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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7 17:4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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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莱夫·格罗斯曼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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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师

魔法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魔法师作者:莱夫·格罗斯曼排版:辛萌哒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01-01ISBN:9787532759347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莉莉以后我便将折断我的魔杖,把它埋在幽深的地底,把我的书投向深不可测的海心。——莎士比亚,《暴风雨》布鲁克林

昆廷玩了个魔术,大家都没觉察到。

詹姆斯、朱丽娅和昆廷三人沿着寒冷、不平的人行道小心地前行。詹姆斯和朱丽娅两人牵着手。他们的关系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人行道不太宽,所以昆廷在后面尾随着,像个赌气的孩子。他但愿能同朱丽娅单独待着,就他们俩!但是,你不可能事事都如意。至少,现在种种迹象准确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好吧!昆,咱们谈谈面试策略吧。”詹姆斯扭头说道。

对于昆廷何时会顾影自怜,詹姆斯好像有种第六感觉。距离昆廷的面试还有七分钟。詹姆斯紧随其后。“握手要优雅、有力。目光接触不能少。等他感觉不错时,你就用椅子打他,我来解开电脑密码向普林斯顿发邮件。”“就像你平时那样,昆。”朱丽娅说。

她的黑发向后束成波浪状。她一向对他很好,而这就更加让他感到难受。“这与我说过的又有什么不同?”

昆廷把那魔术又弄了一下。那是用硬币玩的很基础的小戏法。他是在上衣口袋中玩的,没人能看到。他又玩了一下,然后在身后做。[1]“我猜到他的密码了,是Password。”詹姆斯说道。

昆廷觉得,他们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着真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他们都才十七岁,但他觉得认识詹姆斯和朱丽娅都有好几个世纪了。布鲁克林的学校体制使得有天赋学生被挑选了来并集于一处,而后又从中遴选出异常聪慧者编在一块。其结果是,从小学起曾参加过同样的演讲比赛、区域拉丁考试以及数学特高级班的总能再相聚首。他们是书呆子中的书呆子。而到了现在——他们的最后一年,昆廷对詹姆斯和朱丽娅的了解多于对其他人的了解,他的父母也不除外。大家彼此心知肚明。还未开口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同谁上床的也都遂了愿。脸色苍白、长着雀斑、满眼迷离的朱丽娅是吹双簧管的,物理知识比他懂得多。她是绝不会同昆廷上床的。

昆廷又瘦又高。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习惯性地弓下腰以防备不知来自天上什么地方的击打。这是徒劳的,因为按常理,出头的鸟总是先挨枪子的。他的头发长过肩膀,冻成了一条一条的。体操课后他该找个地方把它弄干的,特别是今天还有面试,但不知怎的他没这样做,也许是自暴自弃的心情所致。在昆廷看来,眼前肃杀的景象就是老天爷专为他准备的:电线杆上停歇的乌鸦、被人踩过的狗粪、被风吹过的垃圾、无数的车辆和行人恣意碾过和践踏的潮湿的橡树残叶。

詹姆斯说,“天啊,我撑得慌。吃得太多。为什么我总是吃得这么饱?”“因为你是头贪吃猪?因为你对能看到自己的脚已厌倦了?因为你想让肚子碰到阴茎?”朱丽娅欢快地说道。

詹姆斯将双手放在脑后,手指插在他那卷曲的栗色头发中。他的驼毛开司米外套敞开在十一月的寒风中,嗖嗖地发着声响。寒冷对昆廷来说已不算什么。他一直感到寒意,就像是始终困在自己内心的冬天里。[2]

詹姆斯唱歌了,调子有点介于《贤王文西斯劳斯》和《宾果》[3]之间:从前有个男孩年轻、强壮又勇敢—噢他腰佩宝剑跨下战马他的名字叫戴夫—噢……“天啊!别唱了!”朱丽娅尖声说道。

这首歌是詹姆斯在五年前为一个中学才能展示中的小品表演写的。他仍喜欢唱这支歌,他们也都耳熟能详了。朱丽娅把还在唱歌的詹姆斯向垃圾筒边推。当这不成功时,她又抢过他的风帽,照着头就一阵乱打。“我的头发啊!我的漂亮的面试发型!”[4]

詹姆斯王,Le roi s'amuse,昆廷联想到。“我不想大家分开,但我们只有两分钟了。”他说道。“噢,天啊!天啊!我的娘!我们都要晚了。”朱丽娅叽叽喳喳道。

我该知足了,昆廷想。我年轻、健康、有活力。我有些好朋友。别人该有的双亲我一个也不少——爸爸是名医学教科书编辑,妈妈在画家梦想破灭后成了广告插图师。我是中产阶级中的中流砥柱。我的成绩平均绩点要比常人所能想象的更高。

但是,身着黑色外套和灰色面试西服沿着布鲁克林大道走着的昆廷晓得此时自己并不开心。为什么呢?他费劲地收集所有使自己快乐的点点滴滴。所有必要的仪式都进行了,祷告也做了,点了蜡烛,供了祭品。但快乐,像是不听话的精灵,还是迟迟不来。他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

他跟着詹姆斯和朱丽娅走过了酒店、洗衣房、时尚店、霓虹灯管装饰的手机店、一个虽然现在还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便已有老人在里面欢饮的酒吧,也经过了一个有棕色砖墙的对外战争退役老兵纪念馆,在其前面的人行道上放置着塑料庭院家具。所有这一切都证实了他这样的想法:他的真实的生活,他应该过的生活,已经由于宇宙官僚出的记录差错而被错置了。那生活不可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它是被移到了别处,移到了另个人身上,而现在这种狗屎般的生活只是虚假的、替代的。

或许,他真正的生活会在普林斯顿出现。他在口袋中又用硬币玩了个魔术。[5]“昆廷,你在摆弄你的鸡巴吗?”詹姆斯问。

昆廷的脸红了。“我没在摆弄自己的鸡巴。”“没啥可害臊的。”詹姆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可以让你头脑清晰。”

风吹透了昆廷面试服薄薄的面料,而他并没有系上外套的扣子。他任凭寒风吹来吹去。这没关系,他的思绪本来就不在这。

他是在费勒里。

克里斯托弗·普拉弗的《费勒里及其他》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出版的系列小说,共五卷。小说描写的是五个查特文家的孩子在乡下古怪姨父母家度假期间在所发现的魔幻世界中历险的故事。当然,[6]他们并不是在真正地度假。当时,他们的父亲正在帕斯尚尔泥泞中浴血奋战,母亲也因一种或许是心理性质的怪病而住进了医院。他们因而被匆忙打发到乡下,由其姨父母代为看护。

但是,所有的不快都远远地退居幕后,就见他们三年来每逢夏天都会离开各自的寄宿学校回到康沃尔。他们每次都会摸进费勒里的神秘世界,在那里进行各种历险,探索奇异的地域,帮助住在那里的弱小动物抵御来自各种各样力量的威胁。其中,最古怪、最顽固的敌人是个名叫“看守婆”的蒙面家伙。它的时钟魔力可使时间停止,可将费勒里所有的一切定格在九月末一个特别沉闷的、淫雨霏霏的下午五点钟。

同多数人一样,昆廷是在小学读到费勒里小说的。但不同的是——与詹姆斯和朱丽娅不同——他从未从小说中走出来。在他处理不好现实问题时就浸淫其中,这种情形是很多的(费勒里小说成了朱丽娅不爱他的慰藉,同时也许是其主要原因)。确实,小说中弥漫着一种强烈的英国幼儿园的氛围。每当读到“惬意马”部分时,他便暗自感到不好意思。那是一种硕大而温柔的马科动物,一到晚上便尥起像丝绒般柔滑的蹄子在费勒里小跑。它有宽阔的背部,可以在上面睡觉。

费勒里还有更加迷人但也更加危险的东西让昆廷难以割舍。费勒里小说,特别是第一卷——《墙上洞天》就像是与阅读本身有关的。当查特文家的大孩子——忧郁的马丁打开姨妈家黑暗、狭窄的后门厅中那座落地大摆钟的壳子,钻进费勒里时(昆廷总是想象自己笨拙地推开形如一个巨大喉咙里的小舌的钟摆),他像是翻开了一本书的封面,但这本书却做到了一般的书常常承诺但从未兑现的事情:带你走出,真正地走出,你原先的世界,到达一个更好的所在。

马丁在姨妈家的墙上发现的世界是一个神奇的阴阳世界,其景象如画纸般黑白鲜明,多刺的茬地和起伏的山峦与古老的石墙纵横交错。在费勒里,每天的中午都有日食,季节可持续百年。光秃的树枝直插云霄。浅绿的海水舔舐着布满碎贝壳的狭窄的白色沙滩。在费勒里,事物的意义不同于我们的世界。在费勒里,你对发生了的事情的感受是恰当的。快乐是种真实的、现实可及的可能。它招之即来。不,它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他们站在屋前的人行道上。街区到了这儿变得更为精致,有宽阔的人行道和下垂的树木。房屋为砖结构,是这个以连体和褐砂石房屋为特色的街区中唯一的独立住宅结构。它因曾在那场血腥的、损失惨[7]重的布鲁克林战役中发挥过作用而在当地小有名气。房屋仗其优雅的荷兰古风似对周围的轿车和路灯颇有微词。

昆廷想,要是在费勒里小说里,等着瞧吧,这房屋会有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秘密通道。住在里面的老人会是慈祥而古怪的,并且说话常带玄机。而一转身,昆廷便会碰到一个神秘的橱子或是被施了魔法的食物升降机或别的什么。透过它们可以窥见另一个大千世界。眼前情景令人浮想联翩、臆测种种。

但这不是费勒里小说。“那么,让他们见鬼去吧。”朱丽娅说道。

她身穿一件圆领的蓝色哔叽外套,看上去像个法国女学生。“可能在图书馆见喽。”“再见。”

他们碰了碰拳头。她垂下目光,感到窘迫。她知道他的感受,所以也不需要说什么了。他等候着,假装为一辆停泊的车所吸引。她向詹姆斯吻别——将一只手搭在詹姆斯的胸前,像个昔日的童星那样雀跃着。然后,他便和詹姆斯沿着水泥道缓缓上行,走向房屋的前门。

詹姆斯的手臂挽着昆廷的肩膀。“我知道你的想法,昆廷。”他低沉沙哑地说。昆廷个子高些,但詹姆斯更为健壮。他把昆廷拉了个趔趄。“你以为没人了解你。而我却了解你。”他几乎像父亲那样捏了一下昆廷的肩膀。“我是唯一了解你的人。”

昆廷一言不发。你可以嫉妒詹姆斯,但就是恨不起来,因为他除了英俊、机灵外,还心地善良、正直。在昆廷所认识的人中,詹姆斯更让他想到马丁·查特文。但是,如果詹姆斯是查特文家的话,那昆廷又成了什么?同詹姆斯在一起的真正问题是,他总是个主角。而你又成了什么?不是跟班的,就是一个反角。

昆廷按了下门铃。一阵轻柔的金属敲击声在黑暗房屋的某个深处骤然响起。一种老式钟表的鸣响声音。他在头脑中将所参加的课外活动、个人目标等过了一遍。为了此次面试他绝对尽可能地做好了准备,可能他那未完全干的头发除外。而现在当所有的努力将瓜熟蒂落的时候,他又突然没了胃口。对此他并不觉得奇怪。他习惯了这种虎头蛇尾的感觉:在你为了得到某样东西而尽了全力的时候,你甚至都不再需要它了。这种感觉他一直都有,并且是他为数不多的依靠之一。

门道由一扇普通得让人感到压抑的郊区常见的屏风门隔着。门阶两侧的黑土坛中散乱无序而又不合园艺逻辑地开放着橘黄色和紫色百日菊。昆廷想,真奇怪啊,这些花竟然到了十一月还活着。但他并不想搞明白。他将未戴手套的双手缩进外套袖内,又将袖口放在胳膊下面。虽然天冷得像要下雪,但不知怎的却下起了雨。

五分钟后,雨仍在下。昆廷又敲了一下门,然后轻轻地推。门开了个缝,一股暖气涌了出来,一种陌生人房屋里的暖暖的水果气味。“有人吗?”昆廷喊道。他和詹姆斯交换了一下目光。他把门推了个大开。“最好再等等。”“还有谁闲来无事竟还做这样的事情?”昆廷说道。“我敢打赌,他一定有恋童癖好。”

门厅又黑又静,地上铺的东方地毯使声音变得低沉。詹姆斯还在外面。他按住门铃。没人应答。“我觉得屋内没人。”昆廷说。詹姆斯没往里走,这突然给了他再向里面走一走的愿望。如果面试者真的就是费勒里神奇世界的守门人的话,他想,他没穿更合脚的鞋真是太糟糕了。

一个楼梯伸向上面。它的左边是刻板、未使用过的餐室;右边是间安放着皮革扶手椅的舒适私室,一个角落处立着一人大小的雕花木橱。真有趣儿。一张比他还高的航海地图占去了半面墙,上面绘有精致的刺状方位图。他在墙上摩挲着寻找电灯开关。一个角落里有张藤条椅,但他没坐。

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下来。室内的黑暗与其说是窗帘拉下所致,倒不如说是真正的夜晚的黑暗,就仿佛他一跨过门槛,太阳就已经落下或是完全被什么遮住了。昆廷慢动作地走入那间私室。他会退到外面喊叫。又过了一会。他至少得看一看。黑暗像是将他裹于其中的令人刺痛的电子云。

橱子很大,大得你都可以爬进去。他手持着橱子上的有刻痕的小黄铜把手。它没有锁。他的指头发抖。Le roi s'amuse。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感觉这个世界在他周围旋转,他的一生就像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那是个酒橱,很大,里面几乎就是一个样样俱全的吧台。为了弄个究竟,昆廷伸手到其后部,经过成排的发出轻微叮当声的瓶瓶罐罐,摸到了干燥而粗糙的胶合板。是实心的。没有什么机关。他关上橱门,喘着粗气,脸在黑暗中灼烧着。就在他转身看看有没有被监视时,他看到了地上躺着的死尸。

十五分钟后,门厅挤满了人,一阵忙乱。昆廷坐在角落里的那把藤椅子里,像在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扶柩。他将后脑勺紧顶着凉凉的厚实的墙壁,好像这是他与一个同样现实的最后一点联系。詹姆斯挨着他站着。他好像举足无措。他们都不看对方。

老人仰面直直地躺在地上。他的肚子又大又圆,向上隆起。他的头发凌乱、灰白,是爱因斯坦式的半球形。三名护理人员,两男、一女,蹲在他的周围。那个女的非常迷人,让人没了戒心,但几乎又是不合时宜——她在那恐怖的现场显得突兀,像是被错分配了角色。护理们在工作着,但不是那种高速、闪电式的临床急救。那是另一种道义上的、无效的拯救活动。他们在窃窃私语,做着收尾工作,撕去胶带,把污染了的道具丢弃至特殊容器。

一位男护理熟练、有力地从尸体拔出插管。老人的嘴巴张开着,昆廷可以看到他那个没了生机的灰色舌头。他嗅到一股他不愿承认的淡淡的、苦涩的粪便的味道。“真糟糕。”詹姆斯说道。这已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是的,太糟糕了。”昆廷沙哑地说道。他感到嘴唇和牙齿都麻木了。

如果他保持不动的话就不会再与此有所牵连。他尽量缓缓地呼吸、镇定。他凝视正前方,对私室的活动熟视无睹。他知道,如果看詹姆斯的话,他会看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像一个没有尽头、没有方向的恐慌走廊反射在他的身上。他有种挥之不去的羞耻感:他是这房屋的不速之客,仿佛他的到来导致了那人的死亡。“我不该说他有恋童癖的,那是不对的。”昆廷大声说道。“非常不对。”詹姆斯附和道。他们都说得很慢,像是平生第一次试着说话。

那位女护理从尸体旁站立起来。昆廷看着她伸展身体。她用手掌跟叉着腰部,左右晃着头,然后朝他们走来,一边走一边摘去橡胶手套。“啊,他死了。”她快活地宣布道。从口音判断,她是英国人。

昆廷清了清阻塞的喉咙。那女的将手套麻利地扔入对面的垃圾筒。“他怎么了?”“脑出血。如果你要死的话,这死法又快、又舒服。他就是这样走的。他一定是个酒鬼。”

说着,她做了个饮酒的手势。

她的脸庞因蹲于尸体上方而变红。她最多二十五岁,身穿领尖钉有扣子的深蓝色短袖衬衣。衬衣熨烫平整,但有一个不相配的扣子。她就是往返地狱航班上的乘务员。昆廷但愿她没那么迷人。没有魅力的女人在某些方面更容易对付:她们不大会拒你于千里之外,让你感到痛苦。但她并非不迷人。她面色苍白、瘦削,长着宽宽的、极其性感的嘴巴,可爱得让人受不了。“啊。”昆廷不知该说什么。“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对不起?”她说。“是你杀了他吗?”“我只是来面试的。他是为普林斯顿做校友面试的。”“那你还操什么心?”

昆廷犹豫了。他不知是否误解了该谈话的前提。他站了起来,而在她朝这边走的时候就该如此了。他比她高出许多。他认为,即使在此情形下,她的派头对于一名护理来说也太过了点。她不像是货真价实的大夫或别的什么。他想扫视其胸部寻找名牌,但又不想被人发现在窥视其乳房。“他才不关我什么事呢,”昆廷小心翼翼地说道,“但理论上我对人命还是有点重视的。所以,即使我不认识他,我对他的死也感到遗憾。”“要是他本来就是个怪兽呢?或许他真的有恋童癖。”

她偷听了他的话。“或许。或许他是个好心人。或许他是个圣人。”“或许。”“你一定有很多时间同死人在一起。”利用眼角的余光,他隐约感到詹姆斯在注视着他们的交谈,这使他感到不知所措。“唉,你们应该让他们活下来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那一定很难。”“死人麻烦少多了。”“更安静些。”“一点不假。”

她的眼神与所说的不大一致。她在端详着他。“听着,”詹姆斯插话道。“我们或许该走了。”“急什么?”她说。她的眼睛并没有从昆廷的脸上移开。与大家不同,与詹姆斯相比,她对他更感兴趣。“听着,我觉得这家伙可能给你留下了什么东西。”

她从一个大理石面的边桌上捡起两个文件大小的牛皮纸信封。昆廷皱了皱眉。“我想不会的。”“我们可能该走了。”詹姆斯说。“你说过了。”那个护理说道。

詹姆斯打开门。寒风让人又舒服又震动。它是真实的。而这正是昆廷所需要的:更多的现实。屋内发生的,不管是什么,越少越好。“真的,”那女的说道。“我想你该拿上这些。或许很重要呢。”

她的眼睛盯着昆廷的脸不放。他们的四周一片寂静。门厅上冷飕飕的,且有点潮湿,而他离尸体约有十码。“喂,我们该走了。”詹姆斯说。“多谢。我相信你们已尽力了。”

那位漂亮女护理的黑发扎成两股重重的辫绳。她戴着闪亮的黄色珐琅戒指和别致的古董银表。她的鼻子和下巴又小又尖。她是个苍白、瘦骨嶙峋但又漂亮的死亡天使,手里拿着两个用水笔写着他们名字大写字母的信封。或许是成绩单和密封推荐信。由于某种原因,或许他晓得詹姆斯不会拿那信封,昆廷拿了有自己名字的信封。“好吧!再见!”女护理像唱歌似的说道。她转身回到了屋内,关上了门。门厅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了。“那么……”詹姆斯说。他用鼻子吸气,然后又用力地呼出。

昆廷点了点头,好像同意詹姆斯所说的似的。他们缓缓地沿着小道走回到人行道。他仍感到眩晕。他不太想同詹姆斯说话。“喂,或许你不该拿那东西。”詹姆斯说。“我知道。”昆廷说道。“你还是可以把它放回去的,你晓得。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查出来怎么办?”“怎么会呢?”“我不知道。”“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也许又有用呢。”“是的。嗯,幸运的是,那家伙当时就死了。”詹姆斯急躁地说道。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到街区的尽头,都在生对方的气但都不承认这一点。石板人行道是潮湿的,天空因下雨而发白。昆廷知道他或许不该拿那信封。他因自己拿了而恼火,也因詹姆斯没拿而恼火。“喂,回见吧。我要去图书馆见朱尔斯。”詹姆斯说道。“好吧。”

他们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这有怪怪的决绝的感觉。昆廷沿着一街慢慢地走去。一个人在他刚刚离开的房屋中死了。他仍恍如梦中。他意识到——感到更加的羞愧——尽管发生了这些事,他还是为今天不必接受普林斯顿的面试而感到如释重负。

天在变暗。太阳正在落下,布鲁克林已被灰云笼罩。一小时中他第一次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物理习题集、历史论文、电子邮件、洗刷餐具、洗涤衣物。这些任务的压力把他拖回到普通世界的引力场中。他会向父母解释所发生的事情,而他们则会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对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他一直搞不明白,所以也就不能予以恰当的反驳。一切都会回归常态。他想起了朱丽娅和詹姆斯要在图书馆碰头。她要写卡拉斯先生的“西方文明”课程论文。那是一项要在六周内完成的项目,而她两天两夜不睡觉便能搞定。尽管他强烈地希望她是属于他而非詹姆斯的,但想象不出怎样才能得到她。在他众多的胡思乱想中,下面的似乎最为合理:詹姆斯不期毫无痛苦地死了,留下了朱丽娅倒在他的怀中嘤嘤啜泣。

昆廷一边走一边解开捆扎那个牛皮纸信封的细的红线扣。他立刻发现那不是他的成绩单或任何官方文件。信封内有一个笔记本。它的封面陈旧,四角被压磨得光滑圆润,封面发黄。

扉页用墨水手写着:

魔法师《费勒里及其他》之卷六

墨水因年代久远而变成棕色。《魔法师》不是昆廷所知道的克里斯托弗·普拉弗所创作的小说的名字。任何勤勉的书呆子都知道费勒里系列总共有五卷书。

但他翻开笔记本时,一张折了一下的白色便笺纸飞了出来,然后被风夹带着溜走了。它在一个庭院的生铁栅栏上停了一下,旋即又被风吹走了。

该街区有个社区花园。那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三角形地块,由于狭窄、形状古怪而未成为开发商抢购的对象。由于这块地的所有权是个含糊不清的法律黑洞,它数年前为一群有魄力的街坊邻居所接管。他们用卡车运走了布鲁克林独有的酸性沙土,然后运来了纽约州北部肥沃的土壤。有段时间,他们种植了南瓜、西红柿和春季的各种球茎植物,并耙出了几个幽静的日式花园。但近来他们疏于打理,使得一些顽强的都市杂草乘虚而入扎下根来。它们一阵疯长,把它们更为弱小的外来对手逼迫得没了生气。那张便笺就是飞入到这一片盘根错节的灌木丛后便没了踪影的。

在这个岁末的时候,所有的植物不是死了便是还在苟延残喘,杂草也是这样。昆廷艰难地走进长及腰部的灌木丛,枯枝缠着他的裤子,皮鞋踩着棕色碎玻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突然想到,这张便笺可能写有那位热辣护理的电话号码。园子虽然狭窄却令人吃惊地深,有两三棵大树。随着他不断地向深处推进,园子愈加变暗,愈加杂草丛生。

他瞥见那张纸条,高高地贴在布满枯藤的架子上。在他追上之前,那纸条就会飞过后栅栏了。他的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昆廷没去管它。透过眼角他觉得看到什么灰白的大东西在蕨丛后面掠过。但当他转过头来时,它又不见了。他推开唐菖蒲、矮牵牛、高可比肩的向日葵、玫瑰丛的枯枝败叶——它们易碎、僵硬的枝花因死亡而凝固成了亚麻的图案。

他都觉得现在该走到第七大道了。他向园子更深处推进,擦着了不知什么有毒植物。他现在只想要一盒狗日的毒常春藤。奇怪的是,在枯植物中随处可见生机勃勃的绿色茎秆仍然屹立不倒,也不知它们是从何处汲取营养的。他闻到了空气中甜甜的味道。

他停了下来。突然一片静寂。没有了喇叭声、立体音乐声、警报器声。他的手机停止了鸣叫。天气寒冷,他的指头都冻僵了。是回去还是继续?他从一个树篱笆当中又往更深处挤了进去。他闭上双眼,斜着脸以防被参差不齐的枝条划伤。他被什么绊了一下,是一块旧石头。他突然感到想呕吐。他在流汗。

当又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绿树掩映的宽阔、平坦的绿草坪的边缘。成熟叶子的味道沁人心脾。热辣辣的太阳照在脸上。

太阳的位置让人感到不对劲。云彩都哪去了?天空是令人目眩的蓝色。他的内耳鸣响着,让他感到恶心。他屏住呼吸有几秒钟,然后将冬天的寒气从肺中排出,又吸入夏天温热的气息。空气中充满了飘浮的花粉。他打了个喷嚏。

在宽阔草坪的中间矗立着一座大房子。房子全由蜜黄色石头和灰色石板构成,并饰以烟囱、山墙、塔楼、屋顶及复式屋顶。在房屋的当中、主屋的上空,有一座甚至在昆廷看来是这一貌似私家住宅的续貂狗尾的高大、宏伟的钟塔。钟是威尼斯式样的:一个刺状指针在用罗马数字标示的二十四时刻度的钟面上转动。在一个裙屋的上方立起像是天文台的长着绿锈的铜圆顶。

房屋和草坪之间是一系列诱人的景观露台、灌木林、树篱和喷泉。

昆廷非常相信,如果他几秒钟站着不动,一切又会突然回归常态。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经历着某种严重的神经活动。他小心翼翼地向后看。身后的园子已没了踪影,就几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橡树,而它们的后面像是片阴森森的树林。一股汗流从他的左腋沿着肋部淌了下来。天气很热。

昆廷将包丢在草地上,又抖落了自己的外套。寂静中,一只鸟无精打采叽喳地叫着。五十英尺外,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斜靠着树,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着他。

他的年龄与昆廷相仿。他穿着有领尖扣和细的浅红条纹的衬衣。他不看昆廷,只是吸着烟并吐出夏季的气息。他好像对炎热并不在意。“喂!”昆廷喊道。

他这才向这边看过来。他只是仰脸看了一下,但并不回答。

昆廷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过来。他不想自己看上去像个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样子。即使未穿外套,他也汗流浃背的,感觉像是为了吸引满腹狐疑的热带土著人而过度穿戴的英国探险者。但他有事情要问问。“这是——?”昆廷清了清喉咙。“这是费勒里吗?”他迎着灿烂的太阳眯着眼睛。

年轻人很认真地看着昆廷。他又长长地吸了口烟,然后慢慢地摇摇了头,同时呼出了烟雾。“不,这里是纽约州北部。”他说道。

[1] Password即有“密码”之意。

[2] 《贤王文西斯劳斯》是一首广受欢迎的圣诞颂歌,内容与一位国王在斯蒂温节(圣诞节次日)出宫向穷人施舍有关。国王的原型为波希米亚大公圣·文西斯劳斯一世。

[3] 《宾果》是一首以语言训练为主的英国童谣,围绕拼写一只狗Bingo的名字展开,随着歌曲的进行,名字的字母最终为击掌所代替。

[4] 《国王的弄臣》,为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于1832年创作的戏剧。该剧描写的是法国国王弗兰西斯一世的放浪形骸,因其多处影射当时的法王路易·菲利普而遭禁。威尔第后来把它改编成了歌剧《弄臣》。

[5] 原文是wang,为粗俗俚语,意指“阴茎”,故作此译。

[6] 帕斯尚尔为比利时西部的一个小镇,在此曾发生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战役(1917年7月31日—11月6日)。该战役为一战中最血腥的战役,双方共计伤亡六十多万。

[7] 布鲁克林战役,也称长岛战役,爆发于1776年8月27日,为美国独立战争中美国宣布独立后第一场大型战役。布雷克比尔斯

他没有笑。昆廷后来对此很感激。[1]“北部?什么?像瓦萨尔吗?”昆廷说道。“我看到你穿了过来。来,你需要到那房屋去。”那年轻人说。

他啪地弹掉了香烟,然后开始穿过宽阔的草坪。他也不转头看看昆廷有没有跟上。昆廷起先并没有跟着他走,但因害怕一个人留在这儿,便移动脚步继而小跑着跟了上去。

草坪足足有六个足球场那么大,他们走在上面感觉好像路永远走不完似的。强烈的太阳光照在昆廷的脖子上。“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问道,语气似要让昆廷知道他对回答没有兴趣。“昆廷。”“不错。从哪来?”“布鲁克林。”“几岁?”“十七岁。”“我叫爱略特。别的就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不想扯不清楚。”

昆廷必须快走几步才能跟上爱略特。他的表情有点怪。他的姿势挺直,但嘴巴一边歪着,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时地露出一口东倒西歪的牙齿。他看上去像一个由于医护人员使用镊子不当而造成轻微畸形的孩子。

尽管外表古怪,爱略特神态轻松、自然,这让昆廷急切地想成为他的朋友或者就像他那个样子。显然,他是属于那种在哪都不拘束的人——天生的乐天派。而昆廷感觉像是一只落水狗,只有不断费劲、丢人地刨水才能有喘息的机会。“这是什么地方?你生活在这里?”昆廷问道。“你是说布雷克比尔斯吗?对,我猜是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已经到了草坪的尽头。“如果你把这叫做生活的话。”

爱略特领着昆廷穿过一个高高树篱的缺口,进入一个叶茂枝繁、幽冥昏暗的迷宫。灌木丛被精心修剪成狭窄、支系蔓生的走廊,时而通向阴暗的凉亭和庭院。灌木虽然密不透光,但小道上到处可见从上射下的强烈太阳光。他们一会儿经过水花四溅的喷泉,一会儿又经过灰暗的、饱经风雨的白色石雕。

他们足足花了五分多钟才从一个旁边直立着两个高大狗熊造型的植物的出口出了迷宫,走到了昆廷从远处看到的高大房屋阴影下的石台上。一阵微风吹过,使得高大、叶茂的狗熊中的一只似乎将头稍稍地向他转来。“院长可能马上就下来找到你。”爱略特说道。“听我的,就坐在那儿。”说着,他指向一个风蚀了的石凳,像是在吩咐一条过于温顺的狗别动。“尽量装作你就是这儿的。如果你告诉他见过我吸烟的话,我就把你打入地狱的最底层。我虽然没去过那儿,但是,如果我所听到的有一半是真实的话,它就几乎跟布鲁克林一样的糟糕。”

爱略特消失在篱笆迷宫中,而昆廷则顺从地坐在那个凳子上。他透过那双锃亮的面试黑皮鞋向灰色的石瓦凝视,背包和外套放在膝上。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神志清醒地想。这几个字在他的脑子里转着,但与他周围的世界并无关联。他觉得自己在吸食毒品,那种感觉并非不舒服。瓦上精细地刻着绕藤的图案,或是已经被风蚀得难以辨认的复杂书法字体。细小的尘埃和种子在阳光中漂移。他想,如果这就是幻觉,这可真他妈的高清晰啊!

寂静是这当中最蹊跷的。尽管他用力地听,他也听不到汽车的声音,感觉是在一部其声道突然被切掉的电影中。

一对落地窗响了几次才被打开。一个穿着皱条纹薄衣服的高个子胖男人从中跨到了露台上。“下午好,你就是昆廷·寇德沃特吧。”他说道。

他说话字正腔圆,似乎想带点英国腔,但装得又不够像。他长着温和的阔脸,头发稀疏、呈亚麻色。“是的,先生。”昆廷这辈子还没有称一位成年人或任何人为“先生”过,但他突然觉得这称呼很得体。“欢迎来到布雷克比尔斯学院。”那人说道。“我想,你听说过我们?”“实际上没有。”昆廷说道。“啊,我们在这为你安排了初试。你愿意参加吗?”

昆廷不知如何回答。这可不是他早上起床时准备到的问题。“我不知道。”他眨了眨眼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吃不准。”“你的回答很好理解,恐怕不可接受。我需要‘是’或‘不是’。这问题是为初试提的。”他希冀地补充道。

昆廷有种强烈的直觉:如果他说“不”的话,在那个音节还没完全突出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就已结束了,而他会被一个人撂在一街的寒风和狗屎当中,对为什么脖子后面能感到一会儿太阳的温暖而纳闷呢。对此,他没准备好。还没有。“当然,好的。行。”他说道,不想显得语气迫切。“很好。”他是那种表面快活的人,快活特征在眼神中是找不到的。“咱们参加考试吧。我叫亨利·弗格。请不要开玩笑。我都听说了——你就叫我‘院长’吧。跟着我。我想你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补充道。

昆廷可没想到什么玩笑话。房屋内部寂静而凉爽,有种书籍、东方地毯、旧木料和烟草的浓郁的香味。院长在他前面不耐烦地走着。昆廷花了一分钟才适应过来。他们匆匆地穿过挂着朦胧油画的会客室,走下嵌有木墙板的走廊,然后上了几节楼梯,来到一扇巨大的木门前。

门一打开便有几百只眼睛闪动并紧盯着昆廷。房间长而通风,塞满了成排的单人课桌。每张课桌旁都坐着表情严肃的少年。这是间教室,但不是昆廷习惯了的那种。房子的内壁是煤渣砖的,布满了布告板和画有小猫在树枝上吊着,其下面绘有用气球形圆圈圈着“宝贝,在此吊死吧”字样的招贴画。这间屋的墙壁是旧石头的。室内充满了阳光,一直向后延伸着,像是由多面镜子制造的幻觉。

大部分孩子与昆廷同龄,具有同样程度的孤傲冷漠或相反。但不[2]全都是这个样子。有几个是留着莫希干发型或光头的阿飞,还有一[3][4]帮数量可观的哥特年轻人,还有一个是超级犹太人的哈西德教徒。一个个头过高、其红框眼镜过大的女生对谁都发出怪笑。几个更小一点的女生好像一直在哭泣。一个孩子没穿衬衣,后背布满红绿相间的文身。昆廷想,天啊!谁的父母会让孩子这样?另一个坐在电动轮椅中。另一个失去了左臂。他穿着黑色的领尖钉有纽扣的衬衣,一条袖子卷起并用银夹子夹着。

所有的课桌都是一样的,每个桌子上都摊开着普通的蓝色空白试卷,旁边放着削得很尖的三号铅笔。这是昆廷在这里所见到的第一件熟悉的东西。靠近房间的后部有个空位子。他坐了下来,然后将椅子向前铲,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声响。他几乎认为在人群中看到了朱丽娅的脸,但她几乎转瞬即逝。现在也没时间去顾这些了。在房间的前面,弗格院长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好的。”他说。“先做几点说明。考试时要保持肃静。可以随便看别人的试卷,但你看到的都是空白卷。铅笔不需要再削。若需要一杯水,将三个指头高举过头,像这样。”说着,他演示了一下。“不要担心觉得没准备好。这种考试是无法准备的,也可以说你一辈子都在为此而准备着。如果通过了,你将进入到下一阶段考试。如果未通过,你们大部分人会这样的:你们将带着合理的借口退回原籍,而所有这些经历你也不会有什么记忆。”“考试时间为两个半小时。开始。”

院长转向黑板,在上面画了个钟表盘。昆廷低头看桌子上的空白试卷。它已不再是空白的了,上面布满了问题。视线所及尽是争先恐后出现的字母。

于是,房间里发出了齐刷刷的纸的窸窣声音,像是一群鸟在起飞。人头不约而同地低下。昆廷熟悉这个动作,那是一帮干劲十足的A型[5]考试狂人在用心地干该死的活。

那没什么。他也是其中之一。

昆廷没想到会在下午,或上午,或不管是什么时段的剩余时间,在一个仍然是夏季的未知天气交换区接受一个未知的教育机构的一个未知科目的标准化考试。他原本应在布鲁克林冻得要死并由随便的哪个老年人面试的,而那老人现在已死掉了。但他此刻处境的必然性超过了其他考虑,不管它们是多么的合理。他是从不跟必然发生的事情争辩的。

考试的许多内容是微积分,这对于昆廷来说是非常基础的知识。他的数学好得让人奇怪,以至于他的中学不得不把他的这部分教育委托给了布鲁克林学院。没有什么比一些异想天开的微分几何和线性代数正命题更难解的了。但也有比这更为怪异的问题。有些甚至就完全地让人摸不着头绪。一个问题显示了一张纸牌的背面——不是真正的纸牌,而是纸牌背面的素描。注意了,上面绘有标准的两个天使骑车的图案。该问题让他猜猜这是哪张牌。这有什么意义?

试卷的后面还提供了《暴风雨》中的一段,要求杜撰一种语言并将那段莎士比亚的文字译成该语言。接着,他要回答那种虚构语言的语法、正字法,以及(说实在的,它的目的何在?)很流利地回答使用这种虚构语言的虚构国家的虚构的地理、文化和社会方面的问题。然后,他还需将那选段再从虚构语言译回英语,翻译时要特别注意由此产生的语法、选词及含义方面的扭曲。说真的,考试中他总能有问必答,可对于这种考试如何作答他没有完全的把握。

试卷也一直在变化。阅读部分显示的段落他刚读完便消失了,接着便考他对内容的理解。一种新型的计算机试卷——他不是在哪读到过有人在研究这吗?电子墨水?但其清晰度却高得惊人。试题要求他画一个兔子,但那兔子在他画的时候总是不安分——爪子刚画完,它便大片大片地擦去,然后满纸乱跳,不停地啃别的题目。他得用铅笔追赶,给它填满毛发。最后用草草画出的萝卜让它安静下来,然后在其周围画上围栏加以控制。

很快他忘记了一切,只是不住地把一段段用他那整洁的字体写成的答案安放在一个又一个问题的边上,以满足试卷所提出的任何变态的要求。有一个小时他没抬过头了。他的屁股在痛。他在椅子上变换着坐姿。从窗户射进的太阳斑点已经移去。

还出现了别的变化。当开始考试的时候,每个桌子都有人坐,而现在已零零落落地出现了空桌子。他没注意到有人离开。一种令他沮丧但又明白无误的恐惧袭上心头。天啊,他们一定离场了。他不习惯于在学业上被人超越。他的手掌由于流汗而感到刺痛,他在裤腿上将汗抹去。他们是谁?

当昆廷将试卷翻到下一页时,页的当中只有一个旋转的斜体字——“完”,像一部老电影的结束。

他靠着椅背坐着,用麻痛的手掌跟压着酸酸的眼睛。噢,他生命中的这两个小时是再也回不来了。昆廷还是没有注意到有人起身并离去,但屋内的人的确是在减少。就剩下大约五十个孩子了,空桌子要比坐了人的桌子多。他们就好像是在他转头时轻轻地、悄悄地溜走的。那个文身、未穿衬衣的小阿飞仍坐在那儿。他想必答完了题或是放弃了,因为他在东张西望,不停地要水喝。他的桌子上堆满了水杯。最后二十分钟,昆廷盯着窗外看,并用铅笔练习一种旋转魔术。

院长回到屋里对着全屋说话。“很高兴通知大家,你们要进入到考试的下个阶段了。”他说道。“该阶段将由布雷克比尔斯的教员对你们单独进行。现在,你们可以用些点心,彼此交流交流。”

昆廷数了一下,只有二十二个桌子仍有人坐,约为原先的十分之一。奇怪的是,一个戴着白色手套、沉默寡言且举止得体的可笑的总管开始在屋里挨个分发食物。他给了每个人一个木质托盘,盘中有个烤红辣椒和莫泽雷干酪三明治、一大块梨以及一块厚厚的黑色苦巧克力。他从一个没有标签的瓶里为每个学生倒了一杯浑浊、起泡的东西。原来是葡萄柚苏打水。

昆廷拿着午餐,移到了前排,大部分参加考试的学生都聚在那儿。能够走得这么远,他感到既宽慰又可怜。他都不知道自己何以能通过考试而别人又是怎么失败的,以及通过了会得到什么。总管在收拾小阿飞桌上的叮当作响、茶水四溅的瓶瓶罐罐。昆廷找了找朱丽娅但没找到,要么是因为她未达标,要么是因为她压根儿就没参加。“他们要对点的饮料加以限制的。”小阿飞解释道。他说他名叫潘尼。他长着一张月亮般圆润的脸,这与他凶神恶煞的外表格格不入。“你能要几杯水呢。或许至多五杯。我就爱找那样的茬,这地方就被自己的条条框框搞得一团糟。”

他耸了耸肩膀。“我反正早就厌倦了。考试我二十分钟就搞定了。”“二十分钟?”昆廷感到既羡慕又嫉妒。“天啊,我却用了两个小时。”

小阿飞又耸了耸肩并做了鬼脸。你究竟要我说什么?

在考生们之间,亲密与猜疑此消彼长。几个孩子互报了姓名和籍贯。他们也交流了对该考试谨慎的看法,而他们越是交流,越是感到每个人考的内容都不一样。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只有两个来自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的伊努伊特居留地。大家满屋子转悠,叙说着来到这里的种种经历。他们讲的故事虽然不尽相同,但总有一种让人感到亲切的相似之处。有的在一个巷子里寻找丢失的球或是在下水沟里寻找迷失的羊,或者在中学的电脑房里循着一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缆线找到一个原本不存在的服务器机箱。然后便是绿绿的草坪、夏日的炎热以及有人前来将他们领到考场的情形。

午餐一结束,教员们便探头进来叫候选人的名字。是按照字母顺序报名字的,所以几分钟后便有一个黑发齐肩、表情严肃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叫着“昆廷·寇德沃特”。他跟着她进了一间有木质护墙板和高大窗户的房间,从那异常的高度可俯瞰到他先前穿过的草坪。门一关上,隔壁考场叽叽喳喳的闲聊声便立刻被隔在了外面。一张破旧、非常厚重的木桌旁面对面地放着两把椅子。

昆廷感到眩晕,好像这一切都是电视中看到的情景。这很好笑。但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这是一场比赛,而他从来都是占上风的。他就是这样,但这次他感到风险在上升。桌上除了一副牌和一堆十来枚硬币外什么也没有。“我知道你喜欢魔术,昆廷。何不露几手让我瞧瞧?”那妇人说道。她稍微有点口音,可能是欧洲的,但无法确定。冰岛的?

实际上,昆廷真的喜欢魔术。这一兴趣三年前就开始了,部分是受到阅读的启发,但主要是用来调和课外活动的,这样就不需与他人有实际的来往了。昆廷把大把大把百无聊赖的时间花在了一边听iPod,一边恍惚无聊地玩手掌藏硬币、洗牌、从细的塑料杆中变出假花上面。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像色情片似的有斑斑点点的教学录像,里面有中年男人在用床单做的背景前演示着特写的魔术手法。昆廷发现魔术一点都不浪漫,它枯燥、重复且具有欺骗性。他费了很大劲才变得很熟练。

昆廷家附近有个出售魔术用品以及废旧电子产品、棋盘游戏、玩[6]赏石和假的呕吐物的商店。店掌柜里基的下巴及鬓上留有须发但嘴[7]上无髭,像个严紧派农夫。他不情愿地答应教昆廷几招。但过不多[8]久,徒弟超过了师傅。十七岁时,昆廷学会了金银币戏法和令人难[9]以琢磨的单手切。他会玩三个球的令人琢磨不透的米尔斯错综[10]。有时是四个球在快速飞转,令人心醉神迷。他可以像机器人那样非常精确地将一个普通的纸牌做的武器抛出十英尺远,最后竖着落在自助餐厅所出售的那种索然无味的用聚苯乙烯塑料膜包装的苹果上。

昆廷先伸手拿牌。他对自己的洗牌功夫很自负,所以一开始便防[11]了一手,没有弹洗而是按法罗牌的方式洗牌,担心坐在对面的那女的知道这两者的不同,也知道法罗牌是多么令人吃惊的难打,不过这几乎不可能。

他把自己常规的套路玩了一遍,其目的就是炫耀尽可能多的技巧,有假切、假洗、提牌、手法、移牌、迫牌。在使用这些技巧时,他在两手之间进行瀑布拉牌、雪崩洗牌。在玩牌的同时,他发出规律性的轻轻拍打声,但声音在这个寂静、通风、漂亮的房间里这样一位高贵、端庄的老年妇人面前听起来笨拙、空洞。说话声渐渐减弱。他在寂静中表演着。

寂静中,纸牌发出簌簌和劈啪声。妇人一直观察着他。她顺从地按照吩咐挑出一张牌。而当他不可思议地从彻底洗过的一叠牌中、衬衣口袋或是空中找回那张牌时,她并不显得吃惊。

他又开始玩硬币魔术。那是崭新的镍币,抛光得很细致,边缘轮廓分明。由于没有道具、杯子和折叠的手帕,他就利用手掌和手法以及夸张的动作传接。那妇人一声不响地看了一会,然后将身子探过桌子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把那个再做一遍。”她说道。

他就顺从地又做了一遍。那是个老魔术,名叫“漫游的镍币”。魔术中,一枚硬币(实际上是三枚)在两手之间神秘地移动。他不停地向观众展示硬币,然后调皮地将它弄丢。接着,他假装完全不知道它的踪影,然后又得意地将它取出,但紧跟着又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他摊开的掌中消失。这个魔术如果安排得当的话,实际上就是一套相当平常的偷币和抛币技巧,再加上特别令人捉摸不定的视觉保持的消失。“再做一遍。”

他又做了一遍。她在中途让他停下。“这部分——有个错误。”“哪里?”他皱眉问道。“都是这样做的。”

她噘起嘴,又摇了摇头。

妇人从那堆硬币中拨出三枚,然后毫不迟疑地表演起“漫游的镍币”魔术来,其动作完美且并未露出丝毫的特别。昆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灵活的棕色小手。她的动作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专业魔术师都要流畅、精确。

她在当中停了下来。“看到没有,第二枚硬币必须从这里在两手之间移动?你需要这样拿着硬币并反方向移动。走过来,你就看清楚了。”

他小跑着来到她那一侧,然后站在她的身后,尽量不看她的衬衫。她的手比他的还小,但那枚硬币消失在指头之间就像鸟入植丛。她为他把那动作分解了,从后向前、慢慢地做了一遍。“我就是这样做的。”他说道。“做给我看看。”

现在她张嘴笑了。她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做下去。“现在,那第二枚硬币呢?”

他伸出双手,举起手掌。硬币……没有硬币。它不见了。他翻动手掌、摇动指头,然后看了看桌面、膝上和地板。什么都没有。它消失了。是在他没注意时被她截住了?她出手那么敏捷、笑得那么诡秘[12],他是无法瞒天过海的。“我也是那么想的。”她说着站了起来。“谢谢,昆廷。我要叫下个考生吧。”

昆廷看着她离开,自己的手仍拍着口袋寻找那枚丢失的硬币。平生第一次,他不能确认是否通过了考试。

整个下午是这样度过的:教授们走马灯似的从一扇门进来又从另一扇门出去。像是一个梦,一个冗长、杂乱且没有明显意义的梦。有一个老头子晃着脑袋,从裤子口袋中摸出一团磨损的、打结的黄绳子,扔到桌子上。他然后拿着秒表站在那里看着昆廷解绳子。一个看上去比昆廷大不了多少的含羞、漂亮的年轻女子要他根据来到这儿所看到的一切画一张房屋及其庭院地图。一个不停地讲话、长着大脑袋的狡猾家伙要同他下一种诡异的闪电象棋。过了一会儿,你甚至都不把这考试当回事了——感觉是在考你信不信这些。一个自以为是的红发胖男人将一只长着彩色蜂鸟翅膀和大而警觉眼睛的蜥蜴放进了房间。那人一言不发,只是交叉着双臂坐在桌子边缘。桌子在他的重压下可怜地嘎吱作响。

想不到什么好的主意,昆廷就想办法诱它到他的手指上。它飞落下来,咬去了他前臂上一小块皮肉,吸了一点血,然后迅速飞走,最后贴着窗户像大黄蜂一样嗡嗡作响。那个胖子递给昆廷一块创可贴,捡起蜥蜴便离开了房间。

终于,门关上且再没开过。昆廷深深吸了口气,转了转肩膀。显然,所有的程序都已走完,尽管没人对昆廷说。至少他有几分钟是属于自己的。此时,太阳再次落下。虽然,他从考场看不到太阳,但可以看到一个喷泉,其水中倒映着冷冷的焦黄色的光。

他用手擦了擦脸。他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他突然想知道(他早该想到)此刻父母究竟会怎么想。通常,他们对他的行踪是不怎么过问的,但即便他们也是有个容忍度的。已经放学几个小时了。或许他们认为面试很长,尽管他们不大可能记得昆廷有个面试。或者,如果这里是夏季的话,或许那里还没开学呢?他整个下午眩晕和混沌的状态开始消散。他不知道他在这里是不是真的安全。如果这是场梦,他很快就要醒来。

透过关着的门,他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哭泣的声音。是个男孩,且早就过了不该在别人面前流泪的年龄。一名教员在很轻却坚定地同他说话,但那男孩不愿停下来,或者根本就停不下来。他不去理会,但那哭声透着危险和懦弱,在撕裂着昆廷镇静的外表。这镇静是他花了很大工夫才练成的,在少年中非常少见。哭声中有种恐怖。男孩被领走了,声音也逐渐变弱。昆廷听到院长在冰冷、飞快但尽量不显露怒气地说着:“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有人含糊不清地作了回答。“如果选不出一组人来,我们就把他们打发回家,今年就不招了。”弗格渐渐没有了往常的斯文和矜持。“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我们可以重建天文台。我们可以把学校改成教授养老院。天晓得我们这里是不缺老朽教授的。”

听不见声音。“还缺第二十个,梅勒妮。我们每年都要过一遍。我们要搜遍每所高中、初中和少年感化中心直至找到。如果找不到,我就快活地退休。这是你们的事,你们决定好了。眼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门开了个缝,接着便有一张焦急的脸探进来向他看——是昆廷的第一位考官,那个手指灵巧、长着深色头发的欧洲女士。他张嘴要电话用——他的手机成了无用的、不停闪烁的一块板,但门又关上了。真讨厌。都结束了吗?他就这样走了?他对自己做了一个鬼脸。他是喜欢冒险的。天知道,但要适可而止。这位女士有点老了。

室内完全暗了。他环视四周寻找电灯开关,但没找到。实际上,在他待在房间里的整个时间里就没看到一个电子装置。没有电话,没有灯,没有钟表。三明治和方形黑巧克力也吃了好长时间了,现有又感到饿了。他起身走到窗边,那儿光线更好些。

玻璃窗框因年长日久而变得摇摇晃晃。他是剩下的最后一个?为何拖了这么久?天空是个品蓝色的穹庐,上面布满了巨大的、松松垮垮的螺旋形的星群。凡·高画笔下那样的星星湮没于布鲁克林的光污染之中而再也看不见了。他不知道到了纽约州北部的哪个地方,他一直在追赶但从未找到的便笺怎样了。那本同背包一块留在了第一个考场的书,他现在希望随身带着。他想象着父母一起在厨房做饭。炉灶上雾气腾腾,爸爸唱着让人做噩梦的不入时的歌曲,台面上放着两杯红葡萄酒。他真有点想他们了。

门突然砰的一声开了,院长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扭头对背后的人说着话。“——一个申请者?”他挖苦地说。“咱们就来看看这‘一个申请者’吧。把那该死的蜡烛拿来。”他在桌边坐下来。他的衬衣因汗水变得通透。他并非没有可能在上次见过他之后喝了酒。“你好,昆廷。请坐。”

说着,他指了指另一把椅子。昆廷坐了下来,弗格解开最上面的纽扣,又迅速、烦躁地从口袋里抽取了一条领带。

长着深色头发的妇人跟着弗格进了房间,随后是拿着绳结的老头子,带着蜥蜴的胖子,然后是下午进过房间的十一二个男男女女。他们沿着墙列队排开,在角落里扎着堆。他们伸长脖子看着他,彼此交头接耳。那个文身阿飞也在那儿——他在门要关上时趁教员们不注意溜了进来。“来,来。”院长挥手让他们进屋。“明年我们真的该在温室里进行。玻尔,你过来吧。”这话是对那位要昆廷画地图的年轻金发女士说的。

他等大家都进了屋后说道:“现在,昆廷,请坐。”

昆廷已经坐下了。他将椅子向后挪了挪。

弗格院长从一个口袋中取出一副还附着塑料包装的新牌。然后又从另一个口袋中取出一堆镍币,约值一美元。他将镍币重重地放下,使得它们立刻塌落下来。他们两人都探身过去把镍币重新堆好。“好的,我们开始吧。”弗格拍了手,又搓了搓。“我们看看魔术吧。”

他向后靠着,交叉起双臂。

这部分不是已经完成了吗?昆廷竭力显得镇定、自如,但他的心在极速地下沉。他慢慢地拆开硬硬的新牌,塑料在令人难挨的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劈啪声。他的目光转向想象中的一英里之外,而双手则本分地做着弹洗和插牌。他在脑海中找寻一次也没做过的魔术。有人咳嗽了一声。

他刚开始那固定的动作,弗格便打断了他。“不,不——不——不。”弗格咯咯地笑道,不是太友好。“不是那样的。我想看些真正的魔术。”

他用指节在硬的桌面上敲了两次,然后又向后靠去。昆廷深吸了口气并在弗格的脸上寻找他先前看到的好脾气,但弗格只是希冀地看着。他的眼睛是牛奶般的灰蓝色,比一般的眼睛都要灰。“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寂静中,昆廷慢慢地说道,像是忘了校戏中的台词而不得不发问。“‘真正的魔术’是什么意思?”“噢,我不知道。”弗格兴高采烈地斜眼看了一下其他的教员。“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你说说是啥意思。”

昆廷把牌又洗了几遍,然后就戳在那儿了。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要他们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便什么都可以做的。他想:是的,已经走到头了。没考过就是这个感觉。他环视了房间里的人,但他们不是面无表情就是在避开他的目光。没人会帮他。他要回到布鲁克林了。他满腹恼火,觉得眼泪在涌起。他眨眼忍住眼泪。他很想对此不在乎,但感觉在向后倒去,心沉了下去,没有什么依托。就这样了,他想。这就是那种他通不过的考试。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还要拖多久。“昆廷,不要糊弄我们了!”弗格叱喝道。他打着响指。“快点。醒醒吧!”

他将身子探过桌子,粗暴地抓住了昆廷的双手。这样的接触令人震惊。他的手指有力;并且,奇怪的是也很干燥、灼热。他在移动着昆廷的手指,迫使它们摆出各种各样不舒服的姿势。“像这样。”他说道。“像这样。像这样。”“好的,放手。”昆廷说。他竭力挣脱。“放手。”

但弗格并没有放手。屋内观看的人不舒服地变换着姿势,有人还说了些什么。弗格继续用双手操纵着昆廷的手,揉捏着。他将昆廷的手指向后扳,使得指头分开、手指间火辣辣的。好像有光在他们的手间闪过。“我说过了,放手!”昆廷猛地挣脱了双手。

愤怒竟然给人如此好的感觉,成了必须抓牢的东西。在随后的令人惊愕的静寂中,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鼻孔呼了出来。当气呼出时,他感到像是也把绝望一起排了出来。他已受够了被人品头论足的日子。他一直都在忍气吞声,但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弗格又在说话了,但昆廷连听都没听。他开始低声背诵着什么,他所熟悉的东西。他很快意识到所念叨的词不是英语,而是出自下午早些时候发明的陌生语言。他断定那是种晦涩的、一个热带群岛的土著语言。这是一个慵懒的、炎热天堂,像高更的印象画。它得天独厚,有黑色沙滩、面包果树和淡水泉,还有凶猛的喷火火山神和秽语丰富的口头文化。这种语言他说得很流利,不带口音,如同自己的母语。他说的并不是祷告,更像是咒语。

昆廷洗完了牌。已经没有退路了。一切突然变成了很慢很慢的慢动作,似乎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黏稠但完全透明的液体,而里面的人和物自在、淡定地漂浮着。昆廷除外——他在迅速地移动着。他双手齐动,将那副牌轻轻地抛向天花板,像是在释放鸽子。牌散开,像失去内聚力的流星在空中飘洒。而当牌又落下来时,它们自动地在桌面上堆成一堆,形成纸牌房子。可以辨认出来(即便是形似)它就是他们所处在的这个建筑的模型。纸牌是随机落下的,每一张都像磁铁似的层层完美地相扣。最后两张牌——黑桃A和红桃A——相依而立,成了钟楼的楼顶。

此时,屋里一片寂静。弗格院长像被冻僵似的坐在那儿。昆廷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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