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纳博科夫精选集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6 10: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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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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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纳博科夫精选集Ⅰ)

洛丽塔(纳博科夫精选集Ⅰ)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洛丽塔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译者:主万责任编辑:陈飞雪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我们的产品:译文的书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献给薇拉序文《洛丽塔》或《一个白人鳏夫的自白》,这就是本文作者在撰文以前所收到的这篇奇特的记述的两个标题。这篇记述的作者,“亨伯特·亨伯特”,已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在法定监禁中因冠状动脉血栓症而去世,距他的案件开庭审理的日期只有几天。他的律师,也是我的亲戚和好友,目前在哥伦比亚特区当律师的克拉伦斯·乔特·克拉克先生,根据他的委托人的遗嘱,请我编订这部手稿。他的遗嘱中有条条款,授权我那很有名望的表兄全权处理付梓出版《洛丽塔》的一切有关事宜。克拉克先生选定的这个编辑刚刚由于他的一部朴实无华的著作(《理性有意义吗?》)而获得波林奖,其中论述了若干病理状态和性变态行为。克拉克先生的决定可能受了这桩事的影响。

我的工作结果比我们俩预料的要简单一些。除了改正一些明显的语法错误和仔细删去几处不易删除的细节外,这部异乎寻常的回忆录(1)完整无损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那些细节,尽管“亨·亨”作了努力,先前仍然像路标和墓碑继续出现在他的文稿中(它们提到的一些地方或人物,由于下等低级而需要掩饰,出于体恤怜悯也不该加以伤害)。这部回忆录作者离奇的外号是他自己杜撰的。当然,这副面具——似乎有双催眠的眼睛正在面具后面闪闪发光——依照佩戴面具的人的意愿,不得不继续由他戴着。虽然“黑兹”只和女主人公真实的姓(2)氏押韵,但她的名字却跟本书的内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容我们作出改动,而且(读者自己也会发现)实际上也没有必要去改动。有关“亨·亨”罪行的材料,爱好盘根究底的人不妨去查阅一九五二年九、十两月的日报。如果我没有获准在灯下编辑这部回忆录,这桩罪行的起因和目的就会继续是一个全然费解的谜。

老派的读者总希望追踪“真实的”故事以外的“真”人的命运,为了照顾这类读者,现在把我从“拉姆斯代尔”的“温德马勒”先生那儿得到的几个细节叙述出来。“温德马勒”先生希望不暴露他的真实身份,这样“这桩不光彩的卑鄙的事件漫长的阴影”便不会延伸到他所属的引以为豪的那个社区。他的女儿“路易丝”如今是一个大学二年级学生。“莫娜·达尔”现在在巴黎上学。“丽塔”新近嫁给了佛罗里达州一家饭店的老板。一九五二年圣诞节那天,“理查德·弗·希(3)勒”太太在西北部最遥远的居民点“灰星镇”因为分娩而死去,生(4)下一个女性死婴。“维维安·达克布鲁姆”写了一部传记《我的奎》,不久就要出版。仔细阅读过原稿的评论家们把它说成她最好的作品。与此事有关的各处公墓的管理人员都报告说并没有鬼魂出现。

如果把《洛丽塔》单纯看作一部小说,倘若书中场面和情感的表达方式被闪烁其词、陈词滥调的手法弄得苍白无力,那么这种场面和情感对读者就始终会显得令人恼火地含糊。的确,在整部作品中找不到一个淫秽的词。当然,粗鲁庸俗的读者受到现代习俗的影响,总心安理得地接受一部平庸的小说中的大量粗俗下流的词语;他们对这部作品在这方面的匮乏会感到相当吃惊。然而,如果为了让这种自相矛盾的故作正经的人感到舒适,哪个编辑就试图冲淡或删去被某种类型头脑的人称作“色情”的场面(在这方面,参看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六日尊敬的约翰·M·伍尔西法官对另一部更为直率的书所作的重大裁决(5)),那么就只好完全放弃出版《洛丽塔》了,因为这些场面虽然可能会被某些人不适当地指责为本身就会激起情欲,但它们却是一个悲剧故事的发展过程中最起作用的场面,而这个悲剧故事坚定不移的倾向不是别的,正是尊崇道德。玩世不恭的人也许会说商业化的色情文学也如此声言。有学问的人也许会反驳说“亨·亨”的充满激情的忏悔只是试管中的风暴;他们会指出至少有百分之十二的美国成年男子——根据布兰奇·施瓦茨曼博士(口头讲述)的一项“保守的”估计——每年都会用各种方式领略到“亨·亨”用如此绝望的口气所描述的特殊经历;他们还断言如果我们这个疯狂的记日记的人在一九四七年那个决定命运的夏天曾去向一位高明的精神病理学家求教,就不会有什么灾难;不过那样一来,也就不会有这本书了。

本评论人希望得到谅解,能把他在自己的书和讲稿中所强调的观点再重复一遍,明确地说就是:“令人反感”往往不过是“异乎寻常”的同义词,而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当然总具有独创性,因而凭借其本身的性质,它的出现应该多少叫人感到意外和震惊。我无意颂扬“亨·亨”。无疑他令人发指,卑鄙无耻;他是道德败坏的一个突出的典型,是一个身上残暴与诙谐兼而有之的人物,或许他显露出莫大的痛苦,但并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他行动缓慢,反复无常。他对这个国家的人士和景物的许多随口说出的看法都很荒唐可笑。在他的自白书里,自始至终闪现出一种力求诚实的愿望,但这并不能免除他凶残奸诈的罪恶。他反常变态。他不是一位上流人士。可是他那琴声悠扬的小提琴多么神奇地唤起人们对洛丽塔的柔情和怜悯,从而使我们既对这本书感到着迷,又对书的作者深恶痛绝。

作为一份病历,《洛丽塔》无疑会成为精神病学界的经典之作;作为一部艺术作品,它超越了赎罪的各个方面。而在我们看来,比科学意义和文学价值更为重要的,就是这部书对严肃的读者所应具有的道德影响。因为在这项深刻的个人研究中,暗含着一个普遍的教训;任性的孩子,自私自利的母亲,气喘吁吁的疯子——这些角色不仅是一个独特的故事中栩栩如生的人物,他们提醒我们注意危险的倾向,他们指出具有强大影响的邪恶。《洛丽塔》应该使我们大家——父母、社会服务人员、教育工作者——以更大的警觉和远见,为在一个更为安全的世界上培养出更为优秀的一代人而作出努力。小约翰·雷博士一九五五年八月五日于马萨诸塞州,威德沃什(1) “亨伯特·亨伯特”的缩写。(2) 女主人公的名字是“多洛蕾丝”。(3) “理查德·F·希勒”太太,即洛丽塔。“灰星镇”,并无此城镇,这里指被烟雾遮起的星星。“烟雾”英文为haze,也是洛丽塔的姓。(4) 维维安·达克布鲁姆(Vivian Dankbloom)是克莱尔·奎尔蒂的情妇,也是用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姓名字母打乱顺序拼成的人名。“奎”是克莱尔·奎尔蒂的外号,也作“角色”解。“克莱尔·奎尔蒂”则暗示英文声音相近的“clearly guilty”(意为“明摆着有罪的”)。(5) 指爱尔兰小说家、诗人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1922)。伍尔西法官的历史性裁决,为美国于1934年出版《尤利西斯》铺平了道路。第一部一(1)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2)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只短袜,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穿着宽松裤子,她是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签(3)名时,她是多洛蕾丝。可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在她之前有过别人吗?有啊,的确有的。实际上,要是有年夏天我没有爱上某个小女孩儿的话,可能根本就没有洛丽塔。那是在海滨的一个小王国里。啊,是什么时候呢?从那年夏天算起,洛丽塔还要过好多年才出世。我当时的年龄大约就相当于那么多年。一个杀人犯总能写出一手绝妙的文章,你对这一点永远可以充满信心。

陪审团的女士们和先生们,第一号证据是六翼天使——那些听(4)不到正确情况的、纯朴的、羽翼高贵的六翼天使——所忌妒的。看看这篇纷乱揪心的自白吧。(1) “洛丽塔”这个名字是本书《序文》中的第一个词,也是这部小说中的第一个词和最末一个词。(2) 第二个音节暗指美国诗人爱伦·坡(1809——1849)1849年发表的一首诗《安娜贝尔·李》。作者在本书中曾二十多次提到坡。亨伯特·亨伯特在书中还使人相信,安娜贝尔·李是他苦难的起因。(3) 多洛蕾丝,英文是Dolores,系从拉丁词dolor派生而来,意思是“悲伤、痛苦”。(4) 六翼天使是九级天使中地位最高的天使。《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6章第2节说,他们“有六个翅膀,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这句是用《安娜贝尔·李》第11行中的短语“六翼天使”和第22行中的动词“忌妒”拼凑成的。二

我一九一〇年出生在巴黎。父亲是一个文雅、随和的人,身上混杂了几种种族基因:他是一位具有法国和奥地利混合血统的瑞士公民,血管里还掺和着一点儿多瑙河的水土。我一会儿就要拿出几张好(1)看的、蓝盈盈的风景明信片来给各位传观。他在里维埃拉拥有一家豪华的大饭店。他的父亲和两位祖父曾经分别贩卖过葡萄酒、珠宝和丝绸。他三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个英国姑娘,是那个登山家杰罗姆·邓(2)恩的女儿,也是多塞特的两个牧师的孙女,这两个牧师都是冷僻的学科的专家——分别精通古土壤学和风弦琴。我三岁那年,我的那位很上相的母亲在一桩反常的意外事件中(在野餐会上遭到电击)去世了。除了保留在最最黑暗的过去中的一小片温暖,在记忆的岩穴和幽谷中,她什么也不存在了。我幼年的太阳,如果你们还忍受得了我的文体(我是在监视下写作的),已经从那片记忆的岩穴和幽谷上方落下。你们肯定都知道夏天黄昏,在一座小山的脚下,那芬芳馥郁的落日余晖,带着一些蠓虫,悬在一道鲜花盛开的树篱四周,或者突然被一个漫步的人闯入和穿越;一种毛茸茸的温暖,一些金黄色的蠓虫。(3)

我母亲的姐姐西比尔嫁给我父亲的一个堂兄,后来又遭到遗弃,于是就到我家来充当不拿薪酬的家庭教师和女管家。有人后来告诉我说她曾经爱上了我父亲,我父亲在一个阴雨的日子轻松愉快地趁机利用了她的爱情,等到雨过天晴就忘却了一切。虽然姨妈订的有些规矩相当刻板——刻板得要命——但我却非常喜欢她。也许,她是想在适当的时候,把我培养成一个比我父亲更好的鳏夫。西比尔姨妈生着一双带着粉红色眼眶的天蓝色眼睛,面色蜡黄。她会写诗,迷信得富有诗意。她说她知道在我十六岁生日后不久,她就会死,结果竟应验了。她丈夫是一个出色的香水旅行推销员,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度过。最终在那儿开办了一家公司,还购置了一点儿房地产。

我在一个有着图画书、干净的沙滩、橘树、友好的狗、海景和笑嘻嘻的人脸的欢快天地中长大,成了一个幸福、健康的孩子。在我周围,华丽的米兰纳大饭店像一个私人宇宙那样旋转,像外边闪闪发光的那个较大的蓝色宇宙中的一个用石灰水刷白了的宇宙。从系着围裙的锅壶擦洗工到身穿法兰绒的权贵,每个人都喜欢我,每个人都宠爱我。上了年纪的美国妇女像比萨斜塔似的倚在拐杖上侧身望着我。付不出我父亲账的那些破了产的俄罗斯公主给我买昂贵的糖果。而他,(4)Mon cher petit papa,则带我出去划船、骑车,教我游泳、跳水和滑水,给我念《堂吉诃德》和《悲惨世界》。我对他既崇拜又尊敬,每逢偷听到仆人们议论他的各个女朋友,就为他感到高兴。那些美丽和蔼的人儿对我十分宠爱,还为我深可慨叹地失去母亲而温柔地加以安慰,流着可贵的眼泪。

我在离家几英里外的一所英国走读学校上学。在学校里,我打网拍式壁球和手球,学习成绩优良,跟同学和老师都相处得很好。在我满十三岁以前(也就是说,在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小安娜贝尔以前),我所记得发生过的唯一确切的性经历就是:有次在学校的玫瑰园里跟一个美国小孩讨论青春期出现的种种意想不到的事,那是一次严肃、得体、纯理论性的交谈。那个美国孩子是当时很出名的一个电影女演员的儿子,可他也难得在那个三维世界里见到他的母亲。而在看了皮(5)雄那部装帧豪华的《人体之美》中的某些照片、洁白光滑的肌肤和暗影,无限柔和的分界后,我的有机体也产生了一些有趣的反应;那部书是我从饭店图书室里一堆大山似的云纹纸装帧的《绘图艺术》下偷出来的。后来,我父亲以他那种轻松愉快的方式,把他认为我需要了解的性知识都告诉了我。那是一九二三年秋天,刚好在他把我送到(6)里昂一所公立中学去以前(我们原定要在那儿度过三个冬天),但是,唉,那年夏天,他却跟德·R夫人和她的女儿到意大利去旅行了;于是我找不到哪个人可以诉苦,也找不到哪个人好去请教。(1) Riviera,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地中海沿岸的假日旅游胜地。(2) Dorset,英格兰南部的一郡。(3) 西比尔(Sybil)意为“古希腊的女巫,女预言家”。(4) 法文,我亲爱的小爸爸。(5) 这部书和书的作者都是杜撰的。皮雄(Pichon)是玩弄法语粗俗语nichon,意为“女性的乳房”。(6) Lyon,法国东部的一个大城市。三

安娜贝尔和作者本人一样,也是混血儿:不过她具有一半英国、一半荷兰的血统。今天,我对她的容貌远远没有几年以前,在我认识洛丽塔以前,记得那么清楚。有两种视觉方面的记忆:一种是睁着眼睛,在你头脑这个实验室中巧妙地重现一个形象(于是我看到了安娜贝尔,如一般词汇所描绘的:“蜜黄色的皮肤”,“细胳膊”,“褐色的短发”,“长睫毛”,“鲜亮的大嘴”);另一种是你闭着眼睛,在眼睑的阴暗内部立刻唤起那个目标:纯粹是视觉复制出的一张可爱的脸庞,一个披着自然色彩的小精灵(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洛丽塔的样子)。

因此,在描绘安娜贝尔时,请允许我先严肃地只说,她是一个比我小几个月的可爱的孩子。她的父母是我姨妈的老朋友,也跟姨妈一样古板乏味。他们在离米兰纳大饭店不远的地方租了一所别墅。秃顶的、褐色皮肤的利先生和肥胖、搽粉的利太太(原来叫范内莎·范·内(1)斯)。我多么厌恶他们!起初,安娜贝尔和我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不停地捧起一把把细砂,让它们从指缝里漏下去。我们的思路跟如今欧洲青春前期的聪明孩子的思路一样,也定了型;我很怀疑是否应当把个人的天才分配到下面这样一些兴趣上:我们对芸芸众生的世界的兴趣、对富有竞争性的网球比赛的兴趣、对无限的兴趣、对唯我论的兴趣,等等。幼小动物的软弱无力引起我们同样强烈的痛苦。她想到亚洲一个闹饥荒的国家去当护士,我却想成为一个出名的间谍。

突然之间,我们彼此疯狂、笨拙、不顾体面、万分痛苦地相爱了,而且我还应当补充说,根本没有希望;因为那种相互占有的狂热,只有凭借我们实际吸收、融合彼此全部的灵魂和肉体,才能得到缓解。可是我们,甚至不能像贫民区的孩子那样轻而易举地就找到机会交欢。有一次,我们不顾一切地试图趁黑夜在她的花园里幽会(关于这件事往后再谈)。后来,我们得到的唯一不受干扰的情况就是在游人众多的那片海滩上,待在他们可以看见我们、但无法听到我们谈话的地方。在松软的沙滩上,离开我们的长辈几英尺远,整个上午我们总摊开手脚躺在那儿,在欲望的勃发下浑身发僵,利用空间和时间的任何一个天赐良机互相抚摸:她的一只手半埋在沙里,总悄悄伸向我,纤细的褐色手指梦游般地越移越近,接着,她乳白色的膝盖便开始小心翼翼地长途跋涉。有时候,别的年岁更小的孩子偶然堆起的壁垒为我们提供了充分的遮蔽,使我们可以轻轻吻一下彼此咸津津的嘴唇。这种不彻底的接触弄得我们那健康却缺乏经验的幼小身体烦躁到了极点,就连清凉碧蓝的海水——我们在水下仍然彼此紧紧揪着——也无法缓解。

在我成年后四处漂泊的岁月中,我丢失了好些珍藏的东西,其中有我姨妈拍的一张快照。照片上有安娜贝尔、她的父母和那年夏天追求我姨妈的那个年长、稳重、瘸腿的先生,一位库珀医师。他们围坐在一家路边餐馆的餐桌旁。安娜贝尔照得不好,因为拍的时候,她正(2)低头望着chocolat glacé。在强烈的阳光下,她的妩媚可爱的神态渐渐模糊,(在我记得的那张照片上)只可以看清她那瘦削、裸露的肩膀和头发间的那道分缝。而我坐在离开其余的人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照得倒特别清晰:一个闷闷不乐、眉头紧皱的男孩,穿一件深色运动衫和一条裁剪合体的白色短裤,两腿交叉,侧身坐在那儿,眼睛望着旁边。那张照片是在我们诀别的那年夏天的最后一天拍的,而且就在我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作出挫败命运的尝试的前几分钟。我们找了些最站不住脚的借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实际上什么也顾不上了),逃出餐馆,来到海滩,找了一片荒凉的沙地,就在那儿,在堆成一个洞穴的那些红石头的浅紫色阴影下,短暂、贪婪地抚爱亲热了一番,唯一的见证就是不知哪个人失落的一副太阳眼镜。我跪着,正(3)要占有我的宝贝,两个留着胡须的洗海水澡的人,海上老人和他的兄弟,从海水里冒出来,喊着一些下流、起哄的话。四个月后,她在

(4)科孚死于斑疹伤寒。(1) 指坡的安娜贝尔·李,在第二部第三章中,作者即用“李”。(2) 法文,巧克力冰淇淋。(3) 指《一千零一夜》中,纠缠在辛巴德背上的老人,见《一千零一夜》第四卷《辛巴德航海旅行的故事第五次航海旅行》。(4) Corfu,希腊西北海岸外的一大岛屿。四

我一再翻阅这些痛苦的回忆,一面不断地自问,是否在那个阳光灿烂的遥远的夏天,我生活中发狂的预兆已经开始,还是我对那个孩子的过度欲望,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怪癖的最早迹象呢?在我努力分析自己的渴望、动机和行为等等的时候,我总陷入一种追忆往事的幻想,这种幻想为分析官能提供了无限的选择,并且促使想象中的每一条线路在我过去那片复杂得令人发疯的境界中漫无止境地一再往外分岔。可是,我深信,从某种魔法和宿命的观点而言,洛丽塔是从安娜贝尔开始的。

我也知道,安娜贝尔的死引起的震惊,加强了那个噩梦般夏天的挫折,成为我整个冰冷的青春岁月里任何其他风流韵事的永久障碍。我们的精神和肉体十分完美地融为一体,这种境界,今日那些讲究实际、举止粗俗、智力平庸的青年人必然无法理解。在她去世后很久,我仍感到她的思想漂浮过我的脑海。早在我们相遇以前,我们就做过同样的梦。我们相互交谈经历,发现一些奇特的相似之处。同一年(一九一九年)的同一个六月,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国家,一只迷途的金丝雀飞进了她的家,也飞进了我的家。洛丽塔啊,要是你曾这样爱过我该有多好!

我把我跟安娜贝尔首次不顺利的幽会的记述保留下来,作为我的“安娜贝尔”时期的结尾。有天夜晚,她想法骗过家里人恶毒的监视。在他们家别墅后面一片怯生生的、叶子细长的含羞草丛中,在一道矮石墙的残垣上,我们找到一个可以坐一坐的地方。透过黑暗和那些娇嫩的树木,我们可以看见亮着灯的窗户上的涡卷线状图案。那些图案给敏感的记忆那五彩的油墨一加渲染,在我眼里就像纸牌一样——大概因为我们的仇敌正忙于打桥牌。我吻了吻她张开的嘴角和滚烫的耳垂,她浑身颤动,直打哆嗦。一簇星星在我们头顶上细长的树叶的黑色轮廓间闪着微光,那个生气勃勃的天空似乎和她轻盈的连身裙下面的身体一样赤裸裸的。我在天空里看到她的脸,异常清晰,仿佛放射着它自身微弱的光辉。她的腿,她那两条可爱的、充满活力的腿,并没有并得很紧。当我的手摸到了想要摸索的地方时,那张娇憨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半是快乐、半是痛苦的朦胧、胆怯的神情。她坐得比我稍许高点儿。每当她独自无法控制自己强烈的感情,她总要前来吻我,她的头用一种懒洋洋的柔软的几乎显得悲伤的下垂姿势朝下弯来,她裸露的膝盖总碰到并夹住我的手腕,随后再放松。她的微微颤动的嘴似乎给一种神秘、辛辣的药水刺激得变了形,发出一种咝咝的吸气声凑到我的脸旁。她总先用焦干的嘴唇草率地擦过我的嘴唇,试图缓解一下热恋的痛苦;随后,我的宝贝总紧张不安地把头发一甩,又缩了回去,接着又暗暗地凑近前来,让我亲她张着的嘴。同时,我以一种准备把一切——我的心,我的喉咙,我的内脏——都献给她的慷慨气魄,让她用一只笨拙的手握着我情欲的权杖。

我回想起一种爽身粉——我想这是从她母亲的西班牙女佣那儿偷来的——的香味,一种甘甜、普通的麝香香味。这和她身上的饼干气味混合在一起,我的感官突然给注满了;附近矮树丛里一阵突发的骚动才没使它漫溢出来——我们立刻互相分开,带着痛苦的心情注意到大概是一只悄悄窜来的野猫。这时从屋子里传来她母亲呼唤她的声音,激动的音调越升越高——而库珀医师也笨重地一瘸一拐走到外面花园里。可是那片含羞草丛——那些朦朦胧胧的星星,那阵激动,那股热情,那种蜜露以及那份痛苦,我都依然感到,而那个在海边光胳膊光腿、舌头炽热的小女孩儿,此后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直到二十四年以后,我终于摆脱了她的魔力,让她化身在另一个人身上。五

在我回顾自己的青年时代的时候,那些日子好像许多暗淡的、反复出现的纸片,一阵风似的都从我眼前飞走了,火车旅客清早看到跟在游览车厢后面翻飞的一阵用过的薄绵纸的风雪。在我和女人的那种有益身心的关系方面,我切合实际,诙谐、轻快。在伦敦和巴黎念大学的时候,卖笑女郎就满足了我的需要。我的学习非常细致,十分紧(1)张,虽然并不特别富有成效。起初,我计划像许多manqué才子那样拿一个精神病学学位,不过我甚至比他们还manqué,我感到非常压抑,大夫,有一种特殊的疲惫不堪的感觉。于是我改念英国文学。那么许多潦倒的诗人都在这个领域里最终成为身穿花呢服装、抽烟斗的教师。巴黎很合我的口味。我和流亡国外的人一起讨论苏联电影。(2)我和一些同性恋者坐在“双叟”里面。我在一些默默无闻的刊物上发表了几篇委婉曲折的小品文。我还创作过一首拼凑而成、模仿他人(3)风格的诗歌:

……冯·库尔普小姐

可能会回转身,她的手放在房门上,

我不会跟着她走。弗雷斯也不会。

那个傻瓜也不会。

我的一篇题为《济慈致本杰明·贝利的信中的普鲁斯特式主题》(4)的文章,六七位学者念了都格格直笑。我替一家著名的出版公司着(5)手写了一部Histoire abrégé de la poésie anglaise,接着又开始为讲英语的学生编纂那本法国文学手册(附有取自许多英国作家的比较文章),这项工作使我在整个四十年代一直不得空闲——到我被捕的时候,这本手册的最后一卷也差不多就要付印了。(6)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奥特伊尔教一群成年人英语。后来,一所男校聘用了我两三个冬天。偶尔,我也利用我在社会服务人员和精神疗法专家中的熟人,请他们陪我去参观各种机构,比如孤儿院和少年管教所。在那儿,有些到达发育期的女孩,脸色苍白,睫毛缠结在一起,可以任你泰然自若地端详,她们叫我回想起梦中赐给我的那个女孩。

现在,我希望提出这样一种观点。在九岁至十四岁这个年龄段里,往往有好些少女在某些比她们的年龄大一倍或好几倍的着迷的游客眼里,显露出她们的真实本性,那种本性不是人性而是仙性(也就是说,(7)是精灵般的)。我提议把这些精选出来的人儿称作“性感少女”。

需要注意的是,我用时间术语代替了空间术语。事实上,我要请读者把“九岁”和“十四岁”看作界限——那些镜子般的海滩和玫瑰色的岩石——一座上面时常出现我的那些性感少女的魔岛的界限,岛的四周是雾霭迷蒙的茫茫大海。在这个年龄段里,所有的女孩儿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当然不是。否则,我们这些深谙内情的人,我们这些孤独的旅客,我们这些贪花好色之徒早就变得精神错乱了。容貌漂亮并不是衡量的标准;而粗俗,或者至少一个特定社区称作粗俗的种种表现,并不一定就会损害某些神秘的特性:那种超逸的风度,那种使性感少女有别于她们同年龄的女孩的难以捉摸、变幻不定、销魂夺魄、阴险狡黠的魅力。因为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对同时出现种种现象的这个空间世界的依赖性,远远超过了洛丽塔和她同类的少女在上面玩耍的那座叫人神魂颠倒的时间的无形岛屿。在同一年龄段里,真正性感少女的人数,明显低于那些暂时显得平常的、只是好看的、“娇小可爱的”,甚至“甜蜜动人的”、平凡的、丰满的、未成形的、肌肤冰冷的以及本质上富有人性的小女孩的人数。这类小女孩梳着辫子,鼓着肚子,成年后也许会也许不会出落得美艳动人(看看那些穿着黑色长统袜、戴着白帽子、又矮又胖的丑八怪,长大后却成了银幕上了不起的明星)。你拿一张女学生或女童子军的团体照给一个正常的男人看,请他指出其中最标致的女孩,他未必就选中她们当中的那个性感少女。你一定得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疯子,一个无限忧郁的人,生殖器官里有点儿烈性毒汁的泡沫,敏感的脊椎里老是闪耀着一股特别好色的火焰(噢,你得如何退缩和躲藏啊!),才能凭着难以形容的特征——那种轮廓微微显得有点儿狡黠的颧骨、生着汗毛的纤细的胳膊或腿以及绝望、羞愧和柔情的眼泪、使我无法罗列的其他一些标志——立刻就从身心健康的儿童中辨别出那个销魂夺魄的小精灵。她并没有被他们识别,自己对自己的巨大力量也并不知晓。

此外,既然时间的观念在这件事里起着如此神奇的作用,学者们应当毫不奇怪地知道一个少女和一个男人之间得有好几岁的差距,我得说,这种差距决不能少于十岁,一般总是三四十岁,而在几个大家都知道的实例中,竟然高达九十岁,这样才能使男人受到一个性感少女的魅惑。这是一个调节焦距的问题,是内在的目光兴奋地超越的某段距离跟心里幸灾乐祸地喘息着觉察到的某种差异的问题。我是一个孩子,安娜贝尔也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小安娜贝尔在我眼里并不(8)是性感少女。我跟她地位相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小牧神,待在那同一座时间的魔岛上,但是经过二十九年以后,今天,在一九五二年九月,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认出我这辈子最初那个决定命运的小精灵。我们怀着尚不成熟的爱彼此相爱,表现出的那股热和劲儿往往把成年人的生活毁掉。我是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活了下来,但是毒汁却在伤口里,伤口也一直没有愈合。不久,我发现自己在一种文明中成熟起来,这种文明允许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向一个十六岁而不是十二岁的女孩求爱。

因此,我在欧洲那段时期的成年生活竟然双重到了荒谬的地步,这一点也不奇怪。公开处,我跟好多生着南瓜或梨子形状乳房的世俗女子保持着所谓正常关系;私下里,我对每个经过我身边的性感少女都怀有一股地狱烈火凝聚起的淫欲,饱受折磨,可是作为一个守法的胆小鬼,我从不敢接近这类少女。我可以支配的那些具有人性的女人,只是一些治标的药。我几乎要相信,我从普通的苟合中得到的感觉,和正常的伟男子在震撼世界的那种惯常的节奏中跟他们正常的伟伴侣结合时所领略到的感觉几乎一般无二。问题是那些先生并没有发现一种无可比拟的更为舒畅的快乐,而我却发现了。我的最最模糊、引起遗精的美梦也比最富有阳刚之气的天才作家或最有才华的阳痿作家所设想出的私通苟合之事要灿烂夺目一千倍。我的世界分裂了。我注意到不是一种而是两种性别,可都不是我的性别;两者都被解剖学家称作女性。可是在我看来,透过我的感官的三棱镜,“她们就像薄雾和(9)桅杆一样大不相同”。所有这一切,现在我全据理来加以说明。在我二十多岁和三十出头的那些年里,我并不那么清楚地明白我的苦闷。虽然我的身体知道它渴望什么,但我的头脑却拒绝了身体的每项请求。一会儿,我感到羞愧、惊骇;一会儿,我又变得盲目乐观。我受到清规戒律的遏制。精神分析学家用伪性欲的伪释放来劝说我。对我说来,在性爱方面叫我冲动的唯一对象,就是安娜贝尔的姐妹、她的侍女和小丫头;这个事实有时在我看来,就是精神错乱的前兆。别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这完全是一个态度问题,给女孩儿弄得神思恍惚,实在并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让我提醒我的读者,在英国,一九三三年《儿童和青少年法案》通过以后,“女孩”这个词被定义为“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少女”(其后,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法律上的定义是“青年”)。另一方面,在美国的马萨诸塞州,一个“任性的孩子”,从法律上讲,是一个“七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孩子”(而(10)(11)且,他们习以为常地跟邪恶淫乱的人混在一起)。詹姆斯一世时(12)(13)期的一位引起争议的作家休·布劳顿已经证明雷哈布十岁就当了妓女。这一切都很有意思。你大概看见我已经在一阵发作中口吐白沫了,但没有,我没有。我只不过眨眨眼,让快乐的思想落进一个小小(14)的杯子。这儿还有好几幅画。这是维吉尔,他会用单纯的音调歌唱(15)(16)性感少女,但大概更喜欢一个小伙子的会阴。这是阿克纳坦王和内费蒂蒂王后的两个未到婚龄的尼罗河女儿(国王夫妇有六个女儿),身上除了戴了许多串亮闪闪的珍珠项链,没有其他饰物,娇嫩的褐色小身子从容地倚在靠垫上;她们留着短发,生着乌黑的长眼睛,经过三千年依然完好无损。这幅画上有几个十岁的小新娘,被迫坐在(17)fascinum上,那是古典文学圣堂里代表男性生殖力的象牙。青春期(18)到来前就结婚同房在印度东部的某些省份仍旧相当常见。雷布查人里八十岁的老头和八岁的女孩交媾,谁都不以为意。别忘了,在但丁(19)狂热地爱上他的比阿特丽斯时,比阿特丽斯只有九岁,是一个光彩焕发的小姑娘,她傅粉施末,戴着珠宝,十分可爱,穿着一件深红色连身裙;那是一二七四年五月那个欢乐的月份,在佛罗伦萨的一次私(20)人宴会上。当彼特拉克狂热地爱上他的劳丽恩时,劳丽恩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金发的性感少女,在风中、在花粉和尘土中奔跑着,是一(21)朵飞行的花儿,如他所描写的从沃克卢思的山岗飞到了那片美丽的平原。

还是让我们规规矩矩地文雅一点吧。亨伯特·亨伯特竭力想安分守己。说真的,他确实这么做了。他对纯洁、软弱的普通儿童十分尊重。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即使几乎没有多少惹起吵闹的危险,他也不会去玷污这类孩子的天真无邪。可是当他在那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中发现一个小精灵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厉害啊,那个“enfant charmante (22)et fourbe”,生着朦胧的眼睛,艳丽的嘴唇,你只要让她知道你在望着她,就会受到十年监禁。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亨伯特完全有能(23)力跟夏娃交欢,但他渴望的却是莉莉思。胸部发育的萌芽阶段在青春期带来的一系列身体变化的初期(10.7岁)就出现了。而下一个可以见到的成熟项目,就是含有色素的阴毛的初次出现(11.2岁)。我的小杯子里盛满了琐碎无聊的念头。

一次船只失事。一个环状珊瑚岛。单独跟一个淹死了的旅客的瑟(24)瑟发抖的孩子待在一起。亲爱的,这只是一场游戏!我坐在公园里一张硬邦邦的长椅上,假装全神贯注地在看一本微微颤动的书,这时我想像的冒险经历有多神奇美妙啊!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学者四周,好些性感少女自由自在地嬉戏玩耍,仿佛他是一个熟悉的塑像或是一棵老树的光与影的一部分。有一次,有个穿着格子呢连身裙的理想的小美人儿啪的一下把一只穿得厚重的脚放到长椅上我的身旁,接着朝我伸下两条纤细的光胳膊,把她的四轮溜冰鞋鞋带系系紧,我就在阳光(25)下融化了,手里的那本书成了无花果树叶子;她那赤褐色的鬈发披垂到她的擦破皮的膝盖上,那条发出光泽的腿就伸在我的颜色变幻不定的脸颊旁边,我头上的那片树叶的阴影也在她的腿上晃动、消散。(26)另一次,有个红头发的女学生在métro里倚在我的身旁,我瞥见了她的黄褐色腋毛,一连激动了好几个星期。我可以列出好些这种一厢情愿的小小韵事。有几次在一种浓郁的地狱风味中结束。比如,我碰巧在阳台上看到街对面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里有个看去很像性感少女的姑娘正在一面相当配合的镜子前脱衣。跟外界如此隔绝,显得如此遥远,这种景象产生了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使我全速跑向叫我心满意足的那个孤独的人儿。可是我喜爱的那个娇美的裸体形象却突然恶魔似的变成了一个男人给灯光照亮的、令人厌恶的光胳膊,他在那个炎热、潮湿、没有希望的夏夜穿着内衣裤坐在敞开的窗口看报。

跳绳,跳房子。那个穿着黑衣服、挨着我坐在我的长椅上,坐在我的欢乐之枷上(有个性感少女正在我脚下寻找一个失落了的弹子)的老婆子问我是不是肚子疼,这个不懂礼貌的母夜叉。啊,别来跟我搅和,让我独自待在我的生机旺盛的公园里,待在我的长满青苔的花园里。让她们永远在我四周玩耍,永远不要长大。(1) 法文,失意的。(2) Deux Magots,法国巴黎左岸一家有名的咖啡馆,知识界人士经常聚集在那儿。(3) 这首诗是用英国诗人、评论家托·斯·艾略特(T.S. Eliot, 1888——1966)的长诗《小老头》(Gerontion, 1920)中的多行拼凑成的。(4) 英国诗人济慈(John Keats, 1795——1821)写给挚友本杰明·贝利(Benjamin Bailey, 1791——1853)的书简,是阐明济慈诗歌理论的重要文献之一。亨伯特·亨伯特的普鲁斯特式主题,肯定是关于时间和记忆的性质。纳博科夫认为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的《追寻逝去的时光》(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1913——1927)的前一半是“二十世纪散文中四大杰作之一”。(5) 法文,《英国诗歌简史》。(6) Auteuil,法国巴黎的一个地区,过去是一个村镇。(7) 亨伯特·亨伯特患的疾病在医学上称为“情欲增盛”(nympholepsy),意思是:一个人受到仙女(nymph)蛊惑后,突然感到了一种精灵般的热情。纳博科夫称《洛丽塔》是一个神话故事,他的性感少女是一位“神仙公主”(见第一部第一一章)。(8) 根据西方神话,牧神是一个具有山羊耳朵、角、尾巴和后腿的男子。(9) 英文“薄雾”是mist,“桅杆”是mast,两个字的拼写只差一个字母,但意思大相径庭,所以这么说。(10) 见《马萨诸塞州法律诠释》(Mass. Anno. Laws, 1957)第119章第52节。(11) 詹姆斯一世(James Ⅰ, 1566——1625),英国国王(1603——1625)。(12) Hugh Broughton(1549——1612),英国清教徒神学作家。这儿是指他1588年发表的讲道文《赞同〈圣经〉经文》(A Consent of Scripture)。(13) Rahab,《圣经》作“喇合”,是迦南地方的一个妓女。参看《圣经·旧约·约书亚记》第2章。(14) Virgil(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15) 会阴,原文为perineum。1958年版误作peritonium(腹膜),后经作者改正。(16) Akhnaten(前1375——前1358),埃及国王。(17) 拉丁文,指西方古代某些色情仪式中使用的象牙制的男性生殖器。(18) the Lepchas,印度大吉岭和锡金的蒙古人种的一支。(19) 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诗人,著有长篇史诗《神曲》(Divine Comedy)。他生于1265年5月15日与16日之间,因此1274年他遇见比阿特丽斯时,只有九岁,比阿特丽斯据信是八岁。(20) Petrarch(1304——1374),意大利诗人,他遇见劳丽恩时,是二十三岁。(21) Vaucluse,法国东南部的一片地区,首府是阿维尼翁,是彼特拉克最喜欢居住的地方。(22) 法文,顽皮可爱的孩子。(23) 据犹太传奇文学,莉莉思在夏娃之前,是亚当的妻子。(24) 在《威斯康星当代文学研究》杂志的一次访问中,纳博科夫说:“讽刺作品是训诫;滑稽模仿作品是游戏。”(25) 《圣经·旧约·创世记》,亚当和夏娃吃了果子后,眼睛明亮了,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就用无花果树的叶子编作衣裙。(26) 法文,地铁。六

对了,我常常纳闷:那些性感少女后来怎么样了?在这个因果交错的锻铁的世界上,我从她们身上偷走的那种神秘的悸动难道不会影响她们的未来吗?我占有了她——而她根本不知道。好吧。可是这一点往后什么时候就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吗?我使她的形象介入我的(1)voluptas中,是不是多少左右了她的命运呢?哦,这一点过去是,而且依然是一个叫人万分疑惑的根源。

然而,我还是知道了那些可爱的、叫人发狂的、细胳膊的性感少女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记得在一个天色阴暗的春天下午,我沿着马(2)德莱娜教堂附近的一条热闹的街道走去。有个矮小、苗条的姑娘穿着高跟鞋,脚步轻快地匆匆从我身旁走过;我们同时回头互相看了一眼,她站住脚,我跟她攀谈起来。她几乎还不到我胸口长毛的地方那么高,生着法国姑娘往往具有的那种带酒窝的小圆脸。我很喜欢她长长的睫毛和紧裹着她身体的那件剪裁合身的珠灰色的衣衫。她年轻的身体仍旧保持着一团稚气,跟她瘦小、灵敏的臀部那种职业性的(3)frétillement混在一起。那团稚气就是性感少女的回声,是欢乐的震颤,也是叫我冲动的刺激。我问她价钱,她立刻用悦耳动听的嗓音准(4)确地回答道:(一个老在行,真是一个老在行!)“Cent.”我想还个价,可是我的眼睛朝下直盯着她那饱满的脑门和不完整的帽子(一条缎带,一束花),她看出了我低垂的眼睛里那种异常孤独的渴望神色。(5)她眼睫毛一眨,说道:“Tant pis,”一面装着像要走开。也许,就在三年以前,我还看见她下学后正往家走!这种想法使事情就此解决。(6)她领我走上通常那道很陡的楼梯,还有为monsieur开道的通常的那阵铃声,因为monsieur在沮丧地爬上楼到那间里面只有床和坐浴盆的简陋的屋子里去的时候,可能不乐意碰上另一位monsieur。和往常一(7)样,她马上要一样petit cadeau。和往常一样,我也问了她的名字(莫尼克)和年龄(18岁)。我相当熟悉街头妓女这种老一套的作(8)风。她们总回答说,“dix-huit”——这是一句信口可以发出的啁啾,一种决定性的、渴望欺骗的鸣叫,她们每天都要这么发出十次,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不过就莫尼克来说,毫无疑问,她给自己的年龄加了一两岁。这是我从她小巧、干净、出奇地尚未成熟的身体上的许多细微之处推断出的。她令人销魂地飞快脱掉衣服,有一刹那站在那儿,一部分身体用肮脏的薄纱窗帘裹着,带着幼儿的欢乐,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听着楼下满是尘土的院子里一个街头手风琴师的演奏。我看了看她的小手,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她龌龊的指甲上,她天真地皱起眉(9)头,说道:“Oui, ce n'est pas bien.”说完,就走到盥洗盆那儿去,但是我说这没有关系,压根儿没有关系。她留着褐色短发,灰色的眼睛亮闪闪的,皮肤苍白,看上去非常迷人。她的屁股小得跟一个蹲坐着的小伙子的一样。事实上,我可以毫不踌躇地说(而这也确实就是为什么我满心感激地留恋记忆中和小莫尼克在一起的那间灰纱窗帘的(10)房间的缘故),在我玩过的那八十多个grues中,唯有她叫我感到一(11)阵真正的欢乐。“Ilétait malin, celui qui a inventé ce truc-là,”她亲切友好地评论道,接着用同样最时新的速度又钻到她的衣服里面。

我要求在当天晚上较晚的时候更周详地再安排一次聚会。她说她九点钟在街道转角的那家小餐馆和我会面,还发誓说她这辈子还从来(12)不曾posé un lapin。我们又回到同一个房间,我禁不住说她长得多(13)么漂亮。她听了假装矜持地答道:“Tu es bien gentil de dire ça.”接着,她看到我从反映出我们小伊甸园的那面镜子中所看到的情景——咬紧牙齿、使我的嘴扭歪了的那副温柔体贴而又十分可怕的怪相——恭顺的小莫尼克(哦,她早先管保是一个性感少女!)想知道(14)avant qu'on se couche,她要不要把嘴上的那层唇膏擦去,以备我想吻她。当然,我想吻她。我纵情恣意,跟她交合,比以前跟任何一个年轻女子都要尽兴。那天晚上,我对长睫毛莫尼克的最后印象带着一丝欢快的情趣,我发现这种情趣很难跟我那不光彩的、污秽的、沉默的爱情生活中任何一件事儿联系在一起。她揣着我给她的五十法郎小费,显得万分高兴,急匆匆地走进四月夜晚的蒙蒙细雨中,而亨伯特·亨伯特则蹒跚地紧跟在她瘦小的身子后面。她在商店的一个橱窗(15)前站住脚,兴致勃勃地说道:“Je vais m'acheter des bas!”我决不会忘记她那种巴黎孩子发出“bas”时的口型,她兴致勃勃地发出这个词的音,几乎把那个“a”发成一个短暂、轻快、爆破的“o”,像(16)在“bot”那个词里那样。

第二天下午两点一刻,我在自己的那套房间里又和她约会,但这次却不大成功,一夜之间,她身上似乎少了几分稚气,多了点儿成年女人的味儿。我从她身上传染到了感冒,就此取消了第四次约会,而中止一系列情绪激动的约会,我也并不感到惋惜,因为这种约会可能会使我背上许多痛心的幻想,结果又在沉闷无聊的失望中渐渐消失。因此,让她依然是那个水灵、苗条的莫尼克,像她有一会儿表现出的样子:一个有过失的性感少女透过那个讲究实际的年轻婊子闪闪发光。

我和她短暂的交往勾起了一连串的想法,熟悉内情的读者对此可能十分清楚。一个晴和的日子,一份黄色杂志上的广告把我引到埃迪特小姐的办公室。她先递给我一本脏乎乎的照相簿,让我从里面一批相当正规的照片中挑选一个合意的人儿(“Regardez-moi cette belle (17)brune!”)。等我把照相簿推开,设法把我罪恶的愿望说出来以后,她看上去像是就要把我轰出门去。可是在问了我打算出多少钱以后,(18)她屈尊介绍我去跟一个qui pourrait arranger la chose人联系。第二天,有个患气喘病的女人,粗俗地抹着脂粉,说话唠唠叨叨,满嘴大蒜气味,带着几乎滑稽的普罗旺斯口音,发紫的嘴唇上还有两撇黑胡子,她把我带到显然是她自己的住处。在那儿,她吧嗒吧嗒地亲了亲自己胖乎乎的手指那隆起的指尖,表明她的货色的质量像玫瑰骨朵一样美好。接着她演戏似的拉开一块帷幕,露出房间的另一部分,我猜那是一个不太挑剔的大家庭通常睡觉的地方。眼下那儿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胖得出奇、肤色灰黄、平凡得叫人厌恶的姑娘,年纪至少有十五岁,头上有几根用红缎带扎着的粗粗的黑辫子,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个没有头发的布娃娃。我摇摇头,刚想摆脱这个陷阱,那个女人嘴里还在很快地说着什么,一面却动手从年轻的女巨人身上脱去那件肮脏的羊毛针织紧身套衫。接着,她看到我打定主意(19)要走,就马上索取son argent。房间尽头的一扇门开了,两个在厨房里吃饭的男人也加入了这场争吵。他们都形态丑陋,光着脖子,皮肤黝黑,有个人还戴着一副墨镜,一个小男孩和一个浑身龌龊、长着罗圈腿的小娃娃偷偷跟在他们后面。那个愤怒的老鸨用噩梦中蛮横的(20)逻辑,指着戴眼镜的那个男人,说他lui曾经当过警察,所以我最好照着她的吩咐去做。我走向玛丽——这就是她那个明星般的名字,这时她已经悄悄地把她的大屁股挪到厨房餐桌旁的一张木凳上,继续喝她那盆刚才给打断了没有喝完的汤,那个小娃娃捡起掉在地上的布娃娃。胸中涌起的一股怜悯之情使我那愚蠢的动作相当引人注目,我把一张钞票塞到她的满不在乎的手里。她把我的礼物转交给那个以前当过警察的人,于是我获准离开。(1) 拉丁文,肉体的享乐。(2) Madeleine,巴黎的一座教堂,是市内一个很突出的标志。(3) 法文,扭动。(4) 法文,一百(法郎)。(5) 法文,算了。(6) 法文,顾客。(7) 法文,小礼品。(8) 法文,十八(岁)。(9) 法文,对,这是不大好。(10) 法文,“妓女”一词的民间用语。(11) 法文,发明这玩意儿的人,是个机灵鬼。(12) 法文,对谁失约。(13) 法文,你这么说真是亲切客气。(14) 法文,在我们上床前。(15) 法文,我要给自己买双长统袜!(16) 法文bas一词是“长统袜”的意思,bot一词意为“畸形足的”。(17) 法文,瞧瞧这个棕发美人!(18) 法文,能够作出安排的。(19) 法文,她的钱。(20) 法文,本人。七

我不知道替妓女拉客的那个女人的照相簿会不会是这个淫乱集团中的另一个环节。不久以后,为了自身的安全,我决定结婚。我想,有规律的作息时间、家里做的三餐、婚姻的种种习俗、床笫之间常规的避孕措施,以及,谁知道呢,某些道德标准、某些精神上的替代物的最终成熟,即便不能涤除我那丢脸的、危险的欲念,至少也许能帮我将这些欲念加以平和的控制。父亲故世以后留给我的一小笔钱(并不很多——米兰纳大饭店早就给卖掉了),加上我那引人注目、即使显得有那么点儿粗野的漂亮外貌,使我可以镇定自若地着手寻找。经过相当仔细的考虑,我的选择落在一位波兰大夫的女儿身上。这位先生正巧在为我医治眩晕症和心动过速。我们下国际象棋;他的女儿从画架后面瞅着我,把从我身上借去的眼睛或指关节安插在她那乌七八糟的立体派艺术作品里,当时她画的是一些善于社交的姑娘,而不是紫丁香和小绵羊。让我平静而有力地再说一遍:尽管经历了mes (1)malheurs,我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一个异常英俊的男人;身材高大,动作稳健,生着柔软的黑头发,露出阴沉却更加富有魅力的神态。男子异常旺盛的元气往往在一个人可见的面貌上表现为一种郁闷、充血的神色,而这种神色正是他必须遮掩的。我就是这种情形。哎呀,我完全知道,只要我用手指打个榧子,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随便哪个成年女人。事实上,我已养成了不过分留意女人的习惯,免得她们走来(2)热血沸腾地倒在我冰冷的膝头。如果我是一个français moyen,爱好奢华俗艳的女人,那么从冲击着我无情的岩石的那许多疯狂的美人中,我轻而易举地就能找到一些比瓦莱丽亚要迷人得多的小娘儿们。然而,我的选择却是出于某种考虑,实质上是一种可怜的妥协,而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太晚了。所有这一切都将表明,可怜的亨伯特在两性问题上始终多么愚蠢。(1) 法文,我的种种不幸。(2) 法文,一般的法国人。八

虽然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找个安慰自己的人,一盆受到赞美的蔬菜牛肉浓汤,一个充满生气的人造女性阴部,可瓦莱丽亚身上真正吸引我的,却是她模仿小女孩的那种神态。她那么模仿倒不是因为她猜到我会动心。那只是她的作风——而我却着了迷。实际上,她至少已经二十八九岁了(我始终没有查明她的确切年龄,就连护照上也是假的),而且在那种随着她回忆往事的情怀不住改变的境况下早已失去了童贞。在我这方面呢,我天真得像个性变态的人才会有的那样。(1)她显得轻佻、活泼,穿得à la gamine,露出一大截光滑的腿,晓得怎样用一双黑色丝绒拖鞋来衬托她雪白的光脚背。她噘起嘴,露出酒窝,跳跳蹦蹦,穿着紧身连衣裙,用可以想象得出的最矫揉造作、最陈腐的方式晃动着她的拳曲的淡黄色短发。(2)

在mairie举行了简短的仪式后,我把她领到我租的那套新公寓,多少叫她感到意外的是,在我碰她以前,先让她穿上一件女孩子穿的寻常睡衣,那是我想法从一家孤儿院的内衣橱里偷出来的。结婚当夜,我得到一些乐趣,日出时那个白痴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不过现实不久就揭穿了一切。退了色的鬈发露出黑色的发根,刮过的小腿上的汗毛竟然变成了皮刺,那张湿漉漉的富有表情的嘴,不管我怎样用爱情去填塞,却总很不光彩地暴露出跟她那已故的貌似蟾蜍的妈妈在一幅受到珍藏的画像上的嘴的相似之处。不久,亨伯特·亨伯特得照顾的不是一个苍白的流浪的小女孩儿,而是一个肥胖臃肿、短腿巨(3)乳实际上毫无头脑的baba。

这种情况从一九三五年一直持续到一九三九年。她唯一的优点就是生性不好大声说话,这的确有助于在我们肮脏的小公寓里造成一种古怪的舒适感。我们有两间房,在一间房的窗外是一片雾蒙蒙的景象,在另一间房的窗外是一堵砖墙,还有一个极小的厨房和一个鞋状的浴(4)缸。我坐在浴缸里,觉得自己就像马拉,只是没有一个颈项雪白的年轻女子来刺杀我。我们一块儿度过好多个舒服的夜晚,她总埋头看(5)着《巴黎晚报》,我则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工作。我们去看电影,也去看自行车比赛和拳击比赛。我难得向她不再新鲜的肉体求欢,除非在非常迫切和绝望的情况下。对面的杂货铺老板有个小女儿,她的倩影都快把我逼疯了,不过在瓦莱丽亚的帮助下,我对自己异想天开的困境倒找到了一些合法的出路。至于烹调,我们心照不宣地扔开了蔬菜牛肉浓汤,多半总到波拿巴街一个拥挤的场所去吃饭,那儿的桌布上满是酒渍,还可以听到不少外国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隔壁是一家美术铺子,凌乱的橱窗里陈列着一幅辉煌、艳丽、充满绿色、(6)红色、金黄色和墨蓝色的古老的美国estampe——一个火车头带着巨大的烟囱、几盏形状怪异的大灯和一个巨大的排障器,拖着淡紫色的车厢穿过风雨漫天的大草原之夜,把大片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花的黑烟跟毛茸茸的雷雨云混合在一起。

这种情况突然一下子结束了。一九三九年夏天,mon oncle (7)d'Amérique去世了,遗留给我每年几千美元的收入,条件是我得移居美国,并对他的买卖表现出一些兴趣。这种前景十分合乎我的心意。我觉得我的生活需要有个重大的变动。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我的舒适安逸的婚姻生活中也出现了一些蛀洞。最近几个星期,我老注意到我的肥胖的瓦莱丽亚有点儿失常,总是十分古怪地坐立不安,有时甚至露出好像恼怒的样子,这跟她本应扮演的平凡的角色一点都不协调。当我告诉她不久我们就要乘船去纽约的时候,她显得神情烦恼,(8)十分慌乱。她的证件出了一些很讨厌的麻烦。她拿着一本南森,或者不如说是胡闹的护照;不知为了什么,那本护照跟她丈夫真实可靠的瑞士公民身份搁在一起,就无法轻易地混过去。尽管我耐心地对她描述美国,那个充满肤色红润的儿童和参天大树的国家,说那儿的生活要比沉闷、阴暗的巴黎有明显的改善,但她仍然无精打采。我断定准是得到警察总局去排长队和办其他一些手续才弄得她这样。

有天早上,我们从一幢办公大楼出来,她的证件差不多都办妥了。这时候,在我身旁一摇一摆地走着的瓦莱丽亚,一句话也不说,忽然使劲地摇晃起她那卷毛狗般的脑袋。我让她摇晃了一会儿,才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回答说(我把她讲的法语翻译出来,那句法语,我想,也是从一句斯拉夫语的陈词滥调译过来的):“我生活中另外有一个男人。”

嗳,在一个丈夫听来,这可是一句很不入耳的话。我承认,这句话叫我两眼发黑。当时在街上就地狠狠揍她一顿,像一个老实、粗俗的人会做的那样,那是行不通的。多少年暗自忍受的煎熬教给了我超人的自我克制能力。有辆招揽生意的出租汽车已经沿着街边缓缓行驶了好一会儿,于是我领着她坐进那辆汽车。在车上这个不大会受人打搅的环境里,我平静地提议她把自己的胡言乱语解释一下。心头涌起的一阵怒火叫我透不过气来——倒并不是因为我对这个滑稽人物,亨伯特太太,有什么特别的喜爱,而是因为合法不合法的结合问题应当由我一个人来决定。而她,瓦莱丽亚,这个喜剧性的妻子,如今竟厚颜无耻地准备照她的方式来支配我的舒适生活和命运。我要她说出她情人的姓名。我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但她老像作滑稽表演似的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讲她跟我生活在一起不幸福,宣布了她想立刻离(9)婚的种种计划。“Mais qui est-ce?”我终于吼起来,用拳头在她的膝盖上打了一下。而她却毫不畏缩,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好像答复实在简单得根本不用言辞说出来。接着,她迅速耸了耸肩,指了指那个出租汽车司机的粗脖子。他在一家小餐馆的门口停下车,作了自我介绍。我不记得他的滑稽可笑的名字了,但是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他的样子依然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一个身材矮胖的白俄前上校,留着两撇浓密的小胡子和一个平头。在巴黎,有成千上万这样的人从事这种愚蠢的职业。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那个俄国保皇党人要了酒;瓦莱丽亚把一条潮湿的餐巾搭在膝盖上以后,又接着往下说——是在对我灌输,而不是在对我说话。她滔滔不绝地把话注入这个尊贵的容器,我从来没想到她有这样流利的口才。而且,她还不时对她那个呆头呆脑的情人吐出一大串斯拉夫语。这种局面真是荒谬可笑;等到那个上校司机带着占有瓦莱丽亚的微笑,打断了她的话,开始说出他的看法和计划时,这种局面就变得越发荒谬可笑。他小心翼翼地讲的法语带着一种十分难听的口音。就用这种口音,他描述了他打算跟他的年轻妻子瓦莱丽亚手拉着手共同进入的那个爱情和工作的世界。这当儿,瓦莱丽亚却在他和我之间修饰打扮起来,先在她噘起的嘴唇上涂些口红,接着把下巴颏儿叠成三重地去拉扯衬衫的胸部等等。他谈论着她,好像她并不在场,又好像她是一个受监护的小孩,为了她本身的利益,正从一个明智的监护人手里转给另一个更明智的监护人。尽管我抑制不住的愤怒可能夸大并毁坏了某些印象,但我可以发誓他确实向我请教了瓦莱丽亚的一些情况,诸如她的日常饮食、她的经期、她的衣服以及她读过的书或该读的书。“我想,”他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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