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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1 10: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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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著),陈恒哲(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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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果麦经典)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果麦经典)试读:

第一卷

【第一章】

“你们当中有谁在节前来我家回答过功课的——给我站起来!”

一个身材浮肿的男人,身着教袍,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十字架,用恫吓的眼神注视着学生们。

他那对凶恶的小眼睛死死地盯住从凳子上站起来的六个人——四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孩子们带着畏葸的眼神望着这个裹在教袍里的人。“你们坐下吧,”神父冲女孩们挥了挥手。她们飞快坐下,松了口气。

瓦西里神父那对小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了四个男孩儿身上。“过来,小鬼们!”

瓦西里神父站起身来,将椅子稍稍挪开一些,走近了由于不知所措而畏缩在一起的男孩儿。“下流东西。你们当中有谁抽烟?”

四个人齐声用细小的嗓音答道:“我们不抽烟的,神父大人。”

神父的脸色变成了猪肝色。“不吸烟的,混蛋家伙,那么,是谁把烟叶撒到了面团里?不吸烟?我们这就要看看!都把口袋翻出来!马上照做!没听到我说什么吗?快翻出来!”

其中的三个人开始将各自口袋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摆在桌子上。

神父将他们的衣兜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连个缝隙都不放过,探寻着烟叶留下的蛛丝马迹,不过,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他将注意力转向了第四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有一双黑眼睛,他穿着灰色衬衫,蓝色裤子在膝盖位置打了补丁。“那么你呢,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

男孩儿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压制着的憎恨,他压低声音回答道:“我没有口袋。”—— 一边用两手划过衣服的缝合线示意着。“哎哟哟,没有口袋!你当这么说,我就不知道谁能干出这种下流勾当了么——面团全毁了!如今你认为你还能继续待在学校里吗?不,孩子,你是不配得到恩赐的。上一回是你的母亲恳求我们收留了你,不过现在该结束了。马上从这个屋子里滚出去!”——他用力揪住男孩儿的一只耳朵,把他拖到了走廊上,在他面前合上了门。

教室重又回归了平静,每个人都缩成一团。谁都不明白,保尔·柯察金为什么要被赶出学校。目睹了事件整个经过的,唯有保尔的好朋友兼铁哥们谢廖沙·布鲁扎克。那一天,他们六个人因为考试不及格,不得不到神父家里去重新回答功课。就在他们等待神父的那个厨房里,保尔将一把烟叶撒进了神父为制作复活节蛋糕准备的面团当中。

被撵出来的保尔蹲在了台阶最底下一级。他想:我该怎么出现在家里呢?又该怎么和母亲说呢?母亲是那么的操劳,她在税务官家的厨房里,总是从清早一直忙到深夜。

想着想着,保尔难过得哭了起来。“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一切都要怪在这个该死的神父头上。我干吗要给他撒烟末呢? 还是谢廖沙在旁撺掇说‘干脆,咱们给这个坏蛋来点坏东西’,咱们才照做的。谢廖沙倒是平平安安什么事儿都没有,可我恐怕要被开除了。”

这种横亘在瓦西里神父和保尔之间的敌意由来已久。有一回,保尔跟列夫丘科夫·米什卡打了起来,于是神父罚他放学后不得回家。为了防止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胡作非为,老师把这个捣蛋鬼领到了二年级的教室,让保尔就在最后面的板凳上坐着。

教二年级的老师是个骨瘦如柴的人,穿着一件黑色西服上衣,正在课上讲述地球和天体。当保尔听到他说地球已经存在上百万年、星星跟地球相像的时候,就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由于对于所听到的事情实在感到惊异,他甚至很想起身告诉老师“《圣经》里不是这么讲的”,但终究因害怕遭训斥而作罢。

在《圣经》这门课程上,神父总给保尔打满分。不论新约旧约,所有的章节他都烂熟于心。他能清楚地说出,上帝在哪一天创造出了什么。保尔决定向瓦西里神父问个明白。在接下来的第一堂《圣经》课上,神父刚要坐进他的圈椅里,保尔就举起了手。在得到发话的允许后,他起身问道:“神父大人,为什么高年级老师在课堂上说,地球已经有一百万年的历史,而不是像《圣经》里说的那样,有五千……”他立刻被瓦西里神父那刺耳的尖叫声逼回了座位上:“你说了些什么,混账家伙?你的《圣经》课学的可真不赖!”

不等保尔发声,神父就揪住了他的两只耳朵,开始把他的脑袋朝墙上撞。一分钟过后,受了肉体毒打和精神惊吓的保尔被扔到了走廊上。

保尔回到家中,又挨了母亲的一通责骂。

第二天,保尔的母亲来到学校,恳求瓦西里神父能够重新接纳儿子。从那个时刻起,保尔就全身心地憎恨起神父来,他是又恨又怕。他无法原谅任何人施加给他的一丁点屈辱:忘不了神父对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抽打,他痛恨着,将这种情感暗暗隐藏起来。

瓦西里神父带给男孩儿的小屈辱还有许多:把他赶出门,就为着一些琐事而罚他在角落站上整整好几个星期,其间从不过问他的功课,而正是这样,他才不得不在复活节前跟那些不合格的学生一起到神父家重新答课。就在厨房那儿,保尔把烟末掺进了为节日预备的面团里。

谁都没看见,可神父还是很快知道了一切,还知道了是谁干的。

……课一结束,孩子们蜂拥到庭院里,将保尔团团围住。他拧紧眉头,一言不发。谢廖沙·布鲁扎克没有走出教室,他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对于伙伴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校长叶夫列姆·瓦西里耶维奇通过教员休息室一扇打开的窗户里探出了脑袋,他那深沉的男低音使得保尔浑身一颤。“叫柯察金现在就来我这儿!”他喊道。

于是保尔揪着一颗心,朝教员休息室走了过去。

火车站食堂的老板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一张脸毫无血色。他微抬眼皮,用那对黯淡无光的眼睛朝站在一旁的保尔瞥了一眼:“他多大了?”“十二岁了。”保尔的母亲答道。“那好,就叫他留在这儿吧。待遇是这样的:每月八个卢布,工作期间管饭,干一昼夜,在家歇一昼夜——可不许偷东西。”“怎么会呢,瞧您说的!我对天发誓,他是决不会偷东西的。”母亲带着慌张的口吻说。“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工作吧。”店主吩咐道,又扭头对站在一旁柜台后面的女店员嘱咐道:“季娜,带男孩儿去洗刷间,跟弗茹霞说,让他顶格利什卡的位子。”

女店员丢掉正在切火腿的刀子,冲保尔点了点头,她穿过大堂,费力挤过侧门,一路带头来到洗刷间。保尔跟随在她的身后。保尔的母亲匆忙地和他一起走着,又焦急地对他悄悄说道:“我的小保尔,你可要努力才是呀,别干出丢脸的事儿。”

说完,她带着一副悲伤的神情目送了儿子片刻,就离开了那里。

洗刷间里的工作是繁重的:餐盘、刀叉在桌上摞成了山,几个女人正用背在肩后的毛巾逐一擦拭它们。在那里,有一个满脑袋顶着乱蓬蓬的红棕色头发的男孩,看模样比保尔大不了多少,正忙着跟两个硕大的茶炊作斗争。

蒸汽从盛着沸水和餐具的大盆里蒸腾开来,洋溢在整个洗刷间里。保尔起初无法看清女人们的面孔。他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该待在什么地方。

女店员季娜走近其中一个正擦拭餐具的女人,捉住她的肩,说道:“瞧,弗茹霞,来了个新男孩顶替格里什卡的位子。至于要干的活,你跟他交代清楚。”

接着,她冲保尔指了指那个叫做弗茹霞的女人,说:“她是这儿的领班,她叫你做什么,你只管做。”说完,转身走出了洗刷间。“是,”保尔轻声回答。他带着提问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位弗茹霞。只见她一边拭着前额流下的汗水,一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正暗自评估他的使用价值,随后,她挽起从臂肘处滑落下来的袖子,用格外动听且底气十足的声音说:“小兄弟,你的活儿不难:就是每天清早把这口锅里的水烧热,还得保持锅里头的水一直是沸腾的,自然,也得劈柴火。然后呢,这些茶炊也交给你啦。然后呢,要是必要的时候,会要你帮着清洗刀子叉子,再倒倒脏水什么的。活儿足够多,小兄弟,你得做好流汗的准备了。”她操着一口伏尔加河上游科斯特罗马州的口音,把每个单词的重音都咬在了字母“а”上。她的口音,翘鼻子和她那泛着红晕的面庞,令保尔变得开心了些。“看起来,这位大婶不是什么狠角色,”他内心作下判断,胆子也大了些,对弗茹霞说道:“大婶,我现在要做什么呢?”

他这句话音刚落,洗刷间里的女工就哄堂大笑。他愣住了。笑声淹没了他剩下的话:“哈—哈—哈!…… 弗茹霞认了个大侄子……”“哈—哈!”其中笑得最开心的,就数弗茹霞本人了。保尔的视线被雾气遮住,看不清切她的脸。其实弗茹霞也不过才十八岁。

保尔感到窘迫极了,他转身问一个男孩:“我这会儿该干什么呢?”

男孩儿咯咯笑着对他说:“你去问你的大婶啊,她会把一切告诉你的。而我呢,不过是个临时帮忙的。”说完,他扭身朝通往厨房的门跑去。

保尔听到一个年长的洗碗女工说:“过来,帮着擦擦餐叉吧。你们笑什么?这个男孩儿说什么好笑的啦?”她递给保尔一条毛巾,用牙咬住一头,手拉紧另一头的边儿。像这样把叉子的齿缝来来回回地蹭,直到叉子上什么都不沾为止。咱们的要求是很严格的。老爷们检查叉子的时候,若是发现了脏东西,那咱们可要遭殃了:立马会被老板娘赶走。“什么老板娘?”保尔疑惑地问,“雇我的可是个男老板啊。”

那个女工笑了起来:“咱们的男老板是个摆设,窝囊废一个。这里全由老板娘说了算。她今儿个不在。你上几天工就知道了。”

这时,洗刷间的门打开了,三名侍者捧着一摞用过的餐盘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宽肩、斜眼,长着一张四方大脸的侍者说:“快点干吧,十二点的车可就快到了,你们还磨磨蹭蹭的。”

他一眼瞥到保尔,便问道:“这是谁?”“新来的。” 弗茹霞回答。“啊哈,新来的,”他把一只手重重地搁在保尔肩膀上,扭着他来到几只茶炊跟前说,“那么,听我说,这几个茶炊你得随时准备好,可现在呢—— 一个的火已经熄了,另一个的也差不多没了。今天且饶了你,明天要是还这样,就赏你几个耳光!你可听明白了?”

保尔一个字儿也没说,动手给茶炊烧起火来。

他的劳动生涯,便就此展开了。像第一天干活这般卖力气,自己还是第一次。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儿不比家里,在家可以不听母亲的话。可在这儿,斜眼侍者说得明明白白的,要是不听话——就得吃耳光。

保尔脱下一只靴子套在炉筒上,鼓起风来。能盛下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炊飞溅起了火花。随即他又拎起两桶泔水,飞快地倒进污水槽,紧接着往大水锅底下添了些柴火,又将湿毛巾搭在沸腾着的茶炊上烘干。一直干到深夜,才把所有交代给他的活儿都完成。保尔拖着疲惫的身子朝下面的厨房走去。一位名叫阿妮西娅的上了年纪的女工,瞧着他掩上了门,说道:“嗬,这个男孩儿可不简单,干活就跟拼了命似的。准保是实在没了法子,才打发来做工的。”“是啊,是个不错的男孩儿,”弗茹霞说,“这样地干活都不用人催呢。”“很快就懈怠了,谁刚来那会儿不是拼命干活……”鲁莎反驳道。

保尔就这样手脚不停地忙活了整整一个通宵。早上七点钟,精疲力竭的保尔将沸腾着的茶炊转交给了自己的接班—— 一个圆胖脸蛋、眼神促狭的男孩儿。

确认了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茶炊里面的水也沸腾着,男孩儿把两手插到衣袋里,从咬紧的牙齿缝挤出口唾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他白了保尔一眼,捏着不容抗拒的腔调说:“嘿,你这个软蛋!明早六点钟过来接班。”

保尔问:“干吗六点?七点钟才换班的。”“谁愿那时候换,谁就换呗。可是你嘛,就得六点来接班。你要是再嚷嚷个不停,这就让你脸上鼓个包。好好想想吧,小子,别一来就不知好歹。”

那些已经交接完毕的女工凑在一起,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两个男孩儿的谈话。圆脸男孩儿的无赖口气和挑衅举动惹怒了保尔。他朝男孩儿逼近一步,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但转念又唯恐头一天上工就遭辞退,便忍住了。他阴沉着脸说:“你把嘴闭上,别吓唬人,否则就是自讨苦吃。我明天七点钟到,要论打架的功夫我可不比你差,假如你想试试的话——我随时奉陪。”

对手朝水锅方向退了一步,惊奇地望着头发蓬乱的保尔。他没想到自己会遭到如此坚决的回击,一时竟有些慌了阵脚。“那好吧,咱们走着瞧。”他含含糊糊地说。

上工第一天总算顺利过去了,保尔朝家里走去,一路上怀着一种以诚实的劳动获取了休息的感情。如今他也干活了,再不会有人说他游手好闲了。

清晨的太阳慵懒地从锯木厂高耸的厂房后方升起来。保尔家的小房子已经近在眼前了。它就在那里,紧挨着列辛斯基家的庄园后头。

保尔轻声吹着口哨,“母亲大概已经起床了,而我也从班上回来了。”他这么想着,不由加快了步伐。“看来,被学校除名也不是件完全糟糕的事儿。不管怎样,那该死的神父就没让我有过称心的日子,可如今呢,我再也不用搭理他了。”保尔思索着,走到了家门口。他推开篱笆门,又忽然记起来,“有必要给那个黄毛小子点颜色看看,这很有必要。”

母亲正在院子里围着茶炊忙来忙去。见到儿子回来,她心怀忐忑地问:“怎么样?”“不错。”保尔回答。

母亲是希望给他一些警告。他明白了——从敞开的房间窗户里,露出了哥哥阿尔焦姆那宽宽的肩膀。

身材魁梧的阿尔焦姆先是坐在桌边,背对着院子。这时,他朝着保尔转过身来,透过他浓黑的眉毛,两道冷峻的目光直逼保尔:“嗬,回来啦,撒烟灰的小子?啧啧,真是干得漂亮!”

保尔预感到,自己将和这位回家来的哥哥展开一场不愉快的谈话。“阿尔焦姆什么都知道了,”保尔心想,“阿尔焦姆不光要臭骂我一顿,还会揍我。”

保尔有点儿怕阿尔焦姆。

不过看起来呢,阿尔焦姆并没打算要揍谁。他坐在凳子上,两个手肘抵着桌面,用一种既非嘲弄、也不是鄙夷的眼神瞅着保尔。

保尔只好两眼盯住一块破木地板,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上面一颗突起的钉子头来。之后,阿尔焦姆从桌上一跃而起,朝厨房走去。“看样子,这回不用挨打了。”保尔松了一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心平气和地向保尔询问了发生在学校的事儿。

保尔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你现在就这么胡闹,将来可怎么成?”母亲难过地说,“唉,咱们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这都是跟谁学的呀?主啊,这个孩子可真叫我操碎了心!”她抱怨道。

阿尔焦姆把自己的空茶杯往外一推,转过身子对保尔说:“那么,就这样吧,老弟。既然事已至此,你就警惕些,在班儿上别惹眼,干好你该干的所有活计就是;要是那个地方也留不住你,那么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那就没地儿可去了。这一点你可记住了。你给母亲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是个马蜂窝你就去捅——到处惹争执,到处去闯祸。这会儿也该消停了。你先做上一年工,到时候我会想法子打发你去机车库当学徒,要知道,倒泔水可倒不出一个有出息的人。你得学一门手艺。你现在还小,不过一年后我再求人,指不定他们会收下你。我马上就要调到这儿来工作了。母亲再也不用去服侍人了,她在各色混蛋面前已经弯了太久的腰了,你看着吧,保尔,当个有出息的人。”

阿尔焦姆站起身,他挺直了魁梧的身躯,穿好搭在椅背上的夹克,顺口对母亲说道:“我还有事要做,出去一个钟头。”说完,他一躬身子,走出了家门。

当他在院子里走过窗边的时候,又说:“我给你带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妈会拿给你的。”

火车站食堂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打烊。

这儿是一处铁路枢纽,有五条线路在这里会合。车站总是熙熙攘攘,唯有午夜两三点钟,在两趟列车抵达之间的空隙里,才能守得片刻安宁。在这个火车站,有上百趟专列在此相遇,又朝着四面八方驶去。它们有的从前线回来,有的正要开赴前线。列车载着缺胳膊断腿的伤残士兵从前线归来,开往前线的列车,则源源不断地载着一批批穿着一模一样的灰军装的新人。

保尔在车站食堂一干就是两年。厨房、洗刷间,这就是他在两年之内目之所及的全部了。在体量巨大的地下厨房里,手上的活儿片刻也停不下来,共有二十来个人在这里干活。另外,还有十名招待员来回穿梭于大堂和厨房之间。

两年里,保尔的酬劳从八个卢布变成了十个,他的体格也愈发结实。两年里他着实吃了不少苦。他在厨房的煤烟熏炙下打了半年下手,末了又被赶回了洗刷间——是被最具威望的厨师头子给踢出去的,他不喜欢这个固执的男孩儿,自己揍过他,为此总担心哪天会被他捅一刀。要不是保尔一直勤勤勉勉,他早就被撵走了。保尔干起活来不知疲倦,干得比谁都多。

食堂最繁忙的时候,保尔仿佛在用生命奔跑,他端着一摞托盘,一下子跳下四五级台阶,飞旋进厨房,又原路飞奔回来。

每到夜里,待到食堂的两个大厅终于人声渐息,侍者们就聚到下面的厨房仓库里。先是打“二十一点”和“九点”两种纸牌,纵情豪赌。保尔不止一次看到,桌上躺着大把票子。日子久了,保尔对于那么多钱也见怪不怪了,他知道,他们每人当一天班就能赚上三四十个卢布的小费。客人们一给就是半卢布、一卢布的。赌博环节过后,他们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疯狂地玩起牌来。保尔很是痛恨他们。“这帮该死的下流东西!”他心想,“瞧瞧阿尔焦姆,他可是一等的钳工,每月才赚四十八个卢布,我呢,才十个卢布;而他们一天一夜就能赚那么多,凭什么呢?不过是把餐盘端上去、端下来,到头来全都喝光赌光。”

保尔觉得他们跟老板一样,于己都是陌生而敌对的。“他们这群混蛋,别看在这儿供人使唤,他们的老婆孩子却都住在城里,过着有钱人家的生活。”

他们也时常把自己穿着中学制服的儿子领来,或是把他们胖得超乎想象的女人带来。“或许,他们的钱,要比那些被服侍的先生们还多呢,”保尔想。对于夜里发生在厨房偏僻角落和食堂仓库里的事儿,他丝毫也不感到吃惊;保尔清楚地知道,所有的洗碗女工和女店员,若不肯以几个卢布的代价,把自己出卖给食堂有权有势的那几位,她们就无法在食堂干得长久。

保尔窥探到了生活的最深处,生活的底部和坑洞,霉烂的气息和沼泽般的潮气由那里裹挟着向他袭来,他渴望着一切新事物和新体验。

帮弟弟去车库当学徒这件事情,阿尔焦姆没能实现:不满十五岁的,他们一概不收。保尔期待着自己从这儿离开的那一天,他已经被车库那用石头砌的、熏得发黑的高大房子吸引住了。

他常常去那儿找阿尔焦姆,随他一道检查车辆,尽其所能地帮忙。

自从弗茹霞离开以后,日子就愈发烦闷了。

这个爱笑而欢快的姑娘已经不在了,保尔才更加强烈地体会到,自己和她曾经是多么的要好。而现在呢,清早他一走进洗刷间,只听见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的争吵声,这令他感到某种空虚和寂寞。

夜里短暂歇息的时候,往炉子里添过柴火,保尔蹲在了敞开的炉门前;他微眯起眼睛,望着那一团火焰,热量正从炉子里发散开来。除了他,洗刷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飘回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上,他想起了弗茹霞。那幅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个星期六,也是夜里歇息的时候,保尔正沿着通往厨房的楼梯往下走。到了拐角的地方,出于好奇,他爬进了一个柴火堆,想看看仓库里的情形,那儿总有一堆赌徒聚会。

此时,仓库里玩兴正酣。坐庄的是扎里瓦诺夫,他兴奋得满面通红。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扭头望去,只见普罗霍尔往下走来。保尔躲到楼梯底下,等着普罗霍尔走进厨房。楼梯底下黑漆漆的,普罗霍尔不可能发现他。

普罗霍尔转了个弯朝下走去,保尔看得到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

还有一个人沿着楼梯从上面跑下来,步伐是匆忙而轻盈的,随后,保尔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普罗霍尔,你等一等。”

普罗霍尔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朝上面望着。“你有什么事?”他含糊地问。

上面的人噔噔走下楼梯,保尔认出那是弗茹霞。

她抓住这个侍者的袖口,用压低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普罗霍尔,中尉给你的那些钱在哪儿?”

普罗霍尔猛地抽回了手。“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么?”他用生硬的语调恶狠狠地说。“他可是给了你三百卢布。”弗茹霞的声音里,听得出轻微的哭腔了。“三百卢布,你说的?”普罗霍尔阴险地说,“怎么,你想得到这些钱?尊贵的小姐,对于一个洗碗工来说,你还嫌赚得不够吗!依我看来,给你的那五十卢布已经足够了。想想吧,你有多幸运!比你干净的富家小姐,还是受过教育的——也卖不到这个价钱呢。睡上一夜就有五十个卢布到手,你该对此道声谢谢才是。这样的傻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呢。我再给你一二十个卢布,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别犯傻:生意还会有,我也会格外关照你的。”吐出最后一个字儿,普罗霍尔转身朝厨房走去。“你这个混蛋,畜生!” 弗茹霞追着喊道。然后,她倚在柴火堆上,绝望地恸哭起来。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的黑暗中听完了这场谈话,他望着弗茹霞颤抖着身子,把脑袋往柴堆上撞,他被一种无法表达、无法言说的感受攫住了。保尔没有出声,他沉默着,两手紧紧抓住楼梯的铁围栏,头脑里一个念头闪动着,显得无比清晰、明了:“这些挨千刀的家伙,连她也不放过。唉,弗茹霞呵,弗茹霞……”

保尔对普罗霍尔的仇恨更深了,也更重了,周遭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厌恶和憎恨。“唉,要是我有力量,一定要这个下流东西不得好死!为什么我不像阿尔焦姆那样,生得高大威猛呢?”

炉里的火苗闪烁了一下,又暗淡下去,那明亮的火舌跳动着,交织成一条长长的浅蓝色火圈;在保尔看来,仿佛有个人正朝他吐着舌头,要嘲笑他,挖苦他。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听得到炉膛里面噼啪作响,还有水龙头那均匀的滴水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个擦得锃亮的锅子摆到架子上,擦干双手。厨房里没有别人了。当班的厨师和帮厨女工在更衣室里睡着了。每天半夜,厨房里能有三小时的安静时光,克利姆卡总爱到楼上去,跟保尔待在一起度过。这个厨房里的小学徒跟黑眼睛的小烧水工相处得很是不错。克利姆卡一到楼上,就看见保尔蹲在敞开的炉门跟前。保尔也留意到了墙上那熟悉的头发蓬乱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说道:“坐呀,克利姆卡。”

小厨师学徒爬上层叠的柴火堆,在上面躺了下来,望着蹲在下面闷声不响的保尔,笑着说:“你干吗,冲火施魔法呢?”

保尔艰难地把视线从火舌中移开,他用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克利姆卡。透过这双眼睛,克利姆卡看到了不可言说的忧伤。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伙伴的眼中流露出忧伤。“保尔,你今天有些古里古怪的。”沉默片刻后,他又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保尔站起身,挨着克利姆卡坐下来。“什么事儿也没有,”他闷声回答,“是这个地方叫我觉得苦闷,克利姆卡。”他摊放在膝上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你今天是怎么啦?”克利姆卡拿两肘撑起身子,继续发问道。“你问我今天怎么了?打从我落到这儿来找活干的那刻起,心里就一直憋得难受。瞧瞧这个鬼地方!咱们干起活来像骆驼一样卖力,可回报是什么呢,任谁一时兴起都能赏你两个嘴巴子,更不会有人为了你挺身而出。老板雇咱们给他们干活,可但凡是个有气力的,谁都有权揍你。你就是会分身术,也没法子一下子叫所有人都满意,可只要有人不满意,你就是等着挨揍的份。为了按吩咐把事做好,为了叫人挑不出毛病,你片刻也不停歇,已经拼尽了全力,可无论如何,仍旧有没能及时服侍到的人物,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要挨揍……”

克利姆卡惶恐地打断了他的话:“快别这么嚷嚷,要是有人走过,可就听见了。”

保尔跳了起来:“那就叫他听去好了,反正我要离开这儿。到大路上扫雪也比这里强,这个鬼地方……简直就是坟墓,是骗子的老窝。他们每一个都有的是钱!却把咱们当牲畜看待,对姑娘们为所欲为;要是有哪个长得好看又不肯就范的,立马就给撵走。她们能上哪儿去呢?招来的难民个个没地方住、没东西吃。他们抓住面包就不会放手,在这儿起码能吃上饭,饥饿驱使他们忍受了一切。”

他用如此激愤的语调诉说着这些,克利姆卡真担心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他跳到地上,关紧了通向厨房的门,可保尔只顾着倾吐积压在心中的愤懑。“就说你吧,克利姆卡,别人揍你,你向来一声不吭。你干吗不吭声呢?”

保尔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疲惫地拿手掌撑住脑袋。克利姆卡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火,也在桌旁坐下。“咱们今天不读书了吗?”他问保尔。“没有书,”保尔回答,“书亭没开门。”“怎么,书亭今天难道不营业吗?” 克利姆卡吃了一惊。“卖书的叫宪兵给带走了。从他那儿搜出了些东西。”保尔回答。“跟什么有关的?”“跟政治有关,听说。”

克利姆卡困惑地望着保尔。“这个政治是什么意思?”

保尔耸了耸肩:“鬼才知道。听说,要是有人反对沙皇,那么他就是在搞政治了。”

克利姆卡由于惊恐而浑身战栗:“难道有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保尔回答。

门就在此时打开了,格拉莎睡眼惺忪地走进了洗刷间:“你们怎么还不睡觉呀,孩子们?趁火车没到,还可以打一个钟头的盹呢。你去吧,保尔,由我来照看水锅。”

保尔结束这份工作的时间,比他料想的提前了。同样令他料想不到的,还有工作结束的方式。

在寒冷的一月里的一天,保尔当完了自己的差准备回家,可接班的小伙子却没有来。于是,保尔去找老板娘,告诉她自己要回家去,可老板娘不放他走。保尔虽劳顿,却不得不留下再干一天一夜。到了晚上,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在歇息时间里,他本应给几桶水锅加满水,把它们烧开,以便等候三点钟那趟火车的到来。保尔拧开了水龙头,却没有水流出来。准是水塔没给水。保尔叫水龙头开着,一头歪在柴火上,睡了过去:此刻疲劳战胜了一切。

几分钟后,水从水龙头里咕嘟咕嘟地流了出来,流进水槽,最终漫过了水槽边缘,又沿着瓷砖底柱蔓延到了洗刷间的地板上——跟往常一样,洗刷间里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水越流越多,没过了地板,又从门底渗了出去,直接流进了大堂。

一股股水流,从正身处梦乡的乘客的物什和行李箱下涓涓流淌着,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直到一位躺在地上的乘客几欲被水淹没,猛然跃起,大呼小叫,人们才如梦初醒,纷纷扑向各自的行李。大堂里顿时乱作一团。

水,依旧流淌着,流淌着。

听到乘客们的喊声,正在另一个大堂里收拾桌子的普罗霍尔拔腿跑了过来。他跳过积水,冲到门前,用力打开了门。原先被门拦住的水流如注地涌进了大堂。

乘客的喊声愈烈。几个当班的侍者冲进了洗刷间。普罗霍尔朝着熟睡中的保尔扑了过去。

一拳接一拳的捶打雨点般落在男孩儿的脑袋上,他完全被打懵了。

刚从睡梦中给打醒,保尔还什么都没弄明白。他的眼前直冒金星,浑身感到火辣辣的疼。

挨了一通揍的他,好不容易才艰难走回了家。

早上,阿尔焦姆沉着脸,皱着眉头,向保尔询问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保尔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是谁打了你?” 阿尔焦姆沉沉地问。“普罗霍尔。”“知道了,你躺着吧。”

阿尔焦姆披起皮外套,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我能见见堂倌普罗霍尔吗?”一个不认识的工人向格拉莎询问道。“他这会儿出去了,请您等一下。”她答。

他那魁梧的身躯朝门楣上一斜:“好吧,我等着。”

普罗霍尔拿脚踢开门,用托盘端着一堆餐具,走进了洗刷间。“这一位就是了。”格拉莎指指普罗霍尔,说。

阿尔焦姆大步迈到他的跟前,把一只手重重搭在了堂倌的肩上,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你凭什么打了保尔、我的亲弟弟?”

普罗霍尔还想挣开肩膀,一记重拳已经狠狠地把他撂倒在地。他试着爬起来,可第二拳就下来了,比第一拳还要狠,他彻底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洗碗女工们可吓坏了,纷纷躲到一边。

阿尔焦姆转身向外走去。

普罗霍尔被打得满脸是血,在地板上左右翻腾。当晚,阿尔焦姆没能从车库回去。

母亲打听到,阿尔焦姆被关进了宪兵队。

六天六夜之后,阿尔焦姆回来了,这时母亲已经睡着了。他朝坐在床上的保尔走过去,用温柔的语调问道:“好弟弟,怎么样,好些了吗?”他在侧旁坐下。“还不算太糟,”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没关系,你到发电厂去干吧,我已经都替你说好了。到那儿去,学点儿真本事回来。”

保尔两手紧紧攥住了阿尔焦姆的一只大手。

【第二章】

一个叫人震惊万分的消息如旋风般刮进了小城:“沙皇被推翻了!”

城里没人肯信。

直到有一天,一辆列车冒着暴风雪缓缓开进了车站,两名身穿军大衣、扛着步枪的大学生,还有一队手臂上佩戴着红袖章的革命士兵跳下了站台。他们逮捕了车站上的宪兵、一名上了年纪的大校和一名警备司令官。这下子,住在城里的人们才信了。上千人踏着积雪,走过街道,向广场进发。

人们如饥似渴地用耳朵捕捉一个个新鲜的词语:“自由、平等、团结”。

喧嚣的,充满亢奋和乐趣的日子过去了。小城安静下来,只有被[1]孟什维克和崩得分子所接管的市参议会楼顶上的红色旗帜,诉说着发生的变动。其他一切还是照旧。

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城里进驻了一个近卫重骑兵团。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往车站上派出多个骑兵连,抓那些从西南前线跑回来的逃兵。

骑兵团的官兵个个养得面色滋润,长得高大魁梧。长官们大多出身名门贵族,他们的肩章是金黄色的,马裤上镶着银色滚边,一切都跟沙皇时代一个样子——革命仿佛压根就没发生过。

一九一七年匆匆而过。在保尔、克利姆卡、谢廖沙的眼里,什么都没改变。老板还是原先的老板。只是到了多雨的十一月,才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一群新人出现在火车站上,他们大多是从前方回来的士兵,而且都具有一个奇怪的绰号——布尔什维克。

这样一个掷地有声的名称,是打哪儿来的呢?——谁也记不得了。

骑兵们要捉住从前线回来的逃兵可得费点力气。车站上嗒嗒嗒枪声不停,被打碎的玻璃越来越多。从前线跑回来的人成群结队,遇到阻拦,他们便用刺刀开路。到了十二月初,这些人已是整车地涌来了。

近卫军封锁了火车站,想截住这些人,却遭到了机枪的强火力反击。对于死亡已麻木了的人从车厢里蜂拥而出。

灰压压的前线逃兵把近卫军赶进了城,之后又返回车站。随后,火车便一列接一列地动了起来。

在一九一八年的一个春日里,三个好伙伴在谢廖沙·布鲁扎克家玩过“六十六点”之后,走出家门,顺路拐进了保尔家的园子。他们躺在草地上,觉得很无聊。所有惯常的消遣法子都玩腻了。他们开始琢磨,该怎么打发这一天才更好。突然,背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只见有个人正沿着大路快马飞奔过来。那匹马一纵身,跃过了横亘在大路和矮篱笆间的土沟。马背上的人扬了扬马鞭,对躺在地上的保尔和克利姆卡说:“嘿,小兄弟们,过来!”

保尔和克利姆卡一跃而起,朝篱笆飞奔过去。马背上的人满身尘土,一路上积攒的灰扑扑的尘土,在他那歪戴在后脑勺上的军帽上、保护色的军便衣上、军裤上覆了厚厚的一层。他结实的军用皮带上,还别着一把左轮手枪和两枚德制炸弹。“给我点水喝吧,孩子们!”骑马的人请求道。就在保尔跑回屋子取水的时候,骑马那人向正望着他的谢廖沙问道:“告诉我,小兄弟,现在城里由谁掌管着?”

谢廖沙赶紧把城里的新鲜事儿一股脑地告诉了来人:“我们这儿已经有两礼拜没人管了。我们自己保卫自己。到了晚上,城里所有的人都得轮流值夜,守护城市。那么,您是什么人呀?”紧接着,他就抛出了自己的问题。“呵,知道得越多,越早变成小老头。”骑马的人笑着回答。

保尔从屋子里跑出来,两手捧着一杯水。

骑马的人渴坏了,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他把杯子还给保尔,猛地一扯缰绳,朝着松林疾驰而去。“这是什么人?”保尔困惑地问克利姆卡。“我上哪儿知道去?”这一位耸了耸肩,回答说。“估摸着,当权的又得换了。难怪列辛斯基一家昨晚跑了。但凡有钱人家逃跑了,就说明游击队要来了。”谢廖沙掷地有声地对这个政治问题进行了解答。

他的论据是如此令人信服,保尔和克利姆卡当即赞同。

孩子们还来不及继续讨论这事儿,大路上又响起了一阵得得马蹄声。三个人一齐朝篱笆跑去。

孩子们隐约瞧见,从林间那个林务官的屋子里,出来了老多人和车,就在离大路咫尺之遥的地方,约摸有十五个人骑着马,马鞍上横躺着步枪。领头的有两个人:一个已过中年,身穿保护色军服,佩戴着军官绶带,胸前挂着一个望远镜;他身边的那位,恰恰就是男孩儿们才碰到的骑马男人。年长的衣服上呢,别着一个红色蝴蝶结。“我怎么说的来着?”保尔拿胳膊肘捅了捅谢廖沙的侧腰,“你瞧,红蝴蝶结。游击队的。准是游击队,否则叫我瞎眼睛好了……”他发兴奋地叫出了声,像鸟儿一样翻过篱笆跑到了大路上。

两个小伙伴也跟着他行动。这会儿,三个人就一起站在路边,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骑马的队伍走到了跟前。刚认识的那人冲他们点点头,用马鞭指着列辛斯基家的房子问道:“谁住在这幢房子里?”

保尔一边尽量让自己不落在他的马屁股后面,一边讲着:“这里住的是律师列辛斯基。他昨天跑了。估摸着,是怕你们……”“你从何而知,我们是什么人呢?”年纪大的那位笑着问。

保尔指了指蝴蝶结,回答说:“这个是什么?一眼就认得出……”

市民们涌上了街道,好奇地端详着这支进城的队伍。咱们的小伙伴们也站在马路上,注视着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红军战士。

当听到队伍里仅有的一辆炮车碾在石头上隆隆作响,当看到驶过的马车上载有机枪的时候,孩子们就跟在游击队员后面,直到队伍停在城中心,开始分散到各家各户驻扎的时候,才四下散去,各自回了各自的家。

这支队伍的司令部,就驻扎在了列辛斯基家。当晚,在偌大的客厅里,四个人团团围坐在一张桌脚雕花的大桌边:当中三个是指挥部成员,最后一位是游击队队长布尔加科夫同志,他上了年纪,头发也已见斑白。

布尔加科夫在桌上摊开一张该省的地图,他一边拿手指甲在地图上比画着各种路线,一边对坐在正对面那位颧骨高高、长着一口结实牙齿的同伴说:“叶尔马钦科同志,你说应当在这儿干一仗,可我觉得,一早就该撤离。最好是夜里就撤,可大家伙儿都累了。咱们的任务是顺利退到卡扎京,赶在德国人还没到那儿之前。靠咱们的力量去抵抗是天方夜谭……只有一门大炮和十三枚炮弹,二百个步兵以及六十名骑兵——力量悬殊太大……德国人前进起来就像钢铁洪流。咱们打是可以打,不过得跟其他撤退的红军部队会合后才成。同志你要知道,咱们必须牢记一点,除了德国人,沿途还有许许多多各种反革命团伙。我的想法是:明天一早就撤退,炸掉车站后头的那座小桥。趁着德国人修桥的工夫,可以争取出两到三天的时间。咱们就能暂时阻止他们沿铁路推进了。同志们,你们觉得呢?让我们来做决定吧。”他对坐在桌子后面的那几位说。

坐在布尔加科夫斜对过的斯特鲁日科夫吧嗒几下嘴巴,先看看地图,又看看布尔加科夫,最终从嗓子眼儿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拥……拥护布尔加科夫的决定。”

穿着工装上衣的那位是几个人里最年轻的,他赞同道:“布尔加科夫说得在理。”

只有叶尔马钦科,白天曾跟孩子们聊过天的这位,否定地摇了摇头:“那我们干吗还要召集队伍?就为了在德国人面前一枪不放地撤退?我认为,咱们应该在这儿跟他们来个硬碰硬。我受够了再去下达逃跑命令了……要是我说了算,我一定在这里开战。”他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布尔加科夫面带不满地望着他:“要打仗得有依据,叶尔马钦科。把人推到摆明的绝路上——这种事儿咱们不能做。这样做也是可笑的。有整整一个师追在咱们的后头,配备着重炮和装甲车……可别犯孩子气,叶尔马钦科同志……”接着,他掉头转向其他的人,总结性地说:“那么,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们撤退。接下来是建立联系的问题。”布尔加科夫把会继续了下去,“既然咱们是最后撤退的,摆在咱们面前的,还有组织针对敌后开展工作的任务。这儿是一个铁路枢纽,城里头有两个火车站。咱们应该用用心,找一名可靠的同志在车站上工作。现在就决定一下,派谁留在这里开展工作。提几个候选人吧。”“我觉得,应该让水兵朱赫来留下,”叶尔马钦科来到桌边说,“首先,朱赫来是本地人。第二,他既是钳工又是电工,能胜任车站内的工作。也没人看见他跟咱们队伍在一块儿:他夜里才能赶到呢。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肯定能搞好这里的事。在我看来,他是最理想不过的人选。”

布尔加科夫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叶尔马钦科,我同意你的看法。同志们,你们没有异议吧?”他掉头转向其他二人:“没有异议。那么,问题就解决了。咱们就把钱和工作的委任状给朱赫来留下。”“现在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同志们,”布尔加科夫说道,“这个问题关于城里存放的武器。在这儿,有满满一仓库的步枪——两万支步枪,还是从沙俄打仗那会儿留下来的。这些枪就整整齐齐地堆在一个农民家的板棚里,被所有人给忘了。板棚的主人、那个农民把这件事儿告诉了我,希望能摆脱掉这些枪……把这个仓库留给德国人,自然,绝对不成……我想着,应该把它给烧了。这就去做,这样到了早上,一切才能准备就绪。只不过,放火有点危险:枪库在城边上,在好些贫农的房舍之间,很可能会烧着农户家的屋子。”

身材壮硕,由于很久没刮胡子而满嘴胡碴的斯特鲁日科夫坐不住了:“为……为……什么……烧了?我觉……觉得分……分派武器给百……百姓才好。”

布尔加科夫立刻别过脸冲着他:“你说,分发下去?”“对啊,这样才对嘛!”叶尔马钦科赞赏地惊呼道,“把枪分给工人和其他愿要的老百姓。那么,等他们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至少也能挠挠德国人的侧腰。照以往来看,德国人的镇压准是残酷的。等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乡亲们就会拿起武器了。斯特鲁日科夫说得很对:分派下去。若是能给底下的村子运一些去,也是好的。婆娘们藏得更隐蔽,等到德国人开始征用他们的东西,一点儿也不给他们剩下的时候,这些枪可就派上大用场啦!”

布尔加科夫笑了起来:“是啊,不过德国人要是下令上交枪械,所有人可就乖乖交出去了。”

叶尔马钦科没同意:“那么,交出去的也不会是所有人。有人会交,也总有人会留下。”

布尔加科夫用怀疑的眼光扫了一圈在座的几位:“咱们发吧,把枪发下去吧,”年轻的工人也支持叶尔马钦科和斯特鲁日科夫。“既然这样,那么,就发下去吧。”布尔加科夫同意了。“所有问题都处理了,”他从桌边站了起来,说道,“现在咱们可以一觉睡到天明啦。等朱赫来到了以后,叫他到我这儿来。我要跟他谈一谈。至于你,叶尔马钦科,去各个岗哨巡查下吧。”

当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的时候,布尔加科夫走向客厅旁边的主人卧房,把军大衣铺在床上摊开来,就躺下睡了。

早上,保尔从电厂回来了。他已经在锅炉房里打了整整一年的下手。

城里处处是一派不同于以往的热闹景象。这种热烈的气氛很快吸引了他的视线。一路上,拿着步枪的居民越来越多,拿着单支、两支和三支的都有。保尔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急忙往家赶去。到了离列辛斯基庄园不远的地方,就看见昨天认识的那些人骑在马上。

他飞奔回家,急匆匆地抹了把脸,当他从母亲那儿得知阿尔焦姆还没回来,保尔立刻蹿出家门,一路朝谢廖沙·布鲁扎克家飞跑过去,他家住在城市的另一头。

谢廖沙是机车副司机的儿子。他的父亲拥有一幢属于个人的不大的房子和同样不算丰厚的家当。谢廖沙不在家。他的母亲,一个脸色苍白的丰满的女人,心存不满地看着保尔,说:“鬼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天刚亮人就没影儿了,这会儿找他不是时候。听说有什么地方正在发枪呢,约摸着,他会在那儿。真该拿白桦树条好好抽你们一顿,你们这些不懂事的熊孩子!实在是太过分了,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个子比瓦罐长不了两寸,竟也跑去要枪。你把话带给他这个坏家伙:要是胆敢往家带回哪怕一粒子弹,我就把他的脑袋揪下来。什么劳什子都往回搬,到时候还得代他受罚。怎么,你也去过那儿了?”

不过,保尔已经听不进谢廖沙母亲的叨念了,他飞快地跑到了街上。

路上走过来一个男人,每只肩膀上各扛着一支枪。“大叔,和我说说,哪儿来的?”保尔飞跑到他的面前。“就在维尔霍维纳大街上,那儿正发着呢。”

保尔拼命往那个地方跑去。他跑过了两条街,就遇到一个小男孩儿,手里正拖着一支沉甸甸的、带刺刀的步枪。“枪打哪儿弄的?”保尔拦住他问。“有几个游击队员在学校对过儿发的,这会儿已经一支不剩了。全都叫人领光啦。他们发了一整夜,剩了好些空箱子在地上。这是我第二回拿了。”小男孩骄傲地宣布。听到这个消息,保尔感到痛心不已。“唉,见鬼,早知道回什么家啊,应该直接往那儿跑!”他绝望地想,“我怎么能错过这一回呢?”

突然,一个主意浮上他的心头。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已经离开的小男孩,用力从他的手中夺过了那支步枪。“你已经有一支了,那就够了。这一支归我。”他以不容反驳的口气说。

小男孩为这光天化日之下所遭到的勒索感到恼火,他扑向保尔,可这一位向后跳了一步,亮出了刺刀,喝道:“一边待着去,否则拿你试试这刀!”

小男孩气得哭了出来,转身跑开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边跑边愤愤地骂着。保尔呢,就心满意足地,朝家跑去。

他跳过栅栏,跑进小棚子,把弄来的步枪放到了棚顶底下的梁子上,然后就开心地吹着口哨,走进了屋。

在谢佩托夫卡这般安乐祥和的小城里,乌克兰的夏夜显得格外美好。这个小城的城区位于中心地带,四周为乡村所环绕。

在如此宁静的夏夜里,所有年轻人都来到外面。在自家台阶上,在花园里,庭院中,抑或索性就在大街上,在为盖房子砍倒的木墩子上——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要么成群结队,要么成双成对。他们唱着歌儿,纵情欢笑。

空气里,弥漫着阵阵浓馥的花香;深邃的天河中,星星时而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微光,人的话语声听上去缥缈极了。

保尔很喜欢自己的手风琴。他爱怜地把他那只音色悦耳悠扬、维也纳制造的双排键手风琴放在膝头。他的手指灵活地在琴键上游走,自上而下依次飞快地弹动着。低音长鸣一声,手风琴便发出欢腾而抑扬顿挫的鸣响。

手风琴的风箱长短变化着,在这儿,你能不旋而舞之吗?你断然忍不住呢,你的腿脚不由自主就动起来了。手风琴的旋律热烈又澎湃——活在世上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儿啊!

今夜是格外欢乐的一个夜晚。大伙儿在保尔家附近的木头堆上围坐一团,嬉笑着,其中笑得最欢畅的要数嘉丽娜了,她就住在保尔家隔壁。这个石匠家的女儿很喜欢跟男孩儿们一块儿唱歌跳舞。她有着一副女中音的嗓子,饱满而柔润。保尔有点儿怕她。她那张嘴巴厉害极了。她挨着保尔坐在木头上,紧紧抱着他,大笑着说:“你呀你,勇敢的手风琴手!真可惜,还是个没长成的小男孩呢,要不准能成为我的好丈夫。我就喜欢会拉手风琴的人,在他们面前,我的心就融化了。”

保尔的脸一直红到了发根。好在这是夜里,没人看得清。他往远离这个淘气姑娘的方向挪了挪身子,可她还是抱得紧紧的,不放手。“嘿,你要往哪儿躲啊,亲爱的?可真是个好对象。”她调侃道。

保尔感受到了她充满弹性的胸脯,因此变得惊慌失措,惴惴不安。四周的欢笑声打破了街道惯常的宁静。

保尔拿一只手扳住嘉丽娜的肩膀,说:“你碍着我弹琴了,起开些。”

于是,又爆发出一阵调笑声、戏谑声、玩笑声。玛鲁霞插话道:“保尔,来一首忧伤的吧,让我们的心也能感受得到。”

风箱缓慢地被拉长,保尔的手指头轻轻地扫过琴键。这是一首所有人都熟悉的民歌旋律。嘉丽娜第一个合着曲调唱起来。继她之后,玛鲁霞和其他人也都参与进来:

所有的纤夫齐聚

回到了故乡的家,

这儿于我们多亲切,

这儿于我们多美好,

满怀深情地歌唱吧……

年轻人们嘹亮的歌声越飘越远,飘向了森林。“保尔!”这是阿尔焦姆的声音。

保尔合起手风琴的风箱,扣好带子。“在喊我呢,我走了。”

玛鲁霞央求道:“哎,再待会儿吧,再拉上几首。到时候回家也不迟。”

但保尔急着要走:“不,明天再弹吧,这会儿我该走了。阿尔焦姆喊我呢。”他穿过街道跑回了家。

一打开房门,只见罗曼在桌边坐着,他是阿尔焦姆的同事。此外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保尔不认识。“你喊我?”保尔问。

阿尔焦姆冲保尔点了点头,扭头对陌生人说:“这就是他了,我的弟弟。”

那人对保尔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是这样的,保尔,”阿尔焦姆对保尔说,“听你说,你们发电厂有个电工病了。明天你去打听下,看他们愿不愿意找一个内行人来顶替他。要是需要的话,你就来告诉我。”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不,我跟他一块儿去吧。我会亲自同厂长谈一谈。”“当然需要人手了。因着斯坦科维奇生病的缘故,今天发电厂就没能正常工作。厂长跑来两趟,就为了能找人顶替他,可是没找到。又不敢叫锅炉工一个人发电。电工患的是伤寒病。”“要是这样,事情就妥了,”陌生人说,“明天我来找你,然后跟你一块儿去。”他对保尔说。“好的。”

保尔看到,陌生人正用那双安静的灰色眼睛认真地端详着自己。他那坚定的、毫不闪躲的目光,叫保尔有些难为情。那人穿着一件灰色短上衣,衣服扣子自上而下地扣着,紧紧地包裹着他那宽阔结实的后背——看得出,他被自己的衣服挤得可够呛。他的脖子如牛脖子般粗壮,连接着肩膀和脑袋。他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力量,就像一株矮壮的老橡树。

道别的时候,阿尔焦姆对他说:“再见,一切顺利,朱赫来。明天你就跟我弟弟一起,去把所有事情搞定吧。”

游击队撤离三天后,德国人就进了城。连日来冷冷清清的车站上,响起了蒸汽机车的汽笛声,这宣告了他们的降临。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小城:“德国人来啦。”

城市骚动起来,就像一个受到外部刺激的蚂蚁窝。虽然所有人很久前就已经知道,德国人终究会来的,但总带着点将信将疑的意思。可这会儿,这些可憎的德国人不是在别处晃荡,而是已经近在眼前,开到城里了。

所有居民都贴在栅栏和篱笆门上张望着。谁也不敢上街。

德国人兵分两路,沿大路两侧行进,留下了空荡荡的大路。他们身着墨绿色制服,斜端着枪。枪体上带着像刀一样宽宽的刺刀。他们的脑袋上顶着沉重的钢盔,每人身后背一个行军背囊。他们从车站鱼贯走进城来,像是一条连绵不绝的长带,他们走得小心翼翼,时刻准备着应付抵抗,尽管压根没有人打算抵抗他们。

有两名军官各持一把毛瑟枪,走在队伍最前头。走在道路中央的,[2]是一名充当翻译的盖特曼军士。他身穿青蓝色的乌克兰式短上衣,头戴一顶毛皮高帽。

德国人在城中心的广场上列成方阵。鼓声齐鸣。有一小群胆大的市民围聚在一起。一名身着乌克兰式短上衣的盖特曼军官走上药店台阶,高声宣读卫戍司令科尔夫少校的命令。

命令如下:

第一条 我命令:限本城全体市民于二十四小时内交出其所持有的火器和刀剑等器械。违抗此命令者执行枪决。

第二条 本城宣告实行戒严,晚上八点过后严禁外出。

卫戍司令科尔夫少校

那幢曾经是市政管理局所在地,革命后又易主为工人代表苏维埃的大楼,眼下又成了德国人的卫戍司令部。大楼的台阶旁边站着一个哨兵,他头戴的已经不是钢盔了,而是带有大只帝国鹰徽的大檐帽。院子里辟出了一块地方,用来存放收缴的武器。

一整天都有害怕被枪决的老百姓来缴武器。大人们都不露面,武器都是由年轻人和小孩子带来的。德国人也没有扣留谁。

那些不想把武器送来的人,就趁着夜色把武器直接丢到大街上。到了早上,巡逻的德国士兵再把它们拾起,码放到军用马车上,运回司令部大院。

午夜十二点多钟的时候,收缴武器的期限已过,德国士兵们开始清点自己的战利品。缴回的步枪统计有一万四千把,这就是说,还有六千把步枪没有交到德国人手上。为找出这些枪,他们进行了挨家挨户的搜查,但收获寥寥。

第二天拂晓时分,在城边一处古老的犹太人墓地旁,两名铁道工人被执行了枪决。德国人在搜查枪械时,从他们家中发现了藏匿的步枪。

阿尔焦姆得知下达的命令后,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他在院子里碰见了保尔,便抓住他的肩膀,低声地、但却坚定地问他:“你从仓库往家里带过什么东西么?”

保尔本打算对步枪的事儿绝口不提,可又不愿对哥哥撒谎,就和盘托出了一切。

两人一齐朝板棚走去。阿尔焦姆取下了深藏在房梁里头的步枪,他卸下刺刀,除去枪栓,然后抓住枪筒,抡起胳膊,用尽浑身气力朝围栏的柱子上砸了过去。枪柄摔成了花。步枪的残骸被远远地丢到了小花园外面的荒地上。刺刀和枪栓部分被阿尔焦姆丢进了茅房。

待一切归置完毕,阿尔焦姆回身对弟弟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保尔,要知道,没必要把武器当玩具。我认真地告诉你,什么东西都不许带回家。要知道,现在有可能会为此丧命。听着,不许瞒我,要是你带回家来,叫人发现了,头一个挨枪子儿的就是我。你还是孩子,他们倒不会碰你的。如今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你明白吗?”

保尔作了保证,绝不带任何东西回家。

正当两个人穿过院子往家走的时候,一辆四轮马车在列辛斯基家的大门口前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了律师夫妇和他们的孩子涅莉、维克多。“鸟儿飞回来了,”阿尔焦姆恶狠狠地说道,“哎,混乱的局面一旦开始,里面的苍蝇就飞出来啦!”说完就走进了家门。

一整天,保尔都在为步枪的事情而闷闷不乐。这其间,他的好伙伴谢廖沙正在一个老旧废弃的草棚里耗尽心力。他用铁锹把墙边的泥土一点点地掘开,终于掘出了一个土坑。谢廖沙将领来的三把被破布片层层包裹着的崭新的步枪放进了坑里。他可没打算把枪交给德国人——这事儿倒是没什么好纠结的,不过,想到要跟自己的爱枪分别,他可是整整一晚上都在痛苦中度过。

填上了土坑,他又结结实实地把坑踏平整,还拉来一堆垃圾和破烂废品堆在上面。他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觉得很令人满意,这才从脑袋上摘下帽子,擦了擦眉头滴下的汗水。“好了,现在看他们怎么搜。要是还能找着,也没法弄清这是谁家的草棚。”

不知不觉地,保尔就跟那位严肃的电工熟悉起来,他已经在发电厂上了一个月的班了。

朱赫来向这名打下手的小锅炉工展示了发电机的构造,还教会了他如何操作。

水兵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孩子。休息的时候,朱赫来经常去找阿尔焦姆。这位深谙事理、表情严肃的水兵,总是耐心地倾听所有对生活琐事的诉说,尤其是母亲对保尔的捣蛋事迹的抱怨。他是如此善于劝慰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总能令她忘记自己的难处,变得精神振奋。

有一回,朱赫来在发电厂院子里叫住了保尔,在一垛垛的木柴堆之间,他面带微笑地问:“你的母亲告诉我说,你爱打架。‘我的孩子呀,就像只公鸡一般好斗。’”朱赫来赞赏地大笑起来,“打架总归倒也无妨,只是要清楚,要打谁和为什么打。”

保尔一时还搞不清楚,朱赫来是在拿他取笑还是在说正经话,就回答说:“我从不打平白无故的架,我打架向来都有正义的理由。”

朱赫来出其不意地抛出一个提议:“你乐意让我教你些打架的真功夫吗?”

保尔吃惊地望着他:“怎么才是,真功夫?”“你可瞧好了。”

于是,保尔听了第一堂关于英式拳击的简明讲座。

要掌握这门课程对保尔来说并不容易,可他还是学得相当好。他不止一次地被朱赫来的拳头打得满地打滚,脚底下也不停摔跟头,但是作为一名学生,还是表现得勤奋又顽强。

在炎热的一天里,保尔从克利姆卡家出来后,在屋子里接连转悠了好一会儿,找不着可做的事情,便决定去到钟爱的地方——坐落于屋后花园一角的岗棚顶上去。他穿过院子,走进小花园,来到了木棚跟前,顺着凸出的棚壁爬上了棚顶。他从茂密的高垂在棚顶的樱桃树枝丫之间挤了过去,费力来到棚顶中央,在和煦的阳光底下躺了下来。

岗棚的一侧正对着列辛斯基家的花园,若是爬到顶棚边缘的位置,就能看清整个花园和庄园的一面。保尔从一块凸起物的上面探出脑袋,看到了一部分的庭院和停在那里的一辆马车。他还看到,驻扎在列辛斯基家中的德国中尉的一名勤务兵,正手持毛刷为自己的长官清洗衣物。保尔不止一次在庄园大门口见到过那名中尉。

中尉身材敦实,面颊红润,留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戴一副夹鼻眼镜,头顶漆皮帽檐的制帽。保尔知道,这个中尉住在侧卧室,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花园,从岗棚顶上就能看得到。

这会儿,中尉正坐在桌旁写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拿起写好的东西走了出去。他将一封信件交给勤务兵,随后沿花园小径朝沿街的围墙门走了过去。走到盘绕的凉亭附近的时候,中尉止住了步伐,看得出,他在同什么人交谈。只见涅莉·列辛斯卡娅从凉亭里走了出来。中尉挽着她的手臂,同她一起走到围墙门,双双上街去了。

所有这一切,保尔全看在眼里了。他本打算眯上一觉,又看到勤务兵走进了中尉的房间,他将制服挂在了衣架上,打开了对着花园的窗户,收拾好屋子,走出屋子并虚掩上了身后的房门。随即,保尔看见他走到了养着马匹的马厩附近。

透过敞开的窗户,保尔能清楚地看到整个房间的模样。桌子上摆放着好些皮带,以及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

好奇心仿佛难以忍受的奇痒,促使着保尔悄悄从棚顶爬到了樱桃树干上,又溜进了列辛斯基家的花园。他弓着身子,几步蹿到了大敞着的窗户跟前,朝屋里张望过去。桌上摆放着一副武装带,还有一把装在皮套里的相当精美的十二发“曼利赫尔”手枪。

保尔透不过气来了。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内心展开了激烈斗争,最终,汹涌的胆量充满了他全身,他身子一探,抓起枪套,掏出里面那把崭新油亮的左轮手枪,闪退到花园里。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把手枪塞进口袋,飞快地穿过花园,径直朝樱桃树跑去。他像只猴子似的,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树,回到棚顶,保尔这才回头望去,只见勤务兵正同马夫安适地聊着天。花园里静悄悄的……他从岗棚上爬下来,飞奔回家。

母亲正忙着在厨房做饭,并没有留意到保尔。

保尔拾起丢在箱子后面的一块破布,往口袋里一塞,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他奔跑着穿过花园,钻过篱笆,跑上了通往森林的大路。他单手轻轻握住正猛烈撞击着自己大腿的手枪,边朝坍塌了的废砖厂飞奔过去。

他如同练就了凌波微步,脚不沾地,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废砖厂四周一片寂静。一个已经塌陷的木棚子兀然矗立着,破碎的砖块堆积如山,炼砖窑也已经毁坏了,呈现出一片衰败景象。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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