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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1 23:4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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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少华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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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昌

王大昌试读:

一窨

1.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祥符城里一棵茶,不等春来早发芽,

两边发的绿叶叶,中间开的白花花。

大姐采来头上戴,二姐采来诓娃娃,

唯有三姐不去采,手摇纺车念挂他。——选自河南茶谣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1月8日那天,整个豫东平原飘起鹅毛大雪,一天工夫,祥符城就盖上了厚厚的白被子。夜幕降临后,站在市中心鼓楼街的王大昌茶号门口打眼向西望去,白花花一片天地之中,鼓楼高挑的飞檐下,几盏大红灯笼,在纷飞的雪花中孤零零地摇曳,显得格外扎眼,给这座白色的城池凭空增添了几分妖娆,在这分妖娆中,鼓楼却又显得十分孤独。

空荡荡的鼓楼街上,被冻得瑟瑟发抖的苟书亭,独自站在王大昌茶号门前,他缩着脖,跺着脚,用嘴里的哈气哈搓着俩手,不停地向东西两边张望着。他是在按照掌柜子王泽田的意思,到门外观察茶号附近是否有陌生人徘徊。此时此刻,站在店门外的苟书亭,内心的复杂不亚于茶号内的掌柜王泽田。

空旷的鼓楼街上,连个人影都瞅不见,静谧的街道上,只有天空飘落下来不断在加厚的积雪。其实,苟书亭完全冇(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没有”)必要站在店门外受冻,只是他不愿意在店内瞅掌柜子王泽田那张枯蹙(皱巴)脸,掌柜子那张脸,已经让整个茶号里的人糟心了一整天。苟书亭心里清亮,如果掌柜子王泽田的那个亲家公,就是人人皆知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这两天真的要来祥符的话,一切可就真难说了,大妞儿王雪萍就是再不愿意,恐怕也当不了她爹王泽田的家,别不过她爹的筋。尽管掌柜子内心的苦楚和他那张脸一样,可谁都清亮,谁也都不清亮。王泽田是有口难言?是自己不当自己的家?事情当然冇人们想得那么简单。

苟书亭心里在骂:韩复榘,你个鳖孙,好歹不来了吧,你要是来了,好歹像掌柜子和郎九爷他们议论的那样凶多吉少吧,好歹让蒋委员长给你绳起来吧……

在苟书亭的眼里,雪越下越急,越下越大。整条鼓楼街上,除了一片银白色,已经瞅不见其他的颜色了,所有街两边的商铺门面,无一不在加厚着自身的白色压力,虽然是雪,看上去却很有分量,凝重而又神秘……

王大昌茶号内,王泽田掩饰着内心的苦楚,很有仪式感地在铜脸盆里净罢面,洗罢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端起茶案上的官瓷盖碗,漱了漱口,然后向摆在长条几上的一个铁质、半尺见方、上面印有一个旗袍女郎的空茶叶盒子,焚香膜拜……

一旁,穿着大棉猴(棉长袍)的郎九爷,端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在一口口烟雾缭绕中,瞅着正在焚香膜拜的王泽田,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瞅着王泽田膜拜罢之后,郎九爷把手中的水烟袋往桌上一搁,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说道:“想当年,老佛爷把驻汴八旗军扔在里城大院不管,冇吃冇喝,逼着军士们跑到城外去刮盐土,那过的叫啥日子?军头们还不是早晚冲着老祖宗们的画像三拜九叩。啥用?冇用。”

王泽田:“中了,你能不能说点打粮食的话。俺亲家公真要是来祥符,有个啥三长两短,你说,俺这王大昌算是咋回事儿?你这是阎王不嫌小鬼瘦是吧?我的九爷,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事儿冇落在谁身上,真是……”

郎九爷:“别管真来假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不当蒋委员长的家。你以为东大寺门的沙玉山是谁,二郎神,还是孙悟空?哼哼,沙老二,一个卖五香牛肉的,他还能把蒋委员长咋着?那才是出了大鬼。老哥哥,相信我的话冇错。”

王泽田:“这不是有病乱投医嘛。”

郎九爷重新端起了水烟袋,用捻儿点着后,呼噜呼噜吸了两口,眨巴俩小眼睛,琢磨着说道:“有一点我搞不懂,恁亲家公咋就跟蒋委员长弄不得劲了呢?他俩不是些(很,非常)好吗?跟冯玉祥、阎锡山,在中原掐架那会儿,恁亲家公不是还帮了蒋委员长的大忙吗?咋就又闹掰脸了呢?”

王泽田:“上层的事儿,咱闹不懂,一会儿这个跟那个翻脸,一会儿那个跟这个又尿不到一个壶里。中了,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咱就是个卖茶叶的,操心挣咱自己的银子,办好咱自家的婚丧嫁娶吧。我就是担心,万一亲家公借着蒋委员长让他来祥符开会的工夫,蹿到咱王大昌来了,咋办?”

郎九爷依旧在琢磨:“我夜个(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昨天’)听说,济南也被老日给占了,老日这可是怪猛啊,恁亲家公是山东省主席,老日占了他的窝,他眼望儿(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目前,现在’)在哪儿呢?”

王泽田:“别管他在哪儿,只要不来祥符就中。你说,他要真来了,我,我咋跟他见面?见了面说啥?咋说?唉,这个鳖孙大妞儿,非把我气翻肚不中!”

面对王泽田的唉声叹气,郎九爷想劝说劝说,可他不知咋去劝说。王家大妞儿,可不是个一般的妞儿,不单是模样长得漂亮,还是个喝过墨水的妞儿,又有思想,又有主见,她爹的道理在她那儿管不管用,两说。

对于王泽田,他当然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亲家公韩复榘来祥符后,一旦有个啥三长两短,自己的大妞儿咋办?王大昌咋办?他心里暗暗祈盼着,他那位亲家公还是不要到祥符来,但是,他又不得不做好亲家公真要来到王大昌该咋应对的准备。首先是亲家公的安全。除此之外,就是要给亲家公一个明确的态度,说服自己的大妞儿王雪萍,去跟韩家的大公子韩嗣燮圆房,老这么扯着,总不是个事儿。这两件事儿相比,当然是亲家公韩复榘的安全更重要。

黄昏的时候,在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祥符工作站任职的艾三少校,冒着纷飞的大雪来到王大昌,把韩复榘可能来祥符的消息告诉了王泽田。艾三说,仗打得不好,蒋委员长要亲自在祥符召开第三、第五战区军事会议,军事密查组的最大长官戴笠,已经到了祥符,而且带来了一大帮密查组的人,那架势瞅着有点不太对。因为负责本次会议安全保卫工作的,应该是由刚升任河南省主席的程潜安排,戴笠带着大批人马出现在祥符有点喧宾夺主不说,这帮子人根本也不听程潜的招呼,他们要干啥也根本不跟程潜沟通。以艾三的经验判断,戴笠这帮子人是来者不善。山雨欲来风满楼,搞不好要出大叉劈(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意外事件”)了。

郎九爷听艾三说,戴笠来到祥符的当天,就把艾三给叫去了,在与戴笠谈话的过程中,戴笠的话引起艾三高度警觉的原因是,戴笠一个劲儿在打听祥符城中“河北帮”的情况。所谓“河北帮”,就是在韩复榘任河南省主席期间,一干子河北人,依靠韩复榘在祥符城里形成的势力,这其中就包括王泽田创办的王大昌茶号,因为王泽田和韩复榘是河北老乡。在与戴笠的谈话中,艾三发现戴笠对祥符城里“河北帮”的情况门儿清,对王大昌茶号里的那些事儿也了如指掌,甚至连每年压(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从”)杭州运来多少斤西湖龙井,都能一嘴说出来。戴笠还问到了韩王两家的婚事儿,并微笑着对艾三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猴子满山走。婚也订了,报纸也登了,贺礼也收了,新娘子不去圆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王掌柜又不是不知道韩主席的大公子有疾在身。这下可好,就连委员长都派人专程从南京送来了贺礼,其他人还用说吗,民国要员和各路诸侯一个不卯,礼没少收,新娘子待在祥符不去见夫君,人人皆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此时的艾三,心里已经越来越清亮,戴笠领着一大帮子密查组的人来祥符,绝对是冲着韩复榘的。

艾三把他掌握的情况告诉王泽田之后,喝了两杯茶就抬屁股匆匆离开了王大昌。在艾三走后不到半个时辰,靳文溪坐着一辆人力车也来到王大昌。韩复榘虽然去山东任职多年,在祥符城一直保留着韩的一个联络站。其实,人们都可清亮,啥联络站,有啥可联络的,说白了就是,韩复榘设这么一个联络站留在祥符,就是为了照顾自家亲戚和“河北帮”的一大帮子人。联络站是一个官方机构,靳文溪被韩复榘任命为这个联络站的站长,因为靳文溪是韩复榘的铁杆儿,同是韩的河北老乡。

靳文溪来到王大昌,给王泽田带来的消息更糟糕。他告诉王泽田,下午,韩主席压曹县那边给他打来电话,尽管他在电话里一再劝说韩主席不要来祥符,可听韩主席的口气还是有可能要来。韩主席对靳文溪说,尽管李宗仁、蒋伯诚、程潜、孙桐萱等人都劝韩主席不要多虑,与委员长只是有一点误会罢了,用祥符话说,当面一拆洗,啥事儿也都冇了;尽管远在北平治病的刘湘,专门给韩复榘打了电话,在电话里,把韩去祥符必定是凶多吉少的警钟敲得当当响,韩主席却置之度外,在电话里对靳文溪说,只有一种可能不来祥符,那就是王大昌掌柜子的大妞儿王雪萍,去漯河与大公子韩嗣燮圆房,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

靳文溪一番话砸得王泽田心里透不过气来,靳文溪的意思很明白,一切还为时不晚,只要大妞儿同意去漯河与韩家大公子圆房,亲家公就冇必要来祥符冒这个险。也就是说,亲家公来不来祥符的主动权,在大妞儿王雪萍的手里攥着呢。靳文溪一走,王泽田叫着夫人闫氏一起来到大妞儿王雪萍的屋里,夫妻俩晓明利害,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大妞儿一个多时辰,面无表情的大妞儿王雪萍,只是专心致志地绣花,根本就不搭理他俩。

面对大妞儿这般态度,王泽田一点招都冇,两口子压后院大妞儿屋里出来后,正碰上压作坊里出来的伙计王世英,是王世英的几句话提醒了王泽田。王世英对王泽田说,他听作坊里的黄师傅说,五窨“清香雪”的味道,好像还不如四窨的味道,可能是茉莉花换了产地的原因,不在于窨制的次数多少。王世英这几句话是说“清香雪”的窨制,却一下子提醒了王泽田,他想,戴笠再厉害,再噎胀(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嚣张”),势力再大,要在祥符地面上对亲家公下手,他们照样心有余悸,因为祥符不是他们的地盘,利用祥符地面上的势力,对亲家公进行保护,或者说在亲家公到达祥符之后,让蒋委员长见不着亲家公的面,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时过境迁,冇准儿要不了多长时间,蒋委员长又跟亲家公尿到一个壶里了呢。

对,只要亲家公来祥符,咱就先把他保护起来,让蒋委员长见不着亲家公的面。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王泽田把自己这个想法跟郎九爷一说,郎九爷觉得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只是认为,如果去找东大寺门的沙玉山帮这个忙,分量好像不太够。沙玉山一个卖牛肉的,尽管一身玩意儿,身手很好,能打仨贴俩,那也不具备保护韩复榘这号大人物的实力啊!

王泽田跟郎九爷想的却不一样,他认为祥符这块地面与其他地面最大的不同就是民间。往远里说,早在宋朝,宫廷与坊间那种千丝万缕的纠缠,就是其他朝代所没有的,皇上都能避开宫中恁多双眼睛,窜到朱墙外面,钻入市井中去寻欢作乐,宦官宫女更是与民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交往,这种景观是任何朝代都见不着、也是任何朝代所不具备的。不说远的,单说近的,冯玉祥主豫那会儿,唠嘴的时候,还经常窜到背街小巷里去,喝胡辣汤吃油馍头。还有自己的亲家公韩复榘,虽说在祥符待的时间不长,可他与祥符民间豪豪(厉害角儿)们的交往也是众所周知。戴笠要不是隔意(担心)这,咋会带着恁多人来给蒋委员长打前站,戴笠心里也可清亮,在祥符这个地盘上,韩复榘的影响力要比蒋委员长大。

王泽田拿定主意,说啥也要保护自己亲家公的安全。他认为,只有韩复榘安全了,王大昌才能安然无恙和繁荣昌盛,自己的大妞儿才能有个盼头。

苟书亭按王泽田的意思,让家住在东大寺门的伙计王世英,去东大寺门找沙玉山。对苟书亭来说,他压内心里恨透了王泽田,巴不得韩复榘一进开封城就完蛋。自打小半年前,有一天的二半夜,苟书亭和大妞儿悄悄溜进作坊,大妞儿告诉他她爹做出决定,非得让大妞儿与韩嗣燮订婚那天开始,苟书亭杀王泽田的心都有。那天的二半夜,王雪萍在苟书亭面前哭得很痛,苟书亭虽然冇哭,但他心在冒血,他真的想下决心带着大妞儿私奔。可他不敢,他一介草民惹不起韩复榘不说,父母姐妹一大家子人还要指望着王大昌吃饭。苟书亭心里可清亮,别说在祥符城,就是跑到比祥符城更大的地儿,也很难找到比王大昌茶号更好的饭碗。

那个二半夜后时隔冇两天,王泽田在“又一新”饭庄,举行了大妞王雪萍与韩嗣燮的订婚仪式。那场面,那派头,那才叫“小母牛掉进水缸里——牛逼透了”,让祥符城里所有的豪豪都傻脸,民国政府所有头面人物,有头有脸的大角儿小角儿,上至蒋委员长、白崇禧、李宗仁,下至各路地方官员,全有贺礼和花篮敬送,那么排场的花篮和眼花缭乱的礼品,整个“又一新”压门里到门外,楼上楼下都摆满了,连个插脚的地儿都冇。在所有的贺礼里面,蒋介石的贺礼体积最小,是一只半尺左右高的铁皮茶叶盒子,上面印着一个穿旗袍的时尚女郎。贺礼最小,意义最大,醒目地摆放在礼桌的最中间,凸显出这份礼品是所有贺礼中的重中之重。对王泽田来说,这是啥样的身份,啥样的面子,啥样的劲头,别说祥符,整个中国的茶号,能找出几个像王大昌这样体面的茶号来?发迷!

那天,韩王两家在“又一新”订婚,王泽田可算风光透了,可是令所有前来吃订婚酒席的人不解的是,恁大个事儿,韩家的男主角韩嗣燮却冇来,王家的女主角王雪萍也冇到场,只是靳文溪代表韩家做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王泽田代表王大昌说了一番礼数俱全的感谢之词。前来参加订婚宴的人当中,只有极少数人把底,韩大公子不能前来出席他自己的订婚仪式,是因为他疾病缠身;而王家大小姐为何不露面,却让人大惑不解,王泽田和家人的解释是,大小姐王雪萍感冒发烧,医嘱卧床休养。且不知,就在“又一新”订婚宴的前一天,王大小姐在茶号里跟爹妈闹了个稀喳喳。王大小姐冲自己爹妈放出了狠话,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绝不会嫁给一个脑瘫男人,说罢这话之后,王大小姐狠狠摔上房门,谁叫也不开了。

就在举行订婚宴的当天,一向文质彬彬谦和礼貌的苟书亭,独自一人爬上了宋门的城墙,他含着满眼的泪,悲情切切地站在城阙间,一边哭,一边冲着“又一新”的方向,扯破喉咙放声大骂,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骂脏话:“王泽田!你不得好死!韩复榘!我尻恁八辈祖宗!”

婚是订罢了,还登了报纸,大妞儿王雪萍死活不去与韩嗣夑圆房,成了王泽田内心最大的焦虑。每当有人问起时,他便以战事吃紧为由搪塞,可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啊,咋样才能说服大妞儿去圆房,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王泽田的心里,可面对女儿他却无计可施。

说到战事,确实非常吃紧,祥符城里各家商号,每天都在关注着最权威的《民国日报》。王大昌里的人也不例外,每天只要掌柜子扭开收音机,所有人就一窝蜂围了过去,尽管收音机里播出的尽是些国军如何英勇顽强与老日浴血奋战,可步步败退的小道消息,后来都成了不争的事实,而王泽田最最关心的,还是他的亲家公韩复榘。

压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老日在攻陷北平、天津之后,沿津浦路南下。去年11月,身为第五战区第三集团军司令的韩复榘,率部在禹城跟老日展开了激战,兵败之后炸毁泺口的黄河铁桥,随后退守到了济南。去年12月中旬,老日占领民国首都南京以后,给韩复榘开出价码,只要韩放弃抵抗,就允许他在山东自立为王。老日给韩开出的这个条件,遭到韩复榘的严词拒绝。随后,老日的矶谷廉介第十师团两万余人,兵分两路,压齐河与济阳以东渡过黄河,连续炮轰济南,韩复榘被迫退至鲁西曹县一带。去年12月底,老日占领了济南,随后肥城、莱芜、泰安、大汶口、兖州、曲阜、蒙阴、汶上、济宁等地相继沦陷……

战事如此吃紧,王大昌的人谁心里都清亮,身为那么个重要角色的韩复榘,根本不可能把时间和心思花在自己儿女婚姻的事儿上。可是,就当韩复榘的夫人高艺珍,领着家人压济南撤回到老家漯河的时候,高夫人再次让韩复榘催促王泽田,把女儿王雪萍送到漯河圆房。顶着战事的压力,韩复榘不得不给王泽田打电话,一下子把王泽田逼到了悬崖边。

民国二十七年元旦刚过,正当王泽田愁眉苦脸无计可施的时候,靳文溪来到王大昌喝茶时,给王泽田带来了一个消息,蒋委员长决定于本月11日在祥符召开“北方军事会议”。军事委员会已经颁发了命令:第一战区、第五战区师长以上军官必须按时到会,不得缺席。也就是说,接到军事委员会命令的亲家公,要来祥符开会了。

蒋委员长有可能借开会拾掇亲家公的判断,是靳文溪边喝茶边告诉王泽田的。尽管靳文溪反对韩复榘来祥符开会,但压靳文溪慢哒似悠(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不紧不慢”)的话音里,王泽田已经感觉到情况十分严重,亲家公十有八九是要到祥符来了。更让王泽田感到泰山压顶的,是靳文溪说,韩复榘心里可清亮,自己的儿媳妇不去圆房,是因为不愿意嫁给他那个近似残废的儿子。靳文溪对王泽田反复强调,韩复榘在和他通电话的时候明确表示,此次,他来祥符开军事会议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只要他韩复榘来到祥符,他就一定会到王大昌来说服王雪萍去漯河与他的儿子圆房。

形势危急。王泽田拿定了主意,对他来说,让大妞儿去漯河圆房是小,保证亲家公的安全是大,不管有再多的道理,王泽田可清亮唇亡齿寒的理儿。

尽管郎九爷对王泽田找沙玉山帮忙心存疑虑,但对于王泽田来说也冇更好的人选来干这件事儿。靳文溪和艾三都是王大昌的老友常客,他俩也都是祥符地面上的豪豪,都是呼风唤雨的大混家,又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头,与王大昌的关系也不一般,可他俩毕竟是吃皇粮的人。特别是靳文溪,祥符城里谁不知“河北帮”是韩复榘的人,靳文溪又是亲信中的亲信,用艾三的话说,搞不好靳文溪眼望儿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在戴笠手下的监视之中。艾三就更不用说了,他属于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的人,戴笠是这个系统的总老板,他私下里能给王大昌通风报信已经是够人物的了,再让他一起参与保护韩复榘的行动,万一走漏风声,那可不是丢饭碗的事儿,是掉脑袋的事儿,而且还是一圈人跟着他掉脑袋的事儿。

王泽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去找沙玉山帮这个忙。在王泽田眼里,沙玉山的分量虽冇靳文溪和艾三重,只是个卖酱牛肉的,但凭沙玉山在祥符坊间的声誉和为人,冇啥说的,言语一声,召集个百十号有椽(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有胆量”)、敢凿(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不怕死”)、死挺(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不服输”)的弟儿们,去干一把类似梁山好汉劫法场的事儿,应该还冇啥问题。只要能摸清对方的底细和情况,在祥符城保护一个人成功的希望还是有。对王泽田来说,这不是有病乱投医,是一百条路堵死了九十九条,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他让苟书亭把去找沙玉山的差事交给王世英,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王世英和苟书亭都是王大昌的伙计,在外人眼里,他俩是王泽田身边的哼哈二将,一文一武。苟书亭压小读过两年私塾,算盘打得好,账算得精,识文断字抄抄写写有两把刷子;王世英则是压小在东大寺门跟着沙玉山的父亲沙金镖练武,膀材(魁梧),打仨贴俩(好身手)不在话下,用沙金镖老爷子的话说:“这孩儿要不是脑子笨点,俺家二孩儿都拾掇不住他。”王泽田差王世英去找沙玉山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王世英也是穆斯林。

雪还在不停地下,被雪覆盖的鼓楼街两边的房屋,搭眼一瞅,犹如一座座雪丘。向东边望去,东大寺门的方向早已被一片银色淹没在了天雪之中……

王世英拍响了沙家的院门,“啪,啪,啪……”“谁呀?”院内传出了沙玉山沙哑橫横的声音。“我,二叔,世英,有事儿跟你说。”“啥事儿啊?二半夜的。”身上裹着件棉袄的沙玉山,走到院门口将院门打开。

王世英低声说道:“二叔,不是急事儿,我也不会赶在这个点儿来找你。”

沙玉山:“啥急事儿啊?”

王世英:“王大昌出事儿了,俺掌柜子想请你给帮个忙。”

沙玉山却不以为意:“出啥事儿啦?瞅你急慌的这个样儿,像得了个外甥。进屋说吧。”

王世英跟着沙玉山进到屋里,当他把韩复榘要来祥符的前前后后这么一说,沙玉山坐在那里半晌冇吭气儿,只是眨巴着眼睛瞅着王世英。“中不中吧,二叔,帮不帮这个忙?”王世英问。

沙玉山斜着眼反问:“帮啥忙?”

王世英:“俺掌柜子让我来跟你说,咱是一教门,又是一个门口,话说到哪儿都正好。俺掌柜子说,只要能保护住他的亲家公,别让蒋委员长给宰喽就中。俺掌柜子说……”

沙玉山抬手制止住王世英,说:“恁掌柜子,恁掌柜子,别一口一个恁掌柜子,恁掌柜子以为我是谁呀?保护,咋保护?你跟我说说咋个保护法儿?”

王世英:“俺掌柜子说,暗中保护,见机行事儿。”

沙玉山依旧斜着眼:“见机行事。见啥机,行啥事儿?”

王世英:“俺掌柜子说,说,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求你帮这个忙。”

沙玉山:“你个傻鳖孙,龙王爷不管驴的事儿,驴更管不着龙王爷的事儿,两不挨。”

王世英:“啥两不挨?”

沙玉山:“猪脑!你也不想想,咱是谁,蒋委员长是谁,他王泽田的亲家公韩复榘又是谁。他们就是来祥符开会,开的那是国家的会,都是政府的头头脑脑,御林军还不一个个腰里别个小八音,把他们围个水泄不透,咱能挨住边?发迷。”

王世英眨巴着眼想了想:“就是,咱算哪一脉啊。可,可俺掌柜子说……”

沙玉山:“中了,别恁掌柜子说了,你说,恁掌柜子眼望儿在哪儿?”

王世英:“在店里。”

沙玉山:“走,去恁店里。”

东大寺门的沙家是清朝压山东来到祥符城的。据东大寺门的老人讲,沙玉山他爹沙金镖当年在山东沙河开镖局,因为丢了镖遭人追杀,不得不离开山东,过黄河来到祥符。沙金镖选择祥符城作为落脚地儿,是因为祥符是水旱码头,四通八达,最重要的是,祥符城里居住的穆斯林居多,中原一带的穆斯林生活习性基本一致,好混。凭借着一身好武艺,沙金镖便在东大寺门扎下了根儿,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以卖五香酱牛肉为安身立命之本。起先是着篮子沿街叫卖,后来生意好了,便在徐府街上开了一家门面,每天也不卖多,百十斤牛肉,因为味道好被祥符人吃中,沙家的牛肉基本上一过晌午就卖完,越是这样越遭人待见,沙家的牛肉吊足了祥符人的胃口。再后来,进入民国,不知啥时候,沙金镖突然在东大寺门失踪了,家人找遍了整个祥符城也不见他的踪影。更蹊跷的是,当各种传说都归结到沙金镖已经无常了之后,突然有人说在朱仙镇的穆斯林墓地里,瞅见了沙金镖的坟。家人听说后,跑到朱仙镇的穆斯林墓地一瞅,果不其然,一座坟头前立有沙金镖的墓碑。全家人顿时蒙了,于是就挖开坟墓一瞅,更加傻脸,是一座空坟。有关沙金镖的传说版本很多,沙玉山坚信他爹冇死,因为他压小跟他爹习武的时候,他爹不止一次对他说过,真主永远存在,但谁也冇见过,他爹最大的愿望就是见真主一面。尽管沙玉山心里清亮,真主是谁也见不着的,但同时他更清亮,一个想见真主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生命。

就在王世英领着沙玉山来到王大昌的时候,王大昌内又稀喳喳地闹成了一锅稀饭。王泽田和大妞儿王雪萍,俩人恨不得把房顶掀翻。茶号内的人,都围在大妞儿的闺房门外,聆听着屋里父女俩面红耳赤的争吵。王世英领着沙玉山来到大妞儿的闺房门口,本想敲门告诉屋内的王泽田他把沙玉山领来了,抬手正要敲门却被沙玉山给拦住。沙玉山正想听听这父女俩在吵啥,从中也能了解一点儿,眼下是个啥样的情况。

闺房内,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蒋介石图谋不轨跟我有啥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你是韩家的儿媳妇!”“婚是恁订的,我压根就不承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百年的老规矩。咋?你上了个静宜女中,就不得了啦?要改章啊你!”“该改章就得改章!话说回来,不是我要改章,你用心良苦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是为了你自己!”“混账话!我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咱全家,为了王大昌!你咋连这个理儿都不懂?书念到狗肚子里啦!”“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王大昌,其实你是为了你自己,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只有你这样自私的爹,才会逼着女儿嫁给一个残废!这个家即便是兴旺发达了,王大昌即便是繁荣昌盛了,你就是站在金山银山顶上,可你的女儿却被你打进了十八层地狱!”“你中,你中,你中,恁爹说不过你。可你想过冇,恁公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别管是咱家还是咱这王大昌茶号,能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韩王两家儿女订婚这事儿,登了报纸,恨不得满中华民国都知,恁公爹又是个恁大角儿,你想想,他要是在祥符出了啥事儿,那不是天大的笑话!”“笑话也是恁自找的,与我无关。”“与你无关?你是韩复榘的儿媳妇!”“我不是!”“鳖孙妞,你要气死我啊!你不让我活,咱都别活!”

随着王泽田的话音儿,闺房里传出一阵摔砸物件的声音。“你砸,你就是把王大昌里面的东西全都砸完,我也不去漯河!”

闺房外,就在一圈人显得手足无措的时候,沙玉山“咣当”一把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沙玉山:“中了,别砸了,你就是把担心给砸完,也砸不出恁亲家公的平安来!”

王泽田瞅见沙玉山,甩着俩手说:“二哥,你瞅瞅,你瞅瞅,这日子冇法过了啊……”“冇法儿过也得过,天塌不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冇过不去的火焰山!”沙玉山一把捞住王泽田,“走,别在妞屋里瞎胡闹了,给我弄口热茶喝喝中不,大冷天的。”

俩人下楼后,王泽田把沙玉山领进前面的茶室刚坐下,苟书亭就进来禀报说靳文溪来了。

王泽田:“他人呢?”

苟书亭:“在大门口。”

王泽田:“咋不进来啊?”

苟书亭意思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声:“不知。”

压苟书亭的脸上,王泽田和沙玉山好像都感觉到了啥,俩人一块儿起身,朝店门外走去。

王泽田和沙玉山走出店门,只见身穿棉军大衣的靳文溪,正警惕地左顾右看着。

王泽田问道:“咋啦?”

靳文溪冇吭气儿。

沙玉山接着问:“有啥不得劲吗?”

靳文溪瞅了一眼王泽田和沙玉山,低声道:“走,回屋说。”

仨人回到店内的茶室里。

靳文溪一边拍打着棉军大衣上的雪,一边跺着脚上的雪,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沙玉山:“啥山雨,你在门口瞅啥呢?”靳文溪:“我瞅见一个拉黄包车的一直跟在我后面,到鼓楼街后,我停住脚,他就拐进鹁鸽市了。”

沙玉山:“你是说,有人跟踪你?”

靳文溪微微点了点头。

王泽田面上的神情有点紧张,嘴里却在问:“喝啥?”

沙玉山:“喝啥都中,随便。”

王泽田把目光对准靳文溪。

靳文溪:“喝‘清香雪’吧。”

王泽田转身压茶案后的架子上抓过一只精美的茶叶盒,正要掀开盒盖。“等等。”靳文溪伸手把王泽田手中的茶叶盒拿了过去。

王泽田:“咋啦?”

靳文溪手里抓着茶叶盒反复认真地看着,思索着什么。

王泽田继续问道:“有啥问题吗?”

靳文溪:“这是蒋委员长送的那个茶叶盒吧?”

王泽田:“是啊,咋啦?”

靳文溪又端详了一番后,把茶叶盒还给了王泽田,深思着说道:“春秋时期,魏将乐羊奉命攻打中山国,中山国把他儿子煮了,肉汤分了他一碗,乐羊坐在帐下悠然自得地喝下了那碗汤。当时举国赞叹,只有睹师不赞成,说:‘其子尚食之,其谁不食?’”

沙玉山听不懂,问道:“啥意思啊?”

靳文溪:“意思就是,所谓的‘大义灭亲’是中国成语中最肮脏的一个词儿,鼓吹这种精神无异于禽兽。”

沙玉山依旧似懂非懂:“老兄,你这是在说谁啊?”

靳文溪:“咱们眼望儿就面临这个‘大义灭亲’。”

沙玉山:“你的意思是,韩主席到了祥符咱不管,是不是就算大义灭亲?”

靳文溪点头:“是这个意思。”

沙玉山站起身来:“那你说的这个大义灭亲跟我冇一点关系,韩主席又不是俺家的亲戚,俺二半夜跑来,只是来给朋友帮忙。既然恁要大义灭亲,那是恁的事儿,别耽误我的瞌睡。”说罢抱拳,“告辞啦,回家睡觉!”

靳文溪笑了,抬手示意沙玉山坐下,说道:“二哥就是二哥,秉性就是壮,人物。你先坐下,我的话还冇说完呢。”

正在沏茶的王泽田,也抬手示意沙玉山坐下:“二哥,听靳主任把话说完中不中?喝茶。”

沙玉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端起王泽田沏好的“清香雪”,一口闷进了嘴里。而靳文溪却轻轻地把茶盅挨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品着。

靳文溪:“好茶就是好茶,不在名气大小,就像二哥恁家的牛肉,一出锅,味道就拿住了祥符城。”

沙玉山:“中了,老兄,咱都是来帮朋友忙的,你就说,韩主席这事儿咱咋弄吧。”

说一千道一万,大家都明白一个理儿,保住韩复榘就是保住了王大昌茶号,说别的统统冇用。尤其是对王泽田和靳文溪,他俩跟韩复榘都有直接关系,唇亡齿寒,其他人都属于为朋友两肋插刀,讲一把人物。但,有一点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凶险是要共同担当,不制订出一个周全的计划,对所有人来说,这种行为都是在跟官府作对,一旦失手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用祥符人的话说,靳文溪是个“老黄角”,意思就是他吃过大盘荆芥,见多识广,成熟老练,是个没有十分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的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靳文溪虽说是韩复榘的死党,但他与上层一些政要保持着良好关系,在韩复榘决定来祥符之前,他一直在与上层的一些政要通电话了解情况。当然,靳文溪会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进行自己的判断和分析。他经过一系列的分析和判断之后,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答应跟王泽田一起,走这步险棋,就算不为韩复榘,也为他自己。

刚才,就在靳文溪正准备出门来王大昌之前,蒋伯诚突然造访靳文溪的府邸,蒋伯诚来访的目的靳文溪心里可清亮,他是来探靳文溪的口风,试探一下韩复榘来祥符是不是会有变数。一番寒暄后,蒋伯诚还是那些老话,济南失守也怨不得向方(韩复榘字向方),冇重武器咋能守住?老日的远程大炮见天威胁济南,黄河南岸冇守住,是因为在紧要关头,李宗仁把委员长给第三集团军的炮团给调走了,冇大炮咋守黄河?济南、泰安、潍县落入老日手中也是不得已。蒋伯诚还说,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清亮,是李宗仁不人物,怨不得韩主席。戴笠到达祥符后,不是还当着艾三和负责会议保卫的地方官员们的面,说过“韩主席国之干城,蒋委员长倚畀正殷,岂可任意批评”的话嘛。当然,靳文溪和艾三都不会信戴笠的话,好听话谁不会说啊,靳文溪可明白戴笠说这番话,是让跟韩复榘一势的人放松警惕。靳文溪要做的是,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一定要设计出一个能让自己主公金蝉脱壳的方案,那才是当务之急。

靳文溪端起青花瓷盖碗,用盖子赶着碗里的浮茶,问沙玉山:“二哥,你手下可靠、可用的弟儿们有几个?”

沙玉山:“我手下的弟儿们都可靠,都可用。”

靳文溪:“酒可以倒满,话可不能过天啊。”

沙玉山:“我沙老二从不说过天话,也不爱逞能蛋。跟我混的弟儿们,个个都是你敢剁胳膊他就敢砍大腿的货。”

王泽田往沙玉山的茶碗里续水:“二哥这话,我信。”

靳文溪点了点头,问道:“有在火车站附近住的吗?”

沙玉山:“这么跟你说吧,祥符城里只要有人住的地儿,都有我的弟儿们,别说火车站附近,就是火车站里头也有我的人。”

靳文溪:“火车站里头?”

沙玉山:“对呀,眼斗就在火车站里头上班。”

靳文溪:“眼斗是谁?”

沙玉山:“北大寺的,俺是一教。”

靳文溪:“他在火车站里头干啥?”

沙玉山:“警局巡逻的。”

靳文溪想了想,说道:“那中,你问一下眼斗,每天压东边过来的列车有几趟?都是几点?列车在进祥符站之前,有没有啥办法让它停下来?”

沙玉山:“停下来?咋停下来?那是火车,不到站台咋可能停下来?”

靳文溪:“你只管按我说的去问。”

沙玉山:“中吧。”

靳文溪:“另外,你再问问眼斗,除了东货场外,还有啥地方能进出车站,就是离月台最近的地儿。”

王泽田:“咋?做火车站的活儿?”

靳文溪:“那里便于下手。如果事先能与韩主席有个默契,那就更好了。”

王泽田不解:“啥默契?”

靳文溪:“就是让车上的人跟咱配合。”

王泽田:“咋可能。”

靳文溪:“想法儿通知他们一下。”

王泽田:“他何必要来?他完全可以不来。他执意要来,咱就是提前通知到他,管用吗?”

靳文溪:“问题就在这儿啊。”

心里有了初步计划的靳文溪,此时此刻已经不再抱怨韩复榘了。靳文溪横下了一条心,他要组织祥符城内一切可以信赖的力量,绝不让他的主公遭到不测,他要利用火车站周围环境的便利,劫下火车之后,强迫火车司机把韩复榘乘坐的列车开出祥符。眼下最需要的,还是要让韩复榘提前知道这个计划。不管韩复榘认不认为来祥符会遭不测,也不管韩复榘同不同意这个计划,起码要让韩复榘有个心理准备,一旦祥符这边劫火车,就一定要配合,否则,祥符这边的人就是弄死,也冇用。

沙玉山站起,把身上的棉袄重新裹了裹:“明个一早,我就去北大寺找眼斗。我先回寺门了。”

靳文溪嘱咐道:“招呼点,路上要留意身后。”

沙玉山:“冇劈(没事),谁要敢跟踪我,看我不把他的屎给打出来。”

王泽田:“非常时期,还是要留神一点。”

沙玉山:“恁就放心吧。”

按照靳文溪的嘱咐,沙玉山准备第二天一早去北大寺找眼斗。沙玉山一走,靳文溪又喝了两泡茶,也告辞回去了。

靳文溪压王大昌回到住处,已经是9日的凌晨,他毫无睡意,在屋里踱步,然后摇通了电话。

电话那端传来韩复榘的声音:“你咋还没睡啊?”

靳文溪:“您不是也没睡吗?”

韩复榘:“看来咱是都睡不着啊。又有何想法?”

靳文溪:“司令,我知道无法再说服您,来就来吧,但是我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应该做到有备无患,起码要有个应对突发事变的准备吧。”

韩复渠沉默片刻:“你说,我听听。”

靳文溪并没有把自己制定的方案全部告诉韩复榘,只是讲了一旦发生变故,希望得到韩复榘一行的配合。而韩复榘听罢靳文溪的话后,陷入了沉思。电话那端的韩复榘,不能说靳文溪制定的这个方案多余,他只是觉得,即便蒋介石真要对他下手,也不至于选择在火车站那种地方。

电话里,韩复榘说道:“文溪,你别忘了,不管怎么说,第五战区是我韩复榘的地盘,祥符城也还是我的地盘,我这个第三集团军的总司令不是白当的。再说,那趟去祥符的列车上,还挂着我的铁甲车,上面还坐着我卫队的百十号人呢,他们都不是吃素的。”

靳文溪:“司令,眼下的祥符城,外有汤恩伯部防务,内有戴雨农手下控制,铁桶一般。李宗仁、白崇禧心怀鬼胎,程潜、刘峙眼里有水,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货们还少吗?司令,恕我直言,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孙桐萱都是个在摸哪头炕热的货。那些所谓的第五战区的司令长官,哪一个不是只扶竹竿不扶井绳……”“中了,说着说着又回到车轱辘话上去了。”韩复榘把靳文溪的话截断,说道,“这样吧,你先按你的想法部署,等我们乘坐的列车进祥符之后,见机行事吧,真要是如你所说,我韩复榘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不过咱俩有言在先,不到紧要关头,你和你的人不可莽动,一定要记住我的话!”“我明白,司令。”靳文溪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二半夜给韩复榘打这个电话,意在给主公打个招呼,以免他冇思想准备会措手不及的。他已经拿定主意,只要韩复榘乘坐的列车一进祥符火车站,他就下手将韩劫走,让汤恩伯和戴笠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变成个破棉花套子。

韩复榘在放下电话前问了一句:“王大昌那边咋样?”

靳文溪:“您指的是啥?”

韩复榘貌似随便地说:“茶叶生意啊。”

靳文溪心里当然清亮,韩复榘不是在指生意,是在一语双关,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一语双关:“司令,您亲家公的茶叶生意,好与孬是他们自家的事儿,我从来不问,每天我只管去喝恁亲家公的‘清香雪’,一天不卯。”

韩复榘依旧是一语双关地说:“‘清香雪’是好茶啊……”

放下电话后,靳文溪心里有点难受,压他的内心来说,他不只是为韩王两家的这种虚壳一般的联姻难受,同时也为“清香雪”难受,因为他心里清亮亮的,一旦韩复榘出事儿,王大昌茶号肯定是在劫难逃。冇了王大昌,何来“清香雪”?而韩复榘那一语双关“‘清香雪’是好茶啊”,是人与茶的合二为一,具象的话,指的就是那个不愿意去和他儿子圆房的儿媳妇王雪萍。

2.每章儿的事儿

王大昌,在卖茶,

满屋飘香茉莉花。

招牌大,被人夸,

祥符城里就数它。

王掌柜,满脸傲,

嫁出姑娘偷着笑。——选自河南茶谣

韩复榘提到“清香雪”,不由让靳文溪想到一段往事。

每章儿,仅读过三年私塾、年仅十四岁的王泽田,在河北冀县,因为生活所迫,独自窜到北平大栅栏的元昌茶号当学徒。王泽田压小机灵,聪明好学,三年学徒他只用了两年便当上了店员。民国二年,他十九岁,那年初春,隆裕太后病逝,因为元昌茶号与宫中隆裕太后一亲信太监有生意纠缠,那太监把自身的一些债务转嫁到了元昌茶号头上,迫使元昌茶号遭到官府和债主施压,声名受损,生意惨淡。北平冇法儿混下去了,于是,王泽田在一个河北老乡的建议之下,来到了祥符。经过一番考察之后,聪明的王泽田,决定在祥符城独立门户,开一家茶号。

王泽田睖中(河南开封方言,意思为“相中,看中”)祥符开茶号的根据是,祥符地处中原,是个做茶叶生意的绝佳之地。因为中原不是盛产茶叶的地儿,祥符城里本身茶号就不多,茶叶的制作与供应来自南方。虽说祥符不产茶,但祥符是中原重镇,历史上的水旱码头,人口密集,商贾扎堆,尤其是这种历史厚重的老城,人懒散,历史给这座城市留下的灾难,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把啥看得都无所谓,享受悠哉生活的人较多,喝茶,泡澡,遛狗,喂鸟,别管烟酒茶品质如何,均是生活在这座老城里的人最基本的享乐。王泽田选择在祥符开茶号,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就是一种感觉,他发现,河之南与河之北一河之隔,却有一种让他匪夷所思的发现,河之北的人压一千年前就喜欢窜到河之南来弄大事儿。尤其是河之北的赵家,逐鹿中原在祥符建立北宋,直到今个,祥符城里仍游荡着一股股河之北人的气息,达官贵人、小商小贩遍及祥符城。用王泽田河北老乡的话说,这地儿,不管弄啥,人只要不懒散,肯吃苦,咋都好混。

说归说,其实并非河北老乡们说的那么好混,一点也不好混,既然在祥符城花上百块大洋扎下了摊儿,不好混也得混,就像一千年前的赵匡胤们,不下血本能在这儿稳坐金銮殿?一个茶号所面临的江湖,同样凶险,同样难混。但,还是被王泽田这个河之北的人,一点一点硬给混出来了。讲到底,打盆说盆,打罐说罐,干啥吆喝啥,空有王大昌一块高悬的招牌不中,还得靠好茶叶来混世,冇令人信服的好品牌,冇能拿得住祥符人口味的好茶叶,你招牌上的“王”字写得再大也“昌”不起来。

王泽田决定用花茶做王大昌的品牌,是在公元1916年,也就是民国五年。因赵倜剿灭白朗(河南起义军领袖)有功,袁世凯任命陆军上将赵倜为河南督军兼河南省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驻节祥符。此人因为在老家当药铺学徒时,主人令其入塾馆为主家少爷陪读,所以识文断字,在少年时代流落天津以代写书信为生的时候,被清毅军主帅马玉昆发现留用。马玉昆爱喝天津正兴茶铺的茉莉花茶,赵倜冇少跑腿去正兴茶铺买茶,日子一长,也养成了喝茉莉花茶的习惯。之后,在赵倜兵戎生涯中,不管是随毅军去朝鲜打仗,还是在京津铁路抵御八国联军,还是护送慈禧和光绪逃离北京,还是奉袁世凯之命进驻陕、晋、豫一带,还是在河南与白朗作战,不管到哪儿,不管战事多吃紧,不喝上茉莉花茶,他翘急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打不了仗,东跑西颠,升官发财,他还就认定了天津正兴茶铺的茉莉花茶。

王泽田在北平学茶的时候去过天津,“正兴茶铺”的茉莉花茶也喝过,可他冇觉得好到哪儿去,或许是和不同人喝茶的口味有关。他认为北平老字号“吴裕泰”的花茶还是一流,甚至刚刚兴盛起来的“张一元”的花茶,都要比“正兴茶铺”的花茶好。不过有一点王泽田心里清亮,只要“王大昌”窨制的花茶能迎合这位新督军的口味,祥符这个码头他就算踢开了场子。为此,他专门又跑了一趟天津,通过熟人找到“正兴茶铺”的一个伙计,想混进他们的作坊里偷学点稀罕,谁知“正兴茶铺”那个伙计笑着对他说:“您大老远跑来,不易,可您也知道,咱们这行里有句话,‘宁可请您吃顿饭,也不让您看一看’。”就这,他在天津被请吃了一顿“狗不理”包子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天津。求人不如求己,他决定自己干。于是,王泽田压天津打道直接去了杭州。正值伏天,是窨制花茶最好的季节,他决定用西湖龙井当茶坯,窨制出一款王大昌茶号自家的花茶品牌,获取父母官的欢心,占领中原市场,一举两得。

那年夏天可真叫个热,王泽田在杭州龙井村租了间房子,觅(雇)了俩人,顶着高温,开始窨制属于自己的花茶。虽说江南是茉莉花的产地,花的价格和茶坯的价格却都不便宜,对王泽田来说是咬牙硬挺。立秋之后,他把在杭州窨制完的茉莉花茶带回祥符,邀了一帮在祥符的河北老乡,来王大昌品尝他窨制的茉莉花茶,获得了交口称赞,都夸比天津“正兴茶铺”的花茶味道好。王泽田眉飞色舞地对一帮河北老乡说道:“‘宁可请您吃顿饭,也不让您看一看’,今个俺请诸位吃顿饭!”为庆祝王大昌首款茉莉花茶窨制成功,王泽田在祥符城里最著名的“又一新”饭店,请河北老乡们大吃了一顿。席间,有一在祥符做蔗糖生意的老乡,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他可以托督军府里的朋友,把这款花茶沏到赵倜的杯子里去。这下正中王泽田的下怀,他巴不得。

别说,这位河北老乡还真不是酒喝大了吹牛,他那位在督军府当差的朋友,还真把王泽田窨制的茉莉花茶,泡进了赵倜的杯子里。据督军府传出的说法,赵督军皱着眉头使鼻子闻了闻茶碗,然后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小口,随后重重地把茶碗往桌上一蹾,撇着嘴上的八字胡说了一句:“这也叫花茶?糊弄鬼啊!”

整整一夏天的奔波、汗水、辛苦、银子,全白搭了,就换来这么一句被赵督军腌臜的话。王泽田心里不服的原因,并不是他这一夏天所付出的一切,换来赵督军这当头一棍,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不是不懂花茶,尽管他没能进到“正兴茶铺”的作坊里瞅上一眼,但整个茉莉花茶的制作工艺他还是了如指掌,窨制的次数、时间、花与茶的比例,他全都是按照规矩来的,他做的这款茶咋着也不可能狗屁不是吧。而且,在把自己窨制的花茶送进督军府之前,除了让祥符城里的河北老乡品尝过之外,他还请郎九爷品尝了。那郎九爷可是个口无遮拦说话不打脸的主儿,要论喝花茶的道行,郎九爷不在赵督军之下,用郎九爷的话说,自满族入关后,不管哪一旗,喝花茶都是他们的首选。郎九爷品尝王大昌窨制的花茶第一口时,那脸上的德行不亚于赵督军,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委实让王泽田吓了一跳。郎九爷说:“天津‘正兴茶铺’的花茶,压根就不在谱,有点说道的那还是北平的‘吴裕泰’,可恁王大昌的这款花茶,第一口就把‘吴裕泰’打回到1887年以前去了。”郎九爷的意思是说,“吴裕泰”创办于1887年,也就是说,根本不带“吴裕泰”玩儿。

赵督军再挑剔,也不至于到喝不出好孬这一步吧。问题出在哪儿呢?业内的人都明白,花茶窨制,花为主,茶为辅,花的产地往往是起主导作用的。难道是花不中?也不对啊,江南是茉莉花的主产地,浙江的茉莉花不亚于广西的茉莉花,甚至有不少行家还说,浙江比广西的茉莉花味儿更好,香气更正。据王泽田所知,天津“正兴茶铺”用的也是浙江的茉莉花啊。

王泽田跟茉莉花茶较上劲了,此时此刻,他已经丢掉讨好赵督军的初衷,而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要证明自己,非得做出一款让所有人一喝就能样中的茉莉花茶。说到底,王泽田是着魔了。就在他成日愁眉苦脸,为茉莉花犯愁的时候,一天,艾三晃着膀子来王大昌喝茶,当着了魔的王泽田又跟艾三叨叨起茉莉花时,艾三突然想到了啥,端着茶碗的手在空中停住,半天冇吭气儿。

王泽田问:“咋啦,三哥?”

艾三眨巴着眼睛:“等等,茉莉花是吧……”

王泽田压艾三的脸上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盯着艾三问道:“三哥有何高见啊?”

艾三:“我还差点给忘了,俺寺门有一个货,他家院子里,种的就有茉莉花。”

王泽田:“嘿,我当是啥,祥符人家的院子里,种茉莉花的多着呢,不管使。”

艾三:“他家种的可不是一般二般的茉莉花。”

王泽田不屑地说:“三般?”

艾三:“哥哥不跟你打麻缠,你要有兴趣,抽空哥哥可以领你去瞅瞅。”

王泽田:“茉莉花也分品种和产地,你说的那货,他家到底种的是啥茉莉花啊?”

艾三:“这我说不清,不懂,去了让那家主人跟你说。”

王泽田是抱着有一搭冇一搭的心理,跟着艾三去的寺门。

艾三领着王泽田去看茉莉花的这家主人叫李布力,他家住在清平南北街的最北头,是一座三进院,进到院内绕过影壁墙,上房坐西向东,南北两排厢房,院子不小,院内的空地种满了花花草草。

李布力大高个,人长得可排场,白净子脸(皮肤白),大眼睛,深眼窝,眼珠子还有点发蓝,猛一看有点不像中国人。

在来李布力家的路上,艾三就把李布力家的一些情况告诉了王泽田。艾三说这一家人很膈赖(不好打交道),虽说祖辈住在东大寺门,但很少和寺门跟儿的街坊四邻打交道,至今也不愿意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艾三说,他们艾家和李布力家,都是一千多年前压耶路撒冷来的,他们的祖上都是犹太人。王泽田不解地问艾三,犹太人咋窜到祥符来了?艾三笑着说,一会儿你见到李布力,你不问他都会告诉你的。艾三还说,在东大寺门,除了艾家,李布力这一家人基本上不和任何人来往,用李布力的话说,自打摩西领着他的乡亲出埃及后,犹太人就跟穆斯林不玩了,艾三却不止一次骂李布力:“去球吧,你还真把自己当犹太人了,记住,你是中国人!”

王泽田第一眼看到李布力,就觉得他确实不像中国人。

果不其然,当艾三把王泽田给李布力做了介绍之后,李布力立马就滔滔不绝地给王泽田批讲起他们李家的来龙去脉,压摩西领着犹太族群咋样历尽艰辛出埃及,一直讲到宋朝皇帝咋给来到祥符的犹太人赐姓赐地建教堂,批讲得满嘴吐沫星子,直到把艾三听得不耐烦了。

艾三:“布力,今个王掌柜是来看恁家茉莉花的,你给批讲批讲茉莉花中不中?”

李布力瞅着王泽田问道:“咋,恁王大昌想做茉莉花茶?”

王泽田:“听三哥说,恁家的茉莉花跟其他地方的不太一样,挺好奇,我就想知道咋个不一样,你老兄给讲讲呗。”

李布力:“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给我说说,这茉莉花的祖宗在哪儿?”

王泽田摇头:“不知。”

李布力:“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咱中国的茉莉花茶,祖宗是哪个朝代?”

王泽田摇头:“我还不知。”

李布力:“你啥都不知,还做啥茉莉花茶。”

艾三不愿意了,用手指着李布力:“你这货,跟谁都是抬杠挺头别折屌。人家要知,还用我领着来找你?别拿架儿,赶紧说,再不说我就烦了!”

别说在寺门,就是在祥符城,是家不是家都怯艾三的气,就连满身玩意儿的沙玉山,见了艾三的面,不叫声哥还不说话呢。李布力虽说傲气,在艾三面前他也得嘬住,尽管他俩的身上都流着犹太后裔的血,可在祥符这块地面上,又有多少外族人变成了祥符人,根本冇人理睬你是压哪儿来的,祥符人恭维的,都是那些有钱有势、有头有脸和混得有模有样的人。

一瞅艾三有点恼了,李布力不敢再摆谱,规规矩矩开始给王泽田批讲起他家院子里种的那些茉莉花。

按李布力的说法,茉莉花茶的起源压根就不在中国,原因很简单,茉莉花这个花种是舶来的,起源于阿拉伯和印度一带,中心栽植地在波斯湾一带,是宋代经他们犹太人之手带到中国来的。李布力的论据也很简单,因为茉莉花茶最初产于宋代,他的依据就是,眼望儿他家院子里种的这些茉莉花,一代传一代,人去了花还在,只要种子冇变,本质就不会变。当然,人和花还是有差别的,就像李布力这个人一样。

听罢李布力的这一番话,艾三笑着对李布力说:“咱属于嫁接,转种了,恁家的茉莉花还冇转种,对吧?”

李布力:“咱不转种也不中啊,俺妈是汉人,俺姥姥是满人,不管咋着,都说我还有这么点亚伯拉罕子孙的模样。三哥,你的模样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喽。”

艾三:“我说的是祥符话,吃的是捞面条,喝的是胡辣汤……”

李布力:“错!胡辣汤也不是咱这儿的,也是压游牧民族那儿传过来的,胡辣汤胡辣汤,胡人喝的汤。再说,胡椒的发源地在印度,和茉莉花一样是外来户!”

艾三:“你这货,说你是个犟劲头,一点都不亏你,说啥你都能扯到国境线外面去,你就是个卖国贼嘛。”

李布力:“三哥,我说的这是事实……”

就在李布力和艾三抬杠的时候,王泽田则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院子里的茉莉花,他好像真的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王泽田:“哎哎,二位,这花好像就是不太一样啊。”

李布力不以为意地说:“大惊小怪,本来就不一样。”

经王泽田仔细观察,李布力家院子里种植的茉莉花,与浙江、福建一带的茉莉花不一样。同有单瓣、重瓣之分,同有单叶、复叶之分,同有红、白两种之分,李布力家院子里的茉莉花却冇那么大,但花色却显得很重,一闻,除了茉莉花固有的那些香气之外,还混杂着淡淡灌木丛的味道。用李布力的话说:“纯种茉莉花和纯种人一样,不在人多势众,俺家这纯种的茉莉花,一枝花就能让整间房子香气弥漫,让人在大夏天还觉得皮肤凉爽,心旷神怡,把夏天当成秋天,我一点也不吹牛,恁是不是有这种感觉?”

王泽田:“老兄,我能不能买一点儿恁家的茉莉花?”

李布力:“王掌柜想用俺家的花窨茶吧?”

王泽田:“我想试试。”“不中不中不中……”李布力摆着手连连说着“不中”,“不是我不卖给你,是俺家的花压根就不卖。”

王泽田:“为啥啊?”

李布力:“你想想,俺的先人们把它带到这儿容易吗,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印度和阿拉伯的茉莉花啊,俺家这是地地道道、纯纯正正的波斯湾茉莉。”

艾三:“中啦,别再一般二般了,你撅屁股我还不知你屙啥屎,你就说要多少钱吧,朗利(爽快)点儿。”

王泽田:“三哥说得对,你老兄只管说个价钱吧。”

李布力:“恁瞅瞅,乡里乡亲,街坊四邻,一说钱多丑气,不是钱的事儿……”

艾三:“不是钱的事儿是啥事儿?捏住半拉装紧(假正经)可不像恁犹太……哦,可不像咱犹太人啊,对咱犹太人来说,就是钱的事儿,一碰住买卖上的事儿,眉毛都是空的,盘算得可清,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李布力脸上有点挂不住:“三哥,咱能不能含蓄点儿。买卖上的事儿归买卖上的事儿,情分还是要讲的嘛。王掌柜这不是你领着来的嘛,我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一院子的茉莉花嘛……”

艾三:“就这,该咋喽咋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经地义,废话少说,布力,你开价吧。”

干净朗利脆,王泽田一股脑儿,把李布力家一院子的茉莉花全给买了,可不便宜,比浙江金华和江西婺源的茉莉花贵出了近一倍。付罢钱后,李布力答应,第二年清明前,把这些纯种的波斯湾茉莉全部移植到王大昌的后院里。

不管啥活儿,就怕钻挤(用心)。憋着一股气儿的王泽田,对茉莉花茶的钻挤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当艾三通过督军府的朋友,再次把王大昌的茉莉花茶冲泡进赵倜的盖碗里时,并冇告诉赵倜,这款花茶还是王大昌的。赵督军端起盖碗闻了闻,呷了两口,眉头紧蹙,随后是满脸的展样,他又呷了两口,不由频频点头,放声夸道:“好茶出自好花,好花窨出好茶!”当赵督军得知,这款花茶还是王大昌专门为他窨制的后,顿时惊喜中透着惊讶。那天,喝罢王大昌花茶的赵督军,墨兴大发,命令侍从铺上毡子,提笔润墨写下清代王士禄的《茉莉花》诗句条幅——“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开。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据说,赵倜写罢装裱后,挂在了自己屋里。

赵督军喝王大昌的茉莉花茶,自写条幅挂在了他督军府墙壁上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王泽田的耳朵眼里,又很快在祥符城茶叶行当里蔓延开,一时间王大昌的茉莉花茶成了抢手货。压秋天到冬天,王泽田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王士禄那首《茉莉花》的诗句。于是,他决定把这款茉莉花茶的茗号定为“清香雪”。定这个茗号出自两个原因。一是督军赵倜的认可;二是在那年冬天,他的大妞儿出生后取名王雪萍。其实,这两个原因是一个出处,还是来自清人王士禄那首《茉莉花》的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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