在案发当晚来到距发生凶杀案地点一英里之内的地方。星期二他们又离开了。现在,我们假定,在辛普森和吉普赛人之间签订了某些协议,在辛普森被人追赶上时,他不是可以把马交给吉普赛人吗?现在那匹名驹不是仍可能在那些吉普赛人手中吗?”“这当然可能。”“正在荒原上搜寻这些吉普赛人。我也仔细搜查过塔维斯托克镇周围十英里以内每一家马厩和小房屋。”“听说附近还有一个马厩吧?”“对,我们当然不能忽略这一点。因为他们的马德斯巴勒是打赌中第二看好的名驹,名驹银色白额马的失踪对他们十分有利。据说驯马师赛拉斯·布朗在这个比赛项目中下了很大赌注,而且,他对可怜的斯特雷克态度并不友好。不过,我们已经检查了这些马厩,没有发现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利益关系。”“辛普森这个人和梅普里通马厩的利益没有什么关联吗?”“完全没有关联。”谈话中断了,福尔摩斯向后靠在车座靠背上。几分钟以后,我们的马车已停在了路旁一幢整齐的红砖长檐小别墅前,穿过驯马场,相距不远是一幢长长的灰瓦房。四面是平缓起伏的荒原,遍地皆是古铜色枯萎的凤尾草,一直蔓延到天际,只有塔维斯托克镇的一些尖塔偶尔把荒原遮断了。再向西去,还有一群房屋,那就是梅普里通的一些马厩。除了福尔摩斯以外,我们都跳下车来。福尔摩斯仍仰靠在车座靠背上,双目远眺着天空,耽思凝虑。我过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猛然跳下车来。“对不起,”福尔摩斯转向罗斯上校,罗斯上校正惊奇地望着他,福尔摩斯说道,“我正在浮想。”他的双眼发出异样的光彩,竭力抑制着兴奋的心情,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他已经有了线索。但想不出他是从何得知的。“也许你愿意立刻前往犯罪现场吧,福尔摩斯先生?”格雷戈里说道。“我想我还是先在这里稍待一会儿,查清一两个细节问题。我看,斯特雷克的尸体已经运回来了吧?”“是的,就在楼上。明天才能验尸。”“他在你这里做了很多年了吧,罗斯上校?”“对,我向来觉得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仆人。”“警长,我想你已经检查过死者衣袋里的东西并列了清单吧?”“你如果愿意看的话,我把东西都放在起居室里。”“那太好啦。”我们走进前厅,围着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警长打开了一个方形锡盒,把一些东西摆在我们面前。包括一盒火柴;一根两英寸长的蜡烛;一支ADP牌欧石楠根烟斗;一个海豹皮烟袋,里面装着半盎司切得长长的板烟丝;一块带金表链的银怀表;五个面值一英镑的金币;一个铝制铅笔盒;几张纸;一把象牙柄小刀,刀刃十分精致、坚硬,上面刻着伦敦韦斯公司字样。“这把刀子很奇特,”福尔摩斯说着,拿起刀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我想,刀上有血迹,这就是死者拿着的那把刀子吧?华生,这样的刀子你一定不陌生吧?”“这就是我们医生所说的眼翳刀。”我说道。“我也这样认为。刀刃非常精致,是做非常精密的手术用的。一个人带着这样的小刀在暴雨中出门,又没有把它插进鞘中放到衣袋里,这倒是很奇怪的事。”“我们在他的尸体旁边找到了这把小刀的软木圆鞘,”警长说道,“他的妻子告诉我们这把刀原本搁在梳妆台上,临出门时他把它带上了,这本来不是一件合适的武器,可是或许在这种时刻这是他手头最好的武器了。”“非常可能。这些纸是怎么回事呢?”“三张是干草商的收据,一张是罗斯上校给他的指示信,还有一张是妇女服饰商的三十七镑十五先令发票,经手人是邦德街莱苏丽尔太太。发票是开给威廉·德比希尔先生的。斯特雷克太太告诉过我们,德比希尔先生是她丈夫的朋友,信件有时就寄到这来。”“德比希尔太太倒很奢靡呢,”福尔摩斯看了看发票说道,“二十二几尼一件衣服可不算便宜啊。不过,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了,我们现在还是前往犯罪现场去。”

我们走出起居室,一个女人正在过道等着,她迎上前来,用手扯了扯警长的衣袖。这个女人脸色憔悴,消瘦不堪,表明近来备受惊吓。“你抓到他们了吗?你找到他们了吗?”她喘着气问道。“没有,斯特雷克太太。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已经从伦敦赶到这里来帮助我们了,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破案。”“不久以前我肯定在普利茅斯一个公园里见过你,斯特雷克太太。”福尔摩斯说道。“不,先生,你弄错了。”“哎呀!我可以发誓。当时你穿着一件淡灰色镶鸵鸟毛的外套。”“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一件衣服,先生。”这个女人答道。“啊,这就十分清楚了。”福尔摩斯说道,致过歉后,就随着警长走了出来。没行走多远,便穿过荒原来到发现死尸的坑穴,坑边就是曾经挂着死者大衣的金雀花丛。“我听说,那晚并没有刮风。”福尔摩斯说道。“没有,但是下着滂沱大雨。”“这样的话,大衣就绝不是被风吹到金雀花丛上,而是有人放到这里的。”“对,是有人放到金雀花丛上的。”“这倒很有趣了。我发觉这里有许多足迹。不用说,从星期一夜晚起,肯定来这里的人络绎不绝。”“在尸体旁边曾经放了一张草席,我们都站在席子上。”“太好了。”“这袋子里有斯特雷克穿的一只长筒靴,菲茨罗伊·辛普森的一只皮鞋和一块银色白额马的蹄铁。”“我亲爱的警长,你真是才华横溢!”福尔摩斯接过布袋,走到低洼处,把草席拉到中间,然后伸长脖子匍匐在席子上,双手托着腮,仔细观察面前被践踏的泥土。“哈!这是什么?”福尔摩斯突然喊道。这是一根烧了半截的蜡火柴,这根蜡火柴上面沾着泥,猛然一看,似乎是一根小小的木棍。“无法想象,我怎么会忽略了这个。”警长神情懊恼沮丧地说道。“它埋在泥土里是很难发现的,我之所以能看到它,是因为我正在刻意找它。”“怎么!你原本就预料到可能找到这个吗?”“我想这并非不可能。”福尔摩斯从袋子里拿出长筒靴和地上的脚印一一作比较,然后爬到坑边,在羊齿草和金雀花丛间慢慢匍匐前进。“恐怕这里找不出更多的痕迹了,”警长说道,“我在周围一百码之内都仔细排查过了。”“的确如此!”福尔摩斯站起来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不必画蛇添足了。可是我想在天黑以前在荒原上走一会儿,明天对这里地形的了解就更多一些,为了讨个吉利,我想把这块马蹄铁装在我衣袋里。”

罗斯上校对我的伙伴这样从容不迫、井井有条的工作方法感到很不耐烦,看了看他的表。“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警长,”罗斯上校说道,“有几件事,我想听一下你的意见,尤其是这件事:我们是不是应该宣布我们那匹马放弃比赛?”“当然不必,”福尔摩斯果断地高声说道,“我肯定能让它参加比赛。”

上校点了点头。“听到你这么说,我非常高兴,先生,”罗斯上校说道,“请你在荒原上走完之后,到可怜的斯特雷克家找我们,然后我们一起驾车前往塔维斯托克镇。”

罗斯上校和警长已经返回去了,福尔摩斯和我两个人一起在荒原上慢慢散步。夕阳渐渐淹没梅普里通马厩后,我们眼前广阔无垠的荒原上披着绯红的云霞,晚霞的余晖泻在羊齿草和黑莓上。可是面对这绚烂的景色,福尔摩斯却无意欣赏,完全沉浸于深思之中。“华生,这样吧,”他终于说道,“我们先把是谁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问题暂时搁下,目前就着手寻找马的下落。现在,假设在悲剧发生的当时或之后,这匹马脱缰逃跑,它能跑到哪里去呢?马是合群的动物,基于本性,它不是回到金斯皮兰马厩,就是跑到梅普里通马厩去了。它怎么会在荒原上乱跑呢?即便如此,它也早该被人发现了。吉普赛人又为什么要拐走它呢?这些人平常一听说东窗事发,总是避而远之,唯恐被警察纠缠不休。他们是不会认为能卖掉这样一匹名驹的。要是带上它,他们要冒很大风险,而且可能一无所获,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那么,马会在哪里呢?”“我已经说过,它不是到金斯皮兰就是到梅普里通去了。现在不在金斯皮兰,那就肯定在梅普里通。我们就按这个假设去做,看结果怎么样。警长说过,这一片荒原的土质非常坚硬而且干燥,可是越靠近梅普里通地势就越低,从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边是一个很长的低洼地带,在星期一夜晚肯定是十分潮湿的。如果我们的假定正确的话,那么这匹名驹一定会经过那里,我们就可以在那里找到它的蹄印。”

我们兴致颇高地边谈边走,几分钟以后,就到了洼地。我按照福尔摩斯的吩咐,向右边走去,福尔摩斯则走向左方,但是走了还不足五十步,就听到他叫我,并且看到他朝我招手。原来在他面前松软的土地上有一些清晰的马蹄印,福尔摩斯从衣袋里取出马蹄铁与地上的蹄印核对,竟然完全吻合。“你瞧假设多么重要,”福尔摩斯说道,“格雷戈里就缺乏这种能力。我设想了可能发生的事,并按设想的情况去查,结果证明符合常理。那我们就进行下去吧。”

我们穿过潮湿松软的低洼地段,走过了四分之一英里的干硬的草地,地势开始向下斜,又重新发现了马蹄印,后来马蹄印又中断了半英里左右,在梅普里通附近,又发现了马蹄印。福尔摩斯最先发现了它,他站在那里用手比画着,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在马蹄印旁边可以明显看出还有一个男人的脚印。“开始这匹马是单独行走的。”我大声说道。“完全如此。开始它是独自行走的。嘿,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两种足迹突然改道朝金斯皮兰方向转去。福尔摩斯低声自语,我们两个人循着踪迹前进。福尔摩斯双目紧盯着足迹,可是我不经意向旁边一看,令人惊奇的是,我看到这相同的足迹又折回原先的方向。“华生,你真是好样的,”在我把足迹指给福尔摩斯看时,他说道,“你使我们少跑好多路,否则我们就走回头路了。我们现在还是按照返回的足迹走吧。”

我们走了没有多远,足迹在通往梅普里通马厩大门的沥青路上消失了。我们刚一朝马厩走去,一个马夫就从里面跑了出来。“我们这里不准许闲人逗留。”那个人说道。“我只想问一个问题,”福尔摩斯将拇指和食指插到马甲口袋里说道,“倘若明天早晨五点钟我来拜访你的主人赛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太早了?”“上帝保佑你,先生,倘若那时有人来,他会去接待的,因为他总是第一个起床。但是他来了,先生,你自己去问他吧。不,先生,不行,我拿你的钱被他看到了,他就会赶我走,如果你愿意给的话,请稍等片刻。”

福尔摩斯刚要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半克朗的金币,听到这话,马上放了回去。一个凶神恶煞的老人从门内大踏步地走了出来,手中挥舞着一支猎鞭。“这是干什么,道森?!”他叫喊道,“不许闲谈!回去干你的事!还有你们,你们究竟来干什么?”“我们想和你谈十分钟,先生。”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道。“我没有闲暇和每个游手好闲的人谈话,我们这里不许陌生人停留。走开!否则的话我就放狗咬你们。”

福尔摩斯俯身向前,贴近他耳旁低语了几句。他猛然惊跳起来,面红耳赤。“说谎!”他高喊道,“无耻谰言!”“很好。我们是在这里当众争论好呢,还是到你的客厅里叙一叙好呢?”“啊,要是你愿意,请进去谈吧。”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华生。”福尔摩斯说道,“现在,布朗先生,我一切悉听尊便。”

过了有二十分钟,天上的绯红已经暗下来了,福尔摩斯和他走出来。我从来还没见过有谁会像赛拉斯·布朗那样短时间就有那么大的转变。他脸色灰白,额上满是汗珠,双手颤抖,手中的猎鞭像风中的细树枝一样摇摆着。他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也丧失殆尽,畏缩地随在我的伙伴身旁,像一条狗唯唯诺诺跟着它的主人一样。“一定照您的要求去办。一定完全照办。”他说道。“不能出任何差错。”福尔摩斯回头看着他说道。他战栗不已,似乎从福尔摩斯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可怕的威力。“啊,是的,不会出任何差错。保证出场。我要不要改变它?”

福尔摩斯沉思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不,不用了。”福尔摩斯说道,“我会写信告知你。不许耍花招,否则……”“啊,请相信我,请相信我!”“好,我想可以相信你。嗯,明天一定等我的信。”

布朗颤抖地向他伸过手来,福尔摩斯不加理会,转身就走,然后我们便向返回金斯皮兰的方向走去。“像赛拉斯·布朗这样时而飞扬跋扈,时而又胆小如鼠而且奴颜婢膝的人,我倒很少见过呢。”在我们拖着疲倦的脚步返回时,福尔摩斯说道。“那么说,马在他手上了?”“他原本虚张声势,想瞒天过海。但我把他那天早晨的所作所为说得分毫不差,因此他相信我当时是在盯着他。你肯定会注意到那个特别的方头鞋印,布朗的长筒靴正和它一样。还有,仆人们绝对不敢做这种事的。根据他有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习惯,我对他说,他是如何发觉有一匹奇怪的马在荒野上徘徊的,又是如何出去迎它的,当他看到那匹名声在外的白额马时,又是如何喜出望外的,因为只有这匹马才能战胜他下赌注的那匹马,却不料竟然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后来我又叙述说,他开始一念之间是打算把马送回金斯皮兰,后来又陡起邪念,想把马一直藏到比赛结束,因而是怎样把马牵回来,藏在自己马厩里。我把这一切细节都讲给他听,他不得不供认,意在保全自己。”“可是马厩不是已经搜查过了吗?”“啊,像他这样的老马混子是诡计多端的。”“既然他为了切身利益可以伤害那匹名驹,你现在却还把马留在他手里,你难道能放心吗?”“我亲爱的朋友,他会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它的。因为他知道能得到宽大处理,唯一的指望就是保证那匹马的安全啊。”“我觉得罗斯上校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不计小节的人。”“这件事并不取决于罗斯上校。不要告诉他关于马的事。”“不经过你的许可,我一定闭口不谈。”“而且与是谁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问题相比,这件事当然显得微不足道了。”“你打算追查凶手吗?”“恰恰相反,我们两个人今天就乘夜车返回伦敦。”

我朋友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到德文郡才几个小时,而刚开始调查就干得这么漂亮,现在他竟然要半途而废,这太令人费解了。在我们返回驯马师寓所的途中,不管我怎样追问,他对此事都守口如瓶。上校和警长早已在客厅等着我们。“我和我的朋友打算乘夜车返回城里,”福尔摩斯说道,“已经呼吸过你们达特穆尔的新鲜空气了,可真是十分惬意啊。”

警长目瞪口呆,上校轻蔑地撇撇嘴。“这么说来你是对缉拿杀害可怜的斯特雷克的凶手丧失信心了?”上校说道。

福尔摩斯耸了耸双肩。“阻力很大,”福尔摩斯说道,“但是我完全相信,你的马可以参加星期二的比赛,请你准备好赛马师吧。我可以要一张约翰·斯特雷克的照片吗?”

警长从一个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福尔摩斯。“亲爱的格雷戈里,你预先准备好了我需要的一切东西。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想向女仆问一个问题。”“我应该承认,对我们这位从伦敦来的侦探颇为失望,”我的朋友刚一走出去,罗斯上校便直言不讳地说道,“我看不出他来这儿以后事情有什么进展。”“但起码他已向你承诺,你的马一定能参加比赛。”我说道。“是的,他向我保证了,”上校耸了耸双肩说道,“他说找到了我那匹马,但愿他不是胡言乱语。”

我正准备替我的朋友驳斥他,可是福尔摩斯又走进了屋里。“先生们,”福尔摩斯说道,“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到塔维斯托克镇去的充分准备。”

在我们上四轮马车时,一个小马倌替我们打开了车门。福尔摩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俯身朝前,扯了扯小马倌的衣袖。“你们的马场里饲养了一些绵羊,”福尔摩斯问道,“谁照料它们?”“是我,先生。”“你近来发现它们有什么问题吗?”“啊,先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有三只的脚有点跛了。”

看得出,福尔摩斯非常满意,他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咧着嘴轻轻地笑了。“大胆的推测,华生,但推测得非常准。”福尔摩斯捏了一下我的手臂,说道,“格雷戈里,我劝你留意一下羊群中的这种怪病。走吧!车夫。”

罗斯上校仍表现出对我朋友的才能不十分信任的神态,可是我从警长脸上的表情看出,福尔摩斯的话使他格外注意。“你断定这很关键吗?”格雷戈里问道。“非常关键。”“你还需要我注意其他一些问题吗?”“在那天晚上,狗的反应十分奇怪。”“那天晚上,狗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啊。”“这正是蹊跷之处。”福尔摩斯提醒道。

四天以后,福尔摩斯和我决定乘车到温切斯特市去看韦塞克斯杯锦标赛。罗斯上校如约在车站旁恭候我们,我们乘坐他那高大的马车朝城外跑马场而去。罗斯上校面色阴沉,态度非常冷淡。“直到现在我的马都杳无音信。”上校说道。“我想你看到它,总能认得它吧?”福尔摩斯问道。

上校极为恼怒。“我在赛马场已经二十年了,还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问题,”他说道,“连小孩子也认得银色白额马的白额头和它那斑驳的右前腿。”“赌注怎么样?”“煞是奇怪。昨天是十五比一,可是差额越来越小了,现在竟跌到三比一。”“哈!”福尔摩斯说道,“肯定是有人知道了什么消息。”

马车抵达看台的围墙,我看到赛马牌上参加赛马的名单。韦塞克斯金杯赛赛马年龄:以四五岁口为限。赛程:一英里五弗隆。每马须交款五十镑。冠军除金杯外得奖一千镑。亚军得奖三百镑。季军得奖二百镑。一、希恩·牛顿先生的赛马尼格罗。赛马师着红帽,棕黄色上衣。二、沃德洛上校的赛马帕吉利斯特。赛马师着桃红帽,黑蓝色上衣。三、巴克沃特勋爵的赛马德斯巴勒。赛马师着黄帽,黄色衣袖。四、罗斯上校的赛马银色白额马。赛马师着黑帽,红色上衣。五、巴尔莫拉尔公爵的赛马艾里斯。骑师着黄帽,黄黑条纹上衣。六、辛格利福特勋爵的赛马拉斯波尔。赛马师着紫色帽,黑色衣袖。“我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话上了,把备用的另一匹马也退出了比赛,”上校说道,“什么,那是什么?银色白额马?”“银色白额马,五比四!”赛马赌客高声喊道,“银色白额马,五比四!德斯巴勒,五比十五!其余赛马,五比四!”“所有的赛马都编了号,”我大声说道,“六匹马都进场了。”“六匹马都进场了?那么说,我的马也出来了,”上校异常焦灼地喊道,“可是我没看到它那种肤色的马过来啊。”“刚跑过去了五匹,这匹一定是你的。”

我正说着,有一匹剽悍的栗色马从围栏内跑出来,从我们面前驰骋而过,马背上坐着上校那位妇孺皆知的黑帽红衣骑师。“那不是我的马,”马主人高喊道,“这匹马身上一根白毛也没有。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福尔摩斯先生?”“喂,喂,我们来看它跑得怎样。”我的朋友处变不惊地说道。他用我的双筒望远镜注意观看了几分钟,“太好了!开始起跑得太好了!”他又突然喊道,“它们过来了,已经拐弯了!”

我们从马车上望过去,赛马并驾齐驱地跑过来,场面异常壮观。六匹马原来齐头并进,甚至一条地毯可以将其全部裹住,可是跑到中途,梅普里通马厩的黄帽赛马师就来到前面。但是,在它们跑过我们面前时,德斯巴勒就筋疲力尽了,而罗斯上校的名驹却一冲而上,冲过终点,比它的对手早到六马身长,巴尔莫拉尔公爵的艾里斯名列第三。“这样看来,真是我那匹马了,”上校把一只手遮到双眼上望着,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承认,我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觉得你把秘密隐瞒得太久了吗,福尔摩斯先生?”“当然了,上校,你马上会明白所有这一切的。我们现在顺便一起去看看这匹马。它在这里,”福尔摩斯继续说道,此时我们已经走进圈马的围栏,这地方只准许马主人和他们的朋友进去,“你只须用酒精洗一洗马脸和马腿,就可以看到它就是那匹银色白额马。”“你真使我大吃一惊!”“我在盗马者手中找到了它,便自作主张让它这样来参加比赛了。”“我亲爱的先生,你做得真神秘。这匹马看来非常健壮、良好。它这一生还从未跑得像今天这样好。我当初对你的才能颇有怀疑,实在非常抱歉。你替我找到了马,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倘若你能找到杀害约翰·斯特雷克的凶手,你就更帮了我大忙了。”“这件事,我也做到了。”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说道。

上校和我都惊讶地望着福尔摩斯。

上校问道:“你已经抓到他了?那么,他在哪里?”“他就在这里。”“这里!在哪儿?”“现在就和我在一起。”

上校气得满脸通红。“我完全承认你让我受益匪浅,福尔摩斯先生,” 上校说道,“但是我认为刚才你的话,不是恶作剧就是侮辱人!”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认为你与罪犯有什么关系,上校,”福尔摩斯说道,“真正的凶手就站在你身后。”他走过去,将手放到这匹良马光滑的颈上。“这匹马?”上校和我两个人同时高声喊道。“是的,这匹马。倘若我说明,它是为了自卫杀人,那就可以减轻它的罪过了。而约翰·斯特雷克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现在铃响了,我想在下一场比赛中稍微赢一点,再找适当的时机跟你详尽地谈一谈吧。”

那天晚上我们乘坐普尔门式客车返回伦敦,我们的朋友详细地讲述星期一夜晚达特穆尔驯马厩里发生的那些事以及他的解决方法,我们听得入了迷,我想罗斯上校和我本人一样,觉得旅程太短了。“我承认,”福尔摩斯说道,“我根据报纸报道所得出的见解,是十分荒谬的。但是这里仍然有一些迹象,倘若不是被次要细节掩盖的话,那本来是十分重要的。我到德文郡去之前,也坚信菲茨罗伊·辛普森就是罪犯。当然,那时我也曾看到并无确凿的证据。而在我乘坐马车,刚好来到驯马师房前时,我突然意识到咖喱羊肉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你们或许还记得,在你们都下车时,我仍坐在车内出神。我当时想,我怎么竟然忽视了这么明显的一条线索呢?”“我承认,”上校说道,“现在我仍看不出咖喱羊肉对我们有何作用。”“它是我一系列的推理中的第一个环节。弄成粉末的麻醉剂绝不可能没有气味的。这气味虽不难闻,却能察觉出来。若是把它掺在普通的菜里面,吃的人肯定会发觉的,也许就不会再吃下去。而咖喱恰好是可以掩盖这种气味的东西。不堪设想的是,陌生人菲茨罗伊·辛普森那天晚上会把咖喱带到驯马人家中去做菜。另一种荒诞的设想是,那天晚上他带着弄成粉末的麻醉剂前来,刚好碰到可以掩盖这种气味的菜,这种巧合当然是难以置信的。因此,就排除了辛普森这个嫌疑。于是,我的注意力就转到了斯特雷克夫妇身上。因为只有这两个人能选择咖喱羊肉供这天晚餐享用。麻醉剂是在菜做好以后专门给小马倌加进去的,因为别人也吃了同样的菜却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那么他们中哪一个能接触这份菜而不会被女仆发现呢?“在解决这个问题以前,我捕捉了那条狗没出声的重要信息,因为一个可靠的推论总会衍生出其他的问题来。我从辛普森事件得知,马厩中豢养了一条狗,然而,虽然有人进来,而且把马牵走,它竟没有吠叫,没有惊动睡在草料棚里的两个小马倌。显然,这位午夜来客是这条狗所熟悉的人物。“我已深信,或者说差不多深信,约翰·斯特雷克在深夜潜入马厩,将马牵走了。是出于何种目的呢?显然是居心叵测,不然,他为什么要麻醉他自己的小马倌呢?但是,我马上揣测出其中缘由。在此之前的一些案子,驯马师通过代理人将大量的赌注押在自己的马败北上,然后凭借欺骗的手段,刻意阻止自己的马获胜。有时,在赛马中故意放慢速度。有时他们用一些更有把握更鲜为人知的手法。这里用的是什么手法呢?我希望检查死者的衣袋里的东西后再下结论。“你们应该不会忘记在死者手中发现的那把奇特的小刀吧,很明显一个精神正常的人绝不会拿它来当武器用。正如华生医生告诉我们的那样,这是外科手术室用来做最精密手术的手术刀。那天晚上,这把小刀也是准备用来做精密手术的。罗斯上校,你有着丰富的赛马经验,你总该知道,如果在马的后踝骨腱子肉上,从皮下划一小道轻微的伤痕,肯定看不出破绽来。这样的话马将慢慢变得有轻微的跛足迹象,而这会被人当作是训练过度或是有一点风湿痛,却不会被人发现是一个卑劣的阴谋。”“恶棍!坏蛋!”上校大声嚷道。“我们已经清楚解释了约翰·斯特雷克把马牵到荒野去的意图。而这样一匹烈马受到刀刺后,必定嘶叫不已,因而会惊醒在草料棚睡觉的小马倌。所以只能到野外去干这个勾当。”“我真瞎了眼!”上校高喊道,“怪不得他需要蜡烛和火柴了。”“是啊,经过检查他的东西,我不仅很幸运地发现了他的犯罪方法,而且连他的犯罪动机也找到了。上校,你是一个饱经世事的人,你当然知道一个人不会把别人的账单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我们常人都是忙于解决自己的账务。所以我立即断定,斯特雷克过着重婚生活,并且另有一所住宅。那份账单显然表明,这件案子里一定涉及一个奢靡的女人。即便像你这样对仆人慷慨大方的人,也很难想象他们能花二十几尼给女人买一件衣服。我曾趁斯特雷克夫人不备向她打听过这件衣服的事,可是她一无所知,这使我很满意,说明此事和她无关。我记下了服饰商的地址,本能地感到,我带上斯特雷克的照片去那儿一趟,就一定能很轻易地找到这位神秘的德比希尔先生。“从那时起,一切就昭明彰显了。斯特雷克把马牵到一个坑穴里,他走到马身后,点亮了蜡烛,可是突然的一亮使马受到惊吓,出于动物的特异本能,它预感到有人欲加害于它,便猛烈地扬起后腿,铁蹄掌正踢到斯特雷克额头上,而此时斯特雷克为了做好他那件缜密的工作,不顾下雨,已经把他的大衣脱掉,故而在他倒下去时,小刀就划破了他自己的大腿。我说得清楚吗?”“简直妙不可言!”上校喊道,“妙不可言啊!你好像亲眼目睹了一样。”“我承认,我最后的一点推测很大胆。在我看来,斯特雷克是个城府极深的家伙,他不经过试验是不会轻易在马踝骨腱子肉上做这种缜密的手术的。他拿什么东西做实验呢?我看到了绵羊,便提了一个问题,甚至连我自己也惊异不已,得到的回答竟佐证了我的推测。“我回伦敦后,拜访了那位服饰商,她立即认出斯特雷克

正是那个化名德比希尔的阔绰顾客,他有一个穿戴时髦的妻子,尤其嗜好豪华的服饰。我毫不怀疑,就是这个女人使斯特雷克负债累累,并最终走上犯罪的不归路。”“可是还有一件事情你没有交代清楚,”上校大声说道,“这匹马在哪里呢?”“啊,它脱缰逃跑了,你的一位邻居照看了它。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需要宽容些。我想,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已经到了克拉彭站,过不了十分钟我们就到维多利亚车站了。倘若你愿意到我们那里吸吸烟,上校,我很乐意把其他一些细节讲给你听,你一定很有兴趣。”

黄面人

在我发表的根据这些案件所写的短篇小说里,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于一系列神秘的案件中所表现的非凡才能,使我们对一些离奇的戏剧性故事听得忘乎所以、如临其境,很自然地就把他的成就写得比失败要详细得多。我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只为了考虑到福尔摩斯的名声,而是因为,凡是福尔摩斯遭遇滑铁卢之时,别人也无法获得成功,而故事也就永远没有了下文。实际上,每逢身涉险境,他的精力和才华实在令人高山仰止。然而,有这种当时出现了疏漏的情况,但最后还是被他查出了真相。我曾注意到五六种类似情况的案子,其中有两件案子最明显且引人入胜,一件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一件就是我下面准备讲述的故事。

福尔摩斯很少为锻炼身体而进行体育活动。通常,善于运用自己体力的人并不很多。而毫无疑问,在与他体重相当的人中,福尔摩斯的确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手,不过,他视盲目锻炼身体为毫无意义的浪费精力,故而除了与他职业有关的项目以外,他对其他活动一向充耳不闻。可是他精力异常充沛、不知疲倦。显然,他这样的养生之道,的确独树一帜。他的饮食起居极其俭朴,近乎节衣缩食。除了偶尔注射些可卡因以外,福尔摩斯没有其他恶习。每逢无案可查,而报纸新闻又枯燥无味时,他便依赖麻醉剂以寻求解脱。

初春乍到的一天,福尔摩斯清闲了起来,竟然还有时间陪我到公园去散步。此时榆树新吐嫩绿的幼芽,栗树梢头开始绽露五瓣形新叶。我们彼此无言地漫步了两个小时,这对两个彼此视为知己的人来说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已经将近五点了。“请原谅,先生,”我们的小仆人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先生。”

福尔摩斯用充满抱怨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这都怪午后散步!”福尔摩斯说道,“那么,这位绅士已经走了吗?”“是的,先生。”“你没有请他进来吗?”“请了,先生,他进来过。”“他等了多长时间?”“他等了半小时,先生。他很是焦躁,先生,他一直在屋中来回徘徊,我在门外等候,可是我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喊说:‘是不是他不打算回来了?’这是他的原话,先生。我说:‘请再稍等一会儿。’他又说:‘那么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在这里快闷死了,过一会儿我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我费尽口舌也留不住他。”“不错,不错,你做得很好。”我们走进屋里,福尔摩斯说道,“真令人生气,华生。我正需要办一件案子。从这个人焦灼不安的样子来看,好像是一件重要案子呢。喂!这桌上的烟斗不是你的,肯定是这个人丢下的。这是一只不错的石楠根烟斗,长斗柄是烟草商用名为琥珀的那种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伦敦城里到底有几支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人认为里面包着苍蝇的那种才是货真价实的琥珀。很明显他把珍爱的烟斗遗忘了,说明他一定是十分心烦意乱了。”“你怎么知道他对这只烟斗爱不释手呢?”我问道。“啊,据我看来,这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但是你看,已经修补过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是在琥珀嘴上。你可以观察到,每次都是用银箍修补,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肯去修理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说明他一定很爱惜这只烟斗了。”“还有其他的吗?”我问道,因为福尔摩斯正把烟斗翻过来掉过去,以独特的沉思神情凝视着它。

福尔摩斯把烟斗拿起来,用他那修长的食指弹了弹,好似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烟斗有时尤为重要,”福尔摩斯说道,“除了表和鞋带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体现一个人的个性了。但是这只烟斗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很明显,烟斗的主人是一个彪悍的人,左撇子,一口好牙齿,粗心大意,阔绰。”

我的朋友不假思索地信口说出这些话,我看到他斜视着我,看我是否赞同他的推理。“你认为他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吸烟,就一定是个有钱人吗?”我问道。“这是格罗夫纳混合烟,八便士一英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中磕出一点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便可以抽上等烟了,足见他经济富裕的程度了。”“那么,其他的几点呢?”“他习惯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你可以看出这烟斗的一边已经烧焦了。当然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样了。用火柴点烟怎么会烧焦烟斗边呢?但你在油灯上点烟,就不可能不烧焦烟斗。而烧焦的只是烟斗的右侧,我由此推测他是一个使用左手的人。现在你在灯上把你的烟斗点燃,你就可以看出,由于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侧向火焰了。或许有时你不这样做,但毕竟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所以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说明他身强体壮,牙齿整齐。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听到他正走上楼来,那么,我们就可以研究一些比这烟斗更有趣的问题了。”

须臾,屋门开了,一个身材伟岸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穿一套讲究而整洁干净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褐色宽檐呢帽。我估计他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但是实际上他还要大几岁。“请原谅,”他有些拘谨地说道,“我想我应当先敲一下门。是的,我当然应该先敲门。但事实上我有点心神不宁,请恕我冒昧。”他把手放在额上,仿佛头昏眼花似的,一扭身倒在椅子上。“我可以看出你已经一两宿没睡安稳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道,“这的确比工作还要劳神,甚至比玩乐还要伤神。请问我可以为你效劳吗?”“我要请你指点,先生。我无所适从,我的整个生活似乎凌乱不堪了。”“你是不是想请我做一个咨询侦探?”“不光是这样。你是一个见多识广、饱经世事的人,我需要你指教。我想知道下一步我该从何着手。我希望你不吝赐教。”他支支吾吾、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我觉得对他来说好像连说话本身都很痛苦,他始终尽力凭意志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这是一件繁芜的事,”他说道,“没有一个人愿意对外人说自己的家务事。尤其是和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来谈论自己妻子的举止,更是令人尴尬。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不得不诉求于人了。”“我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

我们的来客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他大声说道,“你知道我的姓名?”“倘若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身份,”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道,“我劝你以后不要再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你在拜访别人时,不要把帽里儿冲向人家。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和我的朋友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听到过许许多多离奇荒诞、神奇莫测的事情,而且我们有幸能够使不少惶惶不安的人得到安宁。我坚信我们也能为你做到这些。因为时间至关重要,请你不要耽误时间,赶快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我吧。”

我们的来客又把手放到额上,仿佛经历了诸多沧桑。我从他的姿态神情上看出来,他是一个不善言辞、十分平静的人,天性桀骜不驯,宁愿掩盖自己的痛楚,也不愿暴露出来。后来,他忽然用握紧的拳头做了个坚定的手势,似乎要袒露一切真相,开始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一个已经结婚三年的人。在这三年中,我和我的妻子像任何一对夫妻一样,天作之合,生活和睦幸福。我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没有丝毫分歧。可如今,自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之间突然有了纠葛。我发现,在她的生活上和思想上,有些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她跟我好像是形同陌路的人了。我们疏远了。我要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先让你知道,然后我再继续讲下去,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爱我的。不要在这方面产生任何误会。她全身心地爱着我,现在更加爱我了。这一点我很清楚,也感觉得出来,这点我们不必争论不已。一个男人很容易察觉出来,一个女人是不是爱他。不过我们夫妻之间,有这个秘密存在,在这个秘密弄清楚以前,我们不能再一如既往了。”“芒罗先生,请你把事实告诉我。”福尔摩斯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先把我所了解的艾菲的历史告诉你。我初次见到她时,她虽然很年轻,年仅二十五岁,却已是个寡妇。那时她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就到美国去了,旅居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那个赫伯龙,他是个律师,业务不错。他们有一个孩子,可是那地方黄热病肆虐,她的丈夫和孩子得黄热病双双死去,我看到了赫伯龙的死亡证。这使她对美国产生了恶感,便回国和她未出嫁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品纳尔。我还要说明,她的丈夫给她留下相当丰盈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她丈夫在世时对这笔资产投资并从中得利,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见她时,她到品纳尔只六个月,我们互相倾心,几星期后就完婚了。“我自己是个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入。生活非常舒适。我们在诺伯里租了一座小别墅,每年租金八十镑。我们这小地方离城虽然很近,乡味却甚浓。离我们不远,有一家小旅馆和两所房屋,我们门前田地的那一边有一栋孤零零的小别墅。除此以外,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有房子。我的职业有一定的季节性,只有有生意才进城去办事,可是在夏季我就不用进城了。于是我和我的妻子在自己的乡下住宅纵情享乐。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夫妇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悦的事。“还有一件事,我应当事先告诉你,然后再继续讲。我们结婚时,妻子把全部财产都转让到我名下了。这原不是我的初衷,因为我觉得倘若我的事业失败,那就很难堪了。可是,她一定要这样做,我只好遵命照办了。啊,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她来找我。“‘杰克,’她说道,‘当你接受我那笔钱的时候,你说过,我要用任何时间都可以向你要。’“‘不错,’我说道,‘那本来都是你自己的钱嘛。’“‘好,’她说道,‘我要一百镑。’“我听到这话,感到有些惊愕,因为我以为她不过是要买一件新衣服或其他之类的东西。“‘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噢,’她开玩笑地说道,‘你说过你只不过做我的银行保管,你知道,银行保管是从来不乱向人家问长问短的。’“‘假如你真需要这些钱,当然可以拿到它。’我说道。“‘啊,是的,我真的需要这笔钱。’“‘你能告诉我你用这笔钱作何用处吗?’“‘杰克,过几天可以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于是我只好同意了。不过如果说我们夫妇间有什么秘密的话,这就是伊始。我给了她一张支票,事后也没再想这件事。这件事或许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关联,但我想我还是都说出来好。“好,我刚才跟你们说过,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有一栋小别墅。在我们住所和小别墅之间有一片田野,但是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必须沿大道走过去,然后再绕到一条小路上去。就在小别墅那边,有一片茂密的苏格兰枞树,我平时很喜欢在那里散步。因为在树林中散步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八个月来,这栋小别墅一直久无人居,这太可惜了。毕竟那是一座很漂亮的两层楼房,有一道古式的游廊,四周遍地都是金银花。我经常在那里游玩,并且经常想,倘若住在这里该是多么舒心惬意啊。“咳!上星期一傍晚,我漫步在这条路上,遇到一辆空篷车行驶于小路上,同时看到游廊旁草地上有堆地毯和一些别的东西。显然这栋小别墅终于租出去了。我走过去,停住脚步,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样打量一番,想知道住得离我们这么近的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是我正在打量之时,突然意识到上面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正在注意我。“福尔摩斯先生,我记不清这张面孔的样子,但是,当时我的脊梁起了一阵寒栗。我站得稍微远了一点,故而看不清对方面部轮廓如何。不过这张面孔有点不自然,而且不像人脸。这就是我那时的印象。我便疾步向前去,以便将窥视我的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些。但我走近以后,那张面孔突然消失了,仿佛突然被拉到室内的暗处去了。我站了足有五分钟,仔细回味这件事,打算分析一下我得到的印象。我很难说明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面孔,还是女人的,它离我太远了。可是这张面孔的颜色给我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深。它好似青灰色的白垩土,而且有点僵硬呆滞,僵硬得吓人。我心里很不安,便决心再去看看这栋小别墅的新主人。我走近门前敲了敲门,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体态消瘦的女人站在门口,这女人面容僵硬、丑陋不堪。“‘你想干什么?’她操着北方口音问道。“‘我是你对面的邻居,’我把头朝我的住处点了点,说道,‘我看你们刚刚搬进来,因此我想能否帮助你们做些什么……’“‘喂,我们需要你时,自然会请你的。’她说着,砰地把门关上。“我吃了这样粗鲁的闭门羹,恼怒不已,转身便回家了。整个晚上,尽管我试图去想别的事情,可窗口那个怪人和那女人的鄙陋形象始终在我脑中盘旋。我决意不向妻子说这件事,是由于她是一个怯弱而又容易激动的女人,我不愿意让她分担我所遭遇到的不悦。然而,在我临睡以前,我告诉她那栋小别墅现在已经住了人了,她没有回答。“我通常睡得很沉。家里人经常讥诮我,说夜里没有什么能把我吵醒。但是在这天晚上,不知道由于这件事情的轻微刺激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却睡得不像平常那么沉。我在半睡半醒中依稀感觉室内有什么在走动,逐渐意识到我妻子已经穿好了衣服,并且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帽子。我断断续续轻轻地说了几句梦话,对她这种反常的举动提出了异议。当我睡眼惺忪的双眸突然落到我妻子被烛光映照的脸上时,我惊异得目瞪口呆。她的表情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也绝不会是假装的。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她扣紧斗篷时,偷偷地瞥了床上一眼,看是否惊醒了我。后来,以为我还在酣睡中,她便悄悄地从屋中溜出去,过了不久,我听到一阵尖锐的吱吱嘎嘎声,这分明是门轴转动发出的响声。我从床上坐起来,用手关节敲床栏,看看我是不是真的醒过来了。然后我从枕下拿出表来看,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而凌晨三点钟我妻子要到外面去,她究竟要干什么呢?“我坐了有二十分钟,脑中琢磨着这件事,设法觅求一些可能的解释。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荒诞不经。正在我苦苦思索这件事时,听到门又轻轻关上了,我妻子走上楼来。“‘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听我一说,她立即大惊失色,猛然尖叫了一声。较之其他的事,这一惊一叫更使我烦恼,因为这里面含着难以言说的愧疚。我妻子向来是一个坦诚、性情直爽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进自己屋内,而当丈夫问话时竟然惊呼出声、胆战心惊,这真使我寒心不已。“‘你醒了,杰克!’她强颜欢笑,大声说道,‘怎么,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呢。’“‘你到哪里去了?’我更加严厉地喝道。“‘也难怪你要觉得惊奇了,’她说道,我看到她解斗篷上纽扣的手指颤抖不已,‘哎,以前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实际是这样的:我觉得好像有些胸闷,特别想呼吸新鲜空气。假如我不出去,我真以为我要晕倒了。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了。’“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不敢向我这边瞟一眼,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往常的语调。这就说明她说的都是托词。我没有回答,把脸转向墙壁,尤为悲戚,心中有千百种恶意的猜测和怀疑。我妻子对我隐瞒什么呢?她这次离奇的外出,究竟去往何处?我感到,如果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我是不会心安的。可是,在她向我说过一次谎以后,我不愿再问她什么了。这一夜我一直辗转反侧、忐忑不安,反复揣测却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我本应到城里去,但心中十分烦躁,也顾不得料理生意了。我妻子似乎也和我一样心慌意乱,她始终注意着我的脸色,我看得出来,她知道我对她讲的话心存怀疑,她现在也是六神无主,无所适从。早餐时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吃完就出去散步了,以便能在清晨新鲜的空气中理清这件事的头绪。“我一直走到克里斯特尔宫,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一点时才回到诺伯里。恰巧路过那栋小别墅,我便驻足望望那些窗户,看看是否能见到昨天看我的那张奇异的面孔。福尔摩斯先生,你难以想象我是多么惊讶,我正站在那里时,小别墅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妻子走了出来。“一看到她,我惊得目瞪口呆,但在我们目光相遇时,我妻子情绪显得更难以自抑。刹那间,她似乎想再退回到那栋别墅去。后来,看到再躲藏也是徒劳,便向前走来,面色异常惨白,目光充满恐惧,这与她嘴唇上强露出的微笑很不协调。“‘啊,杰克,’她说道,‘我刚才来看看能不能帮新邻居一点忙。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杰克,你不会在和我生气吧?’“‘那么,’我说道,‘这就是你昨夜造访过的地方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喊道。“‘我完全可以肯定,你昨夜造访过这里了。这都是些什么人,你竟然在深更半夜来探访他们?’“‘以前我没来过这里。’“‘你竟然睁眼说瞎话?’我大声喊道,‘你说话时声音都变了。我什么时候有事在你面前隐瞒过?我要进去,把这件事弄个清楚明白。’“‘不,不,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进去。’她激动得难以控制自己,气喘吁吁地说道。等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用一股蛮劲把我拉了回去。“‘我求你不要这样做,杰克,’她高声喊道,‘我保证过些天把所有事实全都告诉你,倘若你到别墅里去,除了自寻烦恼以外,别无益处。’后来,我从她手中挣脱开,她又紧紧把我缠住,苦苦地哀求着。“‘请你相信我,杰克!’她叫喊道,‘相信我这一次。你不会后悔的。你知道,若不是为了你好,我决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这关系到我们的整个生活。倘若你和我一同回家,一切都会相安无事,如果你硬要进别墅去,那么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她的态度如此诚恳,又那样地绝望,她的话止住了我,使我迟疑地站在门前。“‘要让我相信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并且只有一个条件, ’我终于说道,‘那就是从现在起必须停止这种秘密活动。你有保留你的秘密的权利,但你必须答应我夜里不再出来,不再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如果你答应我将来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我就忘却过去的一切。’“‘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非常舒心地松了口气,高声喊道,‘完全可以遵照你的愿望去做。走吧,啊,离开这儿回家去吧。’“她依然扯着我的衣袖,引我离开小别墅。我走时向后张望了一下,看到上面窗户上,有一张铅灰色的面孔正向我们张望。我妻子和这个怪人之间有什么关联呢?头一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而又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离奇的谜。

我知道,在解开这个疑团之前,我的心情将无法平静。“之后,我在家待了两天,我妻子很忠实地履行约定,因为,据我所知,她从未出门一步。但是第三天,我有充足的证据证实,她那么信誓旦旦,竟还是不能使她挣脱那股神秘的吸引力,从而使她背弃她的丈夫和她的责任。“那一天我到城里去了,但是我没有跟平常那样乘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回来,而是乘两点四十分的火车返回的。我一进门,女仆就神情紧张地跑进厅房。“‘太太在哪里?’我问道。“‘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我心里顿生疑窦,我跑到楼上看她是不是的确不在屋里。这时我偶然向窗外一望,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仆穿越田野,正朝那栋小别墅方向奔去。那时我当然十分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妻子又到那里去了,她曾嘱咐女仆,说如果我回来,就去叫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跑出去,决心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我看到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赶回来,但是我没有停下来和她们说话。这栋小别墅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它给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我走到房前,甚至连门都没敲,转动门把手,就冲进过道里。“楼下是一片岑寂。厨房里炉灶上水壶响个不停。一只大黑猫盘卧在一只篮子里。但没有以前我看到的那个女人的影子。

我跑进另一间屋子,可是也同样空空如也。后来我跑上楼去,另两间屋子也是空的。原来整个别墅竟空无一人。室中的家具和图画都显得尤其一般而粗俗,只有我从窗户看到奇异面孔的那间寝室舒适而讲究。当我看到壁炉台上悬挂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照片时,心里顿时燃烧起了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张照片还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摄制的。“我在室内停留了好一会儿,确信的确无人以后,才走出来,心中感到前所未有过地沉重。我进屋时,我妻子来到前厅,但是我却痛心疾首,愠怒不已,不愿和她说话,从她身旁冲过去,径自进了我的书房。但是在我把门关上以前,她却跟在我身后走了进来。“‘很抱歉,我食言了,杰克,’她说道,‘可是你如果知道这里面的一切真情,我相信你肯定能原谅我的。’“‘那么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我说道。“‘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高声喊道。“‘你若是不告诉我住在那座别墅里的人是谁,你送给相片的那个人是谁,那我们之间就毫无信任可言了。’我说道,从她身旁走开,离开了家。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她。对于这件奇怪的事,我也知之甚少。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纠葛。这让我感到震惊,不知怎样解决才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你可以指点我,所以步履匆匆赶到你这里来,把我的一切都讲给你。这里面如果有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请你问我好了。不过,首先请你尽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实在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

福尔摩斯和我敛声屏气地聆听这件离奇古怪的故事。这个人十分激动,讲得吞吞吐吐。我的伙伴,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请告诉我,”他终于说道,“你能确定你在窗户上看到的面孔是一张男人的面孔吗?”“我每次见到这张面孔,由于距离都比较远,所以不能肯定。”“但你显然对这张面孔的印象不是很好。”“它脸色显然很不自然,而且脸孔呆板得出奇。当我走近时,就忽然消失了。”“自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大概有两个月了。”“你看到过她前夫的遗照吗?”“没有,在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发生了大火,她的所有文件都被焚掉了。”“可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对吗?”“是啊,在这场火灾以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你是否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没有。”“或者接到过那里的来信?”“没有。”“谢谢你。现在我要稍微想一想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如果这栋别墅现在仍然空着无人,我们就有些棘手了。不过,我想很有可能,昨天在你进去以前,里面的住户得到警告,所以事先躲开了,现在可能又回去了。我们把它查清楚并不难。我劝你返回诺伯里,再观察一下那栋别墅的窗户。倘若肯定里面的确有人居住,你没有必要硬闯进去,只要拍一个电报给我和我的朋友就行了。我们收到电报,一小时就赶到你那里,很快便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假如那栋别墅现在还没有人怎么办呢?”“这样的话,我明天去,然后再和你探讨。再见。不过,重要的是,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你不要再烦恼了。”“我担心这事情不妙,华生,”我的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到门口以后,回来时说道,“你怎么认为?”“恐怕这件事很麻烦。”我回答道。“对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面肯定有诈啊。”“那么是谁在使诈呢?”“啊,一定是住在唯一舒适的房间里并把她的照片挂在壁炉墙上的那人。华生,真的,窗户里那张呆板面孔确实很值得注意,这件案子我无论如何也不放过。”“你已经有了结论吗?”“是啊,这仅是暂时的推论。可是如果最后证明这推论不正确,我肯定会感到吃惊。我认为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别墅里。”“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呢?”“不然,她那样惶恐不安、执意不肯让现在的丈夫进去的行为,又作何解释呢?在我想来,事实大致是这样: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习,或者说,染上了什么令人讨厌的疾病,比如麻风病或者变为低能人了。她终于抛弃了他,回到英国,更名改姓,想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她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给丈夫看过。现在结婚已经三年,她坚信自己的处境十分安全。但是她的行迹突然被她的前夫发现,或者可以作个假想,被某个与这位病人有关联的荡妇发现了。他们便写信给这个妻子,要挟说要来戳穿她的身份。她便要了一百镑设法去摆脱他们。他们却还是来了。当丈夫跟妻子提到别墅有了新住户时,她知道这就是追踪她的人。于是,等丈夫熟睡以后,她便跑出去设法说服他们,让她平静地生活。这一次无功而返,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可是正如她丈夫告诉我们的那样,她出来时正好碰上了他。此时她才答应再也不去那里了。但时隔两日,摆脱这些可怕邻居的强烈愿望驱使她又进行了一番尝试。这一次,她带上他们向她索取的照片。当她正和前夫会面时,女仆突然跑来报告说主人回家了。这时她知道他肯定要朝别墅直奔而来,便催促房间里的人从后门溜到附近的枞树丛里。故而他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还空着的话,那就真奇怪了。你认为我的推论如何?”“这纯属猜测。”“可是它至少涵盖了所有的事实。即使我们发现与此不相符的新情况,再重新考虑也还来得及。在我们还未收到那位诺伯里朋友拍来的电报前,就原地待命好了。”

不过我们并未等多久。刚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报上说:别墅依旧有人居住。又看到窗内那张面孔。请乘七点钟火车来会,一切等你们前来处理。

我们下火车时,他已在月台上迎候,在车站灯光下,我们看到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不已。“他们还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他用手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途经别墅时看到那儿有灯光。现在我们应当下决心彻底解决它。”“那么,你又作何打算?”当我们走在幽暗的林荫路上时,福尔摩斯问道。“我打算破门而入,亲眼看看到底谁在屋里。我希望你们两位做个见证。”“你妻子警告你最好不要揭开这个谜,你还是决意无所顾忌地去闯吗?”“是的,我下了决心。”“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比永无休止地怀疑好。我们最好马上动身。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不允许的。不过我想这也值得。”

夜色正浓,天空开始下起了无边的细雨,我们从公路转入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格兰特·芒罗先生迫不及待地奔向前去,我们也竭力随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走着。“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投射出的灯光,低声说道,“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所别墅。”

他说话时,我们已在小路上拐了弯,那所房子已近在咫尺。一道黄色灯光映照在门前的地上,说明门是虚掩着的,楼上一个窗户也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望过去,见一个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这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喊道,“你们可以亲眼见到有人在这里。现在跟我来,马上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我们走近门口,突然从黑影中走出来一个妇女,站到灯光的金黄色光影中。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面,但她高举两臂,摆出一副恳求的姿态。“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杰克,”她高喊道,“我料定今晚你一定会来。亲爱的,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不会后悔的。”“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久了,”他厉声叫道,“放开我!我一定要进去。我的朋友和我要彻底将这件事解决!”

他把妻子推到一旁,我们尾随而入。他刚把门打开,一个老妇人跑到他面前,想阻拦他,但是被他一把推开了,须臾,我们都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跑到上面亮着灯光的屋中,我们尾随进去了。

这是一间不错的卧室,暖和、舒适。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台上也点着两支。房间的旮旯里,像是个小女孩坐在桌旁。我们一进门,她就将脸转过去,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红上衣,戴着一副修长的白色手套。在她突然朝我们转来时,我不由得惊骇得叫出声来。她的面孔是令人惊异的铅灰色,几乎没有一点表情。瞬息之间,这个谜团云消雾散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从她脸上摘下来一个假面具,原来她是一个如小黑炭般的黑人女孩。看到我们惊讶的面容,她高兴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看到她那滑稽的样子,我也忍俊不禁。可是格兰特·芒罗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喉咙,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的天!”他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妻子面容坚定,以睥睨的眼光向屋内的人扫视了一眼,说道,“你强迫我违心地告诉你,现在我们两个人必须面对现实,求得一个妥当的解决办法。我的丈夫死在亚特兰大,可是孩子还活着。”“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大银盒问道:“你从未见它开启过吧?”“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下弹簧,盒盖立即开启了。里面是一张男人的肖像,清秀俊雅、机敏洒脱,可是他的面貌却是明显的非洲血统特征。“这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夫人说道,“世间再无比他更高尚的人了。我为了要嫁给他,与我的同种族人隔绝了,不过他在世的时候我也没有任何后悔的意思。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竟承袭了他祖先的血统而不像我。由于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有这种情形。小露西竟比她父亲还要黑许多。但不论黑白,她毕竟是我自己亲生骨肉,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听到这些话,小家伙跑过去偎依在女人身旁。“仅仅是出于她的身体不健康,换了环境可能对她不利的原因,我才把她交给我以前的仆人,一个忠心不二的苏格兰女人抚养。我从未想过遗弃我的孩子。可是自从遇到了你,杰克,并且意识到我爱上了你,我不敢将我有小孩的事倾诉于你,上帝原谅我,我怕我会失去你,所以就没有勇气跟你说。我只有在你们二人间抉择,我真是个懦弱的人,最终还是舍弃了我的小女孩,选择了你。三年来我一直在你面前隐瞒了这件事,但是我经常从保姆那里得知她一切都很好。然而,我终于难以自抑地想见见孩子。我虽然一再压抑这种愿望,可是都只是徒劳。我知道有危险,也决意让孩子来,就算是几个星期也好。于是我给保姆寄去一百英镑,告诉她这里有栋小别墅,她可以来和我做邻居,而我根本无须直接出面和她联系。我甚至叮嘱她白天不要让孩子外出,并且把孩子的脸和手都掩盖住,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产生流言蜚语,说邻宅有一个黑小孩。倘若我不是过于小心,也可能做得不会这么笨拙了。因为我怕你看出实情,反而更做傻事了。“首先是你告诉我这个小别墅有人住了,我本应等到早晨,但是我激动得难以入眠,因为我知道你很难被吵醒,所以就溜了出去。不料被你发觉了,于是我开始碰到了麻烦。第二天你察觉到了我的秘密,但是你豁达大度,没有加以追究。三天以后,你从前门闯进去,保姆和孩子却从后门逃走了。今天晚上终于真相大白,请问你打算如何处理我和孩子呢?”她握紧双手,等待着回答。

这样过了十几分钟,格兰特·芒罗打破了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愉快的记忆。他抱起孩子,吻了吻她,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妻子,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可以回家从长计议嘛,”他说道,“我虽然不是圣人,艾菲,但是我想,总比你所设想的要好一点。”

福尔摩斯和我随他走出那条小路,这时,我的朋友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想,”他说道,“我们还是回伦敦去,这比在诺伯里更能体现出我们的用处。”

整晚他再也没提及本案,直到他最后拿着点燃的蜡烛走回卧室时才说:“华生,如果以后你觉得我在我的能力方面过于自信,或在办一件案子时水准不够,请你最好在我耳旁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心存感激的。”

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

婚后不久,我在帕丁顿区从老法夸尔先生手中买下了一个诊所。有一个时期老法夸尔先生的诊所生意兴隆,可是由于他年事已高,又加上遭受圣维特斯舞蹈病的折磨,他的生意也就江河日下了。因为人们很自然地信奉一条准则,那就是:医生首先必须自己健康,才能治好别人;如果连自己也不能医好,那人们对他的医术自然要将信将疑了。所以,我的这位老前辈身体越孱弱,他的收入就越微薄,到我买下这个诊所时,他的收入已经由每年一千二百镑减少到三百多镑了。然而,我认为自己风华正茂、精力充沛,自信地认为不出几年,这个诊所一定会东山再起。

接管诊所后的三个月里,我一直致力于医务,几乎很少和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谋面。因为我非常忙,无暇到贝克街去,而福尔摩斯自己,除了侦探业务需要,也很少到别处转转。六月里的一天早上,早餐后,我正坐下来阅读《英国医务杂志》,忽听一阵铃声,令我异常惊奇的是,随后就传来我老朋友那高亢而有点刺耳的话语声。“啊,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大踏步走进房内说道,“见到你十分高兴!我相信,‘四签名’案件中尊夫人受到了惊吓,想必现在完全恢复健康了吧?”“谢谢你,我们两个人都很好。”我非常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我也希望如此,”他坐到摇椅上,继续说道,“尽管你埋头于医务,可不要把你对我们小小的推理法产生的兴趣完全置之脑后了。”“恰恰相反,”我回答道,“就在昨天夜晚,我仔细整理了原来的笔记,并且还把我们的破案成果分门别类了。”“我相信你不会认为资料搜集工作已近收官了吧?”“一点也不会。我希望这样的经历多多益善!”“譬如说,今天就去如何?”“可以,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就出发吧。”“去伯明翰这样远的地方也行吗?”“如果你愿意,我当然恭敬不如从命。”“那么你的诊所怎么办呢?”“我邻居外出时,我就替他行医。他总想着报答呢。”“哈!这样再好不过了!”福尔摩斯向后仰靠在椅子上,眯缝着双眼敏锐地望着我,“我发现你最近身体不大好,夏天感冒总是有点扰人的。”“上星期我患了重感冒,三天没有出门。可是,我想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的确如此,你看起来很壮实。”“那么,你是如何得知我生过病呢?”“我亲爱的伙计,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那么,又通过你的推理了?”“确实如此。”“何以见得?”“从你的拖鞋上。”

我低头看了一下我脚上穿的那双新漆皮拖鞋。“你究竟是怎样……”我说,但是福尔摩斯没等我问完就先开了口。“你的拖鞋是新的,”他说道,“还没买几个星期。但是我看那朝向我这边的鞋底已经烤焦了。开始我以为是沾了水后在火上烘干时烧焦的。但是鞋面上有个小圆纸片,上面写了店员的代号。倘若鞋子沾过水,这纸片早该掉了。因而你肯定是在炉子旁边伸脚烤火把鞋底烤焦了。一个人要是没生病,即使在这样潮湿的六月份天气,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去烤火的。”

就像福尔摩斯的所有推理一样,事情一经解释,看上去就特别简单。他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想法,笑了起来,但却颇有讥诮之意。“恐怕我这么一解释,就泄露了秘密,”他说道,“只讲结果不讲原因给人留下的印象反而会更深。那么,你是准备到伯明翰去了?”“当然了。这件案子情况怎样?”“到火车上我将所有的都讲给你听。我的委托人在外面四轮马车上等着。你能马上走吧?”“稍等一等,”我急匆匆地给邻居写了一张便条,跑上楼去向我妻子解释了一番,到门外石阶上赶上了福尔摩斯。“你的邻居是一个医生?”福尔摩斯向隔壁门上的黄铜门牌点头示意说。“是的,他和我一样买了一个诊所。”“这个诊所早就有了吗?”“跟我的一样,从房子一建成,两个诊所就成立了。”“啊!那么,你这边生意较之更好。”“我想是这样。可是你从何得知的?”“我的朋友,从台阶上看出来的。你家台阶比他家的磨薄了三英寸。马车上这位先生就是我的委托人,霍尔 ·派克罗夫特先生。请容许我来介绍一下。喂,车夫,把马赶快点,我们的时间正好能赶上火车。”

我坐在派克罗夫特先生对面,他是一个身材伟岸、气度不凡的年轻人,表情诚恳而坦诚,有一点卷曲的小黄胡子,戴一顶发亮的大礼帽,穿一套整洁简朴的黑衣服,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那种聪明精灵的城市青年。他们属于被称为“伦敦佬”的那类人,我国最负盛名的义勇军团,就是由这类人组成的;在英伦三岛上这类人中涌现的优秀体育健将和运动员远比其他阶层的要多。他那红润的圆脸很自然地流露出愉悦的神情,但是他的嘴角下垂,似乎沉浸于半喜半悲之中。然而,直到我们坐在去伯明翰的头等车厢里,我才知道他碰到的那件麻烦事。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找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我们要坐七十分钟的火车,”福尔摩斯说道,“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请你把跟我谈过的那些妙趣横生的经历,认认真真地讲给我的朋友听,并请你尽可能讲得详细一些。再听一遍这些事件的经过对我大有裨益。华生,这件案子可能隐藏了些什么,也可能没有。不过,至少显示出你我都喜爱的那些不寻常和荒诞的特征,现在,派克罗夫特先生,开始吧,我不再打扰你了。”

我们的年轻旅伴望着我,双眼闪光。“事情最糟糕的是,”他说道,“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当然,看起来好像一切正常,我也没看出来自己是否应该这样做。不过,如果我真的把这份差事丢掉,换来的只是一场空,那么我该有多傻啊。华生先生,我不善于讲故事,我遇到的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在德雷珀广场旁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工作,但是今年初春,商行受到委内瑞拉公债券案牵连,损失惨重,这你应该还记得。当商行破产时,我们二十七名职员顺理成章地全被辞退了。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老考克森给了我一份评价很高的鉴定书。我四处求职,可是很多人处境和我一样,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四处碰壁。我在考克森商行时每星期薪金三镑,我储蓄了大约七十镑,但我仅靠这一点积蓄维持生计,很快就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了,几乎连应征广告的回信信封和邮票都买不起。我找了多少公司、商店,上下楼梯都磨破了靴子,可是要找到职位似乎仍然遥不可及。“我终于听说龙巴德街的一家大证券商行——莫森和威廉斯商行有一个空位。我敢说,你对伦敦东部中央邮政区的情况可能不太熟悉,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伦敦一家最富有的商行。那家公司规定,所有应聘者只能通过信函应聘。我把我的鉴定书和申请书一同寄了去,但是并没抱很大希望。不料突然收到了回信,信中说,要我下星期一到那里,假若我的外表符合要求的话,立即可以任职工作。谁也不知道人家是如何筛选的。有人说,这是经理把手伸到一堆申请书里,信手拣起了一份。不管怎么说,这次我很幸运,而我也从未这样高兴过。薪水开始是每星期一镑,工作跟我在考克森商行一样。“现在我就要说到这件事的蹊跷之处了。我住在汉普斯特德附近波特巷 17号的一个寓所里。对了,得到任用通知的那个晚上,我正坐在那里吸烟,房东太太拿着一张名片进屋来,名片上面印着‘财政经理人,阿瑟·平纳’。对这个人的名字我从未有过耳闻,更想不出他找我要干什么。可是我当然还是让她把那人请进来。进来的人是中等身材,黑头发,黑眼睛,黑胡须,鼻子有点发亮。他走路轻快、说话急促,仿佛是一个惜时如金的人。“‘我想,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吧?’他问道。“‘是的,先生。’我回答道,一边拉过一把椅子递给他。“‘以前是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司职吗?’“‘是的,先生。’“‘现在在莫森商行做书记员吗?’“‘正是这样。’“‘啊,’他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你在理财方面颇有天赋,有许多不同凡响的事迹。你记得考克森的经理帕克吧,他总是对你啧啧称赞。’“听他这么说,我当然高兴了。我在业务上历来精明能干,但做梦也没想到城里竟有人如此称赞我。“‘你的记忆力很好吗?’他说道。“‘还算不错。’我谦虚地回答道。“‘你失业以后,对交易行情还留心吗?’他问道。“‘是的。我每天早上都要看证券交易所的价格表。’“‘真下功夫啊!’他大声喊道,‘这才是通往兴旺发达的正道呢!你不反对我来测验你一下吧?请问埃尔郡股票价格是多少?’“‘一百零五镑十七先令半至一百零六镑五先令。’“‘新西兰统一公债呢?’“‘一百零四镑。’“‘英国布罗肯·希尔股呢?’“‘七镑至七镑六先令。’“‘妙极了!’他举起双手欢呼道,‘这和我知道的行情相差无几。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到莫森商行去当书记员太大材小用了!’“你想想,他当时欢呼雀跃的样子让我多么惊讶。‘啊,’我说道,‘别人可不像你这样设身处地替我着想,平纳先生。我找到这份差事可不容易,我已经很高兴了。’“‘什么话,先生,你理应飞黄腾达,干这事是大材小用。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看重你的才华。我给你的职位和薪水,与你的才干相比还是很低的,但和莫森商行相比,那就有天壤之别了。请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到莫森商行去上班?’“‘下星期一。’“‘哈,哈!我想我应当冒险打个赌,你根本不会去那儿。’“‘不到莫森商行去?’“‘对呀,先生。到那天你将成为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在法国城乡有一百三十四家子公司,另外在布鲁塞尔和圣雷莫还各有一家子公司。’“这令我大吃一惊。‘我从未听过有这家公司。’我说道。“‘你很可能没听说过。公司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运作,因为它的资本是向私人筹集的,生意兴隆,所以根本不需要大肆加以宣扬。我兄弟哈里·平纳是创始人,做了总经理,而且进了董事会。他知道我在这里交游颇广,要我帮他找一个能干而薪水不高的人,一个精力旺盛而又顺从的小伙子。帕克谈到了你,于是我今晚到这儿来访。我们开始只能给你极少的五百镑。’“‘一年五百镑!’我大声喊道。“‘不过这只是初期的薪水;除此以外,只要是你的代销商完成的营业额,你都可以提取百分之一的佣金。相信我,这笔收入会超过你的薪水。’“‘可是我对五金一窍不通啊。’“‘什么话,我的朋友,你懂会计啊。’“我脑子在嗡嗡地响,几乎快连椅子都坐不稳了。但是突然一点疑问从我心头掠过。“‘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我说道,‘莫森商行一年只给我二百镑,但是莫森商行是可信的。啊,说实在话,我对你们公司的确了解得太少……’“‘啊,精明,精明!’他欣喜若狂地高声喊道,‘我们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你是不会轻易被人说服的,这也有道理。瞧,这是一张一百镑的钞票,如果你认为我们可以合作,那你就收下它,作为我们预支的薪水吧。’“‘那太好了,’我说道,‘我什么时候上班呢?’“‘明天一点钟在伯明翰,’他说道,‘我口袋里有一张便条,你可以凭借它去见我兄弟。你可以到这家公司的临时办公室科波莱森街126号乙座去找他。当然你的事必须经他同意才行,但这件事是不成问题的。’“‘说实话,我几乎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平纳先生。’我说道。“‘不必客气,我的朋友。这不过是你该得的。但是有一两件小事,我必须和你弄清楚,这仅仅是个手续问题。你手边有一张纸,请在上面写上:我完全愿意担任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年薪至少五百镑。’“我照他所说的写了,之后他把这张纸放进口袋里。“‘还有一件小事,对莫森商行你打算如何应付呢?’他说道。我高兴得把莫森商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给他们写信辞职好了。’我说道。“‘我却不希望你这么做。为你的事,我曾和莫森商行的经理发生过矛盾。我去问他有关你的事,他态度粗鲁,责备我把你从他们商行挖走等等。我终于抑制不住说:“如果你要用一些有才干的人,那你就应当给他们丰厚的薪俸。”他说:“他宁肯接受我们的低薪,也不会拿你们的高薪。”我说:“我和你赌五个金镑,倘若他接受我的聘请,你便永远听不到他的回音了。”他说:“好!我们把他从贫民窟里救了出来,他不会这么随便地离开我们。”这就是他的原话。’“‘这个无礼的歹人!’我喊道,‘我们素不相识,我为什么非得替他着想呢?倘若你不愿意让我写信给他,我肯定不给他写信了。’“‘好!一言为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好,我很高兴替兄弟找到这样有才干的人。这是你预支的一百镑薪金,这是那封信。请记下地址,科波莱森街126号乙座,记住约定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一点钟。晚安,祝你一切顺利!’“这就是我所记得的我们俩之间发生的一切。华生医生,你可以想象,我遇上了这样的好运,会多高兴。我激动得半夜未能入眠。第二天我乘火车去伯明翰,因而有充裕的时间去赴约。我把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家旅馆,然后按他介绍的地址去找。“我到那儿比约定的早一刻钟,可是我想这无关紧要。126号乙座是夹在两家大商店中间的一个甬道,尽头是一道曲折蜿蜒的石阶,从石阶上去有许多套房,租给一些公司或自由职业者用作办公室。墙上招牌写着租户的名字,但并没有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名字。我惶恐地站了一会儿,想知道整个事件是不是一个周密策划的骗局,这时一个人上来向我打招呼,他酷似昨晚我看见的那个人,同样的身形和嗓音,但是他胡子刮得很光,发色很浅。“‘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道。“‘对。’我说道。“‘啊!我正等着你,可是你比约定的时间来早了一点。今天早晨我接到我哥哥一封来信,他在信上对你推崇备至。’“‘你来的时候我正在找你们的办公室。’“‘因为上星期我们刚租到这几间临时办公室,所以还没有来得及挂上我们公司的招牌。随我来,我们谈谈这件事情。’“我随他爬上了那高高的石阶顶,就在楼顶石板瓦下面,有两间空荡荡满是尘埃的小屋子,既没有窗帘,也没有地毯。他把我领进去。我本来设想它像我司空见惯的那样,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干净整洁明亮的办公桌,坐着一排排的职员。但是我看到屋里只摆着两把松木椅和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一本总账,还有一个废纸篓,这就是全部的摆设。“‘请不要灰心丧气,派克罗夫特先生,’我的新朋友看到我拉长了脸,便说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资本雄厚,但不是在办公室上摆阔气的。请坐,把那封信给我。’“我把信交给他,他非常仔细地看了一遍。“‘看来你给我哥哥阿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说道,‘我知道他知贤任能。你知道,他深深信赖伦敦人,而我信赖伯明翰人,可是这回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你已被正式录取了。’“‘我的职务是什么呢?’我问道。“‘你将来要管理巴黎的大货栈,将英国造的陶器不断地运给法国一百三十四家代售商。这批商品一星期内就可购齐,在这段时间内你还要待在伯明翰做些有益的事情。’“‘什么事呢?’“他没有回答,只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大红书。“‘这是一本巴黎工商行名册,’他说道,‘人名后面有行业名称。我想请你把它带回去,把五金商和他们的地址都抄下来。这对我们大有用处。’“‘可以,不是有分类表了吗?’我建议说。“‘那些表不可靠。他们的分类和我们的不同。赶紧抄吧,务必在星期一十二点把表交给我。再见,派克罗夫特先生。如果你继续表现出你的热情和精干,你会看得出来公司是一个极好的归宿。’“我腋下夹着那本大书回到旅馆,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我已被正式录用了,而且口袋里还装着一百镑;另一方面,这个办公室的样子、公司没有挂招牌以及其他一些令一个职员心里感到不踏实的因素,使我对东家的经济状况印象不佳。然而,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拿到了钱,于是我坐下来抄写。整个星期日我都在宵衣旰食地工作,可是到星期一我才抄到字母H。我便去找我的老板,还是在那间像被搬空过的屋子里找到的他。他告诉我要一直抄到星期三,然后再去找他。但到星期三我还没有抄完,于是又忘我地干到星期五,也就是昨天。然后我把它带去交给哈里 平纳先生。“‘非常感谢你,’他说道,‘恐怕我低估了这项任务的困难程度。这份单子对我有很大的实用价值。’“‘我用了不少时间。’我说道。“‘现在,’他说道,‘我要你再抄一份家具店清单,这些家具店都出售瓷器。’“‘很好。’“‘你可以在明天晚上七点钟到这儿来,让我了解进展情况。请不要太疲劳,一番劳累之后,晚上到戴斯音乐厅去欣赏两小时音乐,这对你是有益无害的。’他说话时面带笑容,我一看,顿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因为他左上边第二颗牙齿上胡乱镶着金牙。”

夏洛克·福尔摩斯兴奋地搓着双手,我惊奇地望着我们的委托人。“你可能很惊讶,华生医生。事情是这样的,”他说道,“我在伦敦跟那个家伙谈话时,听我说不去莫森商行了,他便喜形于色,我就是无意中发现他在第二个牙齿上胡乱镶着金牙。要知道,这两种场合我都看到了闪耀金光,再加之这两人的声音和体型几乎一样,只是那些可以用剃刀或假发改装的地方才显得不同。所以,我坚信他们‘哥儿俩’就是同一个人。当然人们会想到两兄弟可能面貌酷似,但他们绝不会想到在同一颗牙上镶上同样形状的金牙。他很有礼貌地把我送出来,我走到街上,不知如何是好。我回到旅馆,在凉水盆里洗了个头,绞尽脑汁思索这件事。他为何把我支使到伯明翰来呢?他为何比我先到这里呢?他又为何自己给自己写一封信呢?总而言之,对我来说这些问题是太伤脑筋了,不管怎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我突然想到在我看来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事,在夏洛克 福尔摩斯看来却可能是小菜一碟。我正好赶上夜车回到城里,今天清早就来拜访福尔摩斯先生,并请你们二位与我一起回伯明翰去。”

这位证券经纪人的书记员讲完他奇异的经历以后,我们都默不作声。后来夏洛克·福尔摩斯斜视了我一眼,向后仰靠在靠垫上,脸上露出一种满意而又想发表高论的表情,好像一位品尝家刚刚呷入第一口甘酒似的。“相当不错,对吧?华生,”他说道,“这里面有许多地方使我倍感兴趣。我想你一定同意我的意见,到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临时办公室去拜访一下阿瑟·平纳先生,对你我二人来说,如此经历一定相当有趣。”“但是我们怎样才能拜访他呢?”我问道。“啊,这很容易,”霍尔·派克罗夫特高兴地说道,“我就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想找份工作,这样我带你们两个人去找总经理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当然,完全可以这样,”福尔摩斯说道,“我很乐意一睹这位绅士真容,看看我是否能从他那小小的把戏中理出个所以然来。我的朋友,你究竟有什么本领使你的效劳如此可贵?也许能够……”他说到这里,开始咬他的指甲,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窗外,直到我们到达新大街,再没有听他开口讲一句话。

当晚七点钟,我们三个人漫步来到科波莱森街这家公司的办公室。“我们早来根本毫无意义,”我们的委托人说道,“显而易见的是,他只是到这里来见我,因为除了他指定的时间以外,这个房间是空无一人的。”“这倒是值得深思的。”福尔摩斯说。“啊,听我说!”这位书记叫喊道,“在我们前面走的就是他啊。”

他指向一个体型矮小、黑黑的、衣服得体的人,这个人正在街那边慌忙地赶着路。我们见到他时,他看到街对过一个卖晚报的小孩,就在马车和公共汽车之间,穿街而过,向那个孩子买了一份晚报,然后,拿在手中,走进门去。“他到那里去了!”霍尔·派克罗夫特喊道,“他进的就是那家公司的办公室。随我来,我尽量把事情安排得简单些。”

我们跟着他爬上了五层楼,来到一间半开着的房门前,我们的委托人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声音叫我们进去。我们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没有陈设的屋子,正如霍尔·派克罗夫特介绍过的一样。我们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人正坐在唯一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放着那张晚报。在他抬头看我们时,我仿佛觉得,还从未见过那样悲痛的脸孔,不仅是悲痛,几乎像是在生死攸关时那种极端恐怖的样子。他额角上渗着汗珠,面颊惨白得像鱼肚一样,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的办事员,好像跟他素不相识,我从我们向导脸上惊异的表情可以看出,这绝不是他老板平常的表情。“你脸色不好,平纳先生。”霍尔说道。“是的,我不太舒服,”平纳答道,他显然在竭力让自己重新镇静下来,在说话前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你带来的这两位绅士是谁?”“一位是伯蒙奇的哈里斯先生,另一位是本镇的普赖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随机应变地说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并且是两位经验老到的先生,不过近来他们失业了,他们希望也许你能在公司里给他们谋到一条出路。”“很可能!很可能!”平纳先生勉强笑了笑,大声说道,“对了,我肯定我们能为你们效劳。哈里斯先生,你擅长什么呢?”“我是一个会计师。”福尔摩斯说道。“啊,好,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普赖斯先生,那么你呢?”“我是一个办事员。”我说道。“我希望公司可以接纳你们,我们一决定好,马上就会通知你们。现在你们请回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安静安静!”最后几句他大声喊叫着,好像再也忍受不住了。

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霍尔·派克罗夫特向桌前迈进一步。“平纳先生,你忘了,我是应约来这里听你指示的。”他说道。“当然了,派克罗夫特先生,当然了。”对方恢复了比较镇定的语调说道,“你可以在这里稍等一会儿,你的朋友也不妨等一等,如果你们有耐心的话,等三分钟我一定完全听从你们的指示。”他恭谦有礼地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个躬,从屋子那一头的门走了出去,随即把门关上了。“现在怎么办?”福尔摩斯低语道,“他是不是逃走了?”“不可能。”派克罗夫特答道。“为什么不可能呢?”“那扇门通往套间。”“没有出口吗?”“没有。”“里面有家具吗?”“昨天还是空的。”“那么他在里面究竟能干什么呢?这件事真有些叫我捉摸不透,这个叫平纳的人是不是吓疯了?什么事能将他吓得胆战心惊呢?”“他一定怀疑我们是侦探。”我提醒说。“一定是这样。”派克罗夫特大声说道。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他不是见了我们才吓坏的,我们进这房间时他已经脸色苍白了。”福尔摩斯说道,“只可能是……”从套间门里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嗒嗒的打门声音,打断了福尔摩斯的话。“他为何自己在里面敲门?”霍尔喊道。

敲门声又响起来,而且更加响亮。我们都充满期待地盯着那扇关着的门。我望了福尔摩斯一眼,见他一脸严肃,十分激动地俯身向前。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喉咙咕噜声,一阵咚咚的敲打木器的声音。福尔摩斯发狂似的冲过去,用力猛撞那扇门。可是门已从里面闩上了。我们也照他的样子竭尽全力撞门。一个门合叶突然断了,接着另一个也断了。门砰的一声倒下去。我们冲进套间,里面却空无一人。

我们一时感到不知所措,但是不一会儿就发现靠近我们进来的那个旮旯里还有一个小门。福尔摩斯奔过去把门推开,忽见地板上扔着一件外套和马甲,门后的一个挂钩上,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用自己裤子的背带缠在脖子上自缢了。他双膝弯曲,头挂得和他的身体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他的两个脚后跟咚咚地敲打着木门,原来就是这个声音打断了我们的交谈。我一下子抱住他的腰,将他举起,福尔摩斯和派克罗夫特把富有弹性的裤子背带解下来,那根背带早已深深嵌进了他发紫的皮肤中。我们把他弄到外屋。他躺在那里,面色如土,发紫的嘴唇随着微弱的喘息颤动着,惨不忍睹,根本不是五分钟以前的样子了。“你看他还有救吗,华生?”福尔摩斯问道。

我俯下身来,对这人进行检查。他脉搏微弱,时断时续,可是呼吸却越来越长,他眼睑微微颤动,眼睑下露出一线眼白。“他刚才很危险,”我说道,“可是现在已经复苏了。请打开  窗户,把冷水瓶给我。”我解开他的衣领,倒了一些冷水在他脸上,然后给他做人工呼吸,直到他最后自然地长长吁了一口气。“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从他身旁走开,说道。

福尔摩斯低着头站在桌旁,双手插在裤袋里。“我想我们现在应当叫警察来,”他说道,“等他们来后,我们就把整个案子交给他们。”“见鬼,我还是一点也不理解,”派克罗夫特搔着头,叫喊道,“他们到底把我引到这里来干什么,随后……”“哼!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道,“就是为了这最后采取的突然行动。”“那么,对其余的事你都弄清楚了吗?”“我想这是很明显的,华生,你的意见怎样?”我耸了耸双肩。“我必须承认这超乎我的想象。”我说道。“啊,如果你们先把这些事情仔细考虑一遍,就能得出一个结论。”“那你到底得出什么结论呢?”“好,全案有两点关键之处。第一点是他让派克罗夫特写了一份到这家荒诞的公司服务的声明,你还不明白这有多么引人深思吗?”“我没有留意这一点。”“那么,他们为什么要他这样做呢?这有点不合乎常情,因为像这类安排通常都是口头约定的,这一次并没有什么理由在你身上打破惯例。我年轻的朋友,你没有看出来他们十分迫切要弄到你的笔迹,而又没有别的办法弄到吗?”“为什么要我的笔迹呢?”“很好,为什么呢?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的案子就有重大进展了。为什么呢?只能有一个恰当的理由,就是有人要模仿你的笔迹,故而不得不花钱买你的笔迹样本。现在我们再看看第二点,就发现这两点可以相互解释了。这第二点就是平纳不让你辞职,肯定要让那家大商行的经理满怀希望,认为有一位他素未谋面的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星期一早晨就要去上班了。”“我的天哪!”我们的委托人喊道,“我真是瞎了眼啊!”“现在看看他为什么要弄到你的笔迹吧。假设有人冒名顶替你去上班,但字迹与你递交的申请书上的迥然不同,当然这出把戏就要露出破绽了。但如果在这几天内那个无赖学会模仿你的笔迹,那他就不会有任何差池了,因为我相信这家公司没有人见过你。”“一个人也没有见过我。”霍尔·派克罗夫特低吟道。“太好了。当然,这件事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设法不让你改变主意,并且制止你和任何知情人接触,以防你知道那个冒名顶替你的人已经在莫森商行上班了。所以他们预支给你一笔高薪,把你支到中部,在那里他们给你许多工作做,使你无暇返回伦敦,不然你就会把他们的小把戏揭穿了。这一切都是昭然若揭的。”“可是为什么这个人要假扮他自己的哥哥呢?”“啊,这也很明显的。显然他们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人既已冒用你的名字进了莫森商行,他们又不想有第三者参与这桩阴谋,又要有人当你的老板,所以他就尽量乔装打扮冒充两兄弟,相信即使你发现他们相貌酷似,也会认为是哥儿俩长相一致。要不是你幸而无意中发现了他的金牙,也不会起疑心。”

霍尔·派克罗夫特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天啊!”他叫喊道,“在我被人耍的时候,那个假霍尔·派克罗夫特在莫森商行里都干了些什么呢?我们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怎么办。”“我们必须给莫森商行发一份电报。”“他们每星期六十二点关门。”“没关系。会有一些看门人或警卫……”“啊,对了,因为他们保存着许多贵重的证券,他们还有一支常备警卫队。我记得在城里听人说过这回事。”“太好了,我们给他发一个电报,看看是否一切正常,那里是否有一个冒用你名字的办事员。这是很明显的,可是,我还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一见到我们,这么一个无赖却立刻跑进去自缢了?”“报纸!”我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这个人已经坐起来了,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用手抚摸着脖子四周的宽宽的红色勒痕,双眼已经复原。“报纸!当然了!”福尔摩斯突然激动地叫喊道,“我真傻!我在我们来访的事上想得太多了,丝毫也没有想到报纸。肯定秘密就在报纸上。”

他把报纸在桌上摊开,欣喜若狂地叫喊起来。“请看这一条,华生。”他大声说道,“这是伦敦的报纸,早版的《旗帜晚报》。我们所要的就在这里,请看大字标题:‘城里发生抢劫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发生凶杀案。有预谋的抢劫。罪犯已落网伏法。’华生,这不都是我们想知道的吗?请大声读给我们听听。”

从这则报道刊载的位置,就能看出这是城里的一件重要案件,内容如下:“今日下午在伦敦发生一起重大抢劫案,一人被杀,罪犯已落网。不久前,莫森和威廉斯这家著名的证券行存有百万镑以上的巨额证券,设立了警卫人员。经理意识到自己肩负重大责任,便配置了一些最新式的保险柜,并在楼上增设了一名武装警卫日夜执勤。上周公司招收一名新职员霍尔·派克罗夫特。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臭名昭著的伪币制造犯及大盗贝丁顿。该犯与其弟刚刚服满五年苦役获释。目前尚未查明他是用何种方法采用假名混进这家公司,以便借此获取各种锁钥模,彻底摸清保险库和保险柜的分布情况的。“按照莫森商行惯例,星期六中午职员放假。因此,在下午一点二十分,苏格兰场的警官图森看到一个人拿着一个毛毡制的手提包出来时,感觉异常惊奇。这引起了他的警觉,便尾随而行,罪犯虽然拼死抵抗,但图森在警察波洛克的协助下,终于成功将其捕获,并当即查明发生了一起胆大包天的特大抢劫案。从手提包中搜出价值近十万英镑的美国铁路公债券以及其他矿业和其他公司的巨额股票。在检查房屋时,发现那名不幸的警卫的颅骨被从身后用火钳砸碎。毋庸置疑,这一定是贝丁顿假托遗忘了什么东西,然后进入楼内,杀死了警卫,迅速把大保险柜内的东西劫掠一空,然后携带赃物潜逃。他的弟弟经常与他协同作案,此次经过核证,其弟尚未露面,不过,警方仍在尽力查访其下落。”“好了,我们可以使警方省去许多麻烦,”福尔摩斯瞟了一眼那个蜷缩在窗旁脸色憔悴的人,说道,“人类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华生,你看,即便是恶人和杀人犯也能如此看重感情:弟弟一听说哥哥要丢了性命,便自寻短见。如今,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了。医生和我留下看着他,派克罗夫特先生,麻烦你去把警察找来。”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

在一个隆冬的黄昏,我和好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坐在壁炉两侧的沙发上,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我这里有几个我认为的确很值得你细看的文件。它们都和‘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谜案有关联。治安官老特雷佛惊吓而死就归咎于它。”

福尔摩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颜色灰暗的小圆纸筒,将其展开,然后交给我一张石青色的纸,是封短信,上面几乎信笔涂鸦地写道: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it ran). Head keeper Hudson,we believe,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读完这封不知所云的短信,我仰起头,但见福尔摩斯正在观看揣度着我的表情,一边抿着嘴发笑。“你如堕五里雾中吧?”他说道。“我看不出像这样的一份短信怎么能把人吓死。在我看来,只不过其内容是荒唐的胡言而已。”“或许的确如你所说。可实际上,读完这封短信,那位健壮的老人竟如被射中的靶子一样,应声而倒,一命呜呼了。”“听你这么一说,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道,“但是刚才你为何说,我有特殊的原因,非要研究这件案子不可呢?”“是因为这是我开始承办的第一桩案件啊。”

我一直都在试图弄清楚我的同伴是何种原由促使他下决心转向侦探犯罪活动的,可是他一直讳莫如深。这时他侧身坐在扶手椅上,将文件铺在膝盖上,然后点起烟斗吞云吐雾起来,并翻来覆去地查看着文件。“你对维克托·特雷佛从未耳闻吗?”他问道,“他是我在大学两年中唯一结识的好友。我生性内敛,不爱社交,华生,我总爱一个人愁眉紧锁地待在房里苦思冥想,所以很少与同龄人交往。除了击剑和拳术以外,我也不是很爱好体育,那时我的学习方法与别人也截然不同。因此,我跟他们基本上没有接触。特雷佛是我唯一结识的人。那是一个晨曦,我到小教堂去,他的猛犬咬了我的脚踝骨,我们因此相识。“开始我们交往虽很一般,但令人回味。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佛常来探望我。开始他闲聊几分钟便离开,然而不久后,我们交谈的时间与日俱增。在那学期结束前我们就已成了莫逆之交。他精神抖擞,精力充足,神采奕奕,在许多方面和我有着天壤之别,但我们也有互通之处。当我发现他和我一样也常郁郁寡欢时,我们反而愈加亲密无间。他父亲住在诺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之后他邀请我到那去,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并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月的假期。“老特雷佛是一个治安官,也是一个地主,很明显有钱有地位。敦尼索普村是朗麦尔北部的一个小村寨,位于布罗德市郊外。特雷佛的宅邸是一所样式古朴、面积宽大的栎木梁砖瓦房,门前有一条林荫路,两旁是枝叶繁茂的菩提树。附近有很多沼泽地,那是狩猎野鸭的绝佳之处,更是垂钓的理想之地。那里有一个小而精致的藏书阁,据说是从原来的房主手中连房屋一起买来的。此外,有一位手艺不错的厨子。因而倘若一个人在这里度一个月假,而仍然不知足的话,那他便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了。“老特雷佛妻子已去世,我好友是他的独生子。“据说他本来还有一个女儿,但在去伯明翰的途中,因患白喉死去了。我对老特雷佛尤其感兴趣。他知识粗浅,但体力和精力都很不错。他虽然很少接触书本,但曾经游历许多地方,见过不少世事,对于所见所闻,几乎都能娓娓道来。从体貌上看,他健壮结实,一头蓬乱而花白的头发,一张历经沧桑的褐色面孔,一双湛蓝的眼睛,眼光犀利得近乎凶狠。但他在周边却以和蔼、仁慈著称,盛传他在法院理案时也以慈悲为怀。“在我到他家不久的一个黄昏,饭后我们聚集在一起喝葡萄酒,小特雷佛忽然谈及我所养成的那些观察和推理套路。那时我已经把它归纳成一种体系,尽管还没有意识到它会对我此生产生巨大的影响。我那位朋友正回味我以往的几次小推理尝试,这位老人显然认为他的儿子夸大其词了。“‘如此,福尔摩斯先生,’他饶有兴致地笑着说道,‘我恰恰是一个妙不可言的题材,看你能不能在我身上得到验证。’“‘恐怕我推断不出许多东西来,’我回答道,‘我推断在去年这一年里你在提防别人暗算你。’“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顿时全无,异常惊异地盯着我。“‘哎呀,的确如此,’他说道,‘维克托,你知道,’老人转向他儿子说道,‘在沼泽地偷猎的那伙人被我们赶走后,他们就发誓要杀我们,爱德华·霍利先生真的遭到了暗算。从此我一直小心提防,但不知你是何以得知这件事的呢?’“‘你有一根精美的手杖,’我答道,‘我从杖上刻着的字得知,你买它不到一年。可是你却特意在手杖头上凿了个洞,灌上熔化了的铅,将其制成一件可怕的武器。我猜想你若不担心有什么不测,断然不会采取如此措施。’“‘还有呢?’他含笑问道。“‘你年轻时还常参加拳击。’“‘这也没错。你从何得知?是不是我的鼻子有些歪?’“‘不是,’我说道,‘我是根据你耳朵得知的。你的耳朵扁平宽厚,那是拳击家的标志。’“‘还有吗?’“‘从你手上的老茧看,你曾从事过大量采掘工作。’“‘我的许多财富确实来自那儿。’“‘你曾去过新西兰。’“‘一点不错。’“‘你还到过日本。’“‘很准确。’“‘你曾经和一个姓名首缩写字母是“J. A. ”的人交往甚密,但后来,你却竭力试图完全忘掉他。’“这时老特雷佛先生,瞪着圆圆的蓝色的大眼睛,慢慢地站起来,用奇怪而充满野性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一头向前倒去,他的脸撞在桌布上的坚果壳堆里,昏迷了过去。“你可想而知,华生,当时我和他儿子是多么震惊。但是,他昏迷的时间并不长,我们给他解开衣领,将洗指杯中的冷水浇到他脸上,他喘了一口气便坐了起来。“‘啊,孩子们,’他强颜欢笑地说道,‘希望没有让你们受到惊吓。我的体貌看起来很硬朗,但心脏却很脆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让我昏倒。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但我认为,在你手下,不管是真实的侦探,还是虚构出来的侦探,都只不过是一些小孩把戏而已。先生,你可以将其作为你终生的职业。你可以记住我这个历经沧桑世事的人的话。’“华生,请信任我这些话。当时,搞侦探仅是我的一点闲暇时间的爱好而已,正是他的忠告及对我能力的过高估计,促使我想到将这种爱好作为毕生职业。但在当时,我对主人突然生病深感不安,顾不得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但愿我没有说些什么刺痛你的话。’我说道。“‘啊,你真的触到了我的心痛之处,绝非仅是一点而已。但你是怎样知道的,你知道了多少情况?我想问一下。’现在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可是在他双眸背后依然隐藏着惊骇的神情。“‘这并不难,’我说道,‘那日我们在小舟里,你卷起袖子去抓鱼,我看见你胳臂弯上刺有两个字母:“J. A.”,虽然笔画模糊,但字形仍然清晰可见。字的周围又染着墨迹,明显后来你曾试图要将那个字迹隐去。很明显,这两个缩写字母,你原本异常熟悉,后来却极想忘掉它。’“‘你真是洞察细微啊!’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说道,‘这事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但我们无须去探讨它了。一切幽灵当中,我们曾经认识的阴魂是最恐怖的。我们到弹子房去静静地吸一支长烟吧。’“自那日后,尽管老特雷佛对我态度依然亲切如旧,但亲切中带着几分疑虑。这点连他的儿子也发觉了。‘你让我爸爸吓了一跳,’小特雷佛说道,‘他弄不清楚,你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尽管老特雷佛不愿流露出他的忧虑,但在我看来,他心里的忧虑却尤为强烈,举手投足间都隐约流露出来。我最终相信他的躁动不安是我引起的,于是我决定向他们辞别。但就在我离开前,恰好发生了一件后来证明是非常重要的事件。“那时我们三人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沐浴着阳光,欣赏布罗德的景色,一个女仆走过来说门口有一个人求见老特雷佛先生。“‘他叫什么名字?’我的主人问道。“‘他没有说。’“‘那么,他要干吗呢?’“‘他说你认识他,他仅仅想跟你谈一谈。’“‘就领他到这里来吧。’不久,便有一个瘦小、形貌猥琐的人走了进来,他步履蹒跚,身穿一件敞着怀的夹克,袖口上有一块柏油污痕,里面是一件红黑花格衬衫,棉布裤子,一双破旧不堪的长筒靴。他棕色的瘦削脸庞上挂着一副诡秘的笑容,笑时露出一排不齐的黄牙。他半握着拳,双手满布皱纹,很明显是水手所具有的特征。在他没精打采地穿过草坪向我们走过来时,我听到一种类似打嗝儿的声音从老特雷佛喉中传出来,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奔向屋内。眨眼又跑回来,在他从我面前走过时,我闻到一股浓浓的白兰地酒味。“‘喂,朋友,’他说道,‘你找我有何贵干?’“那个水手站在那里,双眸疑惑地凝视着老特雷佛,依然咧嘴笑着。“‘你不记得我了吗?’水手问道。“‘啊,哎呀,这肯定是赫德森了。’老特雷佛惊讶地说道。“‘正是我,先生,’这个水手说道,‘喂,自从最后一次见到你,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已经过上了舒适的生活,而我依然辗转于困苦之中。’“‘唉,你也知道我并没有忘记以往的岁月,’老特雷佛大声说,一边向水手走过去,一边低吟着什么,然后又提高声调说道,‘请到厨房里,先吃点喝点东西吧,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工作位置。’“‘谢谢你,先生,’水手抹了抹他的前额说道,‘我刚从航速为八海里的不定期货船上下来,在那上面我干了两年,偏偏人手又少,我正需要休息。我想我只能去找贝多斯先生或来找你了。’“‘啊,’老特雷佛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知道贝多斯先生在哪儿吗?’“‘谢谢上帝,先生,我的故友在哪儿,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这个人狡黠地笑道,跟在女仆身后匆匆地向厨房走去。老特雷佛先生含糊地向我们说,他去采矿时曾与这个人同船。说完他就把我们丢在草坪上,自己进屋去了。一小时后我们才进屋里去,看到老特雷佛醉得不成人样,躺在餐室的沙发上。这个事件给我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于是,我没有任何留恋,第二天就离开了敦尼索普村。因为我觉得,我住在他家,一定是让我的朋友感到尴尬的缘由。“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漫长的假期中的第一个月发生的。我又回到伦敦住所,花几个星期时间做了些有机化学实验。但是,深秋中的某日,假期即将结束时,我收到我朋友的一封电报,邀请我到敦尼索普村去,说他十分需要我的指点和帮助。我于是丢开了其他所有的事,立即奔赴北方去了。“他坐在一辆双轮单马车上,在车站等我。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月以来,他备受煎熬,变得异常消瘦憔悴,平时特有的高谈阔论、神情飞扬的神态消失殆尽。“‘爸爸生命朝不保夕。’他开口便说道。“‘绝不会的!’我叫喊道,‘怎么回事?’“‘他中风了,是神经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今天一直处在危险中,我怀疑他现在是否还活着。’“华生,你可以想象,我听到这出乎意料的消息,是多么惊恐。“‘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问道。“‘啊,这就是至关重要的地方。请你上车,我们路上细细谈。你还没忘记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来的那个家伙吧?’“‘当然没忘记了。’“‘你知道那天我们请进屋里的是谁吗?’“‘不知道。’“‘福尔摩斯,那是一个魔鬼!’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吃惊地凝视着他。“‘是的,他的确是一个魔鬼,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我们每时每刻都没有宁静过,一点也没有。从那天夜晚起爸爸就没有开心过,现在他生命垂危,他的心也碎了。这都是因为那个罪不可赦的赫德森。’“‘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这样呢?’“‘啊,这正是我试图想知道的。像爸爸这样仁慈、敦厚、善良的长辈,怎么会落入那样一种恶人的魔爪中呢!不过,你能来我感到非常高兴,福尔摩斯。我非常相信你判断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我知道你能帮我想出一个最好的点子。’“我们的马车在乡间干净而平坦的大路上飞驰,我们前方布罗德的一抹余韵隐现在绛红的落日余晖之中。放眼越过左侧的一片小树林,我已遥望到那位治安官屋上高耸的烟囱和旗杆了。“‘爸爸安排这个人做园丁,’同伴说道,‘后来,那人非常不满,爸爸便提升他为管家。全家似乎完全受他操纵,他整日游手好闲,随心所欲。女仆们向我父亲抱怨他嗜酒成性,言语鄙俗。爸爸便设法提高她们的薪水,作为对她们遇到的麻烦的一种补偿。这家伙经常带上我爸爸最好的猎枪,划着小艇去打猎。而他这样做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讽刺、讥诮、睥睨一切的神情,倘若他年龄与我相仿,我早已把他打趴下不止二十次了。我告诉你,福尔摩斯,在这段时间里,我只有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现在我扪心自问,倘若我不克制自己,或许情况反倒会好一些呢。“‘唉,我们的处境江河日下。赫德森这个畜生日渐嚣张,有一天,他竟当着我的面,毫无敬意地回答我父亲的话,于是我便抓住他胳膊把他推出门去。他脸色发青地灰溜溜地走了,但那两只充满侵略性的眼睛,露出一种威胁的神情。从那以后我不知道可怜的父亲与这个人交涉过什么,但第二天父亲来找我,问我是否打算向赫德森道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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