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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3 14: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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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汀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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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奇谭

中国奇谭试读:

炼魂记

这是老洪第三次从梦中醒来了,不是噩梦,是美梦。

老洪从美梦中醒来,不是受了什么打扰,而是他一旦做梦做到最美好、最关键的时刻:一个大猪蹄子就要啃到嘴里,一个美丽的姑娘就快吻上他,彩票只差最后一个数字就能全部对上中几百万,每到这时候,老洪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蔑的笑,醒过来。上大学时,老洪旁听过心理系的课,老师讲做梦是人的无意识的活动,是不受意识控制的。老洪对这一点有所怀疑,许多次从美梦中醒来让他觉得,自己不相信好事会降临的意识,总能轻易击破无意识。就算是做梦,老洪也深深地知道,这些好事绝不可能发生。通常,老洪从美梦中醒来,会陷入沉重的悲哀里,不过很快又会睡着,再做梦,再醒过来。

第三次醒来后,老洪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凌晨四点,旁边的老婆小路睡得很熟,张着嘴巴,喘出来的气体仍残留着晚上吃的大蒜味。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小路吃完大蒜刷牙,嚼口香糖,用漱口水,吃茶叶,可她的呼吸还是有着浓浓的大蒜味,到第二天中午才会变淡。老洪说,这是因为小路食管和胃是直筒的,胃部的气息能毫无阻拦地冲上来。老洪在面对小路时,常常会想她如果一张嘴,就能像蟒蛇吞食一只羊那样把他吞掉。有几次,他确实梦见自己被小路吞掉了,在她的胃里,和碎而黏稠的大蒜紧挨着。老洪感到痛苦,想醒过来,但偏偏醒不了,直到他就要无法呼吸,猛地一挣,才真正清醒。

老洪看了看小路,确信她睡得很熟,又听了下隔壁女儿小红,没有声音,便悄悄坐起来,从床垫子下摸出一根烟,蹑手蹑脚地到了厨房,打开煤气灶点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老洪连打火机都没有,小路说不安全,容易被女儿拿着玩,或者高热爆炸引发火灾。

老洪美美地吸了一口烟,笑了,这是他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刻。

在之前和之后,他所要面对的都是巨大的阴霾一般的人与事。在单位里,老洪已经算是老人了,人人称他为老洪,虽然他实际上还不到四十岁。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把他看成和收发室分发信件的大爷同一辈分,常常说:“洪老师,您看起来真成熟。”老洪会很自然地嗯嗯啊啊,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什么都不懂。”

老洪想起前几天自己陪领导去泡温泉的事。这机会让很多同事羡慕,老洪很开心,一是表示领导对他的信任,二是可以摆脱家务几天。老洪和领导换好了泳衣,进到了温泉中心,从头到尾一个池子接一个池子泡。领导今年快五十岁了,看起来比老洪还年轻,而且因为喜欢锻炼,身材一直保持得比较好。倒是老洪,大腹便便,脸上也是一堆赘肉,一笑起来,那堆肉瞬间就挤成一个字。这个字,有时候是“好”,有时候是“行”,有时候是“忍”,总之不会是“不”,更不会是愤怒或者暴躁之类。老洪几年前就搞明白了,如果说生活要摧残你,你最好就是放宽心承受,很快就过去了,越挣扎反而越难受。

领导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泡温泉,最喜欢的就是那个有小鱼的池子。但那天老洪跟领导泡的时候,有小鱼的池子一直挤满了人,领导没耐心,去别的池子泡,让老洪在这儿等着抢空位。眼看有人要走了,可因为一直在池子边站着,凉飕飕的,老洪来了一股尿,憋不住只好去厕所,等他再回去,池子里又人满为患了。领导很不满,说老洪擅离岗位,不堪大用。老洪脸上的肉又挤成了一句话:领导批评得对。自己也是,早不来尿,晚不来尿,偏偏这时候来,坏事,早知道尿在腿上也不能离开。老洪想要去跟池子里的人打个商量,让领导去泡泡,可转悠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领导的兴致也没了,冷着脸带老洪去了红酒池。

泡在红酒池里,领导跟老洪科普为什么一定要泡小鱼池。领导说,这些小鱼呢,是专门养的,它们在池子里,在你身体上游来游去,把身体上死去的皮屑都吃掉,让你的皮肤新陈代谢,保持一种活力。老洪的脸上和嘴上,非常一致地显示出:领导说得对,领导你懂得太多了。领导拍打着自己的大腿,遗憾地说,上次来就没泡上,这次又是,特别是自己的脚,常年有脚气,只有让这些小鱼吃一吃,才能舒服点。说着,领导的脚似乎就痒起来了,脚指头在水池子边上蹭来蹭去。可越蹭越痒,领导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和脚气斗争上了。老洪不由自主地俯身过去,但又停住了。领导看了他一眼。老洪想,领导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他的意思,但……老洪脑子还在考虑,手已经温柔地握住了领导的脚,像捏脚的小妹一样,给领导揉搓起来。领导有些吃惊,但舒服地笑了,身体更加放松地靠在池子边,两只脚都搭在了老洪的腿上。老洪似乎得了表扬,两只手郑重其事地给领导搓,从大拇指到小拇指,再到每个趾头缝。

这次出行领导很满意,回去的路上,特意从后排坐到了副驾驶位,还跟他唠家常:老婆在哪儿工作啊,孩子多大了,工作有什么困难。老洪有点受宠若惊,一一回答。老洪想,其实吧,你以真诚待人,别人一定会以真心对你,就算是领导也一样。老洪不由想起自己刚工作那会儿。那会儿的领导还不是这个领导,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领导。有一次,单位组织去坝上草原玩,其中一个项目是骑马。但又不是简单的骑马,景点说这是御马,要给游客皇上娘娘们一般的待遇。同事每个人都领了一匹马,自己上了马,到了领导这儿,领导说:“娘娘哪有自己上马的。”老洪赶紧和另一个同事去扶领导,可领导甩开他们,说,不是这样,我看电视上完全不是这样,都是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娘娘踩着背上去的。老洪和同事对看了一眼,同事比老洪早来了一年,瞬间就搭话说,领导说得是。示意老洪赶紧跪下,老洪很不乐意,说,我去找个凳子吧。老洪去找凳子,等回来发现领导已经坐在马上了,同事的膝盖沾着草和土。领导说,小洪,我们去骑马,你别去了,在家看东西吧。老洪只好诺诺答应,整个下午,他都蹲在车轱辘下跟大巴车的司机一起抽烟。

老洪后来反思了,是自己不对,领导不就是要踩你一下吗?领导踩你,那是对你的信任,你不接受领导明面的踩,那领导背地里踩你,可就不这么简单了。果然那年老洪转正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儿,差点没转成。这之后,老洪一直等着再有机会去坝上草原,领导骑马,他给领导踩一踩,可没多久,这个领导就病了,办了病退。老洪再也没机会了。

把烟头灭了,老洪摸了摸内裤的夹层,那儿是老洪特制的一个兜,兜里放着昨天快递送来的一张相声票。老洪捏了捏硬括括的票,心里一阵激动,尽管这张票一整天待在阴暗的角落,还一不小心硌到他的老二和蛋,但每一次捏捏,老洪都要笑出声来。老洪想,老婆再能耐,也有疏漏的时候。老洪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小路买的,每周换两次,周三和周六,雷打不动,都是老婆用洗衣机洗干净,熨好叠齐放在柜子里,老洪只要按时换就可以了。只有老洪的内裤,老婆是从来不管的。第一,小路说,内裤很脏,不能放在洗衣机里和别的衣服一起洗;第二,内裤是你的隐私,我不干涉你的隐私。其结果就是老洪要自己手搓内裤。老洪本来很不满,但现在反倒感激起内裤来,穿什么内裤老洪自己决定,这是老婆对他全面管辖的唯一法外之地。老洪内裤上缝了一个兜,用来装他冒着生命危险攒下来的几块私房钱。因为这个,老洪又许多次在心里感谢了老娘,十五年前,他从陕西一路坐火车进京上大学,老娘就是把五千块钱的学费和生活费,缝在了自己的内裤里。老洪感激老娘的发明。

老洪又打开煤气灶,把烟蒂放在火上,烧成了灰,然后抖落在地上。老洪不敢把烟蒂放在厨房的垃圾袋里,小路随时能看到它,这种教训已经有过很多次了。内裤里的相声票,又硌了老洪的左蛋一下,老洪打了个激灵,耳朵里就响起了郭德纲的声音。

老洪其实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成了郭德纲粉丝的,大概是工作三年、结婚一年之后,他开始听郭德纲的相声,然后就成了“钢丝”。老洪自己分析过,生活压力工作压力太大了,他总得想点办法放松一下。只有听相声,又可乐,又便宜,网上到处都是。老洪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去现场听一场郭德纲的相声。最便宜的票价是一百八十元,老洪有好几次都要攒够了,可这笔钱又突然没了。有一次,他攒到了一百五十元,还差三十元,这时候女儿小红在学校把别的小朋友脸抓了,到医院去包扎、买药,花了一百四十九元。还有一次,老洪攒到一百七十元,再有十块钱就成了,却不小心自己洗内裤的时候把钱洗了,放在冰箱上晾干,就晚收了五分钟,被小路发现充公了。老洪有点绝望,他想自己永远都攒不够一百八十块了,除非在马路上捡到钱包,或突然间中一注彩票,否则等郭德纲封台的时候,他也没机会去现场听一次。

但世事难预料,昨天下午,老洪去合作单位某大学送文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女大学生。女大学生拦住老洪,请他填一个测试单。老洪很不耐烦,随手要扔掉,但其中的一个女学生说,先生,我们这个是有报酬的。老洪立刻来了精神,仔细一打听,原来她们是在做一个当代城市白领精神状况调查,做完了测试题可以得五十元。老洪认认真真填了测试表,接过了女孩递过来的五十元,又是摸又是弹,对着太阳找金线。女孩看老洪的样子,笑着说先生我们是学生,不会骗你的。老洪有点尴尬地收起钱,诺诺地说,是的是的。

揣着天上掉下来五十元,老洪有点激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马上就要过中秋节,单位每年都会发二百元的节日补助。据跟他关系比较好的财务小宋说,今年因为在上面一层新换了大领导,可能是发三百元。老洪完全可以提前截留一百元,现在有了五十元,加上他之前在单位卖废品的三十元,完全够买一张相声票了。老洪还想到,上个月,他参与了单位组织的义务献血,很快也能发下来一百块的补助。

老洪兴冲冲回到单位,却被领导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老洪在单位,主要是做数字做表格的,他每天要把公司成千上万的各种数据整理归类运算,然后把结果报给老板。老洪干了十年了,每天从早八点到晚五点,都是和这些阿拉伯数字和各种算法打交道。不知怎么,老洪昨天的数据搞错了一个函数,领导上午拿着去汇报,被批评了,回来冲老洪发了一通火。老洪心里很沮丧,想着领导的脚白捏了,可他碰到兜里的五十块,心情又好起来。他等了很久的机会来了。

老洪在网上查了查,这一轮专场的售票日期截止到今天。他赶紧去找小宋,让小宋用他的网银给他买了一张票。小宋是老洪在单位最好的朋友,而且小宋有钱,还讲义气。但小宋帮老洪不是因为有钱讲义气,而是老洪有一次意外撞见了小宋和单位的女同事小刘一起从某个宾馆出来。小宋比他小一点,但也结婚好几年了。老洪跟小宋暗示过,他什么都没看到,小宋很知趣,经常给老洪买盒烟、请他吃顿饭。久而久之,老洪甚至成了小宋和小刘约会时的保护者,比如老洪和小宋一起去办什么事,都是老洪自己去,而小宋却和小刘到某处幽会了。老洪之所以这么做,首先当然是他只能这么做,其次是老洪确实贪图小宋的烟酒。后来,老洪半夜醒过来时看着老婆张着嘴往外喷大蒜味的时候,也不免幻想起女同事小刘。小刘毕竟是年轻的,细皮嫩肉,而且长得十分精致,不像小路那种肉墩墩的结实。老洪以为在自己的想象中,能和小刘发生点什么,但后来发现自己的身体毫无反应,老洪有点悲哀地想,他的前列腺提前二十年衰竭了。但老洪又想,幸好有小宋,小宋不但是为了他自己,还是在替老洪在跟小刘相好。

老洪就拿到了相声票,看着票面上的德云社三个字,老洪十分激动,跑到厕所去把票放进了内裤的口袋里。

天已经放亮了,老洪没有去洗脸,直接拿起锅来淘米煮粥,他今天必须积极表现,免得小路找茬。他知道,上午和晚上,女儿各有一个兴趣班,晚上的时间自己刚好去听相声。兴趣班最开始都是老洪带着女儿去的,但后来小路经过调查,发现老洪总是和同去的其他孩子的女家长很热络,便不再让老洪去了。

吃早餐的时候,老洪埋头喝粥,十岁的女儿突然喊爸爸爸爸。老洪抬起头,问什么事。女儿又喊:妈妈妈妈。小路说干吗闺女,快吃饭,吃完咱们得走了。女儿看了看他们,低头用筷子戳煎鸡蛋。尽管老洪很仔细,很小心,今天的鸡蛋还是煎得有点煳了,女儿本来就不爱吃,现在更不想吃了。老婆看着煎煳的鸡蛋,叹口气,老洪心里就一沉。幸好小路没说什么,只是劝女儿把粥喝掉。女儿突然说,爸爸,你的手怎么了?老洪一愣,去看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右手手背起了一块硬币大小的泡。小路皱了皱眉头,说:煎鸡蛋时烫的?老洪没答话,他吃惊烫了这么大一个泡,自己怎么会一点都没感觉到。小路站起来,说你整天想什么呢?行尸走肉形容你最恰当不过了。老洪习惯性地夹紧了双腿,相声票硬挺挺地硌了他一下。每当老婆骂他的时候,他都会夹紧双腿,因为有一次,老洪跟怀孕四个月的老婆一起去游泳,在游泳池里看到了一个丰乳肥臀的姑娘,老洪的那话儿不合时宜地硬了起来,小路看见了,使劲一巴掌就拍了下去。老洪疼得咬牙切齿,可是又不敢叫出声。回到家里,小路让他光着屁股站在面前,一通骂,边骂边拍老洪的那儿。老洪想反抗,可一看到老婆日渐隆起的肚子,念头就打消了。只能怪自己,偷着看美女就看吧,怎么还就硬起来了呢?让人抓现行,活该受罚,不应该有怨言。

老洪偷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六点半了,他知道再有十分钟,老婆肯定会闭嘴,因为她得带小红去赶七点钟的公交车。老洪忽然很想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清楚这时候笑不合时宜,但就是想笑。因为他脑子里,像是溅起的水珠一样,不停地有郭德纲的经典段子涌出来,逗他,胳肢他。小红说,爸爸你怎么了?老洪说没怎么。小红说,爸爸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看你的脸都拧巴了。小路听了,去看老洪,有点紧张地问:你是不是病了?老洪捂着肚子,说肚子有点疼,我去厕所你们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公交车了。老洪急急忙忙进厕所,厕所门把老婆的话生生夹断了。但老洪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说:“你可千万别生病啊。”小路关心老洪,不是担心他生病,而是担心他生病要花钱。小路对医疗保险设定的只有费用超过一千八百元以上的部分才报销意见重重。她经常说:“一千八,这要多大病,我才能花一千八?要是一下子花到一千八,我看也不用治了,直接拉走烧了吧。”当然这话主要是针对老洪说的,如果是小红病了,或者是她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小路甚至会挂特需的专家号。老洪最开始有些愤愤不平,但经过小路的多次教育,也就接受了。比如,小路说:你一个月挣四千七百九十块钱,我一个月一万一千元,你病了和我病了能一样吗?你请一天假扣三十块钱,我请一天假少拿八十块钱。孩子更不一样了,她病了我就得请假照顾她。算算账嘛。

老洪心算了一下,老婆说得有道理,他拼命想着自己能加薪,超过老婆,可就现在看来差距越拉越大,没有指望了。

老洪坐在马桶上,听见老婆在客厅里给小红整理衣服,拿书包,他使劲“嗯嗯”了两声,显示出自己肚子不舒服,而且正努力把这不舒服排泄出去。很快,老洪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老洪回手摁了下水阀,马桶哗啦啦地把今早的一切都冲走了。

老洪推开厕所的门,家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喊了一声,喊完却脊背一凉,然后静静待了两分钟,确信屋里确实只有自己,才躺在了沙发上。手伸进裤裆里,摸索着把那张相声票拿出来,弹了弹,还是硬括括的。老洪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有一股汗臭和湿湿的骚味。

我来了,纲哥。老洪喊。

下午四点多,老洪到了天桥附近的德云社外面。

老洪有点饿了,他进了一家老北京小吃店。来听相声,这家店也是必来的,老洪早就在网上做了功课。他要了一碗炸酱面,看见柜台旁边还有一个大罐子,写着豆汁半价,又要了一碗豆汁。这玩意儿老洪没喝过,据说很不好喝,但老洪一定要尝尝,而且,半价,不喝就像亏了一样。豆汁刚端上来,老洪就有点恶心,闻起来不怎么样。老洪捏着鼻子,用喝汤药的方式喝了一大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老洪有点后悔,不过又想,听了传统相声,喝了豆汁,这才匹配嘛。

老洪进去,在最远的一个犄角旮旯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只有把脖子向右歪十五度,他才能看到完整的舞台。节目开始,就听说今天郭德纲不来了,全是他的徒弟。老洪急了,我就是来听郭德纲的,一百八十块钱容易吗?可不来就是不来,老洪着急也没有用。这相声听起来就没了意思,而且今天的主角,是郭德纲徒弟的徒弟。老洪有些愤怒,站起来要喊几句什么,可周围的人都在乐,拍巴掌。老洪问旁边的一个青年:“你觉得好笑吗?”那个青年上气不接下气地乐着,说:“真他妈逗,这帮孙子,可笑死我了。”老洪悻悻地想,你们这些人欣赏水平太低,笑点太低,和我不是一个档次。

后来,徒弟的徒弟们开始说郭德纲的一个老段子《我这一辈子》,老洪听了几百遍了,两个青年在台上说,老洪闭着眼睛,脑补郭德纲亲自演绎的画面。正听到高兴处,老洪被人杵了一下子,立刻睁眼:“什么事?”是旁边的青年,青年一脸搞不懂的样子看着他,说:“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旁边人听相声都在乐,你怎么哭了?”我哭了?老洪有些吃惊,我没哭啊,可他一摸眼眶,满手的湿。我听相声怎么就听哭了呢?老洪赶紧解释,这两天上火,眼睛干,这眼泪都是乐出来的。

老洪不想听了,没意思,起身,过森林一样迈过一排腿,从剧场出口出去。

天已经黑了,老洪看了看点,八点了,他得回去了。

老洪进门的时候,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老婆和女儿都回来了,见他没做饭,一定不高兴。当然老洪前几天就想好了理由,说是单位有急事,让他去车站送一个老客户。但老洪走进屋里的时候,看见小红正在跟一个黄头发青年翻箱子,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黄头发青年一回身,老洪认出来,是他刚上大学的小舅子小水。

来了,老洪说。

小水从箱子里举起一摞书来,说:“我靠,姐夫,真没想到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洪头皮一紧,他记起小宋曾给过自己一些《男人装》杂志,自己看完塞箱子底了,这要是被他翻出来……正担心着,小水大声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姐夫你竟然还喜欢小四。”

老洪一愣:“谁是小四?”“郭敬明啊,”小水说,“别抵赖了,你看看,这不是郭敬明的书吗,从第一本《幻城》一直到他的杂志。这上面还写着字呢,叫什么:小四,我崇拜你,哈哈哈哈。”

老洪哦了一声,又去了厕所。坐在马桶上,老洪想起来了,高中的时候,自己确实很迷恋郭敬明,他的书每本都看了好几遍,上了大学还看过一段时间,毕业后不再看了。往事不堪回首,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老洪想。

这天晚上,一切照旧,但老洪心里有深深的失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靠去听郭德纲的相声这个美好的想法支撑下去的,现在这个愿望变味地实现了,他却开始不知所措。晚上睡觉的时候,女儿拿了一板创可贴给他。他说,干吗?女儿说,爸爸,你手上早晨烫的地方,贴上就好了。老洪说,是妈妈让你来的吗?小红摇摇头,说我自己来的。老洪心里一酸,想自己还是有牵挂的。小红给老洪的手贴上创可贴。老洪说红,晚上爸爸陪你一起睡,好不好?小红说不好。老洪说为什么。小红说,我有小熊维尼。小熊维尼是她最喜欢的玩具。老洪笑了一下,说那你再给爸爸一块创可贴吧。小红又撕下一块创可贴递过去,说,你还有哪儿烫了吗?老洪说,是啊是啊。老洪掀开衬衫,把创可贴贴在了心口上,说,爸爸这里有点不舒服,贴一下。小红说,哦,爸爸你是老了吗?老洪说老了?小红说,就是呀,妈妈说外公心脏不好,就是因为老了,人老了心脏就不好了。

老洪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说快去睡吧,小熊维尼等着急了。

女儿亲了一下他的脸,走了。

老洪去揭贴在胸口的创可贴,这不过是跟孩子开的一个小玩笑。老洪一使劲,疼得叫了一声,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心脏内部,被连带着扯走了。撕心裂肺,然后就彻底空了,轻了。从这天起,老洪再也不做美梦了,老洪甚至不做梦了。

一周后,老洪跪在了家里的地板上。

老洪被小宋忽悠了,小宋说今年过节费发三百,多了一百。可实际上还是只发了二百,小宋直接扣掉了老洪借他的一百,老洪只有拿着一百块钱给老婆交差。老婆自然不干。而且,老洪内裤上那个藏私房钱的兜也被老婆发现了。

小路骂他:“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小三?”

老洪冷笑一下:“我自己都没钱花,还养小三?”

小路说:“被一个富婆包了,也没准。”

老洪说:“我倒是想。”

老洪跪了半夜,心里觉得好没意思,就起来,坐到电脑前,给单位的每个同事发了条消息,说的是小宋和小刘的事。老洪觉得小宋太不地道了,他想报复他一下。

第二天上班,老洪看见小刘哭着从领导办公室出来,他又去找小宋,小宋干脆没来,以后再也没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洪想;纸终究包不住火,老洪想;兔子尾巴长不了,老洪想。

一个月后,老洪在晚上加班回去的路上,被人捅了一刀,正捅在心脏上,送到医院不久就没气了。行凶者没抓到,但单位都传言,不是小宋,就是小刘,或者小刘的老公。得知老洪被杀,小路一直没哭,她脑子里都是警察介绍情况说的一句话:“毫无抵抗。”警察说,根据现场的情况看,老洪一点都没反抗,甚至还很配合。小路骂他,这么大个人,竟然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窝囊。在医院里,小红拿着创可贴,要往爸爸的伤口上贴,说贴了爸爸就好了。小路说没用的。女儿还要贴,小路就发火了,冲女儿吼了几声。

小路他们把老洪送去火葬场的时候,小水说:姐,你说我姐夫,怎么就从一个郭敬明的粉丝,成了郭德纲的粉丝的,这才几年啊,老得。小路不说话,眼睛肿得像个充满气的鱼鳔,一个人不哭,眼睛也可能肿起来。

到了火葬场,他们交了钱填表,工作人员说现在是绿色火化,你们可以在电脑屏幕上看着火化炉的情况。小路吓了一跳,说我们不看了。工作人员说,看看吧,别到时候说我们随便拿点炉灰糊弄你们。工作人员打开了电脑,炉子里的火几乎要从显示屏里烧出来。小路想不看,可是眼睛就是挪不动,她看见老洪被送进了炉子。小路突然想起那天早餐,老洪手上的那块烫伤。工作人员突然咦了一声,然后扭动了一个什么按钮,炉子里的火大了许多,可是老洪好像还是很不情愿燃烧,像一块被雨淋湿的木头。工作人员跟另一个人说了句话,老洪被从炉子里撤出来,然后有一个喷头哧哧地往他身上喷了些液体,又被推进了炉子里。

这回老洪欢快地燃烧了,火焰是亮红色,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毫无节奏的快板声。工作人员说好了,然后关掉了电脑屏幕,转头让小路再补交五十块钱的汽油钱。小路问:凭什么?工作人员说,凭什么?我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尸体,怎么烧都不着,只能在他身上多淋了一斤汽油,很少有这种情况。小路说你们往他身上淋汽油了?工作人员说,淋了,以防万一还多加了半斤,你们得补钱。小路突然掉了眼泪,说,他最讨厌汽油味了,一闻就吐。

小路号啕大哭,哭得快上不来气了。

小水安抚了半天,小路不哭了,却开始不停打嗝,对面的工作人员本能地捂了捂鼻子。

补钱吧,工作人员说,交完钱我才能把你老公给你。

小水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工作人员。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用袋子装了一小撮骨灰给小路。

小路掂了掂:就……呃……这么点?

工作人员说:是不太多,老人嘛,骨头轻。

小路说:什么老……呃……人,我丈夫才三十多,他可是有一百……呃……六十多斤呢。

工作人员一愣,说:是吗,三十多?魂儿老了也一样,烧起来像八十多岁的人,干巴巴的,一点油水都没有,像烧一团铁丝。

小路把老洪装在准备好的盒子里,抱着往外走,边走边说:老洪……呃,你走好,反正活到八十岁,也还是一……呃……样,人家说了,你现在就像八十多的。

小路的嗝打了一路。

换灵记

雅阁十五岁时醍醐灌顶,躺在稻田埂上,从乌云层层的空中落下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诗,从此之后,不论吃饭、睡觉、走路,还是与别人聊天、插秧、收割,甚至是在吭哧吭哧拉大便的时候,都会有精彩绝伦的诗句从四面八方钻进他脑海里。毫无疑问且毫无道理,雅阁成了一个天才诗人。

十八岁的雅阁考上了大学中文系,但他不耐烦听所有老师的课,在雅阁看来,他们全部不懂文学不懂诗,所有作为都只是用汗牛充栋的文字和聒噪在侮辱神圣的诗歌。雅阁在他们的课堂上神飞天外,奋笔疾书,写了若干诗句。

十九岁时雅阁的诗被人挖掘出来,并很快获得某著名诗歌奖,半年后国内最好的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稻田里的雅阁》,轰动了好一阵子。

二十岁的雅阁感到诗情更为充盈,似乎给他一支笔、一沓纸,他就能无限地写下去。雅阁已经超越了技巧和传统,他的写作完全是灵魂式的,你和雅阁面对面坐着,不能看他的黑眼仁,因为你一看,那儿就深不见底。

然而就在这一年,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发生了,雅阁爱上了学校门口一个卖服装的姑娘。姑娘叫夏华,但雅阁觉得这个名字毫无诗意,配不上她淳朴的魅力和音乐般的声音,他只称呼她夏笙。夏笙成了雅阁的灵感代言人,只要一想到这个可人的姑娘,雅阁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水色充盈,仿佛泽国。于是他的诗风变得柔美而多情,每一句都能让少女怀春,少年动心。自然,这期间也有因为上课或其他事情造成夏笙不能如约出现在雅阁面前的时候,雅阁所感受到痛彻心扉的苦痛,一样在他的诗里,埋成字句里的针尖。

雅阁和夏笙的恋情,一时间成为这所学校的爆炸新闻,天纵诗情的才子雅阁和遥远南方农村的姑娘夏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们在最初的意外和惊叹之余,均在各种场合点头承认:确实只有这样的爱情,才配得上诗人雅阁。难道你希望雅阁去找一个艺术系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女学生?难道你希望雅阁去找一个数学系戴着眼镜、面无表情的女学生?难道你希望雅阁去找一个比他大十几二十岁、饱满丰腴的成功女人?不,没人这么想,诗人雅阁必须走诗人雅阁的路。

在二十一岁的7月到来之前,雅阁每天过的都是诗一般的生活:清晨的吟诵;白日酣眠或坐在夏笙服装店的柜台前看各色人物;傍晚在教室角落里涂涂抹抹。雅阁走在校园里,迎面的学生们都会指指点点,说看哪,这就是诗人雅阁。对此,雅阁既不感到欣喜,也不感到厌烦,在他若干年承自上帝的深刻思索之中,在对诗歌内在的无限探索之中,雅阁已经具备了前世诸多伟大诗人所有的悲悯之心,他常会在心里默念“怜我世人”之类的话。雅阁相信,世界上的万物都各有各的归途,他的任务就是把诗写好,留给成千上万懵懵懂懂、蝇营狗苟的人们。

有一天夏笙情绪低落,梨花带雨,可以说是我见犹怜,更何况多愁善感的诗人雅阁呢?于是雅阁买了她最喜欢吃的鸭脖子和冰激凌,但夏笙并没有往日的雀跃,孤坐在柜台后。雅阁沉闷极了,他发现这样的时刻,竟没有一句诗能安慰到夏笙。最后,夏笙终于告诉他,房租又涨了,小服装店每日进项不多,恐怕即将倒闭。对于生存上的事情,雅阁只知道那些最本质的真理,面对困境无任何实质的办法,于是一种个体情感之外的郁闷、无助和痛苦涌上心头,这与从前雅阁所体味的大悲大痛不一样,它简单、琐碎、平常,却又无处不在,像极了内心深处被跳蚤咬了一个大包,痒却没法抓挠。雅阁回到他的常途,坐下来,抽出纸,写下一堆苦难的诗句,这些诗句可谓力透纸背。写完了,雅阁的内心得到舒展,觉得满意,便高声朗诵起来。他想,这些诗对他有用,对同是人类的夏笙也应该有用。夏笙看着他,皱着眉头,听着他饱含深情的朗读,她的表情变成了愤怒,起身扯过这些诗撕碎了:你写的这些有什么用呢?能当饭吃吗?能当钱花吗?

对此雅阁先是感到不解,继而很愤懑,他很奇怪一向出污泥而不染的夏笙对诗歌如此粗暴,并且说出这等世俗的话。雅阁无言了一会儿,觉得现实和现实有了一定的错乱,而这错乱竟然再一次让他没有一句诗能够形容。

夏笙止住了哭泣,说:“雅阁,我朋友给我出了一个主意。”

雅阁抬起头,看着夏笙。“我朋友说,你在学校里好有名气,全校学生都晓得你,知道你是诗人,你明白吗?”

雅阁眨了眨眼睛,他等夏笙说下去,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完全不知道夏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能在学校里帮我做下宣传,或者是,我卖一件衣服,就送给他一本你的诗集,会不会更好?”

雅阁不再眨眼睛,而是把眼睛睁得很大,他只是惊讶,而且很快这惊讶变成了惊恐:“你是把我的诗集当作了一袋洗衣粉吗?”“不,没有,不是那样的。”夏笙说,“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雅阁因紧张而扩展的身体突然松懈下来,各种骨节、韧带、肌肉、皮肤都松懈了,原来看起来略显高大的雅阁缩成了一个干干瘦瘦的小人儿,嘴里喃喃着:“爱,自然,我自然爱你。”从来都一往无前的雅阁发现,原来那个圆圆的完整的世界扭曲分裂了,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悖论旋涡里:他已经习惯夏笙作为灵感,夏笙却要他背弃诗。必须要做出选择,天纵奇才的雅阁甚至在脑海里寻找了其他诗人的句子,但古往今来的一切诗歌,包括那些最伟大的诗句,仍然没有一个字能解释他当下的困境,没有一句话能安慰他的心情。这时候,依然是他的灵感夏笙解救了他。“亲爱的雅阁,其实,是这样的,我们卖你的诗集,有人买了你的诗集,就送他一件衣服。”

雅阁立刻觉得豁然开朗,不是尘世令他堕落,而是他赋予那些吊带、牛仔、涤纶、亚麻以诗意,人们将穿着他的诗句行走在大街上,无数精雕细刻的词语噼里啪啦落在地上,也许它们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呢?也许有个孩子捡起来,并且带到梦里呢?

雅阁的心,获得了充足的血液,他又膨胀成原来的体格,抱起夏笙,狠狠地亲吻她的嘴,她的颈,她的胳膊,她的坚挺的胸脯。“我爱你,我的灵感。”

这个夏天雅阁勉强毕业了。其实他有好几科都不及格,文学院一位老诗人爱其才华,亲自拜访了教务处处长及分管教学的副校长,让雅阁拿到了硬壳毕业证和学位证。这令人欣喜,但遗憾的是即使赠送诗集,夏笙的服装生意也没有好起来。如诸位所知,网店早已经星火燎原了,常有学生到夏笙的店里来试穿,记住牌子、型号去淘宝买便宜货。至于从出版社库房拉来的五百册《稻田里的雅阁》,被当成了纸做的砖头,一摞一摞垒成了一个简易的试衣间。试衣间刚刚搭建成的那天,雅阁很兴奋,他想:从此以后他的诗集将会和前来买衣服的顾客们裸裎相见、彼此亲密无间了。他们会在套上一件T恤或者牛仔裤的同时,看到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稻田里的雅阁》;他们或许会吟诵出一两句雅阁的诗,啊,哪怕是想起一两句其他人的诗,也是一种有意义的事情。

最初的几个月,雅阁没能找到一份工作,只是在夏笙的小店里,帮忙折叠衣服,打扫卫生,或者端坐在那儿,用单纯而深邃的眸子看来来往往的人。夜晚来临,他们会锁上小店的门,一前一后走进胡同不远处的成都小吃店,每人吃一碗酸辣粉或担担面,然后再一前一后往胡同深处走,绕过无数院落,在夏笙十平方米的地下室隔间单人床上睡觉,偶尔做一次爱。

说起做爱,雅阁感到无限委屈。在第一次来临之前他耽于幻想,以为那必将是他一生所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他甚至为此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写诗,不但没写,连想都没有想。雅阁企图通过高潮来临的美妙感觉,让自己的诗冲上新的高峰。可事实是,夏笙的羞怯、拒绝、疼痛以及叫喊,搞得他烦躁不已,只有床单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让雅阁找到了一点激动人心的神秘感。他光着干瘦的屁股蹦下床,找到纸笔,要记下心里仅有的那点突如其来的灵感,但是他一个字也写不出,完全写不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点灵感在自己抖了几下的鸡巴上变成几滴白色黏稠液体,拉成了长条,掉在又黑又湿的水泥地上。雅阁扔掉纸笔,干号了一声,瘫倒在地上。

然而渐渐地,夏笙从这种运动中找到了享受,会在身体不是很累的时候主动要求雅阁来满足她。“老孙,到我的身上来找找灵感嘛!”

夏笙不再喊他亲爱的雅阁,而是直接称呼他老孙,她默默地要用所有的细节把他规划成自己的丈夫一类的角色。雅阁装作没听见,在那儿捣鼓一个永远转不快的二手电扇。他是雅阁,不是老孙。老孙可以是任何人,但不是他。相持到最后,总是以雅阁的失败而告终,夏笙已经完全掌握了他的软肋。她脱光衣服,把自己袒露给他,然后捡起一本他的诗集来随便朗读几句,雅阁那个天命所归的鸡巴就立刻变成一杆长枪了。荷尔蒙的刺激,让雅阁感受到和写诗同样的快感,他需要释放,于是就又趴在了夏笙的肚皮上。当然,也有的时候,夏笙朗读了十几页,雅阁还是软趴趴的,丝毫没有精神,这时候夏笙便很不耐烦,说:“你还能干些啥?挣不来钱,也干不了事?”“我会写诗。”雅阁会反驳道。“你写,你写,你写。”夏笙连珠炮般回击他。雅阁不语,确实,在他心里是酝酿着一首伟大的长诗的,现在还不是动笔的时候,至于什么时候合适,要看上帝的安排,他也说不准。

雅阁于是爱起酒来,每餐都要喝一瓶最便宜的啤酒,喝完便会双眼放光,站在天桥上高声朗诵多年前的美妙诗句,或者对着过往的行人高喊:“你们要知道,一个伟大的诗人,毕生都在等待一首伟大的诗。我已经看见了,我看见它若隐若现,在空中飘扬,很快我就会完成它,你们就等着震撼颤抖吧。”

人们最初是惊诧,继而嬉笑,最后习惯了雅阁成为天桥上的一道风景。

9月末的时候,小店租约到期,夏笙清点了所有衣服,低价销售出去,带着多年积攒的三万块和一个疯傻样的雅阁,离开北京往南方去了。她想回到家乡的小县城,用这笔钱开一个小店,那儿生存起来要容易些;她也想顺便带雅阁去见见父母,甚至就直接把婚结了。

夏笙的家,在一个偏僻的江南水村,四季都是绿色,清晨湿漉漉的。第一次到南方来的雅阁,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人背着竹篓子卖河虾、卖菜,他会跑上去趴在篓子边上仔仔细细地看,边看边啧啧赞叹。水田附近的河里,有小孩骑在牛背上吆喝,他也站在岸上与之应和。雅阁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的方言,但他从那些安然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人生,或者是诗意。虽然雅阁也生长在多水的地区,也种水稻,也在夏日里洪水滔天,但他并不知这世界上的水与水是截然不同的。这时候,夏笙觉得雅阁像个好奇的婴孩,她则是那个带着孩子郊游的母亲。

他们到了夏笙家,见过她又瘦又小的衰老的父母。雅阁坐在小竹凳上,不眨眼地看夏笙的妈妈剥蚕豆,一颗一颗地数着。老太太问了他一句话,他听不明白,夏笙解释给他说,是问他做什么的。

诗人,雅阁说,我是写诗的。

老太太非常吃惊,嘟囔了几句话,冲夏笙喊叫起来。

夏笙哈哈笑了,说:是写诗的,不是赶尸的。

老太太复又恢复平静,一颗接一颗地剥蚕豆,过一会儿又问:写诗是做什么的?

雅阁没听清这些词语,但他猜到了老太太的意思,便用手比画写字的样子:写诗就是写字,写一些非常特别的字,让它们组成奇妙的句子,表达丰富的意思。

老太太把剥好的蚕豆倾倒在一个铝盆里,装满水,淡绿色的豆子在盆子里便如同一颗颗绿色的鹅卵石,安静地躺在那儿。“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写……诗……”老太太嘟囔说。

又一会儿,雅阁已经和水边几只鸭子玩了起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他念起古老而单纯的诗。

那不是鹅,夏笙说,那是鸭子。

我知道,雅阁说,可我觉得它们很认同当鹅,一些特别的鹅。

雅阁没有注意到,夏笙的父亲面孔一直板板的,两只豆子般大小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他嘴里叼着褐色的烟袋,不停地吸着烟,那烟像是没有止境似的从他鼻孔里喷出来,烟丝在烟袋锅子里滋滋燃烧着。雅阁从中听到了呻吟一样的声音。

晚饭后雅阁困极了,躺在堂屋的竹席子上就睡着了。他裸着上身,身体瘦得能看见一根根肋骨,像饭店里煮熟又风干的羊排。老太太悄无声息地从里屋走出来,在屋角划着火柴,点燃了一把半干的艾蒿,很快那种艾蒿的香味就飘荡在屋子里,蚊虫都被这味道驱散。“这孩子脑袋里有个怪物,把身体都吸干了,看瘦的。”

雅阁是被压低的争吵声弄醒的。他听见里屋夏笙急切切的声音,还有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想来是夏笙父亲。他听得出两人在争吵,而后夏笙哭起来。很快,里面乒乒乓乓有东西从高处落下,夏笙红着眼睛拖着下午才拖回来的皮箱出来,拉住雅阁的胳膊。

雅阁就跟着她往外走。老太太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但他们刚出门,雅阁的父亲便关上了门,还能听见门闩闩上的吧嗒声。“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夏笙冲着屋子喊。

雅阁完完整整地听懂了这句话,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说不出,只能跟着哭哭啼啼的夏笙在月亮下往外走,路过了池塘和水田,来到通往县城的较为宽阔的土路上,夏笙大声地哭了起来。

雅阁看着月亮、夜晚和哭泣的夏笙,忽然间觉得自己将要写的那首伟大的诗,就在咫尺之间了,仅仅隔着一层淡薄如纸样的夜色。

我要写点什么,他说。夏笙没有理他。

给我纸和笔,他说,我要写诗,快给我。

夏笙愤恨地把包扔给他,说你写吧你写吧,快写你的诗吧,我就去嫁给那个娃娃亲算了,一万块钱,卖得真值。

雅阁完全没有注意到夏笙话里的信息。他翻检包裹,找出纸笔来要写下什么。可是他发现,整首诗,上千上万句诗就在胸膛里装着,但就是没法写下一个字。雅阁难过至极,他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夏笙没有在县城开小店,她要离家远一些,到了省城,还是卖服装。夏笙的小店,开在省城郊区的一条街上,虽然是郊区,但这儿是交通要道,若干年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繁荣圈,有各种各样的商店。而且省城的触角,总是悄然就延伸了过来,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一批又一批的灰色的毛坯楼立了起来。从这儿再往外五六里,是省城最大的火葬场,而我们的天才诗人雅阁,就在那儿上班。

雅阁在火葬场里做最有技术也最没技术的工作:按钮。他的全部工作只是按一个红色按钮。有人死了,拉到火葬场,装在铁匣子送进火葬炉,然后有人通知开始,雅阁就按下红色的按钮,有人说可以了,他再按一下,一具具肉体就变成了灰烬。每当手指伸向那个红色按钮的时候,他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在为天上和地下开电梯,一次次将人送到天上一样。

总有什么事奇奇怪怪不对劲,他想,总有什么。

是的,让雅阁最难过的是夏笙即将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而他们还住在一个破旧的六平方米的平房里。每一天雅阁从家里出来,都要经过常年漫着污水和泥垢的一百米路途,那儿,有的是鸭子粪、塑料袋、水瓶子、破布,总是散发着腐朽的臭味。

我们的孩子就要在这里玩耍了,雅阁,我们可怜的孩子。夏笙哭喊着。

雅阁不免生出悲哀,想起自己童年时躺卧的浩渺的稻田,想起星空,而自己的儿子只能在这个地方的泥水里滚动。夏笙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脸上生出很多妊娠斑,头发染成了黄褐色,而且因为怀孕而变得肥胖,甚至是臃肿。她总是坐在小服装店柜台里的大大的竹椅子上,每站起来一次,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后来,便任凭顾客自己去挑拣衣服,自己去试穿,她只管收钱。炎热的夏天闷热极了,头顶的小电扇只是把这边的热气吹到那边而已。夏笙常常瞌睡,会做一点梦,梦到自己在京城学校旁边开小店的日子,梦见雅阁瞪着两只大眼睛看自己。而这些梦的结束,总是缘于一声巨响,每一次都是,夏笙不知道它来自哪儿。

雅阁似乎忘记了他的诗,走在去往火葬场的路上,他脑海里一直填满夏笙肥硕的身体和气球一样的肚子,他总是担心她的肚子会突然间爆掉,血肉横飞。雅阁继续喝酒,而且学会了吸烟,牙齿已经积累了一层烟垢。搬到这里后,他们连买牙膏的钱也省下了。夏笙在攒钱,她知道养活一个孩子需要多大的花费,所以拼命压缩家中的各种开销。而雅阁的烟酒,却都是一种瘾,他经常从邻居和同事那儿借了钱去买来,久而久之,他所熟识的每个人都成了他的债主。雅阁走路不再看天上,他盯着脚下,这样是安全的,即使有认识的人走过来,如果不叫他,雅阁便假装没看见。然而债主总会叫住他,说:“火葬场的雅阁,你欠我的钱,该还了,再不还,我就要去找你家婆娘了。”雅阁就会像被电击一样跳很高,说:“不不不,求你千万别去找她,我一定还给你。”说还,他却永远也没有准日子。一旦这事情到了夏笙那儿,她的拳头便像一首巨大的组诗那样,一拳接一拳地擂在雅阁身上;她会默然一个小时不说一个字,之后一个小时无声地流泪,然后号哭一个小时,再然后就把雅阁坐在屁股底下。

有几次,雅阁被打了之后,一个人跑到火葬场去,想偷偷钻到那个大铁匣子里,把自己烧掉算了。可是他躺在那儿,没有人能帮他按红色的按钮,雅阁分身乏术。

一整天的嘶喊后,夏笙的胯下滚出两个血色的肉球,她诞下了各六斤重的两个孩子,双胞胎,都是男孩。在之前,夏笙找人在平房的窗子下搭了个小厦子,能放一张床和窄窄的一条桌子,这就成了他们养育婴儿的地方。这一日,雅阁是在惊恐和欣喜中度过的,他惊恐于夏笙杀猪般的叫喊。诗人雅阁从来不晓得,女人生孩子时会这么恐怖,他以为人会像牛马一样,自然而然地就生下来了。他还惊恐于那两个血色的肉球,最开始,雅阁以为妻子生下了两个怪胎。等人把婴孩擦洗干净,露出小而模糊的鼻子眼睛时,他才笑起来。就是在这一刻,雅阁脑海里此前所有的人生场景飞快地过了一遍,他看到了那个伟大的和失败的家伙——猥琐、蜡黄、惊恐——感到羞耻极了。雅阁再走起路来,就觉得肩膀沉甸甸,每头都像是压着一个人。

雅阁找火葬场的领导,他说:我有孩子了,我不想按按钮了。

那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雅阁?

我想去整理遗容呀,雅阁说。无论如何,他知道那是整个火葬场最赚钱的工种。

领导笑了,说不,雅阁,我不能让一个诗人去给死者整理遗容。

雅阁看着领导,领导也看着他,最后诗人雅阁的目光还是退缩了。

老子不干了,雅阁说,老子再也不按按钮了。

但是诗人雅阁,火葬场的按钮工雅阁,临走时生出了愤懑,他拿走了五个可以像套娃那样依次装起来的骨灰盒,最漂亮的那种。火葬场外面,也有一些售卖花圈、寿衣、骨灰盒的小店,雅阁把五个骨灰盒卖了五百元,去到商店里买了奶粉、鸡蛋、红枣,回家给夏笙煮了红枣粥。也许是生孩子时夏笙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或者那两个小小肉体带走了她身体里的所有戾气和怨气,夏笙脸色苍白但面容安详,半躺在刚刚换过新床单的床上,两只臂弯都有一个包裹着的婴孩熟睡。

夏笙第一次安然地睡着了,诗人雅阁终于成为丈夫雅阁,很快又变成犯人雅阁。

他偷走五个骨灰盒的过程,被监控录像完整地记录。这一天傍晚,公安局的人铐走了雅阁,他被判了六个月有期徒刑,后来火葬场的领导说了情,改为三个月。不管怎样,我们的诗人雅阁要到监狱里去了。有意思的是,省城监狱和火葬场相隔并不遥远,雅阁在每天望风时常常能看见远处天空升腾起的淡灰色烟雾。

那是火葬场的烟,雅阁说,只要我一按按钮,装在铁匣子里的人就会被推进炼人炉里,几分钟就烧成灰了。狱友们津津有味地听雅阁说他的按钮,说那种上千度的高温所带来的奇特感受。在这儿,没有人晓得他曾经是个诗人,人们只知道他有一个老婆,一对双胞胎,他为了给双胞胎买奶粉而偷骨灰盒,进了监狱。雅阁被看作是顾家的好男人,狱友们极为敬佩,所以也并不欺负他。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雅阁还是会有一种超越众人的孤独,牢房里那巴掌大的一小块天窗外,是深深远远的天,那儿再也没有美妙的诗句掉下来了。可是雅阁心里藏着的那首伟大的诗,却依然若隐若现,他抓不住,只好苦笑:现在,伟大的诗还有什么用呢?如果有人要,我宁愿拿我所有的诗才去交换一份好生活。

第九十天的夜,最后一夜,雅阁看着天窗,又自语起了这句话。“你真的愿意?”突然有一个声音从牢房深处跳出来。

雅阁吓了一跳:“我愿意啊,我想过好日子。”“你别忘了,你心里那首伟大的诗,一旦你把它写出来,很可能会轰动世界,让你功成名就。”“它是伟大的诗,没错,我想是的,但是现在我愿意拿它来交换。”“这样,”那个声音说,“明天你走出监狱大门时,遇见的第一个人,就说:我们交换吧。你说了,你的全部诗才都会归他所有,而他所有的生存的智慧,将全部赋予你。”

雅阁笑了,这只是一个神秘的笑话嘛,难道人的灵魂是可以互换的?诗人雅阁失去了相信神秘力量的可能,他的眼里只看见躺在床上的妻子和儿女。

第二天的上午十点钟,雅阁带着小小的包裹走出了监狱大门,外面空空荡荡,没有人来接他,也没有昨晚声音所说的可以互换灵魂的人,雅阁有些失望。突然有一阵轰鸣声,一辆汽车从远处开过来了,汽车停在雅阁不远处,下来荷枪实弹的押解人员。然后车上走下一个穿着西装的人,他抬起头,雅阁不禁低声惊呼了一下,这个人,不就是他大学时的同学涪城吗?那个最聪明、最能干的人?他们走了个对脸,互相看着,他已经完全认不出雅阁了,但是即将错过的一刹那,雅阁说:我们互换吧。两个人随后觉得有什么从身体里消失,又有一种其他的东西钻进来,涪城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瘦子,冷笑了一下,走了。

已经过了冬日,过了春节了。雅阁回到家,门锁着,从窗子里窥进去,只见一切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木板制作的简易婴儿摇篮摆在小房间的床上,长条桌上面奶粉、奶瓶、暖水瓶挤得满满当当。没有我的三个月,他们娘仨过得还挺好,雅阁想着,略有些失望。有一阵湿润发凉的冷风从院子拐角处吹过来,雅阁闻到一股骚味,抬头时,脸被这种浓重的味道整个遮住。就在窗前,他急匆匆并未注意到一条细绳上晾满了花花绿绿的尿布,雅阁依稀辨认得出,这其中有自己衣服撕碎缝补的影子。他知道,这味道是他的孩子的,便将尿布捂在脸上,拼命吸了几口气。

雅阁很饿,但是他打不开门上的锁,将包裹放下,出院子去夏笙的小店。几步路之后,雅阁惊奇地发现,原来那条泥泞的水路没有了,地上铺了密密实实的碎砖头,砖虽然是碎的,却平整,自带某种花纹。而那条小街,竟然比他进监狱前要显得宽阔,两边的各种杂货店商店也更为干净整洁起来。雅阁清楚,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这儿一定发生了某些变化。

远远地,雅阁看见夏笙坐在小店里,身材还是偏胖,但已经恢复了几分当年的容貌。夏笙的身旁,有两个粉红色的婴儿坐在筐一样的坐垫里。他们也看见了他,但并不认识。

走进来的雅阁让夏笙吃了一惊,她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个丈夫。

你来了,很长一段沉默后,夏笙说。

雅阁点了点头,就蹲下去看自己的两个孩子。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本能地要用什么去形容眼前的天使般的婴儿,但这念头转瞬即逝了,他只是亲着他们,像极了一个得意的、成熟的父亲。

几个月来,这儿的确在被改变着:又有几栋楼开始建设,而最初盖起来那些楼房,人陆陆续续住了进去,这条街便渐渐成了人们的消费处。有人从建筑工地捡了许多碎砖,铺上了那条污水路,各家商店生意好起来,就换门换窗,装上夜晚也能闪亮的灯箱。夏笙的衣服卖得也比之前好,又有两个孩子在店里,就常有很多女子,因为喜欢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买了衣服回去。

这时有客人进店,夏笙要站起来,但雅阁已经迎了上去,说:“美女,今天看什么衣服?”

夏笙愣在欲起未起的动作里,她无法相信这是当初的诗人雅阁。雅阁浑然不觉,像一个干了三五年的成熟导购那样,给人介绍起店里的服装来。客人试穿,满意,砍价,退让,成交,收钱……雅阁最后将一百二十元递给仍在发愣的夏笙。

你是不是在监狱里被人打坏了脑子?夏笙说。

雅阁不说话,开始整理衣服,有一些挂着的拿下来,有一些叠着的打开挂上去,他改动了所有价签,每件衣服的价钱都提高了三分之一左右。夏笙明白过来,雅阁刚刚卖出去的那件衣服,平时顶多卖一百元,而他卖了一百二十元。

一个月后,雅阁全面掌管了服装店;两个月后,他们盘下了隔壁的杂货铺,店面扩大了一倍;半年后,雅阁的服装店开到了靠近省城的四环。之后,他又给夏笙开了一家小的首饰店,而首饰店也很快扩大了营业。时间仅仅过去两年,雅阁住进了一百平方米的楼房,有了两家服装店、两家首饰店。不知道为什么,他做什么都赚钱,都有人光顾。不仅仅是生意,雅阁似乎获得了一种神秘的能力,他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并在这种关系网里游来游去;他开始出入一些时尚场所,并很快成为红男绿女中的佼佼者。成功的雅阁坚守着自己的原则,从不在外过夜,对夏笙体贴入微,对已经快上幼儿园的双胞胎疼爱有加,不吸烟,不喝酒。他像一颗太阳那样,发着光和热,让万物生长,而自己连一个斑点都没有。

雅阁带着夏笙回了小村,和夏笙的父母和好,给他们盖屋买家电。

然而,在这一切的美好生活里,夏笙感到奇怪和不安。她不知道雅阁何以忽然间变成这样神通广大,觉得他的身体里,丢掉了某种什么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呢?夏笙也说不出。

终于有一天,在孩子们微笑着入睡,夏笙吃完雅阁做的宵夜后,她仿佛不经意间地问道:雅阁,你怎么再也不写诗了?

诗?雅阁对这个词竟然感到些许陌生。

哦,不,没有什么诗这回事,雅阁说,只有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

夏笙朗诵起雅阁大学时写的诗句,这么多年了,她奇怪自己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跳出来,愚钝如夏笙,也发现和感受到了这些诗句的美,但雅阁毫无所觉,他既不为诗感动,更没觉得它们曾是自己的最爱。

很好,他说,诗很好,我们明天一起去幼儿园吧,见见老师,孩子们该是入园的年龄了。

雅阁心底对此清楚无比,他知道那诗是自己写的,也记得起当年的所有事情。而他更记得的是出狱前那个夜晚的神秘声音,是遇见的同学涪城。这一天之后,他悄悄关注了涪城:他不知道,涪城被捕一年后出狱了,开始写诗,现在已经是全国最著名的诗人了。雅阁从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长发,白净的脸,深幽的眸子。雅阁恍惚间如在梦里,他觉得涪城看起来眼熟之极。报纸上说,诗人涪城数年来都在创作一首长诗,他已经写了一千多行了,就在今年的夏季他将完成并出版。仅仅是一千行里最早发表的那部分,已经让全国甚至全世界的诗人为之惊叹,人们相信,近百年来最伟大的诗作即将诞生。杂志上的评论文章,在写到涪城的时候,偶尔会提到涪城曾经的同学,曾经的天才诗人雅阁。他们说,雅阁浪费了他的天才,而涪城的诗在许多地方与雅阁早年的诗一脉相承。

雅阁有一种焦虑,他期待涪城那首诗写出来,又害怕他写出来。他开始相信,那一天的一句话,真的互换了他们之间的“灵”,把他的诗才全部给了涪城,而把涪城的全部生存智慧给了自己。

雅阁的生意和生活,永远是向上的,有时候美好得让他难以相信。这种虚幻感进到雅阁的内心里,慢慢地,竟重新滋生出一种痛苦来。雅阁飘在美好生活和未来的空中,失重,永远是失重,他的脚仿佛不存在了。

涪城的长诗《灵》终于出版了,它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伟大。雅阁收到一个包裹,打开后竟是涪城的诗《灵》,扉页上写着一句话:我的,也是你的。

当时雅阁在一座玻璃大厦的二十三层,他旁若无人,大声读着书里的句子,一个字一个标点都不放过,他觉得那些带着意义和情感的字,像一批走过漫漫征途的部队,分成两排,从他的双眼里往身体内部走,步调整齐,节奏铿锵。

雅阁的眼前,天地旋转,他捧着《灵》重重地摔下了楼。在空中的瞬间,雅阁看见大厦最顶端的玻璃,仿佛小小的天窗,只是外面没有星也没月。雅阁撞在花岗岩大理石地面,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好像有谁在用奇特的语言读诗。

这,是雅阁在人世上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倾听记

你知道,这年头在领导开会的时候请假是多么难,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媳妇在电话里哭喊:“他们把推土机都开来了,他们要把咱们彻底毁了。”带着领导不屑的眼神走出办公楼的会议室,我打了一辆车,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往北静路开。才到路口,就能看见乌泱泱围着的人群,能听见机器马达轰隆隆的声音。“下车!你丫下车!”出租车司机打开车门怒吼。我还想掏钱,他啪的一声关上车门,猛然掉头,后视镜被电线杆刮得粉碎都不顾,开出十几米才停下来,把头伸出车窗:“你们这群傻×,就等着警察抓你们吧。”

我顾不了这些,因为已经听到了一面墙坍塌的声音,也听到我媳妇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一辈子,我从未如此凶悍、英勇,我毫无顾忌地扒开围着看热闹的人,冲进尘烟四起的院子。啊,我想说,当我的手把邻居崔大鹏扯着头发扯开,当我用眼睛瞪着想要谴责我的人,当我踩着谁的屁股往前走时,我感到一种释放的快感,老子装了快四十年孙子了,就让我当会儿爷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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