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客经典文库:战争与和平(全四册)(全新插画珍藏版!如果这个世界能自我介绍,就是《战争与和平》的样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5 01: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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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著),草婴(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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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客经典文库:战争与和平(全四册)(全新插画珍藏版!如果这个世界能自我介绍,就是《战争与和平》的样子!)

读客经典文库:战争与和平(全四册)(全新插画珍藏版!如果这个世界能自我介绍,就是《战争与和平》的样子!)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战争与和平Ⅰ

战争与和平Ⅱ战争与和平Ⅲ战争与和平Ⅳ

目录

CONTENTS

第一卷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娜塔莎·罗斯托夫的首次舞会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1862-1945,俄罗斯后印象派画家)绘莫斯科大火,法军正驱散俄罗斯纵火者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绘罗斯托夫家庭旅行尼克莱·卡拉奇(1842-1908,俄国军官、画家、作家)绘娜塔莎·罗斯托夫和负伤的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在梅基希(俄罗斯城市)相会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绘霍拉布伦之战中的图申上尉炮兵连尼克莱·卡拉奇绘第一卷第一部1“哦,公爵,热那亚和卢卡,如今成了波拿巴家的领地了。我可要把话说在前面,您要是不承认我们在打仗,您要是再敢替这个基督的敌人(是的,我认为他是基督的敌人)的种种罪孽和暴行辩护,我就同您绝交,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也不再像您自称的那样,是我忠实的奴仆。哦,您好,您好!我知道我把您吓坏了,请坐,坐下来谈吧。”

一八〇五年七月,玛丽太后名声很大的女官和心腹安娜·巴夫洛夫娜·舍勒在迎接第一个来赴她晚会的大官华西里公爵时,说了上面这番话。安娜·舍勒咳嗽有好几天了,她自己说是得了流感(流感当时还是个新名词,很少有人使用)。那天早晨,她派一个身穿红色号衣的听差分送请柬,请柬上千篇一律地用法语写着这样的话:

伯爵(或公爵)!如果您没有其他更好的活动,如果参加一个可怜病妇的晚会不会使您太难堪,那么,今晚七时至十时我将在舍间恭候大驾光临。安娜·舍勒“嚯,您的话真厉害!”进来的华西里公爵对这样迎接他毫不介意,回答女主人说。公爵身着绣花朝服,脚穿长筒袜,低口鞋,胸前佩着几枚星章,扁平的脸上容光焕发。

他讲一口典雅的法语(我们的先辈当年不仅用这样的法语说话,而且用这样的法语思想),用的是在社交界阅历丰富、在朝廷里地位显要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温和语气。他走到安娜·舍勒跟前,低下洒过香水的亮光光的秃头,吻了吻她的手,然后怡然自得地在沙发上坐下来。“亲爱的朋友,请您先告诉我,您身体好吗?好让我放心。”他说,没有改变声音和语气,但从表面的礼貌和关心中透露出冷漠甚至嘲弄的意味。“一个人要是心里不痛快,身体怎么好得了?在我们这个时代,凡是有感情的人能过得舒心吗?”安娜·舍勒说,“您今晚就待在我这里,行吗?”“那么,英国公使的招待会怎么办?今天是礼拜三。我得到那里去露面,”公爵说,“回头小女要来接我,陪我一起去。”“我还以为今天的招待会取消了呢。说实在的,这一类招待会啦,放焰火啦,越来越叫人腻烦了。”“要是他们知道您不乐意,早就把招待会取消了。”公爵说,他像一只上足发条的时钟,习惯成自然地说着自己也不想叫人相信的话。“别挖苦我了。那么,对诺伏西尔采夫的急电究竟作了什么决定?您是无所不知的。”“怎么对您说呢?”公爵有气无力地冷冷说,“作了什么决定?他们说,既然波拿巴已经破釜沉舟,那我们也只好背水一战了。”

华西里公爵说话总是有气无力,就像演员背诵旧戏的台词。安娜·舍勒正好相反,别看她年纪已有四十岁,说起话来还是生气勃勃,热情洋溢。

她的热心使她获得这样的社会地位。有时,即使心里不愿意,但为了不使认识她的人扫兴,她也会竭力做个热心人。安娜·舍勒经常现出微微的笑容,这同她姿色已衰的相貌并不相称。不过,她好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明知自己有招人喜爱的缺点,却不愿也不能加以克服,甚至认为无须克服。

话题一转到政治,安娜·舍勒就来劲了。“哼,您别跟我提奥地利了!我可能什么也不懂,但我知道奥地利一向不要战争,现在也不要战争。他们把我们出卖了。只有俄国应该成为欧洲的救星。圣上知道自己担负着崇高的使命,并且将忠贞不渝。是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仁慈的圣上将担负起世上最伟大的天职,他是那么仁慈那么英明,上帝决不会抛弃他的。圣上一定能完成使命,消灭革命这个恶魔。如今革命恶魔以这个凶手和恶棍为代表,变得越发可怕了。只有我们能为先驱者讨还血债。请问:我们能指望谁呢?……英国人满脑子生意经,不理解,也无法理解亚历山大皇帝的崇高心灵。英国拒绝从马耳他撤兵。他们想了解我们行动的用意。他们对诺伏西尔采夫说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理解,也无法理解圣上自我牺牲的精神。圣上自己一无所求,一心只想为世界谋福利。可他们答应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答应。即使他们答应了什么,也不会实行!普鲁士已公然宣称,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整个欧洲都对付不了他……哈登堡的话也好,霍维茨的话也好,我一句也不信。臭名昭著的普鲁士中立无非是个圈套罢了。我只相信上帝,相信我们仁慈的皇帝陛下的崇高使命。他一定能拯救欧洲!……”她突然停住,因为自己太激动而露出自嘲的微笑。“我想,”华西里公爵笑眯眯地说,“要是派您去代替我们那位可爱的文森盖罗德,您一定会迫使普鲁士国王同意的。您的口才太好了。您给我杯茶,好吗?”“马上就来。顺便说说,”安娜·舍勒又镇静下来说,“今晚我这儿有两位有趣的人物要来:莫特玛子爵,他通过罗亨家的关系同蒙莫朗西家沾亲,是法国的一个望族。莫特玛子爵是个真正的高等侨民,另一位是莫里奥神父。您认识这位智慧超群的人物吗?皇帝都接见过他了。您知道吗?”“哦,那太好了!”华西里公爵说。“您倒说说,”他仿佛刚想起一件事,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他今晚来参加晚会,主要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太后想任命冯克男爵当维也纳使馆一等秘书,这是真的吗?这位男爵好像是个平庸之辈。”华西里公爵想替儿子谋得这个差事,而别人也正在通过太后为冯克男爵争取这个位子。

安娜·舍勒几乎闭上眼睛,表示他也罢,别人也罢,谁都无权评论太后的意旨。“冯克男爵是由太后的妹妹推荐给太后的。”安娜·舍勒不高兴地冷冷说。她一提到太后,脸上顿时现出无比忠诚和崇敬的神情,同时带有几分忧郁。每次谈话,只要一提到她那位最高庇护人,她总是这样的。她说,太后陛下很器重冯克男爵,接着她的脸上又现出忧郁的神色。

华西里公爵神情冷漠地沉默着。安娜·舍勒施展她那宫廷女官所特有的圆滑手腕,一面要刺刺公爵(因为他胆敢批评推荐给太后的人),一面又想安抚他。“现在来谈谈府上的事吧,”安娜·舍勒说,“说实在的,自从令媛在社交界露面以来,大家都为她倾倒。她可真是个美人。”

华西里公爵点点头表示敬意和感激。“我常常想,”安娜·舍勒停了停,继续说,身子凑近公爵,向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表示政治性和社交性的谈话告一段落,现在要谈谈心了,“我常常想,人间的幸福有时也真不公平。为什么命运给了您两个这样好的孩子,两个这样可爱的孩子?您的小儿子阿纳托里不算在内,我不喜欢他。”她竖起眉毛,不容反驳地补上一句:“可是您,说实在的,并不赏识他们,所以您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安娜·舍勒得意洋洋地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会说,我天生没有父爱的骨相。”公爵说。“别开玩笑了。我要同您谈谈正经的。老实说,我不喜欢您的小儿子。这话只能在你我之间说说(她脸上现出忧郁的神色),有人在太后陛下面前说到他,也替您惋惜……”

华西里公爵没有回答;安娜·舍勒也没有作声,意味深长地瞧着他,等着答话。华西里公爵皱了皱眉头。“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终于说,“不瞒您说,为了他们的教育,我已尽了做父亲的责任,可到头来两个都是傻子。伊波利特这傻子至少还安分守己,而阿纳托里可是个无法无天的浑小子。他们唯一的区别就在这里。”他说,笑得比平时更做作、更激动,而嘴角深刻的皱纹则显得格外粗俗讨厌。“像您这样的人何必要有孩子呢?您要是不做父亲,我也就没什么可责怪您的了。”安娜·舍勒说,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我是您的忠实奴仆,这话只对您一个人说说,我那两个孩子是我身上的包袱。他们是我的十字架。我是这么看的。有什么办法?……”他沉默了一下,做做手势表示向残酷的命运屈服。

安娜·舍勒沉思起来。“您从没想到替您那个放荡的儿子阿纳托里娶门亲吗?据说,老姑娘都有替人说媒的癖好。我还没觉得我有这毛病,但我心目中倒是有个姑娘,她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很苦恼,她是我们的亲戚,叫玛丽雅·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华西里公爵没有回答,但他也像一般老于世故的人那样,头脑灵活,思路敏捷,就点点头表示愿意考虑她的话。“唉,不瞒您说,阿纳托里这小子一年要花掉我四万卢布呢。”华西里公爵说,显然无力克服内心的苦恼。接着沉默了一下,“照这样下去,再过五年怎么得了?这就是做父亲的福气啊。她有钱吗,您那位公爵小姐?”“她父亲很有钱,但很吝啬。他住在乡下,叫保尔康斯基公爵,有点名气。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他就退了役,绰号叫‘普鲁士王’。这人很聪明,就是脾气怪,叫人受不了。可怜的公爵小姐日子真不好过。她哥哥是库图佐夫的副官,前不久同丽莎结了婚。他今晚要到我这儿来的。”“听我说,亲爱的安娜,”华西里公爵突然抓住对方的手,不知怎的把它往下拉,说道,“这事您替我办一下吧,我永远是您最忠实的奴仆(村长给我写信也这样写)。她门第好,又有钱。这些都是我所需要的。”

华西里公爵用他特有的潇洒而亲昵的优美姿势拿起女官的手吻了吻,又拉住她的手摇了摇,接着把身子靠在安乐椅上,眼睛望着别处。“别忙,”安娜·舍勒边想边说,“我今晚就同丽莎(安德烈·保尔康斯基的夫人)谈一谈。这事也许有希望。为了您府上的事,我要学着干一点老姑娘的行当了。”2

安娜·舍勒的客厅里客人源源来到。来的都是彼得堡的名流,他们年龄不同,性格各异,但都来自上流社会。华西里公爵的女儿大美人海伦也来了。她是来接父亲一起去参加公使的招待会的。她身穿舞会礼服,佩着花字奖章。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夫人也来了。她是去年冬天结婚的,现在因怀孕不出席重大的交际活动,但小型晚会还是参加的。华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带着他所介绍的莫特玛一起来了。来赴晚会的还有莫里奥神父和其他许多客人。“您还没见过吧?”或者“您还不认识我的姑妈吧?”安娜·舍勒对来客们说,郑重其事地把他们领到头上系着高高的花结的小老太婆面前(她是在客人开始到来时,从隔壁屋里悄悄过来的)报了来客的名字,同时把视线从客人身上慢慢移到我的姑妈身上,然后走开。

客人出于礼貌,个个向这位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妈问好。安娜·舍勒忧郁而严肃地注视着他们的问候,默默地表示赞许。姑妈则千篇一律地询问每个客人的健康,又谈到自己的健康,还谈到太后陛下的健康,并且说,感谢上帝,太后陛下身体现在好些了。凡是来到老太婆面前的人,为了顾全礼貌,都表现得从容不迫,但离开她的时候都如释重负,好像履行了一项沉重的义务,而且一晚上再也不到她跟前去了。

安德烈公爵夫人带来一个做针线活用的丝绒绣金手提包。她的嘴唇上淡淡地长着一抹微黑的毫毛,小小的上唇遮不住牙齿,嘴唇微微张开时看起来很美,而当上下唇抿到一起时就格外可爱。就像一般富有魅力的女人那样,她身上的缺点——上唇稍翘,嘴巴微微张开——反而成为与众不同的美。这位年轻漂亮的未来母亲,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轻松地经历着妊娠期,使谁见了都感到愉快。老头儿也好,苦闷的年轻人也好,只要同她在一起,跟她随便聊聊,都会变得像她一样快乐。谁同她谈过话,看到她说每句话时现出的开朗笑容和不断露出的皓齿,谁就觉得自己今天特别讨人喜欢。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娇小的公爵夫人臂上挂着针线袋,迈着急促的小步,摇摇摆摆地绕过桌子,快乐地理理衣服,在银茶炊旁的沙发上坐下;那神态仿佛表示,她所做的一切,对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赏心乐事。“我把针线活带来了。”她打开手提包,对所有的人说。“您瞧,安娜,您真会捉弄人,”她对女主人说,“您来信说今晚只是个小型晚会。您瞧,我穿得像什么。”

她说着摊开双臂,让大家看她身上那件滚着花边的雅致灰色连衣裙,胸部下方还束着一条宽缎带。“您放心好了,丽莎,您总是比谁都漂亮。”安娜·舍勒回答。“您知道,我丈夫要扔下我了,”她用同样的语气对一位将军说,“他要去送命。您倒说说,为什么要打这场该死的仗。”她对华西里公爵说,但不等对方回答又转身和他的女儿美人海伦说话。“这位娇小的公爵夫人真是太可爱了!”华西里公爵悄悄对安娜·舍勒说。

娇小的公爵夫人到后不久,来了一个魁伟肥胖的年轻人,他头发剪得很短,戴眼镜,身穿浅色时髦裤子、棕色燕尾服和高硬领衬衫。这个胖青年是叶卡德琳娜女皇时代著名大臣、此刻在莫斯科病危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在国外受了教育,新近回国,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任过职,今天是第一次踏进社交场。安娜·舍勒向他点头招呼,这是她对客厅里最低级客人的礼节。尽管用的是最低级的礼节,安娜·舍勒一看见皮埃尔进来,脸上就现出惊慌不安的神色,仿佛看见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庞然大物。皮埃尔的确比客厅里其他男人都高大,不过安娜·舍勒看见他感到惊慌不安,那是因为他的眼神与众不同,显得聪明而腼腆,敏锐而朴实。“您真是个好人,皮埃尔先生,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安娜·舍勒对他说,把他领到姑妈面前,惶恐地向姑妈使了个眼色。皮埃尔嘴里咕噜着什么,眼睛一直在东张西望。他快乐地微微一笑,像对老朋友那样对娇小的公爵夫人点点头,走到姑妈跟前。安娜·舍勒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皮埃尔没听完姑妈讲完太后陛下健康的情况,就走开了。安娜·舍勒慌忙用一句话把他拦住。“您不认识莫里奥神父吗?他是个挺有趣的人……”她说。“是的,我听说过他那维护永久和平的计划了。这挺有意思,但未必办得到……”“您这么想吗?……”安娜·舍勒没话找话,接着又要去招待别的客人。但皮埃尔又做出失礼的举动来,刚才他没有听完姑妈的话就走开,现在又用话缠住正要走开的女主人。他垂下头,叉开两条粗大的腿,向安娜·舍勒说明为什么神父的计划是空中楼阁。“这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舍勒对他笑笑说。

她摆脱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又去履行她做主人的职责,留意倾听和观察,随时准备给谈话不起劲的一伙帮点忙。纱厂里的老板给工人们派好工作后,自己在车间里来回巡视,发现什么地方纱锭不转或者声音异常,就连忙去刹车,调整一下,使它恢复正常运转;安娜·舍勒也是这样,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走到冷场或者话声太闹的一组人那里,插进一句话或者调动一下客人的座位,使谈话机器又不快不慢,正常运转起来。但在这种忙碌中,看得出她还是特别担心皮埃尔。皮埃尔走去听莫特玛周围的谈话也好,离开那里去听神父的说话也好,她总是忧心忡忡地盯着他。对在国外留学归来的皮埃尔来说,今晚安娜·舍勒的晚会是他在俄国参加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这里聚集着彼得堡所有的知识分子,他像一个孩子走进玩具店那样,感到眼花缭乱。他总是唯恐漏掉任何精辟的言论。他望着这里一个个自命不凡、风度翩翩的人物,一直希望听到高明卓越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奥神父跟前。他觉得这里谈得有趣,就站住了,也像一般年轻人喜欢的那样,等候机会发表意见。3

安娜·舍勒的晚会正处在高潮。纱锭在四面八方均匀地运转着,喧闹声始终没有停息。姑妈旁边坐着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在这个豪华的交际场中显得不太协调。除了她们两人,其余客人分成三组。第一组多半是男人,中心人物是莫里奥神父;第二组是青年,其中包括华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人海伦公爵小姐,以及相貌标致、脸色红润、由于年轻而显得太胖的安德烈公爵夫人。在第三组里,中心人物是莫特玛子爵和安娜·舍勒。

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有点自命不凡,但教养良好,对谁都彬彬有礼。安娜·舍勒显然想利用他来款待客人。好像聪明的饭店老板,把一块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一看见就不想吃的牛肉当作好菜那样,安娜·舍勒今晚先把子爵然后把神父作为美味款待客人。莫特玛那个小组很快就谈到了当甘公爵被害。莫特玛子爵说,当甘的死是由于他过分宽宏大量,而拿破仑恨他则另有原因。“哦,真的吗?子爵,那您就给我们讲讲吧。”安娜·舍勒说,得意洋洋地感觉到她说“子爵,您就给我们讲讲吧”这句话,有点像路易十五的口气。

莫特玛子爵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鞠了一躬表示遵命。安娜·舍勒让客人们围着子爵坐好,请大家听他讲。“子爵认识当甘公爵。”安娜·舍勒对一个客人说。“子爵的口才可了不起。”她对另一个客人说。“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人极有教养。”她对第三个客人说。安娜·舍勒就以这种道地的方式把子爵介绍给客人们,好像介绍一盘配着生菜的热气腾腾的煎牛排。

莫特玛子爵准备开讲,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您到这儿来,亲爱的海伦。”安娜·舍勒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海伦坐在稍远的地方,是另一个小组的中心人物。

海伦公爵小姐脸上挂着微笑站起来。那是一种绝色美人永远不变的笑容,她刚才进来时也带着这样的笑容。她身穿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都光彩夺目。她从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穿过去,昂着头不看任何人,但向大家微笑,仿佛慷慨地让每个人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材、丰满的肩膀和时髦的大袒胸和光脊背,让整个舞厅增加光辉,最后她走到安娜·舍勒面前。海伦实在太美了,她不但丝毫不卖弄自己的姿色,相反,仿佛因为自己具有令人销魂的美而感到不好意思。她仿佛想减少自己的魅力,但又办不到。“好一个美人儿!”凡是看见她的人都这么说。当海伦在莫特玛子爵面前坐下,也向他露出那经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时,子爵仿佛被什么非凡的景象所惊倒,耸了耸肩,垂下眼睛。“夫人,在这样的听众面前我怕讲不好了。”莫特玛子爵含笑鞠躬说。

海伦公爵小姐把一条丰满的手臂搭在小桌上,觉得没有必要说什么。她笑眯眯地等待着。在子爵讲话时,她始终挺直身子坐着,时而看看自己轻搭在小桌上的美丽丰满的手臂,时而看看更加美丽的胸脯,理理胸前的钻石项链;她几次整理裙子皱褶。每当听到动人的地方,她就回头望望安娜·舍勒,并且立刻跟着现出同安娜·舍勒一样的表情,接着又静静地露出开朗的微笑。在海伦之后,安德烈公爵夫人也从茶桌那里转移过来。“等一下,让我把针线包拿来。”她说。“喂,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安德烈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同大家打招呼。她一来,大家都给她让座。她坐下后,快乐地理了理衣服。“现在我坐好了。”她说,要求子爵开讲,自己则动手做针线。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交给她以后,走到她背后,把圈手椅推到她旁边,坐下来。

可爱的伊波利特跟他那美丽的妹妹像得出奇,尽管像得出奇,他却长得很丑。他的相貌虽然像妹妹,但妹妹脸上洋溢着乐观、自信和青春的活力,总是笑容可掬,具有希腊美人的古典美;哥哥呢,正好相反,同样的脸却现出一种痴呆的神气,而且总是显得自命不凡和愤愤不平,身体则又瘦又弱。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挤在一起,显出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相,而手脚的姿势又总是很不自然。“您是不是讲鬼故事?”伊波利特说,在公爵夫人旁边坐下,连忙把带柄眼镜举到眼睛上,仿佛没有这眼镜他就无法说话似的。“完全不是。”讲话的人惊奇地耸耸肩膀。“因为我最不爱听鬼故事了。”伊波利特公爵说,他的语气使人觉得,他是先随口说出话来,然后才明白说了些什么。

由于他说话过分自信,叫人弄不懂他的话是很聪明呢,还是很愚蠢。他身穿墨绿燕尾服和照他自己说的受惊山林仙女身体颜色的裤子,长筒袜和低口鞋。

莫特玛子爵娓娓动听地讲着当时流行的趣闻,说当甘公爵到巴黎去会乔紫小姐,在那里同也受这位著名女演员青睐的拿破仑相遇。拿破仑一见公爵,他的昏厥症顿时发作,他就落在公爵手里,但公爵并没有乘人之危害他,想不到后来拿破仑却以怨报德,要了他的性命。

故事讲得非常动听,特别是讲到一对情敌突然认出对方时,在座的太太小姐都很激动。“太妙了!”安娜·舍勒回头望望安德烈公爵夫人,带着询问的神情说。“太妙了。”安德烈公爵夫人也轻声说,把针插在针线活上,仿佛故事讲得太引人入胜,她听得连手工也做不下去了。

莫特玛子爵很欣赏这种无声的赞美,感激地微微一笑,继续讲下去。但安娜·舍勒一直注意那个使她担心的年轻人,这时发现他同莫里奥神父谈得过分激昂,话声太响,连忙赶到这个危险点去抢救。果然,皮埃尔谈到政治均势问题,神父对这个单纯热情的青年显然很感兴趣,就在他面前大谈自己得意的观点。两人谈得过分兴奋,旁若无人,这使安娜·舍勒感到不安。“办法是在欧洲维持均势和保护民权,”神父说,“只要有俄罗斯那样以野蛮著称的强国,大公无私地领导以维持欧洲均势为目的的联盟,世界就有救了!”“那么怎样取得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一开口,安娜·舍勒就赶到了。她严厉地白了皮埃尔一眼,问意大利神父能不能适应当地的气候。意大利神父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装出一副肉麻的殷勤相。显然这是他同女人说话的习惯。“我有幸被邀参加晚会,你们社交界特别是女士们的聪明才智和文化教养使我倾倒,我还顾不上想到气候呢。”神父说。

安娜·舍勒再也不放松神父和皮埃尔,为了便于监督,就把他们拉到人多的一组里。

这时客厅里又来了一位客人。他就是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安德烈中等身材,是个英俊的青年,相貌清秀而冷峻。他的整个模样,从疲倦呆板的眼神到缓慢均匀的步伐,都同他那位活泼娇小的妻子形成鲜明的对照。显然,客厅里所有的人他不仅都认识,而且十分厌恶,就连看他们一眼,听他们说话,都觉得乏味。在所有使他乏味的人中间,他那个漂亮的妻子似乎最使他感到厌恶。他做了一个使他俊美面孔显得难看的怪相,向她背过身去。他吻了吻安娜·舍勒的手,眯缝起眼睛,向所有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公爵,您要去打仗吗?”安娜·舍勒问。“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安德烈公爵说,音调带点法国腔。“那么尊夫人丽莎怎么办?”“她住到乡下去。”“您怎么能使我们失去您那位可爱的太太呢?”“安德烈,”妻子像对别人说话一样娇滴滴地对丈夫说,“子爵给我们讲了乔紫小姐和拿破仑的趣闻,真是太有意思了!”

安德烈公爵眯缝起眼睛,转过身去。自从他走进客厅,皮埃尔快乐而友好的眼睛就盯住他不放。他走到安德烈跟前,握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有回过头来,却皱起眉头,对拉他手的人表示恼火,但一看见皮埃尔的笑脸,立刻就也现出和蔼而愉快的微笑。“哦!……连你也到这大千世界来了!”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说。“我知道您会来,”皮埃尔回答,“回头我到您那儿吃晚饭,”他低声添上一句,尽量不影响继续讲故事的子爵,“行吗?”“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抓住皮埃尔的手臂,表示这事是用不着问的。安德烈公爵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华西里公爵和女儿起身要走,男客们纷纷起立给他们让路。“请您原谅,亲爱的子爵,”华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亲热地抓住他的袖子往下拉,不让他站起来,“公使馆那个倒霉的招待会真使我扫兴,还打断了您的故事。我真舍不得离开您这个迷人的晚会。”华西里公爵最后一句是对安娜·舍勒说的。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提起裙子,从几把椅子当中走过。她那美丽的脸蛋笑得更欢了。她走过皮埃尔身边时,皮埃尔简直用恐惧而兴奋的目光瞧着这位美人。“长得真美。”安德烈公爵说。“真美。”皮埃尔说。

华西里公爵走过的时候,抓住皮埃尔的手,同时对安娜·舍勒说:“您替我开导开导这头熊吧,”他说,“您瞧,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出来交际呢。一个年轻人没有比接触聪明的女人更重要的事了。”4

安娜·舍勒微微一笑,答应多照顾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同华西里公爵是亲戚。坐在姑妈旁边的老太太这时慌忙站起来,在前厅追上华西里公爵。她脸上装出来的兴致消失了。她那张哭肿的和善的脸上只剩下焦虑和恐惧。“公爵,您说说,我儿子保里斯的事进行得怎样了?”她说。(她的南方口音“保”字说得特别重。)“我在彼得堡不能再待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带给我那可怜的孩子什么消息?”

尽管华西里公爵听这位老太太说话很勉强,甚至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她还是谄媚地向他赔着笑脸,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只要您向皇上说一句,他就可以调到近卫军去了,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她请求说。“请您相信,公爵夫人,凡是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尽力,”华西里公爵回答,“但叫我去求皇上有困难;我劝您通过高里岑公爵去找鲁勉采夫。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位老太太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出身俄国的一个望族,后来家道中落,离开上流社会,失掉了原有的关系。她这次来是为了把她的独生子调进近卫军。为了见华西里公爵,她自动跑来参加安娜·舍勒的晚会。为了这个目的,她听了莫特玛子爵的故事。华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吃惊;她那张年轻时曾很漂亮的脸上现出恼怒的神色,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接着她又微微一笑,更紧地抓住华西里公爵的手。“您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以后也不会求您,我也从没提到过家父待您的情谊。但这一次我求您看在上帝份上帮我儿子一个忙,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她匆匆地补充说,“哦,您别生气,您就答应我吧。我求过高里岑,可他拒绝了。您这人向来厚道,这次务请帮个忙。”她说的时候竭力想装出笑容,但眼睛里含着泪水。“爸爸,我们要迟到了。”海伦公爵小姐站在门口等候,这时从肩上转过她那古典美人的秀美的头,说。

权势在社会上是一种资本,不应随便动用。华西里公爵深谙这个道理。他知道,他要是有求必应,以后自己有事就不能去求别人了,因此难得使用自己的权势。但在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这事上,经她再次提出要求后,他觉得良心上有点不安。她提醒他一件事:他最初进入官场是靠她父亲提携的。此外,他从她的态度上看出,她属于那种女人,特别是做母亲的女人,她们一旦拿定什么主意,就非实现不可,否则会一直纠缠不放,甚至大吵大闹。最后这个考虑使他的决心动摇了。“亲爱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他用惯常的亲昵而干巴巴的语气说,“您要我办的事,我简直无法办到;但为了向您证明,我是多么敬爱您,多么怀念令尊在天之灵,我要去办这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把令郎调到近卫军。我答应您了。您该满意了吧?”“哦,亲爱的公爵,您真是我的恩人!我知道您会这样的。我知道您的心真好。”

华西里公爵想走了。“等一下,我还有一句话。等他调到近卫军后……”她迟疑了一下,“您同库图佐夫将军很有交情,您就把保里斯推荐给他当副官吧。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那样我就……”

华西里公爵微微一笑。“这事我可不能答应。您真不知道,自从库图佐夫当上总司令以后,有多少人包围着他。他亲自对我说过,莫斯科所有的贵妇人都像说好了似的,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做副官。”“不,您答应我吧,我的大恩人,不然我不放您走。”“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美人海伦又用同样的语气说。“哦,再见,再见!您看她……”“那您明天就奏闻皇上吗?”“一定,但找库图佐夫,我不能答应。”“不,您答应我,答应我吧,华西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跟在他后面说,露出少女般撒娇的笑容。这种笑容是她年轻时常有的,但如今同她憔悴的脸可很不相称了。

看来,她已忘记自己的年纪,习惯成自然地使用了女性一切传统的手法。但等华西里公爵一走,她的脸上又恢复虚伪冷淡的神情。她回到原来的小组,莫特玛子爵还在讲故事。她又装出仔细倾听的样子,其实是等待机会脱身,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完了。“那么您对米兰加冕礼那出最新的喜剧有什么看法?”安娜·舍勒说,“还有一些新的喜剧:热那亚人民和卢卡人民向拿破仑先生请愿。拿破仑先生高高坐在宝座上,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哦,真是太妙了!这事简直叫人发疯。说真的,全世界都失去理智了。”

安德烈公爵直瞅着安娜·舍勒的脸,嘿地一笑。“‘上帝赐给我王冠,谁来碰我,谁就倒霉。’”他说了拿破仑加冕时说的话,接着又添加说,“据说,他讲这话时可神气了。”他又用意大利语把这话重说了一遍。“我希望,”安娜·舍勒说,“这是他最后的一招。各国君主再也不能容忍这个天下公敌了。”“各国君主吗?我没有说俄国皇帝。”莫特玛子爵恭敬而沮丧地说。“哼,各国君主!他们为路易十六,为王后,为伊丽莎白公主尽过什么力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激动地说,“相信我,他们出卖波旁王朝将受到惩罚。各国君主吗?他们还派使臣去祝贺这个篡位的奸贼呢。”

莫特玛子爵轻蔑地叹了一口气,又换了换坐的姿势。伊波利特公爵手持长柄眼镜对子爵望了好一阵,听到这话,突然向娇小的公爵夫人转过身去,向她要了一根针,在桌上画了个康德家家徽给她看。他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这个家徽,仿佛是她求他这样做的。“康德家家徽就是天蓝色兽嘴组成的一根兽嘴棒。”他说。

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听着。“要是拿破仑在法国皇位上再坐上一年,”子爵继续说,他的神气表示他比谁都了解这件事,因此不愿听别人的话,一味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局面就会不可收拾。法国社会,我当然是指上流社会,将会被阴谋、暴力、放逐和死刑完全断送掉,到那时……”

他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皮埃尔对谈话很感兴趣,也想说些什么,但监视他的安娜·舍勒连忙把他拦住,不让他开口。“亚历山大皇帝说过,”她一提到皇帝,心情总有点忧郁,“他让法国人挑选自己的政体。我相信,这个国家一旦打倒篡位的奸贼,就会一致拥戴合法的国王。”安娜·舍勒说,竭力讨好法国侨民中的保皇党。“这很难说,”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认为局势已不可收拾,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我认为走回头路也有困难。”“据我所知,”皮埃尔红着脸又插嘴了,“所有贵族几乎都倒向拿破仑一边了。”“这是拿破仑派说的话,”子爵说,没有抬起眼睛看皮埃尔,“现在很难知道法国的舆论究竟怎样。”“这是拿破仑说的。”安德烈公爵冷笑说。他显然不喜欢子爵,尽管眼睛没有望着子爵,他的话可是针对子爵的。“‘我向他们指出光荣之路,他们不愿意走,’”安德烈公爵沉默了一下,又引用拿破仑的话说,“‘我给他们敞开接待室,他们就蜂拥而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没有任何权利,”子爵回答,“自从当甘公爵被害以后,就连最崇拜他的人也不再把他看作英雄了。即使原来有些人把他看作英雄,但在当甘公爵被害以后,天上就多了一位殉道者,地上就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舍勒和其他人还来不及露出笑容来赞扬这些话,皮埃尔就又突然插嘴。安娜·舍勒虽也预感到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但已拦不住他了。“处死当甘公爵出于国家的需要,”皮埃尔说,“拿破仑不怕独自对这事承担责任,我认为这正是他伟大之处。”“哦!我的天!”安娜·舍勒恐怖地低声说。“怎么,皮埃尔先生,您认为杀人就是伟大吗?”娇小的公爵夫人笑眯眯地说,拉过她的针线活来。“啊!哦!”几个声音同时说。“妙极了!”伊波利特用英语说,一只手拍拍膝盖。子爵只耸耸肩膀。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得意洋洋地望望听众。“我之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地说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朝逃避革命,使人民处于无政府状态;只有拿破仑一人懂得革命,并且能战胜革命,因此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不惜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您要不要到那边一桌去?”安娜·舍勒说。但皮埃尔没有理她,继续说他的。“不,”皮埃尔越说越激动。“拿破仑伟大,因为他站得比革命高,他制止了革命中的过火行为,保持了一切好的东西,像民权平等啦,言论出版自由啦,因此他获得了权力。”“是啊,要是他取得权力后,不是利用它去杀人,而是把权力交给合法的国王,”莫特玛子爵说,“那我就会叫他伟人了。”“他不能这样做。人民把权力交给他,只是为了要他推翻波旁王朝。因此人民把他看成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他这种不顾一切的挑战性插话表明他朝气蓬勃,急于一吐为快。“革命和弑君是伟大的事业吗?……现在……您好不好到那边一桌去?”安娜·舍勒又说。“《民约论》。”莫特玛子爵露出温和的微笑说。“我不是说弑君。我是说思想。”“对,这是抢劫、屠杀和弑君的思想。”又有一个嘲弄的声音插进来。“这些当然都是过火行为,但重要的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人权,是消除偏见,是公民平等;而这些思想拿破仑是充分维护的。”“自由,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仿佛终于决定要认真指出这个青年的糊涂,“这些动听的字眼早已名誉扫地了。请问:谁不爱自由、平等?我们的救世主早就宣讲过自由、平等了。革命以后,人们是不是过得幸福些呢?正好相反。我们要自由,可是拿破仑却毁灭自由。”

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时而望望皮埃尔,时而望望子爵,时而望望女主人。安娜·舍勒尽管老于社交活动,但听到皮埃尔发言,起初仍不免大吃一惊。她看到皮埃尔虽说了些离经叛道的话,但子爵并没有发火;后来她看到已无法制止他发言,就同子爵联合起来,集中力量攻击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的皮埃尔。“但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舍勒说,“一个大人物可以不经审判就处死一个公爵,或者说,一个没有罪的人,这样的事您怎么解释呢?”“我想问一下,”莫特玛子爵说,“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日事件?难道这不是个骗局吗?这是个骗局,完全不是一个大人物所应该干的。”“还有他在非洲杀害俘虏的事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真是太可怕了!”她耸耸肩膀。“不论怎么说,他是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道回答谁好,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他笑起来不像一般人那样似笑非笑。他笑的时候,原来那种严肃而有点忧郁的脸色顿时消失,而现出一种天真、善良,甚至傻乎乎的好像讨饶的神情。

莫特玛子爵虽是初次见到他,但已看出这个雅各宾派并不像他说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不作声。“你们叫他一下子同时回答几个人的话,那怎么行呢?”安德烈公爵说,“再说,对政治家的行为应该分清,哪些属于私人行为,哪些属于统帅或者皇帝的行为。我认为应该这样看。”“是啊,是啊,这个当然。”皮埃尔看到有人替他解围,感到高兴,接口说。“我们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拿破仑在阿尔科拉桥上的行为,他在雅发医院里同鼠疫病人握手的事,表明他是个伟人,但……但他的其他行为就使人很难替他辩护了。”

安德烈公爵显然是想缓和皮埃尔说话拙直造成的气氛。这时他站起身来准备走,向妻子做了个暗示。

伊波利特公爵忽然站起来,用手势拦住大家,要他们再坐一会儿,嘴里说:“哦,今天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莫斯科笑话,我要讲给诸位听听。子爵,请您原谅,我要用俄语讲。要不然就没有味道了。”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用俄语讲起来。他讲俄语有点像一个在俄国待了一年的法国人。大家都留下来,因为伊波利特公爵那么热情那么坚决地要求大家听他讲故事。“莫斯科有一位贵夫人,一位太太。她很吝啬。她需要两个随车的跟班。要高个子。这是她的爱好。她有一个使女,个子比男人高。她说……”

伊波利特公爵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显然在苦苦编造。“她说……是的,她说:‘丫头,穿上号衣,跟我出去拜客。’”

伊波利特公爵说到这里,不等听的人发笑,自己就噗哧一声笑起来,造成了不好的效果。但有不少人微微一笑,包括那个老太太和安娜·舍勒。“她乘马车出门。突然起了一阵狂风。使女的帽子给吹掉了,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哈哈大笑,边笑边说:“结果弄得人人都知道了……”

笑话就这样结束了。虽然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讲,但是安娜·舍勒和别的人还是称赞伊波利特公爵,因为他这样愉快地终止了皮埃尔先生那令人讨厌的胡闹。听完这个笑话,谈话就转为分散的聊天,例如谈谈下次的舞会和上次的舞会,谈谈戏剧演出,以及谁和谁将在何处见面,等等。5

客人们谢过安娜·舍勒安排了这次迷人的晚会,便纷纷散去。

皮埃尔天生笨头笨脑。他身体肥胖,个儿比普通人高,肩膀宽阔,双手又大又红,他不善于进入交际场所,更不善于离开交际场所,也就是说,不知道告辞时该说些什么使人愉快的话。而且,他还有点心不在焉。他站起来,没拿自己的帽子,却拿了一顶有将军翎子的三角军帽,扯弄着帽缨,直到将军向他要还帽子。不过,他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不善于进入交际场说些得体话的缺点,却从他那善良、朴实和谦逊的态度中得到弥补。安娜·舍勒向他转过身去,以基督徒的宽厚表示原谅他的不得体言论,说:“我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您,但希望您改变自己的想法,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她说。

安娜·舍勒对他说了这些话,他没有回答,只鞠了一躬,又向大家微微一笑。这笑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想法归想法,但是你们看我这人多么善良,多么出色。”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安娜·舍勒也感觉到了。

安德烈公爵走进前厅,肩膀凑近替他披斗篷的听差,漠不关心地听着妻子同也走到前厅的伊波利特公爵闲聊。伊波利特公爵站在怀孕的漂亮公爵夫人身旁,举起有柄的眼镜直瞅着她。“进去吧,安娜,您会着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向安娜·舍勒告别时说。“就这么说定了。”她轻轻加了一句。

安娜·舍勒已同丽莎谈过要替阿纳托里和安德烈公爵的妹妹做媒的事。“多多拜托了,亲爱的朋友,”安娜·舍勒也低声说,“您写信给她,同时告诉我,她父亲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再见。”她说着走出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跟前,把脸凑近她,悄悄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两个听差——一个是安德烈公爵夫人的,一个是伊波利特公爵的——拿着披肩和斗篷站在旁边,等他们把话说完。尽管听差不懂法语,但脸上的神情仿佛表示懂得他们所说的话,只是不愿表示出来罢了。安德烈公爵夫人照例含笑说话,听的时候笑出声来。“我很高兴没有去参加公使馆的招待会,”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这儿的晚会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是不是?”“据说,那儿要举行盛大的舞会,”公爵夫人翘起长有毫毛的嘴唇回答,“上流社会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将出席。”“不是所有的,因为您没有去,就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说,快乐地笑着,抓过听差手里的披肩,甚至把听差推开,亲自把它披到安德烈公爵夫人身上。不知是由于笨拙还是故意(谁也弄不清楚),披肩披好后,他还是好半天没有放开手,仿佛搂住这位年轻的女人。

安德烈公爵夫人姿态优美地避开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转过身去,瞧了丈夫一眼。安德烈公爵闭着眼睛,现出困倦的样子。“您好了吗?”他眼睛没看妻子,问道。

伊波利特公爵匆匆披上有点绊脚的时髦斗篷,跟着安德烈公爵夫人跑到台阶上。这时听差正在扶公爵夫人上车。“再见,公爵夫人!”伊波利特公爵大声嚷道,他的舌头也像两脚一样不听使唤。

安德烈公爵夫人提起裙子,坐到昏暗的马车里;她的丈夫理着军刀;伊波利特公爵说是效劳,其实却妨碍了大家的行动。“对不起,先生。”安德烈公爵干巴巴地用俄语对挡住路的伊波利特公爵说。“我等你,皮埃尔。”安德烈公爵说,声音还是那样平稳,但语气亲切而温和。

车夫催动马匹,马车轮子辘辘地响起来。伊波利特公爵站在台阶上等子爵(他答应送子爵回家),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哦,我的好朋友,你们那位娇小的公爵夫人真可爱,真可爱,”子爵跟伊波利特一起坐上马车,吻吻自己的手指尖,“完完全全像个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噗哧一声笑出来。“我说啊,您这人样子老实,其实很可怕,”子爵继续说,“我可怜那个不幸的丈夫,那个小军官,他装得像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伊波利特又笑起来,边笑边说:“您说过,俄国女人不如法国女人。要善于对付她们。”

皮埃尔坐车先来到安德烈公爵家。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走进书房,立刻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恺撒的《笔记》),用臂肘支着身子,翻开书,从中间读起来。“你刚才怎么这样对待安娜·舍勒小姐?这下子她可要害大病了。”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搓搓白皙的小手说。

皮埃尔转过身来,弄得沙发咯吱咯吱响。他抬起兴奋的脸对着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哦,那个神父真有意思,就是看问题不对头……照我看,永久和平是可能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不能靠政治均势……”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种空谈不感兴趣。“老弟,你不论到哪里,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样可不行。那么,你到底拿定主意没有?你想当近卫骑兵还是外交官?”沉默了一阵后,安德烈公爵问。

皮埃尔盘起双腿,坐在沙发上。“不瞒您说,我心里还没有数。这两样我都不喜欢。”“但你总得拿个主意啊!你父亲等着你呢。”

皮埃尔十岁的时候由一个当家庭教师的神父带到国外,在那里一直待到二十岁。他回到莫斯科后,父亲辞退了那个神父,对儿子说:“现在你到彼得堡去见见世面,选个职业。我什么都同意。喏,这是给华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的钱。来信详细告诉我那边的情况,各方面我都可以帮助你。”皮埃尔花了三个月时间选择职业,但始终拿不定主意。安德烈公爵此刻就是和他谈择业问题。皮埃尔擦擦前额。“他一定是个共济会会员。”皮埃尔说,指的是晚会上见到的那个神父。“这都是废话,”安德烈公爵又打断他说,“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吧。你去过近卫骑兵队吗?……’”“没有,没有去过。我现在有个想法,我想同您谈谈。这次战争是打拿破仑的。如果是为自由而战,那我是能理解的,我会第一个报名参军;可是帮助英国和奥国去反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这可不好……”

安德烈公爵听到皮埃尔这种幼稚的话,只耸耸肩膀。他现出一种无法回答这种蠢话的神气;不过,对这种天真的问题除了像安德烈公爵那样回答外,也确实很难回答。“要是人人都只为自己的信仰打仗,那就不会有战争了。”安德烈公爵说。“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那样也许是不错,但永远办不到……”“那么,您是为了什么去打仗?”皮埃尔问。“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得去。再说,我去……”他停了一下,“我去是因为这里的生活……我不喜欢这种生活!”6

隔壁房间里传来衣裙的窸窣声。安德烈公爵仿佛醒了过来,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的表情像在安娜·舍勒客厅里时一样。皮埃尔从沙发上放下两腿。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便装,但装束还是那样雅致明丽。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给她挪过来一把椅子。“我常常想,为什么……”公爵夫人照例用法语说,立即费力地坐到椅子上,“为什么安娜不出嫁?你们这些先生真傻,竟没有一个人娶她。恕我直说,你们对女人一点也不了解。皮埃尔先生,您这人真喜欢抬杠!”“我同您丈夫还在抬杠,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和公爵夫人说话,毫无拘束,不像一般青年男子和青年妇女说话那样。

公爵夫人浑身打了个哆嗦。皮埃尔的话显然触着了她的痛处。“哦,这正是我要说的!”公爵夫人说,“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打仗就过不了日子?为什么我们做女人的压根儿不希望、压根儿不需要打仗?哦,您来评评看。我总是对他说,他在这里是叔叔的副官,地位显赫。谁都知道,谁都看重他。前些日子我在阿普拉克辛家听一位太太问:‘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德烈公爵吗?’她真的这样说!”公爵夫人笑了。“他不论到哪里都受欢迎。他很可能当上侍从武官。不瞒您说,皇上还亲切地同他谈过话。我同安娜也说过,这事很容易办到。您认为怎么样?”

皮埃尔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发觉朋友不喜欢听这些话,便什么也没有回答。“您什么时候动身?”皮埃尔问。“哦,您别对我提他出门的事,别提了!我不愿意听。”公爵夫人像在客厅里同伊波利特说话那样任性、撒娇,这对家里人显然不合适,但皮埃尔在这里就像个自己人。“今天我想到,你要和所有这些亲朋好友停止来往……还有,你知道吗,安德烈?”公爵夫人意味深长地对丈夫挤挤眼,“哦,我害怕,害怕!”她脊背直打哆嗦,喃喃地说。

丈夫露出惊奇的神色对她瞧瞧,仿佛发现房间里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别人;但他还是用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问:“你怕什么,丽莎?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哦,男人都很自私,个个都很自私!天知道他为什么忽发奇想要抛下我,把我孤零零留在乡下。”“还有我父亲和妹妹呢,你别忘了。”安德烈公爵低声说。“要是离开了我的朋友们,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他还叫我不要怕。”

公爵夫人的语气里带有埋怨的成分,上唇噘起,脸上现出松鼠般不愉快的表情。她不再往下说,仿佛在皮埃尔面前谈自己怀孕是不体面的,而这正是她要谈的问题。“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慢吞吞地说,目光没有离开妻子。

公爵夫人脸红了,失望地挥挥手。“啊,安德烈,你完全变了,完全变了……”“医生要你早点睡,”安德烈公爵说,“你还是去睡吧。”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她那有毫毛的稍稍翘起的嘴唇抖动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耸肩膀,在屋里来回踱步。

皮埃尔惊奇而天真地从眼镜上方忽而望望安德烈,忽而望望公爵夫人,动动身子仿佛也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皮埃尔先生在这里,这有什么关系,”娇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她那漂亮的脸顿时现出一副哭相,“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安德烈,你对我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我对你做了什么啦?你去参军,你不可怜我。这是为什么呀?”“丽莎!”安德烈公爵只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里包含着恳求、威胁,尤其是要她明白说这话会后悔的。她却急急忙忙说下去:“你待我就像待病人或者孩子那样。我什么都看得出来。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丽莎,我请您不要说了。”安德烈公爵说,语气变得更加生硬。

皮埃尔听着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激动,站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他似乎看不得眼泪,一看见眼泪自己也想哭了。“您放心,公爵夫人。这都是您的想象,因为,我老实对您说,我自己也有过体会……为什么……因为……哦,对不起,外人不应该待在这里……不,您放心……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不要走,等一下,皮埃尔。公爵夫人挺厚道,她不会不让我跟你快乐地消磨一个晚上的。”“哼,他总是只想到自己。”公爵夫人气得忍不住眼泪,对皮埃尔说。“丽莎!”安德烈公爵冷冷地说,嗓门提得很高,表示他已忍无可忍。

公爵夫人美丽的脸上那种愤怒的松鼠般表情,突然变成引人怜爱的恐惧神色。她皱起眉头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瞅了瞅丈夫,脸上现出畏怯的讨饶表情,好像一只迅速而无力地摆动下垂尾巴的狗。“天哪!天哪!”公爵夫人说,一手提起裙子,走到丈夫跟前,吻了吻他的前额。“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站起身来说,像外人那样彬彬有礼地吻吻她的手。

两个朋友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有开口。皮埃尔瞧瞧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他的小手擦擦前额。“咱们吃饭去吧。”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说,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布置一新的富丽堂皇的餐厅。餐厅里所有的用具,从餐巾到银器、瓷器和水晶玻璃器皿,都显出新婚家庭所特有的焕然一新的气象。饭吃到一半,安德烈公爵把臂肘搁到桌上,仿佛早就有了心事,此刻突然决定要把它讲出来。他带着皮埃尔从未见过的神经质激动,开始说:“绝对不要……绝对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请你记住我的忠告:除非你认为已做了最大的克制,除非你不再爱你选中的那个女人并且已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否则你绝对不要结婚,要不你就会犯下无法补救的天大错误。等到有一天你老了,完全不中用了,再结婚……要不你就会失去一切美好和高尚的东西。你的全部精力都会耗费在琐碎的小事上。真的,真的,真的!别那么大惊小怪地望着我。你要是对自己的前途还抱有希望,那么一结婚,就什么都完了,你哪儿也去不了,除了客厅以外,而在客厅里你就会变成宫廷侍仆和白痴一类的货色……就是这样!……”

安德烈公爵用力把手一挥。

皮埃尔取下眼镜,他的脸因此变了样,显得更加善良。他惊奇地望着朋友。“我妻子是个贤惠的女人,”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她是个少有的规矩女人,她可以使丈夫不用担心自己的名誉。不过,说句实话,现在要是能让我做个没有妻室的男人,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说,也是第一次说,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一点不像他斜靠在安娜·舍勒家的圈椅里,眯缝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法国话的模样。由于兴奋,他那冷冰冰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神经质地抽动着;那双生命之火似乎已经熄灭的眼睛这会儿又闪耀出明亮的光芒。看来,他在平时越是没精打采,在激动时就越显得精神焕发。“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说这话,”安德烈公爵继续说,“这是我一生的经验之谈。你说到拿破仑和他的事业,”他这么说,其实皮埃尔并没有谈到拿破仑,“你说到拿破仑,但拿破仑干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向目标,毫无顾虑,心中没有别的,只有一个目标,最后达到了目标。但要是同女人拴在一起,你就会像个戴着镣铐的囚犯,完全丧失自由。你的一切希望和力量只会使你苦恼,只会使你感到悔恨。客厅、谈天、舞会、虚荣、琐事——这一切就形成无法冲破的魔圈。如今我要去参加战争,去参加空前伟大的战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只会说说空话,”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安娜·舍勒家里大家都听我讲。这批人都很无聊,可我的妻子离开他们就不能过日子。这些女人……你真不知道这些所谓正派女人,或者说所有的女人,是些什么货!我父亲说得对:自私自利、爱慕虚荣、愚昧无知、一文不值——这就是女人的真面目。你在交际场所看到她们,她们装得煞有介事,其实毫无价值,毫无价值!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千万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结束说。“我觉得很好笑,”皮埃尔说,“您认为您自己是个无用的人,认为您的生活被毁了。其实您前途远大,前途远大。而且您……”

皮埃尔没有说“您这算什么话”,但他的语气就表示,他十分看重朋友,朋友的前途十分远大。“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皮埃尔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因为安德烈公爵完全具备他皮埃尔所缺乏的优点,这种优点用最恰当的话来说就是毅力。安德烈公爵沉着应付各种人的能力,他非凡的记忆力,他渊博的知识(他什么书都读,什么事都知道,对什么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他工作和学习的本领,一向使皮埃尔钦佩。安德烈缺乏哲理幻想(皮埃尔在这方面很擅长),这点使皮埃尔感到奇怪,但他也不把它看作缺点,而是把它看作长处。

即使在最亲密的朋友之间,奉承和赞扬也是需要的,就像车轮需要润滑油一样。“我这人算是完了。”安德烈公爵说。“我的事有什么可谈的呢?还是谈谈你的事吧。”他停了停说,对这样的自我解嘲微微一笑。这笑容顿时感染了皮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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