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自选文库:贾平凹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超值金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31 13:20:39

点击下载

作者:贾平凹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名家自选文库:贾平凹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超值金版)

名家自选文库:贾平凹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超值金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名家自选文库:贾平凹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超值金版)作者:贾平凹排版:昀赛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出版时间:2012-10-1ISBN:9787510432231本书由北京兴盛乐书刊发行有限责任公司 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小 月一

山窝子里,天黑得早。从一块一块碎石板铺成的街面上,眯眼儿一看,高高低低的瓦槽,短墙头,以及街外纵横交错的土路,田地,河岸漠漠的沙滩,一丝一缕袅袅升腾的白气,渐渐地软下去,看不见了。但是,风没有起,暑热不能杀去,傍晚又出现了异常的沉闷。三只的,五只的狗,依旧懒懒地卧在街后坡根人家的照壁下,踢也踢不走,舌头吐着,不能恢复那种交配时期为争夺情爱而殊死厮咬的野蛮。

河湾的大崖,黑得越发庄重。当夕阳斜斜的一道展开在河面上,波光水影就反映在了崖壁,万般明灭,是一个恍惚迷离又变幻莫测的神奇妙景;现在,什么也没有。成千上万只居住在崖洞里的鸽子,不能为着那奇异的光影而继续激动,便焦躁不安地在河面上搅动起一片白点;白点慢慢变灰,变黑,再就什么也不复辨认,只存在着“咕咕”“唧唧”的烦嚣。夜的主体站在了天地之间,一切都沦陷入沉沉的黑暗中去了。

河对岸的荆紫关里,一头草驴在一声声地叫。

这时候,街道上急急地奔过一条黑影。脚步抬得很高,起落如在了瓮里:人已经前去了,响声才“咚”地从碎石板上弹起。在街心的一棵弯柳下,他站住往一家屋里望;这家六扇开面的板门还没有关,黑隆隆的,只看见那对着门口的灶膛里,火炭红彤彤的。“喂——老秦哥!喂——!”“谁呀?”“我。”“和尚!”屋里应声了,“牛又不行了吗?把他的,不知牛跟了你霉气,还是你有了牛倒霉!进来吧,大热天的,这儿有茶。”

王和尚摸摸索索从门面中间往里走,撞翻了一个脸盆,“啷啷”响了一个圆圈儿。走到后院,月亮刚刚出来,老秦一家人正坐着乘凉品茶,老少好个受活。老秦的胖婆娘拿过一把小竹椅子,“噗”地将一盆冷水在上边泼了,挪到王和尚的身下。王和尚只是靠在后厦房的墙上喘粗气。“你没有磨些豆浆给喝吗?”“喝了,喝了两洗脸盆子;半罐子白糖也都贴赔在里边了!”“皮硝呢?”“耽搁了。我后晌磨豆浆,让小月到荆紫关去买,天黑回来,她竟忘了去。天杀的死妮子,事情全坏在她手里了!”“这就怪不得我了!我就说嘛,怎么我老秦连一头牛都治不好了?”

王和尚的头上,汗又忽地冒了一层。他蹴下来,用衣襟擦着脸,声调里充满了哀求,说:“老秦哥,我一心儿信得过你!上次买你的老鼠药,虽然把家里三只鸡毒死了,但那确实是真药,不比得荆紫关上那些充假的。你再去给我家那头牛看看吧,半后晌它就卧倒了,口里只是吐白沫,鼻子里出气像要喷火。我担心今个夜里不好过去啊!”

他说着,哭腔就拉了下来。“这得要喝白公鸡的血了!”“黄公鸡行吗?”“不行。才才家不是有吗?前天我想买了吃,那寡妇倒不肯舍得,那公鸡特大哩!”“哦。”

王和尚让老秦先向他家里走,自个便转身从前堂门面房里跑出去。老秦的胖婆娘叫喊着“别再撞翻了盆子”,王和尚应着“没事”,脚步早到了石板街道上。

说是街道,其实并不算是街:没有一家商店,也从未举行过什么集会。拢共四十户人家,房子对列两排而已。这是秦岭山脉最东南的一个山窝子,陕西,湖北,河南,三省在这里相交。这条街上,也就是老秦家门口的弯柳下,那一块无规无则的黑石头,就是界碑:街的南排是湖北人;街的北排,从老秦家朝上的是陕西人,朝下的是河南人。王和尚的家正好对着街的直线,他是陕西人,三间上屋盖在陕西地面,但院子却在湖北的版图上。才才家是湖北人,住在街的南排东头。王和尚赶去的时候,才才没有在,才才的娘,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正在喂猪。这寡妇把猪看得十分珍贵,每顿喂食,总要蹲在猪槽边,撒一把料,拌一下食,有说有念地看着猪吃饱。见王和尚来了,忙起身要进屋去盛晚饭,王和尚说了原委,寡妇就吓得叫了一声,当下从鸡窝捉了那只白公鸡,嚷着也要去看牛的病情。王和尚说天黑路不平的,劝说住了,就一口气顺着石板街道往家里跑。

老秦已经先到了。在这条街上,这是个三省中最能行的人物,懂得些医道,能治人,也能医牛、猪、羊、鸡、狗,会挑,也会阉,再配上一张会说的嘴,开着小生意货摊,日子过得滋润,人也保养得体面。牛棚里的气味很重,热腾腾的酸臭,他就受不了,蹲在院子里,吸一口,吐三股地抽烟。

王和尚回来,先找了一把蒲扇给了老秦,就进棚点着了窗台上一盏老式菜油碗灯。有了昏昏的光线,看得见一堆骨架似的老牛卧在牛槽下,旁边是没有喝完的豆浆,水淋淋地撒了一地白点。牛头无力地搭在一堆草上,眼睛闭了,呼吸急促,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可恶的蚊子成团飞来,手一扬,“嗡”地飞了,手落下,又“嗡”地飞来。“把牛拉起来!”

老秦抽完一支烟,将鸡提在了手里,开始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鸡颤声叫着,几次从手里要挣脱开,老秦骂了声娘,将鸡脖子拧在了翅膀下,毛拔得净光。却又不时抖抖裤子,叫着王和尚的名字,骂牛棚里的虼蛏养得这么多。

王和尚满脸的汗水,成团的蚊子在头上叮叮咣咣打着锣,他苦笑笑,使劲地要将牛拉起来。但是,每一次牛刚刚立起了前腿,“咕咚”就又倒了下去。他伤心地摩摩牛的前胯,努力将牛鼻圈上的绳索拴在柱头,便猫身钻到牛屁股后,企图往上扛。一连三次,没有成功,自己反倒跌在地上,沾了一手的稀牛屎。“算了,和尚!把牛身子扳正,不要窝住了肚子。这牛也真老得不中用了,你怎么就看上了这条劣货?”“老秦哥。这便宜呢,队里是估了二百五十元给我的。”“你撑了十几年的船,哪儿就能伺候了这高脚牲口!”“地分到户了,哪里敢没个牛呢?”“我就没有。”“我哪能比了你?”

老秦“嘿嘿”地笑了一声,见牛已经扳正了身子,就去窗台上将油灯芯拨大了许多。牛棚里立时大放光亮。他便要王和尚好生抱住牛头,自个拉过凳子,扬手“哐”地一刀,那鸡头就掉了,“咕噜噜”滚在了王和尚的脚下。王和尚眼睛一闭。“牛头抱紧!”

老秦吼了一声,鸡脖子塞进了牛的鼻孔,同时听见了牛在“嗞嗞”地急促地吸着鸡血。而溢流出来的血水喷了王和尚一手,又蚯蚓般地一个黑红道儿钻进了袖筒;他没有再敢动一下。“这下好了。”老秦丢掉了鸡,开始在盆子里洗手。王和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抚摸着牛头看了一会,就进堂屋大声地开柜。“和尚,你这肉头,又在忙啥子哟?”“真累了你,老秦哥!我摸一瓶白干,咱炒几个菜喝几盅吧。”“和尚,你又要让小月说我的不是了?!”“她敢!”“算了,邻家晦,谁不给谁帮个忙?这么热的天能喝下去吗?”

王和尚提了酒站在牛棚门口,听了这话,有些为难了。老秦站起来要走,他拉住,拾起了那没头没血的公鸡,说:“老秦哥,这怎么行呢?你不喝酒,将这鸡带去吃吧;留在我这里做吧,我也做不出什么好味道。”

老秦把鸡提在了手里,王和尚一直送到门外。老秦说:“小月的事,你们说定了?”“反正就是那回事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咱陕西的乡党哟!”“那一定的,这条街上,三省的人我都在头上顶着哩。”

老秦摇摇晃晃顺着慢坡走下去,身影在弯弯的石板街道上慢慢缩小了。王和尚抬起头,月亮已经老高。今夜是阴历十二日,光辉不是十分亮堂,路面却很是清楚。他望了望,远远的荆紫关,关里的河南人的屋舍看不见,灯火却高低错落,明暗区别,在飘动,在炫耀,在孤寂中作光明的散布。关下的丹江河,灰蒙蒙一个长带状的水面上,无论如何看不清船只和人影。“喂——小月!喂——小月!”

他锐声地叫喊起来。在这条街上,惟独陕西人,其实也仅仅是他一个人,有着独特的喊叫节奏:前声拖十二分的长度,而到内容的部分,却出奇地道得极快。也就是这喊叫声,无论白天、黑夜,可以传出六里七里的路程。每天三晌,王和尚都要站在自己家门前这么喊几阵,街面上的人就又都知道是小月不在家了。“这野妮子,有人没人,一到船上就想不起这个家了!”

王和尚常要对街坊四邻这么诉说。

王和尚喊过三声,就走回牛棚去,看见牛气色果真比先头好了,就将窗台上的菜油碗灯压了压油芯,也开始感觉到了有无数的虼蛏从裤管里往上跑,便在指头上蘸了唾沫,往裤腰处轻轻按去:一个肉肉的东西,揉揉,黑暗里在两个指甲间一夹,发出“哔”的响声。“爷佬保护,赶明日一早,我的牛就能大口大口地吃草了!”

他抱了一堆湿麦草放在牛棚的墙角,煨了烟熏赶起蚊子来。一时烟雾腾腾,蚊子没熏死,自己倒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然后又在堂屋里煨了烟火,吹熄了灯,一个人静静地蹲在院中的捶布石上抽起水烟来。

烟袋是竹根管做的,这是他向河南人学得的手艺。生产队未分地以前,他们父女俩的自留地上是舍不得种植烟草的。地分到户后,粮食一料收成便有了积攒,也便谋着种一些烟草来抽。但他没有多大的瘾,仅仅种了十棵,也全招待了来家的客人,从此也就不想再种,觉得抽烟是一种奢侈。小月却不,偏从荆紫关给他买回来了一大捆水烟板子,说:苦了一辈子了,难道连烟都不享受?他心里虽不大悦意女儿的观点,孝心却领了。就将这水烟板子放在水瓮下浸潮,装在小月的一个空雪花膏白瓷盒里,心情好的时候,捏出黄豆那么大的一丸来,按在竹根管的烟眼里,吸一口,吹一口,心里想:这真是“一口香”。

一受活起来,他就想起八年前死的小月娘,那个白惨惨的瘦脸儿,总在眼前晃。他“唉唉”着,怨她没福,死得太早了。

王和尚这么思想着,便又操心起小月来:疯妮子,这么晚了,难道河边还有要摆渡的人吗?他忍不住又站在门口,粗声瓮气地喊叫起来了:“喂——小月!喂——小月!”二

爹叫第一声的时候,小月就听见了;她没有回答。现在爹又拉长了喊声叫她,她更加感到心烦,偏将小船推出了岸,汩汩地向丹江河心划去了。

丹江河从深深的秦岭里下来,本来是由西向东流的;秦岭在他们村后结束了它的几千里的延伸,最后的骤然一收,便造就了河边大崖的奔趋的力的凝固。而荆紫关后五里远的地方,伏牛山又开始了它的崛起。两支山脉的相对起落,使丹江河艰难地掉头向南,呈直角形地窝出了他们这块清静、美丽而边远、荒瘠的地方。从这边杂居的小街,到河对面清一色河南人居住的荆紫关,来往联系是山湾后的一道窄窄的铁索吊桥。但是,这里的渡口上,却是有着一只船的:狭狭的,两角微微上翘,没有桅杆,也没有舱房;一件蓑衣,两支竹篙。小月的爹在这只船上,摆渡了十年。那时节小月在荆紫关学校里读书,一天三晌坐爹的船往来。这山窝子的每一个人都认识王和尚,也都认识王小月。这渡口的每一处水潭,每一块水底的石头,她爹熟识,她也没有不熟识的。分地时,家里分了三亩地,这条小船也估了价包给了他们,从学校毕了业的小月,就从此顶替了爹的角色。

今日,荆紫关逢集,渡船从早晨到傍晚便没有停歇;夕阳一尽,河面上才空空荡荡起来。小月将船停在岩边,拿了一本小说来读。书老是读不进去;书里描写的都是外边的五颜六色的世界,她看上一页,心里就空落得厉害,拿眼儿呆呆看着大崖上的那一片水光反映的奇景出神。那迷离的万千变幻的图案,她每天看着,每次都能体会出新的内容,想象那是一群人物,不同相貌、年龄和服装的男人,也杂着女人,小孩,狗,马,田野,山丘,高高低低像书中描绘的都市的建筑,或者又是天使,飞鸟和浮云之类。她对着这一切,得到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和安慰:外边的世界能有我们的山窝美吗?夜幕扯下来,图案消失了,她就静静地听着黑暗中鸽子“咕咕”“唧唧”的叫声,或者是河上偶尔鱼跃出水面的“啪啪”响声,她又要做出许多非非的思想。

水面的柔和,月夜的幽静,很合于一个女孩子的心境,尤其是到了小月这样的年纪。

她有时也要想起她的娘,也要想起学校的生活,也要想起这条丹江河是从秦岭的哪一条山沟里起源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汇入长江,再到大海?河水真幸福,跑那么远的路程,这山窝子以外的世界它是全可以知道了。

在她想着这么多的时候,一听见爹的叫喊,她就要发火,有时偏就要和爹作对;她越来越不愿回到那个矮矮的三间房的家里去。爹逼着她学针线,烧火做饭,侍弄小猫小狗,她就老坐不住,闻不得那屋里散发的一种浓浓的浆水菜的气味。她甚至不明白自从分了地以后,爹简直和从前成了两个人:整天唠叨着他的三亩地,还有那头老牛。

船是靠两岸拉紧的一条铁索控制着的,小月只轻轻将竹篙在河底的细沙里一点,船上系铁索的滑子就“嗦哕哕”直响,眨眼到了河心。

河心似乎比岸头上要亮,水在波动着,抖着柔和的光。月亮和星星都落在水底,水的流速使它们差不多拉成了椭圆形。小月放下了竹篙,往两边岸上看看,没有一个人影;月光和水气织成的亮色,使身前身后五尺的方圆异常清楚,再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脱下了衣服,脱得赤条条的,像一尾银条子鱼儿,一仄身,就滑腻腻地溜下了水里。

小月今年十八岁。十八年里,她还没有这么精光地赤着身子,她一次又一次瞧着岸上,觉得害羞,又觉得新鲜,大胆地看着自己的身段,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好多部位已经不比先前了。每每摆渡的时候,那些浪小子总是滴溜溜地拿眼睛盯她,在付船钱时,又都故意将手挨住她的手,船稍有颠簸,又会趁机靠在她的身上。她咒骂过这些轻浮鬼,心里一阵阵的惊慌;而那些年长的人又总看着她说:“小月长成大人了!”长成大人,就是这身体的曲线变化了吗?

她使劲地跃出水面,又鱼跃式地向深处一头扑去,做一个久久的没儿。水的波浪冲击着她的隆起的乳房,立时使她有了周身麻酥酥的快感。她极想唱出些什么歌子,就一次又一次这么鱼跃着,末了,索性仰身平浮在水面,让凉爽爽的流水滑过她的前心和后背,将一股舒服的奇痒传达到她肢体的每一个部位。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真正成熟的少女心身如一堆浪沫酥软软地在水面上任自漂浮。

正在陶醉的境界中,她突然听见了一种低低的男人的呼吸声。一个惊悸,身子沉下水,长发漂浮成一个蒲团样,露出一双聚映着月光的眼睛,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柴排。“谁?!”

柴排在起伏着,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一个人影。“哪个坏小子!再不露面,我就要骂了。你这是偷看你娘吗?”“泼剌剌”一声水响,柴排下钻出一个脑袋来;立即又跳上了柴排,朝这边直叫:“小月姐,是我,门门!”“你这个不要脸的碎仔儿!”

门门是老秦家隔壁的小子,在校时比小月低一个年级,年龄也比小月小五个月。他常常爱和小月嬉闹,小月却压根儿不把他当个大人,张口闭口骂他是“碎仔儿”。“小月姐,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呢!真的,我要是看见了什么,让我这一双眼睛叫老鸦啄了去!”

门门反复向她求饶,而柴排却不知不觉向这边靠拢了过来。“你不要过来!你敢再过来吗?!”

柴排竭力在那里停了一下,月光下,小月看见门门只穿了条短裤,努力撑着竹篙,向左边漂去。“门门,你是好的,你趴下,不许看,我要穿衣服啦!”

门门全听她的,果然趴到了柴排上。小月极快地翻上小船,她后悔怎么就脱得这么光呢?三下两下将衣服穿好,脸上还辣辣地烧。门门还趴在柴排上,她瞧着他的老实相,正要“咻哧”地笑出声来,却见门门趴在那里,眼睛是一直向这边睁着的,月光落在上边,亮得像两颗星星。她立即脸又辣辣地烧,骂了一声:“门门,瞎了你的眼了!”将船一撑,当真生起门门的气了。

门门讨了没趣,兀自将柴排竭力地向岸边靠拢,但突然失声叫起来:一根扎排葛条断了,排要散伙了。小月回头看时,柴排果真在河心打着旋涡转儿,便将船又撑过来。离柴排一丈多远时,门门忽地从柴排上跃起,跳上了船来,嘻嘻笑着。

小月“咣”地一篙将他打落到水里了。“叫你装!叫你装!”

门门在水里叫唤着,一时没有浮上来,“咕儿咕儿”喝了几口水。小月“啊”地叫了一声,愤怒全然化作了惊慌,忙将竹篙伸过去,把门门拉上了船。“又在装吗?”“胳膊上都流血了。”“这就好,流了血就能记着教训了!”

门门却又嘻嘻地笑:“小月姐,你再把我打下去!”“你当我不敢吗?”“敢,打下去了,你再拉我,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了!”

门门是个小赖子,小月知道斗他不过。

柴排拉上沙滩,门门却并不走,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小月说起话儿。“小月姐,这么晚了,没有人过河,你怎么还不回去?”“我想想事儿。”“什么事儿,一个人悄悄地想?”“碎仔儿!”“我只比你小五个月哩,小月姐!是碎仔儿,能到丹江河上游去撑柴排吗?你撑过吗?”

月光下,小月静静地看着门门。这条丹江河上,她只在这渡口摆摆船儿,听爹说,这渡口是整条河最风平浪静的地方,而从这里一直逆河往上到竹林关,一千八百里水路,竟有二百五十个险滩,没有一定的本事,是不敢轻易下水的。门门毕业后,大部分时间都闯荡在这条河上,村里人相传他跑遍了沿江好多地方,做了好多生意,赚了好多钱票。今日夜里,这柴排足足五千余斤吧,又是他一人撑着……小月觉得他是小瞧不得的了。

门门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拍着腔子,显示着他拳头的击打力量和胸膛的受打的能耐。那两条胳膊一努力用劲,鼓凸凸的肌肉疙瘩便上下滚动。肩部宽宽的,厚厚的,腰身却很细,组成上身部分的倒三角形。站在她的面前,粗声粗气的一呼一吸,散发着男人的浓浓的气息。小月霎时也想起刚才水中自己下身部分的那个三角形体形,知道这个门门,也真正是成熟了。“哼!那有什么了不起!”小月嘴偏是硬的,“钻了深山野沟有了什么出息?”“那沿河上去,有三个大县城的,你知道吗?”“有荆紫关大吗?”“荆紫关是小拇指头,人家就是大拇指头了。”“那城里都住的什么人?”“女孩子们可多了,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三五成群,嘻嘻闹闹,骑着自行车到动物园去了……”“动物园就是有咱们山上的狼虫虎豹吗?”“你知道这狼虫虎豹驯化了又是什么样儿?女孩子们就一对一对挽了手地走……”“一对一对?”“她们的男朋友来了啊!一边看着,一边走,走到假山石后边抱住亲嘴儿了。”“胡说!”“怎么是胡说?他们讲,人一到动物园里,人的动物性就也表现得强烈了。”

小月听说有好多好多的女孩子们住在城里,自己心思就酸酸地起来:一样是人,人家多好,自己怎么就全没见过,不知道呢!但当要打问这些女孩子是什么样儿,门门却说起了动物园的事,她就面皮薄起来,骂门门不正经,眼光尽盯着些什么呀?!“不说了,小月姐。你不愿意去那里看看吗?我会把你从水上撑回来的。”“我敢到城里去吗?咱深山窝子的人瓷脚笨手的招人家笑话。”“其实,你才好看哩!”

小月的眼睛就亮起光来。门门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两颗星星在照射着他。他陷入了迷惑,浑身燃烧了一种热量,不知不觉地身子向这边挪动了。

小月还在直盯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言语,眼光却更亮起来。但已不是先前那种温柔,动人,而在一种美丽之中包含了神圣和威严,使爱欲冲动而跃跃欲试的门门又胆怯了。

光明是黑暗的驱逐者,阴影则是光明的压制。门门安静下来,伏着船沿,望着河水,慌乱地说了一句:“这水真深呢!”

这时候,荆紫关那边的沙滩上,一片狗咬。接着有人在大声喊船。小月要门门快下去,门门没有动,小月一下子将他推到水里,船就划走了。到了河心,门门却水鬼似地从船尾又翻上来,小月要大喊,又不能使岸上人听到,就只好让门门缩身藏在船舱角里,便将那件蓑衣严严地盖了,低声骂道:“听着,要敢出声乱动,我就会一篙敲碎了你的脑袋!”

上船的人也是小街上的人,扛了好大的一包化肥,叫骂着说是一对游狗在沙滩上结连,挡了他的路,又险些被它们咬了。不知怎么,小月心里骂起混蛋门门了。“这化肥是在荆紫关买的?”她问那人。“可不,挖破手背的紧张货!你爹没买一袋吗?”“我爹每天早晨拾粪哩。”“你爹种庄稼扎实!麦里能收五担吗?”

小月不愿意谈论这些事,说句:“我不清楚,你问我爹去。”就低头用力撑了一下竹篙。

船到了岸,那人付了钱匆匆扛着化肥走了。河对岸的沙滩上,游狗还在发泄着爱情的嘶叫。门门钻了出来,水淋淋的,又要给小月讲起他的所见所闻,小月骂道:“快滚蛋吧,你这么死皮赖脸的,让我爹知道,要了你这条小命哩!”三

小月走回来,爹还没有睡;蹲在捶布石上吸“一口香”。小月只叫了一声“爹”,就进了她的小房子里去。

这小房是一个月前小月缠着爹收拾起来的。山窝子里的人家,当屋窗子下,都是有着一个大炕的,七大八小的孩子,凡是没有结婚,就一直保留着这块乐土的炕籍,和父母打铺儿来睡。小月长到十四岁上,来了月经,从此害羞上了身,就不愿意和爹睡在一起。但山窝子里自古以来没有书上写的父母和子女从小分床睡觉的习惯,她就恨着爹身上的一股汗臭味和烟酒的呛味,尤其爹的一双脚伸过来顶住了她的枕头,她就要用被子或者衣服捂得严严实实。她不停地要求把西边的杂物间空出来,她单独去住,爹终于同意了。她把房子精心收拾了,视作是一个养自己女儿心的窝巢:一回来,就进去关了门;一出门,就顺手搭了锁。谁也不能进去,谁也不能得知女儿家的秘密。

爹在院子里叫她了。“小月,锅里的盆子温有剩饭哩!”“我不饿。”小月说。“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哩。”“说什么话嘛,睡吧。”

小月解开了头发上的卡子,“哨”地丢在桌子上,就坐在了床沿上了。她没有睡去,也没有再动,预备着爹只要一动气,她就一下子钻进被窝去。

爹在院子却没有再说什么,很响地吸着烟袋。过了好大一会儿,拖着浓重的鼻音说:“你睡吧。你一出门嘻嘻哈哈的,一到家就没一句话要说,我知道你烦你爹哩。擦黑我把堂屋的蚊子熏了,你老是锁了小房门,蚊子也熏不成。你要睡,就把蚊子熏熏,熏蚊草在墙角放着,你自个点吧。”

小月突然心软起来,觉得对不起年老的爹了。隔窗望去,月光下院子空空的,爹一个人蹲在那里,样子很是可怜。她没理由和爹赌气了,从小房走出来,坐在台阶上,又将口袋里的一盒清凉油递过去。“爹,我有清凉油呢,蚊子咬不着。你也擦擦,离眼皮远点,就不会酸得流泪了。”

爹擦了一些在额上,揉揉,问道:“你一直在船上?”“嗯。”“天这么晚了,你不收船,让爹不操心吗?”“没事的,爹,他谁敢……”

她说过半句,就不说了,想起了刚才河里门门的事,耳根下不禁又热了。“渡船的人杂,什么人都有,你这么大了,总有不方便的。咱真不该就包买了这船,三亩地要种好,也就够咱们父女忙活的了。”

小月最害怕的是爹说这话,爹已经是第三次这么说了。分地的时候,爹一定要那头老牛,小月一定要这条小船,父女俩别扭了好多天,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牛和船都包买了。但做爹的心思,一直是疙疙瘩瘩的,尤其每天见小月穿得漂漂亮亮去渡口,他额头上就拧个疙瘩。“家里什么都可以不要,这船不能没有。”小月低低地应着爹,语气很坚决。“我怕才才家对咱有了看法。”“他管得了咱家的事吗?现在地分了,队长都不起作用了,我上天入地,碍他家的什么事了?!”“甭胡说!”爹生了气,“什么人都可以忘,才才和他娘的好处咱可不敢昧了良心。牛病成这样,你心上放也不放,多亏了人家帮我料治,今黑老秦又来给牛看了,糟蹋了才才家一只大白公鸡呢。”“你又让老秦瞎整治!”

爹正要骂,院门响了一下,他赶忙咽了一口唾沫,问:“谁呀?”门外很沉重地响动了一下,接着应声:“大伯,是我。”才才就推了门进来。

才才憨憨地站在门下,盘绕在门楼上的一树才发蔓的葡萄,今年没结果实,枝叶将月光筛得花花点点。小月先看见他一身的光点叶影,还以为穿了件什么衣服,后来才看出是光着膀子,那衫子竟两个袖儿系在腰里,屁股后像是拖了个裙子。才才看了她一眼,眼皮就低了,慌乱在葡萄叶影里将衣服穿上。“小月,给你才才哥倒水去。”

她没有动。

才才却又返身出去,一阵响动,拖回来了好大一捆青草。“大伯,牛今日好些了吗?我割了些草,夜里要多喂几次哩。”

王和尚很是感激,走过去帮才才把草放在牛棚门口,一边叫着小月:“怎么不去倒水?”一边领才才进棚看了看牛的气色。出来说:“你在地里忙活了?”“我锄包谷了,大伯。我到所有的地里全跑着看了,今年包谷长得最好的,要数咱两家了。我又施了一次尿素,还剩半袋子,明日我给你拿来吧。”

王和尚说:“你们年轻人种地,总是尿素尿素,我才不稀罕花钱去买它哩。这天好久不下雨了,若再红上十天半月,包谷就要受亏,我想把牛棚粪出了,给包谷壅了土,这倒能保墒呢。”“那我明日一早来出粪吧。”

小月将洗脸水端了来,又进屋拿了自己的香皂、毛巾,就站在一边看着才才——才才光着身子,披一件白粗布衫子,衫子的后背全汗湿了,发着热腾腾的酸臭味。胳膊上,脸上,被包谷叶拉得一道一道红印痕——就心疼起来,说:“这么热的天,真都不要命了!那几亩地,粮食只要够吃就得了,一天到黑泡在地里,就是多收那百儿八十,集市上包谷那么便宜,能发了什么财呀?”

王和尚正站在葡萄架下摘了几片叶子,用手拍拍,要才才夹在裤腰下生凉;听了小月的话,白了一眼,说:“这是你说的话?农民就是土命,不说务庄稼的话,去当二流子?才才好就好在这一点上,难道你要他去和门门一样吗?”“门门怎么啦?”“瞧瞧他种的庄稼!和咱家的地连畔儿,包谷矮了一头,一疙瘩粪也不上,他哄地,地哄他,尽要长甜秆了!”

小月没有到地里去过,也不知道门门家的庄稼长得到底怎么样。但她却看见门门穿得怪体面的,每一次荆紫关逢集都是吃喝得油舌光嘴的。他家是最早买有收音机的,前几天似乎还看见他手腕子上一闪一闪的,怕又戴上手表了呢。“可是,”小月说,“全村里就算门门日子红火哩。”

才才说:“河南人爱捣鼓。”

小月便说:“人常说:天有九头鸟,地有湖北佬。你是湖北人,你就整天死守在家里?才才哥,你说说,这牛喂得着吗?病得这个样子,不如早早出手卖了,倒落得省心。”

才才说:“我也是这么个想法,给大伯说过几次,他不依嘛。”

王和尚说:“当农民的没个牛,还算什么农民?”

才才说:“大伯,就那么些地,把牛喂一年,就用那么几天,犁的地又不深不细,还不如用镢头深挖哩!”

王和尚说:“你们年轻人做庄稼,心都太浮。牛耕地就说是不深吧,它可以推磨拉碾,可以踏粪;没有粪种甜地不成?往后谁也不许弹嫌我这牛!”“爹总是死脑筋!”

小月嘟哝了一句,就拿眼光暗示才才。才才却再没有言语。她便生了气,坐到远处的木墩子上,给了爹和才才个后背。

院子里一时静悄悄的。院门水道下跳出了几只蛐蛐,“曜曜”地发着清音。小月烦起来,又是一身的汗水。

王和尚默默抽了一阵烟,将竹根管烟袋又递给了才才,自个百无聊赖地站在月下,接着,到牛棚里又去看病牛了。

小月就对才才说:“你那嘴呢?到你说话的时候,你话就那么金贵?!”“他毕竟是老人呣。”

王和尚在牛棚叫着才才,要他帮忙给牛铡些草。才才看看小月,“刺啦”赔个笑脸,还是起身去了。

小月拧身就进了她的小房里,“砰”地关门睡下了。四

第二天,小月一觉醒来,天亮得白光光的。

她睡着以后,心里的烦闷就随同思绪一块消失了去,但一重新醒来,烦闷又恢复起来了。她没有立即起床,依旧懒懒地睡着。一半年来,每每这么一大清早翻身起来,这种烦闷就袭上了心,竟会一直影响到她一整天的情绪;她也常常以这个时候的心绪来判断这一天的精神状况。现在,她倒盼着得到爹的一顿斥骂。

屋里、院子里却没有爹的咳嗽声。牛棚那里一声接一声地传来有节奏的吭哧声。她坐起来,用舌头舔破了窗格上的麻纸,才才在那里出牛粪了。病牛已经能站起身,拴在墙角的梧桐树下,用尾巴无力地搧赶着苍蝇、蚊子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而可恶的进攻。才才高挽着裤腿,站在粪泥里,狠劲地挖出一块,用力一甩,随着一声“吭哧”,抛出牛棚的栅栏门外,空地上就甩起了偌大一个堆来。黑色的小蚊子立即在上边笼罩了一层。“唉……”

小月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又睡下了。对于才才的勤劳辛苦,她是欣赏还是可怜,是同情还是怨恨,这一声“唉”里,连她也说不透所包含的复杂而丰富的内容。

娘下了世,十年来,苦得爹拉扯她过日子。那光景真够凄惶。爹每天到船上去,她就被架在脖子上。要摆渡了,爹就用绳子系着她的腰拴在船舱里。冬天里河上风大,舱里放个火盆,爹解开羊皮袄将她抱进去搂着,教给她什么是冰,说鱼儿怎么不怕冻,在冰下游泳哩;问她冷不,她给爹说不冷,不冷二字却冷得她说成“不冷冷冷冷”。夏天的傍晚,没人摆渡了,夕阳照在沙滩上,爹又教她在水边用沙做城堡。城堡修得漂亮极了,水一冲却就垮了,她伤心得呜呜地哭。“我要城堡!我要城堡!”“城堡坐着水走了。”爹说。“走了就不回来了吗?”“走了就不回来了。”“娘也是坐着这水走了的吗?”

爹就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呆呆看着河水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向下流去,河岸边的柳树就漂浮出一团一团发红色的根须毛,几支断了茎的芦苇在流水里抖得飕泠泠地颤响。“是的,小月,娘是坐着这水走了。”

爹说完,就赶忙抱了她,到岸头的沙石滩里捡那些沙鸡子蛋,拿回家在铁勺里和南瓜花一块炒了喂她。

自那以后,爹就不带她到船上去,寄放在才才娘那儿。

才才娘是个寡妇。丈夫去世过了四年,她和才才还穿着白鞋守孝。爹一到河里摆渡,就把她送去,从河里回来了,就把她接到家。才才娘疼爱着小月,爹也疼爱着才才,每每回家来在口袋里装着几个豌豆角儿,每人都平均分着几颗。小月常常就看见爹和才才娘坐在院子里的椿树下说话儿,抹着眼泪。她吓得不知道怎么啦,给爹擦了眼泪,也给才才娘擦了眼泪。这么一直待过了两年,爹就不再送她到才才家去。她问爹原因,爹不说话,只是唉声叹气。她开始上学了,在学校里,听到同学们讲:爹和才才的娘怎么好,要准备结婚了。她回家又问爹,爹让她什么也不要听,兀自却到娘的坟上哭了一场。但逢年过节,两家依然走动。冬冬夏夏的衣服,全是才才娘来做;麦收二料,也都是爹帮才才家耕种收获。

才才那时长得瘦猫儿似的,病闹个不停,人都说“怕要绳从细处断”。才才娘日夜提心吊胆,总是给他穿花衣服,留辫子头,想叫他“男占女位”,祛灾消祸。小月总是要羞他,叫他“假女子”。两人曾打起架来,她竟将他打得蛮哭。“小月,你怎么打才才哥?”爹训她。“他假女子,羞,羞!”“他将来要做你的女婿呢!小月,你要不要?”“女婿?女婿是什么?”“就是结婚呀。”“他要还留辫子,我就不要!”

惹得爹和才才娘都笑得岔了气。

这是她七岁那年的事。

后来,她和才才都长大了,听到村人议论,原来当年爹和才才娘想两家合为一家,但才才的舅家不同意,事情便吹了。大人的事不能成美,他们就都希望将来能成儿女亲家。这事村里人知道了,常当着小月和才才的面取乐,使他们再不敢在一处待,而且又都慢慢生分开来。但是,直到他们都长成这么大了,两家老人还没有正正经经提说过这一场婚事。

这两三年里,爹明显地衰老了,早晚总是咳嗽,身骨儿一日不济一日。才才就包办了他们家一切的力气活。小月看得出他的心思:他是完全将自己放在一个女婿的位置上。爹也常常找机会让他们在一起多待,说些话儿。但是,一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才才就不敢看她,出一头的汗。“他太老实。”小月躺在床上,想起小时候的样子,才才虽然现在长得比小时有劲多了,也不穿花衣服留辫子了,但那秉性却是一点也不曾变呢。

院门口开始有了脚步声,接着那梧桐树上的窠里,喜鹊在喳喳地乱叫,有人在叫:“小月姐!”叫得软软的,甜甜的。小月立即知道是门门来了。

门门先前常到她家来,爹讨厌他只是勾引着她出去浪玩,骂过几次。以后要来,他先用石头打惊那树上的喜鹊,等小月出来看的时候,他就趴在门外墙角摇手跺脚,挤眉弄眼。现在,虽长成大人了,他还玩这种把戏儿。这么早来干什么呢?她正要应声,就听见那“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窗子底下,她忙拉了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子。“是门门吗?小月还没起来。找她有事?”

才才在牛棚里发问。“噢,才才!你倒吓了我一跳,你在出粪呀?那可是气力活哩!”“这点活能把人累死!?”“行,才才。你怎么头明搭早就来帮工了?”“邻家嘛。”“当真是要争取当女婿了?”“你说些什么呀!”

小月坐起来,她把窗纸戳了一个大窟窿,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说话。两个人个头差不多一般高,却是多么不同呀!门门收拾得干干净净,嘴里叼着香烟;才才却一身粪泥,那件白衫子因汗和土的侵蚀,已变得灰不溜秋,皱皱巴巴,有些像抹布了。人怕相比:才才无论如何是没有门门体面的。

小月心里多少泛了些酸酸的滋味。“才才就是我将来的女婿吗?”她默默地坐在被窝里,呆眼儿盯着床边的一只孤零的枕头,竭力寻找着才才的好处。“他毕竟一身好气力,又老实本分,日后真要做了他的媳妇,能待我好吧!”

她再一次看着窗外,那屋檐下蜘蛛结成了老大的一张网,上边的露珠,使每一节网丝上像镀了水银,阳光就在那网眼里跳跃。

两个小伙子还站在院子里说话:“今早就出了这么多粪吗?”“饭后就能出完了。”“你真下得苦!地一分,他们家就缺一个出力气的人,你有了表现的机会了!出一圈粪,就等于挣回媳妇的一个小拇指头,干百儿八十次,媳妇就全该你的了!才才,你记性好,你没想想,媳妇挣得有多少了?”

才才却满脸通红,讷讷地说不出来。

小月一下子动了怒,隔窗子骂道:“门门,你别放屁,你作践那老实人干甚?!谁家不给谁家帮个忙吗?”

门门吐了一下舌头,对着窗子说:“他老实?出粪不偷吃罢了!谁家不给谁家帮忙?小月姐真会说话,可这才才为什么就不给别家出粪,而旁人又怎不来这儿出这么大力气呢?”

小月一时倒没了词。

门门在院里嘻嘻哈哈笑,直拿才才奚落。“门门,你是成心来欺负人的吗?”“小月姐,我哪里敢哩?我是来问你几时到河里开船的,我想到荆紫关去。”“不开船!”小月愤愤地说。“小月姐,真生气了?我在家等着,你到河里去的时候,顺路叫我一声啊!”

门门在院子里做出一个笑脸,从门里走出去了,哼了一声什么戏文。

小月穿好衣服出来,才才又弯了腰挖起粪,头抬也不抬。看着他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小月反倒越看越气:“才才,你刚才是哑巴了吗?你就能让门门那么作践吗?”“由他说去。”“由他说去?你能受了,我却受不了!”

才才又低头去挖粪,小月一把夺过镢头,“咣”地甩在院子里,锐声叫道:“你只知道干,干,谁让你干了?!”

才才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末了,看着小月的脸色,又是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小月说句:“没出息!”转身进屋洗脸去了,扑啦,扑啦,一个脸洗完了,一盆水也溅完了。

王和尚进了院。他是一搭早去拾粪了的,经过自家三亩地的时候,间出了一大捆包谷苗,一进院门,“哗”地丢在地上,对着才才说:“种的时候,我说太稠太稠,你总是不听,现在长得像森林一样,一进地,纹风不透,那是在壅葱吗?天这么红,再要一旱,我看就只有等着喂牛了。”

才才说:“大伯,就要种稠些,这品种是我特意换的。”“我知道,‘白马牙’就是新品种,那种得多稀。”“这种子和‘白马牙’不一样哩,它不是靠单株增产,而是靠密植。”

小月在屋里气又上来了,说:“才才种得不好,你当时干啥去了?这家是你的家,还是人家的家?你什么都让人家干,不怕旁人指责你吗?”

王和尚一时倒愣了,反问道:“旁人说什么了?才才是外人吗?”“不是外人,是什么人?!”

小月恨不得好好出出爹的气:这就是你认为的女婿吗?就这么使唤女婿吗?她恨起糊涂的爹,也恨起太老实的才才。爹以他的秉性要求着这个未来的女婿,才才又是学着爹的做事为人,难道将来的才才也就是爹现在这个样子吗?

王和尚又弯腰咳嗽起来了,一声又一声地干咳着,身子缩成一个球形,嘴脸乌青得难看。小月没有再说下去,拉开院门走了。

王和尚终于咯出一口痰来,吐在地上,问道:“你到哪里去?”“我到船上去!”

王和尚疑惑地看着才才:“你们吵嘴了?”“没有。”“那她怎么啦?”“不知道。”“这死妮子!脾性儿这么坏,全是我平日惯的了。”

他说着,又咳嗽得直不起腰来。五

天果然旱了;正当包谷抽节出梢的时刻,一连一个月,天没有落下一滴雨来。分地以来,几料庄稼收过,大获丰收,山窝子里的人几乎天天像过年似的高兴,大小红白喜事都是大操大办,得意忘形。王和尚心下就想:人世上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苦尽甜来,乐极生悲,更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包谷下种的时候,地墒很好,他就担心着包谷冒花时的雨水,常看着如森林一般密的包谷,心里捏着一把汗,果真怕啥有啥!几天来,他天不明就起床,站在院子里看天:天依然四脚高悬。每每下午,天上积了一层黑云,就一眼一眼盯着,却偏偏就刮起了热风,黑云便全散了。他坐在地里,眼看着包谷叶子耷拉下来,枯卷了,就难受得要落泪。以前一到地边,看到自家的包谷比四边旁人的包谷高出一头,心里就暗暗得意,觉得脸有盆子大的光彩。现在一旱,自己的包谷最先失了形,嘴唇上就起了火泡,天天在家发脾气,骂天,骂地,又骂才才耕种时,不听他的话,植得这么稠密。

才才也急得上了火,害火红眼儿,烂得桃儿一般。一天三晌到小月家来,和王和尚捉对儿唉声叹气,埋怨分地后一些缺德人破坏了水渠,又搬了渡槽的石梁盖房子,使渡槽在去年冬天就垮了。现在,事到临头抱佛脚,一家一户,再要联合起来修渠建渡槽,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只好担水浇地。

两家合作,一条扁担,两只水桶,从河里一担一担舀起来,一勺一勺浇在包谷根下。三天三夜,一身的汗水都出干了,才给小月家浇了一亩三分,给才才家浇了一亩。浇过的地,夜里包谷缓过青来,第二天一个红日头,地皮上又裂了娃娃口大的缝子。小月还从未吃过这般苦,太阳晒得脸上脱了一层皮,脖子上,头发里又生了痱子,一吃饭的时候,扎得像撒了一把麦芒在身上一样难受。才才娘更苦得可怜,担水回来,又忙着烧水做饭,眼圈子罩了一圈黑。大家一回来,她就把从山上采来的竹叶茶在盆里泡好放凉,可小月喝上两口就歪在一边睡着了。这一天下午,小月又跟着爹去担水,上坡时一个趔趄,桶撞在地上,桶底掉下来,车轮似的骨碌碌滚下去,她一火,就把扁担撂了。爹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和爹又对口儿吵了一仗,就借故河上有人摆渡,跑到船上再不回去了。

抗旱天,摆渡的人不很多,她就坐在船上生闷气儿,拿眼儿直盯着那大崖前翻飞的鸽群。它们是一群多自在的生灵,倏乎地飞来,一会儿迎着风,露出斜斜的,窄窄的侧面;一会儿又顺了风,露出宽宽的,平平的正面,接着就一起投入一棵树上,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将而去,无踪无影。

一根羽毛落在了船舱,在她的脚上浮动,一会儿起,一会儿落,最后闪出船沿,悠悠乎乎地从水面上直飘着到天上去了。

小月看得困了,想得也困了,就闭了眼睛睡在船上。

她睡得好沉,任凭水波将船怎样地晃动,只是不醒。梦里觉得自己躺在了一个草坪子上,坪上各种各样的花儿都开了,她乐得在草坪上发疯地跑,突然有一只毛毛虫落在她的耳朵上,又直往里边钻,拿手去捉……却撞着了一个又粗又大的手。她忽地睁开眼来,门门坐在船头上,拿一个毛拉子草轻轻地搔她的耳朵哩。

门门见她一醒,正襟危坐,一脸的正经,看着水面上的一只小鸟儿掠过,尾巴成数十次地点水。“你干啥哩?”她恼着眉眼说。“你瞧,鸟儿一点尾,一河都在放射着圆圈呢。”“是吗?是吗?”

小月一骨碌爬起来,却猛地揪住了门门的招风耳朵,骂道:“好个贼东西,人家姑娘家睡觉,你来干啥?”

门门连声叫唤。“我叫你还欺负我不?”“小月姐,我怎么就欺负你了?”“那天你到我家,你怎么对才才说话的?!”“我说些趣话,我也是为着你们好呀!”“为着好?就是那么个好法吗?”

小月又使劲揪了一下耳朵。“我错了,我错了。”“怎么个错法?”“要我平反吗?就说:才才想当女婿,他是白日做梦哩,小月压根儿就不愿意,小月爹是让才才当义务劳力哩!”

小月气得捶了门门一拳。

门门一个挣脱,跳下了船,站在船尾后的浅水里,恢复了被痛苦扭曲了的脸,说:“小月姐,说正经的,你真要嫁给才才吗?”“你问这个干啥?”“村里人都这么说的,这是真的吗?”

小月伏在船板上不动了。“真的是你爹和他娘自小就给你们定下的?”

小月没有回答。“那不是包办吗?!”

小月头低得更低了。“也好,才才有一手好活,心也诚实,去年我俩去河南西乡镇换麦种,一路上,他买烟,给我买一包三角钱的‘大雁塔’,他给自己买一包九分钱的‘羊群’,我吃一碗肉面,他只吃一碗素面。日后你准能拿了他的主儿,能做你们家的掌柜的呢。”

小月说起来,声色俱厉:“门门,你别钩子嘴儿地喷粪!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再提说才才的事。我王小月可不是才才,让你捏了软面团儿!我要嫁谁,我看上谁就嫁谁,你管得着吗?”“中!”门门却大声叫好。

小月脸更严肃得可怕。

门门便瓷在那里,读不懂小月脸的这本书的内容。“你有正事吗?没事你快去浇你的地去吧,瞧你那地里的庄稼,都快拧成绳绳了。”

门门正下不了台阶,听了小月这话,当下又生动了脸上的皮肉。“小月姐,我是坐船到荆紫关去,听老秦叔讲,荆紫关后的刘家坪里,有一台抽水机租借,我想弄回来浇地呀。”“抽水机?”“租借一天十元钱,弄回来,便可以再租借给村里人,日夜机子不停,一个小时要是收一元五角,一天就是三十多元,扣过十元,净落二十,咱地里的庄稼保住了,额外又收入好多了。”

小月立即想到爹和才才担水浇地的可怜相。这鬼门门,怎么就想到这一步?“这是真的?”她说。“哄了你,让我一头从这里溺下去,到丹江河口喂鳖去!”“门门,可一定让我家也浇浇啊。”“那有什么问题?小月姐,你愿意和我合作吗?咱两家一起去租借,收入下的钱二一分作五。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什么都不管,到时净分钱就是了。”“我可不落那贪财的名。你等着,我回家叫才才和你合作,一块去刘家坪吧。”“叫他干啥?”“我想叫!”“好吧。”

当小月兴冲冲赶到家里,爹和才才刚好从地里担水回来,一进院门,才才就累得趴在台阶上像瘫了。才才娘在家正喂猪,还没过来做饭,爹从水缸里舀了一水瓢凉水,饮牛似地喝着。小月将抽水机的事一说,爹把水瓢“啪”地丢在缸里,先一口反对:“搞抽水机?他门门能搞下抽水机!那小子庄稼不好好做,想得倒好!”“他真行呢,是老秦叔提供的线索,他准备就去刘家坪,还在河里等着哩。”“别听他那一套。”王和尚说:“真能搞回来,那是电老虎,他能使唤得了?让猫拉车,就会把车拉到床底下去!”

小月嫌爹门缝里看人,不和他说了,就鼓动才才。才才只是拿不定主见,说门门人倒能干,但太精灵,交手不过。小月就骂:“不是别人交不过,是你太窝囊!”才才便又去和王和尚说:“大伯,或许这是好事哩,咱试试吧。”“试试,试成了庄稼也就死完了!”“那你说不成?”“不成。”

小月一甩手,说:“你们爱出力你们就一桶一桶担去,你给我些钱,我去。”

爹黑了脸:“钱是从地上拾来的,让你拿去糟蹋?!”

小月哭丧着脸跑回船上,门门一问,她“哇”地一下就哭了。门门只好一个人坐船走了。小月便一直守到天黑,等着门门和几个人抬着抽水机、小电机回来了,才一块回了村。

第二天,门门就将抽水机安装在自己地畔,皮管子一直伸到坡坎下的河里,紧忙地浇了一气,便租给小街上的人家。抽水机真的日日夜夜再没有停。他是懂得些机械的,每一家租用时,都请他去经管,好烟好酒相待,大海碗盛着凉面皮,一直要挑过鼻尖,稀稀溜溜地吃。

一时间,门门成了村里的红人,他一从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走过,老少就打招呼:“门门,吃些饭吧!”筷子在碗沿上敲得哨哨响。他的两只招风耳朵上夹了三四根香烟,碰着了才才担着水从街上过,一定要送给才才一根烟抽,才才不要,红着脸脚高步低地就走,那水就星星点点的撒了一石板路。

王和尚的三亩地和门门连畔,门门浇地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忙从包谷丛里斜道穿过去。走到看不见门门的地方,骂道:“这小子真成事了?”就心里起了嫉火。门门的地种时并没有打畦子,水浇进去,高处成了孤岛,低处泡了稀汤,水溢流到了他的地里,他装着看不见。门门也装着看不见,在地头树下仰身儿一个大字睡觉。当旁人来租用抽水机时,又故意大声说,让藏在包谷地里的王和尚听。“你能信得过我吗?丑话说在前头,一小时一元五角,你肯糟蹋钱吗?”“这是谁说的话?二元钱也不贵啊!”来人说。“对了!瞧咱这庄稼,不在乎没长好,这一水,就什么都有了,要它屙金就屙金,要它尿银就尿银!”

王和尚把草帽按得低低的,走掉了。

才才终于忍不过了,说服王和尚也去租用门门的抽水机,王和尚没有言语。才才去见了几次门门,却碍了脸面,说不出口。王和尚就让小月出头给门门说话,门门一口应允,还亲自过来将抽水机安装好。这使王和尚佩服起这小子的能耐来了,将那竹根管烟袋递给门门抽。门门没有抽,心却满足了,悄悄对小月说:“小月姐,你爹让了我这一袋烟,我什么也都够了!”“你也是贱骨头!”小月说。“咱这也是向才才学习哩嘛。”

这天夜里,王和尚和才才娘在地头经管着畦子,才才前后跑着看水渠堰儿,小月也学过机械,便守着抽水机。月亮清亮极了,她脱了鞋,将双脚浸在水里,一声儿听那马达的轰鸣。

水进了地,一片嗞嗞的响声,像是万千的蛐蛐在奏鸣,包谷叶子很快就精神了,王和尚在地里拍着地说:“你旱嘛,你龟子怎么就不旱呢?!”

哈哈哈地笑。

门门披着衣服,叼着香烟来看了几次马达的转动,就和小月说一阵话。听见王和尚的笑声,两个便抿了嘴儿也笑了。“你爹还会恶我吗?”“不知道。”

门门眨眨眼走了。小月温温柔柔地坐在那里,想着门门的话,真盼爹从此就会变。一时间,心里清净起来,歪身躺在地上,看夜空没一点杂云,三只四只蛐蛐从地里跳过来,在她身前身后“曜曜”地叫。这些生灵,也是喝饱了水,在唱一曲生命之歌吗?“才才,才才!”她坐起来叫着。

几天来,日夜挑水浇地,才才黑瘦得越发不中人看,眼睛烂得更厉害了,用两片冬瓜叶拍薄了贴在太阳穴上。他从地里走近来,问小月有什么事?“水渠修好就是了,用得着不停地跑吗?”

她把手巾扔给了他,让他在水里擦擦脸,自个就将爹放在地边的衫子和自己的衫子泡在水里,一边洗,一边说:“你瞧瞧,一样是种庄稼,你累得像黑龙王,人家门门,香烟叼上转来转去的。”“我怎么能和他比?”才才说。“怎么不能比?人家庄稼浇得比咱早,产量不一定会比咱低呢。”

才才无言可答。“你别跟着我爹学,他是上一辈的人,想事处事都过时,你学他的,总会吃亏哩。”“大伯毕竟是做了一辈子庄稼。”“他还不是求乞门门吗?”

小月最不满意才才总是这样放不开,心里就老大不高兴。“才才,你是不是嫌我老对你说这些,说得多了吗?”

“……”“你知道我为啥要对你说得这么多?”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会这样!你听见了吗?”“我听着哩。”“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才才看了一下小月,绽了个笑,也不开口,却抓过衣服帮着洗起来。小月心火哄地腾起来了:“谁稀罕你这样,你以为把什么都替别人干了,别人就喜欢了?你去吧!你去吧!”

才才落个没趣,走不行,不走也不行。可怜为难了许久,蹴过来又说:“小月,大伯和我娘刚才在地里说……”“说了什么?”“说了那个事……”“什么那个事,你连一句来回话都说不了吗?”“就是……”

唉,小月真气得想把才才一把扼在水里!她也明白了才才说的是什么事了,说:“说咱俩的婚事?”

才才倒惊了一下,点了点头。“都说什么了?”“我娘叫你到地里去,她有话要跟你说。”“我不去。”“她说咱们的事,得有个媒人了,把事情正式定定。”“这是你娘的主意?”“嗯。”“那我不去!”“不去?”“不去!!”“那你?”“那你呢?你是傻了,聋了,哑了,死了?!”

包谷地里,才才娘叫起了小月,小月一声不吭,装作没有听见。六

鸡打鸣的时分,小月家的地浇完了。王和尚和才才娘累得腰直不起来,小月则趴在渠沿的一个土坎上瞌睡了,一双脚还泡在水里。才才没有叫醒她,他一会儿去帮两位老人经管畦子里的水,一会儿又跑过来看看渠,几次想叫小月躺到地边的平坦处去,又怕打搅了她的瞌睡,蹲在渠边只静静地看一阵她的睡态,就赶忙提脚儿走了。他毕竟腿肚也酸得厉害,谁只要轻轻在他的腿弯处捅一下,就会“扑通”一声倒下瞌睡去了。他在心里说:“这两家人的口都在你肩上扛着哩,你要顶大梁呢!”等整个地的角角落落都浇饱了,才关机子。小月呼地倒醒了,直怨怪着才才不叫醒她。才才看看王和尚,口羞得说不出来,忙闷着头去收拾那皮水管子,不小心却连人带水管子一起倒在泥水坑里。王和尚忙去把他拉起来,问碰着哪儿没有?才才只是笑笑,说没事,王和尚就把烟袋装好烟递给他,一边让小月回去取几个木杠来,好把抽水机抬到才才家的地里去浇。小月说:“爹真是不要命了,人都累得没二两力气了,明日再浇吧。”才才娘也同意,让回家都去歇一歇。这时候,来了几个人,是门门的本家爷们,要将机子拉去后半夜浇他们的地。才才说没有给门门打招呼,他们就拍拍腔子,说门门是自家人,他还能不让浇吗,别说浇,就是浇水钱他门门还能红口白牙地要吗?才才想了想,也便让他们将抽水机抬走了。

才才回到家里,在笼里抓了几个冷馍啃了,趁娘睡下,他又拿了锨出了门。因为他家的地离河畔远些,抽水机的皮管又短,必须将水抽上来,再修一道水渠才能浇到地里。这么一直修到天明,去要机子的时候,门门的那几个本家人却变了卦,说他们还有几块地没有浇完。才才嘟囔是他让他们得空浇的,不能这么不讲理,他们倒说门门是他们族里的晚辈,理所当然先尽他们河南人浇。两厢争吵起来,好一场热闹。门门正在家里洗衣服,当下提了棒槌跑来,坚持要让才才先浇,理由是:才才家已经交过了钱。“门门,你认钱就不认人了?”本家的爷们以势压迫。

门门说:“这机子是我用钱租来的,我当然要钱。”“好好好,我们给你掏钱!”“掏钱也有个先来后到,一村子的人都排了队了。”“门门,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啊!你爷还把我爷叫爷哩!”“我知道,爷!”

本家的爷们恼羞成怒,偏要先浇不可,门门倒上了气,没说二话就将机子关了,让才才抬去浇。那些人就倚老卖老要过来打门门,门门一口将嘴角的烟唾了,手中的棒槌往空中一甩,正好打在身边一棵柿树上,三四个青涩柿子应声掉下。他接住棒槌,叫道:“我的机子倒不由我了?来吧,要打可不要嫌我门门是六亲不认!”

对手自知理短,先怯了场,手在屁股蛋子上拍着,一边走去,一边还在骂:“门门,你这小杂种,你爷们不用你那机子了!”“不用了好呣,你就不缺柴火烧了嘛!”“你不认咱,咱也不认你了,你发你的财吧!”“那自然了!”

门门偏将口袋拍着,那里边的钱币就哗哗地响。

才才傻了眼,不好意思地说:“门门,这样好不好?”

门门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叼在嘴上,打打火机的时候,手却抖抖地几次没有打着。见才才还愣在那里,倒没好气地说:“你还待着干啥?没你的事!”

整整浇过了一个早晨,又浇过半个中午,才才家的地浇完了。才才松了一口气,抱住枕头就在家一气儿睡到天黑,鼾声打得像雷一般。吃晚饭的时候,王和尚来叫他们母子到他家去吃饭,说是做了些凉皮子。才才娘说还要喂猪,推辞了,却打发才才拿了一瓶子老陈醋去了。

吃罢饭,王和尚把电灯泡儿拉出来挂在屋檐下,和才才轮换着吃“一口香”,小月就关了门在屋里用水擦身子。月亮明晃晃的,才才又去门楼下的葡萄树上摘了几片叶子,在手心里拍着往额角贴。王和尚就叫小月擦洗完身子,去温些热水,说是这几天又急又累,都上了火,眼下心松泛了,该剃剃头了。他让才才先给自己剃,剃得光光的,在灯下直闪着亮。接着,他又要给才才剃,小月却将那洗头水端起来在院子里泼了。“现在年轻人谁还剃个光头?难看不难看!”“咱农民嘛。”才才说。“农民就不能留着发型?人家门门,还是个小分头哩!”

王和尚说:“大热天,门门那头发看着都叫人出一身汗哩。是啥就要像个啥,别装狼不像狼,装狗尾巴长!”

小月说:“对着哩,用抽水机浇地倒不像是农民干的,是农民用桶担才像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