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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0 08:3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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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扬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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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罗曼史

理想主义罗曼史试读:

理想主义罗曼史王扬灵·著版权信息

理想主义罗曼史

王扬灵·著

非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反编译、翻印、仿制或节录本书文字或图表。文前辅文

我偏爱做梦的荒谬,较胜于不做梦的荒谬。一 她们重逢

窗边立着那个脸上有伤的女孩。发现有人看,她反倒把脸一昂。

这时展馆外北国正金秋,省书画协会副会长钟子璜被人簇拥着走进旋转玻璃门,像一群华贵的鱼游入水晶缸。远雪收回眼光迎上去,钟子璜就给人介绍:帮我整理作品的小朋友。

钟老是成功的书画家,他身边的人也都成功。听了介绍,“成功的人”敷衍地点点头,甚至头也不点,就把远雪放在眼外。也有过男人盯她两眼,跟她套话,第二次见面就找机会送她回家,在路上动手动脚甚至直接提出要求。远雪刚大学毕业,又薄又细又长,说不上漂亮,但被人赞“把书读到了脸上”。

这次却是个女处长,眼光上下一扫,眼皮顺势把她的脚轻轻一夹。

女处长高抬目光走过,留下远雪不自在。为参加这个举办在唐代宫苑遗址公园收费区的高规格画展,她特地穿了这件小黑裙。小黑裙总是不失礼的,虽然有点冷。可问题出在鞋,太旧了,鞋帮磨出毛脏。被女处长一瞟,她感觉自己的穷顿时浑身地破了绽。

远雪嘴角向下抿抿,拿出运动衫校服。

成功的人群向前游去,远雪披上运动衫慢慢落后,目光又落回那个女孩身上。

女孩正仰脸看一幅兰花。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王欣淳?”

远雪一下子认出,女处长却替她叫了出来。

女孩回过头,对女处长一笑,爽朗地喊声顾阿姨。

看到她左脸大块青紫,女处长满面惊诧:“呦,这脸怎么了?”

王欣淳昂首:“家暴。”

女处长一个愣怔,决定没听清,“以后小心点……”嘴里含混着随众走了。

王欣淳一笑,有些坏又有些得意。这一笑就分明还是十三岁的那个笑,当她干了什么自以为的坏事时。远雪不由弯起嘴角。这时王欣淳便看到远雪,当然也认出来,脸上的笑容消失。

人群远去,兰花下留下两个女孩。彼此都想起十年前。

现在王欣淳穿着件又贵又厚又硬的白色连衣裙,因为实在年轻所以不显老气,胸前线条高抛陡落。远雪闷了一会,不知怎么低笑说:“果然可观啊。”

王欣淳本在尴尬,一听忍不住也笑了:“你还是老样子啊。”

当年王欣淳是班上第一个穿文胸的女生,远雪好奇地从后扯过她的带子,并问她感觉好不好。“好什么?”十三岁的王欣淳苦恼地说,“体育课颠来颠去都不敢跑快!”有次走路上被民工盯着胸看,还气哭了。远雪又拍又摸她后背的带子以示安慰。

远雪那时只需穿小背心,到现在仍是,十分挺拔玲珑。

兰花下的气氛因胸一下熟稔起来。王欣淳就提议:“走,喝点东西吧!”

两人到展馆隔壁的茶秀坐下,远雪看着价单略一犹疑,王欣淳已叫服务员:“渴死了。”

冷翠上来,王欣淳咕咚咕咚喝掉大半,布满细密水珠的玻璃杯留下她椭圆的手指印。金秋阳光里,她没伤的那半边脸白里透粉,还有一层小绒毛。“你的脸……” 远雪不禁说。

王欣淳皱眉笑:“说出来糟心。不过,是好事!不用担心。”

王欣淳从来不用人担心。初二挨个暗恋校篮球队队员,里面所有高三学长都是她心中的成熟男神。待他们高考完离校,王欣淳一次性失了好几场恋,把写着他们名字的日记本提到操场东北角去烧,边烧边苦情地挤泪,弄得远雪当场笑出来。王欣淳黑手抹着脸,也就笑了。

在那之前某次典礼上,区长在台上讲话,王欣淳在底下埋头吃辣条。她鬼鬼祟祟左右一溜,正对上远雪的眼睛(她瞳仁的反光碎碎而极亮,好像浑身里面积蓄着不知什么力量,被皮肤抑制住了,抑制得紧绷绷,从眼睛点点迸出来)。

王欣淳一愣,随即粉红着脸笑嘻嘻交代:“没事,那是我爸。”

远雪也一愣。忽然觉得这女孩真好,一点都不张扬不骄傲。虽然听说爱早恋到内心从没空窗期,人称花痴,那也是性格热情的表现。她自己就没有。远雪抬手摸摸胸口,感觉里外一样贫瘠。

因为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养父母家长大,亲姨妈姨夫平均三年来看一次。她作为初中生的内心,当然比王欣淳复杂懂事得多。

远雪不禁朝王欣淳那边靠了靠。也许她其实并没有靠,只不过心里微动。但王欣淳手里拿着油汪汪半只辣条,嘴角还挂着一点红黄的辣椒籽,却恰好抓住了那点动。四目相对,事情就这样定了,互相就已经亲切了,可以交换任何秘密。

那时候黄昏的阴影深蓝,玫红晚霞退得很缓,很慢,黄昏特长,最适合说和听。两颗黑发的头颅挨在一起,顶上伸出一根闪闪发亮的旗杆。

在旗杆下交换秘密,地方是王欣淳选的,方便看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她的秘密也全是关于男生;远雪的秘密则才是真的秘密,关于孤儿的身世。

王欣淳听得激动,但不便露出笑容,只好使劲锁着眉。多稀罕哪,这哪是无聊生活里的事,根本是传奇!

故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甚至几千年前,一支匈奴部落里有一位公主,姓妫,念龟,不是伪,生了个女儿。女儿又生女儿,女儿又生女儿,一直生到新中国,把“妫”姓改成“远”姓,便是远雪的亲妈——远晴翠。

远晴翠是个护士。护士常常和医生结婚,在血淋淋的手术台上互相爱慕,就爱慕出了远雪。

远雪之所以叫远雪,正因为生她那天下着雪。远雪的医生亲爸正在某村卫生院下乡,听到消息连忙坐马车冒雪赶回。“马车?”王欣淳满脑子画面。“那时候么,”远雪忧郁地说。雪像鹅毛一样下着,亲爸和马车落下悬崖。在那一瞬间,亲妈在血淋淋的手术台上生下了她。远晴翠作为公主后裔,自然高贵而娇弱,身怀“先天性心脏病”这种韩剧病,一听说爱人已死,登时发病去世,留下个远雪,只有小老鼠大。“那你怎么不跟你爸爸姓?”

远雪更忧郁了:“我爸爸的家族觉得是我妈害死了我爸,不肯认我。”“唉。”王欣淳扼腕叹息,“你可以写个故事,就写你亲爸妈的爱情悲剧。你看你名字多好,直接就像个笔名。我还得另外想笔名。”“我不写爱情故事。”远雪高冷地说,“我要写《理想国》读后感。”“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写?”王欣淳讨好地问。

远雪点点头允许:“你写吧。”

最后王欣淳写了一篇安妮宝贝体的琼瑶爱情故事,远雪写了《苏格拉底的回声》,一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最后都石沉大海。

得奖梦破灭,两人继续胡混。一切课堂都梦游,一切学习都仅发生在考试前。背政治,考完就忘干净;在“How do you do”下写“好毒又毒”画阴险脸;语文课本发下来,头抵头读完有文学色彩的那几个单元就算学完。等耿老头(语文老师)用音乐分隔符把一段课文割裂解剖好,她俩的小纸条已传到第十回合。

升高中考试那天,远雪病了,没能考上她们说好的那所高中。分离后,虽然相距不远,但她们互相写信。写那种细琐敏感,情意绵绵的信,关于天气啦,心情啦,同桌啦,云啦,花啦。后来信便少了。一次远雪到王欣淳校门口等,看见王欣淳笑得葵花一样挽着个女孩。那女孩不但非常漂亮,而且一看就很聪明,校花级的。远雪知道自己是被替代了,后来信就很少写,终于不写了。

乍看起来,好像远雪只有王欣淳一个朋友所以舍不得。其实恰恰相反,远雪的朋友从来都是很多的。她天生聪慧又经历复杂,少女间的争斗烦恼不过小菜一碟(对自己的身世,她深深失意,但绝不自卑)。而喜欢她的男孩子也不少。那个年纪就算早恋,男生女生之间也很隔膜,但很多男孩会给她说真实想法。

因为远雪,一个孤儿,反而有种,怎么说,类似“高贵”的感觉。假如能从她五六岁看起就会发现——从小,这孩子就自矜自恋,就能得到其他孩子的关注。

反而王欣淳一段时间只有一个朋友,而她的那一个朋友,往往早熟又优秀。也许正因为早熟又优秀,什么人都可以接受,所以才跟她做朋友吧。那一般人为什么不跟王欣淳做朋友?嗯,她那一副什么烦恼都没有、说什么事都不懂的样子就够让人讨厌了;再加上那颗硕大无朋的粉红恋爱心,更让人恶心。

但这么多年过去,远雪始终没有忘掉她。和王欣淳在一起的日子,是云上的日子。蓬松的,甜蜜的,真少女的。不像王欣淳这种得到太多爱和关注的独生女,朋友不过是朋友,旧去新来。“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秋光下,远雪假装无视王欣淳的伤脸。“没事!”王欣淳大咧咧的,又低声咕哝,“马上就全结束了。”不等远雪说话,她又昂脸笑嘻嘻问:“你不给我号码,我怎么打给你?”

远雪忙掏出手机给她拨过去,同时发了自己的详细住址。

那是师大旁一处中档小区。“钟会长的,很便宜租给我。”远雪说。

王欣淳点点头:“你在这儿工作?”“不是,”远雪微微一笑,“我给钟老师整理作品、书稿,也写书画评论。”远雪在大学学得哲学,选修各种艺术欣赏、艺术理论。养父母在她高中时终于生了自己的小孩,还是儿子,她的大学学费就由姨妈出。随着养父母和姨妈的脸色同时越来越隐晦,渐渐两边她都不太去。寒暑假就在外晃荡,像城市里的吉普赛人。晚上在学校宿舍、女朋友女同学家之间流转,白天出门挣生活费。

毕业即失业,她对朝九晚五式的公司工作本来就抗拒,更没想过考公务员事业单位之类,好像本来就是漂着的一个人,也就习惯地漂下去。

即使一肚子大事,王欣淳也看出远雪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气。

那就是到处晃荡的不安定生活带来的,是整个城市的噪音、工地灰尘、汽车尾气沾染的(它们专找没有根的人沾染)。它们使远雪的眼睛早早开始憔悴,这种憔悴还体现在她干燥的手指上,运动衫起球的袖口、漆皮双肩包蜕皮的边角上。越奔波,憔悴得越快。

这些王欣淳当然不懂。她想问问远雪大学在哪里上的,现在过得怎么样,但即将要办的那件大事占据了她的心,把问题阻断了。“你呢?”远雪问。“什么?”王欣淳回神。“在哪里工作。”远雪想王欣淳应该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

不料王欣淳答:“家里蹲。”说完她看看腕表站起来:“我要回家了,有事儿。”“路上小心。”

远雪目送王欣淳气势汹汹踏得仿古木桥吱吱响地离去,想她什么事这样亢奋?这样的王欣淳远雪依然熟悉。还是这样,说风就是雨,带着一股天真混不吝的二劲(一般她这种状态去做的事都虎头蛇尾)。王欣淳白连衣裙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金黄的树丛后。

远雪回展馆陪钟子璜见了几拨客人,晚饭就和其中一拨在公园内的“御宴宫”吃。席上人不多,五六个,但气势饱满,每个人发言都像包间的灯光一样充足宏亮。国家大政方针、民族文化流向、当前艺术学术空间等大词汇与觥筹齐飞。钟子璜低声嘱咐远雪做记录,过后出个新闻稿。远雪只好拿出小本记,那些人谈论得更热烈了。

搭公交回到住处已经快十点,楼下路灯的黄光里站着个手插裤兜的年轻男人。英俊好看的人仅只一个剪影都英俊好看。远雪快步上前,那人回过头,果然是胡梵。

她不由嘴角上牵,步子却慢下来,手在运动衫兜里把衣角抻得长长,走到他下巴底下停住脚。“又闹到现在,电话也不接。”胡梵搂过她肩膀上楼。

电梯里,胡梵直视前方不再说话。远雪想起前天的事,也不吭声。

她住城南,和钟老师近,胡梵住城北,和他工作的设计公司近。胡梵要她搬到城北同住,能够天天见面,又节约一份房租,反正她的工作不定时。远雪不肯,为此两人前天刚吵了架。

胡梵冲过澡在铺着毛毡的桌案前写书法。这案是钟老师原先的工作室退下来的,纯正仿明式家具,简雅大气,显得房子委屈了它。远雪看着灯下的胡梵,湿漉漉黑得发青的短发和同样黑的发青的眉,好像也被委屈着,不禁说话软了些:“今天工作还那么忙?”

胡梵蘸墨疾书,仍不理她。远雪轻轻走近看,想他的书法确实又进步了,钟老师不虚夸人。这都归功于他的勤奋。

深夜两人躺上床,远雪便说遇见王欣淳,又说到她脸上的伤。

昏暗里胡梵冷笑一声:“这种女人能有什么事!靠她爸不就行了。”

胡梵先她一年毕业,就愤世嫉俗了一年。大学时的高傲自许当然早成了笑话。远雪没说话。这房子一墙之隔外是师大的花园,她听见几声秋虫的纤吟。

胡梵忽然有些烦躁地抱住她。

性一直让远雪觉得疑惑。和胡梵第一次的时候,她就开始疑惑了。

远雪大二时内陆房价刚起步,校园里同学之间贫富差距还不太大。官二代富二代就那么几个,宿舍女生夜谈主要还是谈谁帅。那就美术学院的胡梵帅。

一天胡梵拿作品给客座教授钟子璜看。这时书法欣赏课快开始,一群女生鱼贯而入,胡梵一眼就把远雪筛了出来。她不是胡梵欣赏的类型,不够女性化,不够白,又没胸。但那张小脸有种倔强的书卷气,眼神不躲不闪,碎光熠熠,整体给人感觉清高不群。一群女生里,就她不像混学分的。

胡梵猜测远雪一定出身教师或医生家庭(猜得倒也没错),却不知那份清高是天生心气高和黑格尔、克尔凯郭尔、博尔赫斯、姜夔、冯延巳、《二十四诗品》之类赋予的。

他们互相注意,彼此都立刻感觉到了。也真奇怪,校园忽然变得很小,这里那里,几乎天天碰着。

胡梵,与其说热爱艺术,不如说被艺术俘虏了。钟老师说他将来可以靠书法艺术生活,胡梵就真的相信。想相信的事情总是过于容易相信。其实钟子璜这样久处象牙塔的人,对社会的了解早已很有限。

远雪听了则张张嘴没说话,就微微一笑。“无所谓,”胡梵说,“大不了做设计师养活自己。”结果真的只能做设计师。

钟老对这两个孩子的喜爱倒发自真诚。一个颇有美术天分,一个写出的文字就像“极深的山涧中的鸟鸣”。他几乎有种当月老的愉快感。开讲座,走出去弟子一左一右,金童玉女似的。

那是远雪胡梵在象牙塔尖中的日子。生活几乎全被艺术占据着,远雪记得那种明洁和纯粹。

等恋爱深入,胡梵了解远雪的身世,又知道她姨妈是著名戏曲演员、姨夫开着高档连锁海鲜自助餐店身价数千万后,不禁骂:“为富不仁!”又为远雪的气质找到一些出处。“现在我已不再是一个人。我们在一起。”这话远雪并没说出来,但胡梵读出来了,在她倒映着宿舍楼的灯所以越发碎光熠熠的瞳仁里。

他们相识时胡梵刚甩了个一年八十一节,节节要礼物的漂亮学妹,远雪的特别,一下就引起他的兴趣。但他本来也不过随便对她好好,随便接接吻,顺便在她带有各种高级艺术理论词汇的赞赏里膨胀膨胀。性,他当然早想过的。但随着交往深入,他真的恋爱了,反而有些患得患失,不敢妄为。是那双瞳仁,一瞬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已,神使鬼差就把她带到秘密根据地——和朋友同租的民房画室里。

远雪一直记得那间画室的气味。墨味,宣纸味,颜料味,画布味,淡淡的霉味,还有一点厕所味。后来她去洗手间,发现马桶很脏。她给刷干净了(最后整间画室都被纳入她手,谁找东西都得问她)。刷完马桶回到画室,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雨,城中村的红光绿线因为雨变得诗意朦胧。

微明的散射光里,屋内一切奇异的清楚,一切都乱糟糟。她感到自己像挖井,在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终于挖到了——爱,她也有爱,就像王欣淳一样有。一样情热。

对那个早春雨夜,胡梵也记忆深刻。当时他已经有过经验,出于对处女的怜惜,他很温柔。远雪带有书卷气的单薄,确实也给他一种冷而纯洁的感觉。过后他潜意识里希望看到远雪哭,以显示她重视贞操,就像他的初恋女友那样。但远雪没有,她躺在那里睁了一会眼睛,就踏踏实实睡着了。胡梵有点失望。

窗外又是几声冰凉的虫吟,从师大校园传来的。远雪洗澡回来,顺手给胡梵盖好被子,却被他呼得一掀。“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远雪的声音有些冷。

她这人平常最能忍耐容让,几乎从不发火,也从不大笑,总是很平静。但她一旦生气,就非常难哄。胡梵蔫了说:“我辞职了。”“不是刚新找的工作吗?工资还可以。”远雪惊异。“老板是傻逼。”胡梵一言蔽之。

远雪安静躺下。想至少租房的事是解决了,不用再吵架。

胡梵很快睡着。远雪拿出手机给王欣淳发个短信:“回家了吧?”

王欣淳确实已回家,但刚又从家里出来了。把门在背后疯狂摔上,她死命乱按电梯。

王欣淳的妈,市儿童医院眼科元主任把门打开:“你还不给我回来!?”

电梯轰得关上。

王欣淳直奔地库,开出自己的白色现代SUV,看见倒后镜里元主任一身睡衣披头散发靸着拖鞋追上来。她又给了一脚油。

就在五个小时前,王欣淳完全没想到会这样。回到家,她抱着必胜的心态把头发高高扎起,正大光明地露出伤脸等。

果不其然,片刻后元主任左手一大兜西红柿黄瓜鸡蛋里脊肉、右手一捆芹菜大葱并挎皮包,又匀出几根手指掏出钥匙进了门。她本人是风风火火和机智镇定的统一体,这天下午一直在忙省上一个厅级领导的孙子。“妈!”王欣淳昂昂脸。

元主任愣了一瞬,换拖鞋走过来:“你怎么又回来了?——脸怎么了?!”“徐立栋打的!”王欣淳大声控诉,气沉丹田:“我要离婚!”

元主任倒吸口气,稳一稳。“什么时候受的伤?昨下午不还好好的?”说话间洗手间门开门合,一只热毛巾已敷在王欣淳脸上:“到底怎么回事?上个月才办的婚礼,就你们年轻人说的‘蜜月’还没过完,就闹成这样?”元主任嗓音有些劈叉,心渐渐突突乱跳。“我跟他本来就不合适,现在还家暴!反正我要离婚!”王欣淳自从下定决心后就浑身是劲。

现在年轻人离婚的也多,但落到自己女儿头上,还是刚结婚一个月就离,事事没落过人后的元主任感到天已经塌了四分之一。她只会追问:“到底咋回事?”

王欣淳只会指着自己的脸:“他把我打了。我要离婚。”

元主任站起来到卧室换家居服。

换好出来,元主任犹豫迟疑带了一丝颤抖低声问:“……他是不是嫌你不是处女?”“妈!!!”王欣淳大喊一声。她现在倒还是处女呢,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就长了,似乎容易混淆矛盾,她就憋住了。“不管怎么说,哪有刚结婚一个月就离婚的,啊?”元主任拼命压低声音,好像门外有人偷听似的,嗓子又劈叉了。她问了自己两遍,忽然又睁大眼问王欣淳:“你把人家小徐怎么了?他为什么和你动手?”

这一刻,王欣淳遇见了今晚第一个“想不到”。想不到挨打回家,亲妈倒问她错在哪。“我把他怎么了他也不能动手吧。”愣半天后,王欣淳说。

元主任沉默一会说:“我给你爸打电话,叫他马上回家。让他拿主意……男的到底镇定。”

这让王欣淳碰着第二个“想不到”。因为二十三年来她第一次听见元主任说自己没主意,而且还要靠“镇定的男的”拿主意。家里的主意不一向被她拿完了吗?

元主任还继续自语:“我当时就说你还小,刚毕业,还屁都不懂。你爸偏急着让你结婚。”说着满脸灰败。“我怎么屁都不懂?”王欣淳气得问。

这时门响,王局长自己回来了,还有司机小陈。小陈把一箱东西放在客厅,元主任马上站起来笑脸相送,小陈就点头虫一样走了。

王局长,即十年前的王区长,因为他自己说的“不会求人”,十年才升到市文化局局长。作为国家晚婚晚育的响应者,他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仕途到顶。

王局长听了元主任的解说和王欣淳的控诉,穿着皮鞋在客厅踩了一圈,又踩一圈。元主任张张嘴没发飙,而是轻轻说:“要不,我上徐家问问?”“你不要去。”王局长严肃地启口,“这个情况,你去就像兴师问罪。”

王局长到王欣淳对面坐下。他下午刚开过会,语气一时变不过来,仍像讲话:“如果这事发生在一个月前,婚没结,那二话不说,婚事就算了。但现在情况不同,你已经结婚。我现在就讲三点。”

从小只要王局长说“讲三点”,王欣淳头就发蒙,只得听着:“第一,你们俩是自由恋爱结婚,不是包办婚姻。”“我和他算自由恋爱?我……”王欣淳急忙分辨。“你听我说完。”王局长大手一挥,“小徐的脾性你应该清楚,我也比较清楚。他是一时昏头,还是变态家暴狂,你应该有所判断。“第二,你们的婚姻可以说门当户对。当然,你公公没有我级别高,只是个科级。但那是因为国税系统垂管,职数低,实际上老徐管得人也不少。所以不存在谁高攀谁低就。我这人也谦虚,不会看不起谁。综上,有感情基础、有社会基础,你们的婚姻没有理由出问题。”

期间王欣淳几次张嘴又闭上,这回终于说出来:“但现在已经出问题了。”说完扬扬脸。

王局长眼袋一跳,沉声道:“那你就说说小徐到底如何、因何打你的。”

王欣淳一紧张就说了实话:“我看他像要打我,我就躲,脚后面有个盆,一跤磕在浴缸沿子上……”

一语未了,王局长元主任的神情都是一松。

王欣淳急忙挥舞双手申辩:“不是‘像’,是‘是’,他当时真的要打我!”“你行了!”元主任说,“我还不知道你!”放下半颗心。“我料小徐也没有这个胆!他把我放在哪里?”王局长也放下心。

王欣淳急得大叫:“你们不能因为不希望我离婚,就枉顾事实!他真的要打我!”

二老互相看看,都没说话。因为不希望女儿离婚,也不希望女儿挨打。那最好就算小徐没有打。

王欣淳见状气得声音又高了八度,头脑都有些乱:“我告诉你们,我就要离婚!那小徐连水都不会烧,问我冒多少泡算开!套被罩都找不到四个角——”“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王局长强势打断,“小徐不会烧水,你就会煮饭?你作为女人,作为妻子,做到了什么?你给他做饭、洗衣、关爱照顾了吗?再说,”

王局长气势低下去:“你现在离婚怎么办?这社会毕竟还是男权社会,以男性为主导。男人离婚不怕,女人离婚再找有多难?”

王欣淳就此遭遇第三个想不到。“爸,你从小告诉我邓颖超说女人要‘五自’:自尊、自爱、自重、自立、自强。现在你又说我们是男权社会,让我伺候老公?”王欣淳委屈。“那你自立自强了没有?!”王局长陡然大吼一声,像被戳到肺:“应届毕业生招公务员你为什么没考上?!”

这就说到另一件事去。王欣淳吓得一缩,心虚不敢则声。

换元主任挨近她:“淳淳,你不能太任性、太强势了。女孩儿还是要温柔懂事。你看你爸的副手顾局,在外面多厉害,回家还不是给婆婆孩子做饭?我就是太惯着你,这是我的错。”

王欣淳惊诧看亲妈,一向自信、雷厉风行的元主任忽然变成个讲婆婆经的居委会大妈。她又一次想不到,不敢置信。“一个女人是一个家的灵魂。”元主任继续温柔地说,好像在传教:“男人都是孩子,女人要更早、更快成熟。”

王欣淳打个激灵:“不是,妈,为什么呢?”她摇摇头,把男男女女的枝枝叉叉先扫出去,“主要我和小徐在一起从来就别扭,我从来都不爱他啊。”

这句话说完,王欣淳被自己醍醐灌顶。婚姻还是需要爱情的,谁说不需要啊?事实证明没有爱情不行啊!“你谁不爱!”王局长又大吼,声震天花板,吓得王欣淳又一激灵。

元主任忙给丈夫使眼色:“楼上住着人呢。”

王局长顺顺气:“从小满脑子爱不爱,我都不想和你说话!生活是什么?是现实!不是《红楼梦》,一个阆苑仙葩一个美玉无瑕——其实都是寄生虫!婚姻是什么?还是现实!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婚姻目的在联合,政治联合经济联合,好在相对高的平台上生活!”

王局长虽上到经典名著下到通俗俚语都使将出来,无奈王欣淳油盐不进:“我就要离婚。因为我不爱他。”“你早干嘛去了?!”

王局长这一声,终于让隔壁的阳台窗子哗得拉开了。元主任立刻透视墙壁,看见邻居刘淑琴正贴着窗纱听。

不待她阻拦,王局长又骂:“你就是个猪脑子!”

王欣淳气哭:“我早干嘛去了?我结婚前一天不还说不结了吗?谁听我的?”

元主任劝劝这个劝劝那个,压下葫芦起来瓢,只得呼啸一嗓:“都给我闭嘴!”

屋里一下静了,只剩下王欣淳每隔五秒一声的抽噎。

寂静良久之后,王欣淳再次幽幽启口:“反正我要离婚。”

刚平静的水面又炸了锅。王局长起立举手,被元主任一把给推了回去,王欣淳钻空就往门外跑。元主任忙去追,听见王局长在背后骂:“狗日的,叫她走!心掏出来给吃还嫌苦。没良心的祸水……”

女儿的车绝尘而去,元主任抱着胳膊慢慢往回走。她想,有日子没听见丈夫骂人了。当年王欣淳的外公成分高,地主家的崽子,老牌大学生,文革时很吃苦。当她把下乡认识的王局长(当时还只是公社王会计)带到父亲面前,落实政策后在医科大学教书的父亲对王局长说:“你可要想好!如果再来一次文革,你的孩子也成黑五类!”

把俩人都逗笑了。

当年元主任因家庭成分不好只能上大专,但婚后她边工作边生孩边自考,两年通过医科大学文凭,马上又读研究生,一路变成元主任。王局长考上大学被分配在区组织部,没日没夜为党国效力,也变成了王局长。

但王局长到底还是农民家的孩子。王欣淳小时候的夏天,半夜王局长在灯下给领导写材料。边写,边一手伸进二道筋背心,搓出一些大泥丸种向地面。

身上不干净和嘴里不干净,都在漫长的婚姻中被元主任逐渐教化。今晚却又冒出来。

婚姻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几十年的磕磕绊绊,凑合着就过来了。结婚时,她对王局长的了解还不是只限于“有文化”和“老实”。什么情啊爱啊,都不是现实生活里的东西……王欣淳才二十三岁,哪懂得这个道理。

元主任慢慢想着,一只穿着橘色毛衣的小泰迪跑过来,后面跟着一双穿荧光粉运动鞋的脚。“这么晚出来散步呀?”是刘淑琴,整个人笑迷迷。

元主任回以微笑:“你不也是?还遛狗?地库空气可不好。”“欢欢要出来呀。”刘淑琴指狗,继续笑迷迷地上下打量元主任。

元主任笑点头走掉,感觉背后刘淑琴的目光在说:“出事儿了吧?我都知道。”

元主任和刘淑琴,互相知道得就太多。二 南国北国

当年两人是卫校的同班加舍友,有一天元主任回到宿舍,发现刘淑琴服了毒。

当时正等待分配,元主任以为刘淑琴没分到好单位想不开,连忙一通抠嗓子灌盐水就往学校附属医院送。后来刘淑琴为感救命之恩,吞吞吐吐说了实情,原来为一个男警察。

男警察迫于命悬于己的压力,很快娶了刘淑琴;学校迫于命悬于己的压力,把刘淑琴和最优秀的学生元主任分到同一家单位。

二三十年间时代大变,儿童医院职工越来越多,元主任和刘淑琴便不常见面。元主任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刘淑琴做邻居,更没想到粉红圆脸、为爱轻生的刘淑琴有朝一日会变成眼神隐晦、以窥伺人为乐的刘淑琴。

这再次说明恋爱是年轻人胡闹的东西。有什么用?元主任想。刘淑琴现在连副高还没评上,儿子还是个艺术生。

如果只是她单方面窥破刘淑琴年轻时的糊涂事,还不要紧。因为元主任从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嘈嘈切切讲八卦,就像她从不吃零食一样。她本可以泰然地永远地在刘淑琴面前沉稳和要强,如果王欣淳不出逃的话。

不是这次出逃,而是四年前那次出逃。当时王欣淳刚高考完,她要学中文,王局长要她学法律,父女俩犟起来,最后还是王局长获胜。交志愿表的第二天,王欣淳就跑了。

跑了当晚,王欣淳倒就打电话来:“我在海南,来看大海。”

元主任一句话没说上来,王局长夺过话筒颤半天发令:“你立刻马上立即给我回来!”嗓音也劈了叉。

那边静默了一下,“扑托”挂了。再打过去,一个男人接的,也听不懂;半天才弄明白,是个卖椰子、莲雾、山竹和香蕉的水果摊,在三亚。

王局长在客厅山呼海啸。元主任慌乱又镇定地回卧室打开梳妆台下的小抽屉,拿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慌乱又镇定地到书房打开电脑,打开QQ,输入她早已记下的王欣淳的密码。

不用细翻,好友“海洋传奇”在闪:“期待见面!”

元主任打开聊天记录,密密麻麻好几百页,网恋证据确凿。她正要静一静脑子想对策,身后传来王局长绝望的声音:“我女儿跟人私奔了。”

他的绝望打碎元主任最后一点理智:“先报警!”

王局长鄙夷地缓缓摇头:“全国一年失踪人口多少?海南有多大?没关系谁给你动用警力?何况还没超过四十八小时!”

元主任有些愣怔,王局长嫌恶地说:“你生的好女儿!花痴!”“你说谁花痴?”元主任刷得立起来,眼瞪成牛铃:“女儿丢了不赶紧想办法,指责这个指责那个,有什么用?你就这点本事?”

诚然王欣淳两岁半就伸手向电视要宝哥哥,六岁热恋王志文,日记本当妈的都不稀得翻了,“爱的对象”走马灯一样换。但她元主任的女儿,就是作妖一些,学习也不赖,怎么就说成花痴?况且他王局长这些年,家长会没参加过一次,初中时连女儿年级都记不清楚,现在好意思说谁?

王局长咬牙在书房走正步,走了二十分钟后,一字一字对元主任说:“这事先不要声张。一方面,你哪都不要去,就在家等王欣淳电话,了解情况,也许她玩一玩就回来了;另一方面,我和原来区上公安的熟人联系一下,预备两个人,不行就一起飞三亚。”

元主任点点头。黑洞一样的恐惧渐渐把她吞噬。女儿很可能现在跟个陌生男人在一起,那人很可能是流氓混混,或是人贩子,甚至是介绍卖淫的……

元主任两眼发花摸摸索索回卧室找王局长的降压药吃。刚躺到床上,电话铃响。待一个箭步窜到客厅接起,却是催缴电话费的。元主任捂住脸嚎啕大哭了。

而那时那刻,十八岁的王欣淳正在夜市上闲逛。到处是低低的灯,到处是穿花短裤短袖的人,空气里散漫着烤肉、海鲜、椰子糕的香味。

幸而她的网恋对象“海洋传说”既不是人贩子,也不拉皮条,而是个海南大学的大学生,三亚人。但刚在机场乍一见面,王欣淳心就凉了。长得倒不丑,只可惜又黑又黄又瘦,感觉和自己不是一个人种。

大学生看到王欣淳却很高兴,叫她小妹,然后变出一束红玫瑰。

接下来的几天,大学生带她逛了亚龙湾、天涯海角、鹿回头、南山寺,王欣淳第一次看见南中国海,开心得忘乎所以。心里当然也担心父母,又害怕回去如何面对,但不开心的事当然少想为好,一冒头就被她用碧海蓝天压下去。

夜里大学生开了价格不菲的海景房,对王欣淳说“只摸一摸”。王欣淳想这么远来了,摸也不让摸似乎不好,就说那你摸吧。大学生果然就摸一摸,然后就两人就都睡着了。白天也是玩的太累。

这样玩了好几天,黄昏时分,王欣淳正对着椰林落日吃和乐蟹(吃饭两人互相请客),大学生对她说:“你出来这么久,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王欣淳马上头大如斗,螃蟹都吃不下。大学生想想说:“要不,我给你爸妈说?让他们别担心。”

王欣淳双眼发亮猛点头,螃蟹立刻又好吃了。

待大学生从公用电话亭回来,王欣淳苍蝇似的双手在胸口互相搓着问:“我爸妈说什么?你按我的话说了吧?让他们别担心,我最迟后天回。”

当时橘红的灯光从大学生头顶洒下,再往上是美丽的南国夜色。大学生只笑笑说:“没说什么。你就后天回吧。”

十五年后王欣淳追忆起来,大学生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个笑却在她脑海经久不散。那分明是个极其勉强、十分灰败、有些恐惧的笑容,她当时竟然没看出来。

她虽然不知道王局长在电话里跟大学生说了什么,但知道以他多年的从政经验,一定可以说出一篇不带脏字、极其侮辱、完美恐吓的话。

因那句“没说什么,你就后天回吧”,王欣淳放开手脚毫无后顾之忧地又玩了两天。不知道大学生来年的学费已被她全部花光,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后,两人都要挨一顿死骂。

这应该是她这辈子得到的最纯粹的爱情,不过这点,也要等十五年后才能被发现。

最终王欣淳当然没能上海南大学,也没能上中文系,而是在本城政法大学读法学。大学生坚持给她宿舍打一年电话后,两人失去了联系。

在王局长恐吓大学生前,飞往三亚的机票已经备好。其中有王局长的,元主任的,两个民警的,还有一个派出所所长——派出所所长就是刘淑琴当年为之自杀的男警察。

在元主任当面痛哭时,刘淑琴仿佛感到天道轮回:二十多年前她对元主任哭得鲜血淋漓,现在换元主任对她哭得鲜血淋漓。

又过了四年的此刻,地库里,刘淑琴笑迷迷看元主任远去,睡衣襟一边高一边低。出大事了吧,刘淑琴想,急得跑出来睡衣扣子都系差,一路错到底。

远雪接到王欣淳电话,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秋光渐衰,钟子璜所居的银杏坡已被金灿灿的落叶覆盖,树上只余几片小扇样的残叶风中招摇。

在明亮安静的居所,远雪、胡梵与钟老师聊了一会天,交割了钟老所需的一套资料,远雪就站起来告辞。

她偷眼看下朝南的那间画室,房门紧闭,知道钟老师的女儿在里面。钟子璜也未挽留,把他们送出玄关时,将一只米色信封交给远雪。

远雪一摸就知道超出自己劳动所得,连忙推让。钟子璜目光低垂,蔼然而坚决:“不要说,不要让。”

远雪感激地收下,与胡梵对视一瞬,知道钟老已听说他们经济困难。关上门,胡梵脸上渐渐逼起红肿的惭愧之色,尽管他极力压制着。

一路踏着黄金遍地的银杏落叶,他们走出别墅区,上公交,逐渐远离这城市最有历史、最静美也最昂贵的区域。

王欣淳第一个电话远雪没接着。公交正路过某城中村门前,一个大趔趄进站,车上一片惊呼。远雪抓稳扶手看向窗外,各种路边小店像胡乱呲出、经年不刷的牙齿,常年朝外喷话:“好消息!好消息!本店因经营不善即将倒闭,打折处理!”

阳光潦草涂抹着公交站,候车的人个个面色苍黄,也像蒙着灰。远雪再细看,所有人还都皱着眉,仿佛在忍耐什么。

电话再次响起,远雪费力掏出说完挂掉,对胡梵道:“王欣淳约我吃饭,她好像心情不好。待会你先回家。”说完把那只米色信封掏出交给他。这时远雪发现,胡梵也不自觉地紧锁着眉。

他接过信封抹头往车后门挤,远雪忙问:“现在下?”“我走回去。”胡梵这一个月都是如此,出门走路,回去看书写字画画刷网页,上一些愤青的论坛。远雪长长出口气。

公交远了,胡梵很快走着,走到一半他掏出电话迅速拨出,张大嘴笑说:“兄弟问你个事,我操,那大傻逼还可能让我回去不?……哦,哦……小伙刚毕业?我操那么低的工资他也干?我操。行……行,哥们改天请你喝酒。”

挂了电话,胡梵脸上痞气的笑容立即凋落,换做一种梦游似的茫然。在路口站了一会,一辆私家车擦着他的衣角飞驰而过,他才惊醒般机械地迈步走开。

王欣淳看着比上次瘦了点。也不是瘦,就是气色不大好。她穿着鹅黄羊绒连衣裙,宝蓝色呢大衣,扎着丸子头,露出整张圆脸。脸上的伤痕已消失无踪。

远雪看她一眼说:“你怎么啦?”

王欣淳慢慢捂住脸,十分颓废:“不知道从哪说起。”

远雪整理两人的餐具,倒上茶:“随便说呗。”

王欣淳给远雪打电话前,也先翻过手机内所有通讯录的。翻了一个月,她惊诧地发现:无人倾诉。高中的校花闺蜜早就去新加坡了。大学压根就没交到什么朋友。和王局长饭局认识的几个二代?噗,还是算了吧。没那么熟。

她迎上远雪的目光。远雪的目光就是那样……碎光微微闪烁着,好像你还没说,她就已经了解;而且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不会惊讶。从小就是。不像有的女的,随时在做比较题,你说好事她嫉妒,你说坏事,她脸上的笑都藏不住。“我要离婚。”王欣淳终于有气无力道。这四个字说太多,已经失去它惊涛骇浪的力度。“你结婚了?”远雪有点惊诧,随即点点头。又问:“有照片吗?”

王欣淳丧着脸翻出一张结婚照。远雪拿过手机仔细看,点点头。“怎么样?”王欣淳忍不住问。

远雪迟疑一下:“我又不认识。”

王欣淳嘿嘿笑:“像不像丸尾?”

远雪愣住,随即噗嗤笑了。照片里西装革履、咬牙尴尬微笑的男人,脸长长圆圆,像一枚顶朝上的长款鸡蛋——真的神似《樱桃小丸子》里的丸尾同学。“你不爱人家。”远雪说。“我记得我很容易爱一个人啊。”王欣淳双手托腮:“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他不行。”

要是王欣淳听过“逼你爱一个人,保准你恨他”这句话,就不会有此疑问。远雪没说话,看向窗外。两个女孩坐的卡座,橘红深蓝的条纹映在玻璃上,玻璃上还有初升的万家灯火。城市的地平线,紫檀,柠檬黄,灰蓝。又到黄昏,适合说和听的黄昏。

其实王欣淳和徐立栋认识,也就半年。王欣淳从幼儿园喜欢隔壁桌的小朋友开始,没有过空窗期;谁料想上大学后,却迎来两年空窗期。大一与海南大学生煲电话粥不算,大二、大三竟然都没交到男朋友。

这一是因为文科学校男生少,二是因为宿舍的人干什么都抱团出动,没机会认识男生。王欣淳习惯跟着人走,糊里糊涂就到大四。

但虽然天天和舍友在一起,其他几个天南海北聚拢来的女孩们并不真喜欢她。司机小陈抱来大箱美国苹果放在王欣淳床下,王欣淳转头就忘了。全宿舍人心照不宣地静静等它们腐烂,没有一个人提醒。

大四全宿舍人都准备考研,剩下王欣淳无所事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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