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上)(经典世界名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2 17: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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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陈晓丹编译

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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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上)(经典世界名著)

罪与罚(上)(经典世界名著)试读:

前言

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原在法律系就学,因交不起学费而被迫辍学,现在靠母亲和妹妹从拮据的生活费中节省下来的钱维持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交房租了。近来,房东太太不仅停止供给他伙食,而且催租甚紧。这时他遇见了小公务员马尔美拉陀夫。马尔美拉陀夫因失业而陷入绝境,长女索尼娅被迫当了街头妓女。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愿像马尔美拉陀夫那样任人宰割,他打算用“证明”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很“不平凡的人”。《罪与罚》是一部卓越的社会心理小说,它的发表标志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风格的成熟。

小说以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及犯罪后受到良心和道德惩罚为主线,广泛地描写了俄国城市贫民走投无路的悲惨境遇和日趋尖锐的社会矛盾。作者笔下的京城彼得堡是一派暗无天日的景象:市场上聚集着眼睛被打得发青的妓女,污浊的河水中挣扎着投河自尽的女工,穷困潦倒的小公务员被马车撞倒在街头,发疯的女人带着孩子沿街乞讨……与此同时,高利贷老太婆瞪大着凶狠的眼睛,要榨干穷人的最后一滴血汗,满身铜臭的市侩不惜用诱骗、诬陷的手段残害“小人物”,以达到利己的目的,而荒淫无度的贵族地主为满足自己的兽欲,不断干出令人发指的勾当……作者怀着真切的同情和满腔的激愤,将19世纪60年代沙俄京城的黑暗、赤贫、绝望和污浊一起无情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第一部

1

酷热七月的一个黄昏,有个年轻人从他向C巷二房东租来的一间小屋里走出来,迟疑着朝K桥方向走去。

他幸运地没在楼梯上碰见他的女房东。他那间小屋,在一座五层高楼的屋顶下面,说是小屋,其实更接近于衣橱。他向女房东租用这间小屋是兼包饭和包括女仆照料的。女房东住在楼下的单间,每次他出去,都要走她的厨房门口,厨房的门正冲楼梯,几乎没关过。每当那个年轻人路过,他都心惊胆颤,他羞愧得皱起眉头:他欠了女房东很多钱,所以很怕遇见她。

这倒不是由于他胆小和逆来顺受,甚至完全相反;而是,一段时间以来,他就烦躁不安精神紧张,像是犯了疑心病。他一直不断思索,不跟任何人来往,不但怕见女房东,甚至怕见所有人。他由于贫困而窒息,可是最近,就连窘迫的境遇他也不在乎了。他已不再工作,也不愿去做那些事情了。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怕女房东,不管她怎样找茬。但是,与其被拦在楼梯上听女房东啰嗦,被她纠缠着逼债、恫吓、埋怨、自己还要想方设法来支吾搪塞、道歉;说谎,那么,他宁愿像一只猫一样悄悄溜下楼去,不叫任何人看见的好。

但是,这一次出来的时候,他那种害怕碰见女债主的心情,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想去干那样一件事,还担心这些无聊小事!”他想,脸上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笑容,“哼……对啦……人可以战胜一切;可是一害怕,就一事无成……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我真想知道,最令人恐惧的是什么?他们最害怕的是迈出新的一步,讲出自己的新见解……可是我总是异想天开。正因为我尽说空话,所以我一无所获。然而,或许,正因为我无所事事,所以我才尽说空话。最近这一个月来,我常说废话,一连好多天躺在墙角里,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现在为什么要去那儿呢?我真的能那么做啊?那件事很重要吗?才不呢!这不过是异想天开,自我安慰罢了;没什么重要的。对,或许只是个儿戏!”

街上热得可怕,加上沉闷的空气,拥挤的人群,到处是石灰、脚手架、砖瓦、灰尘、以及每一个住不起乡间别墅的彼得堡人都习以为常的、夏天特有的臭味——所有这些都奔向这个年轻人,对他本来就失常的神经产生了非常不好的影响。从城里这一带特别多的小酒馆里涌出的令人难受的臭气,以及虽然在工作日也会出现的那些醉汉,令这幅画面更加令人作呕。霎时间,在这年轻人清瘦的脸上显现出极其厌恶的神情。顺便介绍一下,他长得十分俊美:有一双美丽乌黑的眼睛和一头深褐色头发,身材在中等以上,纤细而匀称。但是很快他又面无表情,说得更正确些,好像在神游太虚。他信步走去,对于身边的一切不仅视而不见,甚至完全忽略。由于他自己刚刚才承认的那种自言自语的习惯,他嘴里不时地嘀咕着。这会儿他自己知道他的思想有时候是混乱的;他身虚体弱,两天来,他几乎什么都没吃。

他穿得很破,甚至总是衣衫褴褛的人也羞于穿他这样一身衣服在大白天上街。然而在这附近,穿什么衣服都没人注意。因为这是在干草市场附近,有众所周知的茶坊酒肆,同时住在彼得堡邻近中心区这些地方的,多半是些小贩和工人,所以人群复杂,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人,即使再奇特,在这儿也没人在意。可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心里有满满的怨恨与轻蔑,所以尽管他偶尔也像年轻人一样最怕成为焦点,但他在大街上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破衣烂衫。当然,当他遇到有些熟人或老同学的时候,那又另当别论了,他一向不乐意见到他们……然而在这时候,一个醉汉不知为什么,坐在一辆由一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上被拖到什么地方去;在他路过时,突然向他大喊到:“喂,你这个戴德国帽的!”他用手指着他,大吼道。这时,年轻人猛得站住,慌忙抓住自己的帽子。这是从齐默曼帽店买来的一顶圆形高筒帽,已经残破不堪,因为年久而褪色,上面布满破洞和污迹,连帽边也掉了,七扭八歪地倒向一边,难看极了。不过他并没觉得羞愧,完全是另外一种感情,甚至接近恐惧。“我早知道!”他焦急低语,“我早就这样想过!太不顺利了!像这样一桩蠢事,这样一个小细节,会把整个计划都给破坏掉的!是的,帽子太明显了……因为可笑,所以才显眼,穿得这么破,一定得戴一顶便帽,随便一种旧的扁平帽子,而不是戴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没有人戴这种帽子的,这顶帽子,在一俄里以外就会被人看见,会被人记住的。那就坏了。问题就出在人们会记忆深刻,这可是一件罪证。干这种勾当,一个人越普通就越好。小事,小事最关键!整个事情常常是被这些小事毁掉的……”

他不需要走太远;他甚至清楚离他公寓的大门有多少步:正好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出神的时候曾经数过。当时他认为只是幻想,只不过用那种荒谬而又诱人的野蛮行为来刺激一下自己罢了。而如今,一个月以后,他又不认为只是幻想了,尽管他心里嘲笑自己的软弱无能和犹豫不决,可是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习惯把这种“荒唐的”幻想当做一件正在做的事情了,虽然他还不认为自己能成功。他现在甚至要去实验一番自己的事业,因此他越往前走,心里也就越七上八下起来。

他几乎不能呼吸,近乎颤抖着走到一座大房子前,房子的一面临河,另一面临街。房子被分成很多小房间,里面居住着各种各样的工人——裁缝、铜匠、厨娘,典型的德国人,出卖肉体的姑娘以及小官吏等。人们不断地在这座房子的两个院子里和两扇大门里来来往往。这座房子里有三四个管院子的。那个年轻人很高兴,他没碰到任何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门,从右边的一座楼梯上去了。这是一条狭窄阴暗的“后”楼梯,但是这一切他事前早已十分清楚了,他很喜欢这儿的整个环境:灯光如此幽暗,就算遇到一双好奇的眼睛,也没有危险。“如果我现在就这么恐惧,那么等到我真付诸实施的时候,又该怎办呢?”当他走上四楼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想着。在这里,他被几个改做搬运夫的退役军人挡住了,他们正从屋里将家具抬出来。他知道,一个有家眷的德国人住在那儿,是个官吏。“这个德国人可能在搬家,那就是说,在四楼,在这条楼梯通向的这个楼梯口上,今后有一段时间,只有老太婆屋里有人。这很好……万一……”他又想道,一面去拉那个老太婆屋子的门铃。门铃发出一阵轻微的叮零声,好像这铃是白铁做的,而不是铜制的。在这种房子的这类小住宅里,门铃基本都这样。他好久没来了,现在这种奇怪的叮零声似乎使他又回忆起了什么事情,一切愰如昨日……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这回他的神经接近崩溃。过了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小缝:女主人带着明显的怀疑从门缝里打量着客人,只能看见她那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小眼睛。可是,当她看见楼梯口有很多人的时候,就放心地,把门全打开了。于是年轻人迈过门坎,走进一片漆黑黑的过道,这个过道和后面的一间小厨房隔开。老太婆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怀疑地打量着他。这是个身材矮小的干瘦老太婆,六十来岁,有一双又精明又刁钻的眼睛和一个小小的尖鼻子,没戴包头巾。她那两鬓微斑的淡黄色头发涂了一层厚厚的发油。似乎在一只鸡腿的细长脖子上缠了一条破旧的法兰绒围巾,即使天这么热,肩膀上还披了一件皮上衣,那件上衣已经又破又旧,因为年久而变黄了。老太婆不断地咳嗽和哼哼。年轻人肯定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了她一眼,因为她眼睛里又忽得闪出了刚才那种不信任。“拉斯柯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前来过,”年轻人赶快说道,把腰微微弯了弯,因为他想到,应该客气一些。“我记得,先生,我记得十分清楚,您以前来过。”老太婆说,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过依然怀疑地盯着他的脸。“是这么回事……还是为了同样的事……”拉斯柯尼科夫接着说,老太婆的防备令他有点不安,并且十分不解。“也许她一贯如此,上次没有注意罢了!”他不开心地想着。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沉思,然后退到一边,指着通房间的门,示意客人走在前面,说道:“请进,先生。”

年轻人走进一个小房间,屋里糊了黄色的壁纸,窗口放着天竺葵,挂着薄纱窗帘。在这时候,屋子正被夕阳照得通明。“那时候,太阳或许也这么亮吧!……”拉斯柯尼科夫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向屋子里的摆设迅速瞥了一眼,想尽可能观察一下屋子里的布局,而且把它们记住。可是屋子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家具都很老了,是黄木做的,只有一张带有巨大的木头拱背的长沙发,沙发前放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两个窗户之间摆了一张带镜子的梳妆台,靠墙放着几把椅子,还有两三幅嵌在黄色镜框里的廉价的画,画的是几个手里拿着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所有的家具了。墙角里,一幅不大的神像前点着一盏神灯。一切都很干净,家具和地板都锃亮无比,一切东西都是亮闪闪的。“这是丽莎维塔干的活儿。”年轻人想。屋子里找不出一点不干净的地方!“凶恶的老寡妇的屋子里总是如此。”拉斯柯尼科夫心里继续想着,他新奇地向通往另一间小屋的门上的印花布门帘瞟了一眼,那间小屋里是老太婆的床和一只五屉柜,他以前都不看这间小屋呢。整个屋子只有这两间房间。“您有什么事?”老太婆走进屋里板着脸问道,她跟上次一样站在他面前,正对着他的脸。“我想抵押东西!”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旧式的扁平银表。表的背面刻了一个地球。表链是钢的。“您上次的抵押品已经到期啦,一个月的期限前天就到了。”“我多您一个月的利息,请您多等几天。”“要宽限,还是尽快把您的东西转手,是我来决定的,先生。”“这表很值钱吧,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你老是把一些便宜东西拿来,先生,这几乎不值钱。上一次您拿来的戒指,我给了您两张钞票,可是只需一个半卢布就可以在首饰店里买一只新的了。”“给我四个卢布吧,这是我父亲的表,我肯定会来赎。不久我就能收到一笔钱。”“要是您同意,一个半卢布,先扣利息。”“一个半卢布!”年轻人惊呼。“爱当不当。”老太婆把表还给了他。年轻人把表拿回去,气得刚要走,可立刻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起,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他到这儿来的目的也不止如此。“给我钱吧。”他无奈地说。

老太婆把手伸进衣袋里找到钥匙,然后走到门帘后面的另一间屋里去。年轻人独自留在屋子中间,一边好奇地听着,一边想着。他听到她打开五屉柜。“应该是上面的一个抽屉,”他想,“那么,钥匙放在她右边衣袋里……都串在一起,串在同一个钢圈上……其中有一把最大的,接近别的钥匙的三倍,有很多锯齿。这当然不是五屉柜的钥匙,或许还有别的什么首饰盒或是小箱子吧……这必须搞清楚。小箱子的钥匙都是那样……可是,这件事真不该做……”

老太婆回来了。“给您钱,先生:一个卢布,每月有十戈比利息,一个半卢布,我得先扣下十五戈比利息。但是您曾经借过两个卢布,按同样的利息算,您应该预付二十戈比。两者相加一共三十五戈比。所以您现在用表作为抵押还能得到一卢布十五戈比。喏,请收下。”“怎么!只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吗?”“是的。”

年轻人没说什么,把钱收下了。他看着老太婆,却不忙着走出去,好像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或者还有什么事要做似的,但似乎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一两天之后,可能我还要拿一件东西来……一只银的……漂亮的……烟盒,等我从朋友那儿要回来以后……”他心乱得语无伦次。“到时候再说,先生。”“再见……您一直单独在家吗?您妹妹不在家?”他走到过道的时候,努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问道。“先生,您找她有事吗?”“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您马上就……再见,阿廖娜·伊凡诺夫娜!”

拉斯柯尼科夫思维混乱地走了。这种纷乱的心情越来越厉害。走下楼梯时,他甚至停了两三次,似乎想到什么。他走到大街上,终于喊叫了起来:“啊,上帝!这一切多么丑恶啊!难道,难道我……不,这是胡说!太不应该!”他斩钉截铁地加上了几句,“难道这种罪恶的念头能钻进我的脑子里来吗?可是我竟然会想到这么肮脏的事:肮脏、卑鄙、可恶、可恨……而我整整一个月都在……”

可是,他既说不出,也喊不出自己的激动。在来的路上就开始压迫和干扰他的心灵的那种憎恶的情绪,这时已经累积到这样的高度,表现得十分明显,以至他几乎无法摆脱自己的苦恼。他像个醉汉似地沿着人行道走去,连撞到行人,他也没有反应,直到走到下一条大街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他朝四下望了望,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家小酒馆旁边,进酒馆必须从人行道顺着阶梯下去,走进地下室去。正在这时候,有两个醉汉走出门来,他俩互相搀扶着,对骂着,走上了大街。拉斯柯尼科夫不再多想,就立刻向下走去。他从来没有来过酒店,可是现在他感到头晕目眩,并且渴得火烧火燎的难受。他想喝点冰镇啤酒,因为他认为他突然感觉身体衰弱是因为饿。他缩在一个又黑又脏的角落里,在一张发粘的小桌子前坐了下来,点了一瓶啤酒,极快地喝完了第一杯,立刻感到全身舒适了些,思路也清晰了。“这全是胡话。”他满怀希望地说,“根本不是大事!这只是身体失调罢了!只需要喝一杯啤酒,吃一块干面包,马上脑子就一切正常,思想就会清醒,意志就会坚强起来的!呸!这一切没什么担心的啊……”不过,尽管抱着这样鄙夷的蔑视态度,他现在看起来很高兴,似乎一下轻松很多。他友好地向屋子里的人扫了一眼。但就算在这一刻,他也隐约感到,他这种好转起来的心境也是病态的。

这时,小酒馆里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他在阶梯上碰到的那两个醉汉以外,接着又有一大帮人——五个男人带着一个姑娘,拿着手风琴一起出去了。他们出去以后,屋里就显得安静而空荡。剩下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市民的人,正坐在那儿喝啤酒,脸上带有几分醉意;还有一个是他的同伴,十分健壮,长了一脸灰白胡子,身穿腰间打褶的短外套,已经喝醉了,正躺在长凳上打盹,有时他突然迷迷糊糊地张开两臂,把手指头弹得嘎巴嘎巴直响,上半身不断上下起落,但又不坐起来,而且哼着一支乱七八糟的小调,竭力追想着诸如此类的唱词:

把老婆爱抚了一整年,

把老婆爱——抚了一整——年……

或者突然醒了,又唱道:

我走在波德雅切大街上,

找到了我的旧爱……

不过谁也没注意他。他那位沉默的朋友对他所做所为甚至抱着敌视和怀疑的态度。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表面看来,像个退职的官吏。他一个人坐着,面前有一个小酒壶,他偶尔喝一口,向周围望望。他看上去也是心神不安。

2

拉斯柯尼科夫不喜欢群居,上面已经说过,他避免见任何人,特别是最近。可是现在,忽然不知为什么他去接近人了。他好像有新想法,于是他渴望有人陪他。整整一个月,他的苦闷憋在心,情绪愁闷而亢奋,以致他疲惫不堪,他真希望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歇一歇,哪怕一分钟也好,不管在什么样的世界。即使环境再差,他现在也很喜欢呆在这家小酒馆里。

店老板在另一间屋子里,但是他总是不知从哪儿走下台阶,踱到正房里来,而每次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漂亮的、擦过油的、有红色大翻口的皮靴。他穿了一件腰间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布满油渍的黑缎背心,不带领带,脸上像厚厚地涂了一层油,活似一把铁锁似的。柜台后面有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小伙计,另一个年纪更小些的男孩,为客人服务。柜台上摆着一些黄瓜片、干面包和切成小块的鱼;这些东西气味都不好。屋里闷得让人坐不住,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浓重的酒味,在这种空气里似乎只要待上五分钟,人就醉了。

有时候,我们可能遇到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什么都不说,不知怎的,一见面就忽然对他们有兴趣。那个坐在离拉斯柯尼科夫稍远,看上去像个退休官吏的顾客,就给拉斯柯尼科夫这样的感觉。后来每当这个年轻人追忆这第一次的印象,甚至认为是一种预感。他一直望着那个官吏,是因为那个官吏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眼就看出非常想跟他说话。这个官吏对酒店里的其他人,包括老板在内,似乎相看两厌,而且他对那些人抱有几分傲慢的轻视态度,就像他们的身份都比他低,文化也不如他,因而不配与他交谈似的。这个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非常健壮;头发斑白,已经秃顶;一张脸由于长年酗酒而变得浮肿、黄里透青,眼皮微肿,两条月牙似的因兴奋而微红的小眼睛在眼睑后面闪亮。可是他给人的感觉非常奇特;他的眼神里甚至仿佛闪耀着一种亢奋,也许还蕴藏着聪明和才智,但同时又似乎隐约流露出精神失常的神态。他穿着一件不成样子的黑色旧燕尾服,纽扣几乎掉光了,只有一个还勉勉强强能用,他扣上这个扣子,明显是为了顾全一点体面。遍布褶皱污垢和酒渍的胸衣从他那件黄土布背心里面露出来。他的脸好像是按官吏的规定刮过的,但看来那已经离现在很久了,所以现在下巴又地开始长出繁盛的青灰的胡须。在举止风度方面,他也的确有点官吏的派头。不过他又有些坐立不安。他的头发蓬乱不堪,偶尔闷闷不乐地用双手捧着头,用套在两个破袖里的手肘在满是酒汁的发粘的桌子上支撑。最后,他直接看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高声断然说道:“先生,恕我冒昧,能否和您聊聊?虽然您外表普通,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是受过教育的人,而且是不经常喝酒的。我一向喜欢有真挚感情而又有学问的人;另外,我还是个九等文官,我姓马美拉多夫,九等文官。我冒昧地请问,您在哪儿高就?”“不,我在上学……”年轻人回答。那人过分文学化的谈吐和直来直去向他说话的方式使他有点吃惊。尽管刚才他有一瞬间希望能够和人们随便说点什么,可是现在当真有人先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突然感到和往常一样的那种不愉快的和烦躁的感情:他平常对任何一个在他身边或者打算跟他接近的陌生人都会反感。“原来是个大学生。或者曾经是个大学生,”那个官吏大声说道,“果然如此!我有经验,先生,不止一次!”他的一只手指按在脑门上,以示夸耀,“当过大学生,或是研究过学问!请容许我……”他跌跌撞撞地欠起身子,拿起他的酒壶和酒杯,走到年轻人的身旁坐下,脸侧对着他。他喝醉了,可说起话来涉猎广泛,十分流畅,只是偶尔有点语无伦次和拖泥带水。他近乎贪婪地抓住拉斯柯尼科夫,好像他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交谈了。“先生,”他几乎是用正式发言的语气开口说道,“贫穷不是罪恶。这非常正确。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话更对。可是,先生,赤贫却是罪过呀。贫穷的时候,您还能安之若素,可是穷到一无所有,您就绝对办不到了——没人办得到!一个一贫如洗的人,不是被人用棍子从人类社会打出去,而是被人用扫帚扫出去,这是为了给他更大的侮辱。这样做没错,因为在赤贫中,我首先侮辱了自己。因此我才到酒馆里来!先生,一个月以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对我的太太大打出手。我的太太可不是我!您明白吗?请容许我问您一个问题,只是因为好奇:您在涅瓦河上,在运干草的驳船上度过夜吗?”“没有,没度过夜。”拉斯柯尼科夫回答,“你为什么这么问?”“告诉你,我度夜了,并且已经是第五夜了。”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的确,有些干草屑粘在他的衣服和头发上。说不定他已经有五天没脱过衣服,也没洗过脸了。尤其是他的两只手很脏,又红又肥,指甲黑乎乎的。

他的话好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虽然不是全神贯注。柜台后面的小伙计们低声笑起来。这时老板也专程从上面一间屋子走下来,分明是要听听这个“活宝”说的话。他坐到稍远的地方,间或慵懒地,却又神气十足地打着哈欠。显然,马美拉多夫在这里是众人皆知的。也许是因为这种经常与酒馆里各种陌生人聊天,所以养成了高谈阔论的习惯。在有些酒徒身上,这种习惯已成为一种需求,尤其是那些在家里受气的人。所以喝酒的时候,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想博得别人的尊重。“活宝!”老板高声说,“那么为什么你不干活呢?既然是个官员,为什么不上班呢?”“为什么我不上班吗,先生?”马美拉多夫接口说,他只朝着拉斯柯尼科夫说话,就像这问题是他提出来似的,“为什么我不上班吗?想到我无辜落到这副田地,难道我心里不难受吗?一个月以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亲手打我太太的时候,我正醉卧在床,难道我不难过吗?对不起,年轻人,您也试过……唔……没有希望地向人借钱的时候吗?”“有过……可是您说的毫无希望,是为什么呢?”“就是完全不可能的意思,预先就知道,一文钱也借不到。比方说,您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这个最善良、最肯助人的公民决不会借钱给您。请问,他怎么会借钱给我呢?他知道我还不了。出于怜悯吗?但是随时关注新思想的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前几天就向我解释过:在现代,同情心甚至是科学所不容许的,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如此。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尽管猜测他不肯借,您还是上他那儿去了,于是……”“为什么?”拉斯柯尼科夫插言道。“因为没有人可找,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每个人都得活下去。因为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有条路可走!当我的独生女儿第一次拿了一张黄色执照出去的时候,我也出去了……(因为我女儿靠黄色执照生活……)”他附带说了一句,无措地望着年轻人。“没有关系,先生,别在意!”柜台后面的两个小伙计扑哧笑出声来,老板也笑了,这时他急忙声明,不过神态平静,“没有关系!这种颔首微笑对我没有影响;因为这件事已经众人皆知,一切掩藏的事都公开了。我不是用蔑视而是用无奈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的。由他们说去!随他们说去!‘你们看这个人!’请原谅,年轻人,您能不能……不,说得更有力、更明白些,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直视我,肯定说我不是一头猪?”

年轻人没说什么。“好啦,”等屋里随之而起的笑声平息以后,这个演说家才郑重地,甚至这回更加严肃地继续说道,“好啦,就算我是一头猪,可她不是!我的样子形同猪狗,可是我的夫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她可是受过教育的,一位军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个流氓,她可是有高尚情操,优雅、高尚。不过……唉,要是她能可怜同情我,那多好啊!先生,先生,要知道每一个人至少要有一个地方值得可怜可怜啊!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呢,尽管她心脑宽广,可她并不公平……虽然我自己也明白,她扯我的头发只是出于同情心。(“我一点也不害臊,我再说一遍,年轻人,因为她的确扯我的头发。”他又听到一阵嘻嘻的笑声,便更加威严地承认道。)但是,上帝啊,哪怕她有一次……可是不,不!那没用了,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这已经实现过不止一次了,我也不止一次地受她可怜,可是……这就是我的特点,我天生是畜生!”“那还用说!”老板打着哈欠指出。

马美拉多夫用拳头在桌子上狠狠地捶了一下。“这就是我!您知道吗,先生,您知道吗,我拿她的袜子都换酒喝了?不是她的鞋,因为这多少还可以理解,我拿的是袜子,我把她的袜子换酒喝啦!她的一条羊毛头巾,我也换酒喝啦,那是以前人家送给她的,是属于她的,不是我的;我们住在一间冷冰冰的屋子里,今年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已经吐血了。我们有三个孩子,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从早忙到晚;她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就讲卫生。可是她的肺很弱,似乎得了肺痨,这一点我感觉到了。难道我感觉不到吗?我喝的酒越多,就越明白。我也是为了这个才喝酒的。我要在这酒中寻求同情和感情……我喝酒,因为我想更加痛苦!”他绝望地把头垂到桌子上。“年轻人,”他又抬起头来,接着说,“我从您脸上好像看到了某种苦恼。您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才立刻跟您说话。我向您倾吐我的身世,并非想在这些游手好闲之徒面前丢人现眼,反正我不说他们也都了解,我是想找一个感情丰富的、有学问的人。您要知道,我的太太是一所省立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毕业的时候,她在省长和别的大人物面前表演过披肩舞,因此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对了,奖章卖了……很久以前就卖了……唔……奖状至今还收藏在她的箱子里,不久之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尽管她跟女房东不和,可是她总想在什么人面前炫耀一下,谈谈过去的幸福日子。我不怪她,我不责备她,因为这件事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其他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了。是的,是的;她急躁、骄傲、倔强。她亲自擦地板,虽然吃的是黑面包,可是她决不容忍别人不尊重她。所以她不原谅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对她的无礼,他为此打了她一顿,她就一病不起。可这与其说是由于挨打,更多的是因为自尊心受了伤害。我娶她的时候,她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寡妇,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的前夫是个步兵军官,她为了爱情嫁给了他,从她父母家里跟他私奔了。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可是他却沉迷纸牌,吃了官司,接着就死了。最后,他常常打她;她虽然没有原谅他,我知道,我看过文件,真是这样。但是直到今天,她提起他来还是泪眼婆娑,并且比着他来骂我,可我还是挺高兴,很开心,因为好歹她还可以想象一下,她自己以前曾经幸福过……他死后,她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留在一个偏僻人烟稀少的县城里,当时我也在那儿;那时她走投无路,一贫如洗,就连像我这样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也无以言表。她的亲戚都不理她。但她是高傲的,高傲极了……那时候,先生,当时,我也是个鳏夫,身边有前妻留下的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因为我不忍看她那么痛苦,便向她求了婚。她,一个有学问、有教养的名门闺秀,竟点头下嫁,从这一点,您就可想而知她穷到了什么程度!可是她嫁给我了!她哭呀、号呀,非常伤心,但还是嫁给了我!因为她别无选择!您明白不明白,先生,您明白不明白,一个人无路可走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吗?不,您还不理解这点……整整一年,我虔诚地、神圣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离这玩意儿(他用手指了指那半俄升的酒瓶)远远地,因为我重感情。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获得她的喜欢;接着我又丢了差事,那也不是我的错,而是因为压缩编制;于是我就接触起这玩意儿来了!……经过一番搬迁,历尽千辛万苦,在一年半以前,我终于来到了这座有无数名胜古迹的雄伟都市。在这儿,我又找到了一个差事……谋到了差事,可又被辞退。您明白吗?这一回是我自己的过错:因为我的本性难改……现在我们住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家的半间屋里;我们靠什么生存,我不知道。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也在那儿……像所多玛城一样乱七八糟……嗯……是的……这时我前妻生下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如何能在她后母的虐待下长大的,我就不提了。因为虽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胸怀宽广,可她性情急躁,她心里烦躁,就会骂人……是的!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您能想到,索尼娅没有受过教育。三四年前,我曾经想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但是因为我懂得不多,又没有像样的教科书,我们用的是什么书啊……唔!……反正现在那些书也没了,所以我们不再学习了。我们学到波斯国王居鲁士就停了下来。她成年以后,读了几本爱情小说,还在不久以前,她又读了通过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借来的一本路易斯的《生理学》——您听过吗?——她很喜欢,甚至还从这本书里选出几段念给我们听。这就是她学到的所有东西。先生,现在我想冒昧地向您请教一个私人问题:依您之见,一个贫穷,但是清白的姑娘靠努力工作能挣很多钱吗?……先生,要是她清清白白,但又没有一技之长,她一天连十五个戈比也没有,并且还得一刻不停地干活!不仅如此,五等文官伊凡·伊凡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您听过他吗?——直到今天尚未把她替他做半打荷兰衬衫的工钱付给她,而且还跺着脚恶毒地辱骂她,把她无礼地赶走,谎称衬衫的领子做得不合尺寸,而且缝歪了。这时家里的孩子们都没饭吃……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走来走去,毫无章法,两颊泛出了潮红,害那种病的人都是如此。她说:‘你这个懒人,住在我们这儿,又吃又喝,还要取暖。’可孩子们往往一连三天看不见一块面包皮,到哪儿去又吃又喝呢!当时我正躺在床上……嗯,是的!当时我喝醉了躺在床上,我听到我的索尼娅在说话(她不会反抗,说话细声细气,挺温柔的……金黄色的头发,小脸总是苍白的、瘦瘦的)。她说:‘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我必须去干那种事吗?’达丽娅·弗兰措夫娜,警察局十分熟悉的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女人,已经通过女房东来找她三次了。‘怎么,’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轻蔑地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哼,多值钱的宝贝!’可是别怪她,不是她的错,先生,别怪她!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智不清,心烦得要命,又有病,加上孩子们饿得直哭,而且她这么说,并不是真有这意思,这多半是气话……因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天生如此,孩子们一哭,就算是饿哭了,她也会马上动手打他们。接近六点钟的时候,我看见索涅奇卡起来了,围上头巾,披上斗篷,出门去了,八点多才回来。她一直走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一言不发地把三十卢布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虽然看了她一眼,但不说话,只是拿起我们的那条绿色细呢大头巾(我们有一条公有的头巾,是细呢的),蒙上头和脸,躺到床上,面朝墙,只见她那小小的肩膀和身子不停地颤抖……我还和开始一样躺在那儿……那时候我看见,年轻人,我看见,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后来也默默地走到索涅奇卡的床铺跟前,在她身边跪了整整一夜,吻着她的脚,不肯站起来,后来她们俩抱在一起就这么睡着了……互相搂着……一起……是的……而我呢……醉醺醺地躺着。”

马美拉多夫沉默下来,好像声音中断了似的。后来他赶快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从此,先生,”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从此,由于一件倒霉事和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的告密(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在那件事情上落井下石,原因好像是她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自那以后,我女儿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只得去领了一张黄色执照,那样,她就不能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我们的女房东阿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不同意(虽然她以前帮过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也……哼……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之间的这场纠纷就是因为索尼娅。最初他不断引诱索涅奇卡,现在他可神气了:‘怎么,’他说:‘像我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人,能跟这种女人同居吗?’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气不过,打抱不平……事情就闹大了。现在索涅奇卡经常是等天黑以后才到我们这儿来,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减压,而且尽力拿些钱回来……她现在住在裁缝卡佩瑙莫夫家里,向他们租了一间屋子。卡佩瑙莫夫是个瘸子,不会说好话,他一大家子人都这样。他老婆也如此……他们挤在一个房间里,但是索尼娅另有一个单间,用板壁隔开……唔……是的……都很穷,都笨嘴拙舌……没错。那天我清早起来,穿上我的破衣服,举起双手,祈祷上苍,就到伊凡·阿凡纳谢维奇大人那儿去了。伊凡·阿凡纳谢维奇大人,您知道吗?不?唉,这么善良的人您都不认识!他是蜜蜡……上帝面前的蜜蜡;像蜜蜡一样地融化!他听过我的遭遇,竟淌出泪水来了。他说,‘马美拉多夫,你已经错了一次……现在我再帮你一次,给你一个差事吧。’这是他的原话。‘记住,’他说,‘你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下的尘土,想象中吻,因为他不会真让我如此,因为他是个大官,一位有新的政治思想的开明人物。我回到家里,当我宣布我重获差事,有薪俸可拿的时候,天呐,家里是怎样的热闹啊!……”

马美拉多夫在极度激动中又不说话。这时一大群本来就已经喝醉了的醉汉从大街上走进来。门口响起雇来的手摇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农家曲》的发颤童音。屋里马上热闹起来。酒馆老板和伙计们都忙着招呼新来的顾客。马美拉多夫不为所动,继续讲他的故事。此刻他好像非常虚弱,然而他醉得越厉害,他就越能说。想到最近谋差事成功,他似乎激动起来,甚至脸上也出现了光彩。拉斯柯尼科夫仔细听着。“那是五个礼拜以前,先生。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跟索涅奇卡两人一听到这件事,天啊,就好像我上天了似的。在此之前,你只能像一头畜生一样躺在那儿,除了挨骂没有别的;但如今:他们都轻手轻脚,叫孩子们别嚷:‘谢苗·扎哈雷奇在衙门里办公累啦,需要休息呢,嘘!’我上班前,她们煮咖啡给我喝,给我热奶油!她们给我真正的奶油,您听见了吗?我真不知道,她们的钱放在哪儿了,居然给我置备了一套像样的服装——十一卢布五十戈比啊?靴子啦,细棉布胸衣啦——非常美丽,还有一套制服,她们花去了十一个半卢布,照着最好的式样做成了这些东西。第一天上午我从衙门里回来,发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为我做好了两道菜——一道汤,一道洋姜烧咸肉——在这之前,我们都不敢想。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一件也没有,可是现在她装饰的像是要去做客一样,她原没什么首饰,可是忽然间,她什么也不用就把自己装扮起来了:她梳了梳头,换了一条干净的领子,还有套袖。看,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啦,比以前年轻了,也漂亮了。我的宝贝索涅奇卡过去一直往家交钱。‘现在,’她说,‘我不能常来看你们了,除非天黑以后,没有人看见。’您听到吗?您听到吗?那一天午饭后,我回家休息一会儿,您猜怎么着?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个星期以前还跟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她却请她作客。她们坐在一起,叽叽咕咕聊了两个钟头:‘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工儿,又有薪俸了,’她说,‘他亲自去见大人,大人亲自出来见他,让别人都等着,他还和谢苗·扎哈雷奇手拉手,走过众人面前,把他领到办公室里去。’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老实说,’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您过去的功劳我是记得的,’他说,‘尽管您犯过错误,但是,既然您现在做出了保证,再加上没有您,我们的事情不能顺利进行,’(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所以,’他说,‘我现在相信您高尚的保证。’告诉您吧,这些话都是她自己说的,她这样说不是胡言乱语,也不只为了夸耀。不,对这些事她自己信以为真,她用自己的想象来安慰她自己,真的!我不怪她;不,这点我不怪她!……六天以前,我把第一次挣来的薪俸——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全部交给她的时候,她叫我‘小宝贝’,她说:‘我的小宝贝。’等到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您明白吗?我没什么值得赞美的,算得上什么丈夫呢?但是,她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说,‘我的小宝贝啊。’”

马美拉多夫说到这儿不说话了,他本想笑一笑,可是突然他的下巴抖动起来。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这家小酒馆,这副堕落的外表,在运草船上度过的五夜,一俄升酒,加上对老婆和家庭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爱,使听他说话的拉斯柯尼科夫疑惑不解。拉斯柯尼科夫聚精会神地,但深感痛苦地听着。他后悔到这儿来了。“先生,先生,”马美拉多夫恢复后,又大声说,“哦,先生,或许您和别人一样,把这些事当做笑话吧,也许我把家里这一切微不足道的小事讲给您听,只能叫您厌烦吧,可是我不是在讲笑话!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真实经历……而我呢,在我一生中那最美好的一整天和一整个晚上,都是在转眼即逝的想象:就是说,我梦想着怎样安排一切,怎样装扮孩子们,怎样叫她过几天安宁的日子,怎样把我的独生女儿从那可耻的生活里赎出来,使她回到家庭的怀抱……还有很多,很多……这很正常吧,先生。那么,先生(马美拉多夫猛得打了一个哆嗦,抬起头,凝视着他的听者),嘿,我在畅想的这么美好以后,第二天(正好在五天以前),傍晚,我偷偷地把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锁箱子的钥匙偷了出来,取出我拿回家剩下来的薪俸,具体数额,我也记不清了,就这样,您看我现在吧,大家都来看看我吧!今天我离家正好第五天,家里的人都在找我,差事泡汤了,制服放在埃及桥边的一家小酒馆里,换了我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一切都结束了!”

马美拉多夫用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咬紧牙齿,紧闭双眼,将胳膊用力地支在桌子上。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变脸了,他假装狡猾和厚颜无耻,看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笑着说:“现在,我去找索尼娅,要钱买酒喝!嘿嘿嘿!”“真的吗?”在新来的顾客中,有一个人喊道,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这半俄升酒用的就是她的钱,”马美拉多夫说,他的话是专门告诉拉斯柯尼科夫的,“她亲手给了我三十戈比,这是她仅有的一点钱……我亲眼所见。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看着我……世界上这样的事绝无仅有……才替人家伤心、哭泣,却毫无怨言,丝毫没有啊!可是这更叫人难过,毫无怨言的时候更叫人难过!……三十戈比,是呀!她现在也需要这些钱。您说呢,我亲爱的先生?因为她现在必须打扮得漂亮点,那种特别的漂亮需要一定的经济代价,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唉,她还得买化妆品,没有怎么行;还得买上过浆的裙子啦,鞋子啦等等,那鞋子可得纤细瘦小一点,好让她跨过水洼的时候展现她的小脚来。您知道吗,先生,您知道那种漂亮有何意义吗?而我,她的亲生父亲,却把这三十戈比拿来买酒喝!我正在喝!我已经喝光了!……您说,谁会对我这样的人心怀怜悯呢?啊?先生,您现在可怜我么?告诉我,先生,可怜么?嘿嘿嘿嘿!”

他还想再斟满酒杯,可是酒瓶里一滴酒也没有了。“为什么要可怜你呢?”老板重现于他们旁边,大声说道。

接着是一阵夹杂着叫骂的哄堂大笑。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咒骂,他们一看到这个丢了乌纱帽的小官吏的模样,就笑骂起来。“可怜!为什么要可怜我!”马美拉多夫突然发一声喊,一只胳膊伸向前方,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好像正等着这一句话。“你说,为什么要可怜我呢?是的!我毫无可怜之处,应该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我!啊,法官,钉死他吧,然后再可怜他吧!那时候,我自己就会走到你跟前,要求你钉死我,因为我希望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苦恼,是眼泪啊!……卖酒的,你以为你的那瓶酒给了我快乐吗?苦恼,我从中得到的是苦恼,是苦恼和眼泪,我已经发现并品尝到它了;对一切都心怀怜悯的那个人才会可怜我们。他人人皆知,事事皆晓的,他是唯一的主,他才是法官。有一天他会来,他会问:‘那个为了她凶残暴戾、身患肺痨的后母,为别人年幼的孩子而牺牲自己的女儿在哪儿?那个可怜放荡的醉汉,她那亲生父亲,而不为他的残忍心怀害怕的女儿在哪儿?’他会说:‘来我这儿!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你很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你充满爱的心肠……’他会赦免我的索尼娅的,一定会的,我知道他会的……前不久我在她那儿的时候,我就察觉到这一点了!……他将要审判一些人,赦免一些人,好人、坏人、大智大慧的和温顺的……他们审判结束,就会来传召我们。‘你们也过来,’他会说,‘过来,醉汉们;过来,软弱的人们;过来,不知廉耻的人们!’于是我们大家就恬不知耻地走上前去,站在他的面前。他说:‘你们是猪,都是按照畜生的形象造成的,身上有畜生的印记,但是你们也来吧!’于是聪明知理的人们就要说:‘啊,上帝,为什么让这些人也来呢?’他就说:‘我所以接受他们,聪明的人们,我所以接受他们,知理的人们,是因为他们之中谁也不认为他们是受之无愧的……’于是,他把自己的手伸向我们,我们便跪在他的面前……掩面痛哭……我们将彻底顿悟!那时候我们将彻底顿悟!……所有的人都会顿悟的……连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她也会顿悟的……上帝,愿您的天国降临吧!”

他跌坐在长凳上,浑身乏力,衰弱不堪,他对谁也不睬一眼,似乎忘却了周围的一切,陷入了冥想。他的话产生了一定效果:一时间鸦雀无声;但是很快又充满了刚才的哄笑和咒骂。“他发起高见来了!”“他满嘴胡话!”“还是个官儿呢!”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先生,咱们回家吧。”马美拉多夫突然抬起头来,对拉斯柯尼科夫说,“您把我送回家……柯舍尔公寓,送到院子里。该走了……去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

拉斯柯尼科夫早有此意;他本来就打算扶他回去。马美拉多夫的两条腿比他的那番高见要无力得多,他全身的重量几乎全压在年轻人身上。走了大约二三百步。离家越近,醉汉的神色也就越惶恐不安。“现在我内心恐惧的不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心神烦躁地咕哝着说,“我也不怕她揪我的头发。那无所谓!……头发不值得一提!这是我说的!我盼着她揪我的头发!那样我倒不怕!……我……害怕的是她的眼神……是的,眼神……她脸上的潮红也叫我心绪不宁……还有——我害怕她的喘息……您注意过身患那种病的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是如何呼吸的吗?我也害怕孩子们啼哭……因为,如果不是索尼娅养活了他们……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但是我不怕挨揍……先生,您知道吗?挨这种揍我并不觉得疼,甚至感觉是一种享受……要是不挨揍我还真无法过下去,挨揍倒好过些。让她揍我吧,抒发下心中的恶气……这样倒好些……公寓到了。柯舍尔公寓。一个德国铜匠的房子,他很有钱……领我进去吧!”

他们从院子里走进去,径直走到四楼。越上楼,楼梯就越黑不可见。现在将近十一点钟,虽然在这个时节彼得堡并没有严格意义的黑夜,但是在楼梯顶上却暗淡无光。

在楼梯尽头,在顶上面,一扇被烟熏得污黑的门敞开着。一间估计有十步长的非常简陋的屋子,反亮着一节蜡烛头;从过道里就能够看见整个屋子。屋子里七凌八乱,特别是孩子们的各种破烂衣服丢得随处可见。后墙角上挂了一条布满破洞的床单,床单后面或许有一张床。屋子里面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烂不堪的漆布面长沙发,沙发前面摆着一张未油漆过、也没有铺台布的厨房用的旧松木桌。桌沿上,一个铁制的烛台里插着一节快要燃尽的牛油制的蜡烛头。原来,马美拉多夫一家人挤在一个房间,也无法称之为房间,事实上只是个过道。继续往前去,通往阿玛莉娅·莉佩韦泽房间的那扇门半掩着。这个住所分隔成了一些像鸽子笼的小间。那里闹闹哄哄,吵吵嚷嚷:有的人在哈哈大笑,好像在玩纸牌和喝茶;不时还传出一些极其污秽的话来。

拉斯柯尼科夫一眼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这是个瘦骨嶙峋的女人,高个儿细腰,长相端庄,还长着一头十分好看的深褐色头发,脸颊上真的泛出了潮红。她正在她那窄小的屋里来回走动,两只手按在胸脯上。嘴唇焦干,呼吸不匀,时断时续。两眼像害热病似地闪闪发光,但目光是锐利而呆滞的。那一张痨病患者的心神不宁的脸,在残烛摇曳不定的微弱的光照下,让人产生一种病态的印象。拉斯柯尼科夫觉得她三十岁左右,跟马美拉多夫确实不般配……她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们进来。她仿佛正在出神,什么也不闻不看。屋子里十分憋闷,可是她没有开窗透气。从楼梯上传来一股恶臭,但是通楼梯的门却敞开着。一阵阵香烟的烟从屋后那扇没有关紧的门里飘出来,她不停地咳嗽,可是她并没有去把门关严。她最小的孩子是个六岁的女孩:不知为何蜷曲着身子,头靠在沙发坐在地板上睡着了。比她大一岁的男孩站在墙角里哭泣浑身发抖,或许他刚挨了一顿揍。一个九岁的大女孩站在她弟弟的身旁,像一根瘦长的火柴棍,身上穿一件破烂不堪的衬衣,裸露的肩膀上披着一件大概两年前做的薄呢斗篷现在连她的膝盖也够不到。她用又细又长胳膊搂住弟弟的脖子:她好像正在哄他,小声地对他说些什么,想方设法地不让他再抽抽噎噎地哭下去。

同时,她的一双深色大眼睛正惊恐地瞪着妈妈,那双眼睛在她那瘦削而惊恐的小脸上显得更大了。马美拉多夫尚未走进屋,就跪在门口,他把拉斯柯尼科夫推到前面。那个女人见到一个陌生人,便茫然地停在他面前,她刹那间清醒过来,仿佛在思索: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但是她大概马上以为他是路过,因为他们的屋子是个过道。想及这些,她就不再理会他,只是走过去关上过道的门,但是一看到她丈夫跪在门口,就突然发出一声充满惊异的喊声。“啊!”她疯了似的喊道,“回来了!你这个罪人!你这个恶棍!……钱呢?你口袋里是什么,给我看!你的衣服也换了!你的衣服呢?钱呢?说呀!……”

她扑上去搜他的身子。马美拉多夫立刻配合地伸开两臂,好让她更方便地搜起衣兜。可是连一个戈比也没有。“钱呢?”她喊道,“啊,上帝,难道他把钱都买酒吗!要知道,箱子里还有十二个卢布呢!……”接着她突然发疯一样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屋里拖去。为了让她省些力气,马美拉多夫老老实实地跪在地板上跟着她爬进去。“这对我是一种享受!我并没有感到痛苦,我觉得这是一种享——受,先生。”他喊道,他被揪住头发,摇摇晃晃,脑袋甚至磕在地板上。睡在地板上的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墙角里的那个男孩子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一面尖声叫喊,万分恐惧地扑到他姐姐身边,几乎要晕过去了。年纪最大的女孩子也被吓醒了,也像树叶似的哆嗦着。“喝光了!全都喝光了!”可怜的女人喊道声音里充满绝望。“衣服也换了!他们都在挨饿,正在挨饿啊!(她痛心疾首地指着孩子们)啊,该死的生活!可是您,您也不知道羞愧,”她突然向拉斯柯尼科夫嚷道,“从酒馆里来的!你跟他一起喝酒了?你也跟他一块喝酒了!滚!”

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就急忙走开。这时里面的那扇门被打开了,几个爱看热闹的人从里面探出头来。那些带着粗鄙的笑意,嘴里叼着烟斗和香烟、戴小圆帽的头,都从门里伸了出来。可以看见里面有露着胸膛披着睡衣的人和穿着难看的夏服的人,有的人还攥着纸牌。当马美拉多夫被揪着头发往里拖,而且嘴里还喊着这是他的一种享受的时候,那些人就笑得十分尽兴。他们甚至登堂入室;最后,突然听到一阵恶狠狠的尖叫声:这是阿玛莉娅·莉佩韦泽亲自挤到前面来了。她想按照老一套来发号施令,(骂骂咧咧地命令她明天就腾房子)她这样吓唬那个可怜的女人,得有一百次了吧。拉斯柯尼科夫临走的时候,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他在酒馆里用一个卢布找来的铜币,悄悄地放在窗台上。可是刚走到楼梯上,他又变了想法,想转身回去。“我做了一件多愚蠢的事情啊,”他想,“有索尼娅照顾他们,我自己也离不开钱。”不过他想到已无法再把钱拿回来,而且不管怎样也不应该再拿回来,便挥了挥手,向自己家里走去。“索尼娅还要买化妆品呢,”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同时讽刺似地笑了笑。“这种漂亮是要一定的经济代价……哼……或许索涅奇卡自己今天就会身无分文,因为她所从事的行业跟捕捉珍贵动物……开采金矿……同样充满风险,没有我的钱,他们全家也许明天就会不值一文……唉,可怜的索尼娅!可是他们居然能够挖到这么一座矿井!从中得到好处!是的,的确从中得到了好处!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哭过,可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卑鄙的人对一切都会习以为常的!”

他陷入了沉思。“唔,如果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呢?”他忽然情不自禁地嚷道。“如果人并不是真的那么卑鄙,我所说的是一般人,是整个人类——那么其它想法都是偏见,都只不过是人为的恐惧,没有任何障碍,那么,那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3

他翻来覆去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起得很晚,睡眠并没有提高他的精神状态。他醒来时,心烦气躁,肝火很旺,凶狠的,他用厌恶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小屋。这是只有六步来长的一个小笼子,外表破破烂烂,布满灰尘,而且发黄的壁纸都脱落了,屋子特别矮,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里面就会觉得惴惴不安,担忧随时会把头碰到天花板上。家具跟屋子很匹配:三把歪歪斜斜的旧椅子,墙角里有一张油漆过的桌子,上面放着几本书和笔记本;从书和笔记本上积存的尘土来看,显然已经好久没有人碰了。最后,一张沉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长度和半间屋子的宽度。这张沙发榻过去包着一层印花布,可现在已经破破烂烂的,它是拉斯柯尼科夫的床。他经常不脱衣服,不铺床单,把破烂的学生大衣裹在身上,就和衣睡在上面。床头有一只小枕头,为了把枕头垫高些,他把所有的贴身衣服,干净的和脏的,全部都塞在枕头底下。沙发前面还放着一张小桌子。

很难比这更潦倒、更邋遢的了;但是,拉斯柯尼科夫在现在的精神状态下,觉得这样倒很舒适。他断然与一切人结束了来往,像乌龟缩进了乌龟壳似的,甚至看见负责照顾他、偶尔到他屋里来的那个女仆,也会激起他的愤恨和痉挛。那种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某一点上的偏执狂患者就往往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给他提供饭吃了。他虽然没有饭吃,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想到要去跟她交涉。那个厨娘,女房东的唯一女仆娜斯塔霞,对于房客的这种情绪反而由衷的高兴,她干脆懒得去打扫和收拾他的屋子了,只是每隔一个礼拜,才偶尔在无意间拿起笤帚来打扫一下。现在就是她把他叫醒的。“起来,怎么还睡觉!”她向他喊道,“九点多了。我给你端茶来了,想喝茶吗?大概都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睛,颤抖了一下,认出了娜斯塔霞。“是女房东叫你送茶来的吗?”他问,然后缓慢地、满脸病容地从沙发上欠起身子。“什么女房东叫送来的!”

她在他面前放下她自己那把有裂纹的破茶壶,里面盛着已经冲淡了的残茶,又放下两小块发黄的糖。“喏,娜斯塔霞,你拿着,麻烦你,”他在衣袋里掏了一会(他就是这样穿着衣服睡的),一抓出一把铜币,“劳驾你去给我买个小面包来。再到香肠铺去给我买一小截便宜点的香肠。”“面包我马上给你去买,你希不希望喝点菜汤代替香肠呢?菜汤挺好的,不过是昨天做的。昨天我就给你留下了,只是你回来晚了。挺好的汤。”

汤端进来以后,他就开始喝起来。娜斯塔霞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聊起天来。她来自乡下,是个异常唠叨的娘儿们。“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打算到警察局去告你哩。”她说。

他皱紧了眉头。“到警察局去?她想干嘛?”“你不付房钱,也不搬家。她想干嘛是明显的事。”“唉!该死的家伙,”他恨恨地咕哝说,“不!目前……这对我……太倒霉了……她是个傻瓜,”他又高声加了一句,“我今天找她谈谈去。”“她虽说是个傻瓜,跟我同类型。可是你是什么人呢?一个聪明人,总是像个麻袋似地躺着,一点能耐也显不出来。你说,你先前还去教孩子,为什么现在啥都不干了呢?”“我在做……”拉斯柯尼科夫漫不经心地板着脸说。“你在做啥?”“工作……”“啥工作?”“我在想。”稍微停了一会儿,他一丝不苟地回答说。

娜斯塔霞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喜欢笑,一有什么开心的事,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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