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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1 15:5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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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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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

冰儿试读:

第一章

她走进他那私人诊所的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二时五分。

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二月的冬夜,天气冷得出奇。白天,全是患流行性感冒的大人孩子,挤满了小小的候诊室。到了晚上,病人就陆陆续续地减少了。十一点前,他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十一点半,值夜班的两位护士黄雅珮和朱珠都走了。他一个人把诊所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本来该关上大门,熄灯,上楼睡觉去,却不知怎的,在候诊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玻璃门外的雨雾,静静地凝视着,就这样看出了神。

大约由于白天的喧闹,夜就显得分外地寂静。他看着玻璃门上,雨珠慢慢地、慢慢地滑落,心情非常静谧。一天里,只有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他喜欢这份沉寂。雨夜中,诊所外悬挂的那块牌子“李慕唐诊所——内科、小儿科”兀自在夜色里亮着灯。“年轻的李医生!”他想着母亲志得意满的话,“才三十岁呢,就挂了牌了!”“书呆子李医生!”他想着父亲沉稳而骄傲的语气,“除了书本和病人以外,什么都不知道!”“怪怪的李医生!”朱珠的话,“他硬是把古典和现代集于一身!”

有一些喜欢朱珠吗?他在夜色中自问着。是的。他诚实地自答着。不止有一些,而是相当多。医生喜欢自己的护士,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朱珠,娇小玲珑的朱珠。他喜欢她,只为了她那句“硬是把古典和现代集于一身”。解人的女孩子,很会表达自己思想的女孩子,也是很能干的女孩子。

就在他想着朱珠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响。他静静地坐着,面对着玻璃门。他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接着,玻璃门被推开了。

他睁大了眼睛。

一个穿着白纱晚礼服的女孩正站在门口。她双手撑开了弹簧门,放进了一屋子冷冽的寒风。她就那样拦门而立,低胸的晚礼服,裸露着白晳而柔嫩的肌肤,看起来颇有寒意。曳地的长裙,裙裾遮住了脚和鞋子,下摆已在雨水中沾湿了。她有一头凌乱的短发,乱蓬蓬的,被雨水湿得发亮,短得像个小男生。短发下,是张年轻、姣好而生气蓬勃的脸。皮肤白,眼珠乌亮,嘴角带着个甜甜的微笑,看起来是神采奕奕的。显然,她完全无视于雨雾的寒瑟,她的笑容温暖如春,眼波明媚如水!

李慕唐整个身子都挺直了,不能置信地望着眼前这景象。她站着,雨雾和灯光在她身后交织成一张朦胧的大网,她是从这张网里走出来的,双手里还仿佛各握着一束雨丝呢!

迷路的辛德瑞拉!他想着,却找不着她身后的南瓜车。午夜十二时,迷魂的时刻,他八成看到了什么幻象。或正在一个梦中尚未醒来。他摇摇头,又甩甩头,累了!这一天确实很累了!

再看过去。那女孩仍然亭亭玉立。现在,那笑容在她脸上显得更深了,眼珠更亮了,小小的鼻头上,沾着几颗雨珠。迎着灯光,那脸孔的弧线柔和细致。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笑容里,充满了天真无邪,看来非常年轻,也非常青春。“请问,”她忽然开了口,声音清脆悦耳,咬字清晰。“李慕唐医生在吗?”

他从沙发里跳了起来,这才有了真实感。“哦,是,我就是。”他有些急促地答着。“噢,那就好了!”她透了口如释重负的长气,双手一放,那弹簧门在她身后合拢了,把雨雾和寒风都留在门外,她轻巧地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更深更深了,眼睛里,充满了阳光,整个人是明朗而喜的。“我真怕找不到医生。”“谁病了?”他问,想进去拿他出诊用的医药箱,脑子中已勾画出一个狂欢舞会后的场面,有人醉酒,有人打架,有人发了心脏病。“你等着,我去拿医药箱。”“不必不必。”她笑得非常诚恳,“病人就是我。”“哦?”他呆住了,注视她,双眸清亮如水,嘴唇上有光润的唇膏,她化着妆,看不出脸色有什么不对,从眼神看,她百分之百是健康的。“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她笑嘻嘻地说,“如果你不救我,我想我快死了。”“哦?”他愣着。午夜十二时以后,有个闲来无事的女孩,走进诊所大门,来跟他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你快死了?”他打量着她。“真的。”她认真地说,依然笑着,“经过是这样的。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换好了我这件最漂亮的衣服,去赴一个宴会,结果,这宴会的男主人失约了。八点钟,我回到我租来的公寓里,我同住的女友还没有归来。九点钟,我写了遗书。十点钟,我把一头长发剪短了。十一点钟,我吞下一百粒安眠药。十二点钟,我后悔了,不想这么早就死,所以我走出公寓,看到了你的诊所还亮着灯光,我就这么走了进来!”“哦?”他应着,瞪大眼睛,仔细看她。“你说的是真话?”“那种药的名字叫导美睡。”她有两排黑而长的睫毛,扬起睫毛,她带笑的眸子渐渐笼上一层薄雾。“奇怪吧!吃了一百粒,居然毫无睡意。当然,也可能我买到假药了,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可是,我不敢冒险,我必须把这一百粒药从我身体里除去。”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只是稍快了一点,像流水流过小小的石坡。“所以,李医生,你要做的事不是发呆,而是给我洗胃灌肠什么的……我想,我想……”她唇边闪过一个更深的笑,“哎,我想,这药大概不是假药了!”

说完,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向地上溜去。

他飞快地伸出胳膊,那女孩就软软地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瞪视着怀中那张年轻的脸庞,还没从意外和惊愕中恢复,可是,医生的直觉告诉他,这女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了。

接下来,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急救。

首先,他把女孩抱进诊疗室,放在诊疗床上,翻开那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拍打了一阵女孩的面颊,没有用。她沉沉地睡着,头歪在枕头上,他注意到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了。确实是刚刚剪过的。洗胃吧!必须立刻洗胃。

洗胃是件痛苦的事,又没护士在旁边帮忙,他把管子塞进了她的嘴中,直向喉咙深处推入。女孩被这样强烈的救治法弄醒了,她睁开眼睛,呻吟着,挣扎着,想摆脱开那一直往她胃部深入的洗胃器。他一面灌入大量的洗胃剂,一面去按住她那两只要拉扯管子的手。“躺好!”他命令地喊,“如果你想活,帮我一个忙,不要乱动!”

她想张嘴,管子在嘴中,无法说话,她喉中咿唔,眼睛睁大了,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接着,那眼光里就浮起一抹哀求的意味,有几颗小汗珠,从她额上冒出来了。他知道他把她弄痛了,不止痛,而是在搅动她的肠胃呢!很苦,他知道,却不能不做。他注视着洗胃器,不能看她的眼睛,几分钟前那对神采奕奕、喜悦明朗的双眸,怎么被他弄得这么哀哀无助呢?他几乎有种犯罪感,莫名其妙的犯罪感!

抽出洗胃器,女孩立刻翻转身子,差点滚到地上去,他手忙脚乱去扶住她。女孩把头仆向床外,张开嘴,他又慌忙放开女孩,去拿呕吐用的盂盆。来不及了,女孩已经吐了一地。他诅咒着自己,应该先把吐盂准备好的,当挂牌医生虽然才短短一年,实习时也见多识广,怎么搞的,今晚就如此笨拙!

他把吐盂放在床前,女孩开始大吐特吐,这一阵吐,似乎把那女孩的肠胃都吐掉了,当她终于吐完了,她躺平了,对他呻吟着说:“水!对不起,水!”

他急忙地递过一杯水来,凑到她的唇边。她接过杯子,漱了口,把杯子还给他。“你还会觉得恶心。”他说,“还会陆续想吐。”

她张大眼睛,望着他,无言地点点头。

他开始准备生理食盐水的注射。女孩望着那吊瓶和注射器,眼中闪过了一抹惊惶。“我……我想,”她喘着气,那场翻江倒海般的折腾,已把她弄得筋疲力尽。“我没事了,我……我想……我不需要打……打针。”“你想什么都对事情没帮助。”他说,声音里开始充满了怒气,他忽然对这场闹剧生气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仅仅为了男友失约了,就拿自己的生命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如果她药性早半小时发作,她说不定正昏迷在她的房间里,没半个人知道!如果她药性早十分钟发作,她可能已昏倒在马路上,被街车辗成肉泥!幸好她及时走进他的诊所!幸好!“躺平!不要乱动!这生理食盐水,是要洗净你身体里的余毒……喂喂!不要睡着!”

他拍打她的面颊,她的眼睛又睁开了。“我……很累。”她解释似的说,“我已经二十四小时没睡过觉了。”“哦,为什么?”他问,用橡皮管勒住她的胳膊,找到静脉,把针头插了进去。“为了……唉!他呀!”她轻声地说。“什么?”他听不懂。把针头固定了,看着食盐水往她体内滴去,他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来。“好了!”他的精神放松了,“现在,让我来听听你的心脏!”

他拿了听筒,把听诊器贴在她胸前,她被那冰冷的金属冰得跳了跳,缩缩脖子,她又笑了,像个孩子般地笑了,说:“哦,好冷。”

她的心跳得强而有力,沉稳而规则。这是颗健康的、年轻的、有活力的心脏!他满意地放下听筒,收了起来。四下环顾,这诊疗室弄得可真脏乱,他就受不了脏乱!他站起身,开始收拾一切,洗胃器、吐盂、计筒……然后,又去后面拿拖把来拖地,当他把一切都弄干净了,他洗了手消了毒。然后,他折回到她身边。由于她一直很安静,他想她已经睡着了。可是,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他才发现她正静静地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对不起,”她低声说,“带给你好多麻烦!”

钟当当地敲了两响,凌晨两点钟了。

他看了看她,这时,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面颊上的胭脂,唇上的口红,以及眉线眼影……都早就被擦到被单枕头上去了,如今,在残余的脂粉下,是张非常清纯而娟秀的脸,有份楚楚动人的韵味。眉毛疏密有致,眉线清晰,额头略宽,显得鼻梁有些短,但,那对晶亮的眼睛,弥补了这份缺陷,眼睛是大而清朗的,嘴唇薄薄的,牙齿洁白细小,笑起来尤其动人。唔,笑起来?是呀,她又在笑了。真奇怪!一个自杀的女孩,从走进医院,除了被他折腾得天翻地覆那段时间以外,她几乎一直在笑。“好了!”他咳嗽一声,为什么要咳嗽呢?喉咙又没有不舒服,他只是被这女孩的笑弄得有些糊涂罢了。他拖了一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真糟,这小诊所又没病房,也无法把女孩转到病房去。这样一想,才发现一直疏忽的一件要事!

他从桌上取来了病历卡,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仍然微笑着,很温柔地微笑着。“名字呢?”他问,十足医生与病人间的问话。“哦?”她呆了呆。“我说,名字呢?”他加重语气。“徐——世楚。”她轻声说,声音像吹气,似乎怕这名字被人偷听到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双人徐?徐什么?”“双人徐,世界的世,清楚的楚。”“徐世楚。”他记了下来,这女孩有个像男人的名字。“年龄呢?”“年龄……”她笑,犹豫着。“年龄……”“是的!年龄!正确的年龄!”这种小女孩,已经懂得瞒年龄了?“二十七……”她眼神飘忽,笑容在唇边顿了顿。“不。二十八了。”

不可能!他想,瞪着她,她笑得很真挚,很诚恳。只是,眼神不那么清亮了,眉端有点轻愁,几乎看不见的轻愁。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忽然想到她一进门时说的话:“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

唔,不要被她的外表唬住!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怎样也无法相信她有二十八岁!不过,这时代的女人,你确实很难从外表推断年龄的。他姑且记下,再问:“籍贯呢?”“湖南。”

湖南?怪不得,湘女多情呢!“住址呢?”“住址——”她又犹豫了,张开嘴,打了个呵欠,眼神更加飘忽了,她闪动睫毛,轻语了一句,“我好累。”“住址!”他加重语气说,“你必须告诉我住址!”“住址,”她应着,眉头轻蹙,似乎在思索。“南京东路,不不,是忠孝东路……”“喂喂!不要瞎编!”“真的。”她又打了个呵欠。“才搬的家呀!”“好吧,忠孝东路几段几号?”“忠孝东路五段一〇四九巷七号之一。”“电话号码?”“电话——”她阖上眼睛,声音模糊。“我真的很累了,”她祈求地,“让我先睡一睡好吗?”“先告诉我电话号码!”

她侧过头去,低语着:“我不能告诉你电话号码。”“为什么?”“如果……”她倦意更重了,眼睛闭上了。“如果他知道我自杀未遂,他会跑来把我干脆杀掉!”

哦!原来和男友在同居!他怔了怔,呆呆地看着躺在眼前的女孩——不,是女人!老天,如此清丽的脸庞,如此纤秀的身段!怎么听起来好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已经跋涉很久了?已经历经风霜了?他沉思着。

钟敲了三响。

他惊跳了一下,再看过去,那女孩,不,是女人,已经睡着了。他看看手里的资料,眨眨眼睛,不信任地再看看她,俯身过去,他推推她的胳膊:“醒醒!喂喂,徐……徐小姐!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要通知你的家人把你接回去!喂喂,徐……”他看看病历卡,大声地喊,“徐世楚!”

她忽然整个人惊跳起来,眼睛立刻睁开了,她慌乱地四下张顾,惊惶失措地、震动地问:“在哪儿?他在哪儿?”“什么?”他不解地瞪着她,“谁在哪儿?这儿只有我和你!”“可是……可是……”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眼光仍然四下搜寻。“我听到……我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伸手按住她的身子,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摇得哐哐啷啷响。“别动!”他嚷着,“你听到什么?”“徐——世楚呀!”她答着,声音焦灼而紧张,她的眼光有些昏乱而迷糊起来。她茫然四顾,嘴唇发青了,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喃着说,“世楚,你来了?你——在哪儿呢?你——不要生气……世楚……世楚……,”她发现室内没人了,她困惑地看他,一脸的迷茫、不解、慌乱,与倦怠。“他在哪儿呢?”

李慕唐忽然明白过来了。他瞪着手中的病历卡,有点啼笑皆非地问:“原来,徐世楚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听到“徐世楚”三个字,她又整个人惊跳了一下。“世楚——”她再度看看四周,摇摇头,她叹了口气,又像失望,又像解脱般地松懈下来。“他不在。我要睡了。”“别睡别睡,”他阻止着她,“我记了半天的资料,徐世楚,二十八岁,住在忠孝东路……原来,这些全是你男朋友的资料?是吗?”“是呀,是呀。”她应着,阖上了眼睛。“那么,你是谁呢?”“我?”她语音模糊,倦意很明显地征服了她。那一百粒安眠药的残余药性在发作了,她低语,“我要睡了!”

接着,就沉沉睡去了。

李慕唐医生看着自己手里的病历卡,一种荒谬的感觉由他心底升起。他抬起头,望望窗外的雨雾,这是怎样传奇的一个晚上!他再掉头去看那女人,不,是那女孩一打死他他也不会再相信她有二十八岁!她顶多二十罢了。那女孩睡得好沉呀,怎么办呢?总得有个人看着,让生理食盐水继续注射。万一瓶内的注射液光了,注射进空气进去就糟了。他叹口气,取来一条毛毯盖住那女孩单薄的身子。盖上毛毯时,他才发现那女孩脚上穿着双白缎半高跟的鞋子,已被雨水沾得湿漉漉的。他为她脱掉鞋子,放在一边,用毛毯连她的脚一起裹住。然后,他终于坐了下来。这一坐下,才感到整天的工作,和整晚的折腾,疲倦已在他四肢百骸中扩散。他沉进了椅子深处,怔怔地凝视着面前这张熟睡的脸孔。看样子,他心里模糊地想着: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但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第二章

钟敲六响的时候,李慕唐突然惊醒了。

他有一秒钟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会坐在诊所的藤椅里,接着,他立刻醒觉,仆过身子去,女孩仍好梦正酣,但是,一瓶生理食盐水几乎快注射完了。真疏忽,他为自己居然“打了个盹”而生气,看样子当特别护士都没资格!他站起身子,给女孩换上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

女孩被瓶子的叮当声弄醒了。她极不舒服地在诊疗床上蠕动着,毯子滑下来,她那半裸的肩,在冬季的凌晨,看来是不胜寒瑟的。“唔,”她哼着,扬起睫毛,不安地四顾。

他看看注射瓶,经验告诉他,她需要去洗手间了。“洗手间在后面,”他说,“我帮你拿着瓶子,你自己走过去吧!”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晕眩,他慌忙扶住她,她低头找自己的鞋子。他为她另外拿来一双拖鞋。她低着头,穿上拖鞋,他拎着生理食盐水,扶着她向洗手间走去。走了一半,她停下了,回头看他,脸颊蓦地绯红了,眼里有窘迫的表情。“你——没有护士吗?”她问。“对不起,我这儿是小诊所,从不留病人过夜,通常遇到严重的病人,我会转到大医院里去。我的护士,到晚上十一点就下班了。今晚这种事,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到。所以,请将就一点吧!”“我不是不将就,”她又笑了,窘迫地笑着,羞涩地笑着,一个爱笑的女孩!“我是不好意思。”她直说,“你让我自己拿着瓶子进去吧!”“你行吗?”他怀疑地问。不知怎的,竟感染了她的尴尬,“要小心那针头,不能滑出来。”“我知道,”她局促地笑着,用没注射的右手,握住瓶子,用那只插着针头的左手提着裙子——老天,她还穿着那件像新娘礼服似的白纱长裙!她就这样又是管子又是针头又是瓶子,叮叮当当、拖拖拉拉、摇摇摆摆地进了洗手间。

他实在有点提心吊胆,不禁侧着头,倾听着洗手间里的窸窸窣窣,瓶儿仍然响叮当,半晌,大约是完事了,水龙头开了,她居然还要洗手呢!他就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么洗手,正如同他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能办其他的事一样。他还没想清楚,洗手间里已传来一阵“哐哐啷啷”的响声,接着就是玻璃的破碎声。

他冲进了洗手间。

她正站在镜子前面,一手扶着镜子,那生理食盐水瓶子大约是撞上了洗手槽,碎了一地的玻璃片,她呆站着,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我……我……”她嗫嚅着。

他飞快地走过去,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针头,连管子带破瓶子扔进字纸篓。她如释重负地用了甩手,说:“我只是想洗洗脸,”她再看镜子,立刻一脸惶恐和惊吓。“老天,我怎么这么丑?我的头发……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么!我把头发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丑啊!”她慌忙用双手接了水,扑到脸上去,用力想洗去脸上的残脂剩粉。“我……简直像个母夜叉!”

嗯,母夜叉!最美丽的母夜叉。穿着轻纱薄雾,踏着细雨微风,半夜来敲门的母夜叉!他吸口气,心里又涌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觉。女人,你到底是种怎样的动物?你会在几小时前,连生命都放弃,在几小时后,却在乎起自己的美丽来!“喂!小姐!”他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出来,让我把里面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当外科医生,为你缝伤口了。”“哦哦,”她的脸颊又红了,爱红脸的女孩!洗干净了的脸庞显得清爽整洁,容光焕发,看来,她是没什么“病”了,“真糟糕!”她看着满地碎玻璃,“我来清理吧,你告诉我,你的扫把和畚箕在哪儿?”“小姐,拜托你出来好不好?小浴室容纳不下我们两个人,何况你的长裙子,拖来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回到你的床上去躺一躺!”“我真的可以收拾。”她蹲下身子,去捡玻璃片。

他也蹲下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命令的语气说:“出去!我从不允许病人来帮我收拾洗手间!”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子,她默默地走出去了。

他开始清扫那些玻璃碎片,这才发现,碎片范围极广,几乎水槽上、窗台上、浴池里、地上……全都是。他用扫把扫了一遍,觉得仍有碎片没除干净,看看天色,窗外,曙色已染白窗子。如果不弄干净,那些来看病的孩子非受伤不可。他在弯腰捡拾着窗台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女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你出来!我来弄!”

他一抬头,愣住了。

女孩已换掉了她那件“礼服”,现在,她穿着件护士的白衣,大概是她从壁橱里找出来的,脚上,也穿了白袜,大概找不到合脚的鞋子,她只好穿着她自己的白缎鞋。就这样,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像个不折不扣的护士。

他站起身,退出浴室。

女孩走了进去,很熟练地拿起一块肥皂,她用肥皂擦过窗台、水槽、浴池、地砖……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原来有这样简便的方法,怎么自己都没想到?他看着她弄,女孩抬眼看看他。“我家住在高雄,”她开了口,“我十五岁就到台北来读高中,住学生宿舍,什么事都要学着自己做。”“很巧,”他说,“我家住在台中,我十八岁来台北读大学,也住学生宿舍。”

她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非常非常温柔。“从学生宿舍到挂牌当医生,你一定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当别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春的时候,你大约正埋头在你的解剖室里,面对的是冰冷的、肢解的躯体。唔,你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岁月。”

他心中立刻涌上一股强大的酸楚的感觉,从没有人对他讲过这些话!从没有!是的,那些挣扎的日子,那些挣扎的日子!那些埋头在解剖室、研究室,和尸体、病菌作战的日子!从没有人体会过他那时心中的痛苦。放弃吧!放弃吧!这三个字曾在内心深处多么强烈地回响过。“当医生,”女孩继续说,“需要太大的毅力,我真不知道一个医生是如何诞生的。病人,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一种人,他们残弱、苍白、愁眉苦脸、呻吟、诉苦。许多病人,会病得连自尊都没有。哦!”她停住了收拾,把肥皂丢进垃圾桶,洗着手。“一个人如果连自尊都失去了,就会变得很可悲了。”她转过身子,抬眼看他。眼神真挚而正经,在这一瞬间,她不再是个小女孩,她表现得如此成熟、解人、智慧……李慕唐呆住了,这个女孩,唉唉,这个女人——就是昨晚走进来,倒在他臂弯里的那个小女孩吗?她怎会懂得这些事?怎能体会到这些事?“你——到底多少岁?”他忽然想起来,困惑地问。“二十四岁,前年大学毕业。”“二十四岁?”他盯着她,不信任地。“怎么?”她摸摸自己的面颊,“我看起来很老吗?”“不太老,”他沉吟地说,“大概三十二岁。”“哦!”她受了一个明显的打击。“不能把我说得那么老。”她惊惶地抬眼,“真的吗?”“三十二岁的头脑智慧,十三岁的幼稚行为!至于你的脸和身材,应该刚满十九岁。”

她歪歪头,忽然大笑起来。“你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大笑着说,脸上又恢复了明朗与活泼。“不过,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地方聊天,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间里聊天,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实在不怎么浪漫,而我这个人,偏偏是最追求浪漫的女人!”“哦!”一句话提醒了他。“你该回到诊疗室,继续注射生理食盐水!”

他领先往诊疗室走去,她跟了进来。

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准备着注射器。“哦,不不。”她慌忙说,“我我自己的身体非常了解,我现在已经体壮如牛,那一百粒药完全被你驱除了。我好了,不需要再注射了!”“你需要。”他说,“起码再注射两瓶,才能担保你身体里没有毒素,你总不希望留下一点后遗症吧!”“后遗症?”她有些犹豫。“是的。”他坚定地说,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如果你不想躺着注射,你可以坐下来。”

他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按进了椅子里。一面拿起消毒药棉和针筒。“我想……我想……”她还在犹豫,“我真的没事了,我头也不晕,眼也不花,精神也不坏……”

他理都没理她,针头已插入了她的静脉。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针筒,把吊架推到她的面前,看着那生理食盐水顺利地滴下去,他把她的手腕轻轻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你可以试着再睡一睡……”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敲了七响。

她又整个人惊跳起来,慌张地问:“几点了?”“早上七点。”他叹口气,天色早已大亮,这一夜,就这样折腾过去了。他走到墙边,关掉了电灯开关。“噢喚,”她叫了起来。“糟糕!糟糕!”“怎么?怎么?”他急切地问,不知她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针头滑了。“我的遗书!”她大叫,“我的遗书还在我的书桌上!老天!”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额头。“那遗书绝不能给世楚看到!哎呀,糟糕,糟糕……”她把脑袋敲得“砰砰砰”地响,使他十分担心,她会把自己敲成脑震荡。感染了她的焦急,他急急地问:“有办法拿回来吗?你不是有个同居的女友吗?”“是啊!”她恍然大悟地喊,“电话!我借用一下,你的电话!”

他慌忙把电话机从桌上拿过来。“告诉我号码,我帮你拨吧!”

她很快地说出了电话号码。他立刻拨了号,把听筒交给她。显然,对方在铃一响时就接了电话。他只看到她满面惊慌,说了一句:“阿紫,是我……”

对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么,使她皱着眉把听筒离开耳朵三尺远,她瞪着那听筒,足足有半分钟,才又把听筒按回耳际。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又沉重,又沮丧,她低低地说了句:“我就在对面那家李慕唐诊所里。”

把听筒挂上,她抬眼看他,一脸绝望的表情。“完了。”她说。“怎么?”“他已经知道了。”“他?”“世楚呀!”她不耐地说。仰起头,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阿紫昨晚就发现了我的遗书。又找不到我,一急就打电话给世楚。所以,世楚早就赶到我家,正在那儿发疯呢!瞧吧!他马上就会疯到你这儿来了。唉!完了。”

他情不自禁地拍拍她的手。“保证你不是世界末日。”他说。“保证你就是世界末日。”她说,忽然,眼泪水就从眼角滚落了下来,这是她走进医院以来,第一次掉眼泪。他发现,她不止在掉眼泪,她的身子还发着抖。“别怕,别怕,”他胡乱地说,“你已经没事了,对不对?你已经好了,对不对?”“我不好不好,”她拼命摇头。“不好极了。”“怎么?”他不解地,“头晕吗?”“我要吐了。”她说。“你不会吐。”他接口,“洗胃的效果早就过去了。你不可能要吐,你只是心理紧张而已。放松一点,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候诊室的大门“哐啷”一响,有个人像阵风般地卷了进来,在这个人身后,还有个女孩子紧追着,大喊着:“世楚,等我呀!等我呀!”

李慕唐冲到候诊室与诊疗室相隔的门口,拦门站着,大声地说:“是谁?不要大呼小叫。”

一个高大的男人紧急“煞住了车”,才没有撞到李慕唐的身上。李慕唐定睛看去。哇,那么高而结实的身材,那么英俊得出奇的面孔,这男孩子八成是电影演员!他有一头黑而密的浓发,深黑乌亮的眼睛,像混血儿般挺直的鼻梁,和一张颇为“性感”的嘴。这种长相,真会让其他的男人有自卑感,怪不得那女孩为他寻死觅活。“冰儿呢?”那男人,不,他有名字,双人徐,徐世楚问,声音急切而恼怒。“冰儿呢?”

原来!她的名字叫冰儿!好奇怪的名字!“她正在休息……”

李慕唐的话没说完,徐世楚手一伸,就把这位医生给推到一旁,他旁若无人地冲进去了。“冰儿!”他大叫。

冰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冰儿!”徐世楚扑了过去,像只猛兽似的,攫住了她胸前的衣服,把她像老鹰抓小鸡般整个人提了起来,他涨红了脸,喘吁吁、恶狠狠地再喊了一声,“冰儿!你该死!你为什么不干脆死掉?你存心谋杀我?你混蛋!你是疯子!你莫名其妙!你……”他把她重重地扔回到椅子里,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全倒了,“乒零乓啷”又是一地的碎玻璃。李慕唐赶了过去,大喊着:“住手!住手!这儿是医院!”

徐世楚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冰儿手上的注射器。他伸手出去,捏住了冰儿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面对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神既凶恶又凌厉,举起另外一只手,他忽然挥手就给了冰儿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货真价实,冰儿的头侧了过去,整个人都几乎翻到地上去。

李慕唐快气疯了,他试图要拉住徐世楚。“你这人怎么了?有话可以好好说……”

徐世楚把他一把推开,仿佛医院里根本没有他这位医生的存在。他又抓住了冰儿,用手死命拉扯冰儿那满头短发:“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他重复地叫着,声音几乎是“凄厉”的。“你把你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了!你真该死!你还吞了安眠药!你真狠!你真狠!你真狠!你要死就死吧,我们一起死!反正你存心不让我活的!”他跳起来,满屋子乱找,终于找到桌上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把它塞进她手中。“来,杀我呀!刺我的心脏呀!反正你已经让我鲜血淋漓了!反正你已经快把我杀死了!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他狂叫着。

冰儿泪流满面,剪刀从她手里掉到地上。她挣扎着,用双手去捧住他的脸,她呜咽着喊:“原谅我!世楚,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永远不敢了!”

他似乎“发作”完了,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把头埋进她的白裙子里,用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他哽塞着喊:“你要我怎样?冰儿?你要我怎样?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她哭着,眼泪水一串一串地滴落,但是,她却用力把他的头扳了起来,他被动地抬起头来了,满脸都是狼狈的热情,他们对望着,痴痴地,旁若无人地对望着,然后,那徐世楚,那不知是人还是神的家伙发出一声悲切的低鸣:“冰儿!你瘦了!”

见鬼!李慕唐想。一个晚上会让人瘦吗?根本不可能!何况又一直在注射生理食盐水。“哦!世楚!”冰儿又是泪又是笑。“你不生气了?你原谅我了?”“不会原谅的!”他又咬牙切齿起来。“永远不会原谅你这种行为!”“我说过,”她怯生生地接口,“我再也不敢了!”

他仔细看她。

她也仔细看他。

然后,猝然间,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李慕唐看傻了,简直像演戏!他呆了片刻,才发现那一地的碎玻璃急待处理,他转身想往后面走,去拿扫把。才一转身,他就差一点撞到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那女人,纤腰,长腿,穿件白衬衫牛仔裤,简单的衣服下裹着个美妙之至的胴体。一张笑吟吟的脸,眼角微微往上翘,鼻头微微往上翘,嘴角也微微往上翘,笑得好甜呢!“对不起,李医生,我是汪紫筠,大家都叫我阿紫。你看过《天龙八部》没有?《天龙八部》是金庸的一部武侠小说。里面有个坏女孩,名叫阿紫。我不是《天龙八部》里的阿紫。我很好,是好阿紫。你叫我阿紫就可以了。”她咭咭呱呱地说着,看了看冰儿和徐世楚,又继续说,“你不要太介意他们两个,这种火暴场面,有笑有泪,有爱有恨,是经常发生的。人跟人都不一样,有些人活得平平淡淡,有些人硬是活得轰轰烈烈。他们两个,是不甘于平淡的,即使是很平淡的事儿,到了他们两个身上,也变成轰轰烈烈的了。这是另一种人生,对不对?”

他又听傻了。这个什么阿紫,和那个什么冰儿,以至于那个徐世楚,他们真有另一种人生呢!他活了三十来岁,没碰到过这么出色的人物,几乎每人都有一套,套套令他刮目相看!他张口结舌,半晌,才说了句:“我去拿扫把!”“哦,我来我来!”阿紫笑容可掬。“扫把不行,要用肥皂,去除玻璃碎片,我是拿手!你不用带路,我找得着洗手间!”他站在那儿,一时间,真有些儿晕头晕脑,这一夜,把他的生活世界,完全搅乱了。

钟敲八响。他惊怔地看看钟,怎么?已经八点了?日班护士魏兰和田素敏就要来上班了。护士?他又想起了朱珠,平平淡淡的朱珠,平平淡淡的女孩,平平淡淡的人生……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沙发里,对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细雨,默默地发起呆来。

第三章

事后,李慕唐常想,他对平淡生活的厌倦,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每天早上八时,病人、咳嗽、听筒、血压计、注射、开药、听病人诉苦……一直到晚上十一时关门为止,生活就像轮子般旋转过去,轮子上每个花纹都是固定的,转来转去都看到同样的纹路。重复。就是这两个字,生活是重复的,每天重演一些昨天的事情,而你却必须以今天的我去面对,这是多么烦腻的生活!

朱珠说:“李医生有心事。”

是吗?他凝视朱珠,圆圆的小脸蛋,淡淡的眉毛,齐耳的短发,永远整洁的护士衣。白,护士衣就是护士衣,永远的白,永远的重复,永远的单调。“有心事?怎会?”他泛泛地应着。“那么,是情绪低潮。”朱珠一边抄写病历卡,一边看他。“周末,你要回台中吗?”

周末和星期天,诊所休诊。照例,他都会开车回台中,去探视一直住在台中的父母和弟妹。父亲在台中政府工作,妹妹慕华嫁了台中的一位中学教员方之昆,弟弟慕尧在中大当讲师。除了慕唐,一家都在公教机关,每次回去,听的也总是那些谈话。母亲最关心的,是他怎么还不结婚,一样的话题,永远的重复。“唔,”他应着,“不一定。”

不一定?为什么不一定呢?因为他不想回台中去面对“重复”。那么,台北的日子又将怎样?他抬头下意识地看看楼上,自己的住所就在楼上的公寓里,他租了这栋公寓的三楼和一楼,一楼是诊所,三楼是住家。一个单身汉的住家,屋子里最多的是书籍和孤独。“有个很好的提议,”朱珠说,“跟我去竹南吧!”“竹南?”他顿了顿,“你家在竹南吗?”“是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哦,我想起来了。”“不,你没想起来,你根本心不在焉。”

他瞪了朱珠一眼,朱珠毫不退缩地回视他。现代的女孩子,都是这么坦率而直接的吗?“我家在竹南,”朱珠说,“典型的农家,没什么好看的。可是,非常乡土,非常美。我家有个大鱼塘,很大很大,里面的鱼,大的有一二十斤一条。坐在鱼塘边钓鱼,是一大乐事。”

他看看窗外的雨雾。“这么冷的天,淋着小雨钓鱼是乐事吗?不感冒才怪。”“你有点诗意好不好?”朱珠瞪了他一眼,“当医生当久了,人就变成机械了。不过,也没人要你淋着雨钓鱼,气象预报说,星期六要放晴,是郊游旅行的好天气。”“嗯。”他想着,鱼塘、阳光、乡土、钓鱼……听起来实在不错,最起码不那么“重复”。“好呀!”他认真地说,“可考虑!”“如果你可考虑,”朱珠说,“我就要去准备一下!”“准备什么?”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钓鱼竿呀!”朱珠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算了算了,提议取消!”“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的。“你像木叶蝶一样,有层保护色。看到你的保护色出现,就会让人生气。算了,李医生,我家的鱼塘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你随时都可以去。不要因为我邀了你,你就紧张起来,我并不是在——”她笑了,面颊上有个小酒涡。她对他淘气地眨眨眼,低语,“追你!”“不是才怪呢!”黄雅珮在一边接嘴。“你家鱼塘存在了几十年,怎么不邀我去呢?干脆把魏兰和田素敏也约去,我们钓不着鱼,还可凑一桌!”“好呀!”朱珠洒脱地笑笑。“说去就去!李医生,你带队,咱们来一个李慕唐诊所郊游队。我让我妈把仓库整理出来,大家睡稻草!”“听起来实在不错!”黄雅珮真的有劲了。“朱珠,你真要我们去,还是说说而已?”“当然真的!”“李医生,你呢?”黄雅珮问。“如果大家都要去,我奉陪。”“我马上打电话问小田和小魏,”雅珮盯了李慕唐一眼。“不过,如果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要去,你李大医师临时又不去了,那就扫兴了,你真正想去吗?”“他并不真正想去,”朱珠笑嘻嘻的。“他被我们弄得‘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了!哈哈!”“哈哈!”李慕唐也笑了,注视朱珠,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实在是个解人的女孩子!到池塘边钓鱼去,唔,一定是个好计划!他眼前,已勾画出一幅落日余晖、梯田水塘的图画来了。

就在那幅图画十分鲜明而诱人的时候,一声门响,又有病人上门了。李慕唐下意识地看看钟,十一点过十分,已经下班了,如果不是讨论钓鱼计划,朱珠和雅珮都该走了。这么晚上门的病人,一定很麻烦的。他坐在诊疗室里,半皱着眉,朱珠已在挂号处登记病历了,她的声音从挂号处传来:“哦,你姓樊,樊梨花的樊?你以前来过?”朱珠在翻病历卡,“什么?你名叫樊如冰,你要找李医生?是的……李医生在。可是,我找不到你的病历卡,你记得是几月几号来过的吗?星期一?就是上星期一?什么?你不是来看病?你没病?你是来看李医生?哦……哦……”

李慕唐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朱珠已砰的一声推开诊疗室的门,大声说:“李医生!有客!一位樊小姐找你!”

樊小姐?他怔着,不记得什么樊小姐。

站起身来,他走出了诊疗室,一跨进客厅,他立刻眼前一亮,那女孩!那曾经握着一束“雨丝”半夜来访的女孩,现在正亭亭玉立地站在客厅内。今晚,她没有穿晚礼服了,她穿了件宝蓝色的衬衫,同色的长裤,鲜丽得像块蓝宝石。头发仍然湿得发亮,她又淋了雨!显然,她是不喜欢用伞的!这次,她大概没吞安眠药,她看来神清气爽,而且带着种“帅气”。高扬的眉和闪亮的眼睛,处处都绽放着春天的气息。她就这样站在客厅中,已经让李慕唐觉得候诊室太寒酸了,太狭窄了。“嗨!”他打着招呼,不知怎么称呼她。“你没忘记我吧?”她笑着,“我是冰儿。”“冰儿。”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忘记了吗?怎么可能。他从上到下地看她。“你看来很好!”“应该谢谢你!”她笑得更深,眼珠更亮了。“只是,颇有一些后遗症。”“哦?”他有点紧张,回忆着那晚的一切。“我早说过,你应该把那瓶生理食盐水注射完。怎样?会常常头晕吗?还是……”“不不。”她笑着,“后遗症与生理食盐水没太大关系。后遗症之一,是每次我经过你诊所门口,都想进来和你聊聊天。后遗症之二,是从我卧室的窗子,正好看到你门外的招牌,李慕唐,我看呀看的,就觉得这名字和我好亲切,因为我们是一块儿和死神作战的。唔,我忘了,”她顿了顿,“你大概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就住在你对面白云大楼的四楼吧!”“我猜到是对面,不知道几楼。”“四楼,”她再说,“你记好,四楼4号之3,正对你的诊所。后遗症之三……”“噢,”他忍不住笑,“还有后遗症之三吗?”“是呀!后遗症多着呢!”“说吧!”他好奇地、有兴趣地盯着她。“后遗症之三,是心里经常怪怪的,有点惭愧,有点害羞,有点尴尬……反正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后遗症之四,是我们中国某个老祖宗闯的祸,使我的良心久久不安……”“中国的老祖宗?”“是呀!不知道是哪个老祖宗说:‘施恩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所以,我就总觉得对你有亏欠呀!”“哦,”他笑着,“你实在不必感觉对我有亏欠……”“不必归不必,事实归事实。”她用手习惯性地去撩头发,一撩撩了个空,她呆了呆,笑容顿失,问,“我头发剪掉了,变得好丑好丑了,是不是?”“说实话!”他认真地说,“我从没看过你长头发的样子,我觉得你的短头发很好看,很有精神,显得你容光焕发,年轻而活泼。”

她立刻就笑了。“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说,甩了甩头。“好吧!别管我的头发了!我今晚来这儿,告诉你我害了这么多后遗症,主要是请你继续医治的。”“哦,”他愣了愣。“怎么治呢?”“我和世楚、阿紫一起研究过,我们决定星期六晚上,请你来我们家吃火锅。世楚说,人生最大乐事,就是二三知己,在冬天的晚上,围炉吃火锅。怎样?肯来吗?星期六你的诊所休息,我们都知道。晚上七点钟,希望你准时到,等你来了以后,我们再研究我的后遗症。”“星期六吗?”他问。

朱珠在挂号处猛咳嗽了两声。

雅珮又跟着咳了两声。“是啊!星期六。我和阿紫平常都要上班,世楚也只有周末和星期天有空。反正,就这么决定了,星期六七点钟,如果你忘了,我到时候会再来提醒你!好了!不耽误你时间,拜拜!”

她挥挥手,翩然地一转身,推开玻璃门,放进一屋子的冷风,然后,她就走入那张由雨雾和夜色交织的大网里面去了。

李慕唐兀自站着,直到朱珠拿了手提包下班,她经过他身边,把手提包摔向肩后,那长带子的手提包在他身上撞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朱珠对他抛下了一个微笑:“再见,李慕唐诊所郊游队!”

她推开大门,也消失在雨雾里了。雅珮第二个从他身边擦过,回头对他挑了挑眉毛。“没关系,”她安慰似的说,“朱珠家里那口鱼池,在那儿已经搁了几十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至于病人害了后遗症,这是非常非常麻烦的事儿,你不把她治好,说不定会闹出人命官司!你还是治病要紧!别管那口鱼池吧!”

说完,她一推门,也走了。

糟!他想。她们都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碰上女人,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到明天,小田小魏都会知道了!大家一定盛传他有艳遇了。他这个医生,和护士间本就没上没下,大家都像一家人,这一下,够他受了!

至于那位冰儿小姐,她最大的后遗症,应该还是她那位徐世楚吧!他懒懒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懒懒地看着窗外的雨雾,这才觉得,真正害了后遗症的,恐怕是他这个医生本人呢!

第四章

天气预报错了,星期六仍然在下雨。

晚上六点半,冰儿推门走了进来。“我怕你忘记今晚的约会,所以来接你了。”

他看冰儿,真想吹声口哨,她很细心地妆扮过,一身桃红和白色的搭配,桃红上衣、桃红长裤,腰上系着条白皮带,披了件纯白色狐皮外套。漂亮!他心想,懂得妆饰自己的漂亮女孩!他对中国文字中“漂亮”两字,又有了一层新的注解:“漂,净也。亮,醒目也。”李氏慕唐辞海上如是说。想着想着,他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你这一点很像我。”冰儿说,“常常一个人自己发笑。”

才怪!他想,一个人发笑是“冰儿后遗症”,从那个“冰儿夜访”后才开始的。

他跟着冰儿走进了白云大厦,上了四楼,置身在冰儿和阿紫那间客厅里了。

一走进客厅,他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从没看过这么大胆的室内设计,整间房间都是桃红色的,桃红色的墙,桃红色的地毯,桃红色的桌子,桃红色的沙发,桃红色的窗帘,桃红色的冰儿,他抬头看看天花板,哈,总算天花板是白色的了!“请坐请坐!”阿紫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沙发边,按进了沙发里。他抬头看阿紫,哈!桃红色的阿紫!和冰儿不同的,是她用白配桃红,白上衣,桃红裙子,桃红色外套。他用手拂了拂眼睛,这种艳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他认为自己走进一间“幻想屋”里面来了。“是这样的,”阿紫说,“有一天我们租了一卷录影带回家看,那是一部日本片子,电影中有个疯女孩,她把自己的家完全漆成粉红色,连她的脚踏车、被单、宅衣,甚至她家的猫,都漆成了粉红色。冰儿看了,大为高兴。第二天冰儿休假,我去上班,回到家里,发现她和世楚两个人合作,把家已经弄成了这副德行。李医生,”她递给他一杯茶,“你别以为,住在这屋子里的都是疯子,只有她是,我可不是。”

冰儿笑容可掬。“李医生,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工作吗?”

李慕唐摇摇头。“我们在电脑公司打卡。”冰儿说,“一天八小时,我们就在打卡,世界上没有比这种工作更枯燥的工作,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很枯燥的工作。我们就必须有一点不枯燥的人生。‘幻想’和‘奇想’都是很可爱的东西,它会使我们的生活不那么乏味。只是,一般人不会把‘奇想’付诸实行,因为那太‘疯狂’了。其实,人,如果肯偶尔‘疯狂’一下,才不会真‘疯狂’呢!”

听来确实有理。李慕唐深呼吸了一下,空气里有肉香。他四面看看,没见到另一个疯子徐世楚。“你在找世楚吗?”冰儿看看手表,“他说七点钟准时到,还差十分钟。他在电视公司做事,编剧、副导、摄影助理……他都干。最近,老总看中了他,要他去当演员。我不许,所以他仍然在玩ENG机器。你知道演员是什么吗?世界上最可怜的一种行业,因为他永远在饰演别人,而不能当自己。所以,我警告他,如果他去当演员,我就和他一刀两断!”

李慕唐点点头。怎的?这女孩说的句句话,都很有哲理,颇耐人寻味。

阿紫拉开了一扇桃红色的屏风,李慕唐才觉得眼前豁亮了,原来,屏风后面是餐厅,一张简单的方桌,四张椅子,四壁的墙都是白色,地上也是桧木地板,墙上,挂了幅烟雨苍茫的风景画,此外,什么装饰品都没有。这单纯的白色餐厅,和那艳丽的桃红客厅相对比,才觉得彼此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谁说客厅的“桃红”是一种疯狂的举动,这根本是奇妙的“设计”呢!“别以为这是设计,”阿紫笑吟吟地说,“这餐厅是被我抢救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及时回家,他们大概把电锅碗筷都漆成桃红色了。”

冰儿大笑。“你相信吗?”冰儿问,“阿紫最会夸张!其实,我当然也有我的分寸。”她走到窗前去,拉开窗帘,看看窗外的雨雾,“这灰蒙蒙的天空,如果能漆成桃红色才好。”她低头看手表,“七点正了。”

李慕唐侧耳听听,没有门铃声。

阿紫从厨房里拎出一个热腾腾的紫铜火锅,原来肉香就从这儿飘散出来的。李慕唐慌忙跑过去帮忙,把紫铜火锅放在桌上,他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有呵!”阿紫毫不客气。“摆碗筷好吗?碗筷在厨房的烘碗机里。”

他找到了碗筷,摆了四副碗筷。阿紫拿出几盘切得薄薄的肉,又忙着把生菜、鱼饺、牛肚、粉丝等一一搬到餐桌上。火锅的火烧得很旺,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响,李慕唐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响,中午吃的是朱珠帮他买的便当,淡而无味,现在才知道饿了。

冰儿站在窗前,动也不动。“我忘了问你,是不是牛羊肉都吃?”阿紫问。“都吃。”“好极了,我准备了牛肉,也准备羊肉,还有猪肉!这汤是用牛骨头炖的,香不香?”“香极了。”“再稍等片刻,就开饭了。”阿紫抬头看看冰儿。“冰儿!你不过来帮帮忙吗?”

冰儿注视着窗外,充耳不闻。“我们还是先到客厅去坐吧,”阿紫看看表,“七点一刻了,那疯子再晚来五分钟就惨了!”

李慕唐咽了一下口水。他们折回到客厅里坐下。他端起茶,啜了一口,茶已经快凉了。

七点二十分。

室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咭咭呱呱的阿紫和冰儿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肉香,还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李慕唐拼命喝着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找一些话题来说。

七点二十五分。

七点半。

冰儿忽然从窗前掉转身子来:“李医生,你饿了吗?”她问。“不,不。”李慕唐慌忙说。“你饿了。”冰儿肯定地点点头,正色说,“在我们家,你实在不需要虚伪。”“好,我承认我饿了。”李慕唐盯着她,“但是,我并不在乎再等个十分二十分钟。”“你不在乎,我在乎。”她说,“我们吃饭吧,不等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阿紫立刻冲过去把门打开,徐世楚那高大的身子出现了。他大踏步地跨进门来,手里高举着一束桃红色的玫瑰花,他把玫瑰直送到冰儿眼前去,笑嘻嘻地说:“可把我跑惨了!你知道,全台北市都没有桃红色的玫瑰。黄色、白色、红色、粉红……什么颜色都有,独独缺少桃红色!不行呀!我必须买到你最爱的颜色,你知道我在街上转了多久吗?一个半小时!”

冰儿瞅着他,一朵笑容漾上她的嘴角。她伸手接过玫瑰,好温柔好温柔地说:“世楚,你真不应该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徐世楚伸手揉着她的短发,搂着她的肩,怜惜地说:“宠你,就是我的生活。”

哇!李慕唐心里暗诵着这个句子:宠你,就是我的生活。这种句子必须记下来,将来万一自己改行写小说,一定用得着。

冰儿拉着徐世楚的手,双双走进屋子里来了。“快点来吃火锅,”冰儿说,“瞧,你的手冻得冰冰冷,我先弄碗热汤给你喝喝。”“嗯,哼,”阿紫重重地咳了一声,“冰儿,我们家还有客人呢!”“没关系呀!”冰儿抬起眼睛,对李慕唐嫣然一笑。“李医生,你自己烫肉吃,火锅就要自己弄着吃,反正,到了我家,就不是客,对吗?”“噢,李医生。”徐世楚总算看到李慕唐了,他伸出手来,和李慕唐热情地握了握。“谢谢你那天救了冰儿的命,她常常做这种吓人举动,我已经狠狠地教训过她了。下次,她再做这种事,我就先掐死她!”“好了!”阿紫说,“过去的事不要提,大家快来吃饭,都饿了!”

冰儿已经盛了一大碗热汤,低着头,在那儿不知道弄什么。李慕唐定睛看去,才惊愕地发现,冰儿正把那束“桃红色的玫瑰”一瓣一瓣的花瓣扯下来,丢进那碗热汤里。她连扯了三四朵花,最后,连花心也用手搓了搓,像撒胡椒粉似的撒进汤里。她就端着这碗汤,笑吟吟地走到徐世楚面前,说:“我给你弄了一碗‘花言巧语’汤,里面还撒了一些‘谎话连篇’粉,你就趁热给我喝了吧!”

徐世楚勃然变色,他瞪大了眼睛,怒冲冲地说:“你认为我在骗你吗?”

冰儿仍然巧笑嫣然,她摇摇头。“我没有‘认为’你在骗我。”她说,“我‘知道’你在骗我。这种玫瑰花,巷口的花店里卖一百元一打,我今天早上才看到。”她把他一推,他站不住,又要躲那碗热汤,就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冰儿蹲下身子,殷勤地把那碗汤送到他的唇边去,更加温柔地说,“来,你那么宠我,我不能不回报,把这碗汤喝了吧!”

阿紫忍无可忍,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大声说:“冰儿,徐世楚,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再闹了?你们不饿,我们可饿了!”“我说过,火锅就要自己弄着吃!你们尽管去吃你们的。”冰儿头也不回地说,眼光死死地盯着徐世楚。“世楚,”她又说,“你不想喝吗?你瞧,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汤呢!还有我最爱的颜色!”“冰儿!”徐世楚的眼睛开始冒火。“让我告诉你,我今天为什么迟到!”他大声说,“理由非常简单,整个忠孝东路都在塞车,我被卡在车队里整整一小时,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对!”冰儿安安静静地打断他。“这根本不是理由!如果你真在乎和我的约会,你可以早两小时动身。”“你简直不可理喻!”徐世楚大叫。“对!”冰儿依旧安安静静的。“因为你仍然在撒谎!你明知道,我最讨厌撒谎!”“是事实!”徐世楚大叫。“是撒谎。”冰儿冷静地说。“是事实!”“是撒谎!”“是事实!”“是撒谎!”

看样子,情况是僵住了。阿紫拉了拉李慕唐的衣袖。“别理他们了。”阿紫说,“李医生,我们去吃吧,他们这一吵,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呢!”

李慕唐站着,他无法走开,这种惊人的“场面”,他实在“舍不得”走开,他要看着这场戏如何落幕。他甚至忘了去“劝架”。“好!”徐世楚忽然话锋一转,下定决心地说,“你安心想屈打成招是不是?好,我就告诉你,我和女朋友约会去了,你满意了吗?我跟别人去喝咖啡,忘了时间了,你满意了吗?”“和谁?”她继续问。“你还要姓名地址呀?”徐世楚脸色发青。“她的名字叫蓝白黑。”“什么蓝白黑?”“我跟你说,你要我编故事,我还可以编,你要我编名字,我可编不出来。”“她叫什么名字?”“根本没有一个她,哪儿来的名字?”徐世楚大吼。“那么,”冰儿定定地看着他。“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她叫陆枫,枫树的枫,今年十九岁,是你们电视训练班的新人!”

徐世楚吃了一惊,他迅速地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打听我!你监视我!你调查我!”他咬着牙说。“不错!”“可是,”他深抽了一口气。“我今天并没有跟她在一起!我今天是存心来赴你的约会的!你也知道我无论交多少女朋友,我只有和你一个人是玩真的!”“是吗?”“你不相信我?”“不相信。”

他侧着头想了两秒钟。“好,”他说,“世界上多的是屈死鬼,不在乎再多我一个!”说完,他端起那碗玫瑰花瓣汤,就张大了嘴,飞快地、大口大口地、咕嘟咕嘟地咽了下去。李慕唐目瞪口呆,惊愕得忘了抢救。阿紫在一边跌脚大叹:“完了!完了!好好的一个周末,又被你们两个破坏了!我怎么这么倒楣,碰到你们两个神经病!”

冰儿怔怔地看着徐世楚。后者已把汤喝光,嘴里还衔着两片花瓣。他睨视着冰儿,口齿不清地说:“花瓣可不可以不吃?”

冰儿的大眼睛眨着,眼珠逐渐濡湿,她的嘴撇了撇,想说什么,没说出口。突然间,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徐世楚慌忙把汤碗放在桌上,用胳膊把她紧紧拥住,一迭连声地说:“我发誓,我和陆枫只是玩玩的!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冰儿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啜泣着喊:“谁叫你喝那碗汤?谁叫你喝?毒死了怎么办?”“没关系。”徐世楚紧拥着她,吻着她短短的头发,微笑着说,“喝玫瑰花瓣汤而死,死也死得浪漫,你不是最喜欢浪漫的事吗?不过,我死了,你一定要在我墓碑上注明,徐世楚,他被玫瑰花毒死。同时,把我的资料寄到世界之最去,因为,这种死法,我一定是第一个!”“哇!”冰儿大哭,用双手缠着他的脖子。“怎么办?怎么办?”她喊着,突然跳了起来,“别急着死,我再去弄一碗玫瑰花瓣汤,陪你喝一碗!”

李慕唐一把抓住了冰儿。“我现在才知道,”他注视着冰儿说,“你请我来吃饭的意义了,原来,你们生活里,是离不开医生的。别急别急,我那儿多的是洗胃剂。只是,我学医时,学过治疗各种中毒,就是没有学过玫瑰花毒的治疗法。不过,我想,这种毒并不会十分严重,我先去准备洗胃剂,你们等下再过来吧!”

阿紫拉住了他,一脸的歉然。“李医生,你还没吃火锅呢!”“如果我的嗅觉没错的话,”李慕唐吸吸鼻子说,“你的火锅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火锅’了,瞧,烟都冒出来了!”“哎呀!”阿紫放开李慕唐,冲进餐厅“救火”去了。

客厅里,战火已熄。那两个年轻人依偎着,一副“生死相许”的样子。李慕唐摇摇头,怎样的爱情,怎样的人生呢?他觉得,自己已跟不上“潮流”了。

第五章

冰儿再度来访,是四天以后的事了。

仍旧是深夜,仍旧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仍旧小雨如丝,小雨如织。

她推开门走进来。穿着件好舒服的家居服,灰色灯芯绒的长袍,袖口和领口镶着桃红色的缎带,有点儿像睡袍,却比睡袍来得考究。她没有化妆,干干净净的脸庞显得特别清秀。她径自走到沙发边,很熟稔地坐了下来,两腿一盘,也盘到沙发上去了。把一双灯芯绒的拖鞋留在地板上。她就这样很舒适地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对他安详地说:“看见你的灯光还亮着,忍不住要过来跟你聊聊天。”

他笑笑。他知道“欢迎”两个字正写在自己脸上。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他为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这自动贩卖机还是朱珠最近建议订来的,为了候诊室里总有许多病人,也为了护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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