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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2 10: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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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德发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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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缱绻与决绝试读:

第一卷

第一章

许多年来,天牛庙及周围几个村的人们一直传说:宁家的家运是用女人偷来的。

和许多民间传说一样,宁家发家的故事也在庄户人一代代的口耳相传中衍化成若干种版本。但不同的只是枝叶,故事的主干基本上没有多大变化。在故事的开头,宁家在天牛庙还只是一个外来户,一个叫宁三的年轻汉子正跟他妻子和两个闺女窝在天牛庙村头的一间破屋里。这宁三来自北乡,生下来就是一个穷光蛋,小时给财主家放牛,长大了就在那家扎觅汉,也就是做长工。可是这个宁三不安分,干了两年竟把人家的丫鬟拐走,跑出二百里地来到这天牛庙,因为这庄的首富费麻子是他的表姨夫。费麻子收留了他,给他一间破看场屋子,又拨了几亩地给他种,宁三就与那丫鬟安下身,时间不长生下一女,一年之后又生下一女。这时候的宁三还平淡无奇,因为费麻子虽然收留了他,却没将他和其他佃户另眼看待,每到庄稼登场,费家派去收租的管家斤是斤两是两,没有丝毫的含糊。宁三拖家带口,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让宁三改变自身及后代命运的契机,是他在某一年某一天遇见了一个醉汉。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的,传说不一样,有的说宁三正在地里锄草,忽遇一个走得歪歪扭扭的老汉向他要烟抽;有的说宁三正在河边挑水,忽遇一个老汉向他讨水喝。但不管怎样,就像一条河在某处分成许多细流,流到某处又汇成一股一样,这个故事后来都如是说:这个醉汉是风水先生,他酒后吐真言,告诉了宁三一个不该告诉的重大秘密。他向宁三讲,他已经把他平生发现的最好的一穴坟地给了他平生最喜欢的人。宁三问给了谁,先生朝东边山上一指,说是刘罐子的娘。宁三认识刘罐子,那是给费家看山的一个青年,长年跟他娘住在山上,昨天刚听说他娘死了。先生醉里咣当地说,死得好呀,人老了就该死呀!想想她年轻的时候有多好,把我迷得整天往她家跑,她男人把我的头打破了我也不改。可是如今她老了,老得叫人没法看啦,你说她不死干啥!不过,咱没忘了她的情分,咱挑了那穴地,让她儿子跟东家要来埋她,也算对得起她啦!这时宁三就问占了那穴地有啥好处,先生摆着手说:你等着看她孙子吧,不竖旗杆才怪哩!在醉汉走了之后,宁三立马去了东山。他果然在山前看到了一座新坟,刘罐子正一个人坐在坟前。宁三去打量小伙子,也怪,小伙子脸上竟没有丧母之人应有的悲容,相反的是却有一片隐隐的喜色,他就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疑了。看看坟,再看看小伙子,他心中像闪电一样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叫他的妻子去了山上。

故事讲到这里容易出岔子,而且在近百年来无数次的讲述时总是有人献疑。说宁三真不要脸,怎么能使出那一招呢?但讲述者总是像真理在握者一样面不改色,从从容容言之凿凿。他们讲,你认为宁三读过圣贤书,知道何以为羞何以为耻?况且,他那个老婆是丫鬟出身,一准不是正经玩意儿。有的讲述者甚至肯定地说,那丫鬟其实早跟财主家少爷玩过了,是少爷玩够了把她蹬了,她才又贴上了宁三。这么一讲,宁三老婆上山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小女人上山后,就跟刘罐子睡了。这当中的过程众说纷纭。在对这一过程的讲述中,众多讲述者无不将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有的说那刘罐子打了多年光棍,见小女人送上门来如喜从天降,立即与其滚在一起,将一粒无比金贵的种子播于小女人腹内;有的说刘罐子因生母刚刚辞世有所顾忌,小女人施展了万般手段方将他俘获,使宁三的计谋得逞。而故事讲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刘罐子过了不久娶妻生子,十八年之后儿子还像老子一样是个看山佬,便找老风水先生问缘故。老先生也觉得蹊跷,便反复盘问刘罐子当年的经历,问清楚之后扼腕长叹:唉,贵子早叫你扔了,你还找我做啥?!刘罐子似有所悟,于是到村里看宁三家的情景,而这时显示宁三的儿子中了举人的旗幡已经高高飘扬在宁家门前了……刘罐子大悔不迭,走回山里躺倒,两月没起床,郁郁而终。

这就是宁家的发家传说。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宁家祖上曾出过一个进士,后来放了个山西介休县知县,这确是事实。那个叫宁参的宁家先人也真是个好样的。他虽出身贫寒,可六岁的时候就在大街上拿着木棒写字。这天又写了半街面子,正巧费家老爷从那里走发现了,见沙土上的字挺像回事,就暗暗称奇,遂让宁参念给他听。不料宁参擦一把鼻涕说他不认识。老爷说,你不认识怎么会写?宁参答曰:看了人家门上贴的对联,学着写的。费家老爷这一回是吃惊了:了不得,不会念就把字记下了,这孩子不是神童又是什么?慌忙找了宁三商量,让这孩子到他家陪少爷读书去,束脩之类概不用宁三出。一进私塾,这宁参果然不同凡响,用先生的话说,他读书不像读而像“吃”,不出几年,“四书五经”吃了个透,十八岁上中举人,二十一岁中进士。到二十六岁上放了县令,七八年后就在家中置地三十顷。要不是他三十六岁上得伤寒死去,宁家的家业还要庞大。可惜,宁家只出了个宁参。他的儿孙们也都读过书,但没有一个成器。而且,在宁参之后他家还有过一次神秘的大火,一下子使家势颓败了。人们传说,这是那个老风水先生见自己的心血没让相好女人得济,一气之下做的手脚。具体的办法,是在宁参家门口的旗杆周围暗暗下了若干支桃木钉,将宁家的运气给破了。也有人说,让老风水先生做手脚也是费家的意思。宁参能入学念书全靠了费家,可是宁家却忘恩负义,宁参挣了钱回家置的地,大部分是从费家手里夺去的,让费家在天牛庙村的地位一下子跌了下去,如此这般,费家还有不报复的理儿?

不知老风水先生另外做没做手脚,宁家还有这么一个怪事:辈辈不发长子。哪一辈上分家也是长子分得多,但过着过着老大就赶不上他的弟弟,不是早亡就是穷下去。所以,长子这一支就像漏水的管子,不知不觉就让宁家的家产减了下去。到了宣统二年,宁家的长房又一次分家时,身为长子的宁学祥虽比他的弟弟多分三成的家产,但也只有地五顷、牛五犋了。

出事的那天是民国十五年腊月初七。那天天气很好,一大早,宁学祥就背上粪筐往村外走去。他今天要去四里外的王家台。后天他的大闺女绣绣就要出嫁了,昨晚上他数算了一下,那个庄的八家佃户中还有三户没有送贺礼,想了想,这三户都是挺妖翘的,交粮拨工从不那么顺妥,很有必要去催一催。平生第一回送闺女,喜果子无论如何要多一些,这样老子脸上也显得光彩。这是一。二一桩,也是别让这些狗东西坏了规矩——东家办喜事,种地户子在那里装不知道,这算啥事儿?

宁学祥这么想着就走到了围子的西门。此时,有一人半高的两扇柞木围门已经打开,看围门的两个年轻汉子正袖着手蹲在墙根晒太阳,见了他便打招呼:“大老爷出门?”宁学祥似睬不睬地用眼睛扫了一下他们,便走出了门去。这些看围门的都是青旗会的人,是受他儿子宁可金管的,他身为宁可金的老子,自然不必跟他们客气。

出了门,宁学祥见墙外有一摊人屎正顶着霜花,便放下筐,用铁打的四股粪叉将它拾了起来,背上筐,又接着走。走路背粪筐是宁学祥的老习惯,他不像别的财主,走路甩着两只空手,甚至还让觅汉用车子推着。他知道粪的用处,那是能变粮食的东西。就像人死了变鬼,鬼再托生为人一样,粪和粮食也是互相变来变去的。粪是粮之鬼,粮是粪之精。当东家的,这个理儿要明白。宁学祥一边拾着一边走,二里路走下去,粪筐已是沉甸甸的,筐沿儿硌得尾骨根有些疼。路边就是他的地,但他不去倒掉。因为这是租出去的地。租出去的地就没有必要由他去投肥,肥料是佃户家出的。一直走到一块自己带领觅汉种的地,他才去深挖了一个坑,将那些粪埋在了里面。

到王家台走了走,宁学祥生了一肚子气。这三户竟然都还没置办贺礼。宁学祥问他们知道不,他们都说知道,说完了却低着头叹气。王老六的老婆还背过身子去擦眼泪。宁学祥心想,甭给我来这一套。不管怎么说,你种我的地,我闺女要出嫁了,你也得给我送两包喜果子去。不送的话,来年还想不想种地?这话他没说出口,只把它写在脸上。佃户们看了,最后都说:“老爷你回去吧,俺今明两天一定到您家去。”宁学祥见他们如此说,便道:“其实我也不想来说这事,我是怕人家笑话我:闺女出嫁,没人送喜果子,宁学祥是咋混的?你们去送,也不用送太好的,桃酥、羊角蜜什么的太贵,三角果就行呵。”说完就走了。

在回来的路上再拾一摊牛屎的时候,宁学祥看见了从自己村里飞快跑来的觅汉小说。当小说上气不接下气地将那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一直跟宁家长子们作对的厄运来了。

那事情发生得让宁家全家都感到不可思议。在宁学祥走了之后,宁学祥的老婆田氏便开始带领儿媳妇莲叶和办饭的李嬷嬷为绣绣出嫁的事忙活。田氏是个疼孩子的女人,对闺女的事半点也不马虎。她先是将早已为绣绣准备好的被褥再检查一遍,看被角上应该拴缀的枣和栗子是否弄好,又拿过一串钥匙,将陪送闺女的橱子、柜子上的锁逐个投了一遍,看是否有不好开的。这空当,绣绣正和妹妹苏苏在玩一个锃亮锃亮的电把子。那是她们的哥哥刚从城里买来陪送妹妹的。那玩意儿是奇怪,也不装洋油,亮起来却那么刺眼。苏苏拿着它往李嬷嬷的眼上照,照得李嬷嬷直眯眼笑。她伸着手说:“大小姐二小姐,也叫俺看看!”苏苏就递给了她。李嬷嬷接过去看了两眼说:“省着点吧,甭叫它亮了。”说完就用嘴吹。见吹不灭便急了,说:“这可怎么办?插到水盆里淹死吧?”将宁家几个女人逗得直笑。

这时候,觅汉小说到后院说,又有人来送果子,田氏便放下手中的钥匙去了前院。那里的檐下,果然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站在那里,手里提了四个红纸糊出的小匣子。田氏见有些面生,让她们进屋后就问是哪里的。四十来岁的女人说,她是葫芦沟的,男人叫张贯礼,跟她来的是她的闺女。她家借了老爷家的钱,至今还没还上,今天听说大小姐的喜事,就上门来贺了。田氏想想,似乎听男人说过葫芦沟张贯礼借钱的事,就把她们提来的果子收下了。收下时,她将四个喜果匣子都暗暗掂了一掂。喜果匣子是木头钉成又用红纸糊起来的,不到吃时不打开,有些刁钻人家往往作假,里面不装果子却装地瓜干甚至小石头。前几天田氏已经掂出了五户,均是当场撕开让他们丢脸。今天这四匣不轻不沉,晃一晃声音也对头。田氏心里满意,就让李嬷嬷泡茶。年长女人摆摆手说:“甭泡了,俺不渴。太太,俺早听说大小姐长得仙人一般,可俺从来没见过,能不能叫俺看一眼?”田氏听了这话心里挺熨帖,就说:“看去吧。”接着示意李嬷嬷带她们去。然而就在她们刚进后院片刻,只听那里传出绣绣让狗咬了一般极度恐惧的嘶叫。田氏急忙跑出去,便看到了如此情景:那两个女人正架着绣绣向外走,老女人提了把菜刀,小女人则提了把盒子枪——原来这是两个女马子!田氏立即母狼一般扑上去:“放下!快把俺闺女放下!”两个女匪哪里肯听?小女人飞起一脚,将田氏踢翻在地,然后拉着绣绣出了大门。田氏爬起身,向站在那里打哆嗦的小说叫:“你这个驴杂碎,还不快找人撵!”小说醒过神来,直着脖子喊:“少爷!少爷!”莲叶哭着道:“少爷到东山打兔子去了。”田氏说:“那就叫二老爷!”小说便一溜烟跑出门去。这边,一窝女人都坐在院里号啕大哭。约有两袋烟工夫,二老爷宁学瑞、小说和村里另外一些人来了。田氏没看见绣绣,咬牙切齿骂:“你们这帮窝囊废!”宁学瑞喘着粗气说:“他们在村后有七八个人接,长枪短枪的,咱能靠得上去?嫂子,快打赎人的谱吧。人家说了,他们是杜大鼻子的人,让咱们快拿五千块上公鸡山。”“五千?”田氏立时背过气去。这边,李嬷嬷与莲叶对田氏又喊又捶,小说便急忙跑向了王家台……

宁学祥是哭着回家的。进院后他扔掉粪筐,径直跑到后院闺女住的屋里。一看果然不见绣绣,只有满屋子嫁妆和红红绿绿的陪嫁物在那里,就老牛一般地吼唤:“绣绣!绣绣!”叫过几声,索性倒在地上捶着胸脯子骂:“杜大鼻子我操你亲娘!我操你祖奶奶!”众人从前院奔来拖他他也不起。

杜大鼻子这一手也确实够狠的。架票,莫过于架财主家那已经定亲但又没出阁的黄花闺女。这叫“快票”,要价高,而且来钱快。被架闺女的家中一般是当天就会送钱领人,因为闺女在山上过了夜,婆家就不要了。宁学祥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遭这么一家伙。五千,五千!宁学祥躺在那里,心里如猫咬一般。因为这个数目如一把锋利的钢刀,冷森森地砍向了他保持了二十多年的雄心壮志。

还是在十多岁的时候,宁学祥就不相信他会重蹈宁家历代长子的覆辙,决心要让人们在他身上看到另一番景象。分家分了五百亩地,他并没感到满足——光啃家底子算啥本事?人生在世,不把家业弄大一些就白披了一张人皮!他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他这辈子,手中的地无论如何也要弄到十顷,奔一个大数!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这些年来真是呕心沥血。别的财主都请管家的,他却不请,他不相信一个外人能诚心诚意给你出力为你理家。所以这些年来,在家理账,出外收租,都是他一人操劳,农忙时候,他还亲自带领长工干活。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挣,一点一点地攒,能置地的时候就置上几亩。十几年下去,他宁学祥的地已是多了一百二十几亩了。与他相反,他弟弟宁学瑞的家境就不如他。他自己不出大力不说,最要命的是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整天吃喝玩乐不干正事。如今,他们分家时的地已经是三停去了一停了。可是怎能想到,那狗日的马子就瞅上我宁学祥了呢?五千,这除了拿光家中所有的现钱,还要卖上将近一百多亩地呢!

哎呀哎呀!宁学祥在地上狠狠摔了几摔腿。

就在众人无奈之际,一个四十岁上下、清清秀秀的女人来了。这是费左氏,绣绣的婆家嫂子,一个有奇异德行因而在村里极受敬重的女人。她站到宁学祥身边叫道:“大叔,光哭不中用呀,快起来想想办法吧。”宁学祥听见是这女人叫她,便顺从地止住哭,抹抹腮边的眼泪鼻涕爬起来了。

待宁学祥坐定,费左氏开口道:“大叔,咱那喜事后天就到日子了,俺文典兄弟今天就从临沂回来,你说绣绣的事咋办?”宁学祥抬起泪眼看了她一下,嘟噜着一对腮帮子没吭声。宁学瑞说:“哥,快凑钱吧。我家还有一百来块大洋,我把它拿来。”说着就要走。宁学祥却说:“慢点。那点钱好做什么?别的咋办?”宁学祥说:“再想办法呀。”田氏说:“快把咱家的拿出来。”宁学祥冲老婆把眼一瞪:“你能拿多少?”田氏说:“不够再找人借呀!”她对费左氏说,“她嫂子,你家能帮一点吧?”费左氏说:“行,俺拿二百。”田氏很有信心地向男人说:“这么七凑八凑的就行呵。再不够,就到褚家庄找褚会长借,他家借三千也能借出来。”宁学祥立即咬着牙道:“你就知道借!借了就不用还啦?”田氏一听,便不敢作声了。

费左氏正要再开口说什么,少爷宁可金一手拿猎枪,一手提了两只野兔子,虎里虎势地蹿进了门。他问道:“绣绣是叫架去啦?”田氏哭道:“这还假啦?你个贼仔也不在家里看家,死到山上干啥呢!”宁可金把腮帮上咬出道道筋棱,跺着脚说:“我查查今天谁看北门,我把他们治死!”莲叶说:“你治死他们也没用,她们说是葫芦沟的,谁能认得真假?”宁可金转转眼珠说:“我去找褚会长,叫他把青旗会集合起来上山!我要亲手抽了杜大鼻子的筋,把绣绣抢回来!”宁学祥点头道:“这法子行!这法子行!”宁可金便一转身走了。宁学瑞瞅着宁可金出了门,摇摇头道:“这个法子够呛。这不是守围子,这是上山,褚会长不会动手的。”费左氏说:“二叔说得是,这个法子一准不行。”田氏又哭起来:“这可咋办呢?他爹,还是快借钱吧!”宁学祥却道:“等等可金,等等可金。”众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便坐在那里长吁短叹地等。

等了一会儿,门外忽有一个老汉探头探脑。细看看,原来是红鼻子封二,莲叶便问:“有事?”封二便擦一把鼻子畏畏缩缩地走进来,弓腰站在那里瞅宁学祥。宁学祥大声说:“有事说呀!”封二老汉笑一笑,吞吞吐吐道:“老爷家摊了事,不打算卖地?”宁家一帮人听了,都瞪着眼瞅他。宁学祥哆嗦着腮帮子问:“你买多少?”封二说:“买一亩吧。我有现钱。——哎,你要多少?”说着就把手插进了怀里。宁学祥猛一拍桌子:“我要你娘的!”莲叶说:“还不快走!”小说便上前推他。封二莫名其妙地叫:“你家不卖地呀?不卖地拿啥赎人呀?”但他直到被推出大门外也没得到回答。

封二刚走,宁学祥的远房兄弟宁学诗来了。这人上过几年学,通晓文书尺牍,常在村里给人代笔办事,尤其是爱做买卖土地的经纪人,因而得一诨名“土蝼蛄”。他先开口安慰了大家几句,然后问:“学祥哥,打了个啥谱?还不快往外卖地?村里不少人都找我,叫我来问问你。要办的话,我给你找主。”听了这话,宁学祥气得脸都青了。他用指头点着宁学诗说:“你还算是宁家的人?你就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宁学诗也莫名其妙,说:“你不卖地?你有钱是不?”宁学祥一挥手:“有钱没钱的不用你管!你快滚出门去!”

宁学诗走后,宁学祥破口大骂:“娘个,都想叫我死呀?狗操的,一个个都是狼,整天红眼绿眼的,一找到茬子就下口咬!”见他这样,众人没有一个敢吭声。

等到中午,宁可金回来了。众人忙问结果如何,宁可金黑着脸去墙上取了大刀片,又抄起门后的一杆“土压五”钢枪,说:“操死他娘,他们不去我去!小说,你快到街上敲一圈锣,叫咱庄青旗会的兄弟都拿着家伙到这里来!”宁学祥一拍桌子:“胡闹!小说你甭去!”小说在一边便没敢动。宁可金把枪在地上一蹾:“那你说咋办?”众人便也一齐去瞅宁学祥,然而宁学祥却去瞅一直靠在墙边悄悄哭的苏苏。费左氏焦急地道:“大叔,时候不等人!天说黑就黑了,得上山领人呀!”宁可祥低下头去,咬着牙关哆嗦着眼皮想了片刻,然后朝桌子上一扑,将双拳擂得桌子山响,大声哭道:“不管啦不管啦!豁上这个闺女不要啦!”

众人听明白后,都大吃一惊。费左氏气急败坏地道:“那俺咋办?俺那兄弟媳妇咋娶?”

宁学祥仍趴在桌上不抬头,嘴里呜噜呜噜地说:“叫苏苏替。叫苏苏替。”

费左氏为人广泛传颂的阃范懿德,起源自十七年前。

费左氏娘家是二十里外的左家庄,十八岁上嫁予费拴子。费左氏一辈子都恨那当媒婆的二表姑。二表姑图了费家的东西,就说这家怎么好怎么好,让她进了这家的门。到这里才知道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费家祖上虽然风光过一阵,而后来是一辈不如一辈,如今费家的子孙二三十家,没有一家是很像样的。家产就数费拴子家的多,但远远不是二表姑讲的那么殷实,只有百十亩地、一头老犍牛和一头瘦驴。最不咋样的是这家人丁不旺,只有爷儿俩过日子,公公费洪福已经六十挂零,而他的独子费拴子却是痨病在身。费拴子实在太差劲了。费左氏经常想:如果这世上有冒牌男人的话,那么第一个冒牌男人便是费拴子。她第一次见费拴子是在拜堂时隔着蒙头红看他的。只见他身子瘦瘦细细如旱地的病葱,步态虚飘飘的,像踩着一地棉花。更奇怪的是从侧面看去,他的胸脯竟然也像女人的那样突兀而出。及至晚间上床之后她被硌得生疼,伸手一摸,才知道那东西原是一堆骨头。就是这个费拴子,他在新婚头几天靠二十年里才攒出的一点劲儿,让费左氏由闺女变成妇人,让她初步领略了床笫之乐,而这以后,他就那么不负责任地弃她而不顾,每到晚间只管躺在床的另一头喘他的气、咳他的痰。在那无数个漫漫长夜里,费左氏都是躺在那里一声不吭,默默地拿泪去喂她的绣花枕头。四年后,费拴子竟连冒牌男人也不愿当,一甩手西行归阴了。而费左氏,此时只有二十二岁!

怎么办呢?费左氏在刚刚丧夫的那些个晚上反反复复地想。她知道,改嫁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娘家爹是读过书的,多年来就教导她遵从圣人古训,如今岂能让她做出丢人之举?费左氏想,既然这条路不能走,那么我就走正道,求个好名声吧。

她首先想到了死。一个久病的男人离世了,年轻的妻子为他烧完最后一刀纸钱,然后从从容容引颈入缳……这件事,足以让乡间秀才秉书报官,日后载入厚厚的县志。费左氏粗识文字,父亲藏的一部本县县志她曾读过多遍,书中《烈女篇》里这样的故事很多很多。但费左氏想一想费拴子那个赖样儿,又实在不愿步他的后尘。她无法忍受与费拴子双双步入冥府的情景。

不愿殉,那就守吧。“殉易守难”,世人一直这么评价。费左氏想,我是能守住的。这两年与丈夫有名无实我都过来了,我不信在今后的阳沟里能翻船。我好好操持家务好好孝敬公公,过两年再从姓费的某一户中过继一个儿子,认认真真抚养他,让他长大了为费家娶妻生子接续香烟。但费左氏忽然觉得,这个做法又太平淡太陈旧。

既然把自己押上了,要来就来个不同一般的。费左氏这样想。

上完“五七坟”的那一夜,她又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突然在黑暗中她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公公费洪福在堂屋里发出的鼾声。公公因为老来丧子,这些天哭得特别凶,今天又是几次哭得不省人事。今晚他睡得特别沉,可能是太累了。公公的鼾声十分响亮。这鼾声就像一头老壳郎猪,蹒蹒跚跚走出堂屋的门,在院中游荡一番,然后在她的门前拱啊拱的。听着这鼾声,费左氏心中一个念头腾地一亮,她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

第二天,费左氏骑着一头大黑驴,回到了三十里外的娘家。与娘抱头哭了一番,便去了她爹左玉钧的书房。她知道娘的愚鲁,有些事是不明白的。爹念过多年私塾,至今还以坐书房为乐,十有八天泡在里面,懂得的事理非常之多。在那间飘着书香与墨香的房子里,费左氏与爹闲扯几句,就把问题提了出来:“爹,男人到多大年龄才没有生长?”

左玉钧听了这句问话万分震惊。他没想到让他调教得知书达理、温顺如猫的宝贝闺女会提出这样一个无耻的问题。他圆睁怒目盯着闺女那张姣好的脸蛋,想从上面寻出几分淫荡的痕迹,然后狠狠教训她一番。不料闺女却敏感地看出了他的心思,急急忙忙交代了问话的目的:她是想问一问像公公这样六十四岁的男人还能不能生养后代,行的话,就给他续弦,让费家的家业有一个亲骨血继承。

左玉钧又是一个万分震惊。他没想到闺女会为婆家想出这样一个主意。他拍拍额头长叹一声道:“祖宗有灵,叫一个节义之女出在左家!”而后,他正襟危坐,夫子讲道一般回答了闺女的问题:“古人道,男八八、女七七而天癸尽。你公公今年适逢八八,按说已不能兴事了。而男之八八只是个大致的杠儿,实在的情景因人而异,有人七七便已肾气衰竭,有人九九仍能上阵御女。要知你公公行与不行,可用二法:第一,验其有无负斗糠之力;第二,验其尿水可否穿透灰堆。这两条具备,费家香烟死灰复燃有望矣!”

得爹一番教导,费左氏面红耳赤称谢退去。

十天后,费左氏再回娘家向爹禀报:经验证,公公两条能力均还具备。费左氏对公公所做的验证,是在公公毫不知晓的情况下进行的,而且进行得十分巧妙。以至于几十年后,天牛庙及十里八村的人们仍在传颂这女人的聪明。

当时,左玉钧听了闺女的禀报,马上找媒人说了意图,让其快快为费洪福物色新妻。媒人稍稍迈腿,便找了一个穷汉家的闺女,年方十九。这时,左玉钧便亲自去了一趟天牛庙,向老亲家讲了这件事情。听说是儿媳让他续弦,他感激涕零,连声说真没想到这孩子还有这份心思,实在难得实在难得!他又说,可是俺已经老啦,老虎的尾巴干了梢儿啦。左玉钧哈哈笑着说:老哥你还行,俺闺女早已试过了。待听清儿媳暗地里做的事情,费洪福立马羞红了老脸,仿佛自己正一丝不挂向左家父女露出了一嘟噜臭肉。

光绪三十一年冬,六十四岁的费洪福喜迎新妻,翌年生一男,取名文典。孩子落草之后,费洪福老泪纵横,郑重其事地向儿媳跪下,叩了三个响头。从此,费左氏挽费家血脉之既枯的壮举,便在周围几十个村庄被广泛传颂。

以后,这个家庭又接连出现变故:费洪福老来一搏生出了儿子,但经受不了年轻妻子的掏抠,在文典三岁那年死去;文典长到五岁,他娘又因一个特殊原因离世。这样,费左氏便当起了小叔子的娘,同时也撑起了这个家。虽说家境不富裕,但费左氏还是让文典去念书。在本村念了几年,前年又把他送到了临沂上中学。她深信她娘家爹整天挂在嘴头的那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她决心让文典读书读出名堂来。眼下,她让十六岁的文典成亲,为的是早早让费家的血脉之链再接上一环。

绣绣出事的第三天,费文典的婚礼如期进行。可是在新娘子让宁家的大队送亲人马送到费家门首的时候,费左氏却还在艰难地对新郎官做着劝说。新郎官费文典是两天前从临沂回家的,听说绣绣被架走、新娘子换成苏苏,便大哭一场,之后一直躺在床上不起。两天中费左氏好说歹说,直到嘴唇上磨出了茧子,费文典才能够正视现实答应接纳苏苏。今天早晨他起来洗了洗脸,门前迎亲的鞭炮就炸响了。这时新郎官应该到花轿前拱手作揖请出新娘子的,然而他却面无表情地在院里呆站着。费左氏说:“你快出去呀,人家都到门口了你还弄这个样子!”边说边推,费文典才出门在人们面前露脸,去花轿前草草一揖。

拜完天地拜高堂的时候,婚礼出现了一个动人场面:新郎新娘站在那里,面前无人受拜。管事的宁学诗高叫:“就得拜你嫂子呀!你嫂子上哪了?快来快来!”这时,有几个女人从屋里推出了费左氏。费左氏推拒道:“不能拜俺!不能拜俺!”一院子看景的都叫:“就得拜你呀!不拜你拜谁?”这时,费左氏终于站到新人面前了。在一对新人跪倒之际,满院的人肃然起敬,有一些妇女还悄悄地擦眼抹泪。

苏苏低头坐在新房里,脸红得像个熟桃子一般。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今天坐在这里当费文典的新媳妇。去年,她姐姐与费文典订了婚,看着姐姐整天溢于言表的欢乐样子,她心里羡慕不已。费文典不光长得俊,而且还在临沂上学。全村在外头上学的只有他一个。这件事了不得,这预示着他今后前程无量。两年来,情窦初开的苏苏常常想,我不找丈夫便罢,要找也找个姐夫那样的!

一个偶然事变让苏苏的梦想成了现实。起初苏苏对这个现实是抵触的,她没想到爹会那么狠心,放着让马子架走的姐姐不救却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她对爹哭喊:俺不去俺不去!可是爹把桌子一拍说:你不去俺揍死你!苏苏说:你揍死俺俺也不去!爹这时反倒软了下来,说:苏苏,好闺女,爹求你行不?苏苏哀哀地哭道:俺姐还在山上呀!爹说:不要说她了,这不怪别的,就怪她自己的命不好,咱们这地方富户的闺女多得是,怎么就偏偏架了她呢!好闺女,听话,你去吧,爹陪送你十亩地……

对陪送这些地,苏苏并没有记在心上。以她的年龄和阅历,她还不知道十亩地的分量。但她记住了爹说的“命”。现在,苏苏便拿这话宽慰自己。是啊,别的不怪,就怪命。绣绣的命不好,我的好。这时的苏苏,心慌气短地在那儿坐着,等待着命运为她安排下的一切。

天黑下许久,客人们陆续走掉,费左氏带着费文典走进了屋。苏苏不敢抬头,只看见两条男人的腿迟迟钝钝地挪着,挪着,最后挪到了一把椅子前停下。费左氏把桌子上的铁碗子油灯挑得更亮一点,说:“早点睡吧。”然后就走了出去。

苏苏的心骤然疾跳起来。她知道接下来的时间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那种事情她在十四岁那年亲眼见过。那天街上来了一帮耍猴子的,一家人都去看,只留下了一个李嬷嬷。苏苏看了一会想要撒尿,便急急忙忙跑回家去。刚进门,就见李嬷嬷正在堂屋门口鬼鬼祟祟地向哥哥住的房门张望。看见苏苏进来,李嬷嬷诡秘地笑道:“二小姐,你去看看那里正干啥。”苏苏问:“谁在那里?”李嬷嬷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苏苏就走过去了。走到门口,只听里边哥哥急喘着道:“你说,恣不恣?”一个女声急喘着应:“恣!真恣!”听声音是丫头小葱。苏苏想:是啥事让他们这么恣呢?就要推门走过去。谁知门闩死了,她便从窗户缝中望里瞅。这一瞅,让她瞅到了一个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场面:哥哥正裸着下身把小葱压在床上,而小葱的两条细腿正一左一右伸出,屈起来,像一对鼓槌一样敲打着哥哥那黑紫黑紫的屁股,一边敲打一边叫:“真恣真恣!”苏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直吓得扭头就跑。跑到堂屋,李嬷嬷笑着问:“瞅见啥啦?瞅见啥啦?”苏苏说:“打鼓!他俩打鼓!”李嬷嬷莫名其妙地问:“打鼓?打啥鼓?”此后,她也没敢把这事告诉娘,但过了几个月,小葱肚子大起来,还是叫太太看出来,就给她两块大洋将她打发回家了。这两年苏苏虽说没再见小葱,但眼前却常常出现她那副样子,耳边不时响着她那“真恣真恣”的欢叫声。每当这时,苏苏就感到周身发热,一种渴望像火龙一样在她体内窜来窜去……现在苏苏又有了这种感觉。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去瞅坐在桌边的那个小男人。

苏苏发现,那个小男人也在瞅她。她心里一慌,忙又低下头去。这时,她听见费文典说话了:“苏苏,你愿意到这里来?”苏苏把头点了一点。“你觉得咱俩成亲不错?”苏苏又把头点了一点。她刚点完头,却听桌子“啪”的一响,抬眼看时,是费文典怒气冲冲站起身来了。他瞪着苏苏道:“你真不像话!你姐姐还在马子那里受罪,你知道不知道?”一见费文典是这个心思,听见他提起姐姐,苏苏心头一颤,立马哭了。她辩解道:“俺不愿意,可俺爹非叫俺来不可,你说俺能怎么办?”听了这话,费文典不吭声了。他往椅子上颓然一坐,叹口气道:“咳,咱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这一夜,他们分别睡在床的两头,一人裹着一床被子。苏苏悄悄地淌一阵眼泪,然后再迷迷糊糊地睡一阵。床那头,费文典长吁短叹翻来覆去,一点儿也不碰她。第二夜,仍是如此。但在白天,两个人却遵从费左氏的吩咐,该干啥干啥,一点儿也没让别人看出异样。

第三天上,下了一场大雪。那雪是随着西北风来的,结实得像盐粒子。待这盐粒子铺满了地,人就冷得受不了了。晚上只盖一床被子,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到了半夜,费文典开口道:“唉,这么冷。”苏苏也觉得太冷,就说:“咱们把被窝合在一块吧。”说着就坐起身,将自己盖的被子展开,覆在了费文典身上。费文典却躺着一动没动。苏苏不知他什么心思,就没敢造次,只身着单薄的内衣坐在那里。费文典抬头看看她,说:“不躺下,还不冻毁啦?”苏苏心头一热,像个小猫一样吱溜钻到了被窝里。她是缩着四肢进被窝的,她觉出她的膝盖与胳膊肘子碰着了费文典的一条长腿。她哆嗦了一下,往后一闪,身子呈弓状搁在那里。但那条腿没动,像一根粗壮的树干。这时,苏苏耳边又响起了小葱四年前的叫声。她抵挡不了那种渴望。于是,她就像一条尺蠖虫一样,慢慢慢慢靠上了那根树干。她感觉到,那树干就像受了风似的抖了一抖,便又不动了。苏苏便将弯成弓形的身子一点点展开,平贴到了费文典的身上……就在她期待着费文典的反应的时候,院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接着就是小说那近于女声的尖声喊叫:“二小姐二小姐,大小姐回来啦!”听见这,苏苏腾地坐起,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哎哟,可回来啦!可好啦!”在跑出房门的刹那,她回头对也已惊坐起来的费文典说,“哎,俺还是叫俺姐跟你!你也快起来去吧!”

苏苏跑出门,小说还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抱着膀等她。苏苏跟他一边往家跑,一边问姐姐是怎样回来的。小说道,就在两袋烟的工夫之前,他在偏房里正睡着,就听门外大小姐在叫,赶紧开门看,果然是她,她滚了一身的雪,像个雪人。等叫醒老爷太太,大小姐哭着说,是一个好心的马子趁着下雪,山上岗哨松,把她放走的。她走了大半夜,方才摸回了天牛庙。苏苏一听,眼泪就下来了。

踏着街上厚厚的雪跑回家,家里果然闹闹嚷嚷的。她听爹正在堂屋里老牛一般地叫骂:“丢煞人啦!丢煞人啦!”苏苏到门口一看,见里边只有几个男的:爹、哥与小说。爹披了一件破棉袄,一边骂一边在原地打转。哥与小说在一旁站着,阴沉着脸不吭声。苏苏知道姐在后院,便转身去了那里。

在苏苏与绣绣从小就住着的那间房里,传出了田氏的哭声:“我的儿呀,我那可怜的儿呀!”苏苏走进去一看,娘正紧抱着绣绣,莲叶和李嬷嬷正在流着泪劝解。而五天没见的绣绣,此时脸瘦下去一圈,在灯下呆呆坐着,像个木头人。苏苏哭叫一声姐姐,也扑到了绣绣身上。谁知绣绣却没哭,她对妹妹凄然一笑:“你看俺这不是回来了吗?”苏苏说:“姐,俺不替你了,你回来了,你去费家吧。”说这话时,苏苏觉得腰间肉疼,原来是嫂子莲叶在暗暗地拧她。她以为家里还没把替婚的事告诉姐姐,不料姐姐却说:“就该你去,俺是不配他了。”苏苏说:“不,姐夫还是念着你。”绣绣苦笑一下道:“你甭哄俺了。”苏苏说:“真的,这几天他一直没跟俺……”说到这,几个女人都吃惊地去看苏苏。绣绣这时将脸一捂,哇的一声大哭。

苏苏起身走出门去,见前后两院都没见费文典的影子,一溜小跑回了费家。刚进门,就见费文典和他老嫂子正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拉拉扯扯。费文典说:“我非去不行!”费左氏拽着他说:“你不能去!苏苏已经是你媳妇了,你还去找她做啥?”但费文典还是坚持往外走。苏苏说:“就叫他去吧。”听苏苏这么说,费左氏便将手松开了。她瞅着费文典的背影把小脚一跺:“唉,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儿!”

费文典与苏苏一先一后往宁家走时,一句话都没说。到了那里,苏苏让费文典进屋,她则在院中站下了。接着,田氏、莲叶和李嬷嬷也都走到了院里。几个女性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耳朵却在听着屋里的动静。

只听费文典说:“你可回来啦。”

又听绣绣说:“嗯,回来啦。”

费文典说:“我从临沂回来才知道你出事了,这几天一直惦记着你。”

绣绣说:“惦记俺做啥?不是有苏苏吗?”

费文典说:“那是他们的主意,俺是不愿意的,不信你问苏苏。”

绣绣说:“你不愿意咋办?你还要俺?”

费文典不吭声。

绣绣说:“你知道不知道,俺给你留着的,早叫山上的人拿走了……”

费文典气急败坏地道:“你!你看你……”

绣绣还在那里说:“把俺关在一间小屋里,门吱溜一响进来一个人,再一响,又进来一个,一连响了三天三夜……”

听到这里,苏苏感到心里一阵冰凉,冷得她浑身发抖。再看旁边的娘,已经又扑倒在雪地里大哭起来了。

门口灯光一闪,费文典从屋里出来了。他径直奔向苏苏,一把抓住她的手,就拖着她向大门外走去。苏苏说:“你干啥呀?你要走你先走,俺得去陪俺姐姐!”而费文典不作声,连头也不回,就那么拖着她往家里疾走。

走进费家院子,费左氏从屋里出来问为啥又回来了,费文典也不答话,直接把苏苏拖进新房,推到了床上。他铁青着脸撕下苏苏的衣裳,咬牙切齿地进入了她。苏苏先是由着他来,但她没想到曾让小葱欢叫不已的事情会让她十分痛苦。她受不了那钻心的剧痛,大抖着推拒并开口骂道:“费文典你个马子!”费文典听了,往她身上一俯哀哀地哭了:“马子,马子,马子呀……”

第二章

天牛庙因一件奇物得名。那奇物是一块黑里透紫、硕大无朋的石头,卧在村前的空地上,像一条休憩的老牛。也怪,天牛庙村里村外都是黄土,唯独这儿有着一块巨石。关于它的来历,人们都相信一个传说:不知是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位道姑正在这村给一家人治病,突然听见天上嗡嗡大响,窗外亮如白昼。道姑出门一看,见天上正飞着三头牛:一头金牛、一头铜牛、一头铁牛。道姑抬手一挥拂尘,将一头铁牛打落在地。从此,这件奇物就留在了这里,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奇物旁边还建了一座庙,叫作天牛庙。这庙相传住过道姑,也住过道士;住过尼姑,也住过和尚。世世代代的兵荒马乱,也让这庙毁了再建,建了再毁。大清咸丰年间,翟三秃子的长毛军驻扎在这庙中与朝廷兵马打仗,撤退时,一把火把这庙烧了个土平,从此这庙再没建起来,唯有这村名还保留着这三个字,同时也保留着对这庙的一点凭吊之意。

而不管有庙没庙,这铁牛却依旧平平静静地卧在这里。时间久了,人们也就把这石头看作了平常之物,以至于民国三年宁学祥的爹为了抵挡马子带领全村修围墙时,因为它的近旁没有住户,竟没把它圈到围子里头,把它撇在了南门之外。

但孩子们记得它。春夏秋冬,岁岁年年,铁牛旁边总有一些孩子在玩耍。一茬孩子长大了,去干别的事情了,便有另一茬孩子到这里啸聚。他们在铁牛身上爬上爬下,打打闹闹。一些男孩还常常伸出两个指头架起小鸭,往铁牛身上撒一泡臊尿,然后拍着腚唱那一辈辈流传下来的童谣:

吃了饭,没有事儿,

背着筐头拾盘粪儿。

攒点钱,置点地儿,

娶个媳妇熬后辈儿!

今天铁牛旁边没有孩子。昨天夜里下了大雪,整个南门外一片银白,铁牛已经让雪埋了大半个身子,只有腹部凹进去的地方还显出了几块紫黑。天还在阴着,小北风嗖嗖地刮,地上的雪不时被卷起一缕,在半空中转几个圈儿,再悄无声息地落下。

南围门打开了。守门的两个汉子一人挥一把扫帚,往门里大街上扫出两丈地面,再往门外扫出两丈地面,算是履行了职责,就钻到门里边的小棚里烤火去了。

这时,围门洞里出现了一个小伙子。他穿一身蓝粗布袄裤,腰间和两条裤腿均用草绳紧扎着,手里提了一把破木锨。他走到守门人扫出的黑白相接的路茬上,抬起皮肉粗糙然而眉眼周正的脸向铁牛那儿望一望,往手上啐一口唾沫,就用锨铲起雪来。铲一锨扔到左边,再铲一锨扔到右边,重复这么几次,一条窄窄的小路就有了开端。小路在向铁牛那里延伸着。小路上还留有一些散雪,就显出了小伙子的脚印。那脚印很奇怪:右边的一只和常人一样,左边的却大出了一倍。那奇大的脚印来自小伙子那张奇大的左脚。眼下是冬天,穿的是棉鞋,那只鞋竟像一个小猪崽儿!

这小伙叫封大脚,是红鼻子封二的儿子。

也不知什么原因,小伙子生来左脚就大。为他接生的花二媒婆亲口讲,他在娘肚子里是左脚先出来的。这脚一出来把花二媒婆吓了一跳,她说了不得,这只脚大得像七八岁孩子的,不知人有多大?他大姑,你今天怕是没命了。说得大脚娘直哭。在门外等候的封二也冒了冷汗,跑进去说他妗子你行行好,不管怎样你也得保住这娘儿俩!花二媒婆说试试吧,实在不行就听天由命啦!她让封二将裤裆里的毛薅下七根,放在一个铁碗里,在灯头上焙焦,让女人和水服下,然后就等。女人腿间的那只脚露在那里,有时还一动一动,像在探这世界的虚实。等了整整一天一夜,胎儿的那一只小脚竟然脱颖而出。接着,整个胎儿就下来了。这就是封大脚。女人看着儿子一大一小的脚,说这可怎么办呢?封二说不要紧,过几年那小的就赶上大的了。谁知几年下去,这孩子的小脚长大脚也长,始终大出一倍,让他成了累赘,走起来一歪一顿的。封二两口子便只好承认这个现实,张口闭口管孩子叫“大脚”。后来,这孩子没再另起名,到十来岁,全村人都喊他大脚了。

只一会儿,大脚把道路开辟到了铁牛那里。他先把铁牛身上的积雪刮掉,然后在它的周围清出了一块空地。清完,他拄锨站在那里,往手上呵一口热气,注视了铁牛片刻。这会儿,他觉得心里踏实了。还是在五六年前吧,那一回下了大雪,雪停了好几天,这里还是残雪烂泥的,想想老人们的传说,再想想儿时在它旁边度过的那些时光,他突然觉得愧对铁牛。于是再往后,每逢下了雪,他便在扫完自家天井之后,再到这里为铁牛清除。

封大脚往围门那儿瞅了一眼。他希望看到一些小孩此刻再来这里玩耍。但他没看到。不过他知道,等中午稍稍暖和了,这里会依然有孩子前来的。想到这,他心里便热烘烘的。他跺跺那两只大小不一的脚,一歪一歪地往家中走去了。

围门里面第二条东西向的胡同里,屋山相接住了三户人家。当中一户便是封大脚的家。封大脚刚走进鸡屎散如满天星的院子里,见他爹封二正一脸兴奋地跟娘说什么。他不知道爹现在为啥这么兴奋。几天前爹听说宁学祥家闺女叫马子架去,就赶紧揣了多年攒下的十二块钱去买地。按说十二块钱是买不到一亩的,爹却说一定能买到,因为宁家急着用钱,那地肯定便宜。不料宁家没打算卖,老头的计划不但落了空,还挨了宁学祥的一顿臭骂。把钱重新装进坛子埋到墙角之后,老头子一连几天打不起精神,不知今天他高兴个啥。

这时,爹忽然抬脚往外走去。走过大脚的身边,爹讨好似的瞅着他说:“俺去找你花二妗子呀!”大脚说:“干啥?”爹道:“给你说媳妇呀!”然后就弓着腰急急走了。大脚看看爹的背影,去墙边放下木锨,自语道:“白搭!”他因为长了个大脚,爹娘几年来多次找人说媒都不成,便对自己的婚姻失去了信心。

娘搭话了:“大脚,你知道你爹叫你花二妗子去说谁呀?”“谁?”“宁学祥家大小姐。”

大脚立马愣住了:“她不是叫马子架去了吗?”

娘说:“今黑夜跑回来啦。你爹刚在街上听说这事,就回来跟俺说,要找你花二妗子。”

大脚十分吃惊。他吃惊的不是宁家大小姐的归来,而是爹的异想天开。没想到,一心想去宁家捡便宜的爹,这回又盯上了人家的闺女。那绣绣是在马子窝里过了好几天,可是再怎么样人家也是财主家的小姐,能看中咱家看中咱这个大脚?嘁!大脚在心里笑了一声。他见水缸快见底了,便拾起钩担挑水去了。

水井在村子的中央。在走过几个街口时,他听见在街头闲站的人们都在小声说宁家的事。有人一边说,一边掩饰不住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听说,身下的席,一夜就蹬烂一领,人都成了烂狗肉啦!”从这话里,他明白了一些什么,就心跳脸热。挑第一趟水回来,爹正坐在堂屋抽烟,脸上还保持着那股兴奋。他对儿子说:“你花二妗子答应去说了,这阵子已经到宁家啦!”大脚气恼地道:“俺不要她!”封二对儿子说这话感到很惊讶,问:“为啥不要?”大脚道:“街上的人都讲,绣绣成了烂狗肉啦!”封二把大腿一拍:“放屁,再烂也是肉,也比那地瓜干子强!等着看吧,你娶了她,要多大的福有多大的福!”大脚知道自己拗不过爹,就去了自己住的东厢房,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只听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花二妗子的嗓音:“他姑夫,成啦!成啦!”

封二老两口跑到院子里,都惊喜不已:“是吗?哎哟哎哟!大脚,还不出来谢你妗子!”

大脚没想到这事还真成了,正要起身,爹娘和花二妗子已经到了他的屋里。花二妗子瞅着他说:“你个小私孩子,怎这么有福!”

这时花二妗子就讲了宁家的情形:绣绣从山上回来后粒米未进。田氏叫李嬷嬷做了一样又一样,样样都是绣绣平时喜欢吃的,但哪一样端来绣绣也不吃,田氏往她手里塞筷子像塞长虫一样艰难,一样样的饭菜都完封不动摆在床前桌子上像是供神。花二妗子去时,苏苏也从费家回去了,可是她劝绣绣也不听。田氏无奈,就把老爷叫来。宁学祥一进绣绣的屋就气哼哼地道:“不吃饭?咋不吃饭?”绣绣这时睁眼道:“你不要你闺女了,谁还吃你家的饭。”宁学祥说:“不吃饭就饿死!”绣绣说:“死了就称你的心了,可俺偏不死!”她瞅着花二妗子道,“二嫂子,你不赶紧给俺找个主儿?”花二妗子脸上一喜,急忙说:“行啊行啊,大小姐找啥样的吧!”绣绣道:“找啥样的都行,孬好俺不嫌。”这时,花二妗子就讲了她的来意,绣绣说行,立马下床要跟她走。田氏和苏苏急忙拦住她。田氏说:“绣绣,你找主不是不行,可不能说走就走,咱得挑个日子。”绣绣苦笑一下道:“俺如今连猪狗都不如了,还讲究个啥?说实在的吧,俺饿了,想赶紧找地方吃饭。”听了这话,田氏和苏苏就瞅着一桌子好饭好菜哭。花二妗子道:“你赶紧走也行,可是俺总得先跟封二家说一声。你等一会,我去打个招呼,立马回来领你。”于是花二妗子就急急回来了……

听完这些,封二立马问:“哎,她家陪送啥?”

花二妗子一拍巴掌:“咳,甭提啦。她娘说这事,老爷还咬咬牙给她十五亩地,可是绣绣不要,死也不要。”

封二道:“噢,没陪送啥呀。没有陪送,咱还要那个破货做啥?不要啦不要啦!”

花二妗子道:“不要啦?那俺去回话。”说着就要走。

封二老婆说:“他妗子你先甭走。没有陪送就不要了,这算啥事呢?大脚呢?大脚你说要不要?”

大脚低头寻思片刻,将脚一跺:“要!”

花二妗子拿指头戳戳封二的额头:“你呀,账码还是不精。你没算算,就是人家没有陪送,你不传契不送礼要省多少?”

这一说封二又高兴了。他摸一摸红鼻子说:“听你的听你的!”

花二妗子便吩咐这一家快快做饭并收拾床铺。吩咐完毕,便扭着一双小脚走了。

这边,老两口子忙活起来。老嬷嬷去挖了白面擀面条,老汉去刚办过喜事的人家借新被子。见大脚还站在那里发呆,老嬷嬷一边和面一边呵斥:“你个愣种,媳妇就要过门了,还不收拾收拾你那个屋!”大脚便跑到屋里,把乱七八糟的农具堆到墙角,把床上的破席正了正,又把地扫了一扫。

封二抱着一床新被子回来了,后面跟了大脚的堂弟腻味。封二把被子交给儿子,从怀里扯出了一挂鞭。他说:“再怎么说,儿媳妇过门也得放一挂鞭呀!”他找根杆子,让腻味挑着到大门口等候,自己又跑到厨房里帮老婆烧水。

水刚烧开,只听腻味在门外喊:“来啦!来啦!”老两口跑出去,果然见花二妗子扶着绣绣在往这里走。在她们俩的身后,跟了一街筒子看热闹的人。这边,腻味把鞭点上,一团团蓝烟就在封二家门前弥散开来。

大脚没敢出门。他站在院里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跳得像揣了兔子。他见西边锅屋里热气滚滚,心想,我去下面条吧。就去堂屋端了娘擀好的面条去了锅屋,揭开锅盖下上,又蹲下去烧火。院中呼呼啦啦站满了人,他也没敢扭头去瞅。

是老嬷嬷发现了儿子。老嬷嬷说:“你蹲在这里干啥?还不看你媳妇去!”大脚说:“面条熟了。”娘揭锅看看果然熟了,便赶紧找碗盛。盛好,就让大脚往堂屋里端。大脚走到堂屋,这才看见了绣绣。只见她一张小脸白得像纸一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花二妗子正紧张地扶着她的胳膊。大脚将两碗面条往桌上一放,羞羞地说:“吃饭吧。”

他看见,绣绣瞅瞅面条,又抬眼瞅了瞅他。

花二妗子抄起筷子,递给绣绣一双:“吃吧,大小姐。”绣绣苦笑道:“谁还是大小姐?”花二妗子急忙改口:“噢,他表嫂子,快吃吧。”绣绣便端碗吃了起来。看来她真是饿了,冒尖的一碗面条顷刻间就进了肚,丝毫没显出大家闺秀的温文尔雅。

她吃完抹抹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待花二妗子也吃完,她说:“俺想睡觉。”花二妗子道:“那就睡!”就送绣绣去了东厢房。进去安排好了,她走到院里对看热闹的人大声道:“走吧走吧,人家睡觉啦!”一院子人便乱哄哄地出门走了。

赶走了众人,花二妗子来到堂屋,向坐在那里发呆的大脚道:“外甥你记着:等她来了月信再同房。不然,养个小马子羔,你还当是你的种。”娘急忙点头表示赞同:“你妗子说得是,千万要记着。”听着这些话,大脚面紫如酱。

绣绣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夜里,大脚坐在她的脚头陪她。他看着床那头睡着的绣绣,恍如梦中。他说啥也想不到宁家的大小姐今夜会睡在他这张散发着浓烈汗臭味的破床上。小时,他是常在街上见绣绣的,那时她与苏苏姊妹俩经常牵了手在街上玩。但姊妹俩长大之后,大脚就很难见到她们了。这五六年间,总共就见过一两回。最后一回是去年的春天,他在地里干活,田氏带着两个闺女走娘家回来路过南岭。田氏让小说用车子推着,姐妹俩则跟在车子后面走。绣绣一身月白衣裳,衬了张红扑扑的小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在抬眼偷看的刹那间,不知怎的,他就像踩了个异物,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那只大脚开始,嗖嗖地蹿到了头顶。

这会儿,看着那张让黑发半遮着的俏脸,大脚又有了那种感觉。这感觉让他一阵阵浑身发颤。他不敢再看了,便像一条狗似的缩在绣绣的脚头,迷迷糊糊熬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封二两口子商量道,中午应该做顿好饭让绣绣吃。封二不假思索地说:“我去借鱼!”老婆一瞪眼:“亏你想得出!人家是大家主的闺女,你能这样哄人家?”借鱼是这里一般人家常用的做法:家里有客来,便到人家借来一条白鳞鱼,提回家糊上一层面,用油炸了上桌。客人也懂,就餐时只吃那一层面。这样,酒席散了那鱼完好无损再还原主。当然,送还时要端一碗剩菜或剩饭给人家作为报酬。有的人家置上这么一条鱼,往往能出借十几次甚至几十次,换回的剩饭剩菜十分可观。经老婆提醒,封二也觉得借鱼给绣绣吃不妥,狠狠心说:“我到集上买!”恰巧这天天牛庙逢集,封二老汉便拿上钱去买了几条小鲫鱼,又割了一斤猪肉。拿回家在院子里说:“这回鱼肉都全啦!”他说这话时嗓门提得很高,估计能让屋里的绣绣听见。

午饭做好后,封二老汉因羞于和儿媳同桌吃饭,一个人躲到街上去了。封二老婆让儿子叫绣绣吃饭,大脚便羞答答去了东厢房。这时候绣绣已经醒了。大脚腼腆地说:“你醒啦?醒了就到堂屋吃饭。”绣绣呆呆地瞅着他,瞅了一会儿说:“俺怎么到了你家里?”这话问得大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再去瞅绣绣,发现那张俏脸上已是珠泪滚滚了。

大脚不敢再在这里停留,便走出屋子向娘讲了这情景。老太太说:“她是心里难受。先别管她,由着她哭一顿吧。”

晚上,绣绣仍没起床,只听得在屋里哭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再哭一阵。大脚心里发怵,连去东厢房里睡觉都不敢了。封二老汉抽着烟小声说:“这丫头,已经到这般地步了,还哭个啥?再哭也哭不回来个囫囵身子。”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婆把他狠狠踹了一脚,他才不说了。之后,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彻夜未眠。

好容易熬到天明,一家人正说绣绣一天两夜没再吃饭可怎么办,却听院子里有了动静。封二老婆开门一看,见绣绣正站在那里往堂屋里瞅。没等她开口,绣绣说话了:“日头出了,好办饭了吧?”

听见这话,一家三口都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老太太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急忙大声应道:“哎,办饭!办饭!”

昨天办的好饭一家三口没舍得吃,一直留着,老太太便端到锅屋里重热,热完端上了桌子。老汉还是躲了出去,让老婆儿子陪绣绣吃。绣绣仍像第一顿饭那么能吃。吃完,抬头瞅瞅大脚的脸,又低头去瞅搁在小饭桌旁边地上的那只大脚。封二老婆发现了这点,有些发窘,急忙用眼神向儿子示意。儿子懂得了,便将那脚往桌子底下藏。绣绣说:“你不用藏,俺是看看你的鞋是怎么个做法。娘,你教教俺,俺给他做一双吧。”听了这话,娘儿俩对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无限的惊喜。

下午,封二老婆便找出几尺布、几盘麻绳和一些破布壳子,教绣绣做鞋。她告诉绣绣,儿子的这只大鞋,前几年让她伤透了脑筋,不光是因为大,还因为它长得古怪。它不像常人的脚那样两头宽中间窄,而是中间再凸出一块。所以这鞋就不易做,鞋底是怎样怎样,鞋帮要怎样怎样。说完封二老婆就拿出纸剪的鞋样子手把手地教。绣绣原是会做针线活的,男人的鞋,她曾给爹和哥做过,经封二老婆稍一指点便明白了,于是照着样子先做鞋底。用纸壳子托起,用布包起,便拿麻绳一针针地纳。那只鞋底实在是太大了,绣绣放在胸前一打量,几乎能遮住她的半边身子。绣绣用小手捏着它平搁在膝头,用锥子锥绳眼儿时,把小身子弓起,使出了浑身的劲儿。锥上一个眼儿,穿进一节麻绳,将锥子放在头发上蹭一蹭沾点儿发油,再弓起身子扎一针……大脚看着看着,噙着两包泪水走到小东屋里,扑到了已经留下绣绣味道的被子上。

第二天,苏苏来了。她见姐姐正在纳那只大鞋底,眼圈立马红了。封二老婆怕碍着姐妹俩说话,就起身走了出去。苏苏便说姐姐不该赌气,要找主儿的话,怎么也得找一家像样的,另外也得要家里陪送点东西。绣绣苦笑一下道:“我已经成了封家的人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苏苏便又骂马子,骂爹,说爹个细作鬼,没长人肠子,把她们姊妹俩推进了火坑。绣绣说:“你那里还是火坑?”苏苏委屈地叫起来:“还不是火坑呢!你认为费文典是人呀?那天他听说了你在山上的事,就不要你了,把俺拉回去就糟蹋!说实在的,俺叫他伤透了心了,从那以后俺就没叫他再上身……”绣绣听了脸色陡变,向妹妹喝道:“苏苏你再说他!……”苏苏便收住话头不说了。

苏苏又说娘家的事。她说爹还是在那里算账,老是嘟哝今年粮款收得太少。哥整天领青旗会的人练武,发誓要跟马子斗一斗;嫂子莲叶因为绣绣没要一点陪送,高兴得不得了,说话跟唱似的。最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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