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作品典藏版:解读博尔赫斯(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4 22:3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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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残雪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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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作品典藏版:解读博尔赫斯

残雪作品典藏版:解读博尔赫斯试读:

(一)

没有比博尔赫斯更具有艺术形式感的作家了。读者如要进入他的世界,就必须也懂得一点心灵的魔术,才能弄清那座迷宫的构图,并同他一道在上下两界之间作那种惊险的飞跃。否则的话,得到的将都是一些站不住脚的、似是而非的印象和结论。

在《世界性的丑事》这个早期的集子里,博尔赫斯就已经崭露了他在艺术上非同一般的天才。不仅仅他的抽象能力以天马行空的姿态自由驰骋,那种操纵全局的气魄和无止境的张力也令人惊叹。《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女海盗秦寡妇》和《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这三个短篇都可以看作不可遏制地爆发着的艺术创造力的颂歌。

在《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中,精神解放者莫雷尔诞生的历史氛围源远流长,艺术的源头将要追溯到某种怜悯心,那是由一名神父的慈悲心肠开始的(艺术同宗教感不可分)。人出于怜悯心介入了生活,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一连串骇人听闻的残酷降临了,解放从此成为不可能的事。以一股野蛮的冲力和一个狂人似的脑袋体现自身的解放者莫雷尔,从沼泽地的恶臭中,从自己孱弱的同类里爬了出来,凭着天才的灵性,开始了漫长的精神跋涉之路。为达到人类和自身的解放,他简直是无恶不作,其作恶的手段又别出心裁。看透了人生处境的他,心如明镜,深深地懂得“解放”究竟是怎么回事:解放就是被死亡在屁股后头追击的感觉,像那从一个种植园逃到另一个种植园的倒霉的黑人的刻骨体验。“目的地无关紧要,只要到了那条奔腾不[1]息的河上,心里就踏实了……”为了让人(或自身)获得充分的体验,莫雷尔诱使(以虚假的金钱与自由做诱饵)人不断冒死一拼,直到拼完了体内所有的力为止。从表面看,人什么都未得到,只不过是中了莫雷尔的奸计;从实质上看,人什么全得到了,因为自由的真相就是逃亡时的感觉,而且人也谈不上中计,因为所谓欺骗是一种先验的存在。莫雷尔的天职就是解放人体内的创造力,手段也许过于残忍,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在窒息生命的密西西比河流域,在遍布可怕的种植园的地狱之乡,除了莫雷尔的以承认蓄奴制为前提的自由,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自由吗?逃亡者不甘心,想要彻底解放,他们开始了突破莫雷尔规范的尝试,莫雷尔就让他们体验了所谓“彻底解放”是怎么回事—一颗子弹,一刀,或脑袋上被打一棍,然后是永久的安宁。那时人再也感觉不到先前逃亡时感到过的自由。在密西西比河流域上,人要活,就必须作恶。莫雷尔的杰出之处还在于,他在作恶之后能够进行痛彻肺腑的忏悔,忏悔中充满了圣洁的激情。当然这忏悔并不妨碍他继续活(作恶),毋宁说忏悔正是为了活下去。

久经沙场的莫雷尔,无论在什么样的逆境中也决不改变自己的初衷,他脑子里那些疯狂恐怖的计划无不与解放相联,他体内的罪恶冲动也无时不体现着对自由的向往。他杀人如麻,让自己的躯体(他所率领的黑人队伍)不断遭受出生入死的磨难,为的是获得灵魂的永生。

从艺术的狂想之中脱身出来的博尔赫斯继续说:“莫雷尔率领那些梦想绞死他的黑人,莫雷尔被他所梦想率领的黑人队伍绞死—我[2]遗憾地承认密西西比的历史上并没有发生这类轰动一时的事件。”但是已经迟了,莫雷尔已经率领过了那些梦想绞死他的黑人队伍—在博尔赫斯永恒的艺术梦境之中。

如果说《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中的艺术之魂露出的是阴沉和狰狞的面貌,那么在《女海盗秦寡妇》中,艺术则以它特有的热情狂放的叛逆姿态登台了,当然在狂放之际又显得有些难以理解。

秦寡妇是一名特殊的女海盗,同她的加勒比海的同行相比,她身上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性,就是这种神性保护了她,使她不至于像同行那样以上绞架为自身的结局。同女海盗玛丽·瑞特和安内·波内依同样具有无比的勇气与胆量,也同样的残暴、杀人不眨眼的秦寡妇,内心却隐藏了一种稀有的忧郁气质,这种气质使得她的一举一动都自相矛盾,遵循奇怪的逻辑,这就是故事中所指的狐狸本性。狐狸本性让她在关键时刻窥见龙的旨意,狐狸本性让她既服从龙,又反叛龙,也让她在获得无止境的宽恕的同时又受到无止境的惩罚。

秦寡妇的崭露头角发生在一个矛盾激化的时刻—人既违背了龙(最高理性)的旨意又背叛了自身的约束(秦),造反精神高涨的时刻。被拥为新首领的秦寡妇不同于秦之处就在于她的无止境的反叛之心以及对这种反叛的自审和彻底否定。一方面,她是决不驯服的真正海盗;另一方面,她又将海盗的赞助者们称为“口蜜腹剑”,并制定奇怪的法规约束下属,好像要搞得自己寸步难行似的。这样一名寡妇,[3]“有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和一头比眼睛还要光亮的头发”。她是一名女魔王,烧杀抢掠,贩卖妇女。为了燃起更大的疯狂,她甚至同下属一道将火药掺到酒里面去喝。但是看看她在船上制定的法规吧,法规强调大公无私,严守纪律,严禁贩卖妇女(在船上)。违令者斩。此种对一般人来说不可思议、自相矛盾的法规,她的下属们却心领神会,使得她可以“指挥若定”。这样的法规必定来自于龙的启示。

皇帝的圣旨终于下来了,人的创造力同理性的制约进行了一场殊死的较量,海盗们将官府的战舰打了个落花流水,一时间人欲横流,魔鬼高擎艺术的大旗。但艺术的旗帜不仅仅属于魔鬼,同时也属于最高理性,寡妇深深地懂得这一点。于是那个特殊的转折时刻出现了,那真是一个神秘而又特殊的时刻,空气中充满了龙的暗示和隐喻,美即将从恐怖中诞生。“一天,月儿圆圆高悬空中,水也变红了。看来,故事已接近尾声。……秦寡妇明白了一切,她将双剑投入江中,跪在[4]船上,命令把她带到官府的旗舰上去”。“狐狸寻求龙的保护”。这样的时刻就是魔鬼同上帝晤面的时刻。此后狐狸当然本性不改,艺术创造的规律就是如此。秦寡妇到了老年又从事鸦片走私,她以她永不消失的活力,获得了“真理之光”的称号,继续将她的创造进行下去。

高傲的秦寡妇的一生就是艺术活动的再现。龙和狐狸缺一不可。无论龙的淫威有多大,海盗们决不低头;反之,无论海盗们多么无法无天,他们始终在龙的制约范围之内。艺术生涯就是煎熬,就是疯狂的突进与虔诚的归复,就是地狱的起义与来自上天的降伏。秦寡妇变成狐狸的起因则是她丈夫的死,死者用鲜血让她启蒙,她于一瞬间领略了人生的要义,开始了艺术生存的辉煌历史。小说中的秦寡妇还具有中国文化的背景,这是博尔赫斯用外国人的眼光所看到的中国文化的启示。

三篇小说里面最为阴森的是《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这是一个东方的忍辱负重的复仇故事。在博尔赫斯这种晦涩的讲述里,小介之助的形象到底是什么呢?作者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他值得所有人称赞,因为他是忠诚的典范,是一个永恒事业的阴暗而又必要的契[5]机。”什么样的事业呢?当然是博尔赫斯耿耿于怀的艺术事业。艺术需要复仇,复仇将会使灵魂之火猛烈燃烧,迫使人做出那致命的一跃。复仇产生于人所受到的屈辱,精通艺术规章的大师小介之助,怀着阴险的意图,将无限的屈辱强加到人的身上,迫使人触犯天条,进行前所未有的反抗。为了让反抗变得更加艰难,他还堵死了所有的缺口,让人陷入绝望之中。他预料到自己这种公然的挑衅的结果会是什么,那结果正是他所期盼的,因为他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对永恒事业无限忠诚的典范,他的天职是激发人的血性,让那复仇的火种永不熄灭,直到有一天燃成熊熊大火。东方人深不可测的心计使他得到了典仪师的高位,他将忠于职守,把复仇的戏导演到最后。

小介之助知道,人的忍耐与承担的能力几乎是无限度的,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地、阴毒地对人的心灵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因为这是人类的命运,也因为人一定会前赴后继地来进行复仇。而他,在复仇的戏未演完之前决不会消失,赤穗的反抗不过是在他前额留下一道小小的剑伤,那就像他馈赠给人的荣誉。果然,后人遵循小介之助的逻辑发展着:“他们一心只想复仇,但同时又觉得复仇的愿望很难实[6]现。”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有严密的镇压才会导致全盘的爆发。最高典仪师的目光穿透了人的本性,他只要坐在家中,世界便会绕着他转。然而人是多么的可歌可泣啊!为了一种纯洁的理想,他们放弃了自己在尘世所有的一切,沦落到生活的最底层,被糟蹋得不再像人。他们承受的这些苦难,正是复仇所要求于他们的。经历了长长的一年的折磨,人的阴谋得逞了(这阴谋就是小介之助于无言之中给予人的灵感),复仇的激情如同辉煌的梦魇,乱箭纷飞,鲜血四溅,生命的冲动战胜了艺术的法则。但小介之助不会自动退出舞台,因为人的胜利是他所导演的,他知道人不可能永久胜利,他所忠于的法则正在那边为胜利者掘坟墓。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激动,没有了遗憾,对于人来说现在意味着死。于是武士们愉快地遵从最高法院的判决,纷纷自尽。他们为理想战斗过了,他们显示了人的辉煌,这就是那种最高的忠诚。

这个故事里描述了两种忠诚。小介之助的忠诚是维护最高的法则,也维持理想的模式,为此他必须不断将苦难加在人身上,所以说他是“一个永恒的事业的阴暗而又必要的契机”。武士们在最后要他自杀,那完全是他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举动。他,皇家的典仪师,怎能不将皇家的规章贯彻到底?所以他拒绝了这些暴民的无理要求,死得像个英雄。武士们的忠诚则是对复仇理想的忠诚。皇家的严厉规章正是要通过无法无天的复仇冲动来体现,小介之助的抽象法则必须借助武士们的血肉之躯的反抗变为现实。两种忠诚必须互补,才能导演完整的复仇的戏。所以从表面看,两种忠诚势不两立,深入到内部才知道目的原来是一个,归宿也相同。一种艺术理想的实现就是这两种忠诚的实现,人只有不断挣扎,永不放弃精神的复仇,才会体会到最高典仪师的意志,从而永久地处在艺术生存的意境之中。

以上三个晦涩的故事都是关于心灵,关于真理的故事。博尔赫斯借助古代传说或经典著作来讲述心灵故事的高超技巧在《〈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一文中得到了生动的描绘。毫无疑问,梅纳德就是博尔赫斯这种类型的艺术家的化身。肩负着神秘使命的艺术家梅纳德,决心要写一部“在地底下的,具有无穷英雄气概的,无可比[7]拟的作品”,这部作品是“我们时代的最有意义的作品”。这部作品的名字也叫《吉诃德》,它的内容包括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第一部的第九章和第三十八章,以及第二十二章的一个片断。作者这种讲述听起来好像胡说八道,其实话里头潜伏着异常严肃的用意。梅纳德要做的不是精细的模仿,而是从艺术的统一性和精神的普遍性出发,用梅纳德的个体经验来超越并再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这样的创作混淆了时代与地域的差别,但却将原作里永恒的东西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从这个意义上说,梅纳德的《吉诃德》就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所有的书都是一本书)。梅纳德以他“无限的更为丰富的”体验,以他包容一切的辩证的眼光,重写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将一种几乎是不可能的创新在想象中实现。当然这样一本书是在地下的,手稿也不再存在,但谁能说想象中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呢?

文章逐字逐句对照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第九章里的一段话与梅纳德的《吉诃德》里的一段话,实际上两段话一模一样,但写下这两段话的作者的用意却完全不一样,甚至相反。塞万提斯提到的“历史”也许不过是教科书上的历史,而梅纳德提到的“历史”明确地指向精神的起源,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永恒性。就这样,梅纳德以他罕见的敏锐性使经典著作获得了新的生命力。梅纳德的这种写作其实也是一种崭新的阅读技巧,它“丰富了处于停滞状态的基本读书艺[8]术,那是一种有意地制造时代错误和胡乱归属的技巧”。博尔赫斯道出了艺术作品的本质:它是不可重复的,又是在新的创造中不断得到重复的。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地底下的书,梅纳德那本字迹模糊的地底下的书,要等待新的梅纳德将这个特洛伊挖掘出来,使之复苏。

一方面,梅纳德是具有现代气魄的艺术家,敢于破除经典的迷信;另一方面,他又非常谦虚,因为他写下的一切,是“预先”写下的,早就存在于历史上的东西,真正的经典必然包含了这种东西的萌芽。[9]“思考,分析,发明……是知识分子的正常生活”。梅纳德思考过了,分析过了,也进行了独特的发明,他的吉诃德是完全符合塞万提斯作品原意的吉诃德,他的决心要让书消失的吓人企图正是现代艺术家创作的初衷,每一个阅读他的字迹模糊的地底下的作品的读者,必须充当考古挖掘人的角色,在加入创造的同时与作者共享发现真理的喜悦。

为什么梅纳德没有在现实中留下他的书呢?因为永恒的真理不是任何书可以达到的,它总是同人拉开距离,人只能隔着距离去描绘,这样的书没法最后完成,它只能存在于梅纳德的头脑中—那焦虑、迷惑、痛苦的头脑。梅纳德在阅读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时,就体验了这种永恒,这种状态表现为一种饥渴,而不是以书籍形式固定下来的满足。除了连续不断的想象之外,人还有什么其他的接近永恒的途径呢?书只是记录那想象的记号,它的作用是唤起想象,对象永远在书之外。

注释:

[1]《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0页。

[2] 同上,第13页。

[3] 同上,第23页。

[4] 同上,第26页。

[5] 同上,第27页。

[6] 同上,第28页。

[7] 同上,第91页。

[8] 同上,第98页。

[9] 同上,第98页。

(二)

人们——欲望

哈金——真理的使者《戴假面具的洗染工哈金·德·梅尔夫》讲述的是人如何拯救自己的灵魂的故事。整个过程笼罩着阴谋的氛围而又令人感叹不已。

故事一开始描述了哈金早年的精神轨迹:他降生在悲哀的、令人厌恶的城市,酷烈的沙漠气候扼杀了幼年心底的一切希望;他继承了上辈留传给他的洗染手艺,他意识到这种手艺是人在无可奈何的处境之下的权宜之计,是那些缺乏立刻赴死的胆量的“意志薄弱者”和“假冒者”的工作;洗染工用神奇的手艺抹去了善与恶、美与丑的世俗区分,用令人厌恶的颜色覆盖一切生灵,而这种该诅咒的职业却是通往真理的桥梁。他的职业终于让他的肉体从大地上消失了,到他再回来时,他已经成了一名真正的预言家、真理的使者。现在他要在欲望与理性、灵魂与肉体之间发起一场圣战,最后通过牺牲来将自己的灵魂救赎。他已经见过了上帝,窥破了天机,上帝授予了他在人间生存下去的面具,也授予了他拯救的权利—在不可获救中进行救赎努力的权利。哈金回到人间的时刻,正是那些人欲横流的贱民等待斋月(禁欲措施)降临的关头,上帝让他们在这样的关头同真理的使者相遇。贱民们渴望哈金来解救他们的灵魂,哈金则要通过他们来解救自己的灵魂,一切都像是一场阴谋。哈金要求人们进行圣战,通过付出牺牲来得救。战争进行了,哈金不断取得胜利,但胜利的果实不断被消解,结果只是将军的变换和城堡的放弃。邪恶的欲望以呼啸的利箭的形式显示着威力,但哈金领导的战争并不是要消灭欲望,也许是要让欲望的烈焰烧得更旺。他的军事行动就是骑在棕红色的骆驼背上,用神能听见的男高音在战斗的中心不停地祷告。哈金究竟要干什么呢?他有着什么样的阴谋企图呢?谜底终于显现了。两极之间的战争到了白热化,哈金等待天使的援救,上帝做出了符合他心愿的安排。最后的安排是这样的:哈金被自己人扯下了面纱,人们看到了一张麻风病人的脸。感到受骗的人在愤怒中用长矛刺穿了他。哈金终于通过自己的牺牲拯救了自己,也可以说他在理性的监视之下用欲望战胜理性的方式解救了自己。

故事从头至尾处在一场大骗局之中,这骗局是哈金代表上帝为人们设下的。他让人们把麻风病人奉为自己的首领;他伪装有超人的德行,却让一百多名被他刺瞎了眼的女人承担满足他淫欲的义务。哈金并不想否认欺骗的事实,他只是想通过这种高超的欺骗告诉人:人不能看见真情,看见了就要瞎眼,只有自欺是唯一的活路,是人的命运。而他哈金,是唯一知道自己自欺却仍然戴着面具进行圣战的人。哈金的世界观是推崇至高无上的虚无,将这神秘的能折射出影子的虚无奉为上帝。对于我们居住的土地,他的态度是矛盾的,他认为人欲横流的大地是个错误,令人恶心;同时又认为这恶心是大地的基本美德,人可以通过禁欲或放纵来达到这种美德,并在有意识的禁欲和放纵中来救赎自己。哈金的地狱是难以想象的永远的煎熬的场所;哈金的天堂之幸福是告别、自我牺牲和自知睡着的特殊幸福,二者同样令人绝望。因此哈金从天堂下放到人间所担负的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的使命,正如他在一开始就告诉人们的:他们等待的只是斋月的奇迹,而他要提供给他们的则是人的奇迹—终身受苦、死而后已的榜样。接着他就发动了阴谋的圣战,他在欲望的惊涛骇浪中驾驭着理性的船,坚定不移地驶向彼岸。欲望既是他的动力,又把他推向牺牲的祭坛,而这正是他所追求的。早年的染工生涯让他学会了深入本质的技巧,后来同上帝的遭遇则让他获得了发展自身的秘密武器。哈金的“阴谋”就是创造性地运用这武器调动原始之力,来进行真正的内心的圣战,在放纵与牺牲的两极之间领略上帝的意志,让自己不断感受获救的幸福。

(三)

《汤姆·卡斯特罗: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骗局》假借一个冒名顶替的故事,尽情地阐述了深奥的艺术规律。

波格雷是一位艺术形式感方面的魔术师,他的力量来自丰富的审美经验的积累,但他自己却不能表演,并且他只相信一件事:神的启示(艺术灵感的源泉)。于是不寻常的一天到来了,他终于同来自灵魂深处的,略显迟钝而内面顽固的灵感扮演者奥尔顿谋面了,这一对搭档立刻就得心应手地开始了他们的伟大事业,规律由此得到实现。

妙不可言的蒂克波尼夫人(心灵激情的象征)给这二位野心家提供了良好的创造机遇,她不断地通过报纸向波格雷这一类人发出信息,等于是曲折地邀请他们二位来进行那举世无双的创造。奇迹就这样在三位之间发生了,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饱满,充满了美感。这桩不可思议的事说明了:激情是不拘泥于固定形式的;相反,真正发自内心的激情正是对于现存形式的突破;夫人幸福的泪花便是一种新的形式诞生的确证,关键只在于内面是否真有冲动。在这一奇迹中,奥尔顿在无所不知的波格雷的引诱下,以其卓越的、破除规范的可信的表演,赢得了充满渴望的蒂克波尼夫人的心,让心的激情得到了宣泄,展示了陌生化的形式的无穷魅力。从而也就提出了这样一个准则:越是从未有过的,越具有艺术上的可信度;全盘的颠覆与挑战产生的往往是最有生命力的艺术。于是完全被激情所征服的母亲从一个陌生人身上认出了她朝思暮想的死去的儿子,而其实,死去的儿子也只能以这种全新的形式复活。形式是艺术之魂,是一切。此处也涉及了艺术中传统与创新之间的关系,奥尔顿即取代旧传统的新传统。博尔赫斯写道:“波格雷满意地笑了,罗杰·查理平静的灵魂可以安息了。”[1]因为罗杰通过这个迟钝而充满爱心的替身奥尔顿获得了真正的新生,而母亲心中的激情也得以不断延续。但激情并不到此而中止,每一次的高潮中都潜伏着更大的危机。

现代艺术的规律排斥大团圆似的平静,它是不安的、反复无常的,继续向纵深挺进是艺术家唯一的出路。故事出现了悲惨的转折:新的矛盾从核心展开,艺术本身那无法证实自己的痛苦又一次占了上风,对奥尔顿身份的挑战越来越激烈,夫人的死去令这一对搭档面临灭顶之灾。然而这种氛围正是波格雷大显神通所需要的,兴奋的波格雷求得神的启示,让潜在的新矛盾表面化,并挑起更大的冲突。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又以自己的毁灭来将奥尔顿抛到那种无依无傍的自由境界里,逼得他非独立表演不可。他的死向奥尔顿指明道路:继续自相矛盾,并以自相矛盾这种方式来追求,直至最后。奥尔顿从波格雷那壮烈的毁灭中领悟了艺术的真谛,“从此,他走遍了联合王国的每个村庄和城市,每到一地,必发表简短的演说,不是谈他的清白无辜就是承认他有罪,出于他那谦逊和随和的天性,他总是顺着听众的意愿讲话,说起话来,往往由替自己辩护开始,又以忏悔自己的罪过结[2]束”。

注释:

[1]《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8页。

[2] 同上,第20页。

(四)

巴比伦王国——精神王国

彩票制度——精神模式

抽签——个体获取时间

赌博——将生命力转换成精神体验

彩票公司——理想制度制定者

巫术——彩票的预言性质

巴比伦历史——精神发展史《巴比伦彩票》中的推理者“我”是一名古老的巴比伦人,历史本身的载体。在“我”身上,善与恶,希望与恐惧的绝望,阴与阳,有与无都是尖锐对立、相互制约,又平衡发展、相伴相随的。使得我如此丰富的原因是我所从事的彩票活动。彩票的实质是什么呢?它是精神的发展方式。据说精神本身是受神道支配的高深莫测的东西,巴比伦人那亵渎神明的旺盛的生命力不知不觉地将对精神的追求变成了彩票形式,或者说,彩票制度的健全激发了巴比伦人的精神追求。人们通过抽签来从上帝手中获取时间,心里抱着赢的希望,实际上永远只能做输家,因为时间并不能真正属于自己。输了的人选择监禁,为的是用外部的自由来换取内心的自由,也为了让赢家得不到世俗的利益。这样一来,彩票失去了功利的性质,变成纯粹的恐惧与希望的赌博。至高无上的彩票公司向巴比伦人行使相当于神职的权利,新的秩序在变革中逐步形成。这种新的秩序具有平民性、普遍性,深入人心;而与此同时,它又由于其神秘性,由于其对暗示和巫术的运用而魅力无穷,使得人更加死心塌地地要遵循到底。当然巴比伦人并非出于猎奇而买彩票,不如说他们购买彩票是出于一种古老的信仰或一种身不由己的冲动。

虽然听来难以置信,但到当时为止谁都没有探讨过赌博的一般理论。巴比伦人生性不爱投机。他们尊重偶然性的决定,捧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惊恐,但从未想到要调查其扑朔迷离的规律和揭露规律的[1]旋转星体。

这是巴比伦人在神面前的谦逊,也是他们无条件的奉献。

精神并非“巫术”,只是与巫术之类的事有关而已。巴比伦人看重的是时间本身。他们看出彩票给人提供的是一个矛盾,即死—不死的矛盾,他们一进入这个矛盾就找到了人的可能性,那就是无限制地从上帝手中获取时间。既然最后的签永远抽不到,人就可以于瞬间中去体会彩票制度的完美,用一次又一次庄严的抽签活动将时间分成无数片断,怀着永生的希冀沉迷于活动中,捧出自己的生命将这种高级的不带功利只重奉献的赌博搞到底。

签文是无法预料的,大概是人的灵魂变幻莫测吧。今天给你十磅黄金,也许明天就给你一条眼镜蛇。巴比伦的历史学家具有全世界最明察秋毫的眼光,他们能纠正错误,保持精神活动的顺利开展。这说明他们虽不研究规律,但他们的本能总能与其一致。不过历史的书写总是有虚构的成分,它不等于时间,真正的时间要靠亲临其境去体会,于是这种特殊的记录只能是以暗示和预言来唤起当时的情境。不时地,那个既隐蔽又操纵一切的彩票公司也引起人们的怀疑,因为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同骗子的花招没有区别。它像一个“场”,又像代表了上帝的旨意,谁也搞不清它的底细。巴比伦人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生活是一场无限的赌博,每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挡不住抽签的诱惑,监狱是他们向往的处所,抽签仪式令他们的灵魂战栗。他们喜欢这样,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告诉他们。

伟大的巴比伦人,是他们发明了彩票,随之也发明了时间,发明了历史。彩票制度越完善复杂,历史越多姿多彩,而人,只要坐在黑暗的小屋里,就能看到宇宙的沧桑变幻,听到时间的脚步。人进入彩票世界的矛盾中,将体内的活力转化成没有止境的、高度紧张的思维活动,人自身就成了无数对矛盾的统一体,思维的张力也变得没有限度,而被解放了的思维又进一步推动了彩票制度的发展。

注释:

[1]《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09页。

(五)

《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是艺术家对自己的创作结构(或者说灵魂结构)以及他与读者的关系进行深入分析的尝试。具有清醒的创作意识的艺术家,早就知道纯艺术之深奥,被大众误解之不可避免,作品被曲解是艺术家的命运;他也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在于作品的革命性和未完成性,以及作品内含的那种吸引读者又排斥读者的矛盾性(“街头巷尾的对话几乎都能成为好的文学作品……作品的美不能缺少某个令人惊讶的成分……他的书非常追求令人吃惊的效

[1]果”)。艺术家同读者的这种关系成了他长期以来的心病,他的心渐渐冷下去,似乎对一切都不抱希望了。但在灵魂最隐秘的深处,仍然潜伏着那种最最热烈的期待。因为这下意识的期待,他不断创新,在作品中向读者发出邀请的信息,那邀请一次比一次急切,信息量一次比一次浓密。最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将未完成的作品直接交给读者,使读者如果不参与创作就无法阅读。

文中塑造了一个极为独特的作家奎因。这个作家不关心公认的历史,仅仅只关心艺术史(灵魂史),只执着于内心独特的体验(时间)。他是一个寂寞的人,他的所有的创作都一直处于试验阶段。这个作家的作品通常引起普遍的误解,是因为它们的深奥内涵同古典作品并不相同,而一般的读者只看见了作品那古典的外表,没有觉察到外表之下以全新的形式发展了古典文学的深层结构。

接着文章分析了奎因作品的整体结构和细部结构,甚至画出了结构图来说明。使人感兴趣的是一个作家的脑子里怎么会产生出此种结构的故事,这种作品同那种观念先行的创作(例如阿伽莎·克里斯蒂)有何本质的不同。这样的创作的确是十分奇妙的。在故事里,时间可以无限分岔,寓言套着寓言,就像是创作者为了狂热地追求“对称和谐、随心所欲和喜新厌旧”而舍弃了一切;但这种效果又绝不是刻意追求可以达到的,刻意地追求只会适得其反。不如说,一切都是浑然天成,因为它们是灵魂本身的图像。作者通过一种神秘的写作方法使这些图像从黑暗的处所浮到了表面;而阿伽莎·克里斯蒂的侦探故事则是出于有杰出推理能力的头脑,其写作的方式并不神秘。这种作品的阅读也需要读者具有一种超出世俗的境界,因为作品提供的是非平面的向内深入的立体图像。三分法的结构勾出了时间的无限分岔,阅读必须是能动的,必须加入那种灵魂冲突的描述,否则就会落入二分法的俗套。以《曲径分岔的花园》为例,其中的结构为:“我”—敌人(死神)—命运。这个故事由于其中浓密的死亡意识而使讲述达到了灵魂的深度。但如果以一种模仿的方式来读的话,其结构就变成了:“我”—单纯的敌人。整个故事成了一般的侦探小说,因为其中缺少了死亡意识。大众的阅读往往总是只能达到二分法的模仿,这是艺术家摆不脱的遗憾。当人们将奎因的作品同通俗的侦探小说混为一谈时,艺术家内心的主张只能用新的作品来再次阐明(离了作品他就难以进行阐明),当然这新的作品很可能又落入俗套的解释。这种循环使艺术家的悲哀永恒不破。三分法将我们带入无限广阔的独立王国,那种破除了年代顺序的交叉阅读开阔了我们狭小的视野,我们的眼光将变得比侦探的眼光还要敏锐,在死亡游戏中不断找到超越的途径。

然而三分法的结构还不能满足艺术家要达到永恒的渴望,这种故事容易引起的读者的误解也令他不安。于是奎因又发明了两幕英雄短剧,在短剧中,想象力得到更为自由的驰骋。他在这部杰出的短剧中将讲述人和故事、讲述人与作者、不同的讲述空间与时间之间的界限通通融化,让原始的欲望用缺席的方式同死亡直接晤面(请看《阿莱夫》《萨伊尔》等等)。两幕短剧由于一幕套着一幕,两幕就只能同时演出,于是最高贵的与最淫秽的,最具有生命力的与最空灵的便合成了一个角色,短兵相接的瞬间转化成同时演进,势不两立的对立面变成了统一体内的层次区分;由此产生的激情既邪恶又纯净,简直令人发疯。短剧发表后,被人们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来做出了解释,奎因又一次遭到了惨败。

屡遭误解的艺术家奋起一搏,又写下了一部天书似的作品。他要在这部作品中消除读者与创作者的界限,提供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以这种阅读方式激起读者的创作欲,将读者变成创作者,而不是满足于单纯的模仿。奎因终于成功了,他的作品激起了博尔赫斯的续写—读者哪怕只有一个,成功也是巨大的。这正是现代艺术的景观:每一个读者都是潜在的作者,后人续写前人未完成的故事—续写的作品也同样是未完成的。

注释:

[1]《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13页。

(六)

一、特隆·乌克巴尔的到来[1]“我依靠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结合,发现了乌克巴尔。”博尔赫斯开门见山地说。镜子的自审功能导致精神的分离与生殖,其邪恶与污秽的形式同生命产生的过程相似。人在深夜里,在那散发着妖气的镜子的窥视之下,就会同特隆·乌克巴尔相遇。可见高居于世俗之上的特隆·乌克巴尔社会,要通过特殊的交媾来发现。特隆由生命自身的活动中产生,它的纯净来自于载体的污秽,这使得它带有某种邪恶的味道,就是这种气味使得世俗的百科全书都将它排除在外。然而特隆·乌克巴尔尽管虚幻,难以理解,它仍然是人类的一种特殊的知识的结晶,因而它被记录在某一本被人遗忘了的百科全书里头了。人刻意去寻找时是找不到的,只能不期而遇。

二、特隆的本质

人同特隆·乌克巴尔相遇之后,便想要弄清这个世界的本质。然而人对它凝视得越久,越确信:特隆的本质是模糊的。领地的边界模棱两可,历史十分简单。所有的人想了解的依据全都不可靠,只有语言文学部分中的一个特点值得注意,那就是“乌克巴尔文学具有幻想品格,它的史诗与传说从不指向现实,而单表两个幻想的所在……”[2]这就是特隆世界的本质!特隆是一个幻想的王国,它同一切世俗的规范都不相干,人在凝视中看到的模糊景象是无限的创造力的涌动,是“无”和“有”的纠缠,是丰富到极点的混沌,是限定与突破的统一。这一切让人不安又吸引着人对它进行深入的探讨。

三、特隆的社会

特隆的社会属于以幻想为生活的人。一个名叫赫勃脱·阿舍的铁道工程师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一生充满了虚幻,以致死了之后,[3]还不如活着时更像幽灵”。这种充满哲理的描述告诉我们的是,要理解特隆就必须有虚幻感,虚幻只能是活人的感觉(它随人的生命结束而消失),阿舍的幽灵形象正是内在的活力所致。以哲人形象出现的阿舍,所关心的是时间的永恒性(“每隔几年,他都要回英国一次,[4]去探望〔从他的照片推断〕一座日晷和几棵橡树”)和生命的体验[5](“时不时看那空中不可重复的云彩”)。直到阿舍死后,“我”才了解了他的事业。有人给他寄来一个挂号密封的包裹,里头是一本大八开图书,图书里面就是特隆的世界。“我”在翻阅这本书时的第一感觉就是一阵轻微的头晕。这一感觉是特隆社会的本质引起的,特隆的使命绝不是让人在彻悟中归于平静(如同伊斯兰教中那甜美的夜中之夜或“天人合一”的境界),而是使人在分裂与增殖中不断怀疑与否定,人只要加入进去就会晕眩,而这种晕眩就是人活着的标志。特隆的“勇敢的新世界”是由人类的精英(天文学家、生物学家、形而上学家、诗人等)发明创造出来的,它是人的思维的最高结晶,本身是一个完整的宇宙。这个宇宙绝非杂乱无章,较之世俗的社会,它的统一性和连贯性令人惊叹。奇怪的是,这个世界的内在运行规律却又是以“任意的方式形成的”,也就是说,它由人的自发的冲动来决定其自身的规律。在这里作者一语道出了特隆与人性之间的关系。特隆发展的动力原来就是人的冲动,这同我们起先凝视特隆时看到的那种模糊景象是一致的。自由的冲动产生了严格系统的世界,这是什么样的魔术啊!理所当然地,特隆的社会成了最符合人性的社会。但是特隆社会却无法从世俗中找到比喻,因为它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理想,它的内部秩序和规律都不能在世俗中找到对应物。首先它的语言就是否定约定俗成,强调瞬间感觉的。世俗语言中的名词和动词被排除在特隆语言之外,因为它们往往束缚了想象的飞升。只是这种对现存语言的否定并没有消灭语言,反而导致了语言的增殖,这是特隆的矛盾。特隆还突出了人的精神在宇宙中的地位。思维过程就是这个社会的构成,哲学成了真正的玄想,艺术的创造必须从零开始,凡是从未有过的,都是特隆的思想家们所追求的,凡是公认现存的,都是他们要加以怀疑、动摇和否定的。但是他们所建立的体系就包含了对体系自身的否定,因为作为个体他们都是分裂的:“当我们在此地睡着时,就[6]在彼地醒着,因此,每个人都是两个人。”

这样一个倒行逆施的社会当然只能偶尔出现在某一卷被人遗忘了的百科全书的末尾,奇怪的是人类那些最优秀的人才全都在为这个信念贡献毕生的精力。他们造出了“透明的老虎和血铸的塔”,“产生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却又结构完美或影响巨大的体系”。他们以自己虚幻的、难以证实的劳动影响着后人,将他们也卷进另一种探案似的劳动中去。后人将跟随这些先驱进入特隆,并自觉地发展出自己的体系。

四、九枚铜钱的比喻

这种分析并非如通俗理解的那样是强调不可知论,不如说,它强调的是个体经验的不可重复性与人的认识的同一性二者之间的统一。对这个比喻的讨论展示了特隆信念上的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这种信念即,世界是可以认识的,个体与个体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在特隆,认识主体是唯一的和永恒的”)。从拾取铜钱的经验之一次性、不可重复性来说,甲、乙、丙三人各自拾到的铜钱与此前丢失的九枚铜钱无关;而从经验的同一性来说,三人拾到的铜钱都是那九枚铜钱中的一部分。将这个例子运用到文学创作上就变成:此作品决不等于彼作品,每部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发明;而同时,所有的作品都是同一部作品,因为作品中重复的永恒性都是一个。

书是各不相同的。幻想作品只有一个情节,但又千变万化。哲理性作品则一成不变地包含着命题与反命题。即对同一学说的雄辩支持[7]与反击。一本书如不以自我否定而结束,即被视为不完整。

深通辩证法奥秘的特隆社会,将认识的主体提到了无限的高度,从而让人的思维如脱缰的野马般驰骋。这样做的结果使他们得到许多意外的收获:他们发现,真实是不断得到重复的,历史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方式方法;他们还发现,对真实的认识具有寓言的性质(如挖出一个生锈的铁轮,其生成年代在这次挖掘之后);他们也发现,人的认识具有轮回的规律,那就是真理呈现自身的规律。总之,是人的幻想,人的不懈的探索和实验,使得世界具有了意义。“典型的例子是那道门槛:乞丐每天光顾时,它是存在的;乞丐一死,它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时候,几只鸟,一匹马,挽救了一座露天剧场。”[8]

认识又必须是相对的,不包含矛盾的认识必定站不住脚,因为认识本身就产生于矛盾—人的肉体与人的精神的分离。在这个意义上,永恒的作品以自身的虚幻否定着自身,读者则在虚幻的前提之下抓紧机会发挥着世俗的激情,以体验永恒。

五、证实特隆

特隆的社会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然而它又是一种事业,它的社团成员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努力就是要向上帝证明:凡人完全有能力构成一个世界。他们成功了,当然这种成功还是只能存在于有些神秘味道的幻想之中。特隆有时化为一套奇怪的百科全书;有时又变为一只不属于世俗的罗盘;还有时变成一只其重无比的小金属锥体。所有这些“异物”源源不断地通过秘密的渠道进入现实,改变着人的思维方式。接触到这些异物的人将会发现,他们接触到的是一个辽阔无比的世界,它以其高度的纯粹表明了理想的不朽。它又是一个遵循神圣规律的迷宫,人一旦进入这个迷宫,常识立刻解体,人被眼前的幻象所打动、所迷惑,不由自主地加入陌生的运动中去。特隆以自身的虚幻竟然不断变革着人类的社会与科学,而这种变革又全是通过幻想来达到的,它的实体仍隐藏在云雾后头。但社会与科学的变革,人的精神的净化,本身不就是特隆事业方兴未艾的证明吗?人所策划的特隆,命中注定要由人来解析。

再回到前面提到的那句百科全书上记载的话:“镜子和交媾都是[9]污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增殖。”这句晦涩的话里包含了深刻的幽默,它生动地暗示了特隆诞生时的氛围。饱满的生命面对镜子进行自力更生的分裂,精神从肉体内喷薄而出;分离出来的精神又通过增殖慢慢发展成庞大的体系,并通过秘密管道同肉体保持联系。过程肯定是污秽的,因为步步与生命的血污相连。人在污秽中体验着生殖的疼痛和大欢喜—他诞生的是纯净。自从这世上有了镜子,自从人不自觉地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镜子也监视着人的一举一动以来,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百科全书的编纂就变得十分必要了。这个伟大的事业在生命的最高级阶段开始,已发展成历史的长河,每一个渺小的个人的价值都将在其间得到永恒的体现。

注释:

[1]《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71页。

[2] 同上,第73页。

[3] 同上,第74页。

[4] 同上,第74页。

[5] 同上,第74页。

[6] 同上,第79页。

[7] 同上,第82页。

[8] 同上,第71页。

[9] 同上,第74页。

(七)

《圆形废墟》这篇小故事再现了创造的过程。

魔法师从可怕的沼泽地里死里逃生,来到圆形废墟—这个生死之间的舞台。场地上的石虎或石马曾经有着火红色的生命,如今只剩下与灰烬同色的石头形式。在这个圣地,魔法师身上往日的创伤立刻愈合了,他认出此地是火神的废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是体内不可战胜的意志使他出生入死的,他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要在这里完成伟大的事业—梦见一个人或用梦来造出一个尘世间不曾有过的人。这个魔幻计划必须在这种场所进行。因为这个计划必须排除凡人的干扰,而完全脱离了别人他又不能生存。这个场所的好处就在于本地人给他提供简单的米饭和水果,以满足他做梦的身体的需要,而又决不打扰他,他们知道他最怕的就是人。这个圆形废墟“是个看得见的、最低限度的小世界”,即,它既不完全属于人,也不完全属于神(“已经[1]受到沼泽丛林的亵渎,所供奉的神祇也不再有人朝拜”)。魔法师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搞艺术创造,或者说,命运将他逼到这样一个场所来搞发明,他的发明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可以设想,他发明的人将是人性与神性的合一。历经沧桑的魔法师自己又是怎样的人呢?如果说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俗人,他又怎么会没有世俗的历史呢?如果说他完全是一个幻影,他又怎能搞创造发明呢?可见他自己同他要发明的那个人具有相同的本质,也许他是要通过发明来使自己的本质得以证实。

他开始做梦了,这是一种特殊的梦,不是胡思乱想,也不是条理清晰的境界。在梦的初期阶段他的想象过于辩证,理性的意图也过于强烈。他从现有的人当中挑选了一个自己的同类来进行加工,虽然这个学生天生活力异常,身上有反骨,但魔法师的企图还是失败了,他没有将自己从黏糊糊的世俗中区分开来,他幻想的学校也未站住脚,他自己又回到了无梦的现实。初级阶段给他的教训是:他必须打破常规的清晰,进入混沌,模造杂乱无章的梦;他也不能从现有的人当中通过加工来制造新人,而必须无中生有,达到真正的创造。

模造杂乱无章的梦是一个男子汉所能从事的最最艰难的工作,即使悟透了超级谜和低级谜也一样。因为它远比用沙子搓绳或者用无形[2]的风铸钱困难。

要进行这项艰苦的工作,人就要排除一切来自世俗的侵入、理性的束缚,使自己变得脑海空空,具有神性,然后才能发明出人神合一的创造物。这样的创造之梦可以称为理性控制之下的狂想,它不能有梦前的预想,它要求的是绝对的虔诚和耐心:

在这段时间内他很少做梦,也不急于在梦中停留。为了使工作得以重新开始,他等待着满月的到来。到来之后,他利用下午的时间去河里沐浴净身,还礼拜了天上的神灵,念过了一个强大无比的名字的标准音节,然后睡觉。他几乎立刻做起梦来,伴随而至的是一颗心脏[3]的跳动。

成功终于初现了。为了保持创造时的新鲜感觉,他还有意停了一夜梦,然后再继续。他不断用神秘的方式朝一个方向做梦,最后才完成了人的肉体的塑造。但工作还没完,因为魔法师还没有梦见火,所以小伙子还没有获得生命。烧毁一切的火并非世俗理解的那种零或无,它包含了生,它同时是“一头公牛,一朵玫瑰,一场暴风雨”,它又是老虎与马匹的强有力的结合,这个多面神是一切。现在它固定在废墟上的石雕像里头,等待魔法师用热烈的吻来惊醒它。火曾经一次又一次在类似的情形下被人认识,人要进行创造,就得认识火(死),如今魔法师也走到了这一步。于是雕像颤动起来,魔法师受到启示,他所创造的那个小伙子获得了生命。火给予魔法师的启示就是生的意义。

创造初步完成之后,魔法师就开始往小伙子身上注入灵性,他要让他也明白生的奥秘和死的神圣,他要让他感到宇宙的声音和形态。魔法师传授知识的过程充满了痛苦和疑虑:他不愿同小伙子分离,他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同他分离;他知道小伙子是一个影,他又不断地验证这个影的存在;他赋予小伙子对死的认识的特权,又生怕他因获得这一认识而痛苦不堪。在犹豫不决中,真理的重复和循环的特性又使他怀疑自己的创造。然而事业终于在担忧中完成了,小伙子成了新的魔法师,他能够在火上行走而烧不着自己,他去到了另一庙宇开始自己的创造。完成了事业的魔法师并未摆脱疑虑的折磨,那是他自身的幻影本质使然,也是他的孩子的同样的本质使然。他和他的孩子都同样拥有在火中行走的特权,那意味着拥有永远受折磨的特权,因为只有幻影才不会被火烧掉,而作为幻影的人将永远为自身的虚幻痛苦。

生命终有结束的一天,人在那一天终将在自己的本质里团圆,虚幻感的折磨也将在那一天结束。

在这万鸟绝迹的清晨,魔法师看到向心的大火正在朝断垣蔓延。有那么一会儿,他想逃到水里躲避,但后来明白,死亡是来给他结束晚年、解脱劳作的。他向一片片火焰走去。火焰并没有吞食他的皮肉,而是爱抚地围住了他,既不灼,也不热。他宽慰,他屈辱,他惶恐,[4]他明白,他自己也是一个影,一个别人梦中的产物。

火神的废庙又一次被大火焚毁。有无数名杰出的魔法师,曾在这圆形废墟上进行过真正的创造,他们的创造物已作为他们的替身进入了历史,而历史本身也正是属于这些痴心妄想者的。

注释:

[1]《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99页。

[2] 同上,第101页。

[3] 同上,第101—102页。

[4] 同上,第104页。

(八)

走进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就是走进心灵的世界。在这个幽冥的世界里,人站着睡觉,因为警戒和焦虑而永远得不到休息,一面镜子则以有限的形式忠实地重复着整个世界的无限性。作为真理探索者的图书馆员,在寻求规律的过程中,建立起了同图书馆本身相符合的认识论(那是怎样一个不堪回首的过程啊,要继续探索下去又是何等的更加阴沉可怕啊),这种认识论正是针对着人的本质来的。比如说,人只有奋起创造(做梦),才能达到无限(在梦中一切光亮的表面都能反照);人的坟墓是无底的空气,尸体在无休止的坠落中融化;图书馆的空间以天衣无缝的秩序排列着,没有穷尽,却有轮回。尽管人已经掌握了认识心灵的方式方法,但人仍然要为无法把握心灵的变化而痛苦和绝望;图书馆里的书本以自身的无限性永远抵制着人的有限的操作,所有的书都是神秘的,是被动的阅读无法进入的,它们就像施了魔法似的冷冷地拒绝着人的理解。人和书之间的这种矛盾来自认识论本身的矛盾,即,人无论如何样努力也只能获得有限的知识。于是想要跨越鸿沟弄懂那些书,人必须借助梦(写作)。那么人究竟应当如何从整体上看待巴别图书馆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叙述了这个令“我”无限苦闷的故事。

首先,图书馆以其永恒性和完美性使得人只能将它看作神的产物,它同现实中的人之间的距离不可消除,它以它无可比拟的准确与精致,嘲笑着探索者的拙劣的努力。其次,图书馆这个自满自足的宇宙的规律是无懈可击的,但要用规律去弄懂一本书的含义却难上加难,这不但需要执着,还需要天才。人花费了终生的精力弄清了一本书的含义后却又发现,他的认识一文不值。所以即使是天才和超人的耐力(花费一千年时间),对此现状也无能为力。在这浩瀚的书的海洋里,世界以它的坚不可摧动摇着人对自身存在的信心。当人确立了图书馆收藏了世界上的全部书籍(认识的无限性)时,人会感到无限的幸福,从而进一步产生对那些为自身存在辩护的书籍的渴求(赎罪的希望),可惜这种渴求只给他们带来悲剧的后果,真正的辩护永远达不到。于是人又求助于历史,他们要通过弄清图书馆的来历来弄清自己,这种努力又在虚无中碰壁了—馆内的很多楼梯没有梯级。垂头丧气的探索者又想运用人的盲目冲力来重构经典书籍,模仿图书馆神圣的混乱。书籍的无法企及当然又挫败了人的幻想。不死心的探索者还想用否定现有书籍的意义,来征服图书馆的六面体,图书馆则以它的无限性和不可重复性嘲笑着人的渺小的努力。还有的探索者则把希望寄托在人身上,他希望有这样一个不死的人,能通过几千年不懈的查找,找到那本唯一的、万能的书,使他的信念得到维持。这种人当然只不过是个迷信者。更有一些渎神者从书籍给人的表面印象出发,认为图书馆根本就无规律可循,书籍全是胡言乱语,只要把胡言乱语看作正常就可以了。“我”驳斥了这种言论,用实际例子证明了规律的存在,但“我”也陷入深深的困惑,因为规律不能对“我”的探索起指导作用。这些都是人在昏暗的心灵世界里探索的凄凉画面。

人为了解决自己面临的巨大困难,唯一的办法是“有条不紊地写作”,在写作中超脱。于是人写下的东西取消了人的世俗存在,让人变成了可以同无限结合的幽灵。肉体正在自行消失,心灵的产物—图书馆却永存下去:“光亮、孤单、无限、一动不动、装满着宝贵的[1]书籍,既无用,也不朽,保守着秘密。”此处作者道出了生存的机密:用写作来体验无限,倡导精神,使人虚无化,不断化解无限的宇宙(死的感觉之异化)对人的压力。

作者在故事的末尾提出解决矛盾的办法并未解决矛盾—这样的矛盾怎能解决?不如说他提出的只是一种信念,这个信念为自己的继续探索提供了勇气,探索本身又会不断地巩固这个信念。每一次的超越,都验证着这个世界是可以认识的。因此作者不无幽默地总结说:[2]“我的寂寞,由于有了这样美好的希望,竟然变成了快乐。”

图书馆的宇宙里有无数的不解之谜,人类每一次向前突进的探索,都会引起更多的谜扑面而来,认识的可能性无穷无尽。但是毕竟,人已经发现了规律,规律对人没有用,但规律将杂乱无章的堆积变成了美的排列,将轮回变成了次序。永不休息的图书馆员将通过创造性的写作进入这个心灵宇宙中去探索,去发现。而最初,又是他的神奇的写作创造了宇宙,创造了规律。虽然他不能马上理解自己的创造物,图书馆的美与不朽却已于不知不觉中将他提升。

对于他,巨大的幸福和绝望总是同时到来。因此可以说,他的郁闷的故事光芒四射。

注释:

[1]《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27页。

[2] 同上,第127页。

(九)

《曲径分岔的花园》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关于迷宫的故事。“我”——破译谜中之谜的艺术家,阿伯特的延续。

阿伯特——已实现的“我”,“我”的一部分。

敌国——死神。

上司——命运。

崔朋——先辈艺术家,历史。“我”怎样进入迷宫中心

故事一开头我的处境是这样的:我是一名间谍,受到上司和敌国的双重压力(人的地位的确类似于间谍,人要在这肮脏的世界苟活,就只能不断地出卖理想)。但我不是为当间谍而当间谍,我是被迫的,我心里还有个吓人的想法—要在间谍工作中体验终极之谜。我的机运终于来了,我受到死神(理查·马登上尉)的追击,种种迹象都向我表明:这一次,我必死无疑。在这样的绝望处境中我突然发生了变化。我,这个在对称风格的中国花园里长大的孩子,现在已不再怕死,反而开始渴望绞刑架的体验了,这种渴望里头还包含了另外一种渴望,就是要把我掌握的秘密(生之秘密)向我的上司(那位远方的、以可憎面貌出现的命运先生)宣告,这也许会是一次极其壮烈的宣告,一次皈依似的挑战。就这样,我出于自由的意志踏上了通往迷宫的旅途。当时我深思熟虑地高声说出了我的英明决定:我要逃走。我当然不是消极地逃,而是为了实现那个伟大的计划,即在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里进入迷宫的中心,破译谜中之谜。

我是个胆小的人(没人不怕死),可是我在苟活中所受的屈辱,眼前计划的英雄主义成分,还有时间的紧迫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我克服了害怕,按周密的计划登上火车,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追捕。我要去找我的替身,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进行最后一次演习,向我的命运表明:我绝不是个被动等死的家伙。我在逃离马登上尉的那一刻心中充满了卑劣的幸福感。我一贯是个卑劣的人,但重要的是我赢了,即使这胜利只是短暂的,它也预示着全面的胜利—我将抵抗到最后一刻。另外我的卑鄙也说明了我这个人有活的技巧,前程远大。死神的面貌在历史长河中变得越来越狰狞,人的演习也越来越采取凶残的形式,但人只要敢于确定必死的前提,就可以将迷宫的游戏玩下去。在旅途中,我的眼睛渐渐变成了死人的眼睛,我就用这双眼睛录下了那一天,也许是最后一天的流动,以及那个夜晚的降临。

我就要走进我这一生中的迷宫的中心了,黑暗中有孩子告诉我,只要抱着信念,就会到达远方的目标。我在那条冷清的小路上步行,又开始了关于迷宫的思索。我的曾外公是中国云南的总督,他也是一名真正的艺术家,他一度辞去官职去写书,并说他要造一座迷宫,让大家在里头迷路。后来的人发现谁也找不到那座迷宫,他写的小说也没人能懂,而他本人,似乎被陌生人杀害了。我行走在我自己的迷宫里,想要破译曾外公的谜。曾外公的迷宫是消失了的迷宫,我要在想象中让它重现:

我想象它完好无损,坐落在一座秘密山顶上;我想象它消失在稻田里,或者淹没在水下;我想象它有无限大,已经不是由八角亭和条条曲径构成,而是由河流、省份、王国……我想到一座迷宫中的迷宫,想到一座不断扩展、弯弯曲曲、可以包括过去和未来、以某种方式包[1]括天体的迷宫。

想着这一些,世界于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我的抽象感知。我明白了,人无法最终战胜死神,但人可以在一段一段的时间里不停地搞演习,那种打胜仗的演习,以期体验无数的死或无数的生。我也明白了人为什么看不见迷宫,因为迷宫是透明的理念,它是人为了与死对抗而造出来的美丽对称的建筑,它没有出口,人只有消灭了自己的肉体才能打开一个出口。

迷宫中心的风景

黑夜、树林、楼阁、中国音乐、灯笼,这就是迷宫中心的所在。接待我的主人阿伯特显然生活在他自己的迷宫里,他是这个迷宫的主人。就像我要将他作为替身一样,他也同样要借我的手来找到他自己迷宫的出口,我和他都是知情者。所以当他说出“曲径分岔的花园”这几个字时,我马上记起了我的历史。我就是在曾外公那对称的花园里长大的,现在阿伯特将那花园搬到了这里,而阿伯特和我,都同曾外公崔朋有血缘关系。阿伯特给我的感觉是神甫同海员两种气质的混合,这样的人往往会去造迷宫。我在心里计算马登上尉一小时之内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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