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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8 06:4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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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丹青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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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集

草草集试读:

归国十年

今年春,老同学杨飞云叫我给学员示范画写生,特意赏我使用带天窗的画室。带天窗的画室,究竟不同,自上而下的光罩在画布上,仿佛就能画得好一点似的。画完了,同学们要我接着画,我应承了,不料接二连三画到今秋。画室租金,老同学不肯收的,交换条件是在这里办展览,我犹豫半晌,应承了。现在这些毫无意义的画可以挂上墙给我自己看看,照规矩,先得谢谢主办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谢谢油画院院长杨飞云。

这些画大致分成三类:一类延续我在纽约玩弄的老花样,摊几本画册,画写生;一类是人体或肖像,老实规矩,仍如初学时,导师就是我自己;再一类是带学生出外画农民,统称“下生活”,属于革命年代落下的病,近年重拾故技,我愿攀比的对象,仍是当年的我自己——这本画集的排版以作画年份为顺序,大约可以看出我的画由稀少而渐多,也看出我的手怎样由荒疏而稍许熟练。

为什么还在画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呢?一半出于谦卑,因我从未确信自己把握绘画的法度;一半,说实话吧,其实是骄傲。“文革”期间,所有画家唯恐发表的创作不“革命”,现如今,又看见大家只怕手上的把戏不“当代”:真的革命画,真的当代艺术,我都佩服的,可是众人趋附的事,斜眼看去,我总不热心。如今,总算活到下笔画画不存意图的年岁了,回头想想,十几岁时初学油画的憨傻而专注,最是金不换。近年虽说画得少,却是了无牵碍,一笔笔退回初学时代的好心思,画画人像和静物,等于进了考前班——前些天,我瞧见中央美院周围停着几辆考前班的面包车,车身刷着大标语:“培养未来的大师”,我这独自开张的考前班,宗旨正相反:“回到过去,当个学习油画的初中生。”

回国定居,转眼十年了:写得太多,画得太少。荒在学院的六年固然一事无成,但我不想推说是无效的教学耽误画画;出版的集子居然能有读者,但我心里清楚,这类杂耍并不抵偿本业的荒疏——而我就此变成两个人,同时在做两件事:几乎每周,我被各种稿约引向陌生而犯忌的话题,并在恩准的尺度内,口无遮拦;同时,偷得半日,立刻关起门来闷头画画,循规而蹈矩。我得承认,书写、言说,令我获得绘画从未给予的快意,而当闭嘴描画时,我再三庆幸画画比我所能想象的幸福,更幸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当我在写作的歧路上越走越远,回看小小美术圈的开幕闭幕,就心想,什么事至于这等兴奋呢?可是在厕所里审看新书的校样时——全是字,那么多字——忽然深感羞愧,想起以赛亚·伯林信奉的铭言:“不要有太多的热忱。”

人不免有外向或内敛的天性吧,写写画画,是在均衡这天性,抑或是一种我目前尚未了解的冲突?而绘画与写作的功效,比我想象的更其差异。前者是享乐的,自私的;后者似乎迎向公众,并被赋予暧昧的责任。在凌乱的写作或讲演中,我不愿,并很少谈及艺术——眼下的空间能够诚实而良性地谈论艺术吗——独自画画时,我却像个从未写作的人,一味自私,专心致志。我知道这些画不外是重复的练习,我知道老朋友期待有一天我会画出新的“创作”,但我并不为此焦虑,也不知道何以不感到焦虑。现在这些画挂起来了,我发现自己从未度过这般歧异而分裂的十年。

两小时前,我还在黄昏的微光下描绘模特的脚趾。时间、精力与视力,被写作支离损耗了,我的抽屉寄存着好几副备用的花镜与散光镜。可疑的是,我常毫无诚意地反悔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会怎样呢?一群人对我说:写吧,等你的新书;另一群人劝谕我,以至警告:快回到画室去!有时我会默然听取,仿佛做了错事,有时,充耳不闻。写作使我藐视画画:瞧那股匠气,那点可怜的好奇心与归属感;画画却一声不响提醒我,文字——至少,我的文字——被假想而夸张的影响,何其虚妄,唯凝结的颜料才是真实的,可触摸的。每天,媒体与稿约会寻过来,我申说繁忙,借以推脱,其实不过是躲在画室里抽烟。现在这份展览等于公布了我的隐私:诸位看见什么稀罕的把戏吗?没有。我只是在画画。

2010年10月18日写在北京画室

城市、艺术、艺术家

“当不成作家当画家,当不了画家,索性留长头发打大领结了事。”这是上世纪鲁迅调笑不成器的文艺青年时脱口说的话。不料此后,长头发青年还是一茬一茬冒出来:我自己,年少时才画几笔画,出道成功远得还没谱,怎么办呢,管他娘,先留起满脑袋的长头发!

美国上流圈子则笑谈一组方程式,另有几分真意在:穷人想当白领,白领想当资本家,资本家羡慕贵族,而贵族想当什么人呢?

居然想当艺术家——这意思,不是想当谁、谁想当,却说出一种价值观:人生一世,低头上班也好,亿万资产也罢,到了你看清楚、想明白,似乎还是活色生香有滋有味当个艺术家最自由、最浪漫、最潇洒。

纽约下城区苏荷及格林威治村一带,最触目的人物要算是所谓“朋克”一族:彩发高翘、黑皮衣裤、女孩鼻唇穿孔、男孩佩戴耳环……他们招摇过市,自顾其美,“艺术”得一塌糊涂,可是并不见得真是艺术家,或如鲁迅所讪笑,是群当不成艺术家的人。然而少了他们,艺术区便不成其为艺术区。在“艺术”这条大船边,永远如藻类般附着一群群想要跟艺术沾亲带故的人。没作品,没成就,有啥关系呢?人哪怕仅仅打扮得像个艺术家,就有别于碌碌朝夕的上班族,有胜于为钱烦恼的资本家。

脚下是拟仿路易时代的鹿皮女靴,头上是高加索皮帽;明明金发碧眼,却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花旗袍——当我在纽约下城区人丛中目不暇接看美人,这才明白所谓艺术家先得是个动心思而懂细节的人:你看画廊教父利奥·卡斯蒂里一身正装,俨然黑帮老大,左胸袋半露的丝巾,正是他早年捧红利希滕斯坦著名作品的小图案;用不着刻意寻找,单是家家画廊当秘书的斯文男女,除了史论专业知识背景,还知道栗发搭配浅棕的衣衫,卷发避免花哨的毛领,柜台上摆放的郁金香花色也必呼应墙面上的作品与色调……艺术家属于哪种动物呢?不必是精炼空灵的诗句,不必是彪炳千秋的作品,而是日常光阴时时事事能够随手化腐朽为神奇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上城的阔人区,尤在大都会美术馆与现代美术馆一带,自亦多见卓尔不群的人:欧陆的贵公子,中东的俏王孙,更有本地大亨与富婆,然而毕竟是钱财身价惹人看,与下城区自称“波希米亚族”的艺术家不是一路人。都说下城餐馆的侍应生多见尚未发迹的演员、舞者、作家,还有诗人——六十年代末,当最早一群穷艺术家进驻破破烂烂的苏荷区,只为租金廉,要不是纽约市政府高瞻远瞩,通过决议,法定那一带开辟为永久性的艺术区,哪有后来几十年的花样与繁荣。数年前曼哈顿现代美术馆关闭大整修,藏品于是迁至皇后区一所大厂房临时对外开放。馆藏迁移,招租货柜车便能运输,可是纽约偏要摆艺术的谱,精心挑选志愿服务的一群美少年,个个穿上希腊时代的大长袍,给万千市民簇拥着,捧着毕加索《亚威农少女》之类无价宝,浩浩荡荡,穿街过桥,煞有介事送到皇后区。

一座城市没有艺术家,便即意态索漠,缺滋味,一座城市有了艺术家,于是隐然骚动出异彩;城市若有春梦,恐怕是在等待艺术家,艺术家若有大梦,是到一座有艺术家的城市去——唐的长安、宋的汴梁、明的扬州,文艺复兴期的佛罗伦萨、第三共和时代的巴黎、二战后的纽约,各地各国成千上万诗人艺术家络绎于途,到这些城市编织艺术梦。艺术家是无视国界的人,法国大导演雷诺阿说:电影就是我的祖国。当他在好莱坞见到美国英国意大利俄罗斯印度的电影人,他说,他们全是我的同胞……上世纪三十年代大上海,周树人、张爱玲、傅雷、梅兰芳、卓别林、萧伯纳,都有踪迹在,因为那里曾经是艺术家做梦的地方;八十年代到如今,北京城文艺圈种种帮派不去说,单说艺术家从圆明园给撵到通州的宋庄,从王府井老美院到大山子798工厂,有名无姓的才子佳人文艺群氓是只见其多不见其少,为什么呢?只为北京是中国艺术家做梦的好地方。

艺术是什么呢?有道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亦好比“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艺术你不要去管它,也不必怎样去养它,有点时代的暖意,有点文化的水土,它就滋蔓生长,争奇斗艳,弄得你眼花……所以前面美国人那句笑话还剩一句没说完:既是连贵族也巴望当一回艺术家,艺术家想当什么呢——艺术家以为自己是耶和华!

是的。西方人称: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果如此,上帝岂不就是艺术家!

2005年12月写在北京

难以受伤害的人

大家好!春天来了。《杜尚传》这本书,瑞芸几年前就写了。我相信,凡是对二十世纪艺术感兴趣的人,难以绕开杜尚。王瑞芸泡在杜尚个案里,有二十多年了。

从毕加索一直到培根,到今天我们知道的所有当代艺术家,杜尚可能是不会过时的人。我们会在他身上找到珍贵的资源,就是,在一个庞大的文化迁徙中,我们怎么办?怎样做一个二十世纪的艺术家。可能很难找到另外一个人像杜尚那样,给我们精彩的回答,这个回答不是理论,也不完全是作品,而是他的一生。

王瑞芸始终抓住一个定位:重要的是杜尚这个人。

我有她翻译的两个版本的《杜尚访谈录》,加上八十年代我念的台湾版(不如她翻译得好)。到了新世纪,她回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就想自己写一部《杜尚传》。杜尚的传记,西方很多,中国人写的——当然,她会参照外国本子——王瑞芸算第一本。今天这本书终于出版了。

我们看一个人物、一个事件,需要上下文,需要周围的语境,语境是不同的版本构成的。现在有个王瑞芸版本的《杜尚传》,在座哪位同学将来乐意研究杜尚,叫李瑞芸,就会有个李瑞芸版的《杜尚传》。每个人阅读某个大师,接近他、崇拜他,或者如何如何,其实都在用我们自己的眼光,自己的方式。

为什么王瑞芸花了二十年研究杜尚?我在想背后的原因,是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太激动,太功利,太想成功,太想被注意,太想在世界上讨个说法,得一个位置。这一切拿到杜尚那里,会显得乖悖。“文革”后出来念书的一群人,有些比较早到外面留学,一下子打开了眼界。打开眼界,其实是灾难性的事情,你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么多哲学,这么多艺术,你会迷失,乱套。这时你忽然找到杜尚,啊呀,原来有这么一个人早就看破,平静地看破,置身事外,却又做了很多事情,最后,显得越来越重要。

八十年代读到台湾版的《杜尚访谈录》,我打开另外一个眼睛去看整个二十世纪现代艺术。如果没有杜尚,你只看到毕加索、马蒂斯这条线索,接着是抽象派、表现派、极简,等等等等。你突然发现,在这一切之外,站着一个杜尚。我也在迷失中找到杜尚,用自己的方式,带着自己的背景和记忆,寻找一个人物。

当然,你也可能心仪另一个人物,他非常激烈、震撼、戏剧性,然后带着你走——这也很有意思。

从远处说,我相信,杜尚也有一个自己的版本。为什么杜尚会出现在一次大战之前,差不多到二战后才被西方真正认识?为什么这个家伙早早就看破艺术,而且比当年所有人眼光更远?十九世纪末,一次大战前,也就是中国清末民初这一段,欧洲绘画发生了决定性变化。这些变化,美术史都有交代,就是,印象派终结了此前的传统绘画,现代艺术展开了,展开后,又终结了印象派。杜尚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一拨大胆的革命性的画家,以塞尚、梵高为源起,由毕加索、马蒂斯、勃拉克、米罗这些人接过去,一场大规模的颠覆性的绘画革命,在欧洲发生了,立体派、野兽派、巴黎画派、超现实主义、德国的桥社,都出来了。

杜尚出现在这个时刻,有深意。他其实参与了早期立体派运动,他把《下楼的裸女》送去展览,被他的同志们拒绝了。他说,这件事情把他打醒了,从此冷静下来,渐渐对绘画冷淡了。其他人进入这个潮流,成了弄潮儿,杜尚退开了。他可能在想,这么闹,挺好,但绘画还有什么价值?能走多远?如果能走很远,而我不做这些事,我还能不能做艺术?问题可以一直问下去,最后,为什么一定要做艺术家?到底什么是艺术?

到五六十年代,杜尚六七十岁了,西方忽然明白:这个家伙很早就在整个绘画运动之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冷静、理性、有趣,一点也不勉强别人。二战后凡是有智慧的艺术家,在杜尚那儿找到越来越多的启示。

王瑞芸研究杜尚,常会想到老庄哲学,包括禅宗,想到生命态度的问题。杜尚有一句著名的话,他说:“我珍惜呼吸胜于工作。”这是一句哲学的话。但不要以为杜尚就是老庄哲学,就是禅宗,我以为要分开。老庄有它的语境,有它的上下文,禅宗也有它的语境和上下文。杜尚经历了一次大战、二次大战,他死的时候,世界还在冷战格局。可是如果你在巴黎待过,在欧洲或美国的边远地带待过,那里非常平静,没有发生革命,战争也没有到达那里,或者战争过后,它又回到从前的结构和生活——大家没在一个小国家,一个只有几千万人口的国家待过——物质充裕,制度良好,这时,人要过得充实、不乏味,仍然有价值,杜尚是个精彩的例子。但是,很多欧洲人也过着杜尚那样平静的生活,看透一切。禅宗发生在什么时候?老庄又发生在什么时候?都是乱世,乱世需要一颗药,面对屠杀、战争、灾难、宫廷政变、烽火离乱。这时,人怎么办?我活着,怎么面对世道?于是会出现相应的哲学——我不懂老庄,也不懂禅宗,可是我自以为明白杜尚。

美国抽象画家马瑟韦尔,先是学哲学的。他评价杜尚,有句话,我很重视。他说,杜尚是一个难以受伤害的人。

大家自己问问:你容易受伤害吗?你如果诚实,你会承认,我们很容易受伤害。什么伤害呢?好比说,当年我老是没法离开山沟,老是被各种招工拒绝,很受伤害。我亲眼看到不知多少画家,哪张画选不上,哪个级别没弄成,哪幅画没卖个大价钱,饱受伤害。同学里面,比如班上他是100分,我90分,可是我不服,我便受了伤害。现在的故事呢:这哥们儿开的是奔驰,我开的是桑塔纳,很受伤害;他的女朋友比我的女朋友漂亮,又受伤害……生活中无数大事小事让你受伤害,有时仅仅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张他人的脸,就能让你觉得受伤害。

马瑟韦尔的话,真了不起:杜尚是个难以受伤害的人。诸位想想看,你活着,有多少机会受伤害?这个伤害,对你多严重?杜尚站在那里,他很坦然。你瞧他的脸,他的笑,他很坦然。

我还喜欢杜尚的另一句话:“你接受一件事,拒绝一件事,其实是一回事。”他前面的话是说,萨特拒绝了诺贝尔奖,其实没必要。我早先读到萨特拒绝诺贝尔奖,心想,真牛逼!谁都想要诺贝尔奖,这哥们儿不要,不去。可是杜尚那句话更高,他点醒我:你拒绝,你接受,其实是一回事。这太有意思了。

我曾遇到不少批评:你外面出风头,作秀,当所谓公共知识分子,什么庸俗的场合你都去。这时,我会想起杜尚那句话。他还有一句话,他说:“你做的很多事情,其实为了让别人高兴。”这也很有意思。所谓看破,不是说躲起来,锁起来,而是走出去,无所谓。

我不以为这是老庄哲学、这是禅宗。在一个人身上,譬如杜尚,这是精彩的、不会重复的人格。可是在座每一个人,我觉得,都有可能让自己免于受伤害,免于晚上睡不着觉。

然而杜尚的这种精神,弄不好,就是阿Q精神。阿Q精神,就是你打我一下,没关系,我是你爷爷。他总有一个理由宽慰自己,然后这事就过去了——阿Q也不容易受伤害,境界很高。

这里要说明,大家容易对杜尚有个误会,好像他是神仙,非常超然,无所谓,真是这样吗?刚才有个同学问得挺好:杜尚如果没那么有成就,我们会不会这般看重他?是的,潇洒的人,民间有得是,也许在座就有很潇洒的人,喝点茶、养点鱼、吊着鸟笼子、弄弄古琴——实际上呢,凡是认识杜尚的人,和他一路朋友过来的人,在他去世后告诉大家,杜尚根本不像他说的那么超然。他做了很多事情,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慢,而且从来不说起。

我不知道读过《杜尚访谈录》和《杜尚传》的人有没有注意到,杜尚一辈子帮了很多人,帮着做成很多事。中国人谈所谓无为有为,他真是无为而无不为。但他不说。他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他和超现实主义团体、达达团体,巴黎最牛的那伙人,都是老哥们儿,美术史家后来把他说得像英雄一样,里面没有一句话是杜尚自己说的。

这就是他的超然。他不是阿Q,他是杜尚。

我很愿意做阿Q。我有很多阿Q精神,没那么容易受伤害。你说我不会画画,OK,我不会画画。你在作秀,OK,我在作秀。但我知道这里有个微妙的差别:如果你想生活得非常平淡,回想起来很坦然,这里可以有个非常微妙的界限,就是——介于阿Q和杜尚之间。这是我的私见,我一会儿可以学杜尚,一会儿可以是阿Q。我们中国人或许都是阿Q,有个阿Q精神在支配我们——这个歪道理可以追究下去的,阿Q背后,说不定,也许,站着老庄。

2011年4月

机会与困境

今天的话题,是毕加索为什么不好懂。这牵涉到知识准备和眼界的问题。毕加索1881年生,跟鲁迅同年。鲁迅寿短,毕加索命长,在座和我同辈的五〇后,有幸曾经跟毕加索活在同一个时代。1973年他去世,我正在江西农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叫毕加索,但看不到他的画。

上世纪二十年代,毕加索的名字传来中国。那时战乱、积弱,政府不可能邀请欧洲画展来中国。但留学法国的前辈,像徐悲鸿,他不喜欢毕加索马蒂斯,他甚至不喜欢印象派,他喜欢的是古典艺术。出国后开眼,我才知道徐悲鸿弄懂的不是“古典主义”,而是他出国当年巴黎仍在时兴的沙龙绘画。刘海粟林风眠是另一类趣味,推崇塞尚梵高毕加索。留法派回国办教育,两个阵营,一个是以徐悲鸿为主的现实主义阵营,一个是以刘海粟林风眠为主的现代主义阵营。1949年后,当然,徐悲鸿获得政治正确。1957年,当时的美术杂志刊登了印象派几页图片,遭到批判,美院年轻人喜欢塞尚毕加索,就给找去谈话,挨批。袁运生当时才二十出头,他被打成右派的罪名之一,是仿效毕加索。毕加索及其“立体主义”,自此在大陆销声匿迹。

这就是毕加索在中国的情况。

1978年,中国渐渐恢复对外交流,请来了“法国19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在北京上海展出。我第一次看到了库尔贝、米勒、柯罗、西斯莱、杜米埃的原作。这些画,直接影响我画出《西藏组画》。到了八十年代初,北京、上海、浙江、福建、东北等地青年艺术家提出“共同纲领”,超越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早期现代主义,超越毕加索,直接进入西方二战后的现代主义,后来这场运动被称为“八五美术运动”。这群有主见的青年不再对毕加索感兴趣了。

从民国开始,到1949年,到八十年代,中国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毕加索可以是一个度量表。他被民国一代留学生知道,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他一度在中国消失,之后,又以一种迟到的方式进入中国。1982年我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第一次见到毕加索原作,惊喜感动,同时发现,他在西方早就过时了。当你顺着西方脉络看,毕加索相当于齐白石吴昌硕的年代。他进入历史,变成一个山峰,一个记忆,但不再是一个认知的困难。

所以毕加索还来不及定居中国,就被美术界的新人抛弃了,他们开始关注被称为后现代的新兴艺术,至少,开始了解杜尚等人。又过了将近三十年,2011年,突然,毕加索来了。

这次展览四分之一的作品,是重要的。他画他儿子的一两件,是他新古典主义阶段的代表作之一,还有他晚期的部分涂鸦,在我看来,更珍贵的是他早年画的女孩和流浪汉。

但公众仍然困扰:“毕加索有什么好?他为什么这样画?”

这不是懂不懂的问题,而是中国现代化进程和西方的错位,和西方的时差。错位,时差,是我们认知西方的一个常态,也是一个困境。不能说困境全是负面作用,因为机会跟着来了——民国可怜,没有西方展览,共和国初期,苏联画展可以来,刚来,1964年左右,中苏又闹翻了——为什么我把讲题叫做“机会与困境”,因为机会来了,但机会提醒了我们的困境。

话说回来,西方大部分民众也不懂毕加索,在他出道的时代,更不懂。如果今天我们能把毕加索同代的其他人的画请几幅进来,搁在一起对比着看,可能比单独展示一个毕加索,会有更多的启示。也许还是不懂,但是我们要的不是懂,而是启示。懂得艺术,没有穷尽,我今天要说的是,认知一个艺术家,比如说,像毕加索这么一个丰富的矛盾的艺术家,需要很长时间,这不单是我们这里的问题,西方人也有同样的问题。

英国人约翰·伯格写过一本书:《毕加索的成败》,其中大量篇幅谈到毕加索六十多岁后再没画出重要的作品。他仍然诚恳地画画,可是太有名,太有钱了,住在法国南部的庄园里,被各种人包围,被当成一个活神仙,可是他再也没有像年轻时代那样,找到乞丐、妓女、卖艺人之类的灵感,也不再遭遇像《格尔尼卡》这样伟大的素材,他封锁在自己的神话里,找不到新的主题和兴奋。

今天,我很想知道是哪些中国观众在哪些作品前,觉得不懂。艺术是跟每个人的眼睛和内心沟通,这沟通,如果被所谓“不懂”所阻断,是什么意思?

毕加索的艺术,过时了。但作为一个问题,他从未过时。据我在纽约所见,毕加索的研究,毕加索的展览,毕加索的画册,毕加索的专题,从未中断。比如,八十年代末,研究者写出毕加索一生跟所有女人的关系,不久有个展览叫做“哭泣的女人”,是跟南斯拉夫籍那位情人同居时画的一些画。2005年,我在巴黎毕加索博物馆看到一项真正前卫的专展,是毕加索和安格尔对比展。安格尔在十八世纪鼓吹希腊是最理想的美,毕加索在二十世纪初挑衅此前所有关于美的概念,毕加索怎么会跟安格尔有关系?可是看了这个展览,看到毕加索的素描和安格尔的素描一组一组分类挂在一起,你会发现,他俩对线条、对形体的理解,对空间和比例的理解,来自源远流长的欧洲传统,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回应希腊,对照二战后至今的现代绘画,他俩都显得非常古典。

所以,时差和错位,对我们认知西方造成困扰,今天单单请来毕加索,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生态没有过来,等于只听到一句话,没有上下文,这句话讲得再精彩,你还是难懂——我非常渴望更多展览进来,让年轻人开眼界,暂时无法出国的朋友可以看到好的原作。但是看到原作,热爱艺术的人还是不懂,怎么办?

刚才讲的是空间的脉络,讲到时间的脉络,不得不提塞尚。西方人喜欢认爹,认父亲,很多人会说影响他的那个人,是他父亲。塞尚也认过一个父亲,就是毕沙罗。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艺术的血脉、来路、资源,决定了你手上做的这件事、这套风格。血缘关系是可以不断追上去的,譬如毕沙罗背后有柯罗,柯罗背后有蒲桑……塞尚之后呢,既影响了毕加索,也影响了马蒂斯。马蒂斯曾经对一群学生说,我们都从他那里来,那个他,就是塞尚,可是塞尚没想到影响这帮小子,他的理想是:“我要回到蒲桑。”蒲桑是十七世纪的法国画家,大半辈子待在意大利,他的理想是追踪希腊——这样一个谱系,维度,就是以后中国引进展览的一份名单,把西方整个文脉带进来。这是奢望吗?不一定。这个漫长的名单应该都在我们的期待中。

类似的认知的迷失,不仅发生在绘画,西方的音乐、戏剧、文学、哲学,我们都有许多“不懂”,但是,我要说,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中国——今天我们说不懂毕加索,好,那么齐白石、吴昌硕,我们就懂吗?董其昌、四王,我们真的懂吗?可能也未必懂。回到毕加索,如果你真要懂他,你大约看看非洲艺术,看看塞尚,再看看新古典主义,也就是安格尔,当然,还要看看希腊艺术——这时你再来看毕加索,可能情况会不一样。

懂不懂的问题,是个永远的问题。我绝对不能说,我懂了毕加索,也绝对不能说懂了西方美术史,我更不敢说,我懂中国美术史。懂得,是无止境的过程。我在外面泡这么多年,学会一件事,就是你如果真想懂得,该怎样去懂法,前提,要有相对完整的文脉。懂到什么程度,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不容易衡量的。

当然,这里还牵出别的问题——我多少是个画家,有点绘画的认识,可是呢,我非常渴望回到像小孩、像乡下人那样,顶顶质朴的状态,面对艺术。有时我看到不懂的作品,会非常欢喜,因为你不懂,本身就是一种状态,非常质朴的、原始的那么一种状态。在座有人非常在乎懂不懂,第一,你不要自卑,第二,如果你真的想懂,有很多途径,毕加索只是今天的例子。

说实话,我不但不懂毕加索,不懂董其昌,而且越来越不懂中国,我回来已经十一年了,许多事情越看越不懂,谁敢说:我住在中国,就一定懂得中国吗?

2011年12月28日

因为山在那里

每次回上海,没机会逛街。刚才经过人民广场,看见市委大楼。“文革”时代的市委大楼也在这个位置,我们天天聚在那里,看工人造反派轮番上去开大会,人山人海。“文革”前,1964年,上海市政府装了一个巨灯,叫做太阳灯,从对面哪个楼上照下来,照在现在博物馆的场地,上百成千的上海小市民挤在那道光下面,快乐地乘凉,大家看掌心的手相,清清楚楚。过了两年,“文革”发生了。

今天讲的题目跟博物馆有关。

讲座题目,想不出,忽然想到“因为山在那里”。毫无道理这么一句。我常被问:你老是讲博物馆有多重要,什么意思?我就想到这句话。有人问某个登山运动员为什么要登山,他说:“因为山在那里。”说得太好了!我爱逛博物馆,就因为博物馆在那里。

改革开放三十年,大家可去的场所越来越多。饭店、歌厅、舞场、赌场、妓院、会所、咖啡馆、电影院、旅游点……到了星期天、节假日,你决定去哪里?谈恋爱也好,携家带口也好,去哪里?这是个选择。人群里会有一小撮人,很小的一撮人,乐意去博物馆。

这些年国家有钱了,忽然出现很多博物馆。我因为叫过几声,某年就给国家的什么文物局请去参加封闭会议,专题就是博物馆,去了一看,全是干部,只有我是单干的。我说为什么叫我来?他们说,你老在呼吁中国美术馆不行,请你来提提意见。结果提不上什么意见,他们早有程序和方案,只是问,为什么博物馆工作做了这么多,投资这么大,观众还是不来?

也就在那一年,高层某领导发话:全国博物馆免费。共产党做事有魄力:我们小时候,上面一句话,博物馆全部关掉;现在一句话,又不要门票了——这是错误的决定,完全错误的。这么贵重的博物馆,要养藏品、养研究,说是不要钱,没道理的。我刚才问了,上海博物馆一年的观众1700多万,门票就算一块钱,多少收入?现在全要国家埋单——当然,还是纳税人的钱——你可以规定一周一天到两天免费,开辟学生场,这是先进国家的老规矩。全年免费,全世界没有。美国华盛顿国家画廊属于国立美术馆,不要钱,但大都会美术馆、现代艺术博物馆等等,全都要买票,排长队,票价定期涨。不容易的,养个博物馆非常非常贵。美国那边没有一个首长胆敢下命令:全部不收钱。

第二个问题,他们自己倒是说了,说是不要钱后,马上出现问题。巨大的博物馆,夏天冷气一开,市民成群结队涌进来,洗脚、睡觉、吃喝,一家老少,大声喧哗。上面下命令时不想这些的。上海算是首善之区,展厅里有人来洗脚吗?

进博物馆参观的人口,应该调查统计。你光是免费招引人来,不能保证博物馆会有对的、应该来的人群。我看过欧美一个统计数字,说是先进国家平均人口有40%—50%,尤其是男性,一辈子从来没想过去博物馆。

我记得女儿八岁多刚到纽约,我带她去博物馆。她一进去就哭闹要走,绝对不想待。我拍了张照片,她在手里犟着,想逃出去。现在的小孩子乖顺了,不知进博物馆会不会逃。这件事提醒我:文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博物馆,风雅的地方,你假定所有人都想来,都该来,这个假定是有问题的。你看先进国家,40%的人根本不来。

说开去,全世界艺术名家绝大部分是男人。欧美艺术界的大话题之一,就是过去的世纪,女艺术家如何被压制。以我在纽约所见,二战以来,女艺术家大量增加,许多位女艺术家成为大师级人物。国内也是这样。七〇后、八〇后上来,好的女艺术家越来越多。稍微了解了一下,学校里如今女生普遍比男生好,老师都有共识。要成立男校啊!不然男风快要没了,都变得虚胖、很嗲。

说远了。我的女儿曾经读过一本书,是白人专门写了讽刺白人的,书中例举白人在全世界散布的习惯,其中有一条很有意思,说白人是全世界几大文明、几大人种里,最喜欢去博物馆的人种——我听了,真想告诉高层:这是人家白人的喜好,未必是黄种人、黑人的喜好——许多习惯白人才有,比方喜欢户外,喜欢裸体,喜欢晒太阳,德国不少公园和游泳池是裸体的,他们不怕晒,我到处看到白人露营、露餐,黑人黄种人没这种喜好。上海风雅,要学巴黎,弄点露天咖啡座,其实是白人的习惯。

所以博物馆参观人数多少,不完全是所谓“文化素质”问题。问题是什么呢?就是,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美术学、美学、博物馆学、图书馆学,等等等等,全是西方学来的,不到一百年。现在给出一种假定的价值观,说:多去博物馆有助提高国民素质。这可能是个伪问题,但是呢,也可能是个真问题——其他文明,也有了好几千年,却只有欧洲弄出博物馆。而欧洲博物馆文化,也是晚近的事情,多数博物馆美术馆原来是皇宫,老百姓不可以进去的。

我们需要平实的调查和定位:博物馆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到底应该是什么位置?应该对观众期待什么?有时,这类问题被夸张了,几十年国情,忽然打倒文化,忽而又重视文化——博物馆不收门票,多重视文化呀,其实呢,还是没文化。

不过“文化”也是外来词。所谓“人文化育”,去掉两个字,并不就是西语的所谓“文化”。中国文化,动辄说是五千年,可是并没有美术馆,也没有艺术杂志,没有美术家协会,但是,我们有漫长的美术史,辉煌的美术史。

现在不说别的馆,就说上海博物馆收藏。我在二楼三楼大致看过宋元明清的文人画,南宋到清,上千年。所谓文人画,古代不是挂在墙上,弄成一个展览,给人看的,在大展厅挂画给人看,也是从西方学来的,中国没有这件事——在欧洲,像现在这样的美术展览,也才两百来年历史——古代中国人怎么看画?怎么交流?就是一群官僚、地主、文人,彼此走动,说,最近我有个手卷,你来看看,看完了,就放进柜子。秋天取出来晒一晒,透透风。没有挂在一个大房间里,让所有人进来看。中国有画展,很晚很晚,差不多要到二十世纪,那时,西风已经吹过来了。

齐白石写过自述集,在座可能有人看过。我非常注意他是怎么出道的。他是个农村的木匠,苦孩子,手巧,画得好,还会点儿诗词,被当地小乡绅看见,请去聊聊,就介绍他给附近别的小地主小士绅书画小集团,现在叫做沙龙,定期(那个时候西历还没有引进)聚会,作画吟诗,时在晚清,总之,彼此赏析唱和,你看看我的画,我读读你的诗。齐白石就从这么个小圈子,由乡绅引介扶助,慢慢到了乡,到了省,一路上小地主、中地主、大地主,都有诗画小沙龙、中沙龙、大沙龙,都喜欢齐白石。所以中国的所谓阶级鸿沟,哪像教科书讲的那样子。书与画,能让不同阶级身份的人在一起风雅,一起高兴。齐白石没念过书,哪来学历,又从未去过美术馆,可是二十世纪的中国,没人画得过他。

今天所有文化空间、文化设施、文化活动,也就这百年间的事情。这一百年,前面是打仗和离乱,后面是革命和运动,可喜是三十年改革开放,渐渐弄得有点像样了。上海博物馆据说是九三年盖起来的,是卖了外滩那边老博物馆房产,换了钱,加上部分政府投资,盖了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还不到二十年。今天大家很雅地坐在这里,灯光弄得这么暗,全是从西方学来的。

最近我和两位从小一起画画的兄弟办了展览,题目是“林旭东、陈丹青、韩辛——四十年的故事”,就在不远的上海美术馆,在座不知有几位看过?如果赏脸,去看一眼。跑进去第一面墙,只有四幅画:两幅大的,是林旭东临摹的委拉斯开兹和库尔贝,旁边两张小的,是韩辛临摹的同样两张画。这个展览从北京巡回到江西、到上海,三次布展,我坚持要把这四张画放在第一面墙,进去就能看到。为什么呢?因为有故事。

第一,我浪得虚名,说是《西藏组画》终结了苏联影响,回归欧洲传统。对不对呢?在当时的语境下,有点道理。但大家不知道,我寻找所谓欧洲影响,不是在1980年画《西藏组画》时,而是始于1971年我们三个小兄弟的相识。林旭东的老师,是颜文樑,颜文樑是留法学生。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吴作人,他们的出发和回来,都在上海。我们很幸运,小时候能够和留欧前辈同在一个城市,在“文革”中有交接。

把这几幅临摹放在入口处,不只说明我们没上过学院,靠临摹学画,那是次要的讯息,真正的意思,是三个小子跟七十年代的关系其实是跟上海的关系,是“文革”上海和民国上海的关系,而民国上海和欧洲的关系,隐在这几件临摹中——颜文樑老先生有位学生胡一鸣,手上有欧洲原版画片。五十年代末,大跃进弄得国家穷了,全国好几家艺专音专戏专,“关、停、并、转”,撤销了,国家允许艺术家散伙单干。所以“文革”前夕,上海保留着特殊职业,就是私人开画室,收学生。法租界弄堂的好房子里,有开画室的个体画家。最著名是哈定,出过入门书,我们小时候都看过,每学期学费六块钱,以当时的物价,是贵的。我父母划为“右派”后,工资大减,家人平均月生活费七块钱,休想学画,但有些家庭付得起。

不久,“文革”来了,所有私人画室关闭,哈定被批斗,人人难以维持生计。初期风暴过去后,六八、六九年,私人画家开始变卖财产:颜料、画笔、画片。林旭东,十七八岁年纪,在胡一鸣收藏的画片里看到库尔贝的《石工》,买下来。多少钱呢?十块钱,非常非常贵——我们当知青头一年,国家每个月给十块钱生活费,等于一个月的饭票——买了这张纸,临摹,学油画。我最早看见库尔贝的画片,就在旭东家桌面上,时间是1971年。

为了办展览,我们搜索小时候的画。我说旭东,你这两张临摹一定要展,他无所谓,起初拿了一张,北京开幕时,当天请韩辛的妹妹又把另一张带来,挂在那里。诸位有兴趣请看看。

浩劫十年,一切出版、一切资料,全没了。但是靠这张画片,欧洲的文脉跟上海的关系,民国上海和“文革”的关系,在三个小家伙这里传下来,日后影响我向往欧洲传统,是从那时开始的,并不是画《西藏组画》才一时兴起。文脉流传,很有意思的。没有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它还是断不了,会传下来,会影响我们。

当时小孩子不知道这些,只是临摹,现在我们仨老了,才明白过来。

到这里,可以讲到第二个话题了。我们从小被教育:艺术不能脱离生活。你的作品给批判,最凶一句话,就是你脱离生活。夸你画得好,也是这句话:“好哇!有生活!”这已是整个文艺界的行话——这件作品好,“有生活!”

这是一句有问题的话。“艺术不能脱离生活”?今天我试着给出另一个命题,很简单,“艺术不能脱离艺术”。

为什么呢?因为从1949年到1979年左右,最核心的问题,也是我们的艺术的癌症,就是,有目的、有计划,让所有艺术、艺术家,包括人民,脱离艺术,脱离之后,艺术变成宣传。1979年到1989年,这个紧箍咒去掉了,稍微好了点。但是新的时髦,新的行话,又来了。因为国门一打开,大家自卑,完全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一看,急死了。所有文艺家发现,世界艺术怎么变成这样子!我当时在画写实,往外一看,哪还有绘画呀,装置、行为、身体、文字、影像,什么都起来了。

于是有美术界的“八五运动”,非常着急的运动,又自卑,又亢奋,赶紧追上趟。脱离生活?脱离什么生活?根本没什么“生活”好脱离的,我们只是活在非常落后的生活、落后的讯息中。

过了1989年,差不多到今天,我们的艺术弄着弄着,还是比较脱离艺术——它大致脱离了政治宣传,但又到处乱跑:我们有了自己的当代艺术,也有自己的明星,艺术快速进入利益的阶段,利益,实际上,就是归结为权力,这不用多说,大家在中国混,都知道的。现在艺术家在圈里混,一定得跟权力有关系,不然比“文革”时还要难混。当年小知青什么都不是,会画两笔画,就给借到单位里画画,有条活路,有饭吃。现在不行。我们仨的性格要是活在今天,不买账,那是死路一条。考试就是权力,哪里是考你艺术,是要你服帖:这个洞你要爬吗?好,就这尺寸,你好好爬。

直到现在,艺术仍然脱离艺术,没有回到艺术应该是的状况。但是我要说的还不是那些原因。我要讲的是,你的讯息和眼界,不能脱离艺术,你脱离了,你再有生活也白搭——你关进监狱,监狱里也有生活,画得好,就是艺术。梵高不知道进没进过监狱,他画过一群囚犯在放风,排队转圈,画得好极了。但这不是他的生活,他没关过监狱。还有电影。现在的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还在拍贵族生活,导演和演员没当过一天贵族,可是他能拍。

我不知道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子,强调艺术不能脱离生活。中国的艺术,也可能是全世界艺术中最缺乏生活的。六十年来的生活,你到艺术里找,很有限,都给扭曲了,不真实,不感动人。

原因是什么呢?先在讯息和眼界的层面,让你脱离艺术,同时呢,又让你还继续弄艺术。不能小看眼界和讯息。四九年头一件事,封锁讯息、控制眼界。怎么封锁呢?就是所有的西方电影、小说、绘画、音乐,不让进来。1949年4月上海刚占领,我爸爸说,大光明、国泰电影院还在照旧放好莱坞电影,有那么一年时间,上海跟美国的文艺关系还没消失,1950年后,抗美援朝,好莱坞电影消失了,不可以放了。这一停多少年呢?停到七八年七九年,中国人才又看到美国电影。

所以第一件事情,封锁信息。此外,中国古典艺术也半封锁,或者全封锁。我不记得小时候进过上海博物馆,“文化大革命”更不用说了,全部关闭。市面上哪有唐宋元明清的画册,休想。今天精装本画册到处都是,像砖头一样,那时根本没有。

两头一封锁:老祖宗的艺术,西方的艺术,人就那么一丁点被规定的眼界,什么后果呢?会变得越来越土,还自己不知道!

我有时被叫去给他们的画提提意见,最不好意思说的就是这句话:蛮有才能,画得很认真,也还有点意思,可是呢,“土”。包括学当代艺术的,蛮好,可是说不出来的土。我刚出国时,头一个发现,就是自己很土。你跟世界几十年隔绝,等你拿到讯息,你的人格、趣味、感觉,早已被塑造了,被区域性的、封闭的文化,塑造了。然后你穿西装,吃西餐,改说新辞令,还是一副土相。我说你能不能画得别这么土?我宁可去看无产阶级艺术,什么八路军啊、老贫农,那个土,土得有味道,你现在画的是个洋风格、洋概念,据说是很当代的艺术,怎么那么土?

我不敢点名啦。总之,讯息封锁是要付代价的。这个代价,今天还在付,很微妙地在付。然后就是控制眼界,控制久了,再开眼界,有用么?有的,但也很扭曲。我和韩辛将近三十岁出国,之前有自己的一套,忽然看到原作,开了眼,返回去看民国画家,有种气质,我们比不过,为什么?因为民国画家出国前在一个相对不土的环境里,眼界讯息相对畅通。清末开始的西化,蛮扎实的,洋人办的教堂、学堂、交响乐队,包括洋人的画展,直接在上海办,徐悲鸿那代人出去时,虽然中国还很落后,但你看看徐悲鸿拍的照片,头发样式,着装派头,打个大领结,都是对的。今天出去留学的人,拍张照片,土啊,清华北大跑去哈佛耶鲁混,一百米外就认得出是个大陆留学生。走近了一问,不得了,什么原子能研究啊、生物学博士啊,可是一百米外,土得要死。你看民国随便哪个混蛋晃出去,回来也没啥成就,照片拍出来,派头对的。

所以眼界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好,封锁讯息,限制眼界,把你弄到土为止,第二步,就来教训你什么是“生活”。简单说,就是工农兵,就是革命,那才叫做生活。久而久之是什么后果呢?就是你对生活失去感觉——你在家过日子,不叫生活,你跟女朋友逛公园,不叫生活,你看着窗外的树,不叫生活。他们指定的花样,那才叫“生活”。大家别以为我在说“文革”的事情,今天还是这样。为什么中国电影、中国连续剧有问题?没长眼睛,没感觉啊。他在拍的事物、气氛、质感,他没看见,可是他在拍。拍出来,没有说服力。

可是还在强调“生活”,春节联欢会的段子有生活吗,硬想出来的,随便哪个人马路上吵架,都更生动。他不认为这是生活,久而久之,就是致命的教条,偶尔教条少了点,作者就瞎掰、乱来,对自己的性命,活生生的日子,最熟悉的一切,视而不见。等到可以表达了,不会表达,找不到语言,找不到最准确最有意思的方式。最可怜的例子就是民国作家。沈从文的例子大家知道,他年轻时写的小说,真活泼啊,什么都能写,军阀、小兵、妓女、土匪,活灵活现。五〇年后不会写了,不知该怎么办,这样写也不对,那样写也危险,傻了。茅盾、巴金、曹禺,都苦恼。曹禺多会写啊,二十出头,《雷雨》、《北京人》,就写出来了,解放后喝闷酒,写不出来。为什么?紧箍咒。他们当了文艺大官,也要大家别脱离生活,可自己写不出来——写从前的生活,不好弄,写火热的战斗生活,又不会。好容易写出来了,通不过,可是名气大得要命。所以曹禺晚年承认,四九年后什么也没写出来。他没生活吗?他有!他的苦恼和尴尬,就是生活,你就写你写不出来,写你怎么苦闷,写你怎么憋气——可是写不出来,不敢写,直到根本想不到去写。全部傻掉。

所以“艺术不能脱离生活”,是可怕的癌细胞,这癌细胞,每人身上都有。艺术就在这样的封锁和限制中,一步一步变质——同时,艺术就在这样的封锁和限制中,一步一步挣扎。林旭东、韩辛,还有我,就是例子,在“文革”中拼命寻找讯息,拼命扩大眼界,实在没眼界,一张库尔贝的图片,一五一十照它画下来,不至于太土。

再接下来,可以讲我跟博物馆的关系了。

我回国总被问:你做什么要出去——我知道这一问有别的意思:怎么没发财呀,怎么没在国外捞个奖呀——我说,我就想看博物馆,非常简单。他们觉得我在讲假话,敷衍他们,脸上表情将信将疑。真的就是想看博物馆,非常简单,为了年轻时代看不到东西,我要报仇。

后来,八十年代中期、晚期,到九十年代,一拨一拨中国画家出来了:非常明确,找画廊,找当代艺术,找策划人,很快进入情况。像我这样的傻逼,背着封锁年代的记忆,报复性地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仨老兄弟到现在最兴奋的话题,还是博物馆,落下病了。没有哪个欧美画家快六十岁,还在一个劲儿谈博物馆,不太有的,这是他们生活里的常事,从小就看,不稀奇。

所以眼界开得太大,又有别的扭曲,就是被眼界淹没了。所以我对博物馆是又爱又恨。我现在每年还要回去两次陪伴妈妈,中间会选个日子,再去博物馆。我数不清去了多少次大都会美术馆、现代博物馆、古根海姆博物馆。一是看看有没有新的展览,二是重温博物馆的气息。三十年多来,我的生理有一部分被博物馆塑造了。连我对中国艺术的启蒙,也发生在大都会美术馆……我有个老朋友,逝世了,名叫董欣宾,狂士,谈古论今,著书立说,要把全中国几千年的事在他一本书里讲清楚。1994年左右他到美国访问,见我第一句话:“丹青,我今天泡在大都会美术馆,心里不开心,但是走到中国馆,我心里平衡了。”

他自卑。他是个好的意义上的民族主义者。他看到人家那么多收藏,会生气,可是跑到中国馆,他平衡了。

也是因为博物馆,我开始慢慢明白所谓“艺术不能脱离生活”,是个伪命题——我曾经相信这句话。当我离开西藏,离开祖国,就没有“生活”了,完蛋了,可是等到我画书籍静物时,我肯定,哪怕不出门,我的画册就是我的生活,画册上那些图像,就是我的生活。我来画这些画册,也是我的生活。我真想打电话告诉曹禺:您老别苦恼,把你的苦恼写出来,你就非常了不起,就能超越年轻时的作品了。

我回来最高兴的事,就是博物馆在中国的公共生活里恢复了。虽然中国的博物馆问题非常大,但总算好多了。我最后要讲什么呢?就是所谓国学。我手机上几乎每天收到什么清华国学班、人大国学班的招生广告,一学期多少钱,包你学了怎样怎样。可是所谓国学,包括美术和文物吗?小孩子背老庄孔孟、唐诗宋词,他未必真的懂中国,爱中国。小孩记忆力好,跟新电脑一样,不是了不起的事,就跟我们小时候随口就背毛主席语录,至今忘不了。这不说明有文化。邓小平说:“足球要从娃娃抓起”,美术,才应该该从娃娃抓起。抓什么呢?就是进美术馆、进博物馆。你要真的看进去了,你才大约看懂了中国。你看懂了中国,你才有资格说你爱国。不然你爱这个国家的什么,讲得出来吗?未必讲得出来。我就是在欧美博物馆的中国馆,一个一个橱窗、一幅幅画、一件件文物,开始热爱中国,也才慢慢明白,什么叫做华夏文明。简单一句话,真正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是博物馆。

好了,现在,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第一名,我希望,是上海博物馆。

情色与性欲

读朱新建美人图

艾瑞克·费舍尔(Eric Fischl),美国新绘画创作中最大胆的情色描绘者,曾经瞧着罗丹晚岁的女体速写大发感叹:“他怎能保持如此旺盛的性欲?!”

论情色画面的惊世骇俗——群交、乱伦、性错位、性变态——费舍尔远远超过罗丹。不错,罗丹近百年前的雕刻在他的世纪同样惊世骇俗,但二者的差异并非情色(有如欧美电影的分级制),而是文化差异:在罗丹的时代,情色主题是热烈的、诗意的、美学的,大致不出浪漫主义范畴;费舍尔的时代,则情色主题往往是冷峻的、政治的、社会学的。在“后性开放”的时代与国度,费舍尔不愧画眼独具,罗丹那批私密的女体速写提醒他:情色绘画最可贵的核心,是性欲本身。

是的。在情色创作被取消所有禁忌的时代,费舍尔意识到性欲的失落,以及因此而来的暧昧:他大步踏入罗丹不敢梦想的领域,可是不禁钦羡,并自知难以企及的,竟是前辈“旺盛的性欲”。

欧美大量情色绘画及影像作品,眼下无缘在这里出版。当费舍尔给美国中产阶级扔出他那批攻击性的情色作品,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中国刚进入后“文革”时期,性的话题以及创作禁忌,坚固如昔;日后全社会与艺术创作对性问题的宽容、开放及非正式的局部解禁,则尚未开始。这时,金陵城下的朱新建以他放诞无忌的天性,画出了第一批以江南女子为主角,姑且可以称之为“情色”作品的水墨画。

既不是罗丹式的女体写生(八十年代在中国学院恢复的人体写生毫无“性趣”),更不是费舍尔的情色画面(他的画不断出现男女交媾的姿态),朱新建的画中其实没有“性”,至多只能被看作性的幻想、随笔、涂鸦,公布着作者的意淫——在他画中的女子都是臆想的、杜撰的、同一的:丰乳从胸罩的花边呼之欲出,亵衣故意褪到腿根,露出臀沟,这位被作者指定扮演“闺房独守”的小姑子似在沐浴或性事的前后,抑或正在乘凉而“思春”。她是谁?若论日常真实,朱新建眷顾多年的“水墨春妇”甚至不如她身边的窗栏椅凳更可信,然而正是这位风骚得不成体统的“她”,替男性作者勇敢宣告了“性欲”在绘画中的权利。就我对八十年代的记忆,是朱新建率先在绘画创作中为“性欲”正名。当年,随便哪位中国男人若是见到这些画,一定在瞬间即被点穿了心中的淫念。

率性、闲情、颓废、墨戏、小品、新文人画……如今我们有许多现成的形容词描述这批作品。但我关心的是它的历史语境,以及,被费舍尔一语道破的“性欲”——当九十年代的后生远比朱新建更大胆更放肆更活泼地描绘性主题,回看新建的作品,我想起费舍尔对罗丹的带有嫉妒之心的敬意。我猜,费舍尔所艳羡者并非“性欲”本身,而是“禁欲时代”初开之后的文化语境,这语境的珍贵,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远甚于十九世纪的欧洲,更别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掀起性解放运动的美国。在裸体艺术源远流长的欧洲与宋明理学治下的中华帝国之间,在美国嬉皮士运动与中国的政治运动之间,性欲,及表达性欲的勇气——或灾难——其命运的共相与殊相,不言自明。

不同期的艺术是可以被超越的,性欲难以超越,尤当性欲的表达遭遇时代赋予的语境。仅就性欲的层面,新建的作品同时超越了古人的春宫画。他的画从未出现男女行房,他使我们承认:在臆想中被窥看的小姑子更其性感,而巷陌妇人身着亵衣——甚至牛仔裤——在当代市井的家居环境中发呆,要比赤条条的肉体更其楚楚动人,并足够引发日常的淫念,仿佛她就在楼下或隔壁——最后,笔墨宣纸也是“性欲”的对象,新建下笔如同面对肉体,淫心跃动,近于狎:他的“新文人画”存心背弃文人画所有元素与规矩,犹如将文言彻底白话、口语化、方言化,当我们目击画中那无辜的骚女子,真像是听一句苏北苏南的淫语,露骨而亲昵。

女子与宣纸,何者更淫荡?这道题,于画家恐怕两难。另一位自称“采花大盗”的旅美情色绘画老前辈丁雄泉,爱煞画画,爱煞女人,女人是花,画也是花。我与他识面交谈,实在是极良善的人,不过他的语境自与新建大不同:他在自由世界花丛中,新建成长在人性人欲横遭封锁的闾巷间,而野草春风在闾巷。

当年福楼拜过堂受审,为《包法利夫人》的诲淫情节坦然自辩:“不要去查证那位夫人,她就是我。”在与百年前罗丹福楼拜略相近似的文化语境中,今天,我们不必揣度谁是新建画中难以自弃的风流女子,“她”根本不存在——纠缠于自己的欲念,新建一再一再描绘她,他知道“她”在哪里,“她”是谁。

2005年12月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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