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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7 02:5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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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雷蒙德·钱德勒,宋玲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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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妹

小妹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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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鹅卵石花纹的玻璃门上刻着几个斑驳的黑字:“菲利普·马洛……侦探事务所。”这扇略显寒酸的门位于一条略显寒酸的走廊尽头,所处的大楼在那个铺着瓷砖的厕所成为文明基础的年头还算是全新的。这扇门上了锁,隔壁的另一扇门上也挂着相同的标识,却没上锁。推门而入——屋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只巨大的青蝇。可你要是从堪萨斯州的曼哈顿来的,那就别进来。

初春时节,我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抵达了加利福尼亚,此时高山的浓雾还未弥漫。雨已经停了。群山仍旧是一片翠绿,好莱坞山中的峡谷里,你还能看见高山上的积雪。皮草商店正在卖力吆喝他们的年度清仓货。以提供十六岁处女为特色的妓院生意兴隆。比弗利山庄内的蓝花楹开始抽出嫩芽。

我跟着那只青蝇足足转悠了五分钟,等待它降落。可它就是不想降落。它只想在空中翻腾,嗡嗡地唱着《丑角》的序曲。我的苍蝇拍举在半空中,一动不动,随时准备拍过去。明亮的阳光照在桌子的一角,留下了一块光斑。我知道,它迟早是会停落在那儿的。可当它真的停落时,我起初甚至都没瞧见。嗡嗡声终止了,它就落在了那里。接着,电话响了。

我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去够电话机。我缓缓地举起听筒,柔声说道:“劳驾请稍等。”

我将听筒轻轻地放在棕色的便条簿上。它还在那儿,亮晶晶地泛着蓝绿色,浑身充满了罪恶。我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挥拍。它的残骸飘落到了房间的另一边,落在了地毯上。我走上前去,捏着它尚且完好的翅膀捡了起来,扔进了废纸篓中。“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我对着电话说。“是侦探马洛先生吗?”电话里传来一个微弱的、相当慌张的小女孩似的声音。我回答说我就是侦探马洛。“你的调查怎么收费,马洛先生?”“你想要我做什么?”

声音更尖锐了。“电话上我说不清。这——这是非常机密的。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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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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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地来你办公室之前,我得大概了解——”“一天四十块,其他费用另算。除非是那种一次性收费就能完成的活儿。”“太贵了,”细小的声音响起,“那么,大概要花几百美元了,可我的工资少得可怜——”“你现在在哪儿?”“嗯,我在一家药店,就在你的办公楼旁边。”“你可以省下一毛钱了。电梯是免费的。”“再说一遍好吗?”

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上来吧,让我见见你,”我又加了一句。“要是你陷入与我一样的窘境,我会给你出个好主意——”“我得了解一下你的情况,”细小的声音语气无比坚定。“这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而且非常私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要是那么微妙的话,”我说,“也许你需要一位女侦探。”“天哪,我不知道哪里有,”停顿片刻,“可我觉得一个女侦探不会管用。你看,奥林住在一个乱糟糟的社区,马洛先生。至少我觉着是挺乱的。旅社经理是个非常讨人厌的家伙,满身酒气。你喝酒吗,马洛先生?”“好吧,既然你提到了——”“我可不会愿意雇用一个喝酒的侦探,哪怕一滴也不成。我甚至都不赞成抽烟。”“请问我剥只橘子可以吗?”

我听见电话那头猛地抽了口气。“你也许讲话可以更绅士一点,”她说。“那你最好去大学俱乐部试试,”我告诉她,“我听说那儿还剩下几个绅士,可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会任你摆布。”说着我就挂断了电话。

这是朝着正确方向迈进了一步,虽然还走得不够远。我本应该锁上门,把自己藏在办公桌底下。

[1]意大利歌剧作曲家莱翁卡瓦洛的代表作。2

五分钟后,我用作接待室的那半个办公室门外响起了门铃。我又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片寂静。那扇门半掩着。我仔细倾听,觉得有人刚才向另一间办公室里探头张望,没进门就离开了。紧接着木板上又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而后,出于同样的目的,又发出了那种咳嗽声。我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向外望去。她就在那里。她无需张口,我就能知道她的身份。她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像麦克白夫人。她是一个小巧玲珑、打扮得干干净净,又显娇气的女孩,一头精心梳理过的棕色秀发,还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她身上的衣服很合身,肩上背着那种看起来很别扭的方形包包,让人想起慈光会的修女带着急救箱奔赴伤员。柔顺的棕色秀发上的帽子仿佛是过早从她母亲头上摘下来的。她素面朝天,既没涂唇膏,也没有珠宝装饰。无框眼镜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图书管理员。“电话上是没办法交谈的,”她犀利地说。“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只是太自负了,不善表达,”我说,“进来吧。”我为她开着门,随后搬了把椅子给她。

她坐在了椅子边缘两英寸处,说:“要是我跟扎格史密斯医生的一个病人这么说话,就别想保住饭碗了。他非常挑剔我跟病人说话的方式——哪怕是最难缠的病人。”“那老小子怎么样了?自从上次我从车库顶上摔下来后就没见过他了。”

她看起来很惊讶,一脸严肃地说:“当然,你肯定认识扎格史密斯医生。”她的舌头无精打采,舌尖从双唇间探出,徒劳地搜索着什么东西,结果一无所获。“我认识一位乔治·扎格史密斯医生,”我说,“在圣罗莎。”“哦,不。这位是阿尔弗雷德·扎格史密斯医生,在曼哈顿。堪萨斯的曼哈顿,你知道的,不是纽约的曼哈顿。”“那肯定是另外一个扎格史密斯医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确定我愿意告诉你。”“那你只是在浏览橱窗吗,嗯?”“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要是我必须向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倾诉我的家庭事务,至少我也得有权决定他是不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可爱的小妖精吗?”

无框眼镜后的双眸不停地闪烁。“我希望没有。”

我伸手抓来一只烟斗,填上烟草。“‘希望’这个词并不准确,”我说,“摘掉帽子,给自己找一副那种彩色边框的时髦眼镜。你知道,就是那种斜框的,颇具东方色彩的——”“扎格史密斯医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快速插话道。接着她又问:“你真的这么觉得吗?”面色微微泛红。

我划着一根火柴凑近烟斗,向着对面喷出一口烟。她不由得向后一缩。“要是你雇我,”我说,“我就是你雇用的人。是我,就是我。假如你想在这件事上找些门外汉,那你就是疯了。我挂了你的电话,可你还是跑来了。所以,你需要帮助。你叫什么名字?出了什么事?”

她只是瞪着我。“看,”我说,“你来自堪萨斯的曼哈顿。上次我背诵《世界年鉴》[1]时,那里还是个离托皮卡不远的小城。人口大约一万两千。你在阿尔弗雷德·扎格史密斯医生手下干活,正在寻找一个叫奥林的人。曼哈顿是个小城。没错。堪萨斯的大部分地方都是那样。关于你我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能够挖掘你整个家族的历史了。”“可你为什么想要这么做呢?”她一脸困惑地问。“我?”我说,“我不想。我烦透了别人告诉我历史。我就坐在这儿,因为我没地方可去。我不想工作。我不想要任何东西。”“你的话太多了。”“没错,”我说,“我的话太多了。孤独的人总是话很多。他们要么喋喋不休,要么压根不说话。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会去找私家侦探的人,尤其是你不认识的私家侦探。”“我知道,”她低声说,“奥林绝对会怒气冲冲,母亲也会暴跳如雷的。我就是从电话簿中找到你的名字——”“出于什么原则?”我问,“眼睛闭着还是睁开的?”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仿佛我是某个怪胎。“七和十三,”她低声答道。“怎么讲?”[2]“马洛有七个字母,”她说,“菲利普·马洛有十三个字母。七和十三——”“你叫什么名字?”我几乎咆哮道。“奥法梅·奎斯特。”她眯了眯眼睛,好似要哭一般。她告诉我“奥法梅”如何拼,没有空格。“我和母亲住在一起,”她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她要为我的时间而付费。“我的父亲四年前去世了。他是个医生。我的哥哥奥林本来也要做一个外科医生,可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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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读了两年医科转向工程学了。一年前,奥林来到海湾城的加州西[4]部飞机公司工作。其实他不必去的。他在威奇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我猜,他或许是想出来到加利福尼亚去闯闯。大部分人都这样。”“几乎人人都想,”我说,“假如你要戴无框眼镜,你至少要配得上。”

她咯咯一笑,手指在桌面上划出一条线,低着头说:“你是说,那种斜框的眼镜让人看起来像东方人?”“嗯哼,现在来聊聊奥林吧。我们已经知道他到了加利福尼亚,知道他来到了海湾城。我们能为他做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眉头紧蹙。接着她打量着我的脸庞,仿佛正在下定决心似的。随后,她的话就如连珠炮一般:“奥林总是会定期给我们写信。可是最近半年来,他只给母亲写了两封信,给我写了三封。最后一封信还是几个月以前的。母亲和我非常担心。于是我趁休假过来探望他。他以前从没离开过堪萨斯。”说到这儿,她顿了顿,问:“你不打算做些笔记吗?”

我哼了一声。“我以为侦探都会把事情写在小笔记本上的。”“我负责讲笑话,”我说,“你负责讲故事。你趁休假出来了,然后呢?”“我给奥林写过信,说我要过来,可他没回信。于是,我从盐湖城发了一封电报,可他还是没回音。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前往他的住处。可真是千里迢迢啊。我搭了一辆公交车,来到了海湾城,找到爱达荷街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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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

她再次停了下来,重复了地址,我仍然没有记下来。我就坐在那里看着她:她的眼镜,柔顺的棕发,傻乎乎的小帽子,未染豆蔻的十指,不抹口红的小嘴,还有那小小的舌尖在苍白的双唇间忽进忽出。“也许你不知道海湾城,马洛先生。”“哈,”我说,“关于海湾城我唯一知道的是,每次去那儿我都要买一顶新的头盔。你想让我把你的故事讲完吗?”“什——么?”她双目圆睁,透过眼镜就像在深海鱼缸里看到的一对眼睛。“他搬家了,”我说,“你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你担心他此刻正住在豪华酒店的顶楼,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身穿一件貂皮大衣,浑身散发着有趣的香水味。”“我的老天!”“还是我太粗俗了吗?”我问道。“求你了,马洛先生,”她最终说,“我觉得奥林身上不会发生这种事。要是奥林听到你这么说,你会觉得很遗憾。他抠门得要命。可我知道出事了。那只是一栋便宜的出租公寓,我压根不喜欢那个经理。是那种让人讨厌的男人。他说,奥林好几周以前就搬走了,他不知道奥林搬去了哪儿,他也不关心。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一点儿杜松子酒。我都不知道奥林为什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你刚才说一丁点杜松子酒吗?”我问。

她一下脸红了。“那经理是这么说的。我只是转述给你听。”“好吧,”我说,“继续说下去。”“嗯,我打电话给他上班的地方,就是加州西部飞机公司,你知道的。他们说,他跟不少人一样,已经被解雇了,他们只知道这些。于是,我又去了邮局,询问奥林是否变更了地址。他们称无法提供我任何信息。这是违反规定的。我把情况告诉他们,那个人说,好吧,如果我是他妹妹,他就去查查看。随后,他进去查看了一下,回来说没有。奥林没有变更过地址。于是,我开始有点儿害怕了。他可能遭遇了车祸或别的不测。”“你想过去警察局询问一下吗?”“我不敢去问警察。奥林不会原谅我的。他最顺利的时候也够苦的了。我们家——”她犹豫了再三,那双眼睛背后隐藏了她所不希望的东西。她屏住呼吸继续说道,“我们家不是那种普通家庭——”“你看,”我疲倦地说,“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个顺手牵羊的小贼,而是一个遭遇车祸撞击后失忆或是严重受伤而无法说话的家伙吗?”

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眼神似乎不太友善。“要真是这种情况,我们会知道的,”她说,“每个人口袋里都能找到证明身份的东西。”“有时候,口袋里空空如也。”“你打算吓唬我吗,马洛先生?”“要想吓唬你,我肯定束手无策。你觉得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事?”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放在唇边,用舌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指尖。“我觉得,要是我知道这点就不会来找你了。寻找他,你会怎么收费?”

我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接着,我说:“你是说单干,不泄露给别人吗?”“是的,我就是指单干,不泄露给别人知道。”“嗯哼。那就要看情况了。我告诉你我的价码。”

她双手合拢放在桌子边缘,用力绞着双手。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没有意义的手上动作。“我觉得你是个侦探,你能够马上找到他,”她说。“我可能最多只负担得起二十美元。我还得付这里的一日三餐、住宿费用和回程的火车票,你知道,旅馆贵得离谱,还有火车上的食物——”“你住在哪家旅馆?”“我——我不想告诉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说。我非常害怕奥林发脾气。不过,我可以经常打电话给你,对吗?”“嗯哼。只是奎斯特小姐,除了奥林会发脾气之外,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看着烟斗熄灭,又划了一根火柴,举到烟斗的凹处,望着对面的她。“吸烟斗是种很邋遢的习惯吗?”她问。“或许吧,”我说,“不过,要我放下它二十美元可是不够的。而且,不要试图回避我的问题。”“你不能这么对我说话,”她勃然大怒道,“吸烟斗就是一种邋遢的习惯。我母亲从不让我父亲在家里抽烟,哪怕在他中风后的最后两年里也是。他有时会拿着空烟斗干坐着。但她的确不喜欢他这么做。我们欠了一大笔债,她说,她可没闲钱给他买没用的东西,比如烟草。教堂可比他更需要烟草。”“我有点明白了,”我缓缓地说,“在你们家这样的家庭里,其中某个成员成了害群之马。”

她霍地站起身,一把抓过她的急救包。“我不喜欢你,”她说,“我想我不打算雇你。如果你暗示奥林犯了错,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家的害群之马不是奥林。”

我眼皮都没动一下。她一转身,冲向门口,刚握住门把手,又再次转过身冲了回来,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对此情此景的反应,好比一条吃饱了的鱼放弃鱼饵。她掏出自己的小手帕,拭了拭眼角。“现在我推测你会打电话报警了,”她哽咽道,“曼哈顿报纸会打听所有消息,刊登我们家的丑闻。”“你不必有此猜测。别再折磨我的感情了。让我看看他的照片。”

她匆匆忙忙抛下手帕,从包里摸索出了其他东西。她把东西递给办公桌对面的我。一个信封。薄薄的,里面可能有几张快照。我没有打开看。“从你的角度来描述一下他。”我说。

她凝神思考了片刻,这让她有机会动了动她的眉毛。“去年三月,他当时二十八岁,有一头浅色的棕发,颜色比我的还要淡一些,留着一个大背头,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他很高,超过六英尺。不过体重大约只有一百四十磅。他有点瘦骨嶙峋的感觉,以前留着一点金色的胡须,不过母亲让他刮掉了。她说——”“不用告诉我。牧师需要用它来填充一个靠垫。”“你不能这么说我母亲,”她大嚷道,脸色因为怒气而惨白。“哦,别犯傻了。你身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不过,你现在可以别再装成一朵复活节百合了。奥林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吗,比如胎记或是伤疤,抑或是胸口上文有《诗篇》第二十三篇的文身?别不好意思。”“咳,你不必对着我大吼大叫。你干吗不看看照片?”“他大概穿着衣服。毕竟,你是他妹妹。你应该知道。”“不,他没有,”她紧张地说。“他的左手有一个小伤疤,原来那里有个脂肪瘤。”“他有什么习惯?除了不抽烟、不喝酒、不和姑娘约会之外,平时还靠什么来消遣?”“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你母亲告诉我的。”

她微微一笑。我开始纳闷,她自己是否有爱好。她拥有一口雪白的贝齿,却没有刻意张大嘴巴。这点不容易。“你真傻啊,”她说,“他博览群书,拥有一台价格不菲的照相机,他喜欢用它来偷拍别人。有时,别人会很生气。可奥林说,人们应该看看他们自己真正的模样。”“希望这永远不要发生在他身上,”我说,“是哪种照相机?”“那种镜头非常精密的微型相机。几乎在任何光线下都能拍照。一台徕卡。”

我打开信封,取出几张小照片,图像非常清晰。“这些是那台相机拍的吗?”我说。“哦,不。这是菲利普拍的,菲利普·安德森,是我之前交往过一阵的男孩。”她顿了顿,叹口气说:“我想,这才是我来这儿的真正原因,马洛先生。只是因为你也叫菲利普。”

我“嗯”了一声,不过隐约感觉有点儿感动。“后来菲利普·安德森怎么样了?”“可我们在说奥林——”“我知道,”我打断她,“菲利普·安德森怎么样了?”“他还在曼哈顿。”她一扭脸,目光投向一侧。“母亲非常讨厌他。我猜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没错,”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要是想哭的话就哭吧。我不会责备你的。我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盯着两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人正低头看,没多大用。另外一张相当清楚,上面是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长着一对细小的眼睛,嘴唇偏薄,下巴尖尖的。要是你忘了擦掉鞋上泥土,这样的男孩会提醒你。我把照片放在一边,望着奥法梅·奎斯特,试图在她脸上发现些什么,哪怕在这样遥远的距离。可我做不到。没有丝毫的血缘共性,当然,这绝对说明不了什么。永远说明不了什么。“好吧,”我说,“我会前往调查一下。可你应该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身处一座奇怪的城市。他的收入不错。也许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赚得都多。他遇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一类人。那绝不是堪萨斯的曼哈顿这样的城市——相信我,绝不是,我了解海湾城。于是他放弃了培训,又不想让家人知道。他会摆平一切的。”

她只是默默地望了我片刻,接着摇摇头说:“不。奥林不是会这样做的那种人,马洛先生。”“任何人都会,”我说,“尤其是像奥林这样的家伙。那种小城里貌似虔诚的家伙,一辈子生活在母亲的管束、牧师的劝导之下。来到这里他很孤独。他赚到了钱。他想花钱买些甜蜜温馨和五光十色,并不是那种从教堂的东窗照射出来的光线。我倒不是反对这些。我的意思是,他已经受够了这一切,对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他开始了游戏,”我继续说,“可他并不知道怎么玩。那也需要经验。他的生活里充满了荡妇和酒精,他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就像是偷了主教的内裤。说到底,这家伙都二十九了,要是他想学坏,那是他的事儿。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错误归咎于别人。”“我不想相信你,马洛先生,”她缓缓地说。“我不希望母亲——”“刚才你说过二十美元,”我打断她的话。

她一脸震惊。“我现在就得付钱吗?”“在堪萨斯的曼哈顿是什么规矩呢?”“曼哈顿可没有私家侦探。只有常规的警力。其实,是我觉得我们那儿没有。”

她的手再次伸进工具包中摸索,扯出一个红色的零钱包,从中取出一些纸币,钱都分别整齐地折叠起来。三张五美元和五张一美元。钱包里似乎所剩无几了。她半举着钱包,所以我看清了里面是空的。接着,她在桌子上摊开几张纸币,一张一张叠好,推到我面前。动作缓慢而悲伤,仿佛她正在溺死一只最宠爱的猫咪。“我给你开张收据,”我说。“我不需要收据,马洛先生。”“我需要。你不肯给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因此我需要留一张有你名字的单据。”“派什么用?”“用来证明我是你的代理人。”我拿来收据簿,开了收据,举起本子让她在副本上签字。可她不愿意。过了一会儿,她不情不愿地拿起铅笔,在副本上用工整的秘书字体写下了“奥法梅·奎斯特”。“还是不留地址?”我问。“我不想留。”“那就随时打电话给我。我家里的电话也在电话簿上。布里斯托公寓,428号房。”“我不太可能来拜访你,”她冷冷地说。“我还没邀请你呢,”我说,“要是你愿意的话,四点钟打给我。我可能会有所发现,也可能没有。”

她站起身,“我希望母亲不会认为我做错了,”她边说,边用苍白的指甲点了点嘴唇。“我是指到这儿来。”“只求你别再告诉我任何你母亲讨厌的事了,”我说,“只要略过这部分。”“哎呀,真是的!”“别再说‘哎呀,真是的’。”“我觉得你是个非常粗鲁的人,”她说。“不,你不是这么认为的。你认为我很可爱。而我认为你是个迷人的小骗子。你觉得我不会为了什么二十美元接下这个案子,对吗?”

她镇定地瞥了我一眼,突然冷酷地瞪着我。“那又是为什么?”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因为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味道?”

我仍旧未回答。她的脸微微泛红。接着她咯咯一笑。

我不忍心告诉她,我只是因为太无聊、无所事事才接了她的案子。也许也是因为春天到了。她眼眸中所蕴含的某些东西却比堪萨斯的曼哈顿更沧桑。“我觉得你非常善良——真的,”她温柔地说。随后她迅速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办公室。她的脚步沿着外面的走廊发出轻微、尖利的“嗒嗒”声,就仿佛父亲试图享用第二块馅饼时,母亲敲打餐桌边缘所发出的声音。而他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就坐在堪萨斯的曼哈顿门廊里的一张摇椅中,嘴里叼着他的空烟斗。在门廊上的摇椅中摇来摇去,又慢又轻,因为那时你已经中风,只能摇得又慢又轻。嘴里叼着烟斗。没有烟草。除了等待,无所事事。

我把奥法梅·奎斯特来之不易的二十美元装进了一个信封,写上她的名字后扔进了抽屉。我可不喜欢身怀“巨款”到处乱跑。

[1]堪萨斯州的首府。

[2]菲利普·马洛的英文名是Philip Marlowe,共十三个字母。

[3]此处指的是旧金山昵称。

[4]堪萨斯州中南部城市。3

你可能很久以前就知道海湾城,却不知道爱达荷街。你可能知道许多爱达荷街,却不知道爱达荷街449号。前方街区的地面高低不平,几乎成了泥地。歪歪扭扭的栅栏隔开了街道对面崎岖不平的人行道,里面是一座木材厂。再往前半个街区,一道废弃的支线铁轨一直延伸进两扇用铁链紧锁的高大木门,门似乎已经有二十年都不曾开启了。小男孩们用粉笔在木门和栅栏上画满了涂鸦。

449号的门廊不深,也未上过漆,上面凌乱地放着五把用铁丝和木头、藤条缠成的摇椅,周围散发着海滩的湿气。矮窗上的绿色百叶窗只放下了三分之二,而且破烂不堪。前门边上有一个巨大的告示牌,上面印有“客满”的字样。那牌子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上面已经褪色,还沾着斑斑驳驳的污点。大门通向一条长廊,往里走到三分之一处有一段楼梯。右侧有一个窄架,旁边用锁链挂着一支不褪色铅笔。窄架上面还有一个按钮和一个黄黑色告示牌,上面写着:“经理”,由三枚完全各异的图钉钉着。对面的墙上还装着一部付费电话。

我按了门铃。附近某处传来了声音,不过没人来应门。我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我摸索着走进一扇门,上面挂着一块黑白色金属告示牌,写着“经理”。我敲了敲门,又踢了一脚。不过似乎没人在意我踢它。

我走出了屋子,绕到一侧,那里有一条狭窄的水泥路,通向边门。此处看上去好像就是经理室。屋里其他地方都是房间了。小门廊上有一个脏兮兮的垃圾桶,还有一个装满了酒瓶的木盒子。纱窗后面,屋子的后门大敞着。里面黑漆漆的。我把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瞧。透过里间边门门廊处敞开的大门,我看见一把直背椅上搭着一件外套,椅子上坐着一个头戴帽子、身穿衬衫的男人。他是个小个子。我看不清他在干什么,不过他似乎正坐在一张嵌入式早餐桌的一头,那是一个早餐角。

我狠狠敲打着纱窗。那个人没有理会。我敲得更重了。这回他的椅子向后一歪,向我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嘴里叼着一支烟。“干啥?”他咆哮道。“找经理。”“不在,朋友。”“你是谁?”“关你什么事?”“我要一间房。”“客满了,朋友。你大字不识吗?”“我恰好不这么觉得,”我说。“哦?”他那张干瘪丑陋的嘴继续叼着烟,他用指甲弹去了烟灰。“去你妈的。”

他向前歪了歪椅子,继续做自己的事儿。

我走下门廊时故意发出了声响,然后又悄悄返回去。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摸索着纱门,它上了钩子。我用一把折叠刀的刀刃抬起了钩子,缓缓把它拉出了钩眼。这个过程只发出了轻微的嘀嗒声,可是后面厨房里却传出了更大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走进了屋子,穿过边门门廊,进入了厨房。小个子男人手忙脚乱,还没注意到我。厨房里有一个三眼灶煤气炉,几个架子上堆满了油腻腻的碗碟,残缺不全的冰箱,还有一个早餐角。早餐角的桌子上摆满了钱币。大部分是纸币,不过也有硬币,各种面值。小个子男人正在点钱,将它们码堆,然后记账。他不时地舔舔铅笔,却没有放下叼在嘴里的香烟。

那张桌子上肯定有好几百美元。“收租日?”我和善地问。

小个子男人猛地转过身。一时间,他脸上露出微笑,一言不发。露出这种微笑的男人心里可不会笑。他从嘴里拿开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他从衬衫里又取出一支烟,塞在脸上的同一个地方,开始摸索火柴。“你干得漂亮,不声不响地进来了,”他愉快地说。

没有找到火柴,他在椅子上随意地转过身,伸手去摸外套口袋。某件重物撞到了椅子上。还没等重物掏出口袋,我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身子用力向后倾,外套口袋向我露了出来。我一把抽掉了他身下的椅子。

他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脑袋撞上了早餐桌的边上。可他还不死心,试图踢我的下阴。我拽着他的外套向后退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他刚才在玩弄的点三八口径手枪。“别坐在地上发愣,”我说。

他缓缓地站起来,假装头晕眼花的模样。一只手在衣领后摸索,突然银光一闪,他的手臂冲我袭来。他可真是只好斗的小公鸡!

我用他的枪从一侧击打他的下巴,他再次坐在了地上。我一脚踩在他拿刀的手上。他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可还是一声不吭。于是,我把小刀踢到角落。这是一把又长又薄的刀,看起来锋利异常。“你真不害臊,”我说,“对一个只是来找个住处的人动刀动枪。哪怕在这年头,也是犯规了。”

他将受伤的手臂搁在两膝之间,用力挤压,口中吹着口哨。下巴那一击似乎没有伤着他。“好吧,”他说,“好吧,我还不够厉害。拿着钱滚吧。不过可别指望我们会放过你。”

我看着桌上那些收集的小额、中额纸币和那些硬币。“看你身上带这么多家伙,肯定是生意遇到不少阻力,”我对他说。我穿过了里间的门,推了推。门没有锁。我转过身。“我会把枪放在信箱里,”我说,“下次记得看看谁按门铃。”

他还在温柔地吹口哨,举着他的手。他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接着把钱都扫进了一只寒酸的公文包里,搭上搭扣。他脱下帽子,整了整,又得意地戴回后脑勺,冲我温和爽快地一笑。“别管那把枪了,”他说。“城里到处是旧铸铁厂。不过刀子你可以留给克劳森。我是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磨成那样的。”“也用它干了不少活儿?”我说。“可能吧。”他随意地向我弹了一手指。“也许我们很快会再见的。那时我会有个伙伴。”“到时叫他穿一件干净衬衫。”我说,“也借你一件吧。”“天哪,天哪,”他的嘴里骂骂咧咧。“别蹬鼻子上脸。”

他低调地走过我身边,从后门廊走下木头台阶。他的脚步在大街上嗒嗒作响,直到渐渐消失。这声音与奥法梅的高跟鞋在我办公室走廊上响起的咔哒声非常相似。不知怎么的,我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像算错了王牌。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和那个小个子身上冷酷的特质有关。没有啜泣,没有威吓,只是微笑,吹着口哨,低低的声音,还有那难以忘怀的双眼。

我走上前捡起那把刀。刀刃狭长而圆薄,就像一把平整圆滑的圆锉刀。刀柄是用质地轻盈的塑料制成,和刀刃连成一体。我握着刀柄,啪地投向餐桌。刀刃插入木头中,轻轻地颤抖着。

我深吸了口气,再次滑下一端的刀柄,用力从木头里起出刀刃。一把古怪的刀,其中的设计和用途都让人不悦。

我打开厨房另一端的门,一手拿着枪和刀,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有壁床的客厅,壁床平放着,床上凌乱不堪。有一张软坐垫椅,扶手上烧了个洞。一张高大的橡木书桌靠墙摆放在前窗边上,斜拉的桌门仿佛老式的地窖门。旁边摆着一张长沙发,上面躺着一个人。他的双脚荡在沙发末端,脚上穿着疙疙瘩瘩的灰色短袜。他的脑袋偏离枕头有两英尺远。枕套的颜色惹人注意。他的上半身套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毛线衫。他张着嘴,脸上的汗水亮晶晶的,呼吸时就像一台老式的、气缸漏气的福特车。他一边的桌子上搁着满满一盘的烟蒂,其中有些像是手工烟卷。地板上有一瓶几乎没动过的杜松子酒,还有一个杯子貌似盛着咖啡,但肯定是有些日子了。房间里到处是杜松子酒的气味,空气混浊,可也有一种大麻烟的熟悉味道。

我打开一扇窗,为了让肺吸收一些新鲜空气,我把前额抵着纱窗,向外张望。两个孩子正沿着木材厂的栅栏骑自行车,时不时地停下来研究一下边界周围的厕所涂鸦艺术。小区里一片寂静,连条狗都没有。街角处旋起一阵灰尘,好像一辆车刚刚驶过。

我走向写字桌,里面有一本入住登记簿,我细细浏览,直到发现了“奥林·P·奎斯特”的名字,那笔迹锋利而又一丝不苟,名字边上有人用铅笔加上了数字214。我继续翻阅登记簿直到最后一页,不过再没有发现有人入住214房了。有一个名叫G·W·希格斯的家伙入住了21

5

房。我合上桌上的登记簿,走向沙发。那个男人止住了鼾声,右臂甩到身前,仿佛以为自己在演讲一般。我俯下身去,用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他的鼻子,将毛线衫塞进他的嘴巴。他停下了打呼,猛地睁大眼睛。呆滞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奋力挣脱我的手。当我确定他已完全清醒时,我松开了手,捡起那满满一瓶的杜松子酒,取来酒瓶边上的玻璃杯倒了一些。我把酒杯递给那个男人。

他迫不及待地要抢过酒杯,急切之情犹如一个母亲抢过分别已久的孩子。

我突然拿开酒杯,问:“你是经理吗?”

他那黏糊糊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杯——杯——”

他试图抢夺酒杯。我把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酒杯,浇了一脸的黄汤。接着他开怀大笑,把酒杯朝我扔来。我接了个正着,把杯子又倒扣在桌上。那个男人仔细地打量我,不过并不认真。“你想怎么样?”他沙哑的嗓音里透出怒气。“是经理吗?”

他点点头,几乎晕倒在了沙发上。“我一定是喝醉了,”他说,“只有那么一丁点儿醉了。”“还不赖,”我说。“你还有呼吸。”

他双腿垂到地上,勉强坐起身。他突然咯咯乐了起来,东倒西歪地走了三步,又蹲下趴在地上,爬了几步,试图去啃一条椅腿。

我把他拉起来,迫使他再度直起身子,将他放在那张扶手烧焦了的软坐垫椅上,又为他倒了一杯“良药”。他喝了之后,浑身瑟瑟发抖,不过双眼似乎立刻恢复了理智和精明。他这种酒鬼都会有片刻平衡的真实感。你永远猜不到他什么时候会有这种感觉或是会持续多久。“你他妈的是谁?”他咆哮道。“我在找一个名叫奥林·P·奎斯特的人。”“嗯?”

我又重复了一遍。他双手搓了搓脸,简明扼要地回答说:“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他挥了挥手,几乎从椅子里跌倒,又朝另外一个方向挥了挥手,好保持平衡。“让我喝一杯,”他说。

我又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举到他难以够着的地方。“给我,”他迫切地说。“我不高兴了。”“我唯一想要的是奥林·P·奎斯特现在的地址。”“让我想想,”他狡猾地说,故意绕开我举着的酒杯。

我将酒杯放在地上,掏出一张名片给他。“这也许会帮你集中精神,”我对他说。

他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嗤之以鼻,将名片一折再折,托在手掌上,朝它啐了一口,向身后抛去。

我将杜松子酒递给他。他说了声“祝你健康”便一饮而尽,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将杯子也向身后抛去。杯子沿着地板上滚了一会儿,嘭的一声撞上了踢脚板。那个男人突然轻而易举地站了起来,向天花板伸出大拇指,握紧拳头,用舌头和牙齿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滚蛋,”他说,“我也是有朋友的。”他盯着墙上的电话,然后又狡猾地望着我。“我会叫十几个人来招呼你的,”他冷笑着说。我一言不发。“不信吗,嗯?”他大吼一声,勃然大怒。我摇了摇头。

他走向电话机,从钩子上一把摘下听筒,拨了五位数字。我望着他。1-3-5-7-2。

那一系列动作让他暂时筋疲力尽。他垂下听筒,重重地靠在墙上,坐在了一边的地板上。他将听筒靠近耳边,对着墙壁怒吼:“我要跟医生讲话。”我静静地听着。“文斯!医生!”他气呼呼地大嚷道。他甩了甩听筒,扔到了一边。他双手撑着地,开始绕着圈儿爬。他看到我时,不由得又惊又怒。他再次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伸出手来,说:“让我喝一杯。”

我取来掉在地上的玻璃杯,从杜松子酒瓶中倒了一些。他接过酒杯那派头就像一位醉醺醺的公爵遗孀,然后挥洒自如地喝了个精光,镇定自若地走向沙发,一头躺倒,还把酒杯垫在脑袋下当枕头。眨眼之间便睡着了。

我把电话听筒放回了挂钩,再次扫视了一眼厨房,摸了摸沙发上的男人身上,从他口袋里摸出了几把钥匙。其中有一把万能钥匙。通向走廊的门装了一把弹簧锁,我固定了锁头,以便能返回,接着就登上了楼梯。我走到半路停下来,在一个信封上写下了“医生——文斯,13572”。也许这是一条线索。

我沿着楼梯向上走,房子里一片寂静。4

经理这把经过多次打磨的万能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214房的门。我推开门,房里有人。一个身形魁梧健壮的男人正俯身对着床上的手提箱,背对着门口。衬衫、袜子和内裤都摊在床罩上,他正在悠然自得地打包行李,用单调低沉的声音吹着口哨。

房门铰链吱吱作响时,他顿时僵住了。他飞速向床上的枕头下伸手。“对不起,”我说。“经理说这间房没人住。”

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像一颗葡萄。他身上穿着深灰色法兰绒长裤,蓝衬衫上是透明的塑料背带。他的双手从枕头下抽了出来,摸了摸脑袋,然后又放下来。他转过身来,原来他不是秃子。

头发看起来很自然,光滑的棕发,没有分头路。他从下往上瞪着我。“你倒是敲敲门呢,”他说。

他的嗓音浑厚,宽阔谨慎的脸庞显得很圆润。“我干吗要敲门呢?如果经理说房间是空的?”

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眼中的怒气消失了。

虽然没有邀请,我还是向房间里走。一本打开的黄色杂志面朝下放在手提箱边上。一支雪茄在绿色的烟灰缸里冒着烟。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相对于整栋房子来说,这里还算干净。“他肯定以为你已经搬走了,”我说,试图表现自己的善意和了解真相的天赋。“刚入住半个小时,”那个男人说。“好吧,不介意我四下看看吧?”

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刚进城没多久,是吗?”“怎么了?”“刚来这儿,是吗?”“怎么了?”“喜欢这房子和小区吗?”“不喜欢,”我说,“房间看起来还不赖。”

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颗烤瓷牙,明显比他的其他牙齿要白得多。“你在这儿看了多久了?”“刚开始看,”我说,“哪来这么多问题?”“你逗我发笑,”男人嘴上这么说,却没有笑。“在这个城里你不用找房子。大家都是看也不看直接抢的。这个小地方挤得要命,只要我现在告诉别人这儿有个空房间,马上就能得到十块钱。”“太糟了,”我说,“一个名叫奥林·P·奎斯特的人告诉我这间房是空的。那么,你就剩下一张十元钞票了。”“是吗?”他的眼睛眨也不眨。肌肉纹丝不动。我仿佛一直是在对一头海龟讲话。“别跟我耍横,”男人说,“我可不是好惹的。”

他从绿色玻璃烟灰缸中捏起一支雪茄,吐了一口烟。透过烟雾,我看见了一对冰冷灰色的双眼。我抽出一支香烟,用下巴颏蹭了蹭。“惹你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我问他。“让他抓住你的假发?”“你敢取笑我的假发,”他凶巴巴地说。“真对不起,”我说。“房子外面有‘客满’的牌子,”男人说,“那你为什么还来这里找空房间呢?”“你没听清楚这个名字,”我说。“奥林·P·奎斯特。”我将名字拼给他听。即便如此,他看起来仍然很不高兴。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他猛地一转身,将一叠手帕塞进行李箱内。我向他凑近了些。待他转过身时,脸上似乎露出了警惕。不过他的脸打一开始就是这样。“是你的朋友吗?”他随便一问。“我们是发小,”我说。“很沉默的家伙,”男人轻松地说,“我过去常和他在一块儿。在加州西部飞机公司上班,是吗?”“不错,”我回答。“哦,他辞职了?”“被炒了。”

我们继续望着对方,但仍然没有什么结果。我们俩这辈子为了看到奇迹都干了不少事儿。

他将雪茄放回面前的烟灰缸,坐在了床沿上,旁边是他打开的行李箱。我向里面瞧了一眼,发现一把自动手枪的方形枪柄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短裤里露了出来。“这个奎斯特已经离开十天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他仍然以为房间是空的,啊哈?”“根据登记簿,它确实是空的,”我说。

他鄙夷地哼了一声。“楼下那个醉鬼大概一个月都没看过登记簿了。那么——等等。”他的目光一凛,一只手在行李箱周围随意摸索,随手拍了拍手枪附近的衣物。当那只手挪开时,手枪便不见了。“我一早上都晕晕乎乎的,否则我早该知道了,”他说。“你是个侦探。”“好吧,就算我是。”“找我干吗?”“没事,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住这间房。”“我是从走廊对面的215房搬过来的。这间房比较好。就这么简单。满意了?”“非常满意,”我一边说,一边盯着那只随时可能接近手枪的手。“是哪一类侦探?城里的?让我看看证件。”

我没有答话。“我觉得你拿不出证件。”“即便我向你出示,你也会说那是假的,你就是那种人。那么,你就是希格斯。”

他一脸惊讶。“乔治·W·希格斯,”我说,“在登记簿上有,215号房。你方才告诉我,你是从215号房搬过来的。”我四下打量着房间。“要是这里有块黑板,我可以写给你看。”“严格来说,我们没必要斗嘴,”他说,“当然,我就是希格斯。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

他伸出了手。我与他握了握手,不过似乎并非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刻。“我叫马洛,”我说,“菲利普·马洛。”“你知道吗,”希格斯彬彬有礼地说,“你是个他妈的大骗子。”

我哈哈大笑。“我可不吃你嬉皮笑脸这一套,老弟。你有何贵干?”

我掏出钱包,递给他一张我的工作名片。他仔细看过后,用名片边缘敲了敲他那颗烤瓷牙。

他沉吟道:“他大概去了哪儿。没跟我讲。”

我说:“你的语法跟你的假发一样松松垮垮。”“你要是知道好歹的话,就别打趣我的假发。”他咆哮道。“我不会吃了它,”我说,“我还没饿到那分上。”

他向我走近一步,右肩一沉。脸上怒火中烧,嘴角向下耷拉着。“别揍我。我有保险,”我对他说。“哦,见鬼。又一个疯子。”他耸耸肩,嘴角又恢复了正常。“你究竟想干什么?”“我要找这个奥林·P·奎斯特。”我说。“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我本人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所以我才搬出来了。”“也许你不喜欢大麻烟。”“这个,”他空洞地说,“还有其他事。这就是为什么奎斯特走了的原因。让人尊敬,就像我一样。我想,有几个粗鲁的男孩威胁了他。”“我明白了,”我说。“所以他没有留下转递地址。他们为什么威胁他?”“你刚才提到了大麻烟,不是吗?他会不会去总部了?”“在海湾城吗?”我问道,“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好吧,谢了,希格斯先生。走了很久吗?”“不久,”他说。“不,不是很久。只是有段日子了。”“你做什么营生的?”我问他。“营生?”他看起来很受伤。“是啊,你靠什么来圈钱?你怎样谋生?”“你误会了,老兄。我是一个退休的验光师。”“所以你有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吗?”我一指行李箱。“别跟我耍嘴皮子,”他板着脸说。“这是家里传下来的。”他再次低头看了看名片。“你是私家侦探吗?”他若有所思地说。“你平时都接些什么活儿?”“所有算得上正当的活儿,”我回答道。

他点点头。“‘算得上’是个灵活的词儿。‘正当’也是。”

我恶毒地瞥了他一眼。“你说得很对,”我赞同道。“我们找个安静的午后来讨论一下它们的定义吧。”我一伸手倏地抽走了他指间的名片,塞进了我的口袋。“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了,”我说。

我走出门,关上了门,站在门口侧耳倾听。我不知道想听见什么。可无论是什么,我都一无所获。我有种感觉,他正站在我刚刚离开的地方,盯着我离开的门口。我经过走廊时发出了些声响,最后站在了楼梯口。

一辆汽车从房子前方开走了。某一扇门关上了。我悄悄折回215房,用万能钥匙开了门。我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上了锁,就在里面静静地等待。5

过了还不到两分钟,乔治·W·希格斯先生走出了门。他悄悄地走出来,要不是我一直在倾听着这个动作,我也会错过的。我听见门把手转动时发出的轻微的咔嗒声。接着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随后门轻轻地被关上了。脚步声消失了。远处隐约传来楼梯吱吱嘎嘎的声响。没有动静。我打开215的房门,沿着走廊再次来到了楼梯口。下面有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推门。我低头看见希格斯走进了经理室。他关上了房门。我等待里面传出说话声,却是一片寂静。

我耸了耸肩,返回了215房。

房间里到处是有人住过的痕迹。床头柜上有一个小收音机。床上一片凌乱,下面放着一双鞋,还有一件旧浴袍挂在那破破烂烂的、垂下的绿色百叶窗上,以防外面有人偷窥。

我看着这一切,仿佛其中饱含深意,然后,退回到了走廊,锁上了房门。接着,我又来到了214房朝圣。此刻房门未上锁。我小心翼翼、耐心仔细地搜索了整个房间,却没有发现任何能与奥林·P·奎斯特扯上关系的东西。我原本也不指望有所发现。确实没有理由。不过你照例还是得搜查看看。

我下了楼,在经理室门外倾听,没有动静,于是我走进去将钥匙放在桌子上。莱斯特·B·克劳森在沙发上侧躺着,脸朝墙壁,睡得不省人事。我检查了桌子,发现一本旧账簿,似乎与租金收入和支出有关,没有其他发现。我再次看了看登记簿。上面没有更新,不过沙发上那家伙大概可以说明一切。奥林·P·奎斯特已经搬走了。有人接着住进了他的房间。有人替希格斯登记了。那个在厨房里数钱的小个子男人在社区里混得不错。他身上带着手枪和匕首,是咄咄怪事,不过在爱达荷街绝不会招来非议。

我伸手取来桌子边听筒上的海湾城黄页。我觉得要筛选出名字里恰好有“医生”或“文斯”,而且电话号码是13572的家伙并不会很费事。首先,我翻阅了一遍登记簿。我打一开始就该这么做。奥林·奎斯特登记的那页被人撕掉了。乔治·W·希格斯,真是个小心翼翼的男人。非常谨慎。

我合上登记簿,再次望着对面的莱斯特·B·克劳森,腐臭的空气里混着甜得发腻的杜松子酒味,还有其他什么气味,不由令人皱起鼻子。我刚到这儿时,脑海中第一次闪过了某个念头。像克劳森这样的醉鬼不应该鼾声如雷吗?他应该打呼声震天,气息抑扬顿挫。可他压根没发出任何声响。一条棕色的军毯搭在他的肩膀上,还盖住了半个脑袋。他看上去非常惬意平和。我站在他对面,低头看去。毯子和他的颈后有个不太自然的突起部分。我动了动毯子。一把方形的黄色木柄插在了莱斯特·B·克劳森的颈后。木柄上的一侧上印有“克鲁姆森五金公司谨赠”的字样。木柄的位置恰好位于枕骨突起处的下方。

这是一把冰锥的木柄……

我以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的速度悄然离开了社区。到了城市边上,一只青蛙跳了出来。我进了一个室外电话亭,打电话报了警。“海湾城警察局,我是穆特,”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说道。

我说:“爱达荷街449号,在经理室,那个人名叫克劳森。”“嗯?”那个声音说。“我们要怎么做?”“我不知道,”我答道。“我有一点糊涂。不过那个人名叫莱斯特·B·克劳森。明白了吗?”“那又怎么样?”怒气冲冲的声音断然说道。“验尸官会知道的,”说完,我挂了电话。

6

我开车回到了好莱坞,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专心研究那本海湾城黄页。我花了一刻钟就找到了那个电话是13572、名叫文森特·拉加迪医生的人,他自称是一名神经科专家,家和办公室都在怀俄明大街。根据我地图上的显示,那里算不上最好的住宅区,但也不算差。我把黄页锁进了写字桌里,下楼去街角的杂货店买了三明治和咖啡,在电话亭里给文森特·拉加迪医生打了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我费了番工夫才找到了拉加迪医生本人。他接起电话时,声音很不耐烦。他说他非常忙,此刻正在为病人做检查。凡我知道的医生哪个不是呢。我问他认识莱斯特·B·克劳森吗?他说从没听说过他。我这么问目的何在?“今天早上克劳森先生试图打电话给你,”我说。“那时他醉得厉害,话都说不清。”“可我不认识什么克劳森先生,”医生用冷酷的声音回答道。他现在似乎倒没那么匆匆忙忙了。“好吧,没关系,”我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有人用冰锥扎进了他的颈后。”

一阵沉默后。拉加迪医生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客气。“有人报警了吗?”“这个自然,”我说。“不过这与你无关——除非那就是你的冰锥。”

他突然发问:“你是哪位?”语气温和。“希格斯,”我说。“乔治·W·希格斯。我刚从那里搬出来。我可不想掺和进这种事里。我只是估摸着克劳森试图打电话给你——这是他死之前的事,你知道——你可能会有兴趣。”“很遗憾,希格斯先生。”拉加迪医生说,“可我不认识克劳森先生。我从没听说过克劳森先生或是跟他有任何联系。我对人名的记性特别好。”“嗯,好吧,”我说。“你现在也见不着他了。不过也许有人会想知道他打电话给你的原因——除非我忘记透露了这条信息。”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拉加迪医生说:“对此我实在无话可说。”

我说:“我也是。我也许会再打给你。请别误会我,拉加迪医生。这可不是恐吓。我只是个需要朋友、困惑不解的小人物。我觉得医生——就像是一个牧师——”“我会随时为你服务,”拉加迪医生说。“需要咨询我的话,请不要客气。”

我挂断电话。如果文森特·拉加迪医生诚实可靠的话,他现在就会打电话给海湾城警察局,报告他们这件事。如果他没有报警的话,说明他有问题。查清这点也许有用,也许没用。7

四点,我写字桌上的电话响起了刺耳的铃声。“你找到奥林了吗,马洛先生?”“还没有。你在哪里?”“怎么了,我在药店里,就在——”[1]“上来吧,别装玛塔·哈里了,”我说。“你就不会对人礼貌些吗?”她厉声说道。

我挂断电话,灌了一杯老浮尔士德威士忌,振奋起精神迎接来访者。正当我在大口饮酒时,我听见了走廊传来了她的脚步声。我起身向前,打开了门。“这边请,别让人瞧见了。”我说。

她故作端庄地坐下,静静等待着。“我所能发现的,”我告诉她说,“就是爱达荷街上的破旅馆里有人兜售大麻。是那种大麻烟。”“哦,真恶心,”她说。“人生在世,总会有好有坏,”我说。“奥林肯定很机灵,威胁说要报警。”“你的意思是,”她用那种小女孩的语气说,“他们为了这个可能伤害他?”“嗯,很有可能他们最初只是恐吓他。”“哦,他们吓不倒奥林,马洛先生。”她斩钉截铁地说,“要是有人逼他,他只会更难缠。”“不错,”我说。“不过我们说的情况不一样。只要方法得当,你能够吓唬住任何人。”

她顽固地噘着嘴说:“不,马洛先生。他们吓不倒奥林的。”“好吧,”我说。“那么他们没有恐吓他。比如说他们卸下了他的腿,然后用它们来敲打他的脑袋。他会怎么做——写信给商业促进[2]会?”“你在取笑我,”她温文尔雅地说道。她的声音冷冰冰的,犹如寄宿公寓的肥皂。“这些就是你一整天干的活儿吗?只是发现了奥林已经搬走、那块儿是个糟糕的社区吗?这些我已经调查过了,马洛先生。我以为你是一个侦探,还有——”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剩下的话消失在了空气中。“我做的要比这些多一点,”我说,“我给了房东一点儿杜松子酒,翻阅了登记簿,还跟一个名叫希格斯的男人交谈过。乔治·W·希格斯。他头上戴着假发。我估计你大概还没见过他。他住在,或者是曾经住在奥林的房间。因此,我觉得也许——”这回轮到我的声音越来越弱。

她瞪着那双玻璃镜片后的淡蓝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嘴巴小巧、结实又紧绷,双手绞着放在桌子上,前面是她那只巨大的方形包,她全身僵硬,坐得笔挺,一脸端庄不可侵犯的样子。“我付了你二十美元,马洛先生,”她冷冷地说。“我明白,那是一天工作的报酬。可对于我来说,你似乎并没有完成一天的工作量。”“的确没有,”我说。“不错,但是一天还没结束。别为那二十块钱唠叨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收回去。我碰都没碰过。”

我打开抽屉,取出了她的钱,推到了桌子对面。她看着钱,不过没动。她的视线慢慢抬起,与我四目相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在尽力,马洛先生。”“仅凭我所了解的情况。”“可是我所知道的已经和盘托出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说。“好吧,我确定我无法改变你的想法,”她刻薄地说,“毕竟,要是我已经掌握了我所希望得知的信息,我就不会来请你调查了,不是吗?”“我没有说你已经知道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回答她,“关键是,为了替你工作,我还没有掌握我所想知道的一切。而你告诉我的并不合理。”“哪里不合理?我已经告诉了你真相。我是奥林的妹妹。我想我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在加州西部飞机公司工作了多久?”“我跟你说过,他大约是一年前离开家乡来到加利福尼亚的。他很快找到了工作,因为他离开家乡前就是干这行的。”“他隔多久会写信回家?在他停止寄信之前。”“每周。有时会隔得更久一些。他会轮流写信给母亲和我。当然,这些信都是给我们两个的。”“信上说些什么?”“你是指他写了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呢?”“好吧,你别凶我。他会写写他的工作、工厂和那边的人,偶尔会写写他看过的演出。或是关于加利福尼亚。他还写过教堂的事。”“没提到过女孩们吗?”“我觉得奥林不怎么喜欢女孩子。”“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吗?”

她点点头,一脸疑惑。“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写信了?”

这个问题令她思考了片刻。她双唇紧闭,指尖在下嘴唇中间按了按。最后她终于开口道:“大约三四个月以前。”“他最后一封信是几月几号?”“恐怕——我说不上具体日期了。不过就像我说的,三四——”

我朝她挥挥手。“信上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吗?说了什么古怪的事或是隐瞒了什么古怪的事?”“哦,不。与其他家书没有两样。”“在这个地方你们有什么朋友或亲戚吗?”

她奇怪地瞪了我一眼,刚想要说什么,却猛地摇了摇头说:“没有。”“好吧。现在我来告诉你哪里有问题。我会跳过你对我隐瞒你的住处这一点,因为你也许是担心我会手臂下夹着一夸脱的烈酒冲过来调戏你。”“这么说话可不是非常有礼貌,”她说。“我说不来礼貌的话,我不是个好人。按照你的标准,任何一个没有至少三本祈祷书的人都不会是好人。可我的好奇心重。眼下最奇怪的是你居然不害怕。无论是就你个人而言,抑或是你的母亲。你应该害怕得要死才对。”

她纤细紧绷的手指死死地将包包抓在胸前。“你是说他出事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化作了一种悲伤的低语,像是殡葬业主在向死者家属要定金一般。“我不知道有没有出事。不过我要是你的话,清楚奥林的为人,知道他写信来,之后突然中断,我才不会坐等到夏天休假才跑来问一堆问题。我可不会绕过警察,他们可是有专门找人的机构,反而去找一个你闻所未闻的独行侠,请求他为你大海捞针。我也不明白你亲爱的老母亲怎么能定定心心地坐在堪萨斯的曼哈顿家中,一周一周地为牧师缝补内裤。没有收到奥林的信。没有消息。她唯一做的就是深深地吸口气,然后接着缝补另外一条内裤。”

她一下子蹦了起来。“你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她气愤地说。“我觉得你很邪恶。你竟敢说我母亲和我毫不担心。你怎么敢这样说。”

我将二十元的纸币向桌子的另一侧又推了推。“你担心的是二十美元的价值,亲爱的,”我说。“并非是向我隐瞒的事。我觉得我真不想知道。把这一大张折叠的纸币放回你的工具包里,忘记见过我的事。明天你也许还想借给另外一个侦探呢。”

她气急败坏地合上包,压在钱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粗鲁,”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世界上还没人这么跟我说话过。”

我站起身,从桌子的一头溜达过来,“别想太多了。你也许会喜欢我的方式。”

我突然向前伸手,摘掉了她的眼镜。她向后退了半步,几乎要跌倒,我下意识地一手抱住了她。她双目圆睁,双手抵住我的胸膛,用力推开我。我仿佛是在被一只猫咪用力推搡。“要是没有眼镜的话,这双眼睛可真漂亮,”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松弛了下来,头向后一仰,双唇微微张开。“我猜你对所有的委托人都来这一套,”她温柔地说。此时,她的双手垂至身体两侧。她的包重重地敲在了我的腿上。她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我的手臂上。要是她希望我松手的话,她给我的暗示则完全相反。“我只是不想让你失去平衡,”我说。“我知道你是细心的人。”她的身体愈加放松了。她的头回了过来,上眼皮耷了下来,不时颤抖几下,双唇张得更开了。嘴上浮现出一抹挑衅似的微笑,似乎与生俱来。“我估计你以为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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