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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7 09:4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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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松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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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风的街

落风的街试读:

第0章

崔六爷的生日恰在阳历1月1日,元旦。

崔六爷习惯过阳历生日。

阳历2000年元旦这天,适逢崔六爷60大寿。

崔六爷的儿女们就异口同声地说,爹的60大寿,与人类共同迈入新千年!

崔六爷笑着连连摆手道,爹的60大寿是爹的60大寿,新千年是新千年,搅的一块儿说,乱得慌!儿女们听了也就都笑,说这也是难得的巧事呢,大吉大利!

崔六爷的寿筵是在家里摆的。老伴说,家里好,家里热乎儿也热闹。老伴喜欢热乎儿和热闹。餐桌上的气氛果然就很红火。儿女们聚集一堂,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坐满了一桌子,此起彼伏频频举杯,一会儿祝年年有今日,一会儿祝岁岁有今朝,直把崔六爷老两口乐得睁不开眼。崔六爷一高兴,就在寿筵上即兴向儿女们提出一个问题,当然只是个很简单的常识性问题,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而且常识性的问题,却一下把在座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和一个没过门的未来女婿都给问住了。

未来女婿姓高,叫高兴。

高兴悄声向东篱嘟囔说,伯父这不是挺有学问么?

其实崔六爷并没有多少学问,活一把年纪了,还连个正经学名都没有。小时候随着家里排行叫小六子,长大就叫了崔六,等有了些年纪叫崔老六,再老就给人官称了崔六爷。崔六爷一直嫌自己名字粗陋。一有了儿子,就特意从街上找了个文墨人来,想请人家给取个雅一点的名号。那文墨人翻起眼皮想一想说,咱老百姓居家过日子,还是小康为好,名字取得规模太大恐怕压不住。于是,就给老大取了一个“篱”字,寓矮墙小院沐浴春风之意,叫春篱。等有了老二,自然就叫夏篱,老三叫秋篱,到老四出世换了丫头,丫头叫篱也不难听,就排着叫了冬篱。应该说,当年这位文墨人还是很有些学问的,叫“篱”虽给人一种草墙泥屋的感觉,却也雅得温馨。但老大春篱一上学就出了问题,书本作业本上整天都要写自己的名字,篱这个字笔划太多,也太费事。于是,他便擅自做主给自己改动了一下,将篱笆的“篱”偷换成鸭梨的“梨”,叫了崔春梨。底下三个弟妹也发现了这个窍门,便都纷纷效仿。待崔六爷查觉时,自己的四个儿女已变成“春、夏、秋、冬”四个梨了。

只有老四冬梨,待长成大姑娘之后觉得这名字实在别扭,字意也俗,才又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给自己改名叫了东篱。

崔六爷说话自然三句不离本行。他蹬了一辈子三轮车,问的也是有关三轮车的事。

崔六爷眯起小眼睛说,这三轮车,如果左轱辘转得快右轱辘转得慢,它怎样走?右轱辘转得快左轱辘转得慢,它怎样走?三个轱辘转得一样快,它又怎样走?

几个儿女一下都被爹的这三个轱辘给转糊涂了,面面相觑着无言以对。

东篱刚从大学里毕业出来,想趁这机会让自己男友在家人面前露个脸,便连忙笑着推推高兴说,这下可算是问到你手里啦,你是学机械传动的,你回答吧!

不想高兴却涨红着脸说,我……我学的是机车传动,跟这三轮车……可是两回事。

两个儿媳在一旁听了,就都捂着嘴吃吃地笑。

崔六爷有些失望,看看儿女们摇着头说,他们外姓人说不上来还情有可原,你们几个可都是坐着我这三轮车长大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么?崔六爷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比喻不太恰当,忙又改嘴道,没蹬过三轮车,还没见过三轮轱辘转么?

几个儿女确实都不会蹬三轮车。崔六爷一向说,这一行没出息,连牲口都能干。所以,也就从小没让他们摸过车把。

最后,还是崔六爷的老伴给孩子们解了围。

崔六爷的老伴在街上官称崔六娘,后来叫省事了,干脆就叫成六娘。六娘的身子骨一向不结实,有高血压的老病根,整天额头挤满了红点,像只老母鸡似地偎在床上,疼儿女疼得无可无不可。这时六娘白了老伴一眼就说,孩子们是来给你过寿的,这喝着喝着酒,怎么就难为起他们来了?你那破轱辘爱怎么转就怎么转,能转来吃喝就行了呗!

崔六爷最怕六娘闹病,平时一向有些惧她,听了这话才笑笑说,先都回去想想吧,给你们一年时间,明年爹过生日这天,再把答案告诉我。

于是,这几个轱辘就在儿女们的肚子里转了一年。

2001年元旦,崔六爷过61岁大寿。

儿女们又一次欢呼说,爹的61岁大寿,与人类共同迈入新千年!

崔六爷就有些糊涂,嘿嘿笑着说,这新千年的门槛还真他娘挺难迈哩,我打60上就迈,整整迈了一年,直到61上才总算是迈进来!

然后,崔六爷就又想起了他那三个轱辘。

崔六爷多喝了两杯酒,一高兴才向儿女们揭开谜底。

崔六爷抚着自己花白的寸茬儿头得意地说,今天我就告诉你们吧,都记住了,这三轮车啊,要是左轱辘转得快右轱辘转得慢,它朝右拐,右轱辘转得快左轱辘转得慢,它朝左拐,要是三个轱辘转得一样快呢,它就该朝前走啦!

儿女们一听就都乐了。两个媳妇也乐。东篱的男友高兴把手比划着寻思了半天,然后才频频点头说对,对对,是这个道理,我以为……这里边还有更深的寓意呢。

东篱立刻向爹提抗议说,拿这么简单的问题考大家,简直是愚弄群众!

崔六爷得意地眯缝起眼睛说,说半天,只有人家小高一个人说到点上了,这里边还真有更深一层的寓意呢,你们平时常见的,兴许偏偏就是看不见的,那句文词儿怎么说来着?

东篱忍着笑告诉爹,熟视无睹!

崔六爷说,对,就是熟视无睹!越简单的道理你们看着简单,兴许它就不简单,真想明白记住了,日后就有大用处,我故意憋了你们一年,其实也就是想说这个理!

老大春梨笑着说,谁说爹光会蹬三轮车来着,你们看,都快成大哲学家了!

老二夏梨连忙站起来,举着杯说,来来来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东篱也举起酒杯凑趣说,对!祝咱娘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热闹中,只有老三秋梨在旁边独自闷头喝酒。

六娘看一眼秋梨,崔六爷又瞄一眼六娘,两人脸上的笑容就都轻微颤了颤。

六娘悄声对崔六爷说,该给老三找个对象了,看他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崔六爷哼一声说,木匠戴枷,自做自受!

六娘张张嘴,想对老伴说什么,但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说出口……

第一章

1

崔六爷越来越闹不明白,报纸上的新闻怎么会一天比一天多,不仅多,还邪乎,哪一条单拿出来看都够得上爆炸性,刺棱刺棱直冒火星子让人头皮子发麻。

年轻人的一首歌里唱得好,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崔六爷觉得这世界变化实在太快了,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头两年,人们在电视上,广播里,都争着抢着说在自己那里能看到新世纪的头一缕阳光,既然是头一缕,自然也就很珍贵,最后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相持不下还险些打起官司。但崔六爷就闹不明白,这头一缕阳光跟后来的相比,究竟又有什么不同呢?在崔六爷看来,早晨的阳光天天如此,永远是那么刺眼,那么明亮,那么鲜嫩,那么像鱼一样地跳动,当然,也是永远的那么今人愉快。从崔六爷记事那天起,将近60年了,这阳光似乎从没有变化过。比如现在,2002年的春天,这早晨的阳光跟过去相比又有哪里不一样了呢?

崔六爷对早晨的阳光,有着自己的感觉。

他觉得它可以呼吸,吸到肺里就如同烟草一样令人振奋。当然,也可以品尝,伸出舌头舔一舔,似乎有着烧酒一样浓烈的味道。

这些年来,每一个早晨,崔六爷就是这样呼吸着早晨的阳光,品尝着早晨的阳光,蹬着他那辆“三力牌”三轮车,投身到街上匆匆的人流和车流中去。每到这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能有多少活,可以拉回多少钱呢?

蹬三轮车这一行看似低贱,卖苦力,流大汗,其实也最能体现“按劳取酬”的分配原则。多少年来,这个职业从没受过计划经济的制约,用一句行里的话说,这三个轱辘你不蹬它是不转,要想多挣钱,就得流大汗!可是话又说回来,你真把轱辘蹬转了,也流汗了,出多少力气就能挣多少钱,这没半点虚的。这一行里不养闲人,也从不人浮于事,再早是三轮合作社,车是自己的,组织是集体的,大家凑一块儿,也就是个劳动组合,有哪家单位想要拉运货物,便事先来登计预约,合作社的调度再给统筹分派,张三去拉这家,李四去拉那家,月薪是没有的,连底薪都没有,按那时的说法叫“计件制”,拉一趟算一趟的钱,想多挣就多拉,偷懒耍滑也没人管,少干少拿钱就是。

所以,崔六爷对今天企业里的所谓“新体制”、“新机制”早已见怪不怪。这些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出力气流汗,凭本事吃饭,没什么新鲜。

不过蹬三轮车这行累虽累,却也算高薪一族。那时运输工具少,相对活儿也就多,早在普通工人月薪50元左右的年代,崔六爷每月就已挣到100多元,狠一狠卖卖力气,一月还蹬过200元。如今不行了,如今时代讲的是物流,动辄海运空运高速公路,大半挂汽车拉着集装箱跑得轰轰响,你蹬着三轮车一使劲,连人带货都能骑的人家货箱里边去,费劲巴力干半个月还不抵人家跑一趟的,微不足道了。

头年春天,崔六爷曾跟一个叫大老李的货车司机打过赌。

这大老李是“东方红汽车运输场”的司机,开一辆厢式小货,人长得五大三粗就是干活肉点儿,计划经济那年月,跑趟郊区拉活儿一个来回得用一整天,去时半天,中午一边等人卸车喝半斤“佳酿”还要眯上一觉儿,直到下午快下班时,才把车不紧不慢地开回来。而这点路程搁崔六爷,两腿一叫力从早到黑能跑四个来回。所以,那时崔六爷经常自豪地对大老李说,自己一辆三轮车的运力,能顶上他们“东方红汽运场”的一辆小货。

这一回,是给一家超市拉食品,一装一卸并不远,蹬车也就一小时的路程。崔六爷一天能跑6趟,预计总共三天的活儿。但超市急等用货,第二天一早就又找了一辆汽车来,开车的正是大老李。大老李跟崔六爷一见面,两人就都笑了。

大老李开着玩笑说,不好意思啊崔六爷,在您口里夺食了!

崔六爷也玩笑着说,没关系,我嘴松,有饭大家一起吃嘛!

大老李说,只怕我这一来,可就没您的饭喽!

这话崔六爷听着扎耳朵了,当即说,这么着吧,咱把活儿一分两开,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最后也好分着算帐。崔六爷的意思很明显,大老李一天最多跑两趟,他的厢式小卡载重量虽是1吨半,但车厢小货物轻,一天两趟也不过就拉1吨的活儿,而自己蹬一趟可拉8百斤,一天6趟下来就是两吨半,决非他大老李可比。

大老李听了竟也不反对,只是笑着提醒崔六爷,说年岁毕竟大了,干活最好还是悠着点儿。就这样,两人跑一天下来,崔六爷一看就傻眼了,大老李那边早已干净利落地清场完了事,而自己这边还有小一半的货物没拉过去。

原来,大老李这一天竟跑了6趟,中午连饭也没顾上吃。

大家终归都是吃脚力这碗饭的,甭管人力也好车力也罢,总算是同行同路,也就都讲个义字,大老李又开着车给崔六爷跑了两趟,算是帮忙,一直干到天大黑才算完活。

待交了差事算过帐,崔六爷就请大老李到街上的一家小饭馆吃饭。

二人一边喝着酒,崔六爷感慨地说,如今世道真变了,凡事再拿过去的老眼光看的确不行了。说着用手一拍大老李的肩膀,摇头叹道,谁能想得到啊,当初肉肉乎乎的一个大老李,眼下也变成了这么勤快的人呢!

大老李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摇晃着大脑袋说,过去那日子谁不知道舒坦?一天甭管车轱辘转不转,到月头儿工资照拿,奖金也照发,中午还有酒喝有觉儿睡,实在闲得难受了再找几个人打打牌聊聊天儿,只要别招灾惹祸出交通事故,领导就高兴,就算是“五好标兵”、“红旗车手”。大老李长叹一声说,唉--,可惜那样的幸福时光一去不复返喽!眼下再那么耗着甭说挣不到钱,弄不好还得下岗,连鸟食罐儿都给你摘啦!

这件事像个阴影,一直在崔六爷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崔六爷想到自己的儿女。大老李就是摆在眼前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崔六爷很想把这例子跟儿女们说一说,如今这年月可是越来越玩儿真格的了,再像过去那样虚头巴脑地甩大鞋,混日子,只怕是混不长远了。

崔六爷是在早晨的街上踩着鲜活的阳光,突然想起这件事来的。

就在几分钟前,崔六爷刚又看到大老李开着那辆厢式小卡在街上匆匆地疾驰而过,态度积极得像个劳动模范。显然,大老李又是急着去什么地方拉活儿的。崔六爷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应该让儿女们回家来吃顿饭,顺便跟他们聊一聊。

崔六爷想,这件事要办还真得抓紧呢!

崔六爷在这个遍地跳动着阳光的早晨,一边想着心事就从街上走回家来。2

这是个不大的小院。

一棵粗大的白杨树笔直地伸出院墙,舒展开枝杈,将小院里遮蔽得浓荫葱郁。

这棵白杨树还是当年崔六爷跟六娘结婚时,乘兴在窗前栽下的,如今它已成为这座小院的标志性植物,就因为有了它,这崔家小院才被柳荫街上的人们官称杨树院。小院里有正房三间,东、西厢房一边是小仓屋,另一边是老三秋梨当年用来养鸽子的“鸽舍”。院门旁边还有一间临街的南屋,很是宽大豁亮。早先将这间屋子收拾出来,是说让春梨结婚时住的。后来春梨机关里分了公房,也就闲置下来。

六爷从街上回来,推门走进院子。

六娘从北屋里迎出来,接过崔六爷手里拎的油条和豆浆说,买个早点,还用这半天?

崔六爷一笑问,四丫头起来了?

六娘说,还睡呢。

六娘看一眼老伴又说,你就宠着吧,挺大个丫头一大早了还焐着被窝儿睡懒觉,倒让你这当爹的给出去买早点,看日后宠成个娇小姐,还怎么嫁得出去!

崔六爷嘿嘿一笑说,你不是比我更宠得厉害,自从她大学毕业呆在家里,整天不是闷的屋里看书就是出去疯跑,你舍得让她干哪样活儿了?崔六爷一边说着就朝树下的三轮车走去,打开挂在车把上的工具筐,拿出家什,一边拾掇着车子又说,其实,能给儿女买早点也是福分啊,眼下他们都大了,咱也老了,还能给他们买几天呢!

六娘翻了老伴一眼,转身进厨房去热豆浆了。

东篱在兄妹四人当中是唯一的女孩,又行老,自然从小就深受父母和哥哥们的宠爱。后来高中毕业考进这座城市的科技大学,成了崔家唯一的大学生,崔六爷在街上更以这女儿引为自豪。东篱在大学里学的是机械传动,按说也算热门专业,但如今的大学都不包分配了,毕业以后要自己找出路,而女孩子在人才市场是最不受欢迎的。人家用人单位一听说是女孩,就先要掰着指头给你算,现在是二十二、三岁,马上就要或者已经开始在谈恋爱,那么最多工作个两三年就要结婚,然后是怀孕,然后是生孩子,再然后是哺乳期,尤其在今天,小宝贝儿一出世都越来越娇贵,女人生了孩子立刻就会被缠住,这样算起来,招一个女大学生其实是工作不了几年的。因此,尽管有的女孩向人家用人单位咬牙跺脚指天发誓,说自己决不恋爱,更不结婚生孩子,可人家一句“不敢侵犯人权”就给搪塞回来。

女孩子该不要,人家还是照样不要。

曾经有过几家较为合适的企业,对东篱表示出兴趣,但这些单位大的太大小的又太小,参差不齐,大单位自然店大欺客,一张嘴就是博士、硕士优先考虑,普通本科生要优中选优,而且不准提条件讲待遇,否则就免谈。小单位的态度倒是都充满春天般的温暖,而且一再申明求贤若渴,但这样的单位一般都不具什么实力,更谈不上发展前途,就是应聘了也不过是一份朝不保夕的温饱工作而已。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东篱已毕业快两年了,各种人才市场跑过无数,却仍还没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东篱的男友高兴与东篱是同学,两人学的同一专业。高兴一直是班里的高才生,所以毕业时,被系里通知准备让他留校工作。但高兴却不知怎么想的,也没跟东篱商量一下竟就一口回绝了学校。待东篱得到消息,跑来质问高兴时,高兴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其实他心里早已另有打算,想回西北老家去参加那边的开发建设。

东篱为此事气得昏天黑地,只骂了高兴一句:“死榆木头脑袋!改不了的黄土坷垃脾气!”便扭头就走,而且一连几个月没再理睬他。高兴吓得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终于没敢回西北老家去。但学校的毕业分配工作已告结束,留校的事也早已时过境迁。

就这样,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高兴整天陪着东篱东奔西跑地找工作。东篱却越看高兴越觉着有气,好像他当初回绝系里留校,就连自己的工作机会也一起回掉了似的。3

六娘已热好豆浆,站在院里喊东篱,叫她赶紧起来洗漱吃饭。

东篱从大学毕业快两年了,仍还保持着大学生的起床速度。她听见了爹娘在院里的对话,这时早已起来叠起被子,嘴里咕噜着牙膏沫就跑出来。

六娘已在院里放下小饭桌,将热好的豆浆盛到碗里,连同油条一起摆放好。东篱坐下闷头就吃。六娘埋怨说,要么不起,起来了又这么失里慌张,你可慢点吃啊!

东篱抬起头,朝娘纵起鼻子笑了笑。

崔六爷蹲在白杨树下,一边拾掇着三轮车说,你今天又要出去?

东篱答,嗯,出去。

崔六爷问,去哪儿?

东篱说,有点事。

崔六爷扔下手里的钳子,叹口气说,有事,有事,算咧,儿大不由爷,你的事越来越不愿跟爹说,爹也就不多问啦!然后又说,哪天,叫小高到家里来吧。

东篱举到嘴边的油条停下了,看看爹问,叫他来干嘛?

崔六爷说,家来吃顿饭嘛,我还想问问他,你俩的事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东篱哼一声说,算了吧,他打算有什么用,我跟他,以后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崔六爷看东篱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立刻说,你可不许由着性子胡来,我看小高这孩子挺好,你跟人家交朋友两年多了,脾气秉性也都彼此了解,再说他家在西北,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将来结了婚,还不肯定会跟你塌塌实过日子?

东篱扔下手里的油条说,塌实?他才不塌实呢!

崔六爷问,他怎么不塌实了,是不是在外面……有什么事?见东篱摆手表示并不是这个意思,才又说,男人么,只要没这根花花肠子,就能靠得住。

东篱不想再多说了。高兴想回西北老家的事,她从没在家里提起过。

她明白,这种事要是说了,只会让爹娘跟着睡不着觉。

于是,就起身回自己房去穿衣服了。

崔六爷已将三轮车收拾好,试着在小院里推了推,挺满意,便拿过水盆洗洗手,也坐到小桌边来吃早饭。六娘坐在崔六爷的身边,一边看他吃着说,这两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这身上总觉着皱巴,兴许是血压又上来了。

崔六爷逗她说,什么血压,要我看,你是又想那几个儿子了。

六娘的脸上红了红,也并不否认,想想就说,夏梨在单位当干部,整天坐办公室倒不让人惦记,就是这老大春梨,一天到晚开着汽车到处跑,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崔六爷安慰她说,他开的那汽车是专门让领导坐的,人家领导那命可比你儿子的值钱,他不在乎,人家还在乎呢,放心吧,出不了事的。

六娘说,再有就是这老三秋梨,虽说只在街上摆个路边摊,我也怕他又跟人家打架。

一提到老三秋梨,崔六爷的脸就耷拉下来。

六娘说,秋梨再怎么说也是你儿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崔六爷哼一声说,我只当没他这个儿子!

崔六爷忽然又想起大老李的事,寻思了一下就对六娘说,行啊,既然你想儿子了,就让东篱给他们几家打招呼,晚上都回来吃饭,我也正有话要对他们说。

六娘一听高兴了,连忙朝屋里喊东篱。

东篱这时已梳洗打扮齐整,拎着包出来问娘,有事么?

崔六爷说,告诉你几个哥,叫他们晚上都回家来吃饭。

东篱嘟囔道,又抓我的官差!

崔六爷说,告诉他们,今晚我还有要紧的事跟他们说呢!

六娘像是不经意地说,别忘了你三哥。

她瞟一眼崔六爷的脸色,又轻声对东篱说,叫你三哥……也一块回来吃饭。

东篱应了一声,就推上车子出了杨树院。

第二章

1

街边一棵椿树下,几张简易的桌凳摆成两排。

秋梨头顶白帽子,戴一副白套袖,正满脸谦笑地忙着给顾客盛豆腐脑。他那粗壮的腰上系着一块小白围裙,一眼看上去样子有几分滑稽。秋梨盛豆腐脑很有节奏感,一只大手托着碗底,另一只手用铁片舀子唰地盛上白豆腐,当当在碗里横竖切两下,又唰地浇上一勺卤汤,然后抬头问客人:

蒜--?

酱油--?

酱豆腐--?

辣椒--?

随问随舀,唰--唰--唰--唰,投好佐料砰地朝台子上一放,再伸手接过客人的钱,说一声谢谢,前后不到10秒钟。

秋梨的早点摊干净整洁,豆腐脑投料讲究,所以生意一向很好。

早晨的阳光透过椿树浓密的枝叶,斜着洒落下来,变成星星点点的黄色。

一阵春风拂过,椿树叶沙沙摇动,地上星星点点的阳光也随之闪烁变幻着。

街上人流车流叮叮当当熙熙攘攘,不时有人匆匆过来买一碗豆腐脑,几根油条,站在桌前匆匆吃罢又匆匆赶路。秋梨喜欢这早晨的节奏。他觉得自己摆了这路边摊,便也融进这匆匆的节奏里了。这种节奏让他感受到生活的愉快和振奋。

生意出现短暂的空闲。秋梨趁这间隙赶忙去收拾餐桌上的碗筷,抱到旁边的一只红塑料盆里去刷洗。正在这时,就见京叭儿睡眼腥松地举着传呼机跑过来。

京叭儿问,你呼我有事?

秋梨冲他笑笑说,今天人多,我实在忙不开,叫你过来帮把手。

京叭儿一听嘟囔道,我当什么事呢,一大早觉也睡不安生,差点把机器都呼炸了!然后接过秋梨扔来的套袖围裙穿戴上,就动手帮着洗碗。

这时,旁边餐桌上有几个人叮叮哐哐地扔下碗站起身就走。秋梨连忙过去叫住他们,客气地说,哎,几位兄弟,忘事了吧?

其中一个圆脑袋圆身子的黑黄脸儿回头看看秋梨问,忘什么事了?

秋梨笑笑说,几位是不是……忘给钱了?

黑黄脸儿一听反倒噗哧乐了,回头看看那几个同伴说,你们找他要钱了?

那几个人都摇摇头。

秋梨就耐心地说,不是你们找我要钱,是你们吃了东西,应该给钱。

黑黄脸儿眯起眼说,你不提钱我倒忘了,你在这街上做买卖儿,跟谁打招呼了?

秋梨一笑说,我在这里摆摊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街办事处的市场科登过记。

黑黄脸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梨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黑黄脸儿说,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秋梨说,我不明白。

黑黄脸儿又回头看看那几个同伴,一下就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这时京叭儿走过来,刚要说什么,却被秋梨用眼色拦住了。秋梨的意思京叭儿当然明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街上做生意,形形色色的人哪天都会遇上的。

黑黄脸儿瞄一眼秋梨,忽然问,你想顺当,还是想别扭?

秋梨说,街上做生意,讲的是和气求财,当然想顺当。

另几个人就走过来,拍拍秋梨的肩膀说,行啊,你拿二百块钱吧,包你以后顺顺当当。

秋梨笑笑问,这算什么钱?

黑黄脸儿说,怎么说都行。

秋梨又问,我要是不拿这个钱呢?

黑黄脸儿说,不拿?那你恐怕就是自找别扭了。

这时,几个正在摊上吃早点的顾客听出话头不对,都纷纷放下碗筷躲开走了。京叭儿觉着这几个人越说越不像话,就走过来问那黑黄脸儿,你们是哪儿的?

黑黄脸儿瞥一眼京叭儿说,站哪儿是哪儿,就这几条街上的。

京叭儿点点头嗯了一声,又问,那你们认识崔秋梨吗?

黑黄脸儿嗤地一笑说,崔秋梨怎么能不认识?他在家排行老三,那是我们三哥!当年他给判刑送去大西北,还是我们哥儿几个去给送的行,现在回来了,就在……京叭儿问,他现在在哪儿?

黑黄脸儿与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京叭儿就大模大样地朝黑黄脸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又把手朝秋梨一指说,那我就给你们介绍介绍吧,这位就是你们三哥,崔秋梨。

黑黄脸儿等人一听先还将信将疑,看看京叭儿,又看看秋梨,跟着脸色陡变,连忙冲秋梨点头哈腰地陪不是,然后放下钱就都红着脸一溜烟儿地走了。

秋梨看了京叭儿一眼,没说话就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京叭儿有些讪讪的不自在。京叭儿知道,秋梨不喜欢别人在街上用这种口气介绍自己。秋梨曾对京叭儿说过,街上求财做生意,遇上恶吃恶打的混主儿是常有的事,能吃亏就吃点儿亏,他现在只想安分守己过日子,让人家也让自己干干净净忘了过去那些事。

前不久的一天中午,也是有个顾客在摊儿上犯混,一边吃着饭硬说是菜里有只苍蝇,一怒之下还将桌子掀翻在地上,把杯瓶碗碟摔了一地。秋梨原本不想说话,让人家砸了东西出了气一走了之也就算了。但京叭儿却偏要走上前去告诉这人说,你闯祸了。

这人自然也不示弱,一拧脖子说,你少来这套,拿这种话吓唬谁?!

京叭儿就问他,你是住这一带的么?

这人说,是又怎么样?

京叭儿说,要是就好说了,有个崔秋梨,你认识吗?

这人冷笑一声说,你这套我懂!

然后把手一指秋梨问,他是崔秋梨的表哥还是表弟?实话告诉你,就是崔秋梨本人来了,就算这摊子是他崔秋梨的,我也不含糊他!

京叭儿一笑说,你这话真说巧了,这个摊子还就是崔秋梨的。

跟着又指指秋梨说,认识认识吧,他就是崔秋梨。

这人一听先是仰头哈哈笑了笑,跟着又哼了几声,然后才走上前来压低着声音问秋梨,你……真是崔秋梨?秋梨只好点头承认,但跟着又说,您别听他的,这事都已经过去了,咱算两清,您走您的,没事了。这人却吓得赶紧给秋梨陪不是,又掏出50元钱来,非要留下权当赔偿损失,直弄得秋梨当着一街的人无地自容。

那一次事后,秋梨跟京叭儿发了一回脾气。秋梨问京叭儿,你整天豁腾我过去那点烂事,还嫌知道的人少是怎么着?你让人家当着满街筒子的人给我陪礼,是显着我威风还是显着你威风?以后我这路边摊还摆不摆了,你还让我怎么在这街上做生意?!

当然,秋梨吵过之后也感到后悔。

秋梨明白,京叭儿也是好意。

好在是多年的同学朋友,也算自己兄弟,晚上喝顿酒事情也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秋梨喝了很多的酒。秋梨一向酒量很大,有七、八两“二锅头”放不倒他,但在那一晚,他只喝了半瓶就支撑不住了,最后喝到伤心处,还禁不住潸然泪下。秋梨对京叭儿说,他真没想到,人的名声一但形成竟如同身上的刺青,再想抹掉是如此的不容易,这几年,他一直都在试图改变自己,他不想再被人家用过去的眼光看待,他想变成另一个崔秋梨。可他越来越明白了,这根本不可能。2

秋梨的身上全无恶习。这些年来,“偷、骗、嫖、赌”一概不沾,只是性情暴躁,爱打架,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动辄就与人家拔拳相见。

秋梨从上技校时,就已在学校有了些名气。那时京叭儿与他同班,经常被一伙高年级学生欺负,每到放学时,那些人就堵在学校门口找京叭儿要钱,还经常翻他的衣兜。京叭儿也曾有两次不堪屈辱,奋起反抗过,却都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后来秋梨知道了此事,一天放学后,就特意和京叭儿一起出来,准备为他打抱不平。

结果由于寡不敌众,秋梨也被人家暴打了一顿。

当时秋梨双手抱头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任由那伙人踢打,待他们刚一停手,他突然从地上跃身而起,随着就从书包里拽出一把半尺多长的“活板子”。这一连串的动作快捷而且流畅,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待那伙人看清是怎么回事,秋梨已抡着板子朝领头的一个黑大个儿猛扑过来,那挥舞在半空的板子连同秋梨的身体都速度极快,几乎挂着呼呼的风响,随之发出很沉闷的一声,那黑大个儿哼了一下就咕咚栽倒在地上。

事后据医生说,这件事还是很万幸的,如果秋梨再将活板子多拧出一点,那凸出的部分就会将伤者的脑袋彻底砸开,后果也就不堪设想了。

秋梨因此付出的代价是被公安机关拘留三天,却也为自己赢得了心狠手辣的威名。从此不要说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见他都怵几分,就是门口一条柳荫街上的人,也都对他敬而远之。秋梨由此也得出一个结论,有些问题仅用道理是讲不通的,对方会跟你翻来复去地胡搅蛮缠软磨硬泡,甚至还会故意戏耍你,但只要一板子砸过去,问题就解决了,大不了再补一下,这时对方大都会捂着脑袋擦着血,对你唯唯喏喏俯首帖耳。

事情就这么简单。

秋梨当年被判刑也是因为打架伤人。尽管这一次情节较为恶劣,但按情理说也本不应判得这样重的,只是因为当时“严打”,正赶在风头上,没办法的事情。

那时秋梨已从技校毕业,被分到一家国营纺织厂当保全工。秋梨在厂里是一个很合格的工人,工作积极,埋头苦干,属于自己份内的事从来都是做得井井有条,时至今日纺织厂的老职工仍然承认,无论业务技术还是工作表现,秋梨在他们那一批进厂的青工中都应是很突出的,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秋梨被提拔起来都说不定。

9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已风起云涌,全民皆商倒物资、办公司的经济大潮方兴未艾。像纺织厂这种国有企业就已逐渐显现出颓势,产值逐年下降,工资发放出现困难,有几个月甚至还给工人发了白布抵偿工资。据说当时有老工人抱着两匹白布到厂办大楼门口示威,扬言领导发这两匹白布的工资意味深长,其实也就暗示给了大家这两匹布的用途,这老工人说,只要厂里下月再发白布,他就要拿第一匹白布搭在厂办门口的横梁上,上吊自尽,然后,再让儿女用第二匹白布权当裹尸布将自己裹了,弄到火葬场去发送。

跟着工人中就有传言,说是目前厂里的产、供、销状况已全线崩溃。

还有人说,再过不久,恐怕就要有大批工人下岗待业。

秋梨听到这样议论,想早点自谋出路,就去找过去的技校同学联系,很快在一家生产食品的合资企业里找到一份修理工的工作,每天上班时间虽比纺织厂长一些,但工资劳保等一应待遇都远比这边要高。但是,当秋梨找到厂方有关领导,将此事一提出来,却立刻遭到对方的严厉批评。这位领导说,秋梨这是逃跑行为,还没到哪里就对国有企业丧失信心,现在一个青年工人应有的态度是坚守,而不应是逃跑。秋梨对领导说,这他就搞不懂了,如果厂里要裁员,让工人下岗,也就面临着一大批工人的出路问题,现在自己自谋出路,应该是为厂领导分忧,怎么能说是逃跑呢?

领导当即反问秋梨说,是谁说的厂里要裁员?是谁说的工人要下岗?

秋梨立刻无言以对。

这位领导说,这件事说轻了,是不负责任地传播小道消息,说重了可就是造谣惑众扰乱人心!现在正有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唯恐天下不乱,整天想尽办法造谣生事呢!

这位领导又声色俱厉地对秋梨说,崔秋梨,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当时秋梨仍耐着性子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厂里的其他问题是你们当领导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多问,我只是想给自己调动一下工作。

这位领导冷笑一声说,你只想调动工作?就凭这一条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如果全厂工人都一起提出要调动工作,这个纺织厂还办不办了?你这不是破坏生产吗?!

那一次,秋梨的请调报告被厂方驳回,同时还下发了一项处理决定,鉴于崔秋梨这一次的表现以及这件事所产生的恶劣影响,给予警告处分一次,并令其停职一个月,写出一份深刻反省自己错误的检查。这位领导还特意对秋梨说,咱们是正规的国有企业,你身为这样一个企业的工人,应该感到自豪才对,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自己这个身份!

但是,就在一月之后,当秋梨将一份检查报告交到领导手里时,这位领导却连看也没看就扔进抽屉里,然后对他说,这一次行啦,你可以去联系调动工作的事啦!

秋梨一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领导说,意思么,很简单,鉴于目前企业状况,厂里已决定让一批工人暂时从岗位上下来。这位领导又说,你不是早有这样的愿望么,第一批下岗的名单里就有你。

秋梨使劲喘出一口气,问,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领导笑笑说,这种事是保密的,不到最后揭盖子的时候,谁都不能随便乱讲。

秋梨盯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有阴暗心理。

领导听了一愣。

秋梨又说,你是嫉妒。

这位领导仰起头哈哈一笑说,嫉妒,我能嫉妒你什么?

秋梨说,我在这边的月薪是三百元,而到了那边就可以拿到一千多,不要说你,就是比咱们厂的厂长月薪都高,你是心里生气才故意刁难我的。

这位领导依旧笑着,走过来拍拍秋梨的肩膀说,好啊,好好,这一次我不嫉妒了,你只管去那家合资企业联系吧,联系好了就回来办手续,我已跟底下打过招呼了。

秋梨到底还是没能办成手续。那家合资企业等不及,早已另找了一个修理工。那天秋梨拿到下岗通知,就去厂办找那位领导。秋梨说,你们不能让我下岗。

领导问,为什么?

秋梨说,这不公平。

领导笑笑说,是啊,每一个下岗职工都会认为让自己下来不公平,这可以理解。

秋梨说,我的情况你心里清楚,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位领导嘿嘿哈哈地笑着,就连送带推地将秋梨拥出门来。

秋梨临走又看看他说,这个决定,你不准备改了吗?

这位领导说,我为什么要改?

然后,门砰地一声就在秋梨面前关上了。

也就在那天下午,正是下班的时候,那位领导骑着车子刚一出厂门口,秋梨就拎着一根白蜡杆儿面无表情地迎上来。他走到这位领导的自行车跟前,突然如同表演一般,将手里的棍子抡起来又猛地砸下去,“嗡--啪!”地一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位领导兜头打下车来。这领导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秋梨已拎着白蜡杆子扬长而去。从此,每天下午秋梨都等在这里,只要看见那位领导,上来就是一下,然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后来渐渐在厂里传为佳话,有好事者,也有积怨者,每天为看热闹便都早早来到厂门口,专等着欣赏领导挨打这一幕,一时成了件大快人心的奇闻。

那位领导自知理亏,先还做出息事宁人的大度姿态。但后来实在捱不住打了,就将此事报了警。于是,在一个下午,正当秋梨又在一片掌声中拎着白蜡杆子隆重出场时,几个身穿便衣的警察突然出现,二话不说便将秋梨拧着胳膊塞进警车带走了。

秋梨被判刑并送去大西北,是出于两个原因,首先当然是正赶上“严打”,一切刑事案件都要“从重从快”;其次还因为纺织厂被打的那位领导。在秋梨被拘审期间,这位领导已打听清楚秋梨的为人,知道他有一天被放出来,肯定仍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于是便故意借着厂里名义将此事闹大,把秋梨说成是一个一惯工作吊儿郎当,而且还经常在外面打架斗殴、流氓成性的人,这一来也就正撞到“严打”的枪口上。

秋梨一下被判了10年徒刑,并送去大西北劳动改造。

直到1999年的春天,才被提前释放回来。3

太阳已升至椿树的树梢。人流车流渐渐稀落下去。

街上突然空旷起来,一下显得路面很宽阔。春天的风将春天的阳光吹落下来,洒满椿树街,路边的树叶上也染了一层鲜嫩的金黄。一只喜鹊落在枝头喳喳地叫了几声,一抖翅膀朝春风里飞去。远处,也有几只喜鹊一路叫着飞过椿树街。

秋梨仰头看着,忽然想起上小学时学过的一段课文:春天是喜鹊的节日。

已经没有了客人。秋梨盛了两碗豆腐脑,又拿过几根油条,招呼京叭儿过来一起吃早饭。京叭儿摘下围裙套袖,坐到桌旁一边吃着说,昨天,我看见你们老爷子了。

秋梨低头吃着,没吭声。

京叭儿说,他蹬着一车方便面,纸箱子摞得比人还高。

秋梨看了京叭儿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吃着。

京叭儿又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爷子都这把年岁了,再出来这样干,让别人看着可是你们做儿女的脸面不好看,工厂还讲个60退休呢,何况这种苦大力的活儿。

秋梨说,我是说不动他,我们爷儿俩没话。

秋梨与崔六爷的疙瘩是判刑那时结下的。秋梨知道,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虽说在柳荫街上只是个蹬三轮车的,但多少年来为人形端影正,街上左邻右舍都要高看他一眼。家里的几个孩子也争气,老大春梨在市直机关开小车,老二夏梨在副食公司当科长,大儿媳月英是医院的护士,二儿媳金玲是副食店的售货员,头些年社会上流行的四大职业:“听诊器,方向盘,机关干部售货员”家里几乎都占全了,尤其后来,东篱又考进了科技大学,让这一条街上的多少人家羡慕不已,崔六爷老两口出来进去也都是挺胸抬头的。

却唯独秋梨,从小就在街上招灾惹祸,好容易从技校毕业进了纺织厂,刚当了几天工人好端端地竟又下岗回来,没过多久还被公安机关抓去判了刑。

秋梨被宣判那天,崔六爷原本不打算去的,嫌丢人,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进过法院,连那种地方的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但六娘流着泪说,如果崔六爷不去,她自己就一定要去,孩子这一判就不知给送到哪去了,兴许十年八年也回不来,总得再去看他一眼。崔六爷自然不能让老伴去那种地方,更不能让她见到那种场面,于是到判决那天一早,就只好硬着头皮去法院坐到旁听席上。那天在法庭上,当法官宣读判决书,念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刑法第多少多少条,多少多少款之规定,判处崔秋梨有期徒刑10年时,秋梨立刻从被告席上站起来,嘴里嚷道:不公平!这不公平!

当时崔六爷肚里的火儿已经顶到了脑门子,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然腾地就从旁听席上站起来,径直朝秋梨那边走过去。就这样走到秋梨跟前,突然一伸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嘴里吼道,不知羞耻的东西,判你还说不公平,怎么不公平了?要我说应该枪毙了你!秋梨被打得一愣,用手捂住脸,呆呆地看着爹被两个法警客客气气地“请”到外面去了。

崔六爷一边被法警朝外拥着还回过头来不住地嚷,崔秋梨,你不是我儿子!我崔家世代清清白白,从没出过你这样的忤逆之人!

崔六爷直到门口还喊了一句,从今往后,我再没有你这个儿子!

秋梨了解爹的脾气,他知道,爹真要跟自己恩断义绝了。

果然,秋梨服刑这几年,除去娘让东篱偷偷写过一些信,并寄过几次东西,爹竟再没理睬过他,一直到他被提前释放,从大西北回来,爹仍没拿正眼看过他。

秋梨刚回来时,六娘原本打算让他住在家里那间南屋。但崔六爷坚决不同意,为此还跟六娘大吵了一架。六娘这一次却拼死坚持,说她往后再不会对老三撇手不管了,一定要让他住在自己眼前才放心。可是秋梨明白,娘闹也是白闹,爹在家里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决不会更改的。于是,他扛起自己的铺盖卷儿就离开了杨树院。

这几年,除去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什么特殊的事,他再没回去过。

秋梨曾对娘说,他已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秋梨说,自己在外面谋生活,让娘只管放心。

秋梨和京叭儿吃过早饭,看看已近上午,便开始收拾东西。

正这时,东篱骑着车子来了。东篱与京叭儿也相熟,远远就开着玩笑打招呼说,哎,京叭儿,最近听说蝴蝶犬和斑点儿狗更值钱呢,哪天换个名字吧!

京叭儿就半真半假地说,没礼貌,论起来你得叫我哥才对,哪能这样跟我说话?

秋梨就笑着走过来。秋梨一向很疼爱这个妹妹,先问她吃过早饭没有。

东篱嘻嘻地说,吃过了。

秋梨又问,这是要去哪?

东篱说,国展中心有个人才招聘大会,想去那里看一看。

然后才又告诉秋梨,说娘的身体不太舒服,晚上回去看看吧,大哥和二哥他们两家也都去,爹还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大家说呢。

秋梨眨眨眼问,爹说了……也让我回去?

东篱迟疑了一下说,爹倒没这样说,是娘说的,不过爹并没反对。东篱看了秋梨一眼,又说,三哥我劝你一句,爹老了,往后,你别再跟他拧着劲了。

秋梨笑笑,没说话。

东篱说,其实我看得出来,爹的心里还是很疼你的。

秋梨摇摇头,叹口气说,爹最疼的是你,其次是大哥和二哥,我么……

秋梨停住口,把目光朝着街上的远处伸去。

东篱立刻说,三哥,亏你还是个明白人,怎么也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难道你不是爹亲生亲养的不成?你不知道,爹嘴上不说,其实暗地里也挺关心你呢!

秋梨苦笑笑说,爹要真关心我,就不会把我扔的这大街上不闻不问了。

东篱一笑,推上车说,这话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说不清楚,我得赶紧走了。

秋梨掏出些钱,递给东篱说,也是交朋友的人了,两人吃个饭什么的,带上用。

东篱一撇嘴说,谁跟他吃饭,往后还说不准怎么着呢!

秋梨立刻正色说,我看小高人不错,你可要跟人家好好处。

东篱哼一声就蹬上车匆匆地走了。

这时,东篱才忽然想起来,刚才临出门时走得匆忙,大哥春梨的手机号码忘记带了。她想,还应给东湖医院挂个电话,向大嫂月英问一下。

第三章

1

月英一早来上班时,就在路上遇到一件不痛快的事。一只乌鸦在她头顶上盘旋着,呱呱地叫个不停,后来还屙下一摊屎,险些落到她头上。

月英想,这种事在城市里可是很少见的。

这座城市的建筑和街道都很不规则,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倘若从空中看,一个人走在街上应该并不容易发现。而这只奇怪的乌鸦居然一眼就盯住了月英,而且还穷追不舍地呱呱乱叫,还准确地抛下一摊屎,月英认为,这确实不太吉利。

月英过去并不迷信。

在月英看来,迷信应该是那些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或老太太们的事,她们整天闲在家里无事可干,自然就会弄一些稀奇古怪或意外巧合的事情来吓唬人,渐渐越说越真切,就连她们自己也坚信不疑了。而像自己这样毕业于护士学校,又在医院工作多年的人,好歹也算个医学工作者,对那些玄而又玄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不应该相信的。

但是月英最近发现,有一些事也由不得你不信。

就在前不久,月英给一位刚出车祸的患者换药。据这患者说,出事前的那几天,经常有几只乌鸦在他头顶上飞来飞去地叫,直把他叫得心烦意乱却又挥之不去,跟着没过几天,他就在街上被汽车撞了。而另一位女患者说的事则更神乎其神。她说前不久,她也遇到过几只乌鸦在头顶上飞着叫个不停,其中有一只在俯冲下来时还屙了一摊屎,而且,这摊屎竟还准确地落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没过多久,她就被单位领导找去谈话,正式通知她下岗了,随后又没过多久,她便得了这一场大病。

月英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有点不塌实。

不管怎样说,大清早的被一只乌鸦追着叫,而且还屙了屎,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月英早先就读于一所大医院附属的护士学校,虽然学习成绩优秀,但在护校和医院方面都没有过硬的关系,自己在政治表现上又无过人之处,毕业时就没被留在本院,而是分来了东湖医院工作。这东湖医院只是一家地段医院,软硬设施和各方面条件都很有限,月英是从大医院下来的,自然看哪里都瞧不上眼。心情一不好,工作中也就难免带出来。

月英刚来医院时,还是很受领导器重的,先被安排到注射室,甚至还经常干一些介乎于医生和护士之间的工作。但她只干了一阵就干不下去了,给患者打针时总打错药,有一回还扎的患者坐骨神经上,险些把人家给扎瘫了,惹得患者家属吵吵嚷嚷闹了很长时间,最后院方赔了人家一些钱才算了事。后来领导一商量,就又把她调到换药室,却也没干长久,她嫌脏,总训斥患者,要么就跟人家发脾气,三天两头在换药室里摔摔打打。领导没办法,又将她调去妇产科,没想到在这边更是整天没好气,还经常跟人家吵架拌嘴,气得那些大肚子孕妇都哭着来向医院投诉。领导看一看科室是实在不好安排了,就只好让她去前厅挂号。就这样,从此前厅里就又经常响起月英的吵嚷声。

但月英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在领导面前嘴甜,能哄人,加上护士的服饰很有特点,女人一穿上它就像个漂亮的白衣天使,所以,甭管月英惹出多大麻烦,只要一哭一笑一撒娇,领导也就没脾气了。就这样,月英在医院里干了一圈,最后在她自己的要求下,还是又调回较为清闲的换药室,而且不管夜间急诊,每天只上正常班。

但这两年不行了,月英眼瞅着已经三十多岁,穿上白衣也不再像天使,再戴了那顶“馄饨皮儿”似的护士帽,更是怎么看着怎么别扭。遇上跟患者吵架拌嘴之类的事,再冲领导撒娇卖嗲来楚楚可怜那一套,也就不怎么灵验了。年轻而且有几分才气的林副院长甚至直截了当就问月英,说生活中有两样事最让人恶心,你知道是哪两样吗?

月英忽闪着眼睛噘着嘴,冲林副院长摇摇头。

林副院长就说,一是美人骂街,再一个就是老太太撒娇。

月英听了想一想,一时吃不准自己占的是哪一样。旁边的人却都忍俊不禁。

如今医院效益越来越不好。人民的生活水平一提高,病源量也就日趋减少,所以,医生护士们每月的收入也越来越低,渐渐除去月薪,奖金已经所剩无几。月英曾对新调来的林副院长说,如今但凡职工表现好的单位,都是高收入,人家拿钱多了才肯服你管,像咱们这样的破医院,每天能坚持上班就已对得起这点薪水了,还要什么好态度?

林副院长听了月英这样的话,自然无话可说。

不过林副院长对月英还是另有一番客观评价的。林副院长曾说过,其实邢月英这个人的身上,缺点和优点同样的突出,她嘴巴厉害,一犯起脾气来不肯饶人,可是又很会说话,只要她愿意,往往能把话说得很是地方,即使不可能的事也能让她说得有了活动气儿,这也是一种才能,可惜咱东湖医院没设公关部门,否则她还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公关人才。林副院长还曾说,你们别看邢月英工作中经常出差,其实她可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而且脑子聪明,反应快,在咱全院护士中,业务应该是最好的。

林副院长对几位护士长说,你们别不服气,不信咱就来一次全院专业技术大赛,邢月英一准是前三名,只是她不肯在工作中多用心思罢了。

林副院长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谓知人善认,真正体现出一个年轻领导者的敏锐洞察力和高超的领导才能。但遗憾的是,月英在听了林副院长这番话时却并没太当一回事。

月英的预感没有错,这一上午果然都是堵心事。

早晨一上班,几个屁股上长疮的患者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来换药,弄得月英连忙带累带恶心,连早点也没心思吃了。好容易忙过这一阵,刚洗了手想歇歇脚喝口水,却突然又来了个痔疮术后换药的。月英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看也没看那患者就朝治疗床一指说,站到那边去,脱掉裤子!

这患者是个40多岁的男人,还有一些羞耻心,犹豫了一下问,现在……就脱?

月英说,我隔着裤子怎么给你换药?你能把屁股伸出来吗?

患者说,我……我是说,你这里,有帘吗?

月英翻他一眼说,换药又不是演节目,要帘干什么?

患者被噎得哏儿喽一声,只好过去脱下裤子,然后撅着站到床边。

月英备好药,举着朝这患者走过来。可是刚给涂抹了没两下,忽听外面有人喊她去接电话。她连忙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药就跑出去。撅在床边的男患者立刻回头嚷起来,哎——哎!护士!你先给我换完了药啊,这让我撅着算怎么回事?!2

来电话的是东篱。

月英一向与东篱相处很融洽,两人不仅是姑嫂关系,也是朋友。当年月英与春梨结婚时,东篱还是个上中学的小姑娘,这样说起来也算是老嫂子了。月英经常半真半假地跟东篱开玩笑说,老嫂比母,你对我可要尊重哦,不准没礼貌!说完两个人就都笑。但玩笑归玩笑,东篱平时有什么心里话,还是很愿意对这个大嫂说的。

东篱只是对二嫂金玲有看法,觉得二嫂为人过于精明,太会算计,无论什么事都光沾便宜不吃亏,待人也不实在。月英总劝东篱,说十根手指伸出来还不一般齐,人也是各有长短,怎么会是一样呢。东篱倒也不在意,对大嫂月英说,姑嫂关系就是这样,和则聚,不和则散,大不了彼此少来往就是,无所谓的。

月英问东篱,你这会儿不跟小高在一起,怎么想起我来了?

东篱在电话里嘻地一笑说,你跟我大哥,天天这会儿在一起呀?

月英骂了一句,死丫头,不知羞!

东篱就又问月英,大哥春梨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月英问,找你大哥有事吗?

东篱这才告诉月英,说娘的身体不太好,叫你们晚上回去吃饭。

月英想想说,电话我来打吧,打手机挺贵,我用医院的电话不用花钱。

东篱缩在电话里笑着说,我大哥找你可算找对了,真会过日子呀!

月英哼一声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眼下还在父母月儿里,等将来自己过日子就知道了,到那时大手大脚乱花钱,看小高不打你的屁股!

一说到小高,东篱显然就没兴致了,又跟月英聊了两句便挂断电话。

月英一回到换药室,那个40多岁的男患者立刻褪着裤子光着下身冲她蹦起来,说有你这样的服务态度吗?一边给病人上着药就跑去接电话,弄得我在这里撅了半小时!人家进来一个病人看看我,进来一个看看我,让我在这儿展览哪是怎么着?!

这男患者一说一蹦,一说一蹦,下身也随着一抖一抖的。月英立刻涨红着脸转过身去,说提上提上,你这叫个什么样子?先把裤子提上再说话!

男患者说,我可得提得上裤子呀?!

正这时,老院长闻声赶过来,进门看了看,让那男患者先把裤子穿好。

男患者委屈地说,您以为我愿意这么亮着哪?她给我抹了半截药膏就跑出去接电话,你可先给我处理一下呀,哪怕擦一擦,弄得我提上裤子怕蹭脏衣服,不提上这么光着又不像话,傻了巴叽地在这儿撅了半天!现在的医院里,还有这样的服务态度吗?!

老院长跟这男患者说了一阵道歉的话,又叫护士长来亲自给换了药,才将人家好言好语地劝走了。然后,老院长就将月英叫到自己办公室来,正色警告她说,最近患者到院里医政科投诉的越来越多,主要说的都是换药室这边的问题,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老院长意味深长地对月英说,自己是这医院的老领导,跟大家一起这么多年了,有些事多少还可以担待,但人家新来的年轻领导可不管这一套,真遇上事肯定会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敢切敢拉决不含糊,到那时再有什么事,说别的可就都没用了。

月英心里自然明白,老院长指的是林副院长。

老院长又说,如今的医院不比过去了,人家患者来看病,也是消费者,过去讲的是咱救死扶伤,给人家第二次生命,医生护士都是天使,医院是上帝,现在倒过来了,人们患者才是上帝,不是咱救人家,而是人家养活咱们。

月英一笑说,老院长,听您这话,以后我们做护士的也得讲究“跪式服务”啦?

老院长有些不悦,看一眼月英说,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

月英一撇嘴说,我也不是跟您开玩笑啊?

老院长说,反正我今天把话都说在这里了,如今医院效益越来越差,为什么?这就说明眼下的体制和制度还有不合理的地方,既然有,就得改。老院长看着月英,很认真地说,我马上就要退了,往后改革力度还会不断加大,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月英一笑说,难道咱医院,也有下岗不成?

老院长说,那可也说不定!

月英说,行啊,到时候我真下岗了,就上您老院长家吃饭去,把我们一家子都带上,两天非把您吃穷了不可!一边说,就嘻嘻哈哈地走了。

月英走在楼道里才忽然想起来,还没给丈夫春梨打电话。

第四章

1

郊外的公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桑塔那2000型”轿车。车门大开着,春梨正仰在自己驾驶座位上,酣畅淋漓地呼哈大睡。规划局张处长带着小李站在路边的树底下,一边看着手表急得团团转。张处长忿忿地说,我就不信,咱们局的汽车车质会这么差?!

小李低声告诉张处长,春梨说车坏了,很可能是故意的。

张处长一愣问,故意的?

小李说,春梨这人好喝酒,以往甭管拉哪位领导出来开会或是下去办事,赶在外面吃饭时都要给他酒喝,而且还有规矩,讲的是出门白酒进门啤酒,也就是说,出去的路上喝白酒,这样过瘾也能顶时候,喝啤酒就不行了,啤酒涨肚还总要小解,不方便,所以啤酒要等到回来的路上再喝,回来时反正事情都办完了,正好能塌塌实实地喝个痛快。小李笑笑说,这早已是不成文的惯例,局里领导都知道的。

张处长说,我怎么就不知道?

小李说,所以啊,您今天是第一次用他的车,大概还不太了解情况,中午吃饭时没让他喝酒,到了这会儿,他才故意给您来个样儿瞧瞧。

张处长生气地说,我就是知道也不会让他喝酒的,酒后不能驾车,这是原则问题!

小李一笑说,您刚调来不久,有些事,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张处长问,崔春梨不过是个普通司机,他敢这么干,局里就没人管?

小李摇摇头告诉张处长,崔春梨在局里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资深司机之一,别看人年轻,资格却老得很,几乎给五、六任局长书记开过车,资历一深渐渐脾气也就养得挺大,机关里上上下下没他怕的人,整天像个爷似的看着谁不顺眼张嘴就敢数落。其实他开车喝两口儿这毛病,最早还是老局长给惯出来的,那时老局长出来办事自己就爱喝酒,而且天天喝,顿顿喝,自然也就不能偏了司机,就这样一来二去给崔春梨打下惯例,再没酒喝车就出毛病,就是局长书记他也照样敢在半道儿上给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撂一天,领导生气也拿他没办法,汽车的事又不懂,反正他说坏就是坏了。

张处长气愤地说,这样一个老大难问题,难道局里就听之任之?

小李苦笑笑说,后来的几任领导也都想过要治一治崔春梨,可他除去喝酒这点嗜好,别的也不犯什么大错儿,而且人缘儿不错,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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