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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07: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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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少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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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

王羲之试读:

第一章冠礼成矣

王羲之一叶扁舟,携妻儿前往会稽上任。

沿途风光十分秀丽,水中山影如虹。小舟顺波而下,如小鸟轻轻飞行在花雨中。

江水碧。

春山青。

吾心明。

王羲之宽袍大袖站在船头,望两岸繁花被春风一一拂过,如纹帐飘起,绣被波。回看舱中,爱妻正含笑望着他,心中不觉忆起纤绵往事。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祖逖刘琨走后,祖逖刘琨之事详见作者历史小说《东晋风流》。王羲之继续住在山上向卫夫人学习书法。

罗浮山院,鹤影轻飞。

山中日月长,日月山中归。

有时他学倦了,就去山前看农夫耕田,看樵夫打柴,不然就与钓鱼童子同游花溪,捉虾放蝶,无拘无束。

若遇村姑,则与之共话。

非好其美,好其衣也——

此地女子皆善描画绣染,衣纹甚丽,王羲之以之参悟书法,多有所得。

一日,他信步走入山下村庄。

村中犬吠厌厌,日近午矣。

王羲之见村旁稻田如海,好像一张碧绿的大纸铺在大地上,真可悦也。这时一只小麻雀从田中“扑愣”而起……

忽旋飞腾,似在悬肘作书。“它倒先在上面写字了!”王羲之大笑。

田垅上有个老婆婆坐在那里,似乎手中在忙活着什么。王羲之走过去。

老婆婆知有人来,不管,依然忙活。

王羲之轻轻走到跟前一看,哦,老太太在剪纸呢。

王羲之大乐,看她怎么剪。

老婆婆低头剪着,满头银发晃动。王羲之见她的手指干枯如树皮,却又那么灵活,大为感动。

剪着剪着,老婆婆的手指不动了。

她出神地看着远处。

远处是山,近处是田。

田中是农夫与牛儿。

农夫在犁田。

那牛甚壮甚速,“波波”前奔,一路田水四溅。那农夫似乎跟不上步伐,骂骂咧咧挥鞭打牛,有些跌跌碰碰。

犁过处,田泥巴一路开花。

农夫打牛,牛儿跑得更欢了。

牛儿甩尾,那泥巴溅在了农夫衣上。农夫骂牛,一声吆喝停手歇息,左手拭汗,右手扶犁把。足微弓,踏于泥上。

此时日朗,田中泥土闪烁如黄金。

那牛悠然四望,似乎在寻觅青草。

好一幅“耕田图”!

王羲之伴着老婆婆不知不觉已凝望许久。

一人坐,一人立,望去如婆孙。

王羲之正想说什么,那老婆婆这时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纸来,把剪刀一摆,眼睛只管看着眼前的景象,手中不停地“嚓嚓”剪动。那张红纸被丝丝剪开,老婆婆手握剪刀灵活地游走……

手指如枯木。

红纸如铺盖。铺盖,被子。四川方言。

老婆婆越剪越快,手指灵动无比,仿佛鱼儿在游泳。

王羲之见她根本不看手下剪的是什么,只管看着远方手里跟着动,便把远方景象活生生移到了一张纸上,一把剪刀随意挥剪,此中境界何其高也,王羲之非常吃惊。

这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农村老太,但熟能生巧,真可谓“技进乎道矣”!

王羲之当下大悟,心中轻轻吟曰:“心随意动,景成画成。”

那老婆婆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老人家入迷了。

王羲之耐心地看她把一幅活泼泼的“农夫耕田图”剪完了,微笑离去。一位农村老太对景剪纸,不看纸也不看剪刀,手指随意剪动,剪出来的画栩栩如生。这个故事是作者2002年1月31日在北京锦都酒楼吃饭时听唐晓渡老师讲的,今移至书中。

后山那条孽龙久无吟声,想来已被罗浮子镇住。山中云气祥和,一切宁静。王羲之只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看见了异象。

那天下午他一个人正在洞经阁上纳凉,见楼下松林连竹林,苍色连碧色,十分古朴雅致,心中欢喜。

竹林的尽头有些荒草丛,葱绿蒜黄。再远些好像被雾气障住了,朦朦胧胧的,山色恍惚如镜中。

看第一眼时他并没在意。

楼下的另一边是梳海亭,亭中罗浮子与罗浮女史相坐宁静,轻声读经,卫夫人也轻立在旁翻一本书。

王羲之目力甚好,远远望去似乎正是《黄庭经》。道教著名典籍《黄庭经》,为东晋女道士魏华存著。魏华存为中国古代重要的女思想家与女文学家,道教茅山宗上清派祖师,世称“魏夫人”,教门尊称其为“南真”。门人有《魏夫人传》。

王羲之知道师傅喜欢魏夫人(卫夫人当然喜欢魏夫人啦),心中微笑。

传说魏夫人写成《黄庭经》后不久即飞升而去,空余羽衣在床,何等潇洒。

想到这里,王羲之不觉仰望青空。

青空朗朗,天心似为土色。

天上云飞。

云动。

何力使然?

王羲之自然地想到:“动”字即云力也,意思是云中有力推动,古人造字,字字非虚,真何处想来。

吾之书道当如是!必与天道同耳。

望了小会儿,他又把目光漫无目标地移到地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山峰的峰顶。一松如鹤,拍羽轻飞。可能那边风很大。

从远到近,山色渐浓,草木渐清……

一石如龟,掩映在草。

一石如女,抱膝而坐。

远处云山飘渺,似三山近在咫尺。

海外又是何景?

蜃楼中可别有所居?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此句出自屈原《天问》。

王羲之不觉又思飘云中,渐远渐无……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丝轻沉的叹息。

似深穴水响。

似春阳穿冰。

轻轻。

轻轻。

轻轻地一响,却令人好生震动。

动。

云力……

王羲之心中似有感触,不觉收回了目光——

远山退去……

近岭在前……

岩石累累……

草木云蒸霞蔚……

王羲之忽然发现,先前他看到的那片草丛的尽头与草丛对面的岩石连不起来,似乎一下子地表被什么东西隔开了。

那中间仅仅是一片云气吗?

王羲之忽悟:原来那是一处深渊。

继而他想到了那年他去后山误遇孽龙之事,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莫非前面的深渊正是孽龙的居所?

再回看,罗浮女史与卫夫人二仙师已离去,亭中唯余罗浮子一人。

盘身而坐,瞑目颂经。

脸上似有烟气弥漫……

嗯,仙师常来此地,况且洞经阁中多藏奇经,又离深渊不远,想来方便发气镇龙。

若如此,此深渊便是彼深渊了。

刚才的那声轻响,莫非正是龙吟?

但一想又不对了,那年的路他还记得很清楚,印象中是走向了东北处的深山,应该不在此处。

刚才的那声轻响,或是幻听。师父曾说:无视无听,久之自可见色,自可闻声。

——心音也。

想到这里,王羲之笑了。哪儿就那么巧,深渊就在此处呢。

不过此楼我也来过不下几十回了,今天才发现竹林尽头的荒草外还有一处深渊,看来我尽力 未健,还不够明察。

道者当如红日,一切照见。

又当如儿时梦,一切前知。

又当如孕妇,不知胎中之子。(老子曰:“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又曰:“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又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顺众父……”)

又如将死之人,快意辞世。

其中奥妙,虽百万言不足以尽述之。

道者无言,守玄意而映真。

……

正当王羲之心中已确定前面的深渊不是那年去过的深渊时,他看到一只在蝴蝶从一枝山花上向他飞来。

蝶。

花蝶。

花上之蝶。

这种景象每日都有,但王羲之这时却由此忽又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道理——

那蝴蝶是会飞的。

——它当然是会飞的。

先前它伏在花上,花蝶伏花枝,人不知也。

后来它轻轻飞起,翩翩在空,那可就被我看见了。

这太有意思了!

仅仅是它在飞动吗?

庄子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当它飞时,那被飞之物又在做什么?

——蝴蝶飞。

——蝴蝶在飞。

——“蝴蝶在飞”这是可以确定的,那么什么东西被蝴蝶飞呢?

——在飞,说明它有一个载体。那是什么?

——被飞,什么被蝴蝶飞?

——蝴蝶被蝴蝶飞吗?非也。空气被蝴蝶飞吗?非也。空气与蝴蝶各自飞。

——那什么东西被蝴蝶飞呢?

回答了这个问题,才有可能去解决蝴蝶为什么会飞这个问题。

蝴蝶为什么会飞?

它想飞?什么力量使它想飞?

当我想写字时,又是什么力量使我去想?去写?而一个字或一幅字写得好不好又是什么力量使然?

王羲之再次陷入了玄思中。唉,谁能破解第一推动之谜,谁就将独享大美。

庄子曰:“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见《庄子·齐物论》。

王羲之最终明白,刚才的那声轻响就是龙吟。

不是别处龙吟,而就是后山深渊中的那条孽龙在轻声呻吟。

后山深渊非此处深渊。

然而此处深渊即是后山深渊。

何哉?渊底相连也。

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若我不这么反复推想的话,必不能知。

现在我既知其理也,又闻其声也,那么那孽龙是否也知道了我已收到它的信息?

莫非它正要告诉我什么?

那是什么?

眼前蝴蝶已飞走……

山花合蕊,林木垂枝……

深渊之上渐渐云气浓密,若一步踏空,必堕渊底……

山色苍茫,流泉箫音。

回看日落处,云海荡漾。

云海荡漾……

云海荡漾……

云海荡漾如大笔写天书,排排耕去。

一字写下,便成云海。

王羲之并没有把他的心得告诉卫夫人。原因很简单,他不知道怎样说出来。

那就不用说吧,一些事知道就行了。

刚开始时卫夫人每天教王羲之学习书论与临帖。白天临,晚上讲。后来她渐渐发现自己讲的王羲之都懂,于是不再讲书论,只让他临帖。

诸体皆习卫家笔法,同时参习先贤。

楷书临钟繇。钟繇,字元常,汉献帝时人,善铭石书(隶书)、章程书(楷书)、行押书(行书)三体。晋武帝司马炎建国时,曾策定文字,将钟繇、胡昭二人书法定为标准体。

行书临刘德升、胡昭与邯郸淳。刘德升,字君嗣,汉桓灵时人。唐人《书断》载:“(刘德升)以造行书著名。虽已草创,亦丰妍美,风流婉约,独步当时。”钟繇、胡昭皆其弟子。刘德升被后世书家尊为“行书之祖”。邯郸淳亦汉时书家。亦临钟繇。

草书临张芝。张芝,字伯英,汉献帝时人。善草书,师从杜度、崔瑗。是中国第一位草书大成者。

隶书临汉简。亦临蔡邕。蔡邕,三国时人,工篆、隶二体。书家评之曰:“骨气洞达,爽爽有神。”

篆书临秦碑。

甲骨临商墓。

壁书临猿人。壁书,石壁上的简单会意、象形字。

气书临云烟。气书,云气的纹路。

水书临江河。水书,水的纹路。

空书临鸟迹。空书,空气的纹路。

思书临之于大荒也……思书,思维的纹路。

渐渐地卫夫人发现王羲之已把所有能想到的字帖都临遍了,遂命之停习一月,任意在山上游玩。一日,王羲之告之曰:“我观古松如篆,山花如楷,月影如行,荒草如草。”

卫夫人喜极而笑:“孩子,你悟了。”

王羲之似悟非悟……

罗浮子大笑,与女史翩然乘鹤上山,望西北云气氤氲,知葛洪正与胡僧论道,其兴正酣。

卫夫人为少女时,自创书风,妩媚鲜妍而风流大度,实为古今未有之体。

王羲之习之即久,笔沾其意,一日静坐忽思佳人。

心中荒凉如泥中古镜。

久藏无晖。

只因春雨松土,透出万古清光。

乃书《野有蔓草篇》,聊寄遐想。其辞曰:“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字体袅袅如风筝,一丝在手,任风吹去。

第二年夏天,师徒二人辞山而去。

罗浮女史因怕沿途不清静,伴他们到建康。那时也是一叶扁舟,轻轻驶过岭南的浓山翠水,古桥新洲……

船头有一少年,璧立眺望东方云霞。

云霞如潮水,少年侧耳静听波涛。

小船似在霞中流,王羲之心神摇晃,好像有支笔在眼前写来写去,不觉又是淋漓满纸。

王羲之暗读之,觉其文意荒唐,心中失笑。

罗浮女史与卫夫人二人在后舱中,见王羲之已长成一位翩翩少年,都很喜悦。“姐,逸少该行冠礼啦。”古时天子十二岁举行冠礼,士人二十岁举行冠礼。见《礼记·冠义》。冠礼,为童子加冠礼,表示已成人。即成人仪式。“正是。他是癸亥七月十一日生的,关于王羲之的生卒与家世,据清康熙年间修纂的嵊县金庭华堂《王氏族谱》载:“始祖羲之,字逸少,号澹斋,西晋惠帝太安二年癸亥七月十一日生,东晋穆帝升平五年辛酉五月十日卒。”另据《王氏谱》载:“羲之,字逸少,小字阿菟。临川太守、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年五十九卒。”另据近人姜亮夫《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云:王羲之生于晋太安二年,卒于太元四年。(享年七十七岁)。据王羲之学有关学者考证,王羲之生于山东琊临沂都乡南仁里。祖父王正,西晋尚书郎。父王旷,字世宏,曾任淮南太守。另据有关学者考证,王羲之幼愚,在孩提时曾得癫痫病,一两年发作一次。身体很差,不喜欢说话。历史上王羲之五岁即拜卫夫人学书,学书后癫痫渐愈。今年正是二十岁。丞相已叮嘱我多次,一定要在七月前赶回建康举行冠礼。”

罗浮女史一笑:“王家的礼节真大。”“谁说不是呢。可惜逸少的父母……”

谈到这儿,卫夫人不禁叹息。

罗浮女史想,此时北方正是战火纷飞,不知士稚的军队胜负如何?祖逖字士稚。有关祖逖北代及他与罗浮女史二人之间的情事,见《东晋风流》。

卫夫人道:“到了建康,妹不妨多留几日。”

罗浮女史嫣然一笑,黯然一笑:“不了。我要去中原找他。”

卫夫人知道她放心不下祖逖,心中叹息。

船头,王羲之凝视水中山影如虹,食指似在微微点画……

王羲之一回建康,不仅便书名大震。有宿儒评曰:“此子笔意绝尘,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人皆慕之。

主薄阮裕,阮嗣宗之后也,大有竹林遗风,好饮不缀。一日诸名士欢宴,王羲之坐于王导之侧,浅饮深醉,貌甚闲暇。

大将军王敦见王羲之如此风度,大肆赞曰:“汝是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薄!”

阮裕大笑:“王氏三少,今日毕至。老夫当退避三舍。”

满堂欢笑。

有人不慎,酒溢沾裳,暗中摘来席旁时花揉碎敷于衣上,遂见酒痕杂花痕,酒香萦花香。“王氏三少”者:王羲之、王悦、王应。

三少皆年少,各擅风流。

王羲之书绝,王悦棋绝,当时王氏兄弟皆善棋,其中以王导次子王悦为“中兴第一”,王悦事见《晋书》。王应琴绝。

三少皆王导子侄,其外如王籍之、王胡之、王洽、王荟等王家小字辈,也个个都是英才。王氏子弟风流倜傥,潇洒不群,众名士无不羡慕。

独大将军长史、咸亭侯谢鲲亦率子侄谢尚、谢奕、谢万、谢安、谢石、谢铁等人排坐于席,皆温文尔雅,淳淳礼士,大有与王氏子弟风流相抗之意。

席上王羲之与王导、谢鲲、庾亮诸前辈奉礼侍坐,欢饮清谈,深夜始归。

归时明月西坠,月中玉兔之影似在远镜中。

一点芳影,婷婷似梅花。

王谢子弟互相欣赏,往来甚密。王羲之与谢安情逾手足,人皆谓是双璧,乃是今之嵇阮。

二人不常见面,或相逢于梅下,或偶遇于竹间。每饮则醉,每醉则歌。其歌曰:“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歌声清越,若龙吟莲花峰。

莲花峰上莲花十瓣,瓣瓣皆盛开。中有莲花童子坐莲心,畅吸芳蕊。

二人歌时,王应也常常挥琴在侧。

琴声幽。

歌声朗。

琴歌相和,万里山河皆芬芳。

王羲之闻琴,悲嵇康之羽化,悼卫之为仙,思法显之远去,惜祖逖之不归,常是歌声未绝,泪流已满面。

谢安伤之。

庾亮自谓是名士,常到王羲之家中拜访。王羲之不缺礼数,一概以酒待之。

王导私下问:“庾亮有不洁之行,人皆避之,贤侄为何与他来往?”

王羲之曰:“叔父与他是同僚,共秉朝政,我与此人来往非为私也。”

王导见王羲之如此明理,十分高兴,欲举荐为官,王羲之固辞。

庾亮之弟庾翼亦善书,幼时与王羲之齐名。此时见王羲之声名日上,心中十分不平,从荆州寄信给庾亮说:“小儿辈贱家鸡,爱野鹜,皆学逸少书。须吾还,当比之!”

庾亮接信大笑,顾左右曰:“吾弟书法亦不凡也。”

有清客曰:“君弟视逸少为野鹜,可谓知人也。”

众人皆笑——

此时王羲之的书法正在变化中,确实还有几分野气。这也是王羲之本人也颇为苦恼的事情。

如何化野气为仙气?

吾之书道当如祖生之剑道,化无常之乱世为如意之乾坤。

如意乾坤中,一切自然。

但有逸气,无有野气。

若作书,必古朴淡雅,丽极素极,无为而成。

不久庾翼从荆州回建康,第一件事就是问庾亮:“兄处可有王逸少书法?”

庾亮得意:“逸少常寄信给我,你说有没有。”

于是一口气从书案中翻出好几封信来,示庾翼观摩。

庾翼甚藐之,接信一看——

初看无奇。

再看有味。

三看则叹为上品矣。

见王羲之修为已到如此地步,庾翼沉默良久,把王羲之的信一封封赏玩不已。

庾亮见他微微张口,显然是哑了声,当下关心地问:“如何?”

庾翼嘶声道:“甚佳。”

庾亮问:“你比起他来怎样?”

庾翼垂头道:“我不如他。”

意甚怅然。

庾亮笑曰:“那我为弟杀了他。”“不可!”

庾翼把王羲之的字凝视再三,叹息再三,临摹再三。灯底下将墨研浓,提笔作书,寄与王羲之。其词曰:“逸少兄台鉴。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过江狼狈,遂乃亡失,常叹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

言语十分谦逊。

王羲之收信时正在谢安处赏花——

谢安好花也。

见庾翼信至,王羲之请谢安为他展开读。谢安读到“过江狼狈”处,大笑曰:“若当时有我,此君必不狼狈。”

王羲之知道谢安自负,微笑视之。

读毕,谢安曰:“庾翼之意有二,一谓君书似张芝,二谓君书‘焕若神明’,亮彩非常。” 王羲之笑曰:“此人不是外行,知道我学过张芝书道,只是他还不知我的书道已脱张芝之形。”“‘焕若神明’呢?”“我的书法当然‘焕若神明’!当年在罗浮仙山上,夫人教我学写‘一’字时,我便能领悟‘光乎日月、迅乎电驰’之意。书道若合于天,笔墨自然奕奕生辉。‘焕若神明’尚不足拟其状,今我以庄子语拟之。”“庄子有何语?”“庄子曰: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庄子此语出自何篇?”“齐物论也。”“庄子曰‘葆光’,老子曰‘和光’,有所别乎?”“无所别。‘葆’为‘和’之前提,‘和’为‘保’之状态。”“何谓和?”“中庸曰: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达道即大道乎?”“达道即大道也。道必达,道必大。非大不足以达,非达不足以显其大。兄还有问乎?”“无。”“兄莫自惹人厌烦!尔欲为陆微乎?敢向卫郎问学。”

二人谑言无间,相视大笑。

谢安又道:“君书柔媚如卫夫人,大有闺中笔意。”“非也非也。”王羲之摇头道:“吾书柔而不媚,已脱夫人之形,已脱卫家书风。‘柔’有何不好?老子云:‘柔弱胜刚强’也。”

谢安接言道:“‘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强大居下,柔弱微细居上’。”谢安此处所引出自《老子》通行本第七十八章。

王羲之大笑:“我说书法,你说兵法。”

谢安亦大笑:“我修兵道,你修书道,皆为道也。当年若由我指挥赤壁之战,曹兵更惨。”

二人大笑。

王羲之又道:“当初叔父说我的字太硬了,如今正好合适。”

谢安沉吟道:“宜再修之。”“然!”

王羲之吟曰:“笔者天也,流美者人也。”王羲之此处所引为钟繇语。

谢安指庭中花曰:“此花非独开,一花既放,万花芬芳。”曼声长吟:“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王羲之见庾翼书法精工,心中也很欢喜,当下辞了谢安前往拜访,二人遂为好友,经常切磋。

不久,谢安之兄谢尚又引名士王、隐士殷浩诸人与王羲之相识。殷浩殷勤邀请王羲之到山中不住,王羲之欣然前往。

不久又有诗人孙绰前来建康找谢安、王恬下围棋,于是王羲之又结识了孙绰。

孙绰本是会稽人,性情放浪,曾作《情人碧玉歌》,情词美极,四处乐坊争相传唱。其词曰:“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人皆谓是淫词,王羲之独曰:“此非淫词,情词也。”

孙绰故意问:“淫词与情词有别乎?”“当然有别。情词使人清,淫词使人浊……”

这时谢尚在旁笑道:“我偏好淫词,又如何?”“不如何,”谢安笑曰:“如此阿兄则为水中之虫也。”“我宁可为水虫,不愿为水精。”清字古时又写作“”。

说得大家都笑了。

王羲之正色道:“‘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之’。此为孟子语。浊有何益,不如清心以从道。”

谢尚冷笑道:“失敬失敬,原来阁下是礼教中人。”“我当然是礼教中人!”

王羲之环视众人,大笑道:“我既放浪形骸,复又温柔敦厚,岂不更美?”

众人拜服。

是年七月十一日,王导为王羲之举行了盛大的冠礼。本书此处写的冠礼与古礼略有出入,其义未改,曾请教于王博师。《礼记》云:“冠者礼之始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

此次大典,依然由谢侯主持。

谢侯微笑,辞焉。

王导再请,谢侯固辞。

王导三请,谢侯乃不能辞也。

王导大喜问曰:“礼云:古者冠礼,筮日筮宾。语出《礼记·冠义》。筮日筮宾,意思是选日子、定客人。筮,卜筮。古人有大事皆以卜筮而定。不知谢侯将此大典择于何日?又请何人?”

谢侯肃然曰:“筮日所以求夫天之吉,筮宾所以择夫人之贤。不可随意为之。”

王导点头,静听谢侯谈礼。

谢侯神彩飞扬:“逸少,国之英物也,吾族子弟虽盛,唯有安石可匹之……”

王导心中甚喜:吾兄有后矣!“故,此礼当以顶级仪式举行。上至天子、下至庶人,皆可前往观礼。孔子云:‘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此不足以显示我中华英物之盛。”

王导微笑:“君言过矣。逸少虽不凡,不过是一童子。”“孔子初为官时,亦是童子。”

王导不喜:“谢侯何出此言。春秋之后,谁能比孔子?”

谢鲲正色道:“不然。儒道之学希言自然,欲人成圣。君言春秋之后谁能比孔子,欲使孔子绝后乎?孔子自比周公,乃功在周公之上。今吾以逸少比孔子,非妄言也。”“请详述之。”“孔子之后无圣人。何哉?士人皆习孔子之道也。老子之后无圣人。何哉?士人皆习老子之道也。习其道必在道中,必不能自成一道。圣人者,自成一道之谓也。今吾观逸少书法若龙行青天,九州斯在下矣。非孔非老,自成一道,以圣人言之,有何不可!”

王导笑曰:“君言是也。不过以逸少目前的修为还不足,须痛加砥砺。”

谢鲲一笑:“丞相又错了。即为圣人之才,那么一切无改。虽然目前逸少还不是圣人,但以圣人之礼待之,宜乎!”

王导向谢鲲深深行了一礼:“君言甚美,‘于我心有戚戚焉’。”此为孟子语。

二人欢笑,就此议定即以王羲之的生日为举行冠礼之日。

王导又思国家新兴,不宜铺张,欲以下礼举行。

谢鲲不乐:“吾知丞相厉行节俭,然此为大典也,不可不盛。既然丞相觉得上礼太过豪奢,那就以中礼的规格举行吧。万万不可为下礼。”

王导一笑,同意了。

二人又论及谢安来,皆叹他们小字辈真真是把我们这批老头子比下去啦,甚感欣慰。

其时,大儒范宣子恰在建康,谢鲲乃前往拜见,邀为赞者。赞者,古代举行典礼时辅助司礼者的人。《史记·秦始皇本纪》:“阙廷之死,吾未尝敢不从宾赞也。”

范宣子喜曰:“南渡以来,吾久未见周公。今丞相与谢侯兴此盛举,老夫不敢辞。”

谢鲲故意说:“此非古礼——吾好任诞,非儒者也。”

范宣子大笑:“连你这个不是儒者的人都在行儒礼,可见大道之行也,那还有何话说。”

二人握手一笑,莫逆于心。

到了七月十一日那天,自然是风清日朗,天随人愿。

建康城万人空巷,庶民尽出,一起来看王导为王羲之举行冠礼,那个热闹劲大似卫郎当年。

因怕人多不便,王导早早地就命手下用锦幔把相府前的街侧拦了起来,分开人流。

人们只好远远地观望凝听,皆不忍离去。好事者蜂拥上前。

谢鲲正在大厅中忙碌,渐闻外面人声喧哗,知道是什么事,笑着对范宣子道:“冠礼不可缺少乡大夫、乡先生,《礼记·冠义》云:“(冠者)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以成人见也。”挚,礼仪用物。在此用雉尾。正好麻烦您老去邀请几位。”“甚善。”

于是范宣子从外面请来了好几位年长者,一个个都喜滋滋地,美得不成。

范宣子心中笑骂: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儿,冠礼还没举行呢,美死你!

暗窥大庭中,冠盖云集矣。

冠礼就在丞相府举行。

相府大院,自然宽敞。更喜庭中有苍松两列,翠竹万竿,郁郁青青,生机无限。

王导指眼前青松,对皇帝司马睿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初来江南时,臣觉此松身影孤单,今日视之,分明又是一棵大夫松。”

司马睿亦笑:“丞相家多出大夫,此松自然是大夫松。”

心中却想:王家人果然有纂位之心!那大夫松乃是秦皇泰山封禅时封下的,老家伙自比秦皇,居心叵测!

王导哪知其心思,忙着向司马睿父子介绍来宾。

众人纷纷向司马睿叩安,私下皆曰:“为何还不见逸少出来?”

来客中有几位是从山东老家来的,都很久很久没看见王羲之了,忍不住不停地问王导冠礼为何还不举行?

王导含笑一一答之:“就快好了。”

人们渐渐清静下来,看谢鲲布置。

其实在客人来之前谢鲲早就把场地布置完美,如今根据临时情况又略作修饰,更觉华美整洁,恢宏大气。

凡为礼,必整洁一新。

古礼:童子之冠礼当在阼上举行。

阼音作,大堂前面向东的台阶。

之所以向东,取向阳之意。

之所以在阼上举行而不是在高台上举行,《礼记》注曰:适子也。

适子,意谓符合童子天性。

童子惧上高台,又好在台阶上玩耍,故将冠礼设于阼上。古圣设礼,取之于日常生活,本之人性也。

中华礼义之精,由此可见。

辰时,王羲之出。

衣白袍,散发如古人。

身旁伴者卫夫人,居其母位。身后一溜儿年长之妇盛妆相伴。

见王羲之气象万千,众人耸动。

王羲之缓缓走到阼前,轻轻止步,笑视王导。

王导笑视谢鲲。

谢鲲轻咳了一声,与范宣子联袂而出,身后皆一溜儿礼官,躬身在后。

二人表情渐凝重,肃然无语。

趋进,翼如也。语出《论语·乡党》。

王导大悦。

司马睿亦暗自点头。

但闻谢鲲唱曰:“乐起——”

于是乎丝竹悠扬,钟鼓震荡。乐曲甚美,余音袅袅,绕梁欲飞。

众人大悦。

乐止,谢鲲唱曰:“童子出——”

王羲之这时已经出来了,听了谢鲲这话有些不知所措,急忙看着身旁的卫夫人。

夫人轻声道:“你再往前走两步就是了。”

王羲之于是再移玉趾,白袍飘飘。

列中有客见王羲之应变得体,轻声赞曰:“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命!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命!”此诗为《诗经·国风·麟之趾》。

观者皆叹王羲之沉稳有度,大似王导。

谢鲲与范宣子相视甚悦,一齐洪声唱曰:“童子即出,请延宾客——”

于是王羲之向阶下宾客三拜而谢。

宾客皆受而不答,盖此时王羲之还未加冠,依然是一童子。

王羲之拜毕,悠然静立。

亭亭似青松。

谢鲲又唱曰:“宾客各归其位——”

于是阶下众人按君臣、尊卑、文武纷纷入座。王导与司马睿父子同席,王敦与郗鉴等武臣同席。

王敦问郗鉴:“此子如何?”

郗鉴似乎艳羡不已:“好个儿郎!”

王敦大笑。

王导见其无礼,目之。

王敦最惧王导,当下“吧答”,嘴巴闭上了。

王羲之即践阼,谢鲲唱曰:“童子践阼,请备冠——”

于是阼上礼官、长妇皆退,只余谢鲲、范宣子与卫夫人三人伴于王羲之身旁。

下面司马睿问王导:“为何当初朕行冠礼时,不如此时隆重?”

王导笑道:“陛下行冠礼时犹在中原,那时老臣幸亦在场,忝居末位——先帝甚爱陛下,以太子礼为之,过于比时百倍也。”

司马睿那时还小,这会儿恍恍惚惚记不清楚,听王导说得隆重,满意地笑了。

座中桓彝闻此言,心中大骂王导虚伪:

明明那时先帝只以二等王子看司马睿,老家伙却说“以太子礼”;明明当时在打仗,冠礼草草举行,一会儿就收场了,哪及此时悠闲隆重?老家伙当面撒谎不脸红,欺我不知乎?

桓彝当下笑吟吟地看着王导,王导只装不知。

这时阼上谢鲲唱曰:“冠至矣——”

礼官们躬身捧冠而上。

长妇们亦复上,将王羲之左右围绕。

王羲之这时不觉有些眼花缭乱,看见那底下谢安、孙绰等好朋友们正在望着他笑呢,忍不住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卫夫人察之,暗牵其袖。王羲之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乖乖地站在那儿,干脆任大家摆布。

只听得谢鲲又唱曰:“请童子之父上前,为童子加冠——”

王导面带微笑,缓缓而出。

因为王羲之的父亲王旷很多年前已在上党之役死于国难,故此时王导以叔代父,为王羲之着冠。

王羲之见王导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恍如父亲当年,忽然泪下。

那时:

每次父亲从外面回家,我就会远远看见他的身影。

父亲很矮,父亲很胖。但父亲在我眼中是一位威严的父亲。

威严的父亲慢慢向我走近,就变成了慈祥的父亲。

一步一步,父亲的身影放大。

一步一步,父亲将我拥抱在怀。“父亲!”

再后来父亲走了,我每天在家里和母亲一起等父亲回来。

母亲在家里缝了春衣缝夏衣,缝了秋衣缝冬衣,可是父亲没回来……

我在家里天天练字,天天洗笔,不知不觉门前的那口小池塘的水由清变蓝,又慢慢地变黑了,父亲还是没回来……

想到这里,王羲之心中悲苦,泪珠滚落。

座中宾客见他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哭了起来,都十分惊讶。

王敦哈哈一笑:“小孩子啦不是?哭得像个女孩子似的,成何体统。”

郗鉴曰:“此子思父,大将军莫嘲之。”

王敦点头,遂不再笑。

王导知道王羲之想起了父亲,心中暗叹,轻轻上前道:“逸少!今你成人矣。愚叔希望你今后有成,以慰你父亲在天之灵。”

王羲之心中激动,望着王导汩汩泪下。

王导深深叹息:“孩子,想哭就哭吧。”

于是王羲之在这隆重的冠礼之上,当着众人的面大哭一场。

众人皆伤感。

卫夫人站在王羲之的一旁为他拭泪,心中亦甚是凄然!

王羲之渐渐止住了哭泣,心中想到:一切都已过去,如今我也成人了,该做自己的事业。大家都如此关心我,不可以再感伤。

于是止泪曰:“请叔父为我着冠。”

一泣一止间,不觉声如龙吟矣,雄浑悠长。

王导点头:“好。”目视谢鲲。

刚才王羲之的这一哭,谢鲲、范宣子二人也很感动,心中皆叹息:古来圣人皆重情也……互相交流赞许的眼神。

王导见谢鲲这个主持人还在发呆,只好又提醒道:“谢大人!谢大人!”

谢鲲如梦初醒,宏声唱曰:“着冠——”

于是王导从礼官手中接过冠来,轻轻地戴在了王羲之的头上。覆之,定之,抚之,顺之。望去王羲之头戴新冠,长身玉立,脱童子之形矣。

众人喝彩。

定眼望去,王羲之穆然静立,落落大方;王导举手投足之间莫不从容,皆叹王氏家风如此大气,非一日养成。

冠毕,大宴宾客。

王羲之先敬王导,王导代其父饮之。

王羲之再敬卫夫人,卫夫人代其母饮之。

三人其乐融融,望去真如一家人一般,又有谁知其为孤子。

父母敬毕,王羲之言词恳切,举杯谢客,风度翩然。

众人大悦。

王羲之最后举杯答谢乡大夫、乡先生,诸老争相饮酒,不觉陶然大醉。

范宣子唱曰:“请皇上赐礼——”

司马睿乃赐王羲之黄金百两,珍宝无数。

王导率王羲之拜谢皇恩。

王羲之见司马睿粗俗,心里不喜欢。碍于叔父颜面,勉强下跪。

最后乐声再起,冠礼成矣。

众宾客辞去,王羲之挥手谢客。

翩翩玉树,庭前临风。

衣冠似冰雪,清朗无尘。

范宣子与谢鲲私下论曰:“逸少大有龙凤之姿。”

谢鲲曰不然:“此非龙凤之姿,乃圣人之象也。‘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语出《老子》第四章。象帝之先,好像是人间帝王的祖先。〗

范宣子咋舌,微笑着摇头而去。第二章袒腹东床

冠礼举行后,王羲之依然住在王导家中。王导视之如亲生,让他与儿子们同住。又请来高明经师传授儒业,“丕从厥志”云云。语出《尚书·商书·盘庚中》。

这天下午,王导正在静坐读史,郗鉴之子郗超前来拜访。据《世说新语·雅量》,郗家向王家求婿时是派门生前来。本书就此作了艺术处理,由门生改成了郗鉴之子郗超,以便与后文合榫。

郗鉴有子郗昙、郗超、郗、郗培。

郗昙已任职朝中,政事克谨。郗昙后来与王羲之成为好友,郎舅情深。后人从郗昙墓中挖掘出许多王羲之的书法遗物,见《陈书·始兴王伯茂传》。

郗超已任职军中,与桓温为友。

郗好道,不仕。

郗培尚幼,亦谦谦雅士也。

当下二人寒暄毕,王导问有何事?

郗超笑道:“家父慕丞相家英才群出,故谴小侄前来学习。”说完了郗超怕王导不明白他的来意,又补充了一句:“愿丞相不弃寒门……”

话说完,郗超又是深深一礼。

王导连忙含笑扶起。

郗家亦大族也,又多有功于国,王导素来尊敬。郗鉴前段时间就请谢鲲来说过此事,如今又派儿子来,可见心是诚的。

况且此为嫁女,又不是娶媳,如此求婚,大似老夫当年,刚到江南时,王导曾求婿于地方大族陆家,事见《东晋风流》。让人感动呵。看来这郗鉴老头儿是志在必得了,一定要我家儿郎当女婿方才遂心。罢罢罢,老夫就满足他这一回。除了逸少,孩儿们都让他们挑吧!

莫非这郗鉴想做泰山想疯了?嗯,老夫又要做一回亲家了……

王导忍住心中喜悦,肃然曰:“君父美意,老夫悉知矣。还请公子转告君父,老夫明日即至贵府拜访。”

郗超大喜,知此事必成,又行了一礼,改称王导为“伯父”。

二人闲坐,郗超忍不住问:“兄长们今在何处?”“皆在东厢读书。”

郗超脸上一阵发热,讷讷道:“哦。”

王导瞟了他一眼:“公子可以去与他们聊聊,切磋切磋。”

郗超甚窘:“小侄自从在军中任职以来,道业荒废已久,实是惭愧。”

王导微笑:“那有何妨。君家将才济济,吾皇常常提起。”

郗超也笑了。

东厢。

大树繁茂,骄阳成荫。

小庭中小草涟涟,空气清新似在山林。

刚进后院门,便闻书声朗朗。或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见《诗经·邶风》。或曰“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见《史记·五帝本纪》。

一时但闻经史璀灿,韶音满耳。

郗超屏息前进,细细观之——

明亮的厅堂中,王氏子弟或坐或卧,徜徉其中,皆是一派富贵闲逸之气,正各自舒坦,又哪管外人窥视?

郗超观之良久,悄然转身回家。

其父问曰:“王丞相之意如何?”“禀父亲,丞相已经表态了,明天就亲自来我们家拜访。”“哦?”郗鉴大喜:“此老如此作美!他还说什么?”“说完正事,孩儿就陪他闲聊。丞相真是风趣之人,他说……”

郗鉴一摆手:“我知道他很风趣。你有没有仔细看看他家的公子们?”

郗超暗笑道:“父亲大人要找乘龙快婿,孩儿岂敢不尽心。孩儿去时,他们有好些个都在东厢读书呢,真是巧……”“王氏重学,想必他们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学而时习之’,比你们兄弟可强多啦。”“那是,那是!”“你在东厢都看见什么了?”“我看见大树。”

郗鉴一愣。“还有草坪、阳光和一屋子的酸秀才。嘻嘻,摇头晃脑的酸秀才,一本正经的假书生。”

郗鉴哈哈一笑:“说说看,书生们都长什么样?”“嗯……样子嘛,自然都是美男。其中有一人面容俊美,头戴玉冠。”“那是王荟,丞相幼子。这孩子很标致,又懂事,是王夫人的命根。丞相常携之见人,以示宠爱。昔年祖生入京游说至相府,王荟伴其父见焉。”“还有一人捧书正坐,满脸皱纹,不知是谁?”“那是王恬,丞相次子。此人棋道高深,罕有敌手。因常苦思,故尔脸上皱纹多多,望之如老翁。人们常拿他和王荟开玩笑,说‘荟婴儿、恬老翁’。哈哈。”

郗超大是吃惊:“父亲如此熟悉他们!”

郗鉴得意道:“怎么会不熟悉?为父与丞相同僚久矣,今丞相长子王悦又与我同在军中。你以为这桩婚事是胡来的吗?你妹妹是我们郗家的凤凰,岂能随便嫁掉,必得良桐而栖。”

郗超憨笑。

郗鉴拈须道:“你还看见哪些人?”“人太多了,有一二十人呢,一时看不完。”“你拣出众的讲。”“是。还有一人,浓眉巨目,读书如‘渊默雷声’,旁人皆掩耳。”

郗鉴一笑:“‘渊默雷声’?此为庄子语也,你倒还记得。这人必是‘小獐子’王章,丞相之侄。这孩子一身好武艺。你还看见谁了?”“还有一人,长袍如雪,上面墨迹点点。表情狂傲,旁若无人在屋中走来走去颂读古诗。”

郗鉴微笑道:“那是王洽,丞相第三子。书法飘逸,实是胡昭传人。”“胡昭?胡昭是何人?”

郗鉴轻轻呵叱:“亏你学书已十年,连胡昭是谁也不知。胡昭乃是汉末颖川人,与钟繇皆学于刘德升大师。胡昭字体肥厚而飘逸,与钟大夫意趣不同,人称‘胡肥钟瘦’。”

郗超笑道:“还是瘦一点好,瘦则有风骨。钟大夫的字我最喜欢。”

郗鉴摇头道:“瘦有风骨,肥有风度,肥一点有何不好。尔不见画上的周公孔子皆肥硕乎?”

郗超哈哈大笑。

郗鉴亦笑,接着说:“钟大夫的行书楷书都还有隶书的笔意,不若胡昭,得刘大师行书真传。你看清楚了王洽衣上有墨点?”“是。”“墨点在何处?”“肩上。”

郗鉴笑道:“你说说,他的墨点怎么会跑到肩上去呢?”

郗超想了想道:“想必他写字时用力太大,手扬起老高,一不小心就把墨点洒到了肩上。”

郗鉴点头:“你再说说看,他当时是怎样运笔的?”

郗超“嘿嘿”一笑,这可说不出来了。

郗鉴瞪了儿子一眼,比划道:“王洽气盛,又是相府公子,仕途又顺,故尔难免浮躁。我想他一定是在收锋时没有藏峰,以至一笔下去,笔尖擦过纸面飞得老远;又因他功力未深,执笔微颤,所以嘛,那笔尖自然是抖动的,这么一来,笔尖一飞、一抖、一回,就洒在了肩头上。哈,定是如此。”

郗超见老父如此厉害,佩服得五体投地。

郗鉴又道:“他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敝病,所以特意穿白袍来看到底洒了多少,也可谓是有心人了。”

郗超笑道:“好在丞相家白袍不少。”

郗鉴懒懒道:“岂只白袍,要黄袍恐怕也是有的。”

郗超吐舌。“不必管他。你还看见谁?”“就这几个我印象最深,其外的就没有仔细看了。”

郗鉴似漫不经心:“是吗?”

郗超陪笑道:“父亲看中谁啦?王恬?王荟?王洽?王章?”

郗鉴微笑摇头:“王恬太老,王荟太小。王洽太笨,王章太俗。”

郗超这下可为难了:“那……”

郗鉴启发他:“你还看见谁了?”

郗超搔了搔后脑勺:“那时他们都在大厅里,业师不在,各自读书,都很随便的啦。对了,我还看见……看见……”“谁?”

郗超终于道:“我还看见另外一个人。其实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但怎么看也觉得他不像王家人……”

郗鉴似乎兴趣极浓:“哦?哪些地方不像?长得太丑?”“不不,此人气质不凡,更兼意态潇洒,分明美君子也。”

郗鉴大笑:“既然是美君子,那有何不妥?咱家璇儿也是美女!莫非他……”

郗超也愉快地笑了:“其实这美君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别人都在读书,他却在一个人喝酒;别人都坐着站着,他却……”

郗鉴眯目道:“他却躺着不是?”“他不但躺着,还袒胸露怀。”“天气热嘛。”

郗超有些异样地看了父亲一眼,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笑道:“此人独处一隅,斜歪歪地倚在胡床上。胡床,魏晋时的一种家俱,可坐可卧,类似于榻。一顶崭新的帽子也不戴,随随便便地就搭拉在书桌边上,巾带垂地。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早被胡乱推得老远。此人真是太夸张了,一屋子的人都不热,就他一个热。袒胸露怀,狂生半裸,长头发披得像鬼似的。趁业师不在,大喝其酒。——真不知他又热又喝酒,到底是热还是凉快,你看他左手把酒,右手拿书,吊儿郎当地也不知在看没有,那酒把书都打湿了,实在太无礼,好像无用之人,怎么看也不像王家人。”

听儿子说得好玩,郗鉴大笑。“礼岂为我辈设也!你难道不记得王戎也是竹林七贤之一吗?此人袒腹东床,大有竹林遗风,必是王家人无疑。”“那,他是谁?”

郗超长年在军中任职,交游有限,确实不知道此人是谁,当下向老父亲请教。

郗鉴故意道:“我也不知。”

郗超早就看出老父动心矣,暗地里窃笑不已,也故意道:“父亲对王氏子弟了如指掌,为何也不知?”

郗鉴瞪了儿子一眼,沉思道:“此人有竹林之风,又是美君子,年纪不大,却又如此出众,我应该知道的呀。”

忽然一拍桌子:“此人定是王羲之!”

郗超大惊:“‘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王羲之?”“然也。”

郗超沉默。

郗鉴激动起来:“逸少逸少,好个飘逸少年!前一阵子他刚着冠,我见他温文尔雅,想不到在家中如此散漫。袒腹东床、袒腹东床,好!袒腹得好,非袒腹不足以快其心。”

郗鉴当下似有所感,漫声吟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若哉!”语出《庄子·逍遥游》篇末。

郗超听父亲把王羲之暗中比作庄子,心想过矣,就算是想女婿也不至于如此地步吧,老头子太夸张了。

忽又想到:王羲之为人夸张,老头子也很夸张,嘿嘿,这事没准能成!

郗鉴这时已沉浸在了喜悦中:“王氏三少,逸少最美。王氏子弟,逸少最佳。佳在何处?吾佳其袒腹也。纵有卫郎重生,不能夺其美也。”“听说当年逸少与卫郎情同手足?”“然也。”

郗超当下“嘿嘿”一笑:“原来他就是王羲之。父亲你看此人如何?”“如何?你说如何?王家子弟个个不凡,又有哪个比得上王羲之仙姿异质,飘然不群?你知道王敦这厮是怎样夸他的?”“怎样?”

郗鉴闭目微笑,如饮醇酒,学王敦的口气道:“汝是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薄!”

郗超笑了。

郗鉴又道:“逸少若为政,当不在王丞相之下;若为学,当如向子期。但他既不为学,亦不为政,偏独好书道,可见其修为不浅,异日必大成。那日举行冠礼,他刚一走出殿中,万人惊动,觉其气象万千,不可尽睹。庄子云:‘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见《庄子·齐物论》。

郗超愣了,心想老头子这是干嘛?世上哪儿有这样夸女婿的?况且八字还没一撇呢。俗语云:“人老必痴”,看来真真如此。

暗窥老父,陶然醉矣。

郗超甚觉好笑,轻声问曰:“父亲!逸少如此不凡,王氏子弟既无人出其右,何人可及之?

郗鉴沉思道:“谢安可及之。吾亦察之久矣。”“谢安?”郗超心想:为何不说是桓温?“谢安才性,或在王羲之之下;谢安智谋,已在诸葛之上。”

郗超有些不服:“何以见得?”

郗鉴肃然道:“目前尚无端倪,但为父看人从来不差。日后你就知道了。”

郗超忍不住问:“若以谢安比桓温,如何?”

郗鉴大笑:“那岂是一个档次!”

郗超不快,索性问:“若以逸少比殷浩,又如何?”

郗鉴似乎不耐烦了:“超儿莫乱比附,殷浩虽有空名,何及逸少万分之一?”

郗超没话了,陪笑道:“怪不得父亲大人一眼就看中了王羲之这个狂少年。”

郗鉴失笑:“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老气横秋了,难道你不是少年?”

郗超脸红了:“我嘛……好像要比他大两岁。”

郗超一笑:“若此事能成,以后你要多向人家学习。”“是。”

郗鉴忽又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太骄傲?”

郗超不由也紧张起来:“此人显然一向狂得可以。”

郗鉴忽又笑了:“逸少之狂,非轻狂也,更非佯狂。他虽然骄傲,又怎么会不思良妻?你妹妹之名大概他也是听说过的。”

说到这儿,父子二人相视而笑,显然自信之极。

郗超笑道:“建康城就这么大,王羲之不知道妹妹的名字才怪呢。况且妹妹又与丞相的千金是好朋友,说不定他们还碰见过哩。”

郗鉴大笑,连声称“好”,又问:“不知丫头之意如何?”

郗超当下怂恿:“父亲,你快让母亲问她去!”

郗鉴霍然起身:“甚善!”

第二日天气稍凉,谢安约王羲之去游山,黄昏二人始归。

归时犹带山中清气,清爽满身。

王羲之衣白袍,朴素无华。

谢安衣彩袍,环佩上系满鲜花。

王荟得之于街头,急忙将二人拉回家中。“哎哎,什么事……”

王荟神密地望着王羲之笑了笑:“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时谢安已娶妻,一见王荟的眼神就知道是什么事,当下微笑不语,跟着进去了。

这时还是黄昏,王导的书房中已经点起了灯炬。

荧荧煌煌,幽蓝乏白。

回望西面天空,长庚星依依升起……

书房中,王导正在灯下批阅文书,似乎很累很累。

谢安心中叹息:丞相一坐就是一天,劬劳若此。

王荟上前拉了拉父亲的手:“父亲,逸少回来啦。安石也来了。”

王导迟缓地“嗯”了一声,示意三人坐下。

三人大气不敢出地坐下了。

外面天色渐暗……

室内灯光渐明……

王导脸上的表情却越见凝重了。

良久良久,王导始放下手中的文书,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似乎很累很累。

王荟轻轻悄悄为父亲拧来一把热毛巾,王导洗过了脸,走到王羲之与谢安二人身边坐下,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叔父!”“丞相!”“好,好。听荟儿说,今天你们游山去了?”“是,我与安石去了钟山。”王羲之关切道:“叔父操劳国事,讫可小休。”语出《诗经·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风景怎么样?”“红叶映碧溪,山田飞白鹭,秋景奇爽。”

王导微笑:“你俩谁的体力好?”“安石。”

谢安谦逊地笑了:“逸少留连美景,走走停停;小侄跑马观花,总想快些登上山顶。”

王导“呵呵”笑了:“山顶有何景致?”“下可俯览众山,上可仰观重九,随处皆胜境也。”

王导问:“钟山之景比起罗浮山来如何?”

王羲之道:“罗浮幽,隐者游;钟山奇,高士居。二山虽有别,皆宜登啸。”

王导点头:“钟山有王者之气,不是虚言。下次你们把荟儿也带上。”

王羲之的“好”字还没说完,王荟却笑嘻嘻地嚷了起来:“我才没空去游山呢,我要喝喜酒!”

王导与谢安相视而笑。

王羲之莫名其妙。

王导问:“贤侄可识郗尚书?”“不识。”

王导一笑,正想说什么,这时温峤闯入:“丞相!大将军……”

意甚焦急。

王导沉声道:“何事?”

王羲之与谢安见有事情,当下不敢停留,两人向王导行了一礼,准备与王荟就此退下。

王导站起来,轻轻对王羲之道:“贤侄先回房吧,晚一点我再找你。”“好的。”

王导又对谢安道:“素闻安石多谋,今日有事,安石可留下相商。”

谢安道:“有丞相与太真先生在此,天下之事何足畏惧。小侄才疏学浅,恐误要事。”

王导一笑:“你就不必谦虚了。”

温峤也笑了。

于是谢安留下来与王导、温峤商量事情,王羲之兄弟二人离开了书房。

王荟半路被一个仆人拉走了,王羲之一路想:是什么事呢?看样子不是小问题。明天得好好问问安石。

一转念又想:既然是大事,就应该保密,安石一定不会告诉我,我又何必问?

究竟是什么事呢?莫非二伯父……指王敦。王敦之乱事见《东晋风流》。

王羲之心中闪过一丝阴影,但一想到王导谢安他们,他又放心了。

须知叔父与安石是何人!

王羲之深深叹息:

世事靡烂,若无叔父与安石他们,只恐怕我也免不了去拼搏一番了。所幸如今君子在朝,其智足以保社稷,吾辈有暇游于艺而进乎道,不可谓不美。《墨子》曰:“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此之谓也。

小屋中,卫夫人与王玉主等他很久了。“逸少!”“小弟!”“七姐你来啦。娘,刚才我在叔叔那里。”

卫夫人眼角盈出了微笑:“娘知道。”

王玉主忍不住道:“小弟,你知道啦?”“知道什么?”

王玉主与卫夫人相视一笑:原来还没告诉他哩。

王羲之见今天大家都怪怪的,心中好生奇怪!咦,莫非今天我过生日?好像不是呀……

不由得迷迷糊糊地问:“娘,我什么时候过生日?”

王玉主笑不可遏:“好个糊涂的人。”

卫夫人也笑了:“七月十一。那天你刚举行冠礼。”“那今天是多少?”“九月十日。”

王羲之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幸好已经过过了,不然又得让大家闹一天了。”

王玉主忍不住道:“还有更闹的事呢。”

王羲之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娘,姐有喜了?”

卫夫人微笑摇头,轻轻拉着王羲之的手仔细端详:这孩子咋那么傻呢?

王玉主脸红了,轻叱道:“胡说什么呢你!”

王羲之见又没猜对,这下可完全莫明其妙了,讪讪地看了两人一眼,缓缓坐在书桌旁,又开始写字了。“哎,你别着急呀。”“谁着急!谁着急!”“你着急!”

王玉主一把夺过王羲之手中的笔。

王羲之不为之所动,一但坐下便似生了根。手中无笔,心中有笔,一双眼睛已经写起字来。

卫夫人暗自点头:这孩子定力大佳。

王玉主看着弟弟越看越有趣:“小弟,今儿个没喝酒?那天你不是边看书边喝酒吗?嗨,帅呆了吐也!”

王羲之不理她。

王玉主“吃吃”笑道:“我有个朋友也喜欢喝酒,是个女中豪杰。你一定见过她。”

王羲之不理她。“这样吧,哪天我让你们俩一起喝,肯定好玩。不过你一定猜不出她是谁。”

王羲之不理她。

卫夫人见王玉主慢慢把话引到了正题上,嘴角露出了微笑。

王玉主放下笔,轻轻按住王羲之的肩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温柔好神密啊:“她喜欢穿淡淡的衣服,长长的裙子。脸儿白生生的,耳朵底下有颗小小小小的红痣。说话喜欢问:‘然后呢’……”

王羲之似乎愣了,不觉分心矣,眼前的字写得一塌糊涂。干脆听她说什么。

王玉主抿嘴笑道:“她每次来找我,总是不停地问:‘你弟弟呢?你弟弟呢?’我有好多个弟弟,怎么知道她说的是谁?不管吧,又见她挺可怜的;管吧,又麻烦死了。嗨,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小弟?”

王羲之忽然一切都明白过来,心里“雾嘟嘟”一下,雾嘟嘟,猛地,表示轻快或突然。四川方言。大红其脸。一下子站起来,甩开肩膀,气咻咻地往外走去。“哎,我还没说完呢……”“你呀,就别再逗他了。”

卫夫人轻轻地嗔了王玉主一眼,跟着出去了。

王玉主得意之极,赶紧趴在花窗上往外窥探。

窗外蕉影横斜。

绿竹掩映。

西墙根的大梧桐树飘下一张叶子,悠然地在空中打着旋儿,仿佛它也快乐极了。

墙外远山如画。

更远些的天空汪然一碧,似幽闺罗帐飘起在天际……

梧桐树下卫夫人拉着王羲之的手,母子二人哝哝细语。王羲之低着头,脸上的笑容讪讪的,眉目间却是高兴极了。手指不知在树皮上写着什么。

卫夫人轻声细语,嘴角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王玉主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事情已经搞定了,心中着实痛快。正想走出去,这时园中不知从何处飞出一只白鹤……

翩翩鹤羽,如双扇齐飞。

那鹤本是家养,一声清脆的鸣叫,向有人的地方飞来。

王羲之抬手招鹤。

鹤羽轻翔,滑行半空。

那鹤飞到王羲之面前,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手指头,一声清脆的鸣叫,翩然又远去。

飞出了花墙。

飞向了远山。

此间风景于此定格,鹤、云、墙、山四者融为一体,共同组成了一幅绝美的人间画面。清雅无尘。

华彩凝晖。

而王羲之侧身远望的身影更似玉树临风,说不出的飘逸潇洒。

此间风景,因斯人而闪现。

此间人物,已刻画在了每一寸空气中。

王玉主自花窗而观之,忽然觉得王羲之此时的身影就仿佛是卫当年。

一样的飘然不群。

一样的玉树临风。

一样的清俊绝尘。

不一样的天地灵气,造就了不一样的人间奇男子。“啊,卫郎卫郎,你在仙阙之中可曾思我?”

望去是云海。

云海荡漾……

云海荡漾……

云海荡漾如此心。

荡一下便是惊涛骇浪。

云海之中,卫郎的玉容浮现。

卫郎微笑。

卫郎的微笑似春风次第吹拂神州,吹拂一次便春色永存。

卫郎的微笑似天地初开时的阳光,照亮了幽谷奇花,也照亮了红尘车影。红尘车影,此处暗指王羲之迎娶佳人。王羲之娶郗鉴之女郗璇为妻。郗璇字子房。据清人鲁一同《王右军年谱》考证,王羲之与郗璇结婚之年在公元322年;近人麦华三则在《王羲之年谱》中将郗、王二姓合好之日考证为公元323年。两说相差不大,王羲之确实是在二十岁左右(即冠礼后)娶了郗璇。本书此处与史相合。第三章向僧问佛

王羲之结婚后不久,王敦叛乱。战火连月不休,举国沸腾。

王羲之处乱不惊,依然与谢安、孙绰诸好友徜徉山水,吟咏风月。有时远眺烽火,谢安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此为阮公语也。

王羲之甚爱其妻,常常亲自教她写字。其时玉指纤纤,盈盈在握,吾自后而拥之,真可乐也。

王敦之乱后,苏峻又反。

待一切都平定后,王导又辞世。谢安、王羲之二人不胜哀痛。举国若丧良师。

不久卫夫人也病逝了,江南书家皆前往吊之。

卫夫人临殁时传王羲之《笔阵图》与钟繇《笔势论》。

王羲之携妻为卫夫人守孝三年,心痛难当。外人一律不见,谢客闭门读书,静观经史,暗悟书道,不觉唇上青青,“颇有须”矣。

一日诸友闲坐,孙绰曰:“今日无事,我们何不到道潜师精舍一游?”

王羲之抚须微笑,视谢安曰:“吾久未作书矣,手下空空。僧人不蓄发,头顶空空。倒合我意。”

谢安问:“听说道潜师随康僧渊师在豫章‘芳林精舍’修行?”

孙绰笑道:“已回建康。”“何故?”“法汰师已从北地南下,居于京口。道潜师常往问法。”

说到这里,孙绰对王羲之笑道:“法汰师今与君兄甚是相投。”

王羲之知道他说的是王洽,静听下文。

孙绰道:“君兄好游,一但发现某处有好风景,必携法汰师同车前往。若法汰师不在,便停车不前……”

谢安道:“法汰师不是随道安师在太行恒山修行么?”

孙绰站起,凭窗北望:“只因边地战火又起,道安师率门人举寺南迁,今在襄阳。又使慧持师前往蜀中建道场,居于峨眉之顶。”“哦。”

谢安笑问:“孙兄游迹遍天下,可曾去过西蜀峨眉?”

孙绰秀眉飞动:“西蜀峨眉乃天下名山也,虽五岳亦不能盖其美。西蜀有峨眉,夷洲有玉山夷洲,即今天的宝岛台湾。,此二山为古时黄帝漏游之所,而为大禹所获,载于典中。”

谢安一笑:“载于何典?兄乃文学之士,峨眉之说似难考证。”

孙绰亦笑:“君敢轻文学之士乎!史记开卷即为五帝本纪,五帝本纪开篇便讲轩辕黄帝。史记云:‘黄帝居轩辕之丘,乃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民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盛德焉。’——蜀山氏者,西蜀土著也,氏以山名。蜀山即峨眉也。古字‘蜀’与‘眉’通假,实为一字。峨眉即眉山,眉山即蜀山。峨眉之名见载于史记,于此可证。”

谢安知道他一向喜欢强词夺理,当下与王羲之且听他如何自圆其说。

孙绰侃侃而谈:“史记云:‘黄帝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以此可见黄帝畅游中国,独未至峨眉也。”

谢安哈哈大笑:“依你说来,黄帝漏游了峨眉,大禹又是如何去峨眉的?”“大禹是如何去的我尚未有新证,不过在虞夏书中确有明文记载。”“道来!”“大禹划九州,以今之汉中、巴蜀为梁州。《禹贡》云:‘华阳、黑水惟梁州。岷、既艺,沱、潜既道,蔡、蒙旅平,和夷绩。’——‘蔡’即蔡山,峨眉也。”峨眉山古名为“蔡”,见胡渭《禹贡锥指》。

谢安听他好不容易讲完,长长地吐了口气。

孙绰见谢安不专心听,心中不喜,问王羲之:“安石最近是不是在练习吐纳之术?”“好像没有吧。”“那安石为何吐气?”“我不是吐气,而是松了口气。峨眉本仙山也,竟被黄帝漏游,真是可惜。幸好又被阁下替大禹载入了虞夏书中。现在我终于放心了。”

孙绰忍不住笑道:“我可不是在杜撰,字字都有来历。”

谢安大笑:“那你的情人碧玉歌也字字有来历了。”

孙绰暴笑:“原来安石如此好色!”

王羲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因闻佛法广大,三人遂同往竺道潜处。

峨眉仙山,五气纵横。

一为剑气。故老相传,此山有剑仙居焉。

一为云气。峨眉之云海,遥与罗浮通。

一为杀气。峨眉之东即为成都城,成汉国甲兵三十万,映日生寒辉。

一为鬼气。峨眉之东千里外有城曰酆都,乃冤魂怒鬼之本宅。无主游魂常向峨眉发气,欲吸其精华。峨眉仙山遂终年鬼气萦绕。

四气皆外气,唯仙气一脉乃是峨眉之真气。

亘古之时,峨眉手挽二水,钻云穿雾,呼啸淋漓而出大块。大块,大地。峰若长臂,直指天心。岭若秀眉,连绵万倾。

其上有千年寒冰,万年积雪,多出灵草也。

峨眉顶峰略似太华,千仞石壁光滑如镜,恰似巨斧劈成。当年老子出关,偶经此地,评曰:“斧法甚佳。”

慧持奉道安之命,前往蜀中开辟道场,一入蜀便直奔峨眉。

峨眉有子曰青城,亦高深莫测。

慧持知蜀中为天师道地界,不敢轻捋虎须,经过青城时便主动投谒,拜献五斗米。

青城山属天师道二十四治之青城治,灵棺道士居焉。

慧持性坚忍,卑词求见。

灵棺道长见外道来投,心中大悦,乃准令其前往峨眉。

慧持入山狂奔,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直上峨眉。

山深草密,林海如巢。

慧持恐苍龙飞至,颂佛壮胆。

林海断处,高岩擎天。

仙气一脉,悠然四旋。

慧持狂喜下跪,拜谢佛祖赐一洞天福地。乃爬石攀藤,紧随猿径,终于上了顶峰。身上僧衣尽碎。

顶峰一片汪洋。

云气四撼。

遥望云海深处,有金光如环。

细窥之,光环中一佛独坐,飘渺在空。

慧持大惊,拜之甚狂,不敢仰首。双膝磕成了血磨盘。

下山化缘三月后,慧持建寺于峨眉。

因峰顶上有金色佛光笼罩,乃命之曰“金项”。

灵棺道士闻之大惊,急欲收回峨眉,乃率教徒攻金顶。百兵千咒,手段凶残,无所不用其极。金顶成血顶。

慧持与众僧不敌,望峰败走。

灵棺道士狂喜,万箭齐发。

天忽开目曰:“不可!此为佛门圣地!”万道金光,倾泻如霖雨,把箭挡回。灵棺道士受惊,失魂而死。余者皆退。

慧持喜极拜天,众僧无不颂佛也。

此后蜀中佛事渐盛,峨眉、青城,各享信徒贡奉。

当日竺道潜、康僧渊、法汰三人正在建康南禅寺中辩法,听说王谢并至,又有孙绰同行,乃含笑迎出。

三人对三人,望去如六佛。佛教认为过去有六佛。后来再加上释迦牟尼佛,通称“过去七佛”。

竺道潜未出家时本名为王镇,是王羲之堂叔。当下见了面,王羲之依然以“叔”称之。

竺道潜问:“逸少似久未出建康?”

王羲之点头道:“然。”

竺道潜道:“尔兄洽,自与法汰师同游后,似书艺大增。”

王羲之谦逊道:“阿兄悟性本高于我,我不如也。”

法汰呵呵笑道:“逸少过谦了。”

六人围坐于静庭中,座下皆芳草。伍恒山著《释迦牟尼新传》云:释迦牟尼是坐在菩提树下的草上成佛的。

其时。

秋阳蹀。

寺门外大街轰鸣。

六人闲谈,甚觉气氛沉闷。

忽闻一缕清香飘来,谢安问是何花?

康僧渊曰:“木芙蓉也。贫僧从长安带来。”

一提起“长安”,大家又一下子觉得没话了。座中孙绰与三僧是初见,因问:“法汰师南来几何?”“三月矣。先至扬州,再转此土。道安师兄告我曰:‘彼多君子,好尚风流。’故谴贫僧南下。今日与诸位相见,怡然神释。听说孙居士故乡风景大好,可得闻乎?”

孙绰微微笑傲,如数家珍道:“敝乡风景或不在山阳之下,七贤若重生,当移家居焉。《会稽郡记》云:‘会稽境特多名山水,峰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竦条。潭壑镜澈,清流泻注,’真是仙境。”

王羲之与谢安屡次听孙绰吹嘘他家乡之美,此时又听得他把会稽吹成了仙境,那还不等于说他就是从仙境里来的仙人了么?一边觉得好笑,一边也颇为向往,二人相视莞尔。

法汰一笑,轻轻转身对康僧渊曰:“会稽比起豫章来如何?”

康僧渊说:“皆仙境也。”

王羲之与谢安再次失笑。

法汰忽然想起一事:“师兄久居豫章,为何不将精舍移至庐山之上?”

康僧渊笑道:“两地虽不远,庐山却非我所居。”

说到这儿,康僧渊似乎怕别人误会,特地补充道:“数十年后自会有人居于庐山……”指慧远。

王羲之这时不知为什么,心中又蓦地想起罗浮山来。

后山那条孽龙,今犹在否?

道隐不可见,此间有灵山。

望去是云海……

波涛四溅。

这时孙绰道:“家兄与我在乡隐居二十年,耕作不缀,尝谷逾甘。今日忆起,甚是畅快。”

众人欢然。

法汰道:“在太行恒山时,道安师兄亦勤于劳作,夏天的时候喜欢戴着斗笠行走,村民常误认作老农。”

竺道潜指王羲之道:“若逸少戴斗笠,则为少农也。”

众人大笑。

王羲之细看这三位比丘,觉得他们笑起来与俗人丝毫无异。然则佛学异于他者又为何?

当下王羲之向竺道潜虚心请教佛学。

竺道潜曰:“我不知也。”

转推法汰。

法汰道:“我也不知。”

转推康僧渊。

没想到康僧渊也说:“我也不知。”

王羲之笑道:“三位大师既然都不知佛学,为何自称比丘?”“比丘者,比于孔丘也。”

孙绰在旁乱说,说得三位大和尚都笑了。

笑毕,法汰正色道:“我不知佛学,唯知有佛。”

康僧渊与竺道潜顿时合十颂佛。

谢安见他们三人心神合一,心中颇为赞赏。

王羲之听法汰说得在理,当下又问:“何为佛也?”

法汰未语,孙绰又插话道:“儒,人之所需也;佛,人之弗为也。古人造字,岂是乱来的?”

话刚说完,孙绰又急急地补充道:“弗为者,无为也。‘无为’也是佛家语,世人皆道老子出关是成佛去了,于此可证。”

听孙绰说得有些太走样,王羲之不得不把话拉回:“还请法汰师为我言佛。”“佛?”“请问何为成佛之道?”“成佛之道?”

法汰脸上忽然现出悲苦的表情来:“成佛之道要说简单也简单,那就是受苦。”

竺道潜闻此无言,默默垂头。

康僧渊则与法汰相视点头,表示赞同。

王羲之心有所感,问是为何?

法汰的思绪似乎已经跑远,口中喃喃道:“世间杀人最乐,被杀最苦。这个世界现在每天都在打仗,有多少人被杀死饿死,有多少女人被强暴至死。这些我都看见了,但我还是不能成佛。”

说到这里,大家又都一下子沉默下来,似乎都一齐感觉到了身边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有什么东西在动。

在看着他们。

传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的那一刻,盲龙为之开目。

那么此时,那龙的眼睛应该又还是盲着的。

它为何是盲的?

一条盲龙又能做什么?“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焉有虬龙,负熊以游?”屈原《天问》。

当他们静坐时,都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了虚空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正将他们吞噬。囫囵间他们已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头颅泡在浅浅的空气中作最后的垂死呼吸。

其实他们都明白,无论作怎样的呼吸(人的呼吸能有多深呢?),那都一样。

——我们已被空气活埋。

我们不是被空气活埋,便是被虚空的血盆大口活埋进它的兽腹之中。

良久,法汰道:“我为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大家说好。

法汰说:“那时我还没出家。”

康僧渊与竺道潜二人一笑。

谢安与孙绰二人也各自一笑。

王羲之与法汰对坐,二人独未笑也。

法汰幽蓝的眼神似已盈至梦的边缘,痉挛的手指似乎正在扣响记忆的仓门。

神思恍惚,灵魂跌跌碰碰。

王羲之异常敏锐地观察着法汰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知道他就要说出一些让他感到震动的话了。

他有这样的经验。总会有些人说出些话来让人震动。

而每次震动之前,便是像现在这样的死寂。

每次震动之后,也是死寂。

法汰终于用嘶哑的声音开口说话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轻轻地弹在王羲之的脸上,发出微微的毕剥声响。仿佛儿时把豆子埋在炙热的炭灰中……

那些字仿佛是一粒粒大大小小的珠子,弹一下便弹得老远。一次比一次弹得高,乃至虚无。

随着法汰说话的深入,他渐渐恢复青年时的形象。脸上灰尘落尽,烟开雾散,水落石出。

这里没有僧人,在王羲之面前的是一个乌巾布袍的青年,就跟在大街上迎面碰见的那种平常的青年人没什么两样。

他的头上不是光光的,头发很长很清秀。

王羲之忽然想起王导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一棵大树干枯了,肚皮掉出一个大树洞。那树洞越来越大,最后容得下一张八仙桌再加上几个人坐在里面玩牌。后来渐渐地那树洞又自己愈合了,长出新树皮来,依然枝叶茂密。

也许王导当时讲的这个故事暗指一个国家的复兴,但此时王羲之却没想那么远。

他看着法汰的头发有些发愣:真的自己愈合了?

法汰在说话,每一张嘴便冒出一丝轻烟。

远处太阳落山了。

臀下的草地被大家坐得湿湿的。

法汰望着天空中太阳原来的位置不停地说话,声音好像在滚闷雷。

他说——

我踉跄西去,越过高耸入云的冰峰雪岭,来到了辽阔的原野上空。烟涛淼淼,下视唯见山川破碎、土地翻滚,我惊愕地跌了下去,抓不住那一丝白云。

我跌得很重,但落地无声。没有人看我,也没有惊走岩头的兽。

我进入了难民中间。

我们行走在大荒中如狼群、如蚁群、如灰尘、如泡沫。四野都荒芜不堪,枯树枝头那黑鸟的嘴上叼着什么卷曲的东西——肠子?远处的山连绵起伏,只让人气闷。

我心里很慌乱,想找人说话,我拉了拉身旁一个人的衣袖。他穿着袍子,衣服很长很厚,脸色冷漠。人们都这样。

这样的冷漠是坚定。啊,我伟大的难民!

但人们不理我,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我这才明白,我与他们根本不是一个民族的。他们是被异族杀戮驱逐的吗?既然我也是他们的异族,那么我是否即与杀戮他们的异族有某些相近?有此可能,这太可怕了。然而我没有伤害过他们(仅仅是没有那个能力?),我爱他们的。

但我本能地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他们,正如他们不可能成为我们一样。

我很委屈,我想哭泣。

前方有个光着脚走路的女孩,看起来她还不很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她是看到了前方的光明,还是感到了身后那日渐逼近的恐怖?《心经》有云:“无有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我叹了口气,吹落了她头发上的黄叶。

小女孩记起了家乡田野上的山风,回过头来朝我一笑。但就在这一笑之间,她的眼神突然冷凝、凄清、充满悲苦与仇恨。我“啊”了起来,躲进了人群。

一阵大骚动,难民们以最可能快的速度到达了一座异国的小镇。来路上的森林里、沼泽中,他们留下了很多具骨瘦如柴的死尸,有的还没死——这可不大分得清,都那么样。

他们受到了勉强的欢迎,于是休息。但就在一壶牛奶还没有喝完的时候,人们躁动起来。什么事什么事?我慌忙四望。

啊,那是什么人?土匪还是官军?为什么要屠杀人民?难民们纷纷倒下,倒下,倒下。习惯了,没有人哭喊。

我看见几个女人被大兵们逼进了破屋,被强暴、被奸尸、被割走双乳。我失声哀哭了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凡是看见了罪恶的人也必有罪。

那并不存在的,却要让一切的存在屈从于它。

我猛然间瞥见我的女孩正狂奔在马路上,身后是狰狞的野兽们。我鼓足了勇气,不知怎地绕了一个圈赶在了她前面。

她开始时很受惊,见是我,才哭着扑进了我的怀中。我说:“不要怕。”我们于是就地一沉藏进了泥土里。她紧紧地抱住我,我感觉她的身子在泥土中更显清瘦,但并不硬。

野兽们追上来了,只听得头上闷声轰响,一阵暴雨冲打铁皮的声音。但我们在地下面,他们伤不了我们。

野兽们发疯似的还往前跑,跑,跑。终于栽下悬崖,干嚎着纷纷下坠。

我松了口气,把女孩抱着走出地面。她望着我。我知道:她之所以望着我,是不想望着其他的东西。

我也望着她。而我之所以望着她,是因为想爱她,是因为正在爱着她。

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几十年后,我们又都归于泥土。我们让后人在我们的坟前竖起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这儿长眠着一对幸福的人。”

听完了法汰讲的这个故事,孙绰第一个提出疑问:“请问这人是你吗?”“是的。”法汰合十颂佛。

孙绰冷笑:“但你既没有归于泥土,也不见得幸福。”“是这样的。”

法汰脸上依然是一片烟雨的愁苦:“你说的一点儿都不错。我目前最大的苦恼莫过于此。也许正因为佛在我先,所以我不能成佛。”

王羲之点了点头:“然也。”

法汰笑了起来,问谢安、问孙绰、问王羲之:“你们想不想听听佛本身的故事?”

三人皆点头:“请大师尽情说法。”

康僧渊与竺道潜也努力做出倾听的样子。“现在天快黑了,我们进屋去吧。”“不必了。月亮已经升起。”“好,那我就讲给你们听。”

我佛菩提一悟,神界有大欢喜,天地皆呈妙相。魔王闻之甚妒,欲毁之。

魔王主魔界,人王主人界。魔界人界皆欲界也。欲界中一切围绕欲望运转。

魔王下辖欲界四大魔女。一曰欲妃,一曰悦彼,一曰快观,一曰见从。

四魔女之必杀技为“淫”。遇人淫人,遇佛淫佛,未尝失手。

四魔女至太子身旁。太子指释迦牟尼。释迦牟尼原为古印度迦毗罗卫国净饭大王的太子,本名乔答摩·悉达多。

脱衣。

脱裙。

扬腿。

扭身。

轮番表演。

或作鸳鸯交颈之态,或发鸾凤哀鸣之声。

肉红肉白,媚眼半眯。

四魔女皆裸体,全身热浪滚滚,散发浓郁花香。

一香一粉,粉飞入鼻。

万香万粉,将太子全身笼罩。

太子此时已入禅境,无色无味,任由外物进出,丝毫无损。

四魔女怒,上前脱太子衣裤。太子不知,任由其脱。

四魔女见太子雄伟,喜,欲坐而淫之。

太子忽然醒转。

四魔女见太子目射明光,甚惧,匆匆遁走。

须臾又至二女,此为魔王之女。一曰喜心,一曰多媚。

二魔女之必杀技为“情”。颦笑娇痴如童女,天真撩拔人心。

二魔女至太子旁。

泣下。

跪如蝶状。

哀声诉曰:我们爱太子久矣!日日夜夜,春夏秋冬。云云云云。情词说尽,藏秽于心。

太子知其意,叹曰:我知你心。

二魔女喜。

太子曰:我知你肺。

二魔女喜极。

太子曰:我知你肝。

二魔女不知其意,十分惊讶。

太子曰:我知你肠。

二魔女不解。

太子曰:尔虽为美女,肠中尽是蛆。

二魔女色变,呕。

太子曰:尔为臭皮囊,岂能污我哉。

二魔女大惭而退。

太子遂不再言,仰望菩提树,心中释然若去块垒。

法汰说到这里,笑道:“天天讲经说法,到底不能当饭吃。三位居士,小寺斋饭颇为精洁,请一同品尝。”

孙绰慌忙摇头:“多谢多谢。”

王羲之也觉为难:“改日吧。”

独谢安曰:“甚善!听说僧人都是美食家,如今我正好尝尝。”转视孙绰道:“兄宜多吃素食,素食令人清爽,可益寿也。”

孙绰唯唯。

三僧见谢安如此通透,心中皆颇为惊讶:此人修为当不在道安师之下……

再看王羲之,月色朦胧,已同孙绰飘然去矣。第四章龙过襄阳

渐渐又是秋天了,江南美景每日换新。

王羲之晨起,与妻子到长江边散步。

江水很急,仿佛还被黑夜追赶。两岸青山寂寂,建康城中雾露沉沉。秋气沿江染画,丹枫黄栌,点点成韵。江畔岩石苍青,上有古墓兀然。

一声乃,芦花丛中渔舟摇出。轻轻缓缓,去如叶坠。

王羲之拉着妻子的手,望着渔舟缥缈远去,手心微微汗出。“璇妹……”

郗璇凝视着他。

鬓边香风起,纤指若拢纱。

王羲之道:“璇妹,昨晚父亲说要举荐我任军职,你觉得如何?”

郗璇嗔道:“让你去你就去吧,不然父亲又要生气了。”

王羲之笑道:“我并非不想出仕,只是未到时候。”“你呀,再这样静养下去都快成野人啦。”

王羲之拈须笑道:“野人有何不好,你看他们——”

他远远地指着渔舟的背影,感觉这时心里有些怪怪地,真想朝那渔舟使劲挥手,大声地呼喊着什么才过瘾。

郗璇等他把话说完。

王羲之悠然道:“此时如果我有一条小船,就到海里去。”“那我呢?”“你也去呀。”“那我们吃住都在船上?”“对啊。”

郗璇嫣然一笑:“那多不好。”

王羲之有些心神摇晃:“那才好呢。”

夫妻二人轻轻拥抱,发丝萦结。不远处的盐道上有一队早行的盐贩挑着担子匆匆走过,口里唱着放肆的茶歌。

郗璇脸一红,推开了怀中的夫君。

王羲之看着妻子,眼神温柔。

郗璇这时好像想到了什么,不经意地说:“逸少,父亲大人指王羲之之父王旷将军。原来不也是在军中任职为将军吗?你如今若应了举荐,正好继承父亲大人的遗志。”

王羲之没想到妻子会突然说这些,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

前面江水汹涌。

江心之石苦苦支撑。

郗璇生性贤慧,在王羲之身后轻轻说道:“逸少,那你就先任军职,再任文职好不好?”若柳浪莺声,言语温柔。

王羲之微微叹息……

郗璇这时已沉浸在了对未来的憧憬中,想到趣处一个人笑了:“你呀,只会拿笔,从没拿过刀枪,可得到父亲营中好好走走。”指郗璇之父郗鉴。

她还想说什么,慢慢觉得王羲之情绪不对。“逸少……”“你别说了!”

王羲之猛地回头,泪流满面。

郗璇一惊,走上前去为他轻轻拭泪,关切地问:“怎么了?”

王羲之待泪流尽,声音哑哑地说:“璇妹,对不起。我恐怕暂时不能住在建康了。”

郗璇吃惊地望着他。

王羲之紧紧扣住妻子的手:“璇妹,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并非不想出仕。不知为什么,最近心里烦得很。我想出去走走。你知道的,我又好久没写字了。”

郗璇沉默了下来。“你要走?”“我想到襄阳看看,那里有些意思。然后回趟山东老家。”

郗璇幽幽地望着他:“带上我。”

王羲之沉默。

郗璇期盼的眼神渐渐化为幽怨……

王羲之朗然笑道:“我们这是怎么啦?此去最多半年,明年春天我就回来。好吗?”

郗璇幽怨的眼神渐渐化为哀怨……“你真的要走了?”“嗯,我早就想出去走走。自从叔父去世,我的心就不在建康了。”

郗璇变色。

王羲之微笑看着她:“幸有贤妻在此,使我心安。”

郗璇转嗔为喜:“既然人家是贤妻,那你还要走?”

王羲之俯身过去,在爱妻的耳边轻轻说道:“有一时的贤妻,有一世的贤妻。一世的贤妻要守一世,为了这一世,我情愿放弃一时。”

郗璇捂耳:“别说了,痒死我啦!”

王羲之哈哈地笑,拉着妻子的手边走边说,俯看江流。“璇妹,我此次去襄阳主要是想在书道上悟出一些新的东西。前段时间抄道德经,我竟不能写好‘上善若水’四个字。”“刚结婚那会儿你不是挺会写的吗?”

郗璇笑视夫君,嘴角上一边一个酒窝浮起,好像两张小荷叶。

王羲之不觉又停了下来,盈盈笑道:“那会儿我们常在水中,我自然会写‘上善若水’了。”

郗璇脸红了,使劲一甩手:“你走吧,现在就走。”

王羲之急忙跟上了她:“璇妹……”

郗璇问他:“你出去走走我不反对,如果遇上打仗怎么办呢?”“我还不会躲吗?况且现在数国皆伤,暂时无事。”

郗璇点了点头:“我知道一定没事的,你要平安回来。”

王羲之大慰。

郗璇又道:“天气冷,多带些衣服。”

王羲之感动,心中隐隐作痛,仰首暗问苍天:天地圆满,为何人间独有离别?

天地无语,长江之水浩浩东流。

王羲之凝神于目,巡视太空。此时日出东方,四处小鸟欢唱。天镜云霞清新,曙色澄碧如午夜月满……

建康城渐闻人声喧哗,巍巍上都,浮现于地表。

王羲之倏与神会,丽声吟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彼都人士,台笠缁撮。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说。

彼都人士,充耳实。彼君子女,谓之尹吉。我不见兮,我心苑结。

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我不见兮,言从之迈。

匪伊垂之,带则有余。匪伊卷之,发则有。我不见兮,云何盱矣!”此诗为《诗经·小雅·都人士》。

郗璇知其意,夫妻二人含情相视,脉脉无语。

王羲之道:“当年叔父对我说:习书道不可以只顾临书帖,同时也要到乱山中、荒草丛临习古人遗碑。这正合我意。此行多古道,夕阳之下,必有所获。”

郗璇轻轻哭了起来:“逸少,你不要忘了我。”

王羲之柔声慰之,夫妻二人良久始归。

路逢法汰亦独行江边,王羲之远远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二人各得其意,就此别过。传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云:“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仍于众碑学习焉。”王羲之老年辞官后,长期东游海隅、西游巴蜀,修仙道。

不久,法汰在建康收一门徒,蓄之为小沙弥,赐法号曰“道生”,取因道而生之意。

道生俗姓魏,原为巨鹿人氏,家本士族,父亲曾为广戚令,与其母不和,后离异。

道生自小性格叛逆,好苦思,多有所悟。

见道生天份高绝,法汰十分喜欢,回襄阳时也特地带上了。

这时王羲之已辞京北游,王洽、竺道潜、谢安、孙绰等人将法汰师徒送到了建康城外,约好明年再见,折柳分花,欢歌而别。

到了襄阳,法汰连日赶回寺中见道安。

道安须眉皓然矣。

双目如两片绿叶,映日生银环。“师兄安好!”“善哉。”“禀师兄,我此次南行,收获颇丰。确如师兄所见,江南人物风流,自王丞相以来,朝野皆尚文风,大宜传教。”

道安微笑,脸上皱纹层层荡开,如湖心有鱼暗游。

法汰道:“我与王氏交往甚多。虽未及见王丞相,欣逢王羲之。”

道安双目炯炯若冰窟明珠:“王羲之是何人?”“王丞相之侄。其父王旷,殁于昔年上党之役。王羲之随卫夫人习书道,又曾上罗浮山,今已有天龙之象。”

道安笑道:“葛仙翁上月过此,曾说此人。”

法汰似乎有些吃惊:“葛仙翁来了襄阳?”“不过他又已经走了。”“去了何处?”“不知。”

法汰意甚遗憾。

道安微微皱眉:“师弟,佛门自有妙法,你又何必羡慕道家?”“是。”

法汰想了想红着脸道:“葛仙翁来如云鹤去如鹤云,我实羡之。”“呵呵。你的意思是他比我们潇洒?”“是。”

道安肃然道:“师弟,你错了。道家出自老庄,历春秋,经战国,两汉以来流传久矣。故道家之流皆优哉游哉,自如于世。而我佛门则不同此……”

法汰静听。“东汉之时,我佛法始入中土。另一说为西汉时佛教已经传入中国。那时世人皆不知其为宇宙心宗、乾坤道门,只以方术视之。更有愚者妄作《老子化胡经》,百般诋毁佛祖。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虽有末牟子诸贤士作《理惑论》等为世人解惑,终因因缘未倒,无多大效果。”

法汰点头,神情渐渐凝重。

二僧对坐,似云间双石。

道安道:“所幸如今佛法渐昌,鸠摩罗什大师宏大道于西域,法显大师只身西去求取真经,中原与江南,正是传道佳所。凡事之初,必多磨难,劳累之苦在所难免。师弟何必羡慕道家?焉知未来我佛门不在道家之上!教化之体,宜令广布;不依因主,则佛事难立。前几日慧持寄信与我,言已在峨眉之金顶建下道场,天师道蜀中信徒虽众,亦不能夺其美也。今你已在江南打好基础,可谓有功于本教。”

法汰心服:“师兄说得是。”

道安一笑似老树花开:“些子浅显道理有何难懂?要人信你,你必先自信。”

法汰笑道:“师兄居襄阳,四方悉知矣。”

道安摆手道:“浮名于佛法无益,还须清心修持。”

法汰因见慧远侍立于道安身旁,笑曰:“告师兄,今我亦收一佳徒。”“他在何处?”“我让他在门外候着。”“叫他进来吧。”“善哉。”

道生见了道安,纳头就拜。

道安好生喜欢,故意问:“为何拜我?”

道生应声道:“弟子从门外进来,远远看见师伯就像一尊佛像,因此下拜。”“佛门不立偶像。”“佛门不须偶像。佛不是神,佛是万神主。”

道安此语一出,道安有些吃惊,顾法汰曰:“师弟,这话是你教的么?”

法汰微笑摇头。

道生心中隐隐不安:“师伯,我说错了么?”转视法汰:“师父,佛是神么?”

法汰笑道:“我也不知。”

道安呵呵地笑:“不错不错。佛不是神,佛是万神主。”

道生大喜,复又疑曰:“佛既然不是神,为何又是万神之主?”

道安大笑:“这话是你自己说起来的,你问自己去!”

道生似悟非悟……

法汰一笑,向道安闲言道:“师兄,听说古希腊有万神庙。万神庙中万神安在?”“万神皆在庙中。”“师兄是说万神皆不在天地中?”“然也。”“然则天地中有何物?”

道安不答,问道生:“你可知阮公?”“知。”“阮公曾作《大人先生传》,你可曾读过?”

道生愧:“没有。”

道安宏声吟曰:“‘呜呼!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见阮籍《大人先生传》。神不若佛。”

法汰颂曰:“我佛光明。”

师兄弟二人谈兴大起,道安指曰:“你带师弟去走走。”

慧远俯首:“是。”

道生大喜:“快带我去!”“走吧。”

两人笑谈而去。

法汰与道安面面相觑,见道生天性如此活泼,又是一愣。

师兄弟二人很快混熟,玩得差不多了,慧远带道生爬到寺后的一块大石台上休息。

石台甚阔,可坐十人。

旁有古松亭亭如盖,浓荫如墨。

道生戏曰:“我当为皇帝!”

乃坐于松荫下曰:“众卿平升。”说完一个人哈哈大笑。

慧远任由他笑,一个人躺在那里望着天上的云发呆。“喂,师兄!”

慧远慢慢坐起:“什么事?”“你看我像不像皇帝?”

慧远冷冷:“皇帝是猪。”

道生不乐:“师兄何出此言!”

慧远道:“皇帝所为皆非人,足见其为猪,专修畜牲道。”“世上也有好皇帝啊。”

慧远愈加冷笑了:“你见过皇帝么?”

道生尴尬一笑:“没有。”

慧远鼓掌大笑:“你连皇帝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还想当皇帝。”

道生反问:“你见过?”“我当然见过。小时候师父与我住在长安,那时师公指佛图澄。佛图澄是道安师,道安是慧远师。从辈份上讲,佛图澄是慧远的师公。常与皇帝来往。”“石勒乎?”“然也。”

道安也笑了:“石勒确实是猪。”

慧远忍住狂笑:“那你还想做猪吗?”“还想。佛说众生平等。”

慧远怒目圆睁,挥拳如金刚:“一派胡言,看打!”

师兄弟二人在石台上打闹不休,放声大笑,那笑声传得老远。

法汰与道安此时也在寺门口闲望,闻此笑声皆不禁莞尔。

法汰大呼:“道生!肃静!”

道生远远喊道:“师父,我很肃静!”

笑得更欢了。

终于打闹也累了,笑也笑够了,道生与慧远相对打坐闲聊。“师兄今年多大?”“三十。”

道生吐舌道:“我以为你才二十岁,怎么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嘻嘻,小沙弥——小傻眯。”

慧远正色道:“佛门清净,无红尘之苦,况且多吃素食身体清爽,又无俗事劳神,自然显得年轻。”

道生点头:“出家确实是智者实选。”

慧远听他说话不俗,笑道:“师弟入我佛门多久了?”“嗨,就一会儿。”

慧远听他说得顽皮,哈哈大笑。

道生问:“师兄你读什么书?”“你问的是现在还是以前?”

道生眨眼道:“以前。”“以前我也不过读儒道两家的书,《论语》吾取‘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孟子》吾取‘君有过则谏之,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其位’;《易经》吾取‘汤武革命’。”

道生大笑:“想不到师兄比我还反叛!”“非我反叛,孔孟反叛也。”“哈哈哈哈哈……”二人笑得十分快活。

寺中僧人往来石台下,皆笑而指之。

道生又问:“现在呢?师兄读什么书?”“《二万五千颂般若经》。”“好大名头!此经何人所译?鸠摩罗什大师乎?”“非也,此经乃是无叉罗所译。无叉罗译《二万五千颂般若经》,见荷兰汉学家许里和所著《佛教征服中国》。鸠摩罗什大师还在西域……”

二人说到这里,忽见天际彩云奇飞。

道生站起眺望:“那是什么?”“云。”“云下是什么?”

慧远也缓缓站起在石台上眺望:“我看见一个人在云下走。”“他在哪里?”“喏——”

慧远这时法力已深,当下指曰:“那人向我们走来。”“这人是何人?为何头上有彩云飞?”“古之圣人头戴红日游,今之圣人头戴彩云飞。”“圣人与佛谁大?”“我不知也。”

襄阳。

大山起伏。

汉江北望,故国苍苍。

王羲之负笈北上,意甚快焉。

沿途风景大异江南,亦大异岭南,虽同为南国,却有北方的明快爽朗。

清清爽爽的空气。

清清爽爽的天空。

清清爽爽的大地。

人走在清爽的大地上,鼻子呼吸着清爽的空气,不时望着头上清爽的天空,神思飘飘欲飞。

一飞为雀。

再飞为鸢。

三飞则为龙矣。

王羲之一路肆意游浪,共访得古时遗碑十一处,皆细细临摹,充盈于笈中。

襄阳民风好学,王羲之偶过学校,见里面书声朗朗,一派天籁之声,心中大悦。

有土人告之曰:城东面有座鹿山,鹿山之上有一座鹿儿庙,鹿儿庙中有位鹿儿公,听说最会写字,先生何不前往?

王羲之唱喏称谢,当即赶路起程。

鹿山远望似鹿,近看似虎。山脊高下起伏,跌荡平川。山中森林密布,大有真意。

王羲之暗思:平日写字我都怕写得太密,如今看来,密如森林,更美。

他一路想着,走进了森林。

走进了一幅稠密的字中。

四处黑压压的都是树,王羲之轻手轻脚走在里面,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爬在书上的蚂蚁,根本就什么也看不清。

人在天地中的位置何其渺小!

幸好仰首可见天光,行走之间不会迷失。太阳在树冠间洒下阳光,花花点点,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牵牵连连,耀目生环。

王羲之头顶太阳光环,行走在大森林中。

森林远看是黑色的,人走在里面才知道那黑色是因为绿得太浓。

绿得太浓就是黑色的。

不但绿,一切颜色太浓都是黑色的。

白色呢?

白色太浓就会形成盲视,那也是黑色的!

王羲之忽悟:天地间并无他色,一切都是黑色的。

一切都是字。

浓黑浓黑的字。

浓黑的字当然是浓黑的墨写成,但这浓黑的墨任意一笔写下去却有斑斓七彩——

赤橙黄绿青蓝紫。

何物风流,使天地皆春?

王羲之慢慢地走到一处高岩,把小箱子放在石头上,任秋风吹走他的思絮——

一片一片,思絮如柳絮轻逝。

一笔一画,所有的字被风吹成树叶飘走。

俯看森林,好大气的一幅书法!整整齐齐,密而不乱;那林木四处延伸,恰似笔势随意变形,来去自如,穿插由我,一无所滞。那就放手任那灵气飞扬吧,何其美哉!

王羲之投石于岩下,顿时四处回声如雷鸣,当下又悟:墨点洒在纸上亦必如此……

他坐在高岩上,望着远处胡乱遐想。似乎看见市井喧嚣的襄阳城中有座佛寺,寺中有座高台,台上坐着两个小和尚正在望着他指指点点,顽皮地眨着眼睛。

王羲之见自己想得好玩,一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霎时邱壑振动,山中云雨飞至。

王羲之骤然止笑,心中颇为惊讶,忽然对这眼前的一切皆感陌生而不解:

我为何在这森林之上?

这雨为何来得毫无消息?

今日似昨日,今雨非昔雨……“哗!哗!哗!”“呼!呼!呼!”

转眼大雨倾盆,大风啸傲于山林之中。

王羲之全身湿透,水淋淋地退回到森林中。看来鹿儿庙不必去了,那个什么鹿儿公不见也罢。

此行多奇遇,可不要把身体淋坏了。

璇妹璇妹,你可知我在这大山上、森林中、风雨里想你?

王羲之在大雨中奔跑,心中浮现起了一首在来时路上听到的民歌。那歌声悲怆深情,充满了说不出的幸福。“我到山上大风吹……

我到河头大水漂……

我到那路上大雨淋……

我到床上大火烧……

妹妹呀妹妹

妹妹呀妹妹

妹妹呀妹妹

你让我无处逃……”

王羲之狂奔如虎,与风雨游戏,一路喊叫歌哭,渐渐迷路。

(凡一念飙起,必使人冲动迷失)

渐入乱山中。

森林退去。

前方灌木参差,了无路痕。

那大雨打在灌木上“钉钉”地响,想来此地荆棘硬如铁石,故作金属之声。

王羲之见天公不作美,泼瓢大雨下个不停,恨不得把那把瓢一把夺过,就在这石头上砸得稀烂。

大雨依然下着。

王羲之渐渐平静,站在雨中。耳膜里似乎传来妻子轻盈的呼唤:“逸少!逸少!”

王羲之知道这是幻觉,索性回答:“我在这里。”“你在哪里?”“我在雨里。”“雨是怎样的?”“哗、哗、哗。千条万条,水晶苗条。”“你又是怎样的?”“我也哗、哗、哗……”“你有几条?”“我就一条……”

王羲之与心中的幻觉对话到此,觉得太搞笑了,又忍不住一个人哈哈大笑。

游目四周,大雨……

山石升烟……

荒草如黛……

忽然,他发觉一棵小枫树下有个什么东西立在那里。“喂,你是谁?”

王羲之佯狂相呼,“踏踏踏”冲雨过去,近看才知那不过是块石头。

孤零零的一块黑石头。

王羲之无趣,转看别处……

对面的小山坡上大雨落地成飞瀑奔流,似乎一折一折的,雨花叠起如锯片。

他努力地定眼望去,看清那里有条石板路。石板一梯一梯的,瀑雨冲在上面自然会叠起。

王羲之思忖:原来这儿还有条路……

忽然间他又想起什么,猛地回头。

那块石头依然静立雨中。

王羲之狂叫一声,“哗踏哗踏”冲雨过去,蹲在了石头前——

这果然是块碑。

碑上迹痕点点,字迹犹在。

王羲之暗自庆幸:嘿,刚才差点儿就没认出来。要不是这雨,我也来不了这儿呢。这儿既然有路,当有人迹。

墓就是人迹。

有路必有墓。

乃双手抱碑,双膝空空地半跪在碑前,双目如炬(什么雨都淋不湿),炯炯细读。

大雨洗涮墓碑。

烈焰冲击魂灵。

王羲之雨中读碑,心中震荡。

那碑上之字乃是——

维大汉太初二年(原来是块汉碑),农人李富贵(此碑乃是立碑者请人代笔)谨以时花鲜果(倒也不俗),致奠于亡妻田氏之前(‘田氏’一词读起来似为‘甜氏’,令人伤感。亡妻之名今日忆起,愈觉甘甜):

呜呼吾妻,生时苦凄。岁寒无衣,岁旱无食。良人劬劳,家道辛苦。家道未兴,贤妻早逝。

读到此处,王羲之泪随雨下。

呜呼吾妻,贤良□□(此二字碑文不清楚),饥不知食,病不知衣。奉亲不倦,母为子师。

读到此处,王羲之鼻酸不已。

呜呼吾妻,山岗之西。今日葬此,永辞人居。卿若有魂,早归故里。卿若无魂,土中安憩。良人茕茕,徘徊坟际。呜呼哀哉,尚飨。

读完了碑文,王羲之双目欲裂,仿佛那墓中埋的就是他的妻子。一种丧妻之痛将他猛地击倒在地……

但他无法甜蜜地晕厥,大雨鞭鞭是血,把人打醒。

当他年幼时,幻想有一个盲妹,每天与她孤苦相依。又幻想有个亡妻,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生病死了,每年清明节他都到她坟上去看……

坟前花草依依,芳香隔坟而闻。

那时他还作了一首诗来纪念自己这位从未有过的妻子(他是如此地爱她),时常颂起。诗是这样写的:

清明花草苦依依,他坟如山我坟低。游子欲祭哭无处,若有亡妻吾亦归。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那碑孤苦伶仃,使人黯然伤神。

王羲之一声叹息,跪地不起。“呜呼吾妻……”

满天雨声尽在呼喊。

一种丧妻之痛萦绕在他心间,吾与古人同也。

王羲之细观碑上文字,觉其铿锵有力,刻画得甚是精工。

痕深如指纹。

字迹清晰如晨星。

笔意远而文意近,一无所滞,分明上品。

因在雨中不便抄写,王羲之乃以心记之。下山投店,不觉头晕脑胀,卧病在床半月之久。病中忆写碑文,倍觉神伤。

道安率僧众五百余人刚迁到襄阳时,襄阳士人皆前往见之。学士习凿齿,狂生也,手执《论语》猛叩山门:“开门、开门!”

道安知其必至,亲自迎出将山门打开。

有弟子叱习凿齿曰:“居士为何人?如此无礼。”

习凿齿傲然道:“四海习凿齿。”

道安应声道:“弥天释道安。”

习凿齿狂笑:“吾为圣人之徒,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浩然之气充盈四海。尔为何人?安敢言‘弥天’?”

道安曰:“尔气盈海,我气弥天,天海茫茫,海天一色,又何伤焉?”

习凿龄嗤曰:“萤火怎与日月争光?”

道安曰:“当黑夜沉沉时,明月已坠,红日未出,萤火亦是光明。”“彼时人皆在梦中,要光明何用?”“梦中若无光明,如何见梦影?孔圣梦见周公时,当有大光明。”

习凿齿见道安亦敬孔子,再无话说。

自此之后,襄阳儒生不曾诋佛。道安顺势以襄阳为道场,信徒云集。

王羲之病愈后又在旅店中静养了几天,渐觉元气如初,行走轻便,辞别店主飘然入城。

襄城名士与众书家闻之,争相前往。谈经习礼,切磋书道不缀。或挥毫于松堂,或走笔于竹窗,雅意天成,群士大服。

会过了诸子,王羲之只身去见道安。

那时已日暮。

斜晖入室,素壁生辉。

日暮:日墓。

太阳落进墓中。

日墓:日幕。

太阳的掩体。《易经》卦五十五“丰”云:“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

日中时天清气朗,宜会友。

如今已是日暮,宜早归。

孔子又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如今王羲之父母俱无,只身浪游,故反其道而为之,偏在日落时分前去见道安。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只因路不熟,又远。世上之事往往如此,时间晚些自然有所遇。

王羲之一进佛堂,便觉沉静。佛堂中的那种气氛使他似乎又处丧中。

耳畔山寺晚钟声声响起,回荡于廊宇园木之间。余音袅袅,好像波浪上的瓦片飞闪而逝。

王羲之把目光收回,凝视道安。

这老僧为何面孔黧黑如墨子?反不如法汰悠然有仙气。刚才我见他寺中规矩甚大,为何反不如别处清闲、无拘无束?“施主何来?”“建康。”“尔非琊王氏乎?”“琊为祖籍,建康今日所居。”“那施主究竟是何处之人?”“青天之下无非一土,又何必辩别。”

道安“呵呵”笑道:“青天之下土有五色,施主既不知自己来自何处,那么是个无乡之人了。”

王羲之一笑:“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道安见王羲之引庄子语从容作答,心中思忖道:此子果然是道家传人……

遂一时无语,引王羲之与诸僧相见。

法汰曰:“半月未见,逸少清瘦如此。”

王羲之淡然笑道:“来时我四处寻访古人遗碑,在鹿山淋了一场大雨,回去小病了一场。”

法汰点头:“逸少修道甚坚,贫僧不如也。”

这时道安弟子昙戒道:“鹿山上有鹿儿公……”

王羲之知道他想说什么,静听下文。

昙戒道:“鹿儿公亦好书道……”

王羲之微笑。

昙戒道:“鹿山之上,遍是此老墨迹。”

王羲之渐渐觉得昙戒话中别有深意,当下凝神静听。

昙戒笑问:“君在鹿山之上有所遇乎?”“吾遇大雨,见一汉碑……”“此碑是否为李富贵为田氏所立?”“正是。”王羲之微微惊讶。“假的假的!那是假的!此老最好作伪,常对贫僧曰:书经已有人作伪在先,小老儿亦能遍作汉朝伪文……”

王羲之略一思索,断然曰:“那不可能。”“为何不可能?”“其石质非今世所有,一也;其字体古拙而灵动,分明是汉隶,二也;那碑文一读即知是汉时乡儒所作,文句通顺而无典故,与汉乐府有相近笔法,三也;前几日我向诸先生借阅襄阳史志,知此地李、田二姓和合即始于汉时,四也。”

这下该昙戒、法汰、道安诸僧惊讶了。

昙戒笑道:“逸少果然博学。”

王羲之盯着他道:“这不是博学与否的问题,这是真伪的问题。”

昙戒见王羲之目射奇光,不敢与之相对。

王羲之微笑道:“通常说别人有假的人,本身即有假。”

昙戒色变。

王羲之当下凛凛指道:“你就是鹿儿公。”

昙戒色僵。

王羲之道:“你疑古,厌古,故不惜作伪以欺古人今人。”

昙戒色枯。

法汰觉得此事奇妙,笑问王羲之:“逸少如何知道他就是鹿儿公?”

王羲之一笑:“我如何知道?他自己说出来的。能把鹿儿公情况了如指掌的只有他自己。况且——”

王羲之笑看昙戒:“当昙戒师兄说到‘鹿儿公’这个词时,眼中即有诡诈、得意之色,明眼人一望即之。”

王羲之哈哈地笑:“我就是明眼人。”

昙戒冷不防作最后一击:“明眼人我问你,你的明眼何在?待我为你开天目……”

王羲之冷笑:“天就是目,为何还要另开一目。‘七窍凿,混沌死’。”

昙戒彻底崩溃。

王羲之轻拍其手:“师兄勿怒。师兄好游,我亦好游,你我本同道也。”

昙戒勉强一笑:“你是高手。”

王羲之大笑,指佛堂金刚曰:“他才是高手——一双巨臂高高举起,不知道还要举起多少年。”

众僧听王羲之妙语不断,道行高深,皆不敢应。

道安暗责法汰:“师弟为何结交此人……”

法汰委屈:“你让我交的嘛……”

王羲之见这两个老和尚如此好玩,暗中暴笑。

因见庭中有两位少年僧人汲水于井,王羲之顾众僧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语出《易经·井》。信步走了过去。

道安沉声道:“井冽寒泉,食!”

群僧似有所悟……

道生与慧远见王羲之向他们走来,把桶轻轻搁下,合十如山,双双问讯。

王羲之微笑受礼:“二位小师父如此辛苦。你们忙吧。”

道生与慧远笑着把水汲出井中,轻挽扁担,一人抬一头,荷桶而去。

那井台上水迹点点,形如莲花。

草径中脚印两串,似龙过之痕……

王羲之慧眼识异人,知此二僧日后必成佛门高士。

身后群僧。

眼前古井。

古井深。

井中古水纯净而甘美。

王羲之从井口往下望去——

井中一片深黑。

细看一片乌蓝。

再细看则是一股清清澈澈的泉眼,亮汪汪,明晃晃。

古井深。

古井深。

深深的古井中,人的倒影清晰可见。

王羲之微微俯身,看见井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似有所感。

好深的影子呵……

好清晰的影子呵……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

梦中?

儿时?

(谁在深夜潜入枕边的古井/马无缰/人无肠/谁能系住天边流星的翅膀作者诗作《尘埃史》中的句子。)

井。

影。

人与影井中相遇。

影与人隔井相望。

刚看时,那倒影还在深井中摇晃……摇晃……

晃一下影子便叠荡成无数个月牙儿。

渐渐地水静了,井中的影子也静了下来。

古井深。

古井静。

影子凝在了水中。

王羲之定在了那里。

良久,井沿上有滴水珠轻轻滴入井中。

那滴水本是一粒晶莹的圆水珠,受引力牵引慢慢濡到井边,突然失重跌落,顿时圆形拉长为椭圆……

椭圆拉长为圆柱……

最后又凝成一滴水珠,倏地滑入井中。

井中涟漪泛起,一圈圈荡开……荡开……

一直荡到井边……

一直荡上井的内壁……

那水珠刚入水时激起了四周一串小水珠跃出,高低有致如皇冠升腾。

最后又一齐跃下。

似婴儿戏于水中。

古井深。

古井深。

古井中别有世界。

那水珠滴落,一声深邃的幽鸣后,顿时井中涛声大起,一影化为万千飞影。

一滴水引起万水欢腾!

王羲之当下狂悟:这就是水!我会写“水”字了!“水”字的每一笔都是水,每一笔都是晶莹水珠,都是点滴水痕。

一点滴下,成竖成勾;一点回流,成撇成捺;一点荡开,笔下字成矣。

点点滴滴,川流回旋;滴滴点点,秋水时至,“水”字原来是这样写成的!

好!好美的水!好大的水!

王羲之当下狂喜,难禁心中喜悦,猛地卷起衣袖一抛一提,打起满满一桶水就往头上一冲——“洪哗!”

我是瀑布!

我是飞泉!

我是长流水!

这一冲之下顿时把王羲之冲得心头透明、眼中雪亮,举桶如举鼎,托起天心。头如潭中之石迎接瀑布,全身水花四溅,一片云气沸腾。望去不见真身,唯见龙鳞炎炎,银亮如雪。

诸僧忽睹异象,皆退步惊诧。

龙舞定,水飞尽,王羲之把桶“咣啷”一扔,定睛望去,这井、这树、这房屋、这人群,无不是走动的书法,无不是一篇篇绝妙辞章。

古井在何处?此为篆书。

井水溅向何方?此为隶书。

落叶缘何飞动?此为草书。

夕阳沉没何时?此为行书。

吾人归于何土?此为正书。

为何有这眼前的一切?此为……

此为天人之书!

王羲之心中得意,也不与群僧告别,一甩头发昂首出寺,长歌远去矣,只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似龙脱于渊……

似风旋于树……

似伏羲呵气成字,荒寂原野四处墨迹点点。

鸟虫篆。

草根书。

何及衣纹如飞、指纹如舞?

又何及满头密发狂抛如云海荡漾?

(是波涛吗/荡漾里我分不清头发与水草作者诗作《故国》中的句子。)

王羲之狂歌如伏羲,庞然走动如森林,一步一歌,一步一字,字字相连如流星,一直迈入虚无妙境……

道安等人望着王羲之狂歌远去的背影一时皆黯然无声,心中好生嫉妒!我辈千修行万修行,始入贤人之列,此子仙姿异质,恐怕将入圣境!

在罗浮山上时,王羲之受孽龙启发,学会了写“一”字;回到建康后自觉书道日长,但也并无新创;今日在佛寺中窥得古井之源,又学会了写“水”字,可谓“技进乎道”矣。“水”字既会,“山”字当不难。

何为“山”?“山”字有三竖,竖竖深插大地,稳稳健健屹立于地表。“山”字的左竖指日,右竖指月,中间一竖直指天心!

天心无语,幽蓝如梦。

地心亦无语,寂静如往昔。

天地间别无他物,唯见灵气冲飞!

此即为“山”也。

披头散发过闹市,举国惊呼是楚狂。

不知不觉,王羲之行走如飞,一身湿漉漉地走出了襄阳城,凭感觉登上郊外的一座山。

山风拂至,清气满身。

王羲之眺望远水……

远水晶晶亮,在金碧辉煌的霞光照射下透明滚烫如正午的天空。

热烈。

煽情。

全身闪金光,嗡嗡直响。

恨不得离地抛飞!

王羲之轻拍远水,示意稍安勿躁。

远水勉强无声,贴地低飞。

王羲之仰抚云峰……

云峰峻峭,苍松翠柏萦绕于腰间,似美人乍试春妆,婷婷俏立。

天是古镜。

云作秀眉。

风过处玉容幻变如午夜梦回,前梦连后梦,昔梦搅今梦,牵连浑沌,令人婉约情伤。

王羲之叹息深沉,将云拂去。

山峰依然是山峰,不似美人矣。

王羲之凝视碧空……

碧空如古井。

井中古水纯净而甘美。

王羲之大叫了一声“快哉!”迎着猎猎的山风将衣袍解去,将裤子脱去,赤身裸体站在高岩之上,恍如上古猿人……

良久良久,古变为今。

良久良久,今又作古。

良久良久,古今无常轮回,交织旋转。

良久良久,古今又分。

良久良久,红日西坠。

良久良久,山气渐寒。

王羲之慢慢地穿上了衣服,衣服尚温。

王羲之慢慢地系好了衣带,衣带飘然。

王羲之慢慢地抬起双臂,双臂如左右之竖。

王羲之慢慢地举首接天,渐觉山形成矣……

王羲之慢慢地用指尖梳理头上乱发,乱发如草……

王羲之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望云照影。呵,这可是古圣的容颜?第五章天师神教

山中似闻歌声传来。

歌声悲凉,荡漾于晚雾之中,似为老翁所唱。

王羲之知那歌者不是樵翁便是药农,当下依然静立岩上,静候其人出现。

来者果然是一药农,须发皆白,满囊香草,手提小银锄。这老人家健步如飞,从苍藤乱石间倏尔走出,其歌曰——“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热,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唱的却是汉乐府《十五从军征》。

王羲之挥手:“老人家好。”“好、好。先生好兴致。”“在下王羲之,自建康而来。登临此山,如此快意。”

王羲之随意问道:“老人家可知此山之名?”

老药农柱锄而立,笑曰:“此山名为岘山……”“岘山?”“对啊,岘山。”

王羲之凝神半晌,展颜笑了:“羊公之岘山即此?”羊公,西晋名士羊祜。羊祜居襄阳,廉洁爱民。后来羊祜死了,襄阳人葬之于岘山,立羊公碑。见此碑者无不泪下,人称“堕泪碑”。

老药农“呵呵”笑道:“先生真是博闻,此山就是羊公的岘山。”

王羲之四望悠然:“原来此山就是岘山!羊公当年曾在此登临,顾其友而叹息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望远,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羊祜登岘山说的这段话与后来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的那些话非常相似,应该不是巧合,王羲之应对羊祜有相当的知己感并可能到过岘山。由此推断,王羲之的北游路线极可能是如本书所写,先从建康逆长江而上,再转汉江逆江而上,先至襄阳,再回山东老家。

说到这儿,王羲之不由得大叫道:“羊公羊公,今我王羲之在此,公在何处?”“何处何处……”

山谷回应,苍山空旷无人。

远处残霞的丽影渐渐暗淡,隐入了西面天空。

倦鸟归飞。

松涛似瀑雨。

岩上二人默然相对,仿佛旧亲。

老药农这时好像想起了什么,含笑道:“先生如此豪气,当是雅人。先生即从建康来,又是王姓,可不知王丞相是先生的什么人?”

王羲之笑了:“丞相正是家叔。”“原来先生是王丞相之侄,小老儿失敬了。”

老人家看来也相当崇拜王导,一听之下就惊喜得不得了,慌慌张张放下了手中锄头,要向王羲之行大礼。

王羲之急忙止住:“老人家快快请起……”

老人家仰视王羲之英姿,一时感概泪下:“想不到今天小老儿有幸,得遇先生!”

王羲之微笑,细问老人家囊中草药之名,曼声长吟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屈子《离骚》。

吟毕,王羲之似觉满鼻馨香,心神清爽。因见天色已晚,不及寻访坠泪碑,遂与老人家揖手作别,回城去了。

一日在襄阳城中闲游,王羲之忽闻前方人声鼎沸,乃前往观之。

原来是一个道士盘坐在街心,身后停着一辆大车。车上贴着三个大大的字:“五斗米。”

市民围观,刮噪不已。

王羲之心中微笑,又见那三个字写得颇为不俗,乃静立观之。

有一粗汉道:“死道士,你是卖米的还是买米的?多少钱一石?别挡大爷去路呀。”

人群笑极。

一个老婆婆嘶声道:“道士莫不是疯了,讨饭想用车装?”

满街哄笑。

待人群都笑过了,那道士微微冷笑,招手曰:“老婆婆,请你过来一下。”

老婆婆顾旁曰:“叫我?”“对,叫你。”

人群瞎起哄,把那老婆婆轻推上前。老婆婆好不容易站稳,口中骂骂咧咧:“杀千刀的!”

鼓起眼睛问那道士:“我可没有什么给你。你要是孝敬我一顿饭,倒还使得。”

人群又哄笑。

那道士忽然叹息:“智慧未开,生民浑沌!”

一时潸然泪下,脸上尽显戚戚之容。

满街的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不知这道士在搞什么名堂。

只听得那道士柔声问:“老人家高寿了?”“七十一。”“家中还有何人?”“都死了!打仗死了。”

老婆婆悲愤起来:“你问这些干什么?”

那道士点了点头:“原来老人家也是一个人过活。那边——”

道士一指,人群纷纷扭头往那边看。

那边还是人群。

道士收回了手,对老婆婆诚恳道:“那边墙角下有两个乞丐儿,生得颇为伶俐,也就十多二十岁的样子。老人家何不领他们回家做儿子,彼此照看?”

老婆婆一愣,随即骂开了:“看你的头!我倒了十辈子大霉,要叫花子做儿子!”

人群笑得前俯后仰。

有人粗声狂笑道:“我不要叫花子做儿子,我要道士做儿子。”

人群笑得更欢了。

那道士依然毫不在意,开导那老婆婆道:“谁不是叫花子?我们人一生下来就要向娘老子讨奶吃。天不落雨、地不生秧,我们吃什么?谁不是向老天爷讨饭吃的叫花子?”

老婆婆咧嘴笑了:“这倒是。”

道士又道:“况且那两个孩子的爹娘也是打仗死的,这才成了孤儿。老人家若收养了他们,好大功德。”

老婆婆歪着头想了半天,笑眯眯道:“嗯,不错。”

又作难道:“我没钱。”“我给你!”

道士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当下大大方方地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来递给老婆婆:“老人家请拿去吧。”

这下满街的人可都惊住了,一时鸦雀无声。人越聚越多。

老婆婆吃惊不小,把银子拿了左手拿右手,转皮球般反复看,捏起在太阳底下照了又照,确信银子是真的了,嘴一撇,“咚”地跪了下去。“原来你是神仙!”

那道士哈哈大笑。“神仙?”“神仙!”“神仙……”

满街之人一下子闹腾开了,议论纷纷,看那道士的目光也变得畏惧起来。

道士表情安祥:“老人家,够了么?”“够了够了……”“那你准备怎么办呐?”“我……我要给我的儿子买衣裳!”

人群忍不住又大笑。“还有呢?”“我要送他们上学。我要买猪买羊买地!”“你还种得地么?”“种得种得。”

那道士“呵呵”笑道:“好好。你还要买什么?”

老婆婆一时想不起来。

那道士向后一指:“你认得字么?”

老婆婆往车上贴的大红纸望了半天,摇头笑道:“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人群又善意地大笑开了,这时人聚更多。

那道士一一巡视四周八角的人群,回头对老婆婆肃然道:“你不去买米做饭么?”“买的,”老婆婆恍然大悟:“是要买米。”“你多买一些放在家里吃久点。量五斗给我送来。”“五斗米?”“对,五斗米。”道士微笑。

老婆婆有些疑惑,见那道士仙里仙气的样子,赶紧答应了。

道士满意地笑了,坐行而前,摸着老婆婆的头顶念道:“老人家,三日后,我在城南,老君庙,等你。”

声音怪怪的,好像是从什么机械中发出。

老婆婆不停地“嗯、嗯”磕头谢恩,把银子揉进怀中,分开人群,找那两个乞丐儿去了。

老婆婆一走,人群哑了声。

那道士随手又一指:“你过来。”

一个青年后生讪笑着走了出来。“兄弟,娶妻没有啊?”

后生憨笑:“咱没那福气。”“西村那姑娘你不是挺喜欢吗?”

后生大吃一惊:他如何知道!一时慌乱无语,脖子上直冒汗。

道士笑了:“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是吗?”

后生痛苦,使劲点头。

道士从怀中摸出一张符递给后生:“兄弟,你把它煎水喝下去,今天回家就喝。不要别人看见。然后每天睡觉前朝你的床后大喊三声那姑娘的名字。如此三日,她自会来找你。”

后生接过符来,眼中露出希望。

那符上的字稀奇古怪,他一个也不认识,但他分明感觉到那上面真有种神密的力量将会给他想要的幸福。

道士轻轻提醒他道:“你也来找我。五斗米。”“是是。”

后生感激涕零,磕头而去。“你来。”“你来。”“对,你来。”“还有你。”“你。”“别着急,请一个个来。”

道士随手点画,人群不由得沸腾起来,踊跃上前。

道士一边问话,一边给钱给符给药,手脚极为麻利,不到一顿饭功夫竟把一条街上的人都一一打发了。

剩下的人还要上前,道士伸腰打呵欠道:“道爷累了累了!再来罢!”

说完扪虱而食,吐沫于掌心,一把抹在脸上,似在自言自语:“此物可驻颜也。”

满街之人皆受其恩惠,甚奇之,叹为神仙。

待巡城士卒慌忙跑过来看时,人群遮遮挡挡,那道士倏尔不见了。汉末天下大乱,中央政权失去对全国的控制,地方军阀与各种宗教同时兴起。因黄巾起义是汉末道教(太平道)发动民众掀起的一次大起义,后来历代政权均对民间道教采取打压政策。

那车也不见了。

只在地上留下一张鲜艳的大红纸,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大的黑字:“五斗米。”

三日后。

城南老君庙。

破破烂烂的庙门口站着一溜儿道袍崭新的黄冠道士。

阳光打在他们脸上。

一阵阵的喧哗声落在他们身上。

道士们愈静了。

人群越聚越多。

扛着米的人群。

喜气洋洋的人群。

道士们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人群蚁合,纷纷把米口袋从肩头御下,口中纷纷嚷道:“神仙!神仙!”

神仙们的脸上露出神圣的表情。

忽然一阵马蹄声“踏踏”紧响,一队官兵“轰隆”闯入。领头的官员一指:“拿下这群妖道!”

人群惊散。“哈哈哈哈……”

妖道们齐声大笑,笑得十分开心。

道士们与官兵当街对峙,好像在玩着某种生动而隐秘的游戏。中间是四处逃散的人群。

地上洒满白米。

有马俯首吃米,官兵殴之。

马嘶,街乱如麻。

那领头的道士向刚才那官员指的方向又是一指,双线并轨,空中暗有阴气往来——“定!”

官兵们正张牙舞爪地挥刀拍马上前,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定住了动弹不得,心中皆骇然……

四周空气僵住。

风景僵住。

扬起的马蹄还没放下,就那么被凝在了半空。

手中的刀正左右挥舞,却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好像砍进了一块巨石的缝隙中。

表情僵住。

动作僵住。

只剩下心脏还在“怦怦”狂跳:咦,这是怎么回事?

大脑僵住。

大脑僵死。

一切凝固不动,好像一台正在运行的机器往前也走不动,往后也退不了,就那么前后猛扯一通,扯来扯去刚好力量扯平。定住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身上的“定身法” 终于解除,只听得“轰”

地一声——

凝固久了,当一切复原时便表现为崩塌。

解体。

与内心更大的恐慌与瘫痪!

马儿们四蹄触地如被火烫,“嘶嘶”长咴。

官兵们手中的刀刀枪枪“哗啦啦”四处甩落。

他们的手好像已经残废了,又软又僵又麻,但又不停地自己动来动去,仿佛还在中魔。

官兵们面面相觑,背心汗出如蚁群密集。

额上汗出如群兽堕岩。

眼中空空,一切如末世。

道士们早已不见。

人群也不见了。

地上空余黄土一堆。

黄土堆上是一座破破烂烂的老君庙。

庙门上贴着一张大红纸,纸上龙飞凤舞题大字:“吾乃太上老君门人,张天师弟子。欲入吾教者,须纳五斗米粮。凡我教徒皆可长生久视,有大福焉,不受红尘之苦。张天师仙尊今在神霄之上,已将襄阳辟为吾教之所。山川百姓,皆属吾教。敢毁此贴者,毛发无存。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下面盖着一个大金印,字体极古。

官兵们看毕红榜惊恐莫名,谁也不敢将纸揭下,勉强列队灰溜溜回城去了。

高高低低的黄土堆……

破破烂烂的老君庙……

鲜艳夺目的大红纸……

那红纸上盖着一个大金印,迎日生辉。

王羲之待人群散尽,背着手上前看那金印。细看上面的文字乃是伏羲之体,大有女娲之意,十分古雅。

王羲之正思这印出自何人之手,这时一人在旁曰:“先生是何人?”

王羲之有些恍惚,觉得耳旁这声音似曾听过,凝神间不及答言。

或者说,他此时不想与谁说话。包括自己。毕竟在陌生环境中人总会有些尴尬……

但那人又说:“先生是何人?”

声音仍然软软的,但语气硬了许多。

王羲之回神之间已知此人是谁,微笑回头:“你有何事?”

果然是那天那位当街而坐的道士。

道士说:“我看先生必非常人。”

王羲之一笑。

道士肃然道:“请随我来。”“荒唐!”王羲之看着这人的眼睛:“为何要随你去?”

那道士表情极为凝重:“昔日,贫道曾见过君父……”“打住!”

那道士表情愈加庄重了:“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先生就是王羲之。近日众口盛传‘龙过襄阳’,吾不知其为何人。刚才见先生如此仔细地研究敝教金印,吾犹不知其为何人。”“那你为何就认为我是你所认为的人?”“因为你说‘荒唐’二字时,与我故人神似耳!”

王羲之……

那道士道:“君父王旷将军当初未入教时,也曾当面谓我教‘荒唐’,君家父子真直性人也。后经教长点化,君父欣然入教。历史上王羲之一家几代人都是天师道教徒,王羲之本人后来也成为虔诚的天师道教徒。后因国事不宁,渐与教中人疏远,但这段因缘是在的。”“因缘好像是佛家语。”“佛家语也是语,但求言说方便。佛家言‘因缘’,我道家则言‘承负’。”“何为‘承负’?”

那道士见言语上路了,微笑指地曰:“请坐。”“请。”

二人对坐,觉地面清洁无尘。

那道士道:“承负即承担之意,负为负重。《易经》曰:“‘积善余庆,积恶余殃’。《太

平经》曰:‘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承者,乃谓先人本承天心而行,小小失之不逢知,用日积久,相聚为多,今后生人反无辜蒙其过谪,连传被其灾……’”

王羲之听得一震:“‘连传被其灾’?”“正是。灾难一到,接连发生。人莫知其所由,其实这正是先人失德所致。君不见当今之世乎?灾无所灾,一切苦难无以复加。究其根源,远溯于秦,近溯于汉。后魏、晋相嬗,德尽失矣。中国之难原不关五胡事。”

王羲之点头:“道长之言不谬也,家叔亦曾说过类似的话。”

那道士叹道:“君父、君叔,皆承负者也,《太平经》云:‘负者乃是先人负于后生者也。

’我们投胎为人,便带着沉重的祖先灵魂与半尸半血的父母肉身。承负者必‘解负’,否则将因负重而死。”

王羲之想起父亲王旷当年战死与叔父王导累死于国事,心中黯然。

那道士道:“解负之法别无他途,唯有学道。从每人内心将铁屋融化,将闸门抛还青天,将污秽之气缓缓逼出体内,将自身灵魂缓缓招回,入住新宅。”

王羲之听他讲到这里,不由一笑:“贵教传入此土,可谓不易。”

那道士似乎有些惭愧:“民智未开,有时不得不用一些手段。”

王羲之笑:“那三个字可是出自道长手笔?极佳。此印又是何人所刻?大有古意。”

王羲之回手一指,那金印在渐已沉没的夕光中还很打眼——

望去是一个白炽的方块。

一个闪烁的空格。

那道士笑道:“你随我来,便可知是何人所作了。”

话已谈到此,王羲之欣然随其前往观瞻。能在此与父辈故人相遇,自然是缘份。

那道士当下引王羲之穿城过街,见义舍、入师宅,与教中祭酒相见。义舍,天师道教徒修建在路旁的小屋,里面放茶水米粮供路人免费取用,施财结缘,与佛教徒向俗众乞求施舍刚好相反。师宅,天师道固定的传教之所,意为“天师之宅”。祭酒,天师道中地位仅次于天师的神职人员。

那祭酒本是儒师,待人和善有礼,二人欣然相见。

王羲之见师宅中满壁狂草,淋漓飞舞,问之,乃是张天师手书《正一法文》。王羲之十分赞赏,心想此书飘然一气,定有神助。

晚间,王羲之见那祭酒在灯下作“鬼画符”,似字非字,非字即字,字字乱草,乱草成字,笔势之灵异不可尽述,心中又是一悟。据本书作者研究,王羲之的草书即是从 道士的“鬼画符”化出,具有较大的灵媒性质。

这晚风清月朗,王羲之与诸道友共饮花间,独自踏月归去。

仰望月中,似有墨痕点点。

谁人如此雅兴,把月亮当纸写?

王羲之一路恍恍惚惚地微笑着……

穿堂过院。

避让行人。

哪管店小二唱喏问礼。

轻抚栏杆走上小楼。

轻轻推门。

梦游般地往床上一躺,蒙头大睡……第六章蓬山飞云

第二天,王羲之告别了襄阳诸名士,继续北上漫游。一路上他隐约听到天师道教徒与道安师徒等人斗法的事,不甚在意。

他沿黄河而上,渐渐地过了豫州,到了青州地界,逶迤回到祖居。族人引他到王氏墓园,告诉他祖墓多次被胡骑夷为平地。

王羲之见祖坟破败如废墟,残棺四现,心中大痛。写了封信寄给谢安——“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罹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此文即是王羲之著名的《丧乱帖》。很多研究者视之为王羲之晚年所作,本书作者认为这封信当是王羲之北游时见祖墓被毁时感愤所作。此文语势急促,以四言为主,共用四个“奈何”,乃是王羲之青壮年时期心态的真实写照。

谢安接信,亦大为悲愤。

孙绰叹息曰:“‘兵者非道所喜’,“兵者非道所喜”,此为张陵语。见《老子想

尔注》。胡人占我中原,其罪何深!”

谢安奋然曰:“大丈夫生而不能为国解难,毋宁死!”“死死死死死……”

声音雄壮如瀑布飞流。

目生寒风,望北而长啸。

诸友皆惊。始知祖逖未死,刘琨犹生,吾中华上国多志士也。

王羲之独自远行。

几个远房的叔叔和兄弟送他到官道上,见市面上看上去还太平,挥挥手一起回去了。

王羲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逝,极亲切又极陌生。“祖居”意味着是祖墓所在,是埋葬先人的地方。而“族人”意味着在另一个地方,有人和你流着相同的血。

一切自有传承。

有传承便会死。

因为传承本身就是一个死亡过程。“祖先”一词昭示了你作为“子孙”的身份,同时你又将成为你的子孙的祖先。

古人作古后,今人又作古。只是古人不知今人何时又将作古,所以今人永远跟不上古人。

一切已遥远……

马车颠波在官道上,坑坑洼洼,吱吱乱响,车两旁的景物行人被马车颠得七上八下,模糊牵连。不时车门“砰”地一下被什么弹起,震得前面的马匹奋然长嘶。

马车一路颠波,让人联想到“颠覆”一词。

王羲之冷然独坐,不时扬手拥鞭打在车辕上。

车轮轻一下重一下地碾过柔软的地面,仿佛再碾重些就会挤出血来。

放眼四望,大地一片苍青。

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可能走的也是这条官道,执鞭者当为子路也。

渐渐可以望见大海了,王羲之弃车步行,缓缓向海边走去。

当他儿时就向往海里的蜃楼,人们的诸种见闻使他混沌的心灵乍现灵光。“啊,那楼能爬上去吗?”

人们微笑着看他。

王羲之心中默默祈祷:让我看见海市蜃楼吧,为此我愿舍弃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

儿时的心愿今日可能实现?

下了大路不远就是沙滩,王羲之坚定地向大海走去。

深蓝的大海映着深黑的眼睛。

好像梦魇者炯炯凝视暗夜。

黑暗咄咄逼人。

风过处。

黄沙起。

王羲之找了块高岩盘膝而坐,静候蜃楼出现。

身下大海时而荡漾如小舟,时而平静如古镜。

鸥鸟乱飞。

渔翁摇橹而歌。

远处海风渐起,叠浪如山。一波升高,一波又落。反反复复,山脉挪移。

王羲之以手划空,临摹其笔意,觉此“山”字不易作也。

转写“海”字,甚易。“海”字右下角的“母”字,读之令人鼻酸。

吾母已归大海,我再也不能充盈她的怀抱,我唯有轻轻捧起一捧心形的海水。海水汪然一碧,是我无助的泪眼。

是我永远潮湿的情思。

王羲之长长地叹了口气,凭此大海,遥祭古宇宙。“静极——

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昌耀诗作《斯人》。

大海是水的仓库。

浩渺无垠。

正如天空是云气的仓库。

雷霆澎湃。“大血无色,

大尸无形。

坠剑千钧。

奔雷破浮冰。

幽蓝暮色隐隐作痛。

造人运动挥汗如雨……”作者诗作《弑神后传》的开头。

王羲之缓缓放下举在空中临摹海浪的手指,觉得指尖上带着一股气冉冉下垂,慢慢淡化,消失了。

而在别处,一气方升。

那是大海的气息。

春天时大海的气息是温暖而芳香的,如仁慈的乳母;夏天时大海的气息是干净而清爽的,如镜中处子;秋天,它变得湿润而暧昧起来,吐纳着郁郁的栀子花的浓腥香味……

冬天,海气澄碧。

冷若玄冰。

无色无香,唯见水影摇晃。

唯见心影摇晃。

若此时入海,当遇鲛人。悲戚的眼泪滴在水中冷凝为珍珠,漠漠的面容忆不起快乐时的感觉。

寒意炎炎的身体内部,灵魂强行破土而出。

没有花,没有果,甚至没有叶子,只有一段枯枝般的身体兀然挺立,令人潸然泪下。

是断碑吗?上面谁刻下了我的名字?

是残壁吗?大海的波涛可否为新墙,筑我于精卫的炯炯泪眼之中?

沧海无语。

波涛之声遥远似寄存。

沧海无辉。

幽黑的水影正照太阳黑子。

沧海无梦。

它专门淹没古今之梦,以供来日一焚!

沧海无为。

自从有宇宙它一直是这样……这样……

它好像不能不这样。《太一生水》云:“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

王羲之盘坐在石头上浮想不断,望海天交接处,觉得好像有一面巨大的镜子照过来,放射出无尽的空间。

天之色淡。

海之色深。

海天交色为混沌。

王羲之慢慢站起来,见那“镜子”也一下子拉长了似的,觉得有趣。他微微侧头再看,又发觉那面镜子变得圆圆的。

海半圆。

天半圆。

海天交汇为乾坤。“乾坤倒转!”

王羲之忽然童心大起,猛地转过身,分开两腿,小孩子般弯下腰撑在地上,往腿间望去——啊!真正是乾坤倒转,天在下,海在上,海上群山倒悬甚奇,所有的鸟儿肚皮朝上乱飞,唯有海天之间的那面镜子一动不动,照天照地,章法不乱。

王羲之哈哈大笑,心想此时如果有人看见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吓一大跳。乾坤倒转,只因我颠!

做这样的高难度动作自然一会儿就累了,王羲之将就这个动作慢慢把头着地……

慢慢把双手趴着……

慢慢跪在了石头上……

他背对着大海,一动不动地跪在石头上。若自高空俯览,当如石雕。“神”。

石头凉飕飕的,额头贴在上面感觉有一粒一粒的什么东西正从大脑里跑出……

此时四周静极了,海风轻抚海浪,“苏”、“苏”,好像浇花的声音。

夏天的时候天气很热,午睡醒来,你会看见窗外满窗都是“花”。

枝上花是花,枝上叶是花,枝叶间的空隙是花。从壶间泻下的水丝是花。阳光是花。

水声苏苏,如花开放。

四周静极了。

王羲之闭上眼睛。

这样过了很久,他的姿式还是没变,依然俯跪在石头上。

似一尊龙尸。

龙的尸体。

尸体内别有苍龙,正欲腾飞。

他似已蝉蜕,只待雷雨袭来便破壳振翅而去。

身下的大石头仿佛在轻轻蠕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石头的心脏中缓缓地流……流……

流一下便是一道白炽的电痕!

四周真是静极了。

王羲之俯听石音,额头好像也快变成石头了,硬硬的,僵僵的,脆脆的,像一块冰。

而他也渐渐幻化为冰窟窿……

冷。

冷极。

剑刃霜封,毫端冰凝。

天宽地窄,好像一切被逼进了一个仓促的空间。

一个盒子。

一个镜子。

所幸头上透出一道亮光,溅出一道奇色,心性犹未全损……

石头里面好像别有大海,一场全方位的真正的乾坤倒转即将来临!“哈!”

王羲之猛地结束了所有的幻想,复化为人,悠然旋身坐下,定睛望去——

啊啊,远处的海面上蜃楼已经升起。

蓬山云飞,一切缥缈。

一切唯有缥缈。“记不得那么多了,那时我看见了一场急速膨胀的梦幻就在我的眼前冉冉升空,历历展现。我能记住它的很多细节,但我看不见它的两端。诡秘的两端。既使耗尽了我的心力,我也不可能看清。真的,我记不得那么多了。这就是蜃楼:一场催生的幻景,一次夭折的图形,一个急功近利的春梦,一幅寂寞荒凉而自己热闹不休的荒唐闹剧……”“你上去了吗?”“无须再从一座蜃楼走向另一座蜃楼。蜃楼的意思是:一切皆虚。并非只有蜃楼才是蜃楼。”“人是蜃楼吗?”“人是楼,人是蜃楼。我们能爬到蜃楼上去,但爬不到自己身上去。”“奇怪。”“嗯。”“风小些了。”“也许那枝芭蕉已经吹折。”“明日落红应满径。”“我们休息了吧。”“让我写完最后一画”。

王羲之走后不久,法汰和道生也离开了襄阳到建康,住在瓦棺寺中修行。晋帝亦好佛,每当法汰讲经说法时,常来谛听。王公大臣们自然追随。

诸儒生不能阻拦,佛法乃大扬于都中。

道生十五岁即登台讲经,善男信女们都很喜欢他,有老翁评曰:“道生师父讲经含吐蕴籍,词若兰芳。”

辩法时,道生更是从容论道,分明是一个少年高僧。众僧膺服。

只有一点,此子似乎太狂(“吾不得不狂耳!”),往往大肆批驳佛经漏处,与法显当日十分相似。

惜乎神僧西去未还,长使人临江远眺……

闻说长江之源有皓皓雪山,皑皑冰川。涛涛西海,纵横其间。摩天孤岭下有神国焉,名曰“天竺”,中有万千大佛皆金刚之身……

天竺亦有大河,名曰“恒河”。不知恒河与长江孰长?孰远?孰恒?

初冬。

微雪。

襄阳城中酒旗静,转轮寺里佛灯青。

方丈之室中,道安一人静坐思禅。

小雪沙沙。

似春蚕食桑之声。

蚕结茧而自缚,僧学佛而知心。

心为何物?物为何心?

天何以雪?人何以寒?

小屋内炉火熊熊,道安思忖:此当为“寒火”。佛经上说,“火”是无处不在的,万物都能燃烧,万物都在燃烧,万物都藏火。

万物都在玩火!

玩火自焚!

诚然,焚万物者是火,然而扬万火者又为何物?

小雪沙沙。

恰似大火熊熊。

道安隔窗吸气,渐觉体内如燃冰,红光转白光,白光转蓝光,阴晴不定……

王羲之的身影一直浮现在道安的心中。

此人何等潇洒,老僧不如啊。

似龙入于渊。

波无声。

水无痕。

以空破有,一气如兰。

刚入佛门时道安认为儒道皆糟粕,不可能与佛法相媲美。如今看来,未必。

想到这里,道安微微自哂:原非佛法并非一切,果然是“一切法,非非法”。执着于佛法者,必不能得佛法。

我佛菩提一悟,一切澄澈复原。

自从盘古开天地后,乾坤乱矣,如今我佛一悟,使天地自闭而成形,正所谓“尘归尘,土归土,今古归今古。”

以佛法视佛法,亦执着也。

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此言不差……

道安此时的样子与老子非常相似,一样的清癯瘦削,一样的枯槁含神,一样的浓白长须,一样的草般长眉。

不同之处仅在于头顶也!

一为荒草堆。

一为光石板。

哈哈!

想到好玩处,这老和尚一人在屋里手舞足蹈,哝哝不休。

道安重读儒道两家经典,过去很多解不开的问题渐渐明朗起来。佛法原来在此!

孔子云:“执其两端,得其中也。”

道安乃作《鼻奈耶序》云:“以斯邦人老、庄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

示弟子观之。

慧永问:“师父的意思是借道家之说来弘扬佛法?”“正是。”“可是……佛法与老庄何关?”“问得很好!来——”

轻掀僧袍,细抚长须,道安引弟子们来到了院中,指地上问:“这是何物?”

(地面一片白茫茫)

法遇说:“雪。”

慧永说:“残雪。”

道立说:“水之晶也。”

僧富说:“气之凝也。”

道安笑了:“慧远你说说看,这是何物?”

慧远俯视地,仰视天,平眺荒远,缓缓道:“此非物,乃是天地之变,宇宙所演。”“所演者非物乎?”“所演者虽是物,所以演者却非物。地上之雪为此时之雪,待日出后复归于太空矣。”

道安一笑:“何必待日出。”

慧远大悟。

道安环视弟子,面放神光:“此雪形虽在此,其神已归太空。”“太空太空……”

其音回环于眼鼻之间。

道安此时忽如山岳骤长,诸弟子皆畏之。

道立敬问:“我师,何为太空?”“太阳之下一切皆空,所以叫太空。”“太阳之上呢?”“太阳之上别有宇宙,宇宙中别有太阳。无数个太阳相照耀,一切皆空。”“永远如此吗?”“永远如此。”

弟子们大为失落:“佛是太阳,原来佛上还有佛。”

道生甚觉好笑:“呵呵乖徒儿,并不是佛上还有佛,佛只有一个,而是太阳上还有太阳。初入佛门者以为除了佛法一切皆空,殊不知连佛法也是空的。哈哈,空得好!”

弟子们沉思。

道安这时有些狂了,高声道:“吾人应当师于空而法于幻,因空幻而永在。人之所滞,滞在末有。苟宅心本无,则斯累豁矣。”

弟子们似有悟。

道安观地上残雪慢慢融化……

闻枝头风声如飞针……

仰看冬日糊涂似久眠不醒……

心中倏与神会,微笑曰:“执寂以御有,崇本以动末。”

诸弟子乍闻法音,无不肃然敬服。

慧远问:“我师法言从何悟出?”“从道家悟出。”“道家有何言?”“列子曰‘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言宇宙之永恒;王弼曰‘崇本抑末、以无御有’;老子曰‘无为’;庄子曰‘直寄’;阮籍曰‘思无’……皆为论‘无’之妙语。无即宇宙。”

弟子们见道安把道家言如数家珍,心下悦服。

此时雪光发蓝,照得诸僧头顶明晃晃一片,闪烁如湖光。

慧远向道安行了一礼,恭声道:“无不若空,空不若幻,幻不若定。请师父赐弟子以妙道。”

于是弟子们皆跪于雪中,请法于道安。

道安闭目微眩,似入日心而裸浴,身心大爽。乃声如钟鸣,袅袅吟曰:“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窃以为般若之旨,斯在此矣。”

冬去春来,世事反复而无常。(非常道即无常道)“我在时间中安然而坐。我像一位守边大将一样镇守着时间。”“自恋而孤独的时间以吞噬万物为己任。”“时间为上帝开道。”“开道以后并无人迹。”“路人已倒下,路还在疾走。”作者诗歌《尘埃史》中的句子。

慧远曰:“我师‘本无’之学,弟子悉知矣。请告我以‘禅修’之道。”“禅修大矣!雷霆不能骇其念,山火不能伤其虑。”“雷霆安在?山火安出?”“皆从心中来。”“修禅即修心?”“心中有禅而心非禅。”

道安随口念道:“心非禅,禅非心,心即是禅万宇新。”

慧远紧接着问:“万宇新时,是否别有万宇在衰败?”

道安击掌:“然也。”

慧远甚喜,又问“禅观”之道。

道安曰:“若自内而观之,泰山为小。以心观禅,就好比隔帘望月,永远不得其道。”“为何?”

道安不答。又道:“帘外望月当然比隔帘望月好,地上所有的空旷处都可以望月——此皆为地上望月也。这就是道了,这就是禅了。如果有人还不满足,偏要跑到月亮上去望月,那……”

慧远天性聪颖,立刻明白了过来,接口道:“月上望月,必不能见月也。”

道安点头,凝视袍上灰点:“道中观道,也是看不见道的。禅法万端,一言以蔽之:‘忘心而得禅’。”

慧远疑道:“心使我有性,性使我有生,心不忘我,我如何忘心?”

道安启发他道:“庄子云:‘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慧远忽悟:“天是不会下雪的,我什么都不曾看见。庄子的意思是:把‘忘’也都忘掉?”“对呀,忘忘。”“忘忘!汪汪!”

慧远一时童心大起,不觉学起狗叫来。

道安呵呵大笑,师徒二人相对甚乐。

过了段时间,有游僧来访。

道安与之论道甚欢,见此人通透,彼此大悦。正谈论间,这游僧忽然忆起旧日情侣之约,复又匆匆离去。

来时天上无白云,去处山中有明月。

此僧名为支道林,支道林又名支遁,也是东晋名僧。乃是佛门浪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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