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血色子午线》(2019诺贝尔文学奖入围者麦卡锡经典作品、《卫报》评选21世纪百佳图书 理想国出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8 04: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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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科马克·麦卡锡

出版社: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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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血色子午线》(2019诺贝尔文学奖入围者麦卡锡经典作品、《卫报》评选21世纪百佳图书 理想国出品)

《长路》+《血色子午线》(2019诺贝尔文学奖入围者麦卡锡经典作品、《卫报》评选21世纪百佳图书 理想国出品)试读:

长路

/(美)科马克·麦卡锡著 ; 毛雅芬译. —北京:九州出版社, 2018.6ISBN 978-7-5108-7394-2Ⅰ. ①长… Ⅱ. ①科… ②毛… Ⅲ. ①长篇小说-美 国-现代 Ⅳ. ①I712.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63061号九州出版社出版发行  北京市西城区阜外大街甲35号 邮政编码:100037  网址:  www.jiuzhoupress.com本书献给约翰·弗朗西斯·麦卡锡

在暗夜的漆黑与冰冷中醒来,他伸手探触睡在身旁的孩子。夜色浓过魆黑,每个白日灰蒙过前日,像青光眼病发,黯淡了整个世界。他的手随着口口宝贵的呼吸轻微起落。掀开塑料防雨布,他坐起来,身上裹着发臭的睡袍与毛毯;望向东方,他搜寻日光,但日光不在。醒来前的梦里,孩子牵他的手,领他在洞穴内游走,照明光束在潮湿的石灰岩壁上晃动,两人像寓言故事里的浪人,被体格刚硬的怪兽吞食,迷失在它身体里。幽深石沟绵延处,水滴滑落有声,静默中,敲响人世每一分钟,每个小时,每一日,永无止息。他俩驻足在宽广的石室里,室中泊着一面黝黑古老的湖,湖对岸,一头怪物从石灰岩洞伸出湿淋淋的嘴,注视他俩的照明灯,目盲,眼瞳惨白如蜘蛛卵。它俯首贴近水面,像要捕捉无缘得见的气味;蹲伏着,体态苍白、赤裸、透明,洁白骨骼在身后石堆投下暗影;它有胃肠,有跳动的心,脑袋仿若搏动在晦暗不明的玻璃钟罩里;它的头颅左摇右摆,送出一声低沉的呜咽,之后转身,蹒跚走远,无声无息,大步向黑暗迈进。

就着第一道灰蒙的天光,他起身,留下熟睡的孩子,自个儿走到大路上,蹲下,向南审视郊野。荒芜,沉寂,无神眷顾。他觉得这时候是十月,但不确定对不对;好几年没带月历了。他俩得往南走,留在原地活不过这年冬天。

天光亮得允许使用双筒望远镜后,他扫视脚下的河谷。万物向晦暗隐没,轻柔的烟尘在柏油路上飘扬成松散的漩涡。他审视自己所见的一切。下方的大路被倒枯的树木隔得七零八落。试图寻找带色彩的事物、移动的事物、飘升的烟迹。他放下望远镜,拉下脸上的棉布口罩,以手背抹了抹鼻子,重新扫视郊野,然后手握望远镜坐着,看充满烟尘的天光在大地上凝结。他仅能确知,那孩子是他生存的保证。他说:若孩子并非神启,神便不曾言语。

他回来的时候,孩子仍睡着。他拉下盖在孩子身上的蓝色塑料防雨布,折好,放进购物车里,再取出餐盘、一塑料袋玉米糕、一瓶糖浆。他在地上摊开两人充当餐桌的小片防雨布,把东西全摆上去,解下腰带上的手枪,放在布上,坐着看孩子睡。孩子夜里扯下了自己的口罩,它正埋在毛毯堆里的某处。他看看孩子,目光越过树林望向大路。这地方不安全,天亮了,从路上看得见他俩。孩子在毯子下翻身,而后睁开双眼,说道:嗨,爸爸。

我在。

我知道。

一小时后,两人上路,他推购物车,孩子和他各背一个背包;不可或缺的东西都装在背包里,方便随时抛下推车逃跑。一面镀铬的摩托车后视镜嵌在推车把手上,好让他注意背后的情况。他往上挪了挪肩上的背包,望向荒凉的郊土,大路上空无一物,低处的小山谷有条静静的灰色河流蜿蜒着。动静全无,然而轮廓清晰。河岸芦苇都已干枯。你还好吗,他问。孩子点点头。于是,在暗灰的天光中,他们沿柏油马路启程,拖着脚步穿越烟尘,彼此就是对方的一整个世界。

他俩顺着老旧的水泥桥过河,往前又走几英里,遇上路边加油站;两人站在马路中央审视那座加油站。我想我们应该进去看看,瞧一眼,男人说。他们穿涉草场,近身的野草纷纷倒向尘土。越过碎裂的柏油停车坪,看见接连加油机的油槽。槽盖已经消失,男人趴下来嗅闻输油管,石油的气味却像不实的流言,衰微且陈腐。他起身细看整座建筑物。加油机上,油管还诡异地挂在原位,窗玻璃完整无缺,服务站门户大开,他走进去,看见一只金属工具箱倚墙而立。他翻检每一个抽屉,但没有任何可用的。只有几个完好的半英寸长活动螺丝刀、一个单向齿轮盘。他起身环顾车库,只见一个塞满垃圾的金属桶。走进办公室,四处是沙土与烟尘;孩子立在门边。金属办公桌、收银机,几本破旧的汽车手册因泡了水而鼓胀;亚麻油布地板斑斑点点,因屋顶漏水而浮凸卷曲。穿过办公空间,他走向办公桌,静立着,举起话筒,拨了许久前父亲家的号码;孩子看着他。你在做什么呢?他问。

沿路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们在想什么,得走回去,他说。他把购物车推离路面,斜斜安置在不易发现的位置,两人放下背包,走回加油站。他进服务站把金属垃圾桶拖出来,翻倒,扒出所有的一夸脱塑料机油瓶,两个人坐在地上,一瓶接一瓶倒出里面的残油。他们让瓶身倒立在浅盘里滴干,最后几乎凑到半夸脱。他旋紧塑料瓶盖,拿破布抹净瓶身,掂掂瓶子的重量:这是给小灯点亮漫长幽灰的黄昏与漫长幽灰清晨的油。你可以念故事给我听了,对不对,爸爸?对,他说,我可以念故事给你听了。

河谷远端,大路穿越荒芜炭黑的旧火场,四面八方是焦炙无枝的树干,烟灰在路面飘移,电线一端自焦黑灯柱垂落,像衰软无力的手臂,在风中低声呜咽。空地上一栋焚毁的屋子,其后一片荒凉黯灰的草原,废弃道路工程横卧原始绯红的淤积河床,更远处是汽车旅馆广告牌。除却凋零了、圮毁了,万事一如往常。山丘顶,他俩伫立寒天冷风中,呼喘着气。他注视孩子;我没事,孩子说。男人于是把手搭在孩子肩上,向两人脚下开敞无边的郊土点了点头。他由购物车取出望远镜,站在马路中央扫视低处的平原;平原上,一座城的形体兀自挺立灰蒙之中,像某人一面横越荒原、一面完成的炭笔速写。没什么可看的,杳无烟迹。我可以看吗,孩子问。可以,当然可以。孩子倚在购物车上调整焦距。看见什么吗,男人问。没有。他放下望远镜:下雨了。对,男人说,我知道。

他们给购物车盖上防雨布,把它留置小溪谷,然后爬坡穿越直立树干构成的暗黑群柱,抵达他看见有连续突岩的位置。两人坐在突出岩块下,看大片灰雨随风飘越山谷。天气很冷,他俩依偎在一起,外衣上各披一条毛毯。一段时间后,雨停了,只剩树林里还有水滴滑落。

放晴后,他们下坡找到购物车,拉开防雨布,取出毯子和夜里用得着的东西,再回到山上,在岩块下方的干燥处扎营。男人坐着,双手环抱孩子,试图为他取暖。两人裹着毛毯,看着无以名状的黑暗前来将他们覆盖。夜的袭击,使城的灰蒙形体如幽魂隐没,他点燃小灯,放在风吹不到的地方。两人往外走到路上,他牵起孩子的手,向山顶走,那是路的尽头,可以向南远望渐趋黯淡的郊野,可以伫立风中,裹着毛毯,探寻一丝营火或明灯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山壁边,山岩中的灯火只是光的微尘;过了一会儿,他们往回走。一切都很潮湿,没办法生火。吃过冰凉的简陋餐点,他俩在寝具上躺下,灯放在中间。他拿了孩子的书,但孩子累得无法听故事,他说:可以等我睡着再熄灯吗?可以,当然可以。

他躺了很久,还没睡着。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看着男人。微弱的光线中,脸颊因雨丝敷上了条条暗影,像旧时代的悲剧演员。我可以问一件事吗,他说。

可以啊,当然可以。

我们会死吗?

会。但不是现在。

我们还要去南方吗?

要。

那我们就不会冷了。

对。

好。

好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

睡吧。

好。

我要把灯吹熄了,可以吗?

好,没关系。

又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想死。

所以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对,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好。

他躺着,听水滴在树林里滑落。这就是谷底了,寒冷,沉寂。虚空中,刺骨而短暂的风一阵阵来回运送旧世界残余的灰烬:推进,弥散,然后再推进。万物都失了基底,在灰白的大气中顿失所依,只能靠呼吸、颤抖与信仰存续生命。但愿我心如铁石。

黎明前他醒来,看灰茫天色向晓。缓慢且半带晦暗。孩子还睡着,他起身,套上鞋子,披上毛毯,穿过林木向外走。往低处走进岩块间的缝隙,他边咳嗽边蹲了下来,咳了很久。然后他跪倒在烟尘里,抬脸仰对愈渐苍白的天光。你在吗,他轻声说,末日时刻,我见得到你吗?你有脖子吗?我可以掐你吗?你有心吗?你他妈的你有灵魂吗?上帝啊,他低语着,上帝啊。

隔日正午,他俩经过那座城。他枪不离手,架在叠放于购物车顶的防雨布上,要孩子紧紧依在他身旁。城大体焚毁了,了无生命踪迹。街市上,汽车顶上层层厚灰,一切都蒙上了灰烬与尘土。旧时的路埋在干透的烂泥里。某一户的门廊上,一具尸体枯槁到只剩外皮,正对着天光,面容扭曲。他把孩子拉近,说:记住了,你收进脑袋的东西,会永远留存在那里,你可要仔细考虑。

人不会忘记吗?

会,人会忘了他想留住的,留住他想忘记的。

离他叔叔的农场一英里远,有一面湖。以前,每年秋天他都和叔叔到附近收集柴火。他坐在小船尾端,一手拖在冰凉的船尾波里,叔叔弯腰摇橹。老人套在羔羊皮黑皮鞋里的双脚,抵着两根直木条稳住,戴草帽,衔着玉米斗,斗钵晃挂一道稀薄的口水。他转头瞧瞧对岸,搁下船桨,取下嘴里的烟斗,以手背抹抹下巴。沿湖岸列队的白桦木,在色彩暗沉的万年青的背景衬托下愈显苍白如骨。湖水边,断枝残干交错,织成防波墙,样貌灰暗残败,都是几年前一场飓风刮倒的树。长久以来,林木被锯倒、运走,充当柴火。叔叔调转船头、架稳船桨,他俩在泥沙堆积的浅滩上漂流,直到船尾板与沙地发生摩擦。清水里,有条死鲈鱼翻出肚皮,还有枯黄的叶。他们把鞋留在漆色和暖的船舷板上,拖船上岸,抛出用一根绳子系在船上的锚,是一只灌了水泥的猪油桶,中央插圆眼钩。他俩沿湖岸走,叔叔一路检视断枝残干,一路吸着烟斗,肩头盘着一捆马尼拉麻绳。他挑中一截断干,两人合力以树根为支点将它翻过来,使它半浮在水上。裤管虽挽到膝上,还是浸湿了。将绳头拴上船尾之后,他们划桨回航,断干拖在船后。其时,夜已降临,仅余桨架沉缓间歇的拉扯和摩擦声;湖面如玻璃窗般幽漆,沿湖的灯火一路亮起,某处传来收音机声。两人默默不语。这是孩提时代的完美记忆,这一天,形塑了日后的每一天。

接下来的数日数周,他们拼命往南方赶去,孤独,然而意志坚定;穿过鄙野的山区,途经铝皮搭建的住屋,偶尔有州际公路在低处蜿蜒经过一丛丛光秃秃的次生林。天很冷,越来越冷。山里,在深邃沟谷的一边,他们停下脚步,越过溪谷向南远望,视力所及,郊土一片焦黑,形体黯淡的岩群矗立灰烬聚积的沙洲,滚滚烟尘如浪升起,往南吹拂过一整片荒地。阴郁天色背后,看不见晦暗日光流转。

他们已经数日跋涉在烧灼过的土地上。孩子找到几根蜡笔,给口罩涂上尖牙,其后继续蹒跚行走,并不埋怨什么。购物车有只前轮不稳,但能怎么办呢?没有办法。眼前万事成灰,却生不起一把火;夜晚既长且黑,又寒冷,这情势他们前所未见。严寒几可碎石,或者夺命。他抱紧发抖的孩子,黑暗中点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

他听见远处的雷声,于是醒来,起身坐定。四周尽是幽微的天光,颤抖着,未知所起,相互折射在飘移的灰雨中。他拉低覆盖着两人的防雨布,久久躺着,侧耳聆听。若淋湿了,他们没火可烘干。若淋湿了,他们恐怕就会死。

那些夜里,他醒来面对的黑暗,既不可见,也不可解,浓重得仅是聆听已伤及耳力。他不得不经常起身。除却风声穿梭暗黑的秃树,四周一片阒静。此刻,他起身,站在冰冷闭锁的黑暗里晃动,伸张双臂维持平衡,脑壳下,前庭系统疾速生产各式运算结果。古老的叙事。他挺直身体。一个踉跄,但没摔倒。迈开大步向虚空走去,回程数着自己的步履。双眼紧闭,双臂划移。挺身向谁呢?向深夜里,根源中,基底上,那无以名状的东西。之于它,男人与繁星同为环伺周遭的卫星。像神庙中,巨大钟摆循漫漫长日刻画宇宙的运行,你可以说那钟摆对其举动一无所悉,却深知自己必须继续下去。

横越那片灰白的荒野花了他们两天时间。荒野另一头,一条大路顺着山巅延伸,山里四处都有荒芜林地倾颓衰败。下雪了,孩子说。他望向天空,一片暗灰的雪花飘落;他伸手捉住,看雪在手里融化,消逝如基督教世界里最后一位慷慨的东道主。

两人披着防雨布同步向前。潮湿晦暗的雪花旋绕着,自虚空降落,灰涩的泥泞占据了道路边缘,烟尘堆浸湿了,底下流淌出污黑的水。远方山区不再出现野火。他想,嗜血教信徒必定耗尽了彼此的生命,所以这条路不再有人通行,既不见商旅,也不见盗匪。过了一会儿,他们在路边看见一座车库。站在敞开的库门里边,两人看灰蒙蒙的冰雨自顶上国度疯狂坠落人间。

他们捡了几个旧纸箱,在地板上生起一堆火。他找到一些工具,于是清空购物手推车,坐下来修整车轮。他拉出轮栓,用钻子推出栓上的夹套,拿钢锯切一段钢管重套上去,再把栓子拴回去,然后立起购物车在地面四处滑行。轮子滚动极顺。孩子坐着,看着这一切。

清早,两人重新上路,在杳无人迹的国度。途经一座谷仓,仓门钉着死猪皮,皮面残破,尾巴细瘦。仓里,三具尸体悬挂横梁上,在成束的残光之间干瘪、生灰。这里可能有东西吃,谷物之类的,孩子说。我们走吧,男人回答。

他最担心鞋子。鞋子和粮食。永远都在担心没东西吃。他们在老旧的泥板烟熏房找到一条火腿,就着铁钩高高挂在角落,干皱、枯瘪,像坟里取出来的东西。他拿刀一切,里层是暗红带咸味的肉,味道丰厚美妙。当晚,他俩把火腿在火上煎,肥厚的好几片,之后再混上罐装青豆炖煮。其后,他在暗夜醒来,以为听见魆黑的山丘低处传来牛皮鼓声,然而仅有风在飘移,四周一片寂静。

梦里,面色惨白的新娘从绿叶茂密的树篷下向他走来,乳尖灰白,肋骨也敷着白漆。她穿薄纱礼服,黑发以象牙排梳和贝壳排梳盘起固定。她微笑着,双眼低垂。早晨又下起雪,成串的冰珠细小灰白,沿头顶的电线垂挂。

他梦见的,他并不相信。他说,涉险之人,当做涉险之梦,其余都属困倦与死亡的召唤。他睡得少,睡得浅。他梦见走在遍地开花的树林,有鸟在他俩眼前飞越,他和孩子眼前,天空蓝得刺眼,但他正学着自此等诱人的世界中将自己唤醒。仰躺黑夜里,不可思议的蜜桃滋味在口中逐渐散去,那桃来自幻见的果园。他想,若自己活得够久,眼下的世界终将全然颓落,像在初盲者寄居之地,一切都将缓缓从记忆中抹去。

但旅途中做的白日梦唤不醒。他的脚步沉重。他记得她的一切,却不记得她的气味。剧院里,她坐在他旁边,倾身向前听着音乐。黄金螺旋壁饰,墙上嵌着烛台,舞台两侧呈褶裥状的帘幕瘦高如圆柱。她握着他的手,搁在自己大腿上,他透过她夏季洋装的轻薄材质,感觉到了丝袜的袜头。定格这一刻。现在,尽管降下黑夜、降下寒天吧,我诅咒你。

他捡来两支旧扫把做成刷子,绑在购物车轮前,清理路上的残枝。然后,他让孩子坐进购物篮,自己像驾狗雪橇一样站上推车后端的横杆,两人滑行下山,学滑雪选手摆动身体,操控推车行进的路线。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见孩子笑。

山巅上,大路绕了个弯,画出一片路肩,有年头的小径向树林延展。他俩走上路肩,坐在长凳上眺望峡谷,谷中起伏的地势没入尘雾。山下有一片湖,冰冷,灰蒙,沉重,躺卧在郊区万物掏净的洼地里。

那是什么呀,爸爸?

那是大坝。

大坝做什么用?

造湖。盖大坝之前,下面本来是河。流过大坝的水推动一种叫涡轮机的大风扇,就能发电。

就能点灯。

对,能点灯。

我们可以下去看看吗?

我觉得太远了。

大坝会在那里很久吗?

会吧。大坝是水泥做的,应该会留存几百年,甚至几千年。

你觉得湖里有鱼吗?

没有,湖里什么也没有。

许久以前,他曾在距此不远处,看猎鹰循着绵长青蓝的山壁往下俯冲,挺直胸骨中线,攫走鹤群里位置最核心的一只。鹰带它飞降河畔,那鹤清瘦且伤残,鹰拖拽着它蓬松凌乱的毛羽,周遭是凝滞的秋日气息。

空中尘埃满布,张口一尝,滋味永难忘记。他俩先站着淋雨,像庄园里的牲畜,之后才披防雨布在蒙蒙细雨中前行。两双脚又湿又寒,两双鞋渐渐毁坏。长年固守山边的作物枯死、倾颓了,阴雨中,棱线上不结果的树木更显得裸秃、霉黑。

而梦竟如此多姿多彩,死神还能怎么向人召唤?冰冻晨光里醒来,万事瞬间成灰,状似尘封几世纪的上古壁画突地重见天日。

天放晴了,寒气消散,两人终于走进谷底开阔的低地。片片相连的农田依旧清晰可见,沿着荒废谷地向前,见到万物连根败坏。他俩顺柏油马路漫步前行,途经围有高高的护墙板的房屋,屋顶是机器锻压的金属。田野上有原木搭建的谷仓,屋顶斜面上有十英尺大的字,写着褪了色的广告标语:体验岩石城。

路旁的矮树篱都化成了连串枯黑曲折的干刺藤,了无生气。他让孩子持枪站在路中央,自己爬上石灰岩阶梯,走入农舍前廊,手护在眼旁遮蔽光线,探看窗户里边。他由厨房走进去,屋里垃圾、旧报纸随地乱丢,瓷器收在橱柜,茶杯挂在挂钩上。他穿过走廊,走到起居室门口。一架古董簧风琴安置一角,一部电视机,廉价的家具,还有一个古旧的手工樱桃木衣柜。他上楼巡视卧室,所见之物都挂着尘灰,儿童房有棉布小狗从窗台眺望庭院。他检视每一座衣橱,一一拉开床褥,最后拣了两条不错的羊毛毯,下楼。食物储藏柜有三罐自制的番茄罐头。他吹开瓶盖上的灰,细细查看,早他一步路过的人不敢轻易尝试,他最后也决定不冒这个险。他肩上挂着两条毛毯,走出农舍,两人重新上路。

在城郊路过超级市场,停车场上垃圾四散,还有几部旧车停在那里。他俩将购物车留在停车场,走进乱七八糟的过道。农产区的储物箱底有一把颇有年头的荷兰豆、一些看似杏的东西,早已干得像布满皱褶的雕刻。孩子跟在后面,他们推开后门走出去,在屋后巷道发现几部购物车,全都锈得厉害。两人又走回店里找其他推车,但一部也没找到。门边两部冷饮贩卖机翻倒在地,早被铁棍撬开,钱币四处散落灰土中。他坐下来,伸手往捣坏的贩卖机内部搜寻,在第二部机器里,触到了冰凉的金属柱体。他慢慢收回手,保持坐姿,看那罐可口可乐。

那是什么啊,爸爸?

好东西,给你的。

什么好东西?

来,坐这里。

他调松孩子的背包肩带,卸下背包,放在身后的地板上,拇指指甲伸进罐顶的铝制拉环,打开了饮料罐。他凑近鼻子感受罐底升起的气体的轻微撞击,然后递给孩子。尝尝看,他说。

孩子接过饮料罐。有泡泡,他说。

尝尝看。

他望向父亲,微微倾倒罐身喝了一口,坐着想了想,说:真的很不错。

是啊,还不错。

你也喝一点吧,爸爸。

你喝。

喝一点嘛。

他接过铝罐,啜饮一口,还了回去。你喝吧,我们在这坐一会儿。

因为我以后永远喝不到了,对不对?

永远是很长一段时间喔。

好吧,孩子说。

隔日黄昏,两人进城。州际公路交错,绵长的水泥路曲线衬着远处阴郁的天光,犹如废弃的巨型主题乐园。他拉开大衣拉链,枪系腰上,安在身体正面。风化干尸四处可见:皮肉脱骨,筋络干枯如绳,[1]紧绷似弦,形体枯槁歪曲,仿若现代沼泽尸,脸色苍白像烧煮过的被单,齿色蜡黄惨淡。他们全打赤脚,犹如同个教派的朝圣团,鞋早被偷走了。

两人继续向前走。透过后视镜,他不断留意身后的动静,但飞扬的尘土是路上唯一的骚动。他们渡越高架的水泥桥,桥身横跨河面,桥下有码头,小游艇半陷在灰寒河水中,耸立的烟囱因煤灰而朦胧。

隔天,在城南几英里处的弯路,他俩在枯瘠的灌木林间有些迷路,遇上一幢老木屋,有烟囱、三角墙和一面石砖壁。男人停下脚步,推着购物车滑上车道。

这是哪里啊,爸爸?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孩子站着注视那房子。护墙板下半部剥落的部分多被拿去做了柴火,露出墙内的立柱和隔热材料,本是后门沿廊的磨损纱窗正横躺于水泥露台。

我们要进去吗?

为什么不进去?

我怕。

你不想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

不想。

不会有事的。

说不定屋里有人。

我觉得没有。

要是有呢?

他站定,抬头望向三角墙内自己的旧房间,然后看着孩子:你要在这里等吗?

不要。你每次都这样。

我很抱歉。

我知道,可是你每次都这么说。

他们把背包放在露台上,在前廊的垃圾中踢开一条路,推门进了厨房。孩子抓着他的手。多半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房厅是空的,通往饭厅的小隔间里摆了一个空的铁床架、一张金属折叠桌,小巧的壁炉里还放着同样的铸铁制炉架。壁上的镶框消失了,余下框边痕积攒灰尘。他站着,拇指拂过壁炉台,沿漆过的木板触碰一个个裂孔。四十年前,他们在这板上扎图钉、挂圣诞袜。我小时候在这里过圣诞节。他转身望向庭院,院里荒芜一片,枯槁的紫丁香枝叶纠结,状似树篱连延。冬天寒冷的夜晚,要是有暴风雨造成停电,我们会坐在这儿,在炉火边,我跟我姐姐,在这儿做功课。孩子望着他,看幻影攫住他,而他并不自知。我们该走了,爸爸。好,男人说。但他并没有动身。

他们穿过饭厅,饭厅壁炉底的耐火砖颜色如新铺当日一样鲜黄,因为他母亲见不得地砖熏黑。雨水让地板变了形。有只小动物的骨骸在客厅里崩散了,落置成一堆,可能是猫。一只平底杯立在门边。孩子紧握住他的手。两人上楼,拐弯,步入廊道。地上一小团一小团积着发潮的灰泥,天花板里层的木条暴露出来。他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屋檐下的一方小空间。这是我以前睡觉的地方,我的床倚靠这面墙;千百个依童稚奇想织梦的夜,梦里呈露的世界或色彩缤纷或可怖骇人,没有一个像真实的世界。他推开衣橱,多少期待着发现儿时的物品。生冷的天光穿越房顶洒落,色泽与他的心同样灰蒙。

我们该走了,爸爸,可以走了吗?

可以,我们可以走了。

我怕。

我知道,对不起。

我真的很怕。

不要紧。我们不该进来的。

三晚后,在东方山脉的丘陵地,他在暗夜里醒来,听见有东西靠近。他仰躺着,双手摆放在身体两侧。地面颤动,那东西向他们逼近。

爸爸?爸爸?

嘘,不要紧。

怎么回事啊,爸爸?

它越靠越近,越近越响,万物同步颤抖。它像地下列车从他们身下经过,朝暗夜驶去,最后消失无踪。孩子紧依着他哭,小脑袋埋到他胸膛里。嘘,不要紧。

我好害怕。

我知道。没事的。过去了。

怎么回事啊,爸爸?

地震。过去了,没事的,嘘。

最初几年,道路上难民充塞,个个裹着层层衣物。他们戴着面具和护目镜,披挂着破布,坐在马路边,像受伤的飞行员。单轮推车堆满劣质品,人人拖拉着四轮车或购物车。头颅上,双眼闪亮。失却信念的躯壳沿公路蹒跚,犹如流徙蛮荒之地。万物弱点终被突显,古老而烦扰的争议消化为虚空与黑夜。最终一件保有尊严的情物就此毁灭,消解。顾盼四周,永远,是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他心里明白,孩子与他同样清楚:永远,是连一刻也不存续。

天色将晚,一栋废弃的屋子里,孩子还睡着,他坐在灰乎乎的窗边,就着灰茫的光线读一份旧报纸。诡异的新闻,不可思议的关怀:樱草花在晨间八点闭合。他看着孩子睡。做得到吗?那一刻来临时,你能不能做到?

他们蹲在路中间吃冷饭配冷豆子,都是几天前煮的,已经微微发酵。找不到能隐蔽生火的地点,夜里暗黑阴冷,他们在发臭的被褥下依偎着睡。他紧抱孩子,那么清瘦的身体。我的心肝,我的宝贝。然而他知道,即便自己能做称职的父亲,情势或仍如她所料:孩子,是存立于他与死神之间的全部。

岁末了,他几乎无法测知现下是哪个月份。他认为目前的存粮足供两人翻越山岭,但实际情况谁也无法确知。穿越分水岭的隘口长达五千英尺,届时势必非常寒冷。他说过,一旦进入沿海区,凡事迎刃而解,然而夜里醒来,他了悟这想法既空洞也不切实际。他俩很可能困死山中,这也许就是最后的结果。

穿越度假村废墟,走上南向的道路。沿坡,焚毁的林木绵延数英里,他没想到雪下得这么早。沿途不见人迹,四处不见生气,大火熏黑的熊形巨石兀立草木稀疏的山坡,他凝伫石桥上,其下流水低吟着汇入塘坳,缓缓地旋出一处灰蒙的水沫。他曾在这里看鳟鱼随水流摆动,循砾石河床追索鱼群的曼妙暗影。他们继续向前,孩子跟在他身后,艰难行进。他屈身倾向购物车,顺Z形山路迂回上坡。山区高处仍有篝火燃烧,深夜,煤灰落尘间透见深橘色火光。天越来越冷,他们生营火整夜漫烧,清早启程还在身后遗下未燃尽的火堆。他拿麻布袋包覆着两人的双脚,用软绳系紧。目前积雪仅有几英寸深,他心里明白,雪再积深,他们就得丢下购物车。眼下前行已不轻松,他经常停下脚步休息,艰难地走到路边,背对孩子,两手扶膝,弯腰咳嗽,起身后泪流满面,灰蒙雪地余留着幽微的血雾。

他俩倚附一方巨石扎营,他取杆子撑起防雨布,造了一棚避难所。生火后,两人拖过一大束断枝来支应当夜的柴火。他们捡枯死的铁杉枝铺在雪上,裹着毯子正对营火坐下,喝完最后一份几周前搜刮来的可可饮料。又下雪了,轻软的雪花自浓黑的夜色散落,他在舒适的暖意中迷糊着瞌睡,孩子怀抱柴火的身影盖在他身上,他注视着孩子喂养那火焰。神派的火龙,引点点星火向上飞冲,然后迫散于杳无星辰的夜空。临终遗言并非全真,一如此刻不踏实的幸福并不虚无。

清晨醒来,柴火已烧尽成炭。他走向大路,万物灿烂,仿若失落的阳光终回大地,染橘的雪地有微光闪烁。高处,山脊如火绒,森林大火映着暗郁的天色沿路漫烧,华美闪亮,犹如北极光。天寒如此,他却驻足良久,那色彩触动了他心中某个遗忘许久的东西。逐一记下,或诵经祝祷。记住这个时刻。

天更冷了,高地里万物静寂。大路上飘浮着燃烟的浓浓气息。他在雪地上推着购物车前进,一天数英里,无从得知山顶的距离。两人吃得俭省,因此无时不在挨饿。他停步眺望整片郊土,低远处有条河。他们究竟走了多远?

梦里她病了,由他来照护。梦的场景虽似献祭,他却有不同的诠释。他并未照料她,她在黑暗中孤独死去。再没有梦了,再没有清醒的时空,再没有故事可说。

在这条路上,再没有人言称上帝。那些人离开了,我留下了,整个世界被他们一并带走。疑问在于:“永不可能”和“从未发生”有什么不同?

暗黑隐匿了月。如今,夜微微抹淡魆黑;向晓,遭流放的太阳环地球运转,像忧伤的母亲手里捧着的灯。

破晓时分,有人坐在人行道上,半似献祭,布衣下的躯体冒着烟。像殉教自杀未遂,旁人会对他们伸出援手。山脊线冒出烈火已持续燃烧约一年之久,人间充满错乱的颂歌。横遭谋杀的人尖声呐喊。清晨,死者沿大路钉挂在木桩上。他们做错了什么?他这么想,遍阅过往,受罚的恐怕比犯罪的更多。这反而令他感到轻微安慰。

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相信山顶不远了,也许明天就能到达,然而明天来了又走。不下雪了,但路上的积雪有六英寸厚,推车上坡成了费劲的工作。他觉得或许得丢下购物车。没了推车,两个人能背多少东西?他立定,望向荒芜的山坡。烟尘飘落积雪,雪地转白为黑。

每一次拐弯都错觉隘口就在眼前。一晚,他止步环顾周围,认出了所在的地点。他松开大衣领,放下连衣帽,站定了侧耳倾听。风在枯黑的铁杉木间流荡,空寂的停车场在崖顶看台。孩子站在他身边,位置正是许久前的某年冬天他与他父亲站立的地点。爸爸,这是什么呀,孩子说。

深沟。这是一道深沟。

清早继续奋勉向前。天很冷,午后又开始落雪,于是他们提早扎营,在防雨布搭的斜顶棚下蹲着,看雪飘落在营火上。到隔日清晨,地上积了几英寸新雪,但天不下雪了,四周宁静得只听见心跳声。他往旧炭堆上添了新柴,扇动余烬让火再燃烧起来,然后拖着脚步绕过雪堆,把购物车扒找出来。他翻拣出罐头,之后走回来,两人坐在火边吃罐装腌肠配最后几片饼干。他从背包口袋找到最后半包可可粉,冲给孩子喝,自己倒一杯热开水,坐下,沿杯缘吹凉。

你说过你不会这样做的,孩子说。

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爸爸。

他将开水倒回平底锅,取孩子的茶杯分一点可可到自己的杯子,又把茶杯还回去。

我得时时盯着你,孩子说。

我知道。

是你自己说的,小信不守,就会背大信。

我知道;我不会了。

一整天都在挣扎着走下分水岭的南向坡。积雪深的地方,购物车完全推不动,他得边开路边单手将车拖在身后。深山里找不到做雪橇的材料,既没老旧的金属标牌,也没锡皮屋顶。包脚的麻布袋彻底被雪浸透,一整天都又冷又湿。他若倚着购物车喘气,孩子便停在一边等。山顶传出尖利的爆炸声,然后又一声。是树倒了,他说,没关系。孩子望向路边枯木。没关系,男人说,树是迟早要倒的,但不会落在我们身上。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们一直遇上横倒路面的树,只得清空购物车,把家当送到树干对边,再重新装填回车中。孩子翻到被自己遗忘多时的玩具。留下一辆黄卡车在外面,小车稳坐在防雨布上,他们继续上路。

路旁小溪结了冰,两人在溪对岸的一处阶地上安营。疾风吹刮着冰面上的烟尘,冰是黑的,小溪看似一脉玄武岩,蜿蜒过树林。他们到不那么潮湿的北向坡捡拾柴火,把树整棵推倒,拖回营地,生起火,铺妥防雨布,湿衣服晾在立杆上冒气、发臭。两个人裸身裹着被单坐着,男人举着孩子的双脚放在自己肚皮上,给它们取暖。

深夜,他抽抽噎噎地醒来,男人揽抱住他:嘘,嘘,没事了。

我做噩梦了。

我知道。

要告诉你梦到什么吗?

你想说就说。

我有一只企鹅,上发条以后会摇摇摆摆地走,手会上下拍动。我们在旧家,根本没人帮它上发条,它就突然跑出来了,真的很恐怖。

没事了。

梦里还要更恐怖。

我知道,梦真的很恐怖。

我为什么会做恐怖的梦?

不知道。不过都没事了,我去添柴火,你继续睡。

孩子先是不作声,其后又开口说:发条根本没动。

走出降雪区花了四天时间。然而即便在雪线之下,几个道路回弯处仍出现斑斑白雪,流自内陆的雪水淌得路面又黑又湿。两人沿巨壑沟缘步出雪线,远低处,一道河隐匿黑暗中,他们驻足倾听。

峡谷对岸的高石虚张着慑人的气势,有单薄漆黑的树丛攀在那陡崖上。河的声响远逝,又折返回来。冷风从低地向高处吹。他们走了一整天才到河边。

他们将购物车留在停车场,徒步穿越林地。流水递送着低沉的轰隆声,是一帘瀑布翻落高突的岩块,下坠八十英尺,穿过水雾织就的灰幕落入低地水塘。他们嗅到水汽,也感觉到水挟裹的寒凉。濡湿的鹅卵石铺散在河岸。他静立着注视孩子。哇!孩子发出呼声,目不转睛望着瀑布。

他蹲下,捧起一把石头嗅嗅,又噼里啪啦扔下。有的像弹珠,被打磨得圆润光滑;有的像菱形石条,印带纹理。乌黑圆盘石及磨光的石英块都被河面水雾衬得闪闪发亮。孩子朝前走,蹲下捧起青黑的河水。

瀑布奔落处近乎水塘正中央,接合处,水漩搅拌犹如灰白奶霜。他俩并肩站着,腾越水的嘈杂声对彼此呐喊。

冷吗?

冷,水好冰。

想不想下水?

不知道。

你一定想下水。

可以吗?

来吧。

他解开拉链,大衣落到砂砾地面,孩子起身,两人脱光衣物走进水里。面色惨白,浑身哆嗦个不停。孩子单薄,心跳几乎被冷水封停。他把头潜进水中,抬起来大口喘气,转身站定,然后拍打臂膀。

瀑布在我顶上吗,孩子呼喊道。

不是那儿,来这边。

他转身游到水落处,让落水拍击他的身体。孩子立在塘中,水深及腰,抱着肩膀一上一下地跳。男人回头领他,扶他在水上漂,孩子劈击着水面,一边喘着气。你做得很棒,男人说,你做得很棒。

两人颤抖着穿衣,然后爬上小径,往河川上游走。他们沿着似是小河尽头处的岩块攀行,孩子跨踏最后一层岩阶时,他扶了孩子一把。水面在崖壁边缘稍稍缩限,而后直直奔落崖底水塘。可以看到整条河的河面。他依傍男人的臂膀。

真的好远。

是挺远的。

掉下去会死吗?

会受伤,掉下去很高。

真可怕。

走入树林,天光已渐黯淡,两人沿上游夹岸的平滩走,穿梭在枯萎的巨木之间。这是繁茂的南方林,过去藏过八角莲、梅笠草,还有人参,而今杜鹃花木歪曲错结,面目焦黑。他停下脚步,地物和烟尘里藏着什么东西,他屈身扫拾,看见皱缩干瘪的一小丛,摘下一朵嗅闻气味,然后沿边咬一块,嚼了嚼。

是什么啊,爸爸?

羊肚菌,是羊肚菌。

什么是羊肚菌?

一种蘑菇。

可以吃吗?

可以,你吃吃看。

好吃吗?

吃吃看啊。

孩子闻闻那野菇,咬一口嚼了嚼,望向父亲,说:挺好吃的。

他们拔光地上的羊肚菌,让怪模怪样的小草菇堆在孩子的衣帽兜里,又走回大路,找购物车,然后到瀑布奔落的水塘边扎营,洗净草菇上的尘土,放进锅里浸泡。生完火,天都黑了;他枕着树干切一把草菇丢进煎锅,与罐装青豆里肥滋滋的猪肉末一起安在火上炖煮。孩子看着他,说:这是个好地方呐,爸爸。

吃完小草菇混青豆,他俩喝了茶,又拿水梨罐头做甜点。火生在岩层边,岩层遮护着火。他把防雨布绑在身后以反射火的温热,一方避难所里,两人暖烘烘地坐着,他讲故事给孩子听。他凭印象讲述关乎勇敢与正义的古老故事,到孩子在毯下睡着才停止。添了柴火之后,他躺平饱暖的身躯,听落水在暗阒残败的林木中持续低沉的轰鸣。

早晨,他走出防雨棚,循沿河小径走向下游。孩子说的对,这是好地方,所以他要探寻其他访客的踪影。什么都没找到。站着看水流拐弯奔入潭渊,在渊里卷曲打旋,他捡一颗白石投水,白石转瞬消失,如遭水吞食。他曾像这样临河站立,看鳟鱼在水潭深底闪现,茶色潭水里不见鱼身,除非鱼为取食而腾翻侧背。黑暗深处反射出日光,像岩洞里闪烁的锋芒。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说。气候一天冷过一天,而瀑布太具吸引力,对我们如此,对其他人也是,我们不能预知来的是谁,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这里太不安全。

我们可以多留一天。

不安全。

好吧,那我们在河边另找一个据点。

我们得继续移动,继续向南走。

河不是向南流吗?

不是。

我可以看地图吗?

好,我去拿。

石油公司印的公路图已经破破烂烂,原先用胶带黏在一起,现在一片片散开,纸片一角用蜡笔标号,方便重新组合起来。他检阅颓烂的纸片,摊平合适标定他俩位置的那几片。

我们从这边过的桥,离这里大概八英里远。这是河,向东流,我们循山脉东坡沿路走到这儿。这是我们走的路,图上画黑线的地方,就是州内公路。

为什么叫州内公路?

因为以前归州政府管。以前都说州政府。

现在没有州政府了?

没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确定。这是个好问题。

但公路还在这。

对,还会在这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不知道,大概很久。不可能把路连根拔走,所以暂时不会有问题。

不过汽车跟卡车不会再出现了。

不会了。

好吧。

准备好了?

孩子点点头,举袖口擦擦鼻子,然后背上小包,男人折好地图片,起身,领孩子穿越树的遮拦,回到大路边。

他们脚下,一座桥映入了眼帘。一辆牵引式拖挂车横在桥面,沿车体一侧折成锐角,卡在路边变形的铁栏杆中。又下起雨,雨水滴滴答答轻落在防雨布上。从塑料布下的蓝色阴郁中向外窥望。

我们可以绕过去么?孩子说。

我看不行,恐怕要从底下钻过去,得把购物车清空。

桥拱下是水势湍急的险滩,两人在道路回弯处便听得见急流的水声。一阵风吹落山谷,他们紧拉住盖在身上的防雨布四角,推着购物车上了桥。穿过桥的钢铁结构可看见河面,急流低处,一座铁轨桥搁在石灰岩墩柱上,伸出河面的柱体因涨潮的浸染而变色,疾风吹集起焦黑的树枝树干,阻塞了河道弯处。

牵引式拖挂车已经在这桥上停了多年,轮胎泄尽了气,瘫软在钢圈下。车体正面猛撞桥侧栏杆,后方的挂车被削去了顶部,前端冲挤着拖车的驾驶舱背侧,后端摆甩出去,不但碰弯了对侧栏杆,更有几英尺车身吊悬在峡谷上空。他想把购物车推进拖车底,但把手卡住,进不去,必须将推车放倒了,滑移过去。于是他先让购物车披上防雨布停立雨中,两人劈开鸭子步走进拖车底。他放孩子蜷卧干燥的地面,自己踏上储油槽,抹抹窗玻璃上的雨水,探看驾驶舱,然后爬下油槽,伸手开舱门潜进去,在身后把门带上。他坐下环顾四周,座椅背后有床老旧的宠物睡毯,地上有纸屑,仪表板下方的置物箱开着,里头空无一物。他穿过椅座间隙向后爬,床板架上放着一块阴湿的睡垫,小冰箱门没关,折叠桌收置着,过期杂志散落地板。他依序检视挂在车顶的夹板柜,全是空的,床板下有抽屉,他一个个拉开来,扫视抽屉里的垃圾,然后往前爬回驾驶舱,坐进驾驶座,透过窗面上轻缓汇流的雨水望向外面桥下的河流。雨轻击金属舱顶,步履舒缓的暗夜向万物降临。

当晚,他们睡在拖挂车里。隔日清早雨停了,两人清空购物车,把所有家当从车底运到另一侧,重新装入购物车。前方约一百英尺处有轮胎烧过的痕迹,留下焦黑的残骸。他站着回望拖挂车。你觉得里头有什么东西,他说。

不知道。

我们不是最早经过这里的,所以大概什么都没了。

根本进不去。

他把耳朵贴住挂车车身,手掌大力拍击车身金属板。听起来像是空的,他说。或许能从车顶爬进去。说不定早有人在顶边挖了洞。

拿什么挖洞?

他们总有办法的。

他脱下大衣,横盖在购物车上,踏着牵引车的挡泥板登上引擎盖,再往上爬过挡风玻璃,到驾驶舱顶。他停下来,转身俯望河谷,脚底踩着湿滑的金属板。他低头看看孩子,孩子带着忧虑的神情。他回转身,伸手攫住拖车车顶,慢慢把身体向上抬拉。他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好在体重已减轻不少。一条腿跨上车顶边沿后,他挂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再把身体整个抬拉上去,打了个滚,坐起来。

车顶上有扇天窗,他蹲低身体走过去。天窗顶盖不见了,车厢传出受潮的夹板的气味,以及他再熟悉不过的酸味。他的后裤袋里塞了本杂志,拿出来,撕下几页,揉成一团,取打火机点燃,丢进暗魆的车厢。隐约听见嘶嘶的声音。他扇去烟,往车厢里看,落在地上的星火似将续燃许久。他举手遮挡小火发散的光芒,与此同时几乎可见车厢底边。一车的尸体。以各样姿态躺卧着,干瘪、皱缩,套着腐坏的衣裳。燃烧的小纸球渐渐收束为一缕冷焰,熄灭时刻,白光闪出的幽微样貌似一朵花的形状,一蕊销熔的玫瑰。其后又是魆黑。

那晚,他俩在山脊上的树林扎营,俯瞰广袤的山区平原一路向南延展。依着岩块,他生起炊火,两人煮食最后一把羊肚菌和一盅菠菜罐头。夜里,风暴在山麓上空爆发,噼里啪啦、轰轰隆隆的声响开始对地面轰炸,裸秃苍灰的大地趁着雷电夹带的隐匿火光,在暗夜中忽隐忽现。孩子紧倚着他。待一切过去,冰雹先造一阵短暂的喧闹,才有迟滞阴冷的雨。

他再醒来时,天色依旧阴黑,然而雨势已停,谷底冒出茫茫的火光。他起身沿山脊走,乍见一片烟霭蔓延数英里。他蹲下来细看,能够闻到烟味,于是沾湿指头对向风。他立身往回走,防雨棚里透出灯火,是孩子醒了。漆黑中,雨棚弱不禁风的蓝色形体看似世界边缘终极冒险的极点。一切尽是无可理喻的,就让它无可理喻吧。

隔天,他们整日走在飘浮的烟尘雾霭里。洼地中,尘烟落地如霭气,纤瘦焦黑的林木在坡地上焚烧,如异教祷烛。向晚,两人途经烈火烧灼过的道路,碎石地面犹温热着,略往前走则渐松软如土。黑色的热沥青玛蹄脂吸吻着两人的鞋,他们每一踏步它便在脚下延展成薄细的条带。他们停下脚步。得等一等,他说。

两人回到大路上扎营。隔日清晨再上路,碎石路已冷却下来,但附近又有几条烧熔成沥青浆的小径倏地现身。他蹲下审视路面。夜里有人跑出树林在烧熔的路上走。

会是谁呢,孩子说。

不知道。会有谁呢?

他们见那人步履蹒跚走在前面,微微拖拉着一条腿,不时停下脚步,驼着背,神情茫然地站着,直到重新迈步上路。

怎么办,爸爸?

没事,我们跟着他走,观察一下。

先瞧一瞧,孩子说。

对,瞧一瞧。

他俩跟着那人走了好一段。依着那人的脚程,一整天都要耗掉。最后,那人在路上坐下,再没爬起来。孩子紧抓着父亲的外衣,两人不发一语。那人灼伤的程度一如广漠的大地,衣物被烧得又焦又黑,一只眼睛伤到睁不开,发丝如烟灰制的假发,沾满了虱卵,覆在头壳上。父子俩经过时,那人低下头,像做错了什么。他的鞋上绕着铁丝,裹了一层路面的沥青,他坐着一声不吭,缠包着破布的身躯向前弯折。孩子不住回头看,轻声问:爸爸,他怎么了?

他被雷电击中了。

我们能帮帮他吗?爸爸?

不行,我们帮不了他。

孩子不停拉扯他的外套:爸爸。

别再说了。

我们不能帮帮他吗?

不行,我们帮不了他。没什么可为他做的了。

两人继续前行,孩子沿路哭泣。他不住回头看。走到山脚,男人止步看着孩子,又回望身后的道路:灼伤的那人翻倒在路上,由这距离看去,根本辨不出倒地的是什么东西。很遗憾,但我们没办法给他什么,没办法帮他,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我们帮不了。你明白的,对吗?孩子俯首站着,点了点头。此后两人继续向前走,他再也没回头。

入夜,大火散发着幽晦且青黄的光。路边的沟里,静滞的死水因填塞废料而发黑。山麓隐没不现。两人沿着水泥桥过河,水里,团团烟尘混着泥浆慢腾腾地流淌,挟着已成炭的木块。终于,他们止住步伐,转身回桥下扎营。

他一直带着皮夹,直到皮夹尖角将裤袋磨出一个洞。一天,他坐在路边,掏出皮夹检视里头的东西:一点钱,几张信用卡,驾照,妻子的相片。他像赌扑克牌一般,把东西全摊在路面上,将因汗湿而发黑的皮夹扔进树林,然后坐下来抓着相片,最后,同样将它留在路边,起身,两人继续行走。

早晨,他仰躺着,看桥底一角上燕子用土灰筑的巢,然后望向孩子,但孩子别过身去,静卧着注视流水。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孩子不语。

他就要死了,我们不能分东西给他,要不我们也会死。

我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跟我说话?

我在跟你说话啊。

是吗?

是。

好吧。

好。

那些人在河对岸喊他。衣衫褴褛的神祇披挂着破布,无精打采地散列在荒原上。饶富矿质的海水被蒸干,他跋涉枯涸的海底,地表龟裂破碎,犹如瓷盘落地。聚结的沙土上,野火蔓烧成径。远方有人影隐匿。他醒过来,仰躺在暗夜里。

时钟都停在凌晨一点十七分。一道光焰划破天际,其后是一串轻微的震荡。他从床上起来,走到窗边。怎么回事,她说。他没回应,走进浴室扭开灯,但停电了,窗玻璃映着玫瑰色的微光。他单膝跪地,关上浴缸出水口的活塞,将缸上两个水龙头都旋到底。她穿着睡衣站在门边,一只手抓扶着门框,一只手捧着肚腹,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泡澡?

不是要泡澡。

最初几年里,他有一次在荒凉的树林中醒来,躺着听结队的候鸟在刺骨的黑夜临空飞越。曲折的队形半静默地悬在数英里外的高空,环绕地球飞翔的举动,盲目如成群的昆虫蠕爬在碗口。飞鸟远去前,他祝福它们一路顺风。在那之后,同样的声响他再没听过。

他有副纸牌,在某幢屋里的一个五斗柜抽屉里翻出来的。牌面破损了,牌身卷曲不平整,梅花牌也少了两张,但这不妨碍他们有时裹着毯子,就火光玩上几局。他试图回想儿时的牌戏规则,老处女配对牌,某种形式的惠斯特桥牌。他知道自己记得的牌法多半是错,于是编造新的牌戏,赋予新的称谓,比如变态指示棒、小猫乱吐。有时,孩子问起过往,那个于他连回忆也谈不上的世界。他费力地思索该如何回应。并无过往。你想知道什么呢?而他不再编造故事了,那些亦不真实,讲述带给他的感觉不愉快。孩子有自己的想象:南方生活将是怎样,有别的孩子一块玩耍。他试着朝同一方向想,但心不受约束——会有谁家的孩子呢?

没有待办事项,每个日子都听从自己的旨意。时间,时间里没有后来,现在就是后来。人们留怀心尖的恩宠、美善,尽源出痛楚。万事生降于哀戚与死灰。那么,他轻声对熟睡的孩子说,我还有你。

他想起留在路边的相片,觉得自己应该设法让她以某种形式在他俩的生活中存在。可他不知该怎么做。夜里咳醒,他怕吵醒孩子,于是走出棚外,魆黑中循一道石墙移动,身体裹着毛毯,跪倒烟尘中的姿态仿若悔罪之人。咳到嘴里尝出血味,他放声说出她的名字。他想,睡梦中他可能也说过几次。走回营地,孩子醒了。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

睡吧。

但愿我在妈妈身边。

他不回话,在孩子包着被单和毛毯的小巧身躯边坐下。过了一会儿,他说:意思是,你希望自己死。

对。

不许说这种话。

可是我真的这么想。

还是不能说,说了不好。

我没办法。

我懂,但你得忍着。

怎么忍?

我不知道。

我们活过来了。隔着灯焰,他对她说。

活过来了?她说。

对。

天,你胡说什么?咱们不是幸存者,是恐怖片里大摇大摆的僵尸。

我求求你。

我不管,你再哭我也不管了,这一切对我毫无意义。

求求你。

别说了。

算我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答应什么?我早该动手的,膛里还有三颗子弹的时候就该动手,现在只剩两颗了,我真蠢。这一路我们一起走过,我一步步被带到这里,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受够了,甚至想过不要告诉你,说不定不说最好。你有两发子弹又怎样?你保护不了我们,你说你愿为我俩送死,但那有什么好处?若不是为你,我会把他一块带走,你晓得我说得出就做得到,那才是正确的抉择。

你疯了。

不,我说的全是事实。那帮人迟早会赶上来杀了我们。他们会强暴我,强暴他,先奸后杀,然后拿我们饱餐一顿,是你不肯面对现实。你宁愿等事情发生再说,但我不行,我做不到。她坐着,抽着一根细而瘦的干葡萄藤,犹如享用着稀有的平口雪茄。一手托着它,姿态优雅,一手环抱膝头,膝盖贴近胸口。她隔着灯焰看他:过去我们谈论死亡,如今却一句不提,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死亡已经降临,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绝不会丢下你。

我不在乎,对我没有意义。要是你高兴,就当我是偷人的婊子,当我跟了别人,他能给我你给不起的东西。

死神不像情夫。

像,死神就是情夫。

别这样。

很抱歉。

我一个人撑不下去。

那别撑了,我帮不了你。都说女人做梦,会梦见自己照护的人涉险,男人做梦,梦见自己涉险。我什么梦都不做。你说你撑不下去?那别撑了,就到这里;我受不了自己一心出轨已经很久。你说你要选边站队,但根本没得选。我的心早在他出生的当晚就被剥除了,所以别向我乞怜,我没有哀戚之心。说不定你能过得好——我不太相信,但天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件事我能确定,你不可能只为自己好好活下去。我早知你是如此,要不根本不会陪你走到这里。一个人要是没人做伴,就该给自己凑一只大抵过得去的鬼,在呼吸里融入它,说爱的甜言蜜语哄骗它,用虚幻的糕饼屑喂养它,危难时刻拿自己的躯体遮挡、环护它。而我,我只冀求恒长的虚空,全心全意地冀求。

他一语未发。

你无理可说了,因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要跟他告别吗?

不要,我不要。

明早再说,算我求你。

我现在就走。

她已经起身。

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小姐,你要我怎么跟他说?

我帮不了你。

你要上哪儿去?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我什么都不需要看见。

他也起身。我求求你,他说。

不用了,我不会听你。我做不到。

她走了,遗下的淡漠是最后的赠礼。只要有片黑曜岩她就能做到,他亲手教的。岩片锋利如铁,边缘薄如微物。她是对的,他已无理可说,而过去数百个夜,他俩曾正襟危坐,论辩自我毁灭究竟利弊如何,激昂似拴链在精神病院的疯狂哲人。清早,孩子一句话也没有,打包完毕、预备上路的时候,他回看营地,说,她走了,对不对?而他回答,对,她走了。

永远从容不迫,再诡谲的事物降临也不感到吃惊,他是完美进化以达自我实现的物种。他俩坐于窗前,穿着睡袍,就烛光共进午夜晚餐,同时远眺市街大火。几天后她在床上生产,在干电池支持的照明灯的光线中。洗碗用的手套。怪异探露的小圆头顶,条条落着血迹与削直的黑发,腥臭的胎粪。他不为她的哭喊所动。窗外凉气聚蓄,大火沿地平线延烧。他高举细瘦泛红的小身体,后者样态原始且赤裸。拿厨用剪刀剪断脐带,他把儿子用毛巾缠裹起来。

你有朋友吗?

有,我有。

很多吗?

很多。

你记得他们吗?

记得,我记得。

他们怎么了?

死了。

全死了?

对,全死了。

你会想念他们吗?

会啊,我会。

我们往哪走?

我们往南走。好。

他们整日走在绵长焦黑的大路上,仅午后歇脚,从所剩无多的存粮中节制地拣东西吃。孩子从背包取出玩具卡车,捡小棍在烟尘地上勾出道路的形状,缓缓驱车上路,口里模拟着车声。天几乎是暖的,两人躺在落叶上,背包垫在头下。

他惊醒,转身侧躺着细听,然后慢慢抬起头,枪握在手里。他低头看孩子,再回看大路,一帮人影已闯入视线。我的天,他轻声说。他伸手摇醒孩子,同时紧盯路面。那伙人拖着脚在烟尘里走,头上戴着帽兜,来回左右巡看,其中几个戴防毒面具,一个穿抗菌衣,全身又脏又黑。他们晃荡着,手里拄的杖是截段的水管,沿路干咳。他听见来人身后的大路传来声响,像柴油货车的声音。快,他压低嗓子,快点。他把枪塞挂腰间,拽起孩子的手,拖起购物车穿越树木,放倒在不显眼的地方。孩子吓得动弹不得,他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没事,他说,得跑一段,不要回头看,快来。

他把背包甩在肩上,两人在断碎的蕨叶丛中狂奔,孩子吓坏了。快跑,他低声说,快点跑。他回头看,货车隆隆驶入眼帘,几个男人站在车斗上向外望。孩子摔跤,他拉起来。没关系,他说,快走。

林木间他看到有条截线,以为是水道或穿林小径,两人穿踏蔓草,结果发现跑上一条老旧的车道,尘土堆间出现了一块块断裂的碎石铺面。他把孩子拉倒,两个人伏在车道边的坡下,竖耳细听,大口喘气。他们听柴油引擎在路上移动,天晓得它靠什么运转。他抬身张望,恰见货车顶沿路滑移,几个男人站在围着铁杆的车斗里,其中有人托着来福枪。货车驶过,浓黑的柴油烟盘绕在林间。马达声十分有力,像迷了路,晃悠着,之后戛然停止。

他沉下身子,手放在头顶上。天啊,他说。他们听大车喀喀作声、噗噗震动,直到停止运转,之后一片寂静。他握着枪,却不记得曾从腰间拔枪。他们听那帮人说话,然后松开车门闩,拉起车顶。他一手环抱孩子坐着,没事,他说,没事。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卡车重新上路,迟缓挪动如船只,发出呜隆隆、吱吱喀喀的声音。除却推车,一帮人想不出其他发动货车的方法,但在斜坡上也推不出足供发动的车速。几分钟过去,大车噗噗作响,震动摇晃,再度停了下来。他再抬头,二十余英尺外,一人解着腰带穿踏杂草走来。两人不敢有任何举动。

他抬起手枪对准那人,那人一手露在身体侧边,污黑皱烂的口罩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继续走。

那人望向大路。

不准回头,看着我。敢叫,你就死定了。

那人走上前,一手托着裤腰带。腰带的扎孔标记他消瘦的进度,皮带边侧光滑,因他习惯拿刀在上头摩擦。他下边坡走上旧车道,看看枪,看看孩子。眼眶围了一圈尘垢,眼球深陷其中,像脑壳下藏了只野兽,正穿透眼洞向外张望,山羊胡底端剪平,颈部有鸟形刺青,替他文身的人应对禽鸟外形没有概念。他的身体精瘦结实,佝偻,穿一条藏青色的肮脏连体工装裤,黑色鸭舌帽正面绣着某消亡企业的商标。

你要去哪儿?

我去拉屎。

你们开货车去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口罩脱掉。

他把口罩拉过头顶脱下,抓在手里站着。

意思就是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

货车靠什么发动?

柴油。

你们有多少?

车斗里有三个五十五加仑的大圆桶。

你们枪里有子弹吗?

他回头看向大路。

叫你不要回头。

有,有子弹。

哪里来的?

捡到的。

胡扯。你们吃什么?

找到什么吃什么。

找到什么吃什么。

对。他看看孩子。你不会开枪,他说。

那是你的看法。

枪里不会超过两发子弹,搞不好只有一发,他们一定会听到枪声。

没错,但你听不到。

怎么说?

子弹速度比音波快,你来不及听到枪声,脑袋就开花了。想听枪声你得有脑前叶、神经丘、颞回之类的东西,但那时你什么都没了,全化成浆了。

你是医生?

我什么都不是。

我们有个人受伤了,可以劳烦你看一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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