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0 07:45:28

点击下载

作者:郝崇书

出版社:河北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天地之间

天地之间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天地之间作者:郝崇书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1-01ISBN:9787202108963本书由河北冠林数字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走进郝崇书崔习平

我和崇书是1971年在平山县古月高中前后桌的同学。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爱看书、写写日记,语文成绩很好。由于爱学习,在学校多次被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学雷锋标兵。还爱做好事,经常主动打扫教室、厕所、帮助同学。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见面的机会少了。后来,听说她和一个叫杜孟孟的同学结了婚,虽说婚后诸事缠身,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写作梦,特别是常年坚持写红书。对这点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在高中时,我就深深感受到了她对毛主席的那份真挚情感,对毛泽东著作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刻骨铭心的,决不是做秀。我做妇联工作时,因她常年坚持写红书,妇女界推荐她当选了市“三八”红旗手。再后来,我到了县政协工作,她恰巧是政协委员、农民作家、展示政协委员风采重要人物,联系和见面的机会逐渐多起来。得知她爱人十几年前突发脑梗去世,她自己和唯一的儿子艰难度日,我们想为她捐献点钱,被她婉言谢绝。除此,也就只能帮她协调一些工作方面的事了。

直到2016年春节前,她打电话找我,提出让我为她即将出版的小说《天地之间》作个序。当时我很惊讶,曾经以写红书著称的她,怎么又开始写小说了呢?不答应吧,她说得非常恳切;答应吧,自己水平有限,能给老同学写好这个序吗?但听到老同学电话里满是期盼和信任的话语,我只好说试试看吧!

为了把老同学托付的事情办好,年刚过,我就和同事李彦伟驱车前往古月镇刘家沟村,去实地感受一下郝崇书近几年生活创作的境况。

到她家的路是平山县通往山西的必经之路,也是平山县西部深山区一条主要通道。可以说,为了工作多年来在这条路上我走得不计其数了,但这次却是专为郝崇书而来。同样是走在这条路上,心情却很不一样。下午,天空格外晴朗,明媚的春光带给我们惬意的舒适与温暖。走近村口,崇书在路边已等候多时。

她家在村子西北,房舍紧挨着一座小山,房子西边有棵造型很不错的柿子树,据说也有百多年历史。我想到了秋天,蓝蓝的天,红红的柿子,这里景色一定很美很美。崇书头上戴着一块黄色对折三角巾,脚穿一双厚棉布鞋,这种打扮别说在城里,就是在乡下也不多见了,和我们上学时的土气没多大差别。如果说变化,只是她穿的棉袄似乎还有点现代气息。毫不夸张地讲,如果光凭打扮穿着,不听她说话,活脱脱一位农村没文化的大嫂形象。但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农村大嫂,用了她大半生的时间和生命,在这个小山村里,先后写出了《毛泽东在西柏坡的日子里》、《七月流火》、《共产党之歌》、《新中国水电之源》和电视剧剧本《西柏坡》,现在又写出了这部长篇小说《天地之间》。粗略算一下,共有300多万字吧!

热烈拥抱后,她把我们带进家,首先迎接我们的是两只小狗和三只小猫。崇书讲,其中一只流浪狗,是她硬给小狗灌药打针救活的。看来老同学的善良还和她上学时一样,有增无减。进入院中,迎面四间正北房,她与儿子各住两间。屋门敞开着,门帘掀挂在门框上,阳光照射了多半个房间,也许这就是城里人说得“通透”吧。客厅东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下面两把破旧椅子当脸盆架;北墙靠着两个塞满了书的书橱;西墙上贴着一张河北省地图,下面是三把椅子,椅子上摞着两三尺高的书。客厅进门中央摆着一张黄漆斑驳的旧桌子,算是崇书写作的书案。客厅东套间的卧室,更是杂乱无章,床上的被子没叠,她不好意思地自嘲,为了晒太阳消毒。床上、床头堆着横七竖八的书,连床底下也塞满了书。床铺对面,是两张八十年代的写字台,上面摞着一尺多高的书。她说,别看乱,还是精心设置的,晚上泡脚时,坐在床边,随手从写字台上拿一本,就能翻看几页,这样,日积月累知识就增加了。她连泡脚的时间也不肯放过看书,难怪人们称她“书痴”。崇书说,吃饭可以简单,一日三餐,萝卜、蔓菁、馒头、小米,能填饱肚子就行,穿的就更不用讲究了。但在买书上不能小气,如果需要,不管几千几百元,从不吝啬。1993年,为了买一本《世界名诗鉴赏词典》,她跑到石家庄,没买着,就上北京。在王府井书店没找到,又去西单,才买到。这本书定价才38元,但她坐汽车、火车,又到车站吃住,花了200多元,这就是崇书的执着。不过,这样年复一年买书、藏书,现在竟也藏了3000多册,她从书中汲取营养,从书中寻求智慧,几十年如一日苦读韧写,成就了今天多姿多彩的人生。郝崇书有写日记的习惯,30多年来,写了有一百多本,每年至少能写日记10万字,多年累积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由于她每天坚持写作,带给她的不是苦累和压力,而是轻松和愉快。她说,仅这百十本日记,就能写好几部小说了。遗憾的是这百十来本日记,只是1986年以后的,以前的都让丈夫连同她的备课本卖了破烂。翻翻她看的书,再想想她的艰辛创作,就不难明白《西柏坡》电视剧本,为什么能一次通过中央党史研究室专家审核,并被“八一”电影制片厂相中。从其中也能洞察到《天地之间》从生活中走来的一些痕迹。

这就是郝崇书,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大嫂,书和写作给了她奋斗拼搏的勇气,也给了她乐趣;书和写作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在书中倘佯,在写作中修养,她忘掉了家庭、生活带给她的所有烦恼和苦难。

交谈中,她和我们分享了两个有趣的故事。当《西柏坡》电视剧本上部26集出版后,一位社会活动家找她共商投资拍摄事宜,那人刚走,崇书家院子的西边突然照满了七彩祥光,持续了很长时间。当时她和儿子、儿媳都惊呆了,都认为这位社会活动家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吉祥。这虽是自然现象,但朋友们说她不离不弃的写作感动了天地。后来,在拍摄《西柏坡》电视剧时,这位社会活动家真地帮上了关键性的大忙。还有一次,2003年初春,她只身一人带着香火到西柏坡纪念馆广场五大书记雕塑前,诉说自己多年来写红书的不易和艰辛。那天晚上,她梦到五大书记坐着轮船在西北方向的波涛上航行,周恩来站在最前面向她挥手。这个梦在12年后竟变成了现实,《西柏坡》电视剧中郭凯敏扮演的周恩来就如同梦中的一样和蔼亲切。郝崇书的娘家和婆家都与西柏坡隔着滹沱河相望。几十年来,每到滹沱河北岸走亲、办事、采访,她总是多绕几里路到西柏坡纪念馆看一看五大书记,向他们说说心里话。她觉得他们既是缔造新中国的伟人,也是她心里的亲人。

追朔郝崇书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不难联想到她的家庭。崇书的父亲1937年参加八路军,跟随罗荣恒率领的一一五师赴山西抗日。抗战结束后,又参加了解放战争,在孟良崮战役中打残了一条腿,转业回到当时的建屏县,担任民政科长。后来,又到新疆支边,任布尔津县县长。在崇书5岁时,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妹妹,到新疆与父亲和被父亲带走的两个哥哥团聚。母亲作为家属,响应号召,也参加了开垦戈壁滩的劳动。文革时期,母亲因患严重心脏病,不适应寒冷的新疆气候,只好带着她和一个哥哥、弟弟、妹妹返回家乡。崇书高中毕业后,母亲重返新疆照顾父亲,不料因心脏病突犯,猝然离世。

当时,崇书在老家重病缠身,父亲和家人担心她承受不住,都瞒着她。直到母亲去世一周年,她才知道真相,当场她就昏了过去。但她很快从病床上爬了起来,顽强地面对生活现实。后来,崇书当选了村青年团书、民兵连指导员。由于她的积极进步,高中毕业两年后,经考试与推荐相结合,考上了正定师范。可是,由于其他原因,没被录取。面对又一次沉重打击,她没有气馁颓废,仍然勤学苦练。1975年秋,经古月中学推荐,她当了民办教师,教初中语文,为重点中学送过许多优秀学生。本该成为一名优秀园丁,但造化弄人,后来又没当成。回到农村,当了4年幼儿老师,才被孙霞大姐发现,推荐到古月镇担任资料员。虽说兢兢业业干了5年资料员,最后连合同制也没争取上。她干脆对自己“釜底抽薪”、“置于死地而后生”,断绝了维持全家生活的这份工作,回家研究开了红史,写起了红书。为了获取收入,她种过瓜,担过粪,推着蔬菜到集市上叫卖过。夜里还曾只身一人到瓜地里看瓜,兴趣来了,就在月光下写写文章;困了躺到大石头上打个盹,睡一觉;饿了吃个甜瓜,渴了就喝口闸塘水。在粮食不足的日子里,她把饭菜让给婆婆、丈夫、儿子吃,自己一连三个月吃野菜。有一时期,甚至困难到用不起电灯,无奈,只好找同学刘平强帮忙,借了26个存折,担保贷款10080元,开了个“青春商店”补贴家用。最终,因她忙于写红书,无暇打理生意而被迫关闭商店……

几经生活的风雨磨砺,崇书都经受住了考验。去年春天,县计生站推荐她参选“最美母亲”,希望帮助她1000元钱,但被她又拒绝了,她说,困难很快会过去的,等我以后有钱了还要帮助其她姐妹。把那1000元奖励给最困难、最需要的姐妹和家庭吧!

因她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只靠着县委、县政府的支持来创作,我时常打电话询问她的生活和创作状况,她说,别总是想着她,人生本来就是三分顺七分逆,她随时都准备着迎接人生的挑战。《天地之间》小说之所以能创作成功,能在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是那“三分顺七分逆”的人生,为她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天地之间》洋洋洒洒50多万字。书中的王朝生、杨福娃、杨爷爷、白玉珠……这些个性鲜明的人物在故事里往来穿梭,时爱时恨,时喜时悲,时哭时笑,都在极力地向人们剖析着时代的变迁和人性的真善美、假丑恶。不论是你爱的人物,还是恨的人物,都在这个无遮无掩的天地之间的大舞台上真切地表演着……  

书稿里的主人公王朝生挚爱教育事业,为了圆当老师的梦,和一个曾被人们谩骂为“野种”的野孩子杨福娃立下密约,甘愿当杨福娃的“老师姐姐”。她为了教育事业,在一条腿截肢后,毅然答应好友白玉珠的临终嘱托,收养了白玉珠幼小的女儿,与之相依为命。她的学生弟弟杨福娃在成为英雄回来与她团聚时,她却留下一纸信笺,带上白玉珠的女儿去找她同学时的恋人——一级残疾战斗英雄齐英慧。

小说结束了她的讲述,我却还在遐想、在沉思,老同学写的这部小说里面的许多人物,似乎就是她父辈的影子,也有她的影子……

在祝贺郝崇书《天地之间》小说出版的同时,我更祝福她今后不论写红书,或是写小说、写剧本,都要有走出“达尔文死海”的精神,不拘一格,不断创新,用更丰富的好作品以飨读者。(崔习平,河北省石家庄市原平山县委副书记)2016年2月第一章密约1

王朝生坐在大渠上,背靠倒栽柳,面向渠水,并拢的双腿上平放着一本书。每天中午收了工,到这儿读书,成了她的习惯。今天,她没有马上打开书,而是异乎寻常,将双臂交错抱于胸前,头部紧靠树身,凝视大渠下边的那片杨柳林。

所谓的杨柳林,就是里边只生长着大杨树、小杨树、钻天杨和倒栽柳、旱柳、杞柳,除了杨、柳,再没有一株别样杂树。朝生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片秃山野岭之上,荆榛丛生,荒无人烟,朝廷一要犯偷渡黄河藏匿于此,并携妻儿将汗水抛洒于此。许久之后,这块贫瘠荒芜之地有了良田,有了杨柳林,后来又有了杨柳村。再后来,人们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地去开垦、去装点、去付出,从而造就了这方安宁祥和的小山村。朝生对人们称之为杨柳村的开拓者不止一次生出敬仰。她更感谢那些后来筑堤修渠、引来滹沱河水浇灌良田养育全村人的先辈。尽管《淮南子·人间训》早就有春秋时期和秦代将兴修水利作为发展经济、造福于民的理论记述,作为历经两千多年后的当代人,朝生还是深深地感谢、叹服那些艰苦创业、聪明智慧的先辈。她的祖祖辈辈繁衍、生长在这儿,她的脉管里流动着祖辈的血液,她的身上潜伏着祖先的勤奋和智慧,她为此骄傲。如果那些先辈有知,能否想象到今天的杨柳村是什么样?朝生继而为自己不切实际的联想苦涩地发笑。她捧起书,书是丰富知识、陶冶情操的宝库,她如饥似渴地品读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朝生的一只手在书上移动,竟触及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定睛一看,一只麻雀躺在书上,瞪着不再转动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哎呀!死麻雀,谁扔的死麻雀?”朝生惊恐万状,抖掉死麻雀的同时,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目力所及,寻觅肇事者。

附近的一棵柳树上传来声响,从那株倒栽柳上轻捷地跳下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他跳下去的动作极优美,带着旋转,像武侠义士似的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男孩满脸汗水,黑且脏,眼珠却活泛地转动着,且明亮,有如闪光的宝石。从转动着的眼珠上便可看出男孩的机智、天真、活泼、顽皮。男孩跳下树,紧接着伸开两只胳膊,踮起脚尖,移近朝生的背后,再猛跃起,急扑过去。嗬,这一连串的动作敏捷、果断。

朝生的眼睛被一双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捂住,朝生试图挣脱那双小手,可小手捂得越来越紧,以致影响到她的呼吸,使她头昏脑涨,急厉声叱责:“谁?快松手!”

男孩不吭声,那双手反倒用上了几分劲道,几个指头肚用力摁住眼睛。

朝生感到眼珠有被按进眼窝的危险,更严厉地叱责一遍:“谁?快松手!”

男孩得意洋洋,挤弄着眉眼,抿紧嘴无声发笑。但终因得意沉不住气,绷紧的嘴唇一松,哧哧笑声迫不及待地从嘴里飞出来。

朝生又急又臊,赶忙讨饶说:“好福娃,快松手。”

笑声渐止,但是手并未松开:“朝生姐姐,让我松开手,咱得有个条件。”“条件,什么条件?”“你不许告诉爷爷。”“好吧,那你得马上松手,我就答应。”

小手指往起一抬,紧接着两个掌心同时从一双眼睛上掀开。

朝生揉着发酸、发疼的眼睛,微蹙眉尖:“福娃,你什么时候就不淘气了?”

福娃不回答,亮眸瞅定朝生不转动。待了一会儿,他一本正经地问:“朝生姐姐,你为什么哭,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朝生做出否定,又进一步说明:“没有,该死的麻雀带来的沙土迷了眼,我揉的。”“我不信。哭都不敢承认,哼!”“谁骗你?”朝生重新坐到那株倒栽柳下打开书。作家肖平的《三月雪》散发出的馥郁馨香又源源不断地飘来,浓烈地沁润着她启开的心房。

福娃蹲下身凝视朝生。继而,那双小手捧起白玉般洁净的鹅蛋形的脸,再次证实自己无误的判断:“你没有哭,为什么眼圈发红,腮帮上还挂着泪星星?朝生姐姐,我不能见你流眼泪,你得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

朝生被他追问得紧,一只胳膊搂住他,举起书,声音温柔可亲:“福娃,你想,谁会欺负我?是这本书的主人公感动得我流了泪,但我没有哭。”

福娃反驳着并伸出一只手:“流泪就是哭,哭就是流泪。好了,把书给我,扔了它,不看就不会哭,给我吧!”

那本书换到朝生的另一只手里:“福娃,这是让人受教育的有意义的书,你不能扔掉它。来,坐我这儿,我给你讲里面的英雄故事。”

福娃摇头摆手:“我不听,我不听。我没爹没娘就怕哭。我是杨司令,领导着全村的孩子们进行‘文化大革命’,我也是英雄,顶天立地的英雄。你为什么偏叫我哭?晦气,晦气!”

一根手指点到福娃的黑脑门上,阐述道理的话响起来:“福娃,你现在是一只摆在玩具店里的小狗熊,不是英雄。书里的人物才是真正的英雄.英雄和狗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意义也不同,福娃,你懂吗?”

如果他真的是小狗熊,那会是多么可怕、多么丢人的一件事。福娃从来没有想过,也不可能想到。但是,今天有人在他的面前毫不顾忌地把他说成小狗熊。小狗熊意味着什么,他这“杨司令”能承受得住?但给他下定义的人是他的朝生姐姐,他一贯尊敬的人。姐姐绝对没有轻视、看不起他,或是有辱骂他的一星半点意思。那么,他就是小狗熊了?他满脸羞愧,望着朝生,渐渐地,鼻洼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一急促,汗珠滚到一起,顺鼻洼儿两边流下去,汇成两条黑色的小溪,一直流到嘴唇边,滚落下来。那双小脏手不知怎么捂住了脸。好大一阵儿,脸上没有了手的遮掩。但头还是低下去了,说话的语气也有些虚弱无力:“朝生姐姐,你讲吧!我,要当英雄,不当小狗熊。”

那双秀目望着福娃,注视了好久,循循善诱的话语响起:“福娃,这是一个《三月雪》的故事,你须好好地听……”

小黑脸的头顶上空是飘着白云的蓝天,杨柳林里散发着《三月雪》的馨香。凝想中,书中的主人公小娟朝福娃走来,笑吟吟地望着他……。福娃沾濡着泪珠的眼睫毛忽闪几下,问朝生:“小娟后来怎么样?”“她上大学入了党。”“再后来呢?”“再后来成了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再再后来呢?”“再再后来成了为社会做出卓越贡献的英雄。”

福娃绷紧嘴唇,点点头说:“你再给我讲个像小娟那样的英雄。”

朝生拍拍书:“福娃,以后再讲吧,这里面的英雄多着呢,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书里面有那么多英雄?福娃好奇,要过来翻看,他想找到那些英雄,但傻了眼,书里面全是白纸黑道道。看着看着一眨眼儿,黑道道变成一只只蠕动的小虫,在他眼皮下面爬来爬去,有的还在跳舞,快跳到他的眼里了。小娟哪儿去了?英雄们哪儿去了?福娃找不到,把书还给朝生,揪起自己蓬乱的一团头发骂:“我是笨蛋、笨牛、笨驴、笨骡子、笨马,天下最最笨的笨人……杨福娃,你找不到英雄你活该,活该,活该,活活该!”

朝生感到他的天真、可爱,抓住他的手:“福娃,你为什么骂自己?骂别人不道德,骂自己是无能的表现。主要是你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当然也就找不到书里的英雄。”

浅显的道理并没有说服福娃。他还是反复骂自己,把手中的一根木棍猛折成几截,用力扔向水渠,看着木棍顺着渠水漂远,最后一节漂流到一丈多远后,又坚持着倒回来,随地转了几个圈,才顺水流漂向远方,最终消失在福娃凝视的目光里。他忽然得到什么启发,小黑脸上泛出喜色,凑近朝生:“你教我吧,教我识字,教我读书,教我当比天高比地大,能装下天和地的大英雄。我叫你老师姐姐好不好?”“你答应啊!喂,你怎么不说话?”

朝生望着急于要她答应的福娃默默无语。“老师”的称号对朝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的脑海中时常响起这个伟大、庄严的称号。

高三毕业那年,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朝生上大学、立志当老师,把一生献给人类最高尚的教育事业的梦想随之化为泡影。不幸接踵而至,当市长的爸爸成了走资派,被斗死了;当老师的妈妈也成了“叛徒”,经常被戴上一顶十几斤重的高帽子游街示众。身体、精神遭受的双重打击使妈妈倍感屈辱,妈妈忍受不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和屈辱,从十楼跳了下去,“香消玉殒”。朝生随即也被赶出市委家属大院。“文革”的第三年,怀着爱恨交织的感情和困惑不解,她离开了那座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城市,如同追求自由的哈克贝利·芬。不过,她没有哈克贝利·芬幸运,哈克贝利·芬还有结伴而行的好朋友基姆,而她却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地回到常景县梨园镇杨柳村老家。老家也不是她的避风港,“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波及每个山村角落。每个村庄也呼啸着批斗的风暴,好多知识分子被戴帽游街,遭受着无情的身心摧残。回乡的朝生还是不断地受着乡人的冷落和白眼。不幸中的万幸是老家还有她相依为命的奶奶,她受了创伤的心灵可以得到暂时抚慰。在心灵得到休憩之后,朝生又做起当老师的美梦。白天出工务农出尽臭汗,夜里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拼命读书,复习学得滚瓜烂熟的功课。她有决心、有毅力,今生一定圆了当老师的梦想。

现在,福娃提出要她当他的老师,事情来得太突然。她虽然默默无语,心房却跳动得剧烈。她需要严肃认真地思考这件大事。

福娃不可能知道朝生此时的心情,急切地恳求朝生答应他。“好,我答应你。”朝生平静下来,“不过,咱得有个约定。首先是保密,除了你爷爷、我奶奶知道外,对外人一律不得说起,一定要守口如瓶。学校还没有恢复上课,消息泄露出去,后果可想而知,但我并不是怕什么,减少不应有的麻烦是我的希冀。”

福娃:“你放心,我连最好的朋友二辰和哑巴也不说,说了烂舌头……”

朝生忙捂住他的嘴:“你做到就行了,起什么誓?烂了舌头当哑巴岂不痛苦?起誓只是口头承诺,没用,关键在于如何做到。福娃,我必须和你密约三章。”

福娃:“只要能当英雄,三丈(章),就是三十丈(章)、三百丈(章)我都答应。”

朝生略含责备地说:“你呀,应该想好了以后再说。你想当英雄就能当英雄?要这样,天下人都可以大言不惭地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英雄,英雄也就失去真正的意义。”

福娃不解地问:“那,怎么能当英雄?”“首先要树立好的品德和好的思想,再需要有一个磨炼意志的过程。经过这个艰难过程,你才能体会到怎样做才是英雄。”

那双天真无邪、没有一点轻浮的眼眨巴着。

朝生:“当英雄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譬如学习,说起来容易,学习起来就难了。”

福娃:“难也得做。你快说第一丈(章)吧!”

这时,大渠下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一个老师模样的青年捧着书本喃喃着往前走着,后面跟着一群孩子们喊口号:“打倒臭老九!打倒封资修!”飞起的石头、土块掷向青年。

青年的脊背上发出“通通”的响声,并伴着哀痛的嘶叫。青年疼痛不过,捂住脑袋疾跑。孩子们追到杨柳林里。

这青年是外地人,师范毕业后分配到杨柳村教书,有三年多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里罢课闹革命,校门口挂起一块七尺长的“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牌子。白木板红漆字,耀眼生威。青年老师不识“时务”,摘下了牌子,按时敲钟上课。这还了得,正找不到革命的对象,青年老师撞枪口上了。狂热的红卫兵揪住他不放,狠命批斗。整夜的面壁反省,一双腿不停跪向铡刀,留下累累血痕。他想不开,脑袋里挂起了何罪之有的大问号,第二日便满村乱跑、满嘴乱说,疯了。人们便叫他“疯子老师”。后来,“疯子老师”整日怀揣几本书,对着眼前过往的行人“废寝忘食”地讲课。

朝生无言地望一会儿,扭过头向福娃伸出一根指头,十分严肃地说:“福娃,第一章,要做个是非分明的好孩子。具体地说,不许你再当杨司令,不许你打人骂人,必须坚决制止孩子们打骂疯子老师。”

迷茫、不解出现在福娃的脸上。他说疯子老师为让学生们变修,故意打钟上课,破坏“文化大革命”,该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福娃不容否定地说:“老师姐姐,对这一丈(章),有一半我不能接受。”

朝生解释:“疯子老师打钟上课是给学生传授文化知识,学生将来要用知识建设国家,何罪之有?”朝生的解释,未能消除福娃的迷茫和不解。她继续解释,“打个通俗的比方,我给你当老师,我就要传授你文化知识,教你做人的道理,这是起码要做到的。”

福娃的回答令人发笑:“我不骑(起)马(码)当英雄也行!”

朝生很有耐心,用最简单的道理来解释:“有好多事你一时未必明白。我问你,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福娃肯定地说:“你当然是天底下、地面上最好的人。可有人说你的坏话,就是二辰爹。我找二辰玩,他爹盖新开说你是走资派的闺妮,逃跑回来的。我说他放屁,就争吵起来。我说,盖新开,你才是走资派、黑四类呢。盖新开还不服气!”

朝生:“很正常,人总得有说好的说坏的,关键是要把说的话加以分析,看你到底是如何做的。”

福娃:“我接受不了他说的,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今天就听你说的,我先接受这一丈(章)。老师姐姐,咱现兑现,我立马找我的队伍落实你提出的,回头再说那两丈(章)。”

朝生目送着福娃跑远的背影,耸耸肩膀,肩膀上很沉重,因为一副担子压在上面。2

福娃和朝生在大渠上密约三章分手后,高高兴兴地往回跑。他一气跑回饲养院就喊:“爷爷,报告你个天大的好消息!”

没有回音。

院子里有一白一黑两头牲口,快冒出火的日头炙烤着它们,它们并不在乎。那头全身雪白的母马静静地站着,几乎就要滚出眼眶的大眼迷醉醉地瞪着,它在渴望着得到什么。油黑膘壮的高头大黑驴抬起两个蹄子快速地向母马身上爬动着,动作浮躁不安,显得急于和母马亲近。

瘸胳膊当院里坐着,手里的一团缰绳一点一点松开,落到地面,又弯又长,随着黑驴慢慢扭动。那花白的头耷拉到胸前,像睡着了。黑驴经过一次又一次不甘心地爬动,终于爬到母马的脊背上。

福娃走近,举起一根棍子抽打到黑驴背上:“狗日的,你怎么欺负它,还不滚下去?”

黑驴嗷嗷叫唤,躲避着棍子就是不下来。福娃的棍子抽打得更有劲。黑驴熬不住棍子的抽打,从母马身上滑下来。

瘸胳膊猛扑过去,对准福娃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你捣什么乱?滚,滚屋里去,不准出来!”

福娃摸着火辣辣的后脑勺嘟哝着:“牲口软的欺、硬的怕,你不管教它,还打我!”回屋里脸贴紧窗户朝外望,黑驴又爬到母马身上。母马也真怪,一动也不动,心甘情愿受欺负。再看爷爷,笑眯眯地望着它们。一个老糊涂!福娃叹口气,舀一瓢凉水一气灌肚里。

瘸胳膊进来坐下,长烟竿从腰际抽出来,摸过油渍渍的烟袋捏出一撮烟末。福娃忙把燃着的火柴放到烟锅上。瘸胳膊鼓动起干瘪的腮帮“丝丝”地一阵猛吸,随后,干瘪的嘴里便吐出团团浓烟,长着白胡须的嘴移开烟竿,再咳几声。

一双小拳头便“通通”地捶打到那隆起的脊背上。

瘸胳膊住了咳:“小蹄子,你别献殷勤讨好我。我问你,刚才那巴掌疼不疼?”

福娃的后脑勺又感到火辣辣地疼,咧咧嘴,捶打声住了。人却爬到瘸胳膊的膝盖上:“爷爷,你一说又疼开了,吹吹就不疼了。”

长着白胡须的嘴对准福娃的后脑勺,吹出温柔柔的风,吹得福娃身上每一处都痒痒、都舒服。双眼便闭合成一条细缝儿,一只小手儿伸到瘸胳膊的胸脯上,再摸住小黑豆般的乳头揪起来。一会儿,福娃睁大了眼,一蹶屁股,几个响屁从屁股沟里挤出来。福娃站起来连声说:“爷爷,好了。好了。白胡子爷爷的仙气一吹就不疼了。爷爷,我报告你个天大的好消息,我有了……”

瘸胳膊睁大眼,瞅定福娃:“你有了,有了什么?”

福娃:“我有了——老师——”

瘸胳膊一怔,旋即大笑:“天大的笑话,谁肯收你当学生,费那门心思?除非是菩萨心肠。我说你啊,往后别再像崩了缰绳的野马四处乱跑给我惹是生非,安安生生待在家跟我识几个字吧。唉!再不办学,你就成小文盲了。你啊你,真拿你没办法!”

福娃的身世极复杂。一日,福娃和伙伴们玩“过牛犊”,翻了脸打起来。一大人挑水经过,见福娃正骑住自家的小孩儿打,扔下水桶扑过去揪住福娃的耳朵,雨点般的拳头落到他身上,满嘴秽语喷出:“打死你这大闺妮养汉下的野种,打死你这爹多娘少的野种……小野种,不看瘸胳膊的面子,我赶出你杨柳村……”福娃回到饲养院,瘸胳膊见他鼻青脸肿,衣服被撕成一条一缕,逼问福娃谁下手这么狠,这哪像孩子们打架?福娃委屈,哭着叙述了一遍,问:“爷爷,我娘跳滹沱河死了,咱捞出她埋了。我爹呢?我去找他,我不能没爹当野种。”瘸胳膊长叹一声:“福娃,找你爹做什么?我就是你亲爷爷。人们打骂你,我找他们,他们不能欺负我福娃。”瘸胳膊黑青着脸找了那大人奚落:“打狗还看主人面呢,玩屎的孩子们打架,你护短打我福娃也就算了,怎么还说些药人心、揭短的话?”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们宣布:“往后谁再敢胡说八道,作践我福娃,叫他和这截木桩一样!”手里的斧头一举,那家门前的木桩便“嘎喳”一声被劈成两瓣。众人脸色大变,面对这个八年抗战打小日本,解放战争又南下打老蒋,为解放全中国南征北战打瘸一只胳膊的功臣,无人敢冒一句“洋腔”。过后,村里人谁也不敢对着福娃骂野种之类的丑话,瘸胳膊却背着福娃弹老泪。

这时,福娃见爷爷唉声叹气,急得跺脚:“爷爷,我哄你是小狗、小猫、小猪。你听我说……爷爷,你总该信了吧?”

那张老松树皮一样的脸庞如沐浴着阳光有了光泽:“信,福娃,我信!朝生给你当老师,我一百个信,事不宜迟,咱趁热打铁,今晚就去拜见老师!”3

朝生的家在村子的最东头。

明净如水的月光里,映射着一大一小两条人影。

到朝生家,瘸胳膊和福娃是轻车熟路。穿过一条街,走过小石桥,沿五彩小石子铺成的小路上了北面的小山坡,望得见一片影影绰绰的灯光,便是朝生家。

瘸胳膊是朝生家的常客,比朝生的爷爷小九岁,是一撮土上插着三柱香结拜的弟兄。瘸胳膊十七岁参军打日本时,朝生的爷爷担任抗日村长,亲自给他佩戴光荣花,扶他跨上高头大马,敲锣打鼓送他走出村。瘸胳膊对他的结拜兄说的是一腔热血的好男儿誓言,他说:“哥,兄弟去打小日本,你在家领导人们抗日,前方后方,咱谁也不能稀泥软蛋草鸡。”结拜兄的鼓励也是铿锵豪迈:“你有多大劲都使出来打鬼子,赶走小日本,哥还到这儿接你,回家咱痛饮庆功酒!”瘸胳膊说:“我没有牵挂,就是爹娘多病,早晚都是你的累。”结拜兄指着眼前的滹沱河:“兄弟,若我对二老有一丝半厘怠慢,你回来推我河里淹死。”八年抗战,瘸胳膊爹娘相继染病,结拜兄果然不食言,端屎接尿、请医煎药,直到咽了气,又披麻戴孝送到坟上。瘸胳膊南下打瘸左胳膊“解甲归田”,弟兄俩仍然亲密无间。再后来,结拜兄去世,抗美援朝立功的儿子在城里当市长,瘸胳膊把照顾老嫂子当作义不容辞的责任。自朝生回来,老嫂子有孙女照管,瘸胳膊来的次数渐渐减少。

沿石级而上,到一片平坦之处,一座小院赫然出现在眼前。站在两扇小栅门前,瘸胳膊朗声喊:“老嫂子,我们爷儿俩给你和朝生添麻烦来了”。

欢愉、亲切的声音送传出来:“兄弟,自家人怎么说生分话?你帮我多少忙?我什么时候跟你来客套?再说,朝生教福娃学习,是好事呀!”

瘸胳膊进了院里:“老嫂子,我说的是大实话,不会讲客套。”

朝生:“爷爷,你多支持。”

瘸胳膊:“支持,大力支持!”拉福娃过来,“福娃,叫哇!”

福娃:“老师姐姐!”

朝生应一声:“学生弟弟!”

两个老人相视而笑。

爷儿俩坐到院中央。

奶奶摆好小饭桌,摸出几个鸡蛋炒起来,香味满院飘荡,奶奶叫朝生到院墙根黄瓜架下摘几根鲜嫩的黄瓜切好,再到当院里,提锨挖出一坛酒。

瘸胳膊说:“老嫂子,我们爷儿俩是来拜朝生当老师的,不喝酒。”

奶奶举起那坛酒:“这是你哥在世时你们弟兄喝剩下的,我把它埋到院里,多年没动过。这件大事值当庆贺,咱喝了它。”

瘸胳膊不再说什么,接过酒,打开盖,鼻腔对准瓶口“哧——”一声,吸溜了足有一分钟。仿佛把多年未喝酒的缺憾补偿过来。再咂咂嘴,闭住眼回味。好一阵儿睁开眼,吧咂着嘴啧啧:“真香,真香!老嫂子,你说得没错,朝生给福娃当老师是件大事,喝这酒值当!福娃,给你奶奶,你老师姐姐斟酒!”

朝生抱住酒坛:“爷爷,慢慢来”扭过头,面对着福娃,脸色严肃而庄重,“你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再重复一遍咱们的密约三章。”

福娃站得笔直:“第一丈(章),要做个是非分明的好孩子。”

瘸胳膊紧跟着问:“福娃,这可不容易,你能做到吗?”

福娃回答得不含糊:“你们看我的行动吧!”

朝生:“我相信你。记住,最主要的是自己管住自己,内因起作用,外因只是个促进。你说第二章吧!”

福娃:“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学下去,要持之以恒。还要学习英雄做英雄。”

瘸胳膊绷紧嘴:“这一章很关键,是你学习中根本的根本,没有恒心就做不到。”

朝生鼓励福娃:“毛主席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福娃,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福娃自信地点点头:“第三丈(章),老师姐姐‘诲人不倦’,我‘学而不厌’。我俩谁也不许半途而废,我们永远是姐姐和弟弟。”

瘸胳膊一脸凝重,站起来抚摸福娃的头:“福娃,这三章,是三座高山,你得用恒心和毅力爬上去……”

朝生接着说:“爬上去之后,更要有远见,再去攀登更高的山峰。”

福娃:“我用劲爬,一定爬上去。”

奶奶对第三章有了看法:“这是怎么回事?咱们从上上辈都是好关系,到你们这辈是世交,不用说,你们是姐弟,还提到章法上干什么?改一改吧,听着不舒服,别扭。”

瘸胳膊被奶奶“点化”了似地说:“对,对,提到章法上就显得远了。”

朝生解释:“第三章应该有。如果有一方不好好教或是不好好学,就违背了密约,那么还是姐姐和弟弟?不能改。”

瘸胳膊仰起头,那深陷眼窝的目光,像两颗闪烁的星星。他说:“老嫂子,咱们理解得有点狭窄了。”

奶奶茅塞顿开:“是有那么点。人老了,看问题有时浮浅。还按你们的来吧!”要过朝生抱着的酒坛:“咱们一边喝一边说。”

几杯酒下肚,瘸胳膊端起酒坛仰头往嘴里倒。咕咚了几口,再也倒不出来,扔到一边,有些不该说的话从白胡须里跑出来:“朝生,我把福娃交给你,就是把心交给了你……妈的,我福娃真的命苦?他爹怎么啦,有啥了不得?想当年我吃着小米打鬼子,他还不知道在哪个人的腿肚子里转着呢。……他要是让我碰上,我敢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挖出他的心看一看,到底是铜的还是铁的……”

福娃听得糊涂,摇晃瘸胳膊的肩膀问:“爷爷,你说什么,他可是我爹。你怎么这样狠,挖了他的心不就活不成了?”

酒醒一半的瘸胳膊自知失言,含糊着遮掩:“大人说话打什么岔?我说戏里的陈世美,不信问你奶奶。”

奶奶夹起盘里最后的一大块鸡蛋送进福娃嘴里应和:“对!戏里有个陈世美,结发妻子纺线织布供他读书中了状元,他却变心当了皇帝的驸马……叫包青天一铡刀铡了,活该!”

福娃噙着鸡蛋刨根问底:“奶奶,陈世美不是我爹,你说我爹是谁?我得找他。”

瘸胳膊忙说:“你找不到,往后少提他!”

福娃把鸡蛋吐到手心,噘起嘴:“我总得有爹啊,街里跑的狗还有爹呢。”

朝生:“福娃,离题远了,咱今晚开始学习。”

福娃把手心里的鸡蛋用舌头舔进嘴里嚼着问:“老师姐姐,今晚教我什么?”

朝生:“教你三个字。”

福娃瞪直了眼:“就教三个字?太少,太少了。一夜教我十几个字多过瘾,最多一个月,你那本书,我一口气准能念下来。”

瘸胳膊不满了,哼哼几声:“还没学会走就想跑,这种骄傲思想要不得。”

奶奶说:“你别贪多,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学会十个字,我给你炒三个鸡蛋。”

瘸胳膊:“老嫂子,你少给他搞‘物质刺激’,叫他踏踏实实,跟着朝生一步一个脚印学吧!”

朝生:“福娃,这三个字你学习三夜不一定学会。就是你的名字:杨——福——娃。写字首先要学笔画顺序、字形结构。咱们中国字,方方正正,代表中国人民堂堂正正做人的性格。一笔一画,代表字的意义。中国字代表着悠久的文明历史,是我们中国人民的骄傲……”

福娃不自觉地挺直腰板,坐正身体。

朝生:“学会写你的名字,你就能组合、认识十几个字。这样下去,积少成多,就能学到更多知识。……福娃,你学习入门之后,就会充满对知识的渴求,越学习越爱学习,知识多了,眼光就会远大,也能融会贯通。因为在学习中不仅能学到很多知识,而且会明白很多道理。只要钻进去,就感到其乐无穷。”

福娃急不可待地:“你说得那么深,我一时半晌听不懂。可我知道学习重要了,你快教我吧!”

瘸胳膊:“朝生,教他吧!”

奶奶忽然哎呀了一声。

几个人吓了一大跳,都张大嘴,瞪直眼,紧张地望着她。

她却松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看我,怎么忘性这么强?”冲着朝生,“我刚想起来,盖新开下午找到你没有?”

朝生:“奶奶,你真吓人。怪我没有告诉你,他派我明天担大粪。”

瘸胳膊气愤了:“盖新开总派你干男人都不愿干的脏活、臭活,我得和他论理去。”

奶奶:“就是嘛,咱俩都去。”

朝生揉揉右肩:“你们放心,我这肩膀锻造成钢筋铁骨了,能吃得住。福娃,咱屋里学习去!”第二章不是大象1

盖新开从柳庆文家一出来,圆脸拉长,浓眉深锁,一副惆怅模样。他为写批判文章发言的事犯愁。

常景县造反派总司令印正文带领全县抓阶级斗争,到杨柳村造反派大队长柳庆文家开会。内容是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印正文宣布梨园镇杨柳村是常景县抓阶级斗争的典型村,今晚在该村召开现场批判会,指出要杨柳村干部打头炮发言。头炮由谁打?柳庆文当场把任务交给副大队长盖新开。盖新开当时满口答应,又问批判谁。柳庆文说:“疯子老师,他是咱村最反动、最有实际意义的活靶子。”盖新开眨巴几下眼问:“他不是疯子?”柳庆文说:“他是装疯卖傻,想蒙混过关。你没听印正文说,阶级敌人像冬天的大葱——皮干叶枯心不死。批判他搞封资修、毒害青少年一代的罪行。火药味要浓,斗争要有刺激性。”

批判文章怎么写?盖新开没有喝过几天墨水,胸无点墨实在是写不了,又不敢拂掉柳庆文的意图,站在日头下,两道愁眉越锁越紧,终于锁在一起。日头有意挑逗他,偏在他脑门上多晃了几晃,脑门上晃出汗。直到汗粒滚到眼角边,汇成一片咸水,蛰得他眼发疼。抹去汗的一瞬间,一个闪念在他心里升腾。数着村里耍笔杆子的人,想找人代替自己写。不如意的是,数来数去,没有找出能写出达到印正文会上要求的、有分量、火药味浓的批判文章的人。“妈的,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可我得上,哪怕架上抹着臭狗屎、长着圪针,我也必须上去。柳庆文你个狗东西,为什么给我这种差事?”盖新开想着,一步一步走进了朝生家。

朝生的面前放着个大铁盆,里边泡着衣裳。双手正揉搓一件衣裳的前襟。揉搓着,闻到一股发臭的大粪味,捞出衣裳,想换盆水。抬起头时,瞥见盖新开站在小栅门外边欲进欲止的踌躇,先开口:“盖队长,派我做什么活?”

盖新开推开小栅门,站在院中央,脸上硬挤出几分不自然的笑:“朝生,不派你做活。我想和你说,早晨的事就算过去了。我脾气急躁说话冲,你只当刮了一阵风,落了几星雨,千万不能计较。”

盖新开和朝生爸爸年纪相仿。有一年,朝生爸爸回家,给村里捐款伍佰元,鼓励村人建座扬水站,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盖新开找朝生爸爸借伍拾元钱用。朝生爸爸只给他拾元。盖新开以为羞臊自己,赌气不要,从此不理朝生爸爸并记下恨。盖新开把对朝生爸爸的恨迁怒到朝生身上,每每遇事,总以报复为快。今天早晨,朝生担大粪滑倒,盖新开指责朝生对派她担大粪有不满情绪,故意发泄,臭气熏人的大粪泼洒到当街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对朝生的解释,盖新开并未罢休,仍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一顶顶不大不小的帽子扣到朝生的头上。

现在,朝生笑了:“我计较这些磕磕绊绊不够一句话的小事,岂不是鸡肠鼠肚的小人?”

盖新开干咳几声:“不计较就好,我当时的火气是旺了些。”

朝生不拐弯地问:“盖队长,你来我家有什么事,你直说。”

盖新开走近朝生,蹲下身点一支烟吸几口:“下午别担粪了,替我写一篇批判疯子老师的文章,队上开批判会,我发言。”说完,他用不太大但透露出精明的眼睛看着朝生,“这几年我锻炼得也能写几下,考虑到你担粪累,想照顾你。朝生,挣了工又歇了身,一举两得。”

朝生甩着手上的肥皂沫笑着说:“这是件便宜的美差事呀!”

盖新开精神大振:“是呀,你写吧。我有纸有笔,到大队办公室写,那儿僻静。”

朝生摇头:“可惜我不会写。你能写还是自己写吧!”

盖新开感到被捉弄、被取笑了,脸上的兴奋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半截烟也甩到地上:“朝生,你疑着我低声下气求你?你不识抬举,往后别想挣一分半厘便宜工。”

朝生正色道:“我不想叫你抬举,我靠劳动挣工,那种便宜工我也不想挣。”

盖新开一下子呆住了,脸面煞白煞白,足足有五分钟说不出话,临出小栅门扔下一句话:“你别把话说绝,往后的路还长着呢。”2

盖新开回家找出笔和一沓纸,他决定不再求人,自己动手写。写了题目“彻底批判臭老九疯子老师的反革命罪行”,下边的正文怎么写就没思路了,憋吭了半天,笔杆在手里转来转去,转出一手心汗,还是没有转出一个字来。

吃午饭时,女人小心翼翼地端过饭放到他跟前。女人的心眼太实在,饭盛得太满,桌子一晃动,饭洒出,溢到纸上。

盖新开找到发泄的目标,扔下笔骂:“你娘的吊,眼长裤裆里了,不看我正做什么?”

女人慌慌地拿起那沓纸往衣襟上抹,原以为会把米浆抹去,三抹两抹竟把盖新开写着题目的那张纸给抹成了碎片。

盖新开劈手夺过来,咬牙切齿:“还不给我端走?”

女人低声赔着不是退出去,出了门找她的闺妮辰辰和儿子二辰。

大街上,望见辰辰和几个大姑娘说说笑笑往村外走,忙喊辰辰回家吃饭。

辰辰站住,不悦了:“五黄六月的天,快热死人了,到大渠里洗洗。你们先吃,谁也吃不了谁的,招呼我做什么?”

女人惶恐不安地说:“你爹发脾气呢,你回去看眼色行事,别惹他再生气。”

辰辰的柳叶眉弯了几弯:“他又为哪桩事?”

女人:“弄不清。光见他攥着笔瞪着眼发愣,想必是遭难事。”

辰辰:“他就是爱把那种古怪的嘴脸甩给咱们看的,有办不了的事,尽拿咱们当出气筒,吹胡子瞪眼,谁像他那种大人?”说完,去追赶那几个伙伴。

女人摇摇头,亮开嗓子满世界吆喝二辰。

杨柳林里,二辰正和一群孩子听刚刚上任的李司令训话。听到娘一声比一声高的吆喝,偷觑李司令。

新官上任的李司令停住训话,嘴唇紧紧绷住,圆眼瞪大,怒视二辰:“你走吧,往后不兴你娘找你、吆喝你,你不兴听她说,咱有铁的纪律。”

紧挨二辰的哑巴忽然哇呀起来,拽住二辰的衣裳后襟不撒手。

李司令走到哑巴跟前抬起巴掌。巴掌快扇到哑巴的脸上,二辰急中生智搂住哑巴躲闪:“杨福娃是我们的好朋友。”这一招还真管用,李司令略一犹豫,放下手,示意他们都走。

二辰一气跑回家,嫌他娘吆喝,赌气不吃饭。

女人把饭端到嘴边哄他吃,猫猫、狗狗说出一大堆。

哼哼呀呀碎声细语如无数小虫,钻进盖新开脑袋里嗡嗡作响,还翻滚着他的脑浆。他无法承受这种“大胆”的侵扰。猛地把一沓纸推到一边,奔出屋子,冲着二辰的脸上便赏了一巴掌,骂声也跟上来:“吆喝你吃饭怎么不对,你是地下长出来的,还是树缝里崩出来的?往后不兴疯跑,待家里写字,学写文章,你不看我喝墨水少,写个文章遭这么大的难?”

二辰捂住脸,反驳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你开会对一村人说学文化就变修了,又叫我写字。我不学,怕变修,当修正主义还得挨批判。”

又一个大巴掌赏在二辰的脸上:“你知道个屁!外头是外头话,家里有家里话,不学文化能有个球本事,做大官的谁不是满脑袋文化、一肚里墨水?‘读书做官论’不出咱家的大门就是千真万确的大真理。我生你养你就是为了从你这辈起叫你做个读书的种子。你知道不?老子夜里做梦,都梦见你读书成了事,不是出国留洋就是当了县长、县委书记,老子好光彩、好体面。二辰,你老子是望你成龙,不是望你成驴,你不能叫我灰了心!”

二辰噙着泪星星:“你做梦又不是真的,我才不稀罕当官呢。”

想当然,二辰的屁股上又挨了几脚。盖新开骂起来:“你知道个屁,你不给我学写字我就打烂你,棒子头上调教你。”

二辰捂住屁股说:“咱村还不办学校?我等着到学校上学。”

盖新开:“那是革命行动,你管得了?在家里学习也一样……”

这时,辰辰一身轻松,哼着丝弦进了家。

盖新开忽地看到辰辰的眉眉眼眼里有一种难以藏匿住的风流多情。这预示着女孩子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丰满、成熟了,要爱人或被人爱的象征。那鼓动着的小山丘似的乳房就是最突出的标志,盖新开火上浇油,冲着辰辰骂:“梦,你做什么梦?不安分守己我赶出去你,省得你勾引人给我丢人现眼!”

辰辰想起娘的提醒,忙说:“我没有做梦,我学唱《小二姐做梦》呢。”

盖新开说话出了圈:“小二姐想跟男人睡觉,做开了梦,你呢?你想谁?”

辰辰羞红了脸:“爹,我……”

盖新开:“认我是你老子就听我说,往后少出去疯,教二辰写字。你好歹混了个高小毕业,二辰连字也不会写,教他几个字,便宜不了别人。”

辰辰叫屈:“又是出工,又是开批判会,加上每晚政治学习、民兵活动,还有家里针线活儿,哪有空?都怨村里不办学校。”

盖新开劈手夺过女人送来的饭,“啪”地一声摔了一地。唾沫星四处飞溅:“今日是怎么了,外头人不把我放眼里,家里二辰敢和我犟嘴,你个闺妮片片,人大心野,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嫌我管束你,找个野男人滚,立马滚!”

辰辰含着泪的声音:“爹,你别生气,我听你说还不行?”

辰辰那一句话如果能把盖新开的火气压下去,盖新开根本犯不上生气,明显得很,他是借着打骂妻儿发泄自己内心的不快,根本的原因显而易见,还是因为写批判文章所致。

盖新开坐到过道里吸烟。批判文章怎么这样难写?往日开批判会,别人读文章,自己还专门对人家的文章挑眼以显示自己的文化水平高。在他们面前,他总感到自己动手写出来的文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写得都棒!如今真的动手写,才尝到文章的难写。眼高手低是人们的通病,盖新开并没有跳出这个怪圈,可是,他现在服气了。“我就不信,真写不出来?”

骄傲又产生不服气,人又回到屋里,在重新写好的题目下面写道:“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他读了一遍,浑身生出劲,那是要上批判战场的大无畏精神而生出的劲头。那是他闻到浓烈火药味而按捺不住激动,要冲锋陷阵的劲头。他接着写:“毛主席诗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文化大革命’如飞雪迎来万紫千红的春天”。放下笔读一遍,眉头皱起来。这写的是什么?他摸起身边蒲扇猛扇一阵儿,身上的汗少了许多。既然不是冬天,哪儿来的飞雪?他又勾划掉。仅仅想了这么一阵儿,脑袋已憋得发涨。理智使他明白,屋里不能再憋下去了,不能让自己脑袋爆炸,盖新开再次坐回过道里。

外面有人走进来。

这人说:“盖队长,柳队长请你过那边吃饭。”

盖新开忽地感到一丝凉风吹进脑袋里,发涨的感觉一下子没有了,他刚抬起屁股又坐下对来人说:“你告诉柳队长,我写批判文章,不过去了。”

这人说:“柳队长叫你务必过去陪着印司令,你不去,我就是没完成任务。”

盖新开的屁股再次抬起,直直身子说:“这个柳队长呀,也真是,我写批判文章是大事嘛,他不是不知道。”3

杨柳村造反派队长柳庆文在家里忙得不亦乐乎,他忙着安排招待县造反派司令部总司令印正文。“文化大革命”前一年,柳庆文进了监狱。犯罪的具体实事是贩卖布匹、倒腾粮食吃“巧饭”。在囚室,认识了印正文。以前,印正文是常景县王树坡乡党委书记,因奸污乡里的女秘书,致其怀孕。女方咽不下那口气,状告印正文。人证、物证俱在,印正文当即被革职送进监狱等待审判。

且说,那是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两人一见如故,长谈一夜十分投机,当即“八拜结交”,并且发誓“苟富贵,勿相忘”。柳庆文的热泪随着印正文的“山盟海誓”而下,抱住印正文一声“亲大哥”,代表了所要说的一切。柳庆文的犯罪尽管被“上纲上线”,毕竟还是离“纲”和“线”有一定的距离。释放前,印正文修书一封,嘱托柳庆文出狱后替自己办一件事,事成后,自己必出狱,必不忘柳庆文。

出狱后的柳庆文不忘与印正文的“山盟海誓”,卖了猪,粜了粮,家里所有值钱的都变成人民币,带上赶到省城。火车站上待了三天,打听准省政府一老干部府邸,买了两条大鲤鱼、两瓶好酒,晚上提溜去。先送给手下人员,人家拒礼不收,却答应带他见那位老干部。面见老干部后,交上印正文的书信。老干部阅毕,一脸寒霜,良久无语。之后,命人招待柳庆文饱饱美餐一顿,取出路费,送柳庆文回去。

不久,印正文的强奸案变成了“冤案”,官复原职。大包小包的东西随着印正文的出狱也进了柳庆文的家。“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印正文成了县造反派司令部总司令,柳庆文受印正文提拔当上杨柳村造反派队长,原名“柳臭货”也被印正文用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柳庆文”所代替。柳庆文担任村造反派队长不几日,又兼任梨园镇造反派大队长。几天之间就身兼两职,由过去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的穷酸模样,一下子扬眉吐气。用盖新开充满羡慕的话说,柳庆文成了“跺跺脚,杨柳村四个角都摇晃的土皇帝”。

盖新开因之仰视柳庆文,硬将宝贝儿子二辰认给柳庆文做干儿子。攀了干亲就是“热火炭”,两个人“热”得有了“温度”。在“高温”作用下,盖新开担任了村造反派副司令兼第一生产队队长。

盖新开一迈进柳庆文家,就不好意思地对印正文说:“印司令,我若不是忙着写批判文章,该请你们到我家吃饭。这不,柳队长把我也叫来,我不是太有点……太有点大理不通?”

印正文不待柳庆文说话,一副官腔话说开了:“盖新开,咱们三个很少在一块儿吃顿饭,麻烦柳庆文最合适。他既是我的生死弟兄,又是我的下级嘛,你别客气。坐,请坐。”

这是一种多么少有的热情?印正文满脸堆起的笑容,看着令人亲切、舒畅,真想用双手将这堆笑容轻轻掬起来,慰贴心房,作以永久消受。这堆笑容与会上讲话时咄咄逼人之势完全是两种形象。印正文笑吟吟地朝外面喊:“白玉珠,盖新开来了,你们上饭嘛!”

一种特别愉快、热情的声音飘进来:“来了,端来了!”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盖新开不由自己,一双眼瞟向外边,印正文的秘书白玉珠和柳庆文找来帮忙做饭的女人,已从盖新开眼前闪过去。盖新开的眼睛还未顾得及眨巴,大圆桌上已摆满花花绿绿的饭菜。

柳庆文继续在外面忙活着,印正文把筷子一双双有距离地搭到菜盘的边缘。待柳庆文入座,望一眼旁边侍立着的白玉珠和那位丰满俊美的女人,招呼她们:“你们嘛,忙活大半天了,功劳是有的,都坐下吃。饭桌上有男有女才是完整的世界。”

白玉珠举止大方地浅笑:“印司令挺会运用毛主席的唯物辩证法剖析事物”。手拉那女人言道,“美美大姐,司令既然放话,恭敬不如从命,入座吧!”

那位叫美美的女人将身子扭动几下,顺势坐到印正文身旁。白玉珠也紧挨盖新开落座。

盖新开怀疑自己的眼和视觉,盯住白玉珠发怔,竟忘记端酒杯。

白玉珠觉察到盖新开不正常的神态,端起杯,面向盖新开粲然一笑:“老盖,喝一杯,我们就认识了。”

盖新开回过味来,抓起酒杯,应着:“喝,都喝!”一杯酒喝到肚里眨巴几下眼说:“白秘书,我说话很冒昧,你别在乎,你真像一个人,乍见你,我疑惑是她。”

唇边才沾酒的白玉珠放下杯笑了:“不冒昧,你说我像谁,有这等奇事?我不信!”

盖新开握住空酒杯,说话的胆子大起来:“白秘书,请你站起来,在我跟前走两趟,我再端详端详。”

白玉珠:“行,老盖,但我不是舞台演员。”

盖新开的目光随着白玉珠走动的每一姿势来回移动,连声啧啧:“嗯,像,真像;嗯,分毫不错,确实像那人。”

白玉珠驻足:“你在开玩笑吧?达·芬奇说,画一千个鸡蛋就有一千个形状,况且人呢,即使是双胞胎,也只能是相似。”

盖新开:“鸡蛋和人怎么能对比?我说像就是像。”头扭向柳庆文,“你说,白秘书长得是不是像咱村的王朝生?”

柳庆文和印正文喝到了兴头上,刚举起一杯酒,冷不丁听到盖新开的问话,斜他一眼:“盖新开,你个猪脑袋也不想想,白秘书是什么人,王朝生是什么东西?凤凰和鸡能往一堆里混?瞎你妈的捧场!来,大哥,干这一杯!”

受到柳庆文的抢白,盖新开好没意思地笑笑,夹起一块肉嚼着,讪讪着说:“我哪敢降低白秘书高贵的身份,我是说她们俩人的长相一模一样。”

就听见“通”的一声响,柳庆文的酒杯在桌子上蹦了两蹦。柳庆文以教训的口气说:“盖新开,你和我抬杠呢。女人的长相能不一样?你说母牛和母马长的一样不?此(岂)有此理!”

印正文微微一笑,抬起手指着柳庆文,颇有风度地说:“庆文,这话哪能出自你之口。你醉了,醉了!”

柳庆文否定:“再喝十瓶也不醉,大哥,喝咱的酒。”

白玉珠并不在乎盖新开和柳庆文的对话,她感兴趣的还是盖新开和她说的她像一个人。为盖新开倒上酒说:“老盖,他们喝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还接着刚才的话说吧!你说我和王朝生长得一模一样吗?”

盖新开举起酒杯:“白秘书,我听你的,来,喝!”放下杯回答白玉珠:“白秘书,王朝生长得和你脸盘儿像,双眼皮儿像,细溜溜的身材像,说话的声音儿像,一举一动都像,活脱脱是一个人,说句不礼貌的话,我一见到你,竟把你当成了王朝生。”

白玉珠更觉稀奇,她说,要真的是那样,得感谢上帝的恩赐。又提过一瓶酒,斟满酒杯请盖新开说。

瓶里的酒就一圈一圈减少,而盖新开借着酒劲儿一点一点地说着。说白玉珠跟王朝生的头发也像,细长的柳叶眉也像,走路的快慢等等都像。

白玉珠说:“老盖,你别像挤牙膏,好不好?还有哪些地方像,你就一古脑儿说出来。”

盖新开倒沉住了气:“我总得一句一句地说呀,说快了还不累死?”

尽管盖新开和白玉珠说得津津有味,并不能吸引印正文。印正文开始和柳庆文喝得来劲,后来,那双醉眼瞟来瞟去地瞟向那叫美美的女人。

美美的丈夫是教师,因成了右派,被劳动改造流放边疆。美美怕连累自己,和丈夫离了婚。婚后与柳庆文相好,住在杨柳村。村人背后称她是柳庆文二房姨太。

美美夹着菜往嘴里送着,眼角斜见一对肉眼瞟向自己身上,忸怩之态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为印正文送酒时,纤纤手指大着胆儿碰撞到印正文馍馍般的厚手背上。

印正文忙捏了捏,二人四目神交,互相传情。

对眉来眼去的男女间的情场之事,柳庆文是有经验的。当下忍痛割爱。他不紧不慢喝下一口酒对印正文笑道:“今晚开完批判会就深更半夜了。你在这儿住一夜,我包你睡得舒舒服服,心满意足。”

印正文瞟一眼俏脸粉红的美美,微微点头:“好嘛,好嘛!不过我还没有考虑到这上面,你一提醒,真是那么回事,巫山总有云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